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黑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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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往事如潮,衝垮了理智的堤壩;又或許隻是單純地厭惡莊曉夢那副故作玄虛的清談姿態,顧鐵心罕見地流露出情緒的躁動。
    她麵沉如水,眸光裏翻湧的陰鬱,死死釘在莊曉夢那不染纖塵的身影上。
    天頂晨光灑落,於這鋼鐵森然的樞紐之內,竟折射出幾分琉璃般的華彩。但這美景,卻隻讓顧鐵心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攀升,灼燒著她的五髒六腑。
    若非眼前這道姑的詭異道法,那些被塵封在數十年、乃至近百年前的腐朽記憶,本該爛在時間的墳墓裏,如今卻被硬生生拖拽出來,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令人發指。
    那張名為鎮山河的、屬於她師父的臉,與眼前這張臉重疊起來。那份自詡清高、悲天憫人的神態,如出一轍,同樣的可憎。
    空氣中懸浮的微塵,仿佛被一方無形的力場攫住,凝固在自穹頂投下的光柱裏。
    一股磅礴到足以扭曲物理法則的殺氣,正從顧鐵心的四肢百骸中如火山般噴薄而出。
    她嘴角咧開一道猙獰的弧度,森白的牙齒間溢出的不是笑意,而是對整個世界的詛咒與嘲弄。
    “那又如何?”她的聲音沙啞而酷烈,“就算再來一萬次,我的選擇,也絕不會有分毫動搖!”
    莊曉夢手持拂塵,立於風暴的中心,青色道袍在凝固的氣流中紋絲不動。隻是她原本瑩潤的臉頰,此刻卻透著一絲病態的蒼白。
    強行對顧鐵心這等九品武皇巔峰的強者施展入夢,對她的心神消耗,遠超想象。
    對方的精神世界,根本不是一片可以探尋的汪洋,而是一座拒絕任何光線與外物的、絕對封閉的黑暗孤塔。
    任何試圖窺探的意識,都會被塔中那股純粹的毀滅意誌無情地碾碎、吞噬。
    她所修行的道,在那片黑暗中被迅速同化,最終化作了更深、更猙獰的深淵。
    “執念已成心魔,施主並非不願回頭是岸,而是親手將唯一的岸鑿沉了。”莊曉夢輕聲說道,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虛浮。
    “回頭?”
    顧鐵心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放聲大笑。她身側那頭比牛犢更雄壯的黑虎,喉中也發出沉悶如雷的咆哮,應和著主人的狂怒。
    “我身後,除了屍山血海,除了斷骨殘灰,一無所有!”她向前踏出一步。
    轟——
    並非巨響,而是她腳下堅逾精鐵的地麵,以落足點為中心,驟然凹陷。蛛網般的裂紋如黑色的閃電,向四麵八方瘋狂蔓延。
    “你讓我很不快。你讓我想起了...那個軟弱、無能、可悲的自己...”
    話音未落,顧鐵心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
    沒有預兆,沒有起勢,前一刻她還在十丈之外,下一刻,一隻纏著染血布條、指節崢嶸的拳頭,已裹挾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悍然印向莊曉夢的麵門。
    已臻武道巔峰的顧鐵心,一招一式皆化繁為簡,每一擊,都是畢生功力所聚的殺招、絕招。
    莊曉夢清澈的雙眸裏,顧鐵心的身影急速放大,她的神情依舊平靜如古井無波,但身體的反應卻快過了意識。
    她沒有後退,麵對顧鐵心這等以勢壓人的強敵,退一步,便是步步皆退,直至退無可退,身死道消。
    那柄原本靜靜垂落的拂塵,三千銀絲瞬間炸開,不再是柔軟的塵絲,而是化作一片綿密堅韌的網,仿佛容納百川的江海,看似柔和,實則蘊含著無窮的韌性與變化。
    她手腕輕揚,拂塵如行雲流水般甩出,顧鐵心的拳風霸道酷烈,仿佛要將前方的一切都轟成齏粉。
    然而,當這股力量撞上那片看似柔弱的銀絲時,卻如重錘砸入深不見底的棉絮之中。
    每一根塵絲都在以一種玄奧的頻率高速震顫,它們黏、纏、引、卸,將那狂暴的力量層層消解。
    莊曉夢的整個身體隨之如弱柳扶風般向側後方劃出一個微小的弧度,將那足以開碑裂石的一拳,從自己麵頰旁一寸之地,引向了空處。
    嗤啦——
    拳風擦過她身後的鋼鐵牆壁,留下一道深達半尺的恐怖抓痕,邊緣因劇烈摩擦而燒得赤紅,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
    一擊落空,顧鐵心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嘴角的獰笑反而愈發癲狂。她的攻勢沒有絲毫停滯,變拳為爪,五指如鉤,以一個完全違背人體力學的角度,反手抓向莊曉夢的咽喉。
    與此同時,黑虎動了。
    這頭巨獸無聲地撲出,如同一道貼地的黑色閃電,目標並非莊曉夢本人,而是她的下盤。鋒利的爪牙閃著寒光,對準了道姑那雙看似纖弱的腿。
    這是在無數次血戰中磨礪出的、人與獸之間天衣無縫的配合。上下夾攻,封死一切閃避的可能。
    那畜生獠牙畢露,腥風撲麵,其中裹挾的濃鬱殺意,竟隻比顧鐵心稍遜幾分,來勢之凶猛迅捷,令人猝不及防。
    莊曉夢那對潔淨如琉璃的眸子,此刻才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
    她腳尖在地麵疾點,身形如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向後飄起,宛若浮沉。手中拂塵一分為二,一半如盾,向上格擋顧鐵心的鐵爪;一半如鞭,向下抽向黑虎的雙目。
    鐺!
    拂塵的硬木塵柄與顧鐵心的指甲碰撞,竟爆發出金鐵交鳴之音!
    莊曉夢隻覺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洶湧而來,震得她虎口發麻,半邊身子都為之一僵。
    這便是九品武皇巔峰的純粹力量,不講任何道理,隻憑力量便足以摧毀一切。
    而下方的塵絲,也被黑虎靈巧地一偏頭,盡數躲過,隻此一合,莊曉夢便落入了絕對的下風。
    “道家的清靜無為,我看也不過如此!”
    顧鐵心狂笑著,攻勢化作狂風暴雨,一波接著一波,她的每一擊都簡單直接到了極點。
    掌劈、肘頂、膝撞,沒有任何花巧,卻將速度與力量的暴力美學發揮到了極致。
    整個中央樞紐大廳,徹底淪為她們的戰場,核心中樞在顧鐵心狂暴的攻擊餘波中接連震顫,巨大的齒輪軸心偏離了軌道,整座機關城的搖晃愈發劇烈。
    立在遠處的道家弟子與秦兵,早已被那恐怖的氣浪逼得無法站穩,隻能駭然地注視著這場不屬於凡人的戰鬥。
    他們深知,任何試圖靠近的舉動,都隻會被那交鋒的餘波瞬間撕成碎片。
    莊曉夢的身影在密不透風的拳影中穿梭,她將“和其光,同其塵”的道法施展到了極致,身形時而化作塵埃,時而凝為光影,勉強在顧鐵心水銀瀉地般的攻勢中周旋。
    拂塵在她手中變幻千百種形態,時而是盾,時而是網,時而是鞭,時而又凝成一道鋒利的劍芒陡然刺出。
    她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看似隨時都會被吞沒,卻總能在最危險的關頭,於毫厘之間找到一線生機。
    顧鐵心一記鞭腿掃空,狠狠地抽在了一根合抱粗的鋼鐵立柱上。
    轟——
    那根足以支撐千鈞之力的立柱,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從中斷折。上半截轟然倒塌,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煙塵。
    莊曉夢的身影在煙塵中一閃而過,道袍的下擺被勁風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一抹殷紅的血花在她白皙的小腿上綻放開來。
    她心中明鏡一般,即便力有不敵,神色卻依舊坦然自若。
    蓮步剛剛落地,那頭黑虎便再次尋到機會,從一個刁鑽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來。莊曉夢被迫以拂塵回防,身形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
    就是這一瞬間,顧鐵心抓住了。
    她如鬼魅般欺身而近,放棄了所有大開大合的招式,右手五指並攏成刀,指尖縈繞著熾熱的黑氣,如同一柄燒紅的烙鐵,直插莊曉夢的心口。
    這一招,快到極致,狠到極致,避無可避。
    莊曉夢的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決然。她沒有再試圖閃躲或格擋,而是鬆開了手中的拂塵。
    在顧鐵心的手掌即將觸及她胸膛的刹那,莊曉夢的雙手在胸前合攏,結成一個古樸而玄奧的道印。
    嗡——
    一股無形的波動以她為中心,驟然擴散。這不是殺氣,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精神力量,一種寧靜、悠遠、仿佛來自太古洪荒的道蘊。
    “鎮!”她輕啟朱唇,吐出一個字。
    顧鐵心的動作,猛地一頓,她的身體仿佛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沼,每一個細胞都變得無比沉重。
    那股無孔不入的道蘊,正試圖強行平複她體內狂暴的殺氣,像是往一鍋沸騰的油裏,倒入了一瓢冰水,激起劇烈的對抗與衝突。
    雖然僅僅是一瞬,但對高手而言,一瞬已是永恒。
    莊曉夢的身影如電光般暴退,同時對著大廳一側的陰影處,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喊:“走!”
    一直心懸師姐安危的道家弟子們如夢初醒,立刻轉身,向著來時的通道亡命飛奔。
    “想走?”顧鐵心體內的殺氣隻被壓製了不足半息,便以更加狂暴的姿態反彈回來。
    她仰天發出一聲非人的長嘯,嘯聲震得整個大廳的金屬構件都在嗡嗡作響,簌簌落下鐵鏽。
    原地停留的身影在話音未落時便已化作虛影,她腳下的地麵在二次借力下徹底塌陷崩碎。
    塵煙四起之中,顧鐵心已然再次追至莊曉夢身後,她周身煞氣畢露,纏繞著一股引人墮落的黑煙,雙目赤紅如血,五指探出。
    莊曉夢毫不懷疑,隻要被那指尖輕輕觸及,今日她便要隕落於此。
    千鈞一發之際,莊曉夢腳下步履一停,回身之間,將體內最後一絲道力毫無保留地推出。
    這一刻,她周身散發出的光芒,蓋過了晨光,蓋過了逃亡的弟子,也蓋過了顧鐵心和她身後衝鋒而來的秦軍。
    時間仿佛變得粘稠而緩慢,所有人的動作都如同陷入琥珀。
    唯有顧鐵心那雙赤紅的眸子,依舊死死鎖定著莊曉夢的動作,那份穿透一切的執念,讓莊曉夢心中徹底一寒。
    她推出一掌。
    論氣力,莊曉夢遠不及顧鐵心;但論內功道行之精純,卻要高出數籌。
    兩者相交的刹那,天地恢複了原有的色調與流速。
    與顧鐵心對掌的莊曉夢借力飄退,而顧鐵心卻一連後退了數步才穩住身形。她並未受傷,臉上卻露出前所未有的疑惑之色,因為她發覺自己體內那股無堅不摧的煞氣,竟被對方那一掌輕巧地打散了些許,手法玄妙至極。
    “你們道家的功法...不對勁。你也是八部奇才之一?”
    莊曉夢飄然立於遠處通道口,神色依舊清冷,並未回答顧鐵心的問題,隻是淡然道:“山是山,水是水,大道無形,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為德之至也。你沉溺於力,離至高之境尚且遠矣。”
    話音落下,不等顧鐵心再次發難,她已揮動拂塵,與一眾弟子消失在通道的幽暗之中。
    顧鐵心沒有立刻追擊,她站在原地,緩緩收回手掌,看著滿地狼藉和那根斷裂的立柱。
    她伸出舌尖,輕輕舔了一下指關節上,剛才與拂塵碰撞時留下的一絲微不可察的血痕。
    那是她自己的血,她閉上眼,感受著體內依舊翻騰不休的殺氣,以及那股試圖平複一切的清冷道蘊殘留的餘味。
    “道家...”
    她睜開眼,目光投向那條幽深的通道,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病態而愉悅的獰笑,對身邊的黑虎低聲道:“別急。貓捉老鼠的遊戲,要是追得太緊,老鼠一下子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隨行的秦軍精兵快步上前,聽候將令,顧鐵心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追擊。
    待眾人遠去,留在原地的顧鐵心,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收斂,眉頭緩緩蹙起,竟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苦惱。
    那場噩夢般的回憶,再次讓她體內的煞氣沸騰不休,數不盡的煞氣變作毒蛇竄出身體在身上啃咬,撕扯,深入骨髓的痛處讓她猛地轉身,用盡全力一拳砸在身側的岩壁之上。
    恐怖的力量以拳心為原點,向外爆發,堅固的牆體瞬間被撕裂,一道道粗大猙獰的裂口長達數十丈,眨眼間,半個中央大廳在一聲巨響中,機關城一角的石山在這一拳之下轟然崩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