第632章 落子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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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念的死,如同一片被勁風撕碎的孤鴻羽毛,在斷水涯的萬仞絕壁間打了幾個旋,便悄無聲息地飄落,不見蹤影。
警示是給了,可那輛早已加足了馬力、碾碎了無數白骨的帝國戰車,又豈會因此停下分毫。
天光乍破,晨曦如同被兌了水的薄酒,慘白無力。
連綿的斷水涯山脈被寒氣籠罩,昨夜廝殺的血氣尚未散盡,便被凝成了一層帶腥味的冰霜,掛在枯枝與冰冷的鐵甲上。
嗚——
號角聲自秦軍大營深處響起,悠長,肅殺,像一頭沉睡的遠古巨獸,終於睜開了它那漠然的眼。
李幼白所在的陷陣銳士營八軍,被調離了主戰序列,隊伍正踩著石地向著後方一處臨時搭建的救護營地退去。
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踩在死人的骨頭上。
整支隊伍都彌漫著一股被壓抑到極致的沉默,沒人說話,風裏隻有粗重的呼吸聲,以及甲胄葉片相互摩擦的冰冷動靜。
“屯長,鍾軍侯不是說大軍來前我們還能休息休息嗎?”
河二那張沾滿泥汙的臉湊了過來,他使勁搓了搓手上凝結成黑色泥塊的血漿,吐出一口唾沫在上麵擦拭著,眼神裏是掩不住的疲憊與茫然。
李幼白沒有看他,目光越過無數攢動的人頭,落在遠處被晨霧死死鎖住的山巒輪廓上,那裏,就是墨家最後的壁壘,斷水涯。
“這是打仗。”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落葉被風一吹就散了。
河二壓低了聲音,語氣裏混雜著敬畏與恐懼:“我聽七軍那幫吹牛的家夥說,燕大將軍的大軍還沒那麽快到,今天估計是試探試探,發起總攻可沒麽快吧……”
今日大軍初動,以緩慢圍合之勢向斷水涯推進過去,隻等夜晚來臨時,黑色如墨,將斷水涯的崢嶸輪廓徹底吞噬,機關城,中央指揮室,燭火搖曳,將牆壁上那些猙獰的機關獸影子拉扯得如同活物,在冰冷的石壁上張牙舞爪。
巨大的沙盤前,靜靜站著兩個身影。
“宋義叛了,我們失去了一支重要的側翼力量。”
墨子開口,這位墨家巨子,衣著樸素得與田間耕作的老農並無二致,唯獨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亮得驚人!
“伏念,也沒有回來。”他的話語裏,透著一股難以化開的沉重悲傷。
兵家老鬼那隻枯瘦如柴、青筋畢露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拂過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擦拭墓碑上的塵土。
他那張被寬大兜帽遮住的麵容看不清表情,隻有聲音如同寒泉浸泡過的石頭,冷硬,且不帶一絲人氣。
“棋盤之上,總有要被舍棄的棋子。”
“宋義這顆子,從一開始,我就沒指望他能有什麽大用,不過是丟出去試探秦軍虛實的一塊石頭罷了。”
老鬼頓了頓,沙啞的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情感的波瀾,“至於伏念……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墨子沉默了,他知道老鬼說的是冰冷的事實。兵者,詭道也,不外如是,可墨家信奉的是兼愛非攻,每一個弟子的性命,都重於泰山。
這種理念上根本的衝突,讓他們即便身處同一陣營,也始終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名為道不同的深淵。
“燕寒川的大軍已兵臨城下,老先生有何對策?”墨子換了個話題。
老鬼沒有直接回答,他從沙盤一側拿起一枚雕刻著猙獰獸紋、代表秦軍主力的黑色棋子,重重地按在了斷水涯的正前方,那動作,仿佛要將沙盤都戳穿。
“他會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撕開我們的防線。”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從他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
另一端月色籠罩之下,墨羽獨自憑欄而立,清冷的月光灑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夜風吹動著他的衣角,帶著細微的翻卷之聲。
他的腦海中,反複回響著那個臉戴鬼麵的秦軍守將說過的話。
“書同文,車同軌……七國歸於一心……”
“倘若秦國此戰大敗……你們墨家能夠保證……這天下會變成一個人人相愛的太平之世嗎?”
這些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尖刺,紮進了他堅若磐石的信念裏,他一直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那個兼相愛、交相利的理想世界。
可那個女人的話,卻讓他第一次開始懷疑,墨家選擇的這條路,是否真的正確,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
“還在想那個秦軍高手的話?”琴如雪的聲音,如同她的名字,清冷如雪,卻偏偏帶著一絲能暖人心的溫度。
她走到墨羽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一同望著遠方秦軍營地那星星點點、連綿不絕的火光,如同地麵上的一片血色星河。
墨羽沒有回頭,隻是從鼻腔裏輕輕嗯了一聲,“她的劍法很奇怪,毫無殺氣,招招都留有餘地。”
他低聲道,“或許……她說得對,我們真的太天真了。”
琴如雪安靜地聽著,沒有反駁,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墨羽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
“天真與否,到底真的重要嗎,我加入墨家是因為當年秦軍屠村,是巨子救了我,從我記事起,由秦國挑起的烽火就沒有停過,這樣的世道,我們不都深深厭惡著麽,如若因暴政而奮起反抗被稱作天真選擇妥協,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去期盼明天還會照常升起的太陽了。”
“我隻知道,秦國是我的仇人,墨家在行天下仁義者奉行之事,天下,理想,哪怕可望而不可求,墨家依然走到了今天。”
琴如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隻希望我身邊的人,都能好好地活著。”
墨羽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鬆,他反手握住琴如雪的手,那隻手有些冰涼,像是握著一塊冷玉。
“伏念他……”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
“他不會回來了,是嗎?”
琴如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將頭輕輕靠在墨羽的肩膀上,“南邊那道火光,我們都看見了。”
“以伏念的性子,他一定會去查探,那等於自投羅網。”
墨羽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秦國的影衛裏,有蜂雀那樣的頂尖高手……沒人留得住他,除非他自尋死路……”
所有人都知道伏念凶多吉少,但所有人都選擇了閉口不言,因為在這場看不到希望的戰爭裏,他們能做的,隻有帶著逝者的信念,咬著牙,繼續走下去。
“如雪,你後悔嗎?”
“不悔。”
“為什麽?”
“因為我們墨家的弟子,巨子,墨班大師,鐵錘大哥,你與我都還在這裏。”
琴如雪閉上眼睛,感受著從他掌心傳來的、在這亂世中唯一的溫度,這天下,這戰爭,或許終將吞噬一切,但至少此刻,他們還擁有彼此。
翌日,天色微明。
斷水涯最高的一處山峰上,臨時搭建的帥台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
燕寒川身披深色鱗甲,負手而立,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冷漠地俯瞰著下方嚴陣以待、肅殺之氣衝霄的秦軍方陣。
“大將軍!末將請命,願率本部五千銳士,從正麵強攻!為大軍撕開一道口子!”一位須發皆白、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單膝跪地,聲如洪鍾。
這是最傳統的戰法,也是最慘烈的戰法,用人命去填,用鮮血去換取通往勝利的道路,燕寒川緩緩轉過身,他那張被一道猙獰刀疤分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將軍,時代變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清晰地刺入在場每一位將領的耳中,“人命,不該是填補戰壕最廉價的耗材。”
老將軍愕然抬頭,眼中滿是困惑與不解。
燕寒川沒有再看他,而是緩緩抬起大手,“傳令!把公輸家蒸汽連弩車,推出來!”
隨著他一聲令下,後方軍陣中,數十個被厚重油布覆蓋的龐然大物,被力士們沉重地推到了陣前。
士兵們奮力扯下油布,露出了它們的猙獰真容。
那是一種造型可怖的金屬造物,底座是堅固的四輪車架,上麵並排架設著數十個閃著寒光的弩臂,車尾則連接著一個巨大的黃銅鍋爐、隨著兵卒們聽從命令不斷丟入幹柴與各種燃料填充物,沸騰起來的滾滾蒸汽噴騰而出。
一群來自公輸家族的機關師,正神情倨傲地操作著閥門和搖杆,銅爐中的壓力迅速攀升,發出令人牙酸的嘶鳴。
由於地勢原因,大多數機關器械無法安穩運送上山,即便不輸墨家的公輸家大師公輸仇同樣擁有巧奪天工之力,臨時調任而來,能將一批攻城造物通過人力與運送裝置往山上推移,就已經極為不易。
“哼哼,這是老夫去年才研製出來的蒸汽機裝置,雖說精妙程度比不上木鎖核心,不過用處卻比木鎖核心要多得多,是要添柴加水,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此番格物之學,世人與酸儒是難以尋其精要啊……”
公輸仇在眾多公輸家族弟子擁簇下緩緩而出,哼笑著誌得意滿道,先是對燕寒川點頭示意,而後才命族中子弟前去校準沸叫翻滾猙獰之中的攻城裝置。
傳令兵手裏舉著兩杆高旗快步跑到懸崖邊奮力揮動,群山絕豔,一連開去,是片翻湧的黑色浪潮,雲霧渺渺,霎時間隱約翻湧的雷霆在山上凝聚而起。
燕寒川見到公輸仇對自己點了頭,他當即大喝一聲,猛然揮手而下,“放!”
“嗡——!”
大旗舞動,群山間的黑色驟然如同拍到巨石上的四濺出去的浪濤,幾十架數連架蒸汽連弩車同時發出了刺耳轟鳴,噴吐出的白色蒸汽瞬間遮蔽了天空。
緊接著,暴雨般的弩箭離弦而出,帶著尖銳到極致的破空聲,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死亡陰影,惡狠狠地撲向墨家經營多年的外圍陣地。
銅爐怒吼,機括齊張,千百箭矢如蝗,遮天蔽日,潑墨山崗,穿透山風狂嘯的懸崖絕壁。
一聲令下,便是人間草芥場!
轟!轟!轟!
墨家引以為傲的陷坑、絆馬索、淬了劇毒的竹簽陣,在這樣絕對的、不講道理的、無差別的火力覆蓋下,被輕而易舉地逐一摧毀,躲藏在山林中的墨家子弟,江湖人,魏軍,此時會在箭雨中出現,而後被從天而降的雨點關貫穿,未有功夫高些的才順利躲了過去。
那些用堅固圓木搭建的壁壘,在箭雨麵前如同紙糊的一般,被射得千瘡百孔。躲在後麵的墨家弟子,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密集的弩箭射成了血肉模糊的篩子。
僅僅一輪齊射。
墨家外圍陣地,已是一片狼藉,錯落的屍體躺到在各處,燕寒川舉起千裏鏡觀察斷水涯近處周圍地勢,見到一些墨家逆黨與魏軍的屍體,他十分滿意點了頭。
人力終是有限,而公輸家的這些工程器械卻是不需要特定人手進行訓練裝備,培養,隻需要簡單的死物拚接然後啟動就能擁有如此威力,這就是機關的力量,也是時代的力量。
燕寒川放下千裏鏡,對著閉門不出,墨守成規的墨家機關城發出一聲冷哼。
早些年魏軍在韓國未死前就排兵布陣,但那又有什麽用,窮山惡水,接觸不到新事物,他們的大秦帝國,擁有最肥碩的土地,人流最大,貿易最強的港口,各式各樣數不清的商品,技術流入大秦,豈是故步自封的魏國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
“就那樣子死在裏麵吧。”
……
機關城內,戰損的報告如雪片般飛到老鬼案頭,一個個山口防禦失衡的狀況落入老鬼眼中,
“東側穿雲’防禦陣地被摧毀七成,傷超過一百……”
“南側斷魂陷阱區全毀,傷亡還沒辦法確定。”
“巨子,對方動用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機關武器,射速極快,威力巨大,我們的防禦工事根本無法抵擋!”負責傳令的墨家弟子滿頭大汗甚是著急。
老鬼卻依舊平靜得可怕,他隻是靜靜地聽著,然後揮了揮手,示意傳令兵退下。
他走到沙盤前,看著上麵代表己方勢力的青色棋子,已經被無情地清掉了一大片。
“果然如此。”他喃喃自語,兜帽的陰影下看不出是喜是悲。
他並未慌亂,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拿起幾枚代表墨家精銳的棋子,在沙盤上緩緩移動,像一個吝嗇的賭徒在計算著自己最後的籌碼。
墨子說道:“公輸家也過來了,先前他還在北地與出現,看樣子,燕寒川和白莽這次是想要用血本拿我們捅破局勢。”
“公輸仇,又是一位老朋友了……”老鬼頗為懷念的說道,而後喚來一名兵家子弟,“傳我命令,所有外圍部隊,放棄陣地,向後收縮。”
“將三號峽穀通道,讓出來。”
“令大鐵錘率領四百名魏軍精銳埋伏於山道兩側,準備迎敵!”
墨子聞言,臉色一變,“鬼先生,這是要……誘敵深入?”
老鬼的嘴角,在兜帽的陰影下,似乎勾起了一抹森然的弧度,“燕寒川想用他的鐵疙瘩砸開我的門,那我就把門打開,請他進來。”
“然後關門打狗,看他敢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