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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人行道上,化妝化得富於挑逗性的女郎們身旁聚著身穿顏色發黑服裝的男子。無論男女,全都無所事事,隻是愣愣站著。女郎們大多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不時擦肩而過的不知什麽國籍的男子們用我聽不明白的外國語交談著。這座城市裏莫名其妙的語言也多起來了一一正這麽想著,轉而察覺他們口中說的竟是日語。

    星期五的夜晚。和幾個同事在公司附近的餐館喝完啤酒,又坐出租車一起趕到六本木的酒吧。年輕的同事一杯接一杯喝著度數高的杜鬆子酒和蘇格蘭威士忌,簡直像要把一星期來的心理壓力用酒精衝個一千二淨。醉得一塌糊塗的一個喝的過程中起身吐了一次。見他折回時臉色蒼白,我為他要了一杯葡萄柚汁。他一口氣喝幹,緊接著要了一杯戈登。喂喂……看來他已打定主意:哪怕多少讓肝髒纖維化,今晚也要一醉方休。見他第二次跑進衛生間之後,手機響了。

    十二點都過了,街上也還是人如潮湧.泡沫經濟破滅後冷清一段時間的這座城市,近幾年又恢複了活力。不過,這隻是表麵上的。公司接待性活動減少,孩子們湧上成年人的街頭。一個染發的年輕男子盤腿坐在人行道上,一邊彈著吉他一邊胡亂唱著什麽。幾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蹲在大樓背後打手機。走過一個用薩克斯管吹奏《懷念喬治亞》(GeorgiaonmyMind)的蓄胡男子身旁,沿狹窄的小路往右一拐,來到人少些的地段。這一帶人也好路也好都格外髒兮兮的。暖烘烘的風吹來,路上扔的紙屑隨風起舞。

    走上大路攔出租車。大概失火了,路麵有警車和消防車的雲梯,通往澀穀的路車來人往混亂不堪,很難攔住出租車。於是分開人牆,往稍離開些的地方走去。看熱鬧的人一齊往高樓頂上仰望。看情形好像有人要跳樓自殺,混亂由此而來。圍觀的人像看煙花一般,或罵罵咧咧或大聲起哄,七嘴八舌喋喋不休。順他們的視線不經意地看去,原來樓頂邊緣站一個身穿泛白衣服的男子。

    走了一段路,好歹攔住一輛出租車鑽了進去。車內一股煙味兒。告以目的地,閉上眼睛,忽然有點兒想吐。為了衝淡嘔感,我讓意識集中在由希的身體狀況上麵。打來電話的是她的母親,說是從醫院打的,隨即簡單講了女兒身上發生的事情。這位平時蠻剛強的母親最後竟嗚咽起來。

    “消防車出動了,”司機從後視鏡裏看著我說,“失火?”

    “像是跳樓自殺。”我懶懶地回答。

    “跳下去了?”

    “不,還沒有。”

    “是嗎。”

    交談中斷片刻。我一邊悵然注視車窗外流動的街頭景致,一邊思忖剛才那個誌願自殺的人。那個人怎麽樣了呢?那般眾目睽睽之下,說不定反倒跳不成了。下麵圍觀人的起哄聲仍執拗地留在耳底。

    “人多大年紀?”司機再次問。

    “臉沒看清。”

    “男的,是吧?”

    “公司職員模樣。”

    “說不定被裁員裁掉了。”

    “也可能醉醺醺懶得攔出租車了。”

    司機沒笑,我也無意逗他笑,隻希望他閉上嘴開車。但不知是有意還是遲鈍,他不想閉嘴。

    “幹這個之前,我是管裁員的。”他徑自說起這個來,“在建築公司人事部來著。”

    我沒有搭腔,把司機話當耳旁風。他以從容不迫的語氣繼續說下去。說泡沫經濟破滅後,公司的訂單當即一落千丈。結算情況不妙,連日開會,決定以多給退職金為條件征集二百名左右退職誌願者。他的任務是負責說服不願退職的人。

    “我列舉數字說明嚴峻的現狀,沒使用辭退這一字眼,隻說請求配合,或希望為年輕人著想等等。都是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心裏不好受啊!”

    我很厭煩司機的饒舌。對素不相識的客人說這個,到底什麽用心?是想引起對方的共鳴,還是打算進行精神贖罪呢?看計程表旁邊貼的名片式照片,估計年紀在五十五上下。

    “當時使用的設想問答集的最後一項是:那麽你是什麽打算呢?”說到這裏,他催促似的看著後視鏡。

    “回答呢?”我隨便問了一句。

    “走也地獄,留也地獄。”

    我差點兒笑出。

    “有道理。”我沒有笑。

    “但實際上沒有人這麽問。”司機以深有所感的語氣繼續道,“我是幸運的,因為大家盡管很不好受,但最後都予以配合了。這樣,在沒有發生什麽爭吵的情況下,兩年左右就湊足了所需要的退職誌願者。”

    車在六本木大街行駛。

    “可是在完成目標舒一口氣的同時,我覺得自己心裏好像開了個空洞。”看來他非要把話說完不可,“設想問答集的那句提問就像打往心口窩的重拳躲閃不開一一“那麽,你是什麽打算呢?”

    “辭職了?”

    “嗯,辭職幹起了這個。”

    大概總算滿足了,司機安靜下來。我閉目合眼,任車搖晃自己。我什麽也不想,唯願這麽睡過去。

    “去正門嗎?”

    問得我睜開眼睛,以大夢初醒的感覺環視四周。我一邊從夾克內側的口袋掏錢夾一邊說:

    “去夜間門診那邊。”句。司機伸手拿過停車票後,攔車杆提了起來。“這個時間還探病?”司機找回零錢,恍然大悟似的問了一句。

    2

    由希身上似乎發生了下麵這樣的事情。晚上十一點左右,她在自己房間床上睡著了。雖說一天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床上過,但也還有起床有就寢的。她盡可能中規中矩地保持白天和黑夜的區別。睡著大約一個小時後,強烈的胸痛使她醒了過來,向睡在隔壁的母親求救,父母起來時她已陷入呼吸困難之中。父親叫救護車時間裏,嘴唇四周出現了青斑。拉到醫院後馬上輸氧確保呼吸。但呼吸困難未得到改善,甚至出現意識障礙,處於危險狀態。於是緊急往鼻腔插入氣管,用人工呼吸機幫助呼吸,得以暫且脫離危險.

    由希的父親原封不動轉達醫生的說明。父母都很疲勞和憔悴,但因為事態在某種程度上已有所預料,看上去沒有過於驚慌失措。

    “能會麵嗎?”我問。

    “求求看。”父親說,“估計睡著了。”

    我們跟著護士走進集中診療室。一排有幾個用布簾隔開的房間,其中一個躺著由希。床邊圍著很多器械,幾乎所有器械都伸出透明的或分色的軟管連著她的身體。監控心跳次數的顯示屏發出電子聲。也有泵類刺耳的聲響。此外還有不知從哪裏發出的“嗞嗞”聲。我摸了摸她放在床上的手。涼涼的,膚色也不好。碰了碰指甲,但沒有反應。我站在床邊,持續望著閉目合眼的由希。一會兒,護士返回,催我們離開集中診療室。

    坐在長椅一端的父親呆呆望著漆布地板。母親躺在沙發上閉起眼睛。感覺上兩人小了不少。去衛生間洗手時隨意看了一眼鏡子裏自己的臉。我比由希的父母憔悴得多,胡子拉碴的,眼圈多少陷了下去。由於沒洗澡,頭發油膩膩的。而且睡眠不足弄得臉色不好,由於飲酒過度,唯獨雙頰不自然地發紅。若是韋思①,很可能以這張臉為模特畫一幅傑作。

    看表,快後半夜兩點了。我在自動售貨機裏買了紙杯裝的咖啡,坐在休息室長椅上喝著。我回想和由希最後一次見麵的情形。那是上個星期六。

    那天較晚的時候,我去了她位於柿木阪的家。被留下吃晚飯,連同她父母一起圍在桌旁。多少喝了點酒,快到八點還在由希房間裏磨磨蹭蹭。房間麵對南麵的庭院。房子相當舊,但窗是鋁合金的。放著小書架,形成她單獨使用的小圖書室。大多是詩集、隨筆集、遊記類的書。最下麵一格擺著幾本大號影集,差不多全是以自然為對象的風景照。書架旁邊放著她上小學時開始用的舊書桌。我就坐在桌前椅子上。

    “近來做了個夢。”她忽然想起似的說,“夢見你永江了。”

    “怕是好夢。”

    “地點弄不大清,大約是大學校園裏的一個角落,也就那樣的地方。好像有個水池或噴水池什麽的。你拿一條蘆葦樣的植物出現在那裏,問我那叫什麽名字,我說叫物種起源。”

    ①AndrewWyeth(1917一),美國畫家。

    我不由得笑了。

    “何苦出來達爾文呢?”

    “不知道。不過夢留下很深印象。”

    “下次出現時,拿個地道些的東西。”

    說夢到此為止。我從書架裏拿起一本詩集,目光落在隨手翻開的一頁的詩句上麵:漫長歲月裏我和你朝夕相伴而今我們即將各自揚帆為了重逢的那一天

    正要往下看,由希唐突地拋出話題:

    “高中古文課學過《枕草子》吧?”

    我從打開的書頁抬起頭。

    “現在還時不時想起菊花移香那一段。”

    “講的什麽?”我合上書問。

    “舊曆九月九日是菊花節吧,在那前一天夜裏把棉布蓋在菊花上麵沾得夜露,再用移有菊花香的棉布擦身一一好像有這麽一種風習。”

    “《枕草子》是平安朝①的吧?”①亦稱“平安時代”,公元8世紀開始曆時約400年。

    “古人夠細心的了。”

    “風流地方也不是沒有吧?”我說出另一種感想。

    “我想那些人肯定很敏感細膩,都能玩味菊花淡淡的移香。”由希仍好像放不下古人那份細心。

    “啊,現在用的倒大多是足以把人熏昏的香氣。”我附和道。

    不料由希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當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我若在菊花開的時候死了,你用菊花的移香給我擦身可好?”

    “記住就是。”我輕輕應道。

    交談中斷,房間裏的靜寂分外明顯。房子位於從道路稍拐進些的地方,幾乎沒有車輛往來。過了一會兒,由希以仿佛自言自語的口氣說:

    “每年一到夏天,我就覺得自己活不到秋涼的時候,不知今年怎麽樣。”

    我默然。

    “過完這個夏天,父親可能離開現在這家公司。”她繼續道,“不過好像打算另找工作,想在能幹的時候多於些,盡可能多留一點兒存款,盡管曉得我要先去那個世界。”

    一直坐著的我從椅子立起,在她躺著的床頭輕輕坐下,順勢拿起她的手。

    “說得好心虛啊!”

    由希伏下眼睛。少頃,老實說她近來有些突然透不過氣。

    “原以為不過是輕微發作,但後來一個勁兒擔憂若劇烈發作可如何是好,擔憂得晚上幾乎睡不著。”

    “跟父母說了?”

    “沒有。”她微微搖頭,“說了,肯定提出睡在這房間裏。那一來,母親就休息不好了。本來為我操勞得夠嗆了,晚上時間再搭上,母親要垮掉的。上年紀了,原本心髒就不好……”

    天亮的時候護士來叫。我們戰戰兢兢跟在她身後走去。由希身上仍用著硬管和軟管同器械連在一起,但眼睛睜開了。看見我,想做出笑容,但隻是臉頰鬆了鬆,再次閉上眼睛。我拿起她的手。她已沒了回握的氣力。覺得如果用力過大,很可能把她整個人弄壞。

    3

    由希和我在大學裏由同一教授指導。那位教授退休時,在城內一家賓館舉行了紀念晚會。會後,不少與會者接著去喝第二場。而我因為第二天要去國外出差,所以提前離開一步。她在出租車站那裏。等車的人很多,看樣子要等些時間。站著說話當中,得知兩人回去的方向相同。我問她去賓館會客廳喝杯茶如何。反正回去同乘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到家即可。

    我察覺自己比平時話多。我講起幾天前剛看的電影。是吉姆。謝裏登的新作,主演是丹尼埃爾.D.劉易斯。舞台是北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男主人公原是IRA①活動家,因實施恐怖性爆炸嫌疑入獄十四年,已刑滿出獄。由於現在洗手不幹,組織當然心生不快。所以返回原來城市是有危險的。他所以冒險返回,一是為了繼續參加拳擊比賽,二是為了同戀人相會。對方已經結婚生子,丈夫同樣是IRA活動家,被關在監獄沒出來。

    “在IRA內部,服刑者的妻子作為鬥爭的象征具有特殊意義。有義務一邊守護家庭一邊在精神上支撐獄中的丈夫,放蕩行為是絕對不允許的。就連有男人以眼神挑逗,組織的成員都要當即發出威脅。何況男主人公對組織來說等於叛徒。周圍人都曉得兩人曾是一對戀人。其實相隔十四年相見也沒辦法好好交談,因為若被人瞧見傳出去,就會有生命危險。”

    ①IrishRepublicanArmy之略,愛爾蘭共和軍。

    “但兩人還是相互吸引。”

    “就是所謂犯禁的戀情。”

    “為什麽呢?”

    “為什麽?”

    “十四年前的戀人重逢時也還會相互吸引?”

    “大概會的。”

    “無動於衷的可能性也有的吧?”

    “因為兩人都一直思念對方。”

    “不過實際相見,形同路人也有可能。”

    “你是說時間會改變人?”

    “嗯,雙雙改變。”由希不無悲戚地說,“結果,十四年前站在同一位置的兩個人,現在說不定離得像英國教會和羅馬天主教那麽遠。”

    “那可就成不了電影嘍!”

    “的確成不了電影啊。”她笑了。

    “不過相反的情況也有。”我說,“十四年前天各一方的兩個人此時正在同一休息廳一起喝茶一一我們成為電影。”

    說來也怪,大學時代我們並不特別要好。我有相處的女孩,由希在同一課堂上的女生中間總的說來也不顯眼。

    “頭發長得很不一般,”她眯細眼睛說,“胡須也夠長的吧?”

    “記得蠻清楚嘛。”

    “那是的,人家喜歡你永江來著。”

    語氣像談天氣似的。我不知怎麽應對才好,便向旁邊走過的女服務生要了瓶啤酒,以便再琢磨一下她口中“來著”這個過去時的含義。我把啤酒倒進兩個杯子,講起畢業以來的情況:曾在銀行工作,眼下的工作,結婚和離婚的原委……如此講述自己的經曆還是頭一遭。可能是十幾年沒見的關係,也許因了對方始料未及的表白,或者僅僅心血來潮也未可知。她默默傾聽我的話,除了偶爾附和一聲,幾乎沒有插話。

    我說完之後,她接著說了起來。字斟句酌,聲音十分平靜。說的過程中有時夾帶長久的沉默。若是電話谘詢,即使對方說出“下一位”也是奈何不得的一一便是這麽長的沉默。然而兩人都不覺得別扭。傾聽由希講述,覺得就好像獨自走在寂靜的森林。她日常生活中流淌的時間同我度過的時間似乎截然不同。

    “在新宿一起看電影來著,記得?”她道出意外的事來。

    “和我?”

    “不記得了?”

    記憶中完全沒有。

    “看的什麽?”

    “忘了”

    “那麽就是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電影。”

    她繼續下文,語氣仿佛在說那個怎麽都無所謂。

    “有條連接東口和西口的地下通道吧?那時候東口旁邊那個地角還是空地,或者像是個停車場。倒是鋪著水泥,但這裏那裏不是有裂縫就是碎了,露出下麵的土,長著很多雜草。”

    我當即明白她說的是哪裏。

    “長著像木莓那樣的野草,結著很多小果果。蹲下來用手一碰,你說那是cloudberry①。”

    她還是記錯人了。

    “真的是我?”

    “欺負人!”

    “不不。可這……”

    此人同自己果真有相同的過去不成?理應共同擁有的過去,實際上說不定是別的東西。人與人所能共同擁有的僅僅是現在,若對這點有所怠慢,心勢必分離,一如往日的妻子和我經曆過的。

    “回來路上不是還在澀穀喝茶了麽?”她言之鑿鑿地說,“店裏黑得要命,髒得要死,吵得不行。放著鮑勃。迪倫的唱片。你說他的歌詞很難懂,還說再次和孟菲斯.布魯斯一起被關進大型移動住宅到底什麽意思。”

    她口中說出的情景簡直像昨天的事一樣鮮明。

    “這回你還裝糊塗?”

    我提起音樂話題來逃避她的追問。

    “六十年代迪倫的歌詞,有說法認為幾乎全是毒品。我一邊翻開尤金。蘭迪的《美國俗語辭典》同朋友各持一詞爭執不下,一邊解釋歌詞來著。”

    ① 一種食用小漿果的名稱。

    “和一個吸大麻的女孩之間有風言風語,知道?”

    “我?”

    今晚全是令人吃驚的事,我心想。

    “真吸來著?”

    “怎麽可能呢!”

    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那麽說,我想起來了。”我以接受刑警審問的嫌疑人那樣的心情說道,“有人說用英日辭典的紙頁卷紅茶葉吸有一股大麻味兒。一邊吸嗆嗓子的煙一邊聽迪倫和‘斯通兄弟’。但吸真正大麻的家夥,我身邊應該沒有。就連有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大麻……不管怎麽說,我那本英日辭典確實丟一頁壞一頁的。X啦Z啦,撕扯的是不怎麽查閱的部分,這點倒也夠可愛的。”

    在休息廳坐了一個來小時。出門時下起了雨。我用出租車把她送到家。車上幾乎沒說話。

    “今晚太謝謝了!”車停在她家門前時她說道。

    “偶爾打個電話可以的?”我隨便問了一句。

    “嗯。”她微微一笑,“基本在家東倒西歪,有電話來我會高興的。”

    我開始照自己說的做,或許該說做過頭了。每月往她家打幾個電話。就像初中生打長電話一樣,沒頭沒腦東拉西扯。說的幾乎全是我,她大多當聽眾。盡管如此,她的生活場景也還是從談話中一點點浮現出來:養一條雜種狗,彈鋼琴,喜歡野生紫羅蘭。由希獨身,去她家裏應該不礙事,但我沒有介入她的生活,而代之以偶爾約她出去。美術館舉辦有意思的展覽,兩人就在平日上午等人比較稀少的時間段前去觀看。音樂會也去了。還開車往遠處去了幾次。秋天去看紅葉,冬天去看雪景。

    這些小小的樂趣正一點點失去。她的病是先天性的。心髒很難往肺部送血,致使短時間出現呼吸困難。病情一步步發展,最終隻能采取同時移植心肺的治療方法。國內不大可能做這種移植手術,而在美國或澳大利亞做又費用太高。即使費用能夠籌措,也未必能找到器官捐獻者。就算碰巧找到了,手術也不一定成功。

    病情在漫長的歲月裏一點點榨取由希的生命。她必須隨著病情的發展適應一個又一個新階段。剛適應就再次被榨取掉,絕對不會好轉。即使看上去暫時控製住了,病情也還是暗中發展。

    我們重逢的時候,由希還可以歇歇停停地料理家務。可是病情緩慢而又執著地向前推進。外出路上必須頻繁地站住休息。又不能站太久,所以家務差不多全交給了母親。此外以前能做的事也一點點做不成了,例如出去遛狗、去附近商店買日用品、上下樓梯等等。狗由一個熟人領養了。由於不能長時間坐,鋼琴也彈不成了。不覺之間,一天中的多半時間要在床上度過了。

    上個月還能做的事在這個月卻做不到了,這將是怎樣一種心情呢?莫非類似以“快捷鍵”體驗衰老?而由希卻以正常的精神狀態忍耐這一遭遇,在我看來她已超越令人驚詫的範圍,成了不可思議的存在。除了忍耐自由被剝奪的苦難,最近又增加了呼吸困難等肉體痛苦,並且沒有減輕的希望。痛苦像熵一樣有增無減,等到承擔不了的時候,她勢必死去,隻要時間之箭不改變射向。而那一時刻已為時不遠。

    4

    敲了敲厚重的紅木門,傳出藤木多少有些嘶啞的語聲。他不會走來門口,遂開門進去。藤木的兩個房間縱向相連,前麵是接待室,裏麵是辦公室。他正坐在排列著電腦顯示屏的大寫字台前打電話。我站在接待室等他。房間白牆上掛著色彩亮麗的石版畫。從不時傳來的電話內容聽來,電話另一頭像是政府官員,事情似乎相當複雜。也想出去一下再轉來,但叫我來的畢竟是藤木,姑且這樣等下去。

    過了五六分鍾,終於打完電話的藤木來到接待室。

    “勞你久等了。”他勸我坐在沙發上,“來杯咖啡怎麽樣?”

    “不,不必了。”

    藤木在我對麵緩緩坐下,抱起雙臂。

    “其實被醫生禁止來著,”他說,“咖啡、酒、煙……煙很早以前就戒了,酒也喝得不算多,但咖啡戒不了。這麽跟醫生一說,他說那就把咖啡因去掉。開玩笑!不曉得喝那種東西的家夥是什麽心情。去掉咖啡因的咖啡,豈不成了被閹的男人!”

    “哪裏不好?”

    “血壓。本來就偏高,而且主要是低壓有問題。”

    “多少?”

    “低壓一百出頭。”

    “那是有點高啊。”

    “所以醫生才那麽說.”藤木不大開心地嘟囔道,“不說這個了。對了,CRYOGENESIS①來勢很猛。”

    “謝謝。”

    “資料看過了,無論股票方麵還是業績方麵,都沒發現危險因子。由於塞萊拉.熱那米克斯的關係,投資家對基因工程的興致越來越高,其中CRYOGENESIS表現尤為出色。”

    “唔,啊。”

    “再買進一點兒也是可以的吧?”

    我未置可否。

    “怎麽了?”

    “一段時間想原地不動。”

    “有什麽不安因素?”

    “不,不是那個意思。一來有同其他品種的平衡,二來想看看以後的行情再決定。”

    “根據你提交的資料,CRYOGENESIS公司提出的戰略是:運用豐富的資金把事業擴大到整個生物工程行業。”他邊翻閱邊說,“看資產負債表,經營狀況也極其良好。無論稅後純利還是每股收益都一清二楚,可以預測股票處於上揚態勢,世界所有的投資家勢必進一步買進,股票有漲無跌一一你這樣認為。”

    ①原意為低溫學。此處為與此相關的上市企業的略稱。

    藤木從資料上抬起眼睛看我。

    “股票看漲是毫無疑問的。”

    “有什麽理由猶豫不決?”

    “對法律限製的問題放心不下。”

    “你不至於真心擔憂那種問題吧?”他驚訝地說,“發達國家的政府不可能對體外受精加以限製。如果侵害想要孩子的夫婦的心願,那可就是人權問題。”

    “對胚胎的選擇則是另一回事。德國、挪威、奧地利、瑞典都製定法律禁止選擇胚胎,無論出於什麽目的。即使美國國內,也有路易安那州、緬因州、明尼蘇達州、新罕布什爾州、賓夕法尼亞州……”

    “某個國家某個州,肯定有肯接受的醫院。”藤木打斷我的話,“你的資料也指出了,如果有限製,就去找像對待墮胎手術那樣限製不嚴的州。國內不行,就在開曼群島或其他哪裏建一個生殖遺傳中心。總之,無非把胚胎冷凍保存運去沒有法律限製的州或國家就是。到底還有什麽可放心不下的呢?”

    “以長遠的眼光看,很難認為CRYOGENESIS要幹的事情會在社會上穩步發展。”

    “你是真的認為不會穩步發展呢,還是不希望穩步發展呢?”藤木像要看透真相似的眯細眼睛。少頃問道:“你認為我開辦這家公司的理由是什麽?”

    我默然。

    他繼續說下去:

    “對原來的銀行不滿當然有很多,但最主要的理由,是我認為這個國家也需要真正意義上的投資專家。日本的銀行也好證券公司也好,都無法處理好泡沫經濟膨脹時積攢的錢,致使美國的套頭交易基金(HedgeFund)賺了不少。畢竟,就連本應是風險管理專家的人壽保險公司都管理不好自家財產風險。結果,日本成了在年金和保險方麵毫無希望的國家。手裏的甜餅被外國搶走了,年輕人和老年人隻能圍繞剩下的甜餅劍拔弩張一一全都是因為沒能充分運用自家資金的關係。”

    他把顯得深惡痛絕的臉轉向落著百葉簾的窗口。

    “隨著金融全球化的推進,世界即將進入真槍實彈的資金爭奪戰。以目前情況看,日本人自己賺的錢難免被外國投資家整個拿走。為了避免這一事態出現,日本國民隻能人人成為金融世界裏的成年人。可那需要時間。我想,當務之急是培養能夠同世界抗衡的金融專家。在政府百般保護下舒服慣了的銀行人員和證券人員是無法同世界抗衡的。過去,證券公司隻把信托投資視為賺取手續費的工具。所以……”

    茶幾的對講機響了,傳來秘書的聲音:

    “打擾一下,齋藤先生往辦公室打來電話。”

    藤木當即打斷:

    “就說現在不在。其他還有什麽?”他按下對講機的開關,不屑地說,“政治家這種家夥!”之後再次轉向我,“你是基金經理,不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嗎?別被廉價的感傷俘虜了!我們保管著客戶的巨額資金。他們相信我們,把寶貝資金托付給我們。

    我們的任務就是冒著風險盡最大努力提高收益。由於長期實行低利率,投資家們的目光終於轉來這邊。這個時候如果辜負了他們的期待和信賴,日本的金融就無從發展。我們的使命就是提高收益。無論道理多麽冠冕堂皇,如果不同利益掛鉤也是沒有意義的。看好顧客的資金,這就是一切,此外的事不必考慮!”

    “明白。”

    “在這個世界上,恰到好處地賺錢那種事是不可能有的。”藤木緊緊盯住我的臉說,“這是因為,沒有人能夠始終正確下賭。重要的不是正確還是錯誤,而是正確時候賺多少、錯誤時候虧多少。如果能贏的時候不多贏,就會輸不起的。認為正確買下就是,不要考慮什麽平衡不平衡。”

    公司有幾種基金,分別由基金部門經理和SupporStaff(骨幹職員)運作。國內自不用說,在北美和歐洲、亞洲也駐有自家公司的證券分析員。每月有一次品種分析會。會上,各證券分析員就事先排列好的企業提交其財務內容和預期收益的調查報告。以股票收益率等項指標為基礎判斷升值空間和降幅,從中挑選品種。每星期還要開兩三次品種過濾會就人選品種討論“買人”、“拋出”和“保持”的對象。屆時,基金經理們的投資判斷將經受驗證。

    藤木所擅長的,是有關國際政治、全球金融政策、物價上漲的變化、利率、通貨等世界動態的宏觀分析。大家以這些信息為基礎就經理們進行的交易進行討論。多數交易存在不明朗部分。精確判斷行情發出買人指令的可以說罕有其人。藤木準確地指出交易中的不明朗部分,一如拳擊手擊打對手柔軟的小腹。經理們開始說明之後,他尋找說明中的漏洞加以追究,以針一般的目光盯視前言不搭後語的經理們的麵孔。對方因之分外緊張,狼狽不堪。最後,他低頭沉痛地嘟囔一句:“那個你也不清楚的?”雖然這是拷問時間結束的信號,但被追究責任的經理較之解脫感,懷抱的更是自己乃無能之輩這樣的敗北感和疲勞感。

    要經常發問!藤木口頭禪似的說道。因為好的品種不升值的時候肯定哪裏有陷阱,必須就此不斷思考。經濟環境和股市整體動向……停止思考就壽終正寢,這是他一貫的觀點。藤木尤其想知道股市是否朝預測相反的方向發展。

    股票或升或降或原地踏步,三者必居其一。每當某一股票同預測背道而馳,沿下降線和平行線滑動時,他必定對假設加以驗證,和經理們一起重新思考其原因,思考是依據何種認識進行交易的,如此同股市動向對撞。他不就短期損失加以責備,而代之以嚴厲追問失誤的原因,一直追到得出正確答案為止。如此作法甚至讓人以為較之現實的得失,更是出自純粹的智性好奇心。若是局外人單單聽得這種隔桌進行的交談,說不定認為所追求的並非收益而是真理。隻是,我們追求的真理總是同巨額資金聯係在一起。即使會議多少帶有學究式氣氛,交易也還是百分之百的經濟行為而並非智性遊戲。成功取決於賺多少錢,贏了自然拿到款項。

    盡管差不多一起工作了五年,但和藤木的關係絲毫談不上融洽。比之上司與部下,更接近師生關係。也不光是我,在他手下幹活的任何人都這樣。既不和部下一起喝酒,又不去打高爾夫球。公司中誰也不曉得他下班後做什麽。我有時覺得恐怕再沒有比藤木更孤獨的人了。

    吃罷午飯返回辦公室,和我搭檔的三個年輕同事正目不轉睛地注視各自的電腦顯示屏。上麵或是證券交易所的股票信息,或是企業的主頁,又或是可以鏈接業界報紙和金融雜誌、企業發行刊物等信息源的檢索係統。金融終端信息的頁麵上二十四小時實時滾動投資信息,隨時納入最新信息來取代過時消息,同時由上而下顯示世界各地發生事件的標題。沒有評論沒有強調,每天有一千則以上的消息以秒為單位滾動不息。不但事件,金融市場的各種指標也一目了然。現在的股價和國債的利息等等,也可以通過簡單的鍵盤操作調出。

    我負責的主要是投資美國市場的海外基金。出於對市場進入調整期的判斷,近來選了不少的小盤成長股。

    “怎麽樣,總經理的情緒?”植村從顯示屏上移開眼睛問。

    “或許該說是麗日藍天吧。”我站著看了一會兒植村的終端電腦,“怕是因為股市預測命中了吧。往下但願就像貝克那時候誰都不輕率發言。哪怕再出色的基金經理都把握不了政府要入朝三暮四的講話。”

    “確實。”

    “話說回來,如果一切都能預測,那麽搞活經濟的東西恐怕就真的隻剩下離婚什麽的了。”

    “借用總經理的格言,大概就是所謂發生的是正在實際發生的事。”

    “結果,我們成為信息的人質。”

    “什麽意思?”植村不解地問。

    “因為正在實際發生的事即是一切,所以隻能緊緊抓住此刻和此處不放。想離開電腦去小便都需要孤注一擲的勇氣。”

    “果然。”植村笑了。

    “那麽,討論一下今天的要點吧。”

    即使再是熊市,也還是存在持續獲利的企業。精選這樣的朝陽企業投資,必定得到令人滿意的回報。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的。但投資這個世界裏不存在絕對手法也是事實,因而在逐一排除不確定因素的同時,最後不得不依靠直覺或靈機一動。唯其如此,獲得大回報時的喜悅也才格外大。問題是能夠按照自己描繪的圖像運用基金,一年之中至多一兩個月。剩下的十個月時間,勢必冒著胃潰瘍危險,持續感受挪動他人資金的壓力。

    在轉入藤木的公司之前,我在一家大銀行的信托部工作,負責美國股票。初進公司時日本投資家的對美投資尚未真正展開,在信托部內部被視為比較輕鬆的工作。不料,為外貿盈餘節節上升感到頭痛的日本政府為了消化過剩的美元供給量而開始放鬆對外投資的限製,從那時起對美證券投資急劇增多。數年之間受理量膨脹了好幾倍。接受態勢跟不上,遂增加了工作人員。盡管如此,還是要連日加班,半夜十一二點回家是家常便飯。工作和個人生活之間失去了平衡。由於長期顧不了家,妻的心情離我而去。

    她在丈夫以外找到的樂趣是購物,把我並不很高的工資揮霍一空。衣服、飾物、室內裝飾品、藝術品……現金沒了就用卡買。妻揮霍的目的是為了拉回我的心。其實若想讓我回頭,同男人亂來或聲稱自殺也未嚐不是辦法。沒有孩子,又不工作,作為她或許不知如何打發一天時間。她常說沒有自己的位置。我購,故我在。大概是想通過購物來勉強保持自己這一存在的輪廓。

    我不曾認為自己聰明。聰明人怎麽會當什麽基金經理呢?果真聰明,是不會圍著別人的錢打轉轉的。當時的我隻是一味對她氣惱。一天千十二小時不止,拚死拚活掙得的錢卻被她流水一般花掉。就像一個不太富裕的小國整個養活一個處於發展中的國家一樣。我同專門處理離婚的律師商量後,暫且離家分居,不久正式離婚。

    倒是一身輕鬆了,但問題並未全部解決。每天的工作成了負擔。工作是為了什麽?報酬呢?快樂呢?犧牲婚姻生活弄到手的,隻有妻大刷特刷的信用卡上的欠款。在美國,索羅斯的套頭交易基金使用各種導數(Derivative)賺取巨額收益。而我們則在固定工資之下為讓他人發財而忙得甚至削減睡眠時間。通宵跟蹤股市,即使判斷對了給銀行帶來若幹收益,也不至於提升工資和晉升職務。同上班時間對著桌子消磨時間的那夥人相比,如果進公司時間相同,收入也相差無幾。至多把自己提高的收益的微乎其微一部分加人獎金。

    藤木是我任職銀行的調查部的幹部。在我們麵對每天浮動的幾個百分點的美國債券苦戰的時候,他預見金融將自由化而從銀行辭職,自己開了一家小型投資信托公司。泡沫經濟時期,無論企業還是銀行全都以外行人的判斷涉足股市,結果被燒得不輕,有的甚至被逼到破產地步。實際吃虧以後,他們切實感到理財還是委托投資專家才是明智的。而且,在少見的低利率之下,投資家們極力追求效率好的理財手段。對於由能力出眾的職員管理的基金的潛在需求,可以說相當之大。在這一時代需求的推動下,藤木的基金以超常速度增加了可以運用的資金數額。

    我因為有美國股票買賣經驗,藤木幾次拉我過去。當時,日本還幾乎沒有專門從事投資信托的理財公司。從大銀行轉入藤木的公司,在我看來很像是一種高風險賭注,很難當機立斷。為時不久,銀行刮起了裁員台風。同期進入銀行的同事中不斷有人外派或調出。銀行的作用將在經濟全球化和放寬限製的形勢下發生劇變一一這點在任何人眼裏都一清二楚。方方麵麵綜合考慮之後,終於下決心轉入藤木的公司。

    5

    “來電話的時候,真的正想你來著。”淋浴後沙織說道,“很久沒通音信了,再說也有禮物想交給你。”

    她是晚間十點過後來的。許久沒見的她曬得十分可觀。她說,因公差去了南洋的帕勞或其他什麽海島一個星期,順便暢遊一番。她說還沒吃飯,我為她簡單做了通心粉和蔬菜色拉。她稱讚我在商店賣食品的地方買來的黑麥麵包好吃。我切了自己用的奶酪,幹喝別人送的威士忌。

    “日本人真是什麽地方都去。”她談起采訪去的南洋群島,“到了關島和塞班島,那裏的日本人全都不相信日本戰敗了。”

    “感覺上就像住在城內旅館的人去了外國吧?”

    “澀穀和六本木也有外國人,數量怕要更多一些。所以每到一處,日本人都覺得不好意思,對方也可能同樣看待我們。”

    “怎麽回事?”

    “反正總是聚堆,切切實實讓人覺得日本人是一個人幹不成事的。所以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年輕情侶就算抱在一起吧唧吧唧接吻也毫不忌諱一一大家都那麽幹,所以自己也幹。”

    “看來你是觀察了南海群島上的日本人生態嘍。”

    “魚也吃了,吃了好多好多五彩繽紛的魚一一魚類觀賞者見

    “老穿牛仔褲還不知道!現在身上的不也是嗎……說什麽來著?”

    沙織在電視台從事節目製作。雖然她本人說是“介於導演和勤雜工之間”,但又是籌劃自家電視台的節目製作又是外出采訪,工作像是比她嘴上說的富有實質性內容。至於結婚後能否繼續工作我不得而知。兩人從未就此談過,都盡可能不過問對方的工作。分手的妻子是所謂專職主婦。盡管這不是唯一原因,但有可能是導致離婚的原因之一。如果沙織想繼續工作,我這方麵毫不介意。

    “傍晚時分,每天都有暴風雨。”她又說回南洋的海島,“與其說是雨,莫如說是瀑布,簡直什麽都看不見,一兩米開外的東西都模糊不清。而雨一停,就雲開日出,彩虹橫空……早午晚天空顏色各所不同。”

    我在餐桌上把她作為禮物送給的瑞士產軍用小刀的刃器一個個拉了出來。小鋸、開瓶器、開罐頭刀、指甲剪……大凡能想到的器具一應俱全。

    ①claudelevi—Strauss(1908一)法國文化人類學家。曾在巴西從事印第安各民族情況的調查。

    “聽說即使現在近海也好像有海盜出沒,外國船隻時常遭襲。海盜們把船上的男人統統扔到海裏,女人被強奸後作為妻子。作海盜的妻子,不知是怎麽一種心情。”

    她的頭發曬紅了,臉頰的柔毛仍好像有南洋的陽光留在上麵。褐色的皮膚,略帶橙黃色的口紅,耳朵帶著珊瑚耳環,桌麵上輕輕交叉的手指塗著和耳環同樣的顏色。

    “夜晚和當地的教練員一起潛海來著。”不覺之間,她講起潛水用呼吸裝置,“原來白天遊來遊去的魚兒都在礁石上睡覺呢!用手指一捅,簡直就像從床上滾下去一樣掉下礁石……噯,可聽著呢?”

    “啊。”

    “困?”

    “有點兒.”

    “小心別從椅子掉下去,像魚似的。”

    早上起來,打開電視一邊看CNN①新聞,一邊掀開電腦顯示屏確認路透社金融情報。好消息壞消息都沒有。NASDAQ②暫時問題不大,DOW③也處於平穩狀態。影響股價的唯一原因就是情報。重災、事故、氣象、各國的經濟政策、總統和財政部長的發言……任何一種都可以成為左右股市的因素。隻要投資家持悲觀態度,股價就下跌不止;而若他們對未來懷有希望,股價就止跌轉升。所以持續買進美國信息高科技方麵的股票,是因為發達國家的大多數居民在這一領域看見了未來。環境基金(EcoFund)所以受到追捧,是因為他們同時對地球環境感到擔憂。離開買賣眺望世界股市,有時覺得人類好像同一種人格。

    ①CableNewsNctwork之略,美國有線新聞網。

    ②NationalAssociationOfSecuritiesAutomatcdQuotation之略,(美國)全國證券經紀商協會自動報價係統,即我們常說的“納斯達克”。

    ③道.瓊斯平均股票價格指數。

    連休很無聊。打算上街看電影,卻又沒有特別想看的片子。天氣晴好,到陽台上一站,微微秋日香氣隨風飄來。寥廓的天空有幾縷毛刷刷出一般細長的雲絮。待在家裏太可惜了,決定偏午時分出門。路上吃罷午飯,徒步走到澀穀。我知道這裏不是星期日來的地方。平時都想盡量避開這裏。

    藥店前麵有個身穿紅色號衣的攬客員。照相館的喇叭聲吵得要死。對麵走來的人同我撞了一下肩,不耐煩的咂舌聲從耳旁掠過。但雙方都沒回頭,徑自走過。人人都不管不顧地走著。撞上也罷踩別人的腳也罷,一切聽之任之。所以沒導致爭吵,恐怕是因為大家都在微妙處避免接觸。這樣的人群不再是人,而像是其他生物。這麽多人在這嘈雜髒汙寒傖的街上尋求什麽呢?不說別人,自己又到底是來這種地方幹什麽的呢?

    為了避開人群,我轉了幾家唱片店。準確說來,也許該說是“CD店”才對,因為實際上擺在那裏的幾乎全是CD。或者說即使模擬或數碼產品也可以說是“唱片店”不成?看來人世越來越變得莫名其妙。進入HMV和TOWER唱片店②試聽間的CD,哪一種都沒什麽意思。無論紐約、倫敦還是東京都同樣走紅的CD,以股票品種來說,無非微軟和英特爾之類。適合所有人,卻索然無味。

    買了幾張前不久出的而沒買成的CD。進口的即使同樣CD也一店一個價。花幾百日元③得到便宜貨,自然有占便宜之感。貨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工作中驅使以億為單位的錢,現在卻為數百日元之差而或喜或憂。貨幣本身是抽象的,若不用於具體商品的購買,就無法實際感受它的價值。而一個人所需商品又是有限的,所以超出一定限度的錢就失去了意義,愈發成為抽象存在。

    金融即是在這種抽象性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正因為是抽象物,也才成為交易對象。從事金融工作的人恐怕沒有人將貨幣看成交換價值,貨幣僅僅是貨幣,財富僅僅是財富。自己有時為此生出深不可測的懼怵感。在進行多於通貨供應量幾十倍的交易的這個世界上,發生任何事都無足為奇。甚至覺得引發地震的地下能量已經達到臨界點。

    在BookFirst④買了幾本書,然後在咖啡館喝著咖啡挑著瀏覽。其中一冊是一位美國金融記者寫的關於風險管理的書。

    ①HisMater’sVoice之略。英國EMT集團的唱片銷售連鎖店,1921年設立,遍及全世界。

    ②東京大型唱片店名。

    ③l萬日元相當於人民幣700元(2005年12月)。

    ④ 書店名。

    依作者的說法,risk(風險)一詞來自含義為“勇敢嚐試”的意大利語。勇敢嚐試……結果或賺或虧。可是,任何人都想大賺特賺而盡量不虧。書中設想了種種馴養風險的方法。正規分布之結構和標準偏差之概念差不多三百年前就被發現了。用這些手段將風險量化,預測將來出現的情況,組合幾種選擇。這便稱之為風險管理,我們幹的事與此沒什麽兩樣。

    自然界每每出現所謂“回歸平均”現象。例如,最高身高組的父母的孩子傾向上固然比其他孩子高,但比父母低。我們因之得以避免無限長高。股市方麵也有許多研究人員支持“回歸平均”原則發揮作用的說法。具體說來,股價往一個方麵的過度傾斜將引起“回歸平均”,繼而誘發往相反方向的過度傾斜。亦即,被過分看漲的品種肯定下跌,被過分看跌的品種肯定上漲。因此,任何一種股票投資的入門書上都會這樣寫道:股市在數月或兩三年期間內是危險場所,但在五年或五年以上期間裏遭遇實質性損失的危險性則變小。

    長期投資的確會使我們變成富翁。如果在長達三五十年時間裏不屈不撓地持續保有自己的股票,人們都會變得幸福,無須我們操心。問題是,實際上很多投資家拘泥於三年或幾個月這種短時間的理財實績。評估公司打分一般也以過去三年時間的表現為基準。至今我仍不明白何以如此。

    在咖啡館看了一小時書,之後出門離開。在“東急”百貨商店的食品專場買了晚飯材料,搭出租車返回住處。我這一天歸終於了什麽呢?在唱片店買了CD,在書店買了書,在咖啡館喝了咖啡,在百貨商店買了副食品。沒給任何人添麻煩,沒同任何人說話(除了“給我這個”、“謝謝”、“咖啡”幾個詞以外),以微不足道的消費行動滿足了自己的欲望。星期六是無聊的。在電影院隻放映好萊塢裝神弄鬼的科幻影片的時候,如此消磨時間即可。

    回到家,一邊聽剛買的CD,一邊慢慢看沒看完的晨報。上麵有則報道,說一個美國男人僅靠因特網關在家裏生活了一年。買東西通過網上購物送上門。不但購物,包括爵士樂巡回演奏和醫師診斷在內的所有生活需要都通過因特網解決。完全可以稱之為圈養雞式的便利性。閉門不出而無所不能。人類終於從狩獵采果階段到了這個地步。沒準就連吃飯和生殖都無須麵對他者那個時代都將到來。能夠用遙控器和鼠標控製整個環境的世界。看來,高科技這東西偏愛懶得不能再懶的人類。

    吃罷簡單的晚飯,正為明天的會議整理資料時,大學時代一個朋友打來電話,告訴我過去一起登山的同伴死了。

    “事故?”

    “不,病死的,聽說是癌。不知道?”

    “一無所知。一個那麽壯實的人!”

    “胃癌。”對方淡淡地說,“前年檢查還正常,一年後就到了晚期。不知是發展太快,還是做檢查的醫生看漏了。”

    “變幻莫測啊!”

    “癌是查不得的。不是查不出,就是查出時晚了,非此即彼。”

    “一塌糊塗。”

    停頓片刻。

    “今晚非正式守夜,明晚六點開始正式守夜。”他事務性地繼續道,“葬禮定在後天下午一點。葬禮不習慣,打算參加守夜。你怎麽辦?”

    “那,我也去守夜好了。”

    他告以守夜場所的名稱和位置。

    “對了,工作如何?賺了?”關於故人的話告一段落,對方問道。

    “啊,多多少少。你呢?”

    “想一死了之。”

    “焦頭爛額?”

    “算是吧。見麵慢慢聊吧,還有必須通知的地方。”

    “啊,倒也是。”

    放下電話,我開始考慮打來電話的這個朋友。他叫波佐間,雖不在一個係,但在登山部親密交往了四年時間。他的家族在川崎經營一家上市的建築公司。大約祖父是創業人,父親當總經理。他本人大學畢業後,經過美國留學進入客戶一家大企業,幾年後轉人家族公司。由理事而常務理事而副總經理,走的是作為接班人的既定路線。隻是,公司方麵數年前出現空前的經常性赤字之後,由於作為主力的品牌工程的一蹶不振,減收仍在持續。電話中半開玩笑說的“想一死了之”,想必就是指的這個。

    接著往下想死去的朋友。他叫村上,同在登山部來著。畢業後進人一家外資商貿公司,常駐歐洲。同互相出席婚禮的波佐間不同,畢業以來和村上一次也沒見過,差不多隻是互致賀年卡那樣的關係。盡管如此,他的死還是給我帶來輕度震撼。那大概來自自己也可能像那樣死去這一擔憂。的確,在年齡上死於癌是有些早,可我們畢竟正朝理所當然的年齡穩步接近一一情況叫人憂心忡忡。

    不過,這種擔憂又同此次得以幸免的釋然連在一起。死的是村上,不是自己。他的死這一現實亦是對自己的死的否定。這怕是一種心理性的資產負債表。

    6

    那家酒吧位於商業街外圍一條小巷往裏進一點點的地方。打開門,有一道感覺沉穩的鋸齒形吧台,老爵士樂低聲回蕩著。除了剛開始老的老板,還有兩個年輕的調酒師。看情形波佐間常來這裏,和老板親熱地相互寒暄,讓年輕的員工拿出自己單用的波旁威士忌,對水斟上,我則要蘇打水對酒。

    “我們也到了為同學守夜和參加葬禮的年紀啊!”他把琥珀色酒杯舉在眼前深有感觸地說,“來年四十?這樣子下去,一忽兒就五十。”

    “差不多會有人叫你總經理了吧?”

    他顯出苦澀的神情,含糊應道:“啊,會不會呢……”

    後來有新客人進門,酒吧裏多少熱鬧起來。波佐間似在傾聽正在放的音樂。

    “二十歲左右那陣子,以為四十歲人相當成熟來著,”他停了停,“以為三十歲都已是像樣的大人。而自己到了那個年紀,卻總有些心裏不踏實,有時甚至以為自己還是孩子頭。”

    “這個時代長大也難。”

    “聽你那麽說,心裏還多少好受些。”

    “什麽都變得簡單明了,沒有必要長大。大家都不長大,直接變成老人。”

    “沒準像村上那樣趕緊死了才夠明智。”

    那天,守夜從傍晚六點在町屋一個殯儀館開始,我晚到了三十分鍾。經已念完,村上的妻子正代表親屬致詞。不久開始上香。我跟在隊伍後頭向故人告別,對夫人簡單說了幾句安慰話。走出守夜場,波佐間正在電梯那裏等我。

    “除我倆好像沒熟人來。”他說,“本以為會有幾個人來。”

    “都不在城裏了,不少人恐怕趕不回來守夜。酒井倒是說他參加明天的葬禮。”

    “再多幾個人,就可以借機開個同窗會了!”

    為了便於波佐間回橫濱自己家,準備在澀穀附近簡單吃點喝點。離開守夜場時我就打算往下由他主導,波佐間首先提議離開而走出頭一家飲食店時,我以為該是約定近期見麵時間分手的時候了。不料他拉住我不放,說有一家店即使穿葬禮服也能進去。說罷在九點過後仍留有白天暑氣的街頭率先走了起來。

    “太太可好?”年紀談完後,他這樣問道。

    這回輪到我露出苦澀表情了。

    “沒說過?”

    “什麽?”

    “和老婆分開了。”

    “回答深得要領,卻是為什麽?”

    “要我扼要回答?”

    “用二百個字說明離婚原因有難度?”波佐間一口喝幹杯裏剩的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什麽時候的事?”

    “六七年了。”

    “換公司呢?”

    “在那以後……瞧我,隻說有利的部分了。”

    “同搭檔分手的事,用不著張揚的嘛!”

    年輕調酒師把威士忌放在吧台上。

    “不過也夠意外的了。”波佐間沒把拿起的酒杯送往唇邊,“以為一帆風順來著。”隨後一下子換了話題:“對了,政府好像說經濟該起死回生了,你是專家,看法如何?”

    “所謂專家,不過是股票玩家罷了,不敢就經濟誇誇其談。”

    “是基金經理吧?”

    我遞過名片。

    “想像成大型證券公司什麽的可不好辦。”

    “喬治。索羅斯的公司叫什麽來著……量子基金?”

    “所以說不是那種套頭交易基金嘛!”

    波佐間含了口威士忌。雖然算不上大口小口,但入口頻率仍相當快。我的波旁蘇打水還沒下去一半。

    “我不知道索羅斯那麽受人尊敬。”說著,波佐間現出困惑的表情。

    “怕是因為從事慈善活動吧?”

    “不,不然。索羅斯受人尊敬,不是因為他向東歐的高中贈送了電腦。他是因為賺了大錢才受尊敬的。問題是,賺錢就是那麽偉大的事業不成?”

    “天才!一如達.芬奇和愛因斯坦。”

    “他發明了新的賺錢方法?”

    “也不是有什麽新義。倒是通過杠杆作用驅動巨額資金,但幹的事和過去的股票商一個樣。總之就是故弄玄虛……因為什麽被尊敬的呢?”

    波佐間笑道:“反正大家都注意他的一言一行。我剛才沒說量子基金?”

    “的確聽見了。”

    “你能相信?連日元和美元兌換率都稀裏糊塗的人也曉得索羅斯的公司名稱。他究竟是什麽角色?二十一世紀的救世主?”

    “一旦在華爾街投資失敗,人們好像不說了JesusuChrist①,而是仰天歎道喬治.索羅斯。”

    “說謊吧?”

    “說謊。”

    “謝天謝地!若是真的,我真不想在這個世上活了。”

    波佐間依然快速喝著威士忌。我喝一杯時間裏,他的杯子斟了兩三次。本來就能喝酒,怎麽喝都麵不改色,舌頭也不失靈。但我還是對他的速度之快有點放心不下。杯子裏的水幾乎沒碰。若用啤酒來代替水,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酒精中毒症了。

    ①表示吃驚,憤怒的俗語。天哪,糟糕!

    “你那裏怎麽樣?”

    “指什麽?”

    “公司嘛。”

    “再糟不過。若有什麽能賺錢的derivative①,給我介紹介紹。”

    波佐間以平淡的語氣講起公司重建計劃。年度末以他為核心,製定了以重視老品牌的維護和擴大高科技領域的業務等為支柱的經營計劃。

    “雖說是家族公司,可是我也好父親也好都沒進入十大股東。整個股票的兩成控製在作為客戶的一攬子承包商手裏,情況實在可悲。父親似乎打算讓我接班,但在股東大會上,父親倒也罷了,而對我,就連我作為經營者的資質都受到嚴厲質疑。為了說服股東們,隻能提出簡明易懂的對策。說徹底改革性對策固然好聽,可內容都是整合子公司和裁減人員。也就是說砍掉員工來保自身。”

    “哪裏都是這樣,有什麽辦法呢!”我安慰似的說。

    波佐間輕聲哼了下鼻子:“就是所謂globalStandard②吧?”

    “啊,現在是有這麽一種情形,無論什麽,隻要那麽說就能獲得通過。”

    “對卡洛斯.戈恩你怎麽看?”

    “突如其來!”

    ①泛指金融派生商品。②全球標準。

    “對第一次見麵的人,我必定這麽問:對卡洛斯.戈恩你怎麽看?算是測驗紙吧。那麽,你怎麽看?”

    “答得不好會立即絕交?”

    “當然不會。采取成年人對策,例如盡可能不一起喝酒啦……喏喏,讓我這麽信口開河,可就越來越難回答了。”

    “怎麽看也不怎麽看。”我說,“頂多現出食物纖維略有不足那樣的臉色。”

    “那也能當得了基金經理?”

    “因此才當得了。”

    “或許。”

    波佐間啜一口威士忌,扭歪嘴唇。

    “近來我也以我的方式考慮了很多。”他說,“股份公司這玩意兒,在存在論上到底是錯誤的,我想。”

    “話可是夠大的了。”

    “說起正論,話自然變大。”

    “願聞。”我笑道。

    “說到底,將卡洛斯.戈恩那樣的家夥視為什麽理想的經營管理者,簡直笑掉大牙。是的,大量裁員是會使股票上揚,作為股東那樣做未嚐不好,經營管理者也暫且舒一口氣,所以才幹方百計壓縮規模和裁剪人員。可問題是,公司並非讓股東賺錢的東西,至少不是首要目的。我很想說:連務工人員的生活都不能保證,那還算哪家子公司!”

    “確是正論。”

    “是的吧?”他咧嘴一笑,“企業業績改善,是裁員和壓縮規模的結果。以更大的視野考慮,不外乎把保險和退休金方麵的負擔推給了國民一一就像搜刮民脂民膏中飽私囊,難道不是?”

    “我可是越來越覺得像是同代代木①方麵的政治家交談了喲!”

    “那些小子能說得這麽乖巧?”

    “我想這不大像是公司的經營者說的話。”

    “啊,我自己也曉得問題就在這裏。”波佐間長歎一聲,“反正今晚喝酒好了!雖說喝也解決不了什麽。”

    酒吧裏放了一張令人懷念美國過去美好時光的女歌手的唱片。看板架上的唱片封套,可以認出《和LEEWIILEY②度過的曼哈頓之夜》字樣.

    “秋天不去登山?”我忽然想起問道。

    “山?”他露出往遠看的眼神,“時常登山?”

    “很難說是登山。”

    “登中老年之山吧?”

    “年輕時,反正隻要高就行,對吧?”我征求同意似的說,“眼睛隻盯在三千米高度的山和困難路線。但隨著年紀的增長,高度和難易度就不再是問題了。總之是想登沒人去的安安靜靜的山。甚至覺得那才是登山的真正樂趣。”

    ①地名,位於東京澀穀區,多有政府機關。日本共產黨總部亦在這裏,此處應為日本共產黨的代稱。

    ②上世紀四十年代紐約夜總會白人爵士樂女歌星。

    “常說山會逃走一一遲早要爬一次那座山,想著想著山越離越遠,如此幾年過去。那期間又是工作又是結婚,人走我隨的路線。”

    “所以才登中老年之山嘛,追趕失去的夢。”

    “可你看嘛,”他隔著襯衣抓起肚皮,“還能登的?這都什麽樣子了!頂多在高爾夫球場轉轉圈。差不多一坐一整天,去哪裏都坐車。”隨後他注視我的腰圍,“你也蹲辦公室,身體卻還緊繃繃的。”

    “看外表看不出來,其實內髒的脂肪也很成問題了。”

    “像是。”他詫異地眯細眼睛。“不過,背著帳篷和睡袋登山的氣力,我想怕是沒有了。”

    “如今路線方便,稍登幾步,就會登到相當高的地方。支帳篷嫌麻煩,利用登山小屋就是。”

    “別誘惑我了!”

    波佐間搖晃杯裏的冰塊,仍好像猶豫不決。

    “怎麽樣?我來做計劃,咬牙去一次嘛!”

    “登山鞋好像得新買一雙。”

    “那就定了!有特想去的地方告訴我。”

    “全交給你。隻是,你可要有領風濕症或心髒病患者爬山的打算!”

    7

    起居室的音響裝置低音聚攏不起來,於是把音箱的落地座換成了鑄鐵的。這樣,非電聲低音自然改善了不少,但仍不令人滿意。店員勸我換的一米兩萬五千日元的電源線,這次就不考慮了。價錢倒也罷了,所以下不了決心,主要是因為擔心換了線而音質卻沒改變,白折騰一場。

    音樂發燒友中有人煞有介事地說西日本①比東日本②的音響裝置音質好,證據是有僅僅十赫茲的頻率之差。對於英國音響裝置的音質之好,任何去過英國的人都承認,有的音響評論家把原因歸於家庭用電的電壓。順便說一句,英國的電壓是二百四十伏。和喜歡音響裝置的客戶喝酒,對方有時質問是誰把我國的電壓定為一百伏的,為此談得熱火朝天。大概是明治某位元勳……不過恐怕還是引進高價電源線才對。

    聽什麽都沒滋沒味。換落地座也是因為這個。原以為音質好了,音樂也會聽出味道來,然而依舊無法把心情集中到音樂上。耳邊流淌的不過是悅耳的動靜罷了,就像在無聊的宴會上為打發時間而送人口中的味道寡淡的摻水威士忌。原因我很清楚:既怪不得頻率又怨不得電壓,是聽的人的問題。

    ①日本列島的西半部分,以大阪京都為中心。②日本列島的東半部分,以東京橫濱為中心。

    我知道,盡管外表舉止一如往常,但自己心裏有什麽正發生變化。感覺上就像盛滿水的器皿裂了一條細紋,不斷有水滴落下來。莫非哪裏出了重大過失?而且那過失此刻也在看不見的地方一如不反映在資產負債表上的虧損一樣正穩步膨脹?時不時被無可名狀的焦躁感弄得失魂落魄。盡管如此,卻又弄不清原因抓不住實體。就像早上每次被推上滿員的通勤電車①卻覺得上錯車似的。不是奔赴哪裏,而是浮在半空中悵悵地期待著什麽一一便是這麽一種感覺。

    每星期去醫院看望由希一兩次。她仍舊連著人工呼吸機,見也說不成話。至多以眼睛回應我的話,極輕微地笑一下。短時間會麵之後,我漫無目標地在醫院裏走來走去。不用說,觸目皆是病人。尤其每次看見身患重病的小孩子們,我都產生一種怨天怨地的衝動。那被擔架抬來的小學生模樣的女孩兒想必接受了強力化學療法,頭發幾乎掉光。同乘電梯的少年的左手腫得像大絲瓜。他們為什麽得這樣的病呢?得病的為什麽必須是他或她呢?

    大概生命科學會在遺傳因子這一層麵就許多疾病提出一個合理的解答。但是,那終究不過是病與遺傳之間的因果關係。而對於為什麽必須是他或她這一疑問的解答,恐怕仍是人所棘手的東西。我們姑且能夠把握的幾乎是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事先排除。比如在胚胎階段通過檢查排除掉。對於帶重病的孩子,從一開始就不允許其出生。那樣,像我現在看見的孩子們就會遲早消失。

    一位臨終護理權威說,哪怕再幼小的孩子都知曉自己的死期。果真如此,隻能存活數月或數星期的孩子每天將是怎樣的心情呢?十幾歲就必然死於白血病或腦幹腫瘤的人呢?背負連男女約會都約會不成的命運的人呢?無法想像長大成人的自己的人呢?想像不出將來職業和結婚對象而過一天少一日的人呢……

    倘若發生在像由希這樣和自己年齡相近的人身上一一這還算好的一一那麽尚可拉近距離多少想像得出,但對於孩子們的情況則全然弄不明白。明白的隻是世上還有比由希更悲慘的人。或許我是為了確認這點在醫院裏走來走去的。

    這天前來的沙織一進起居室就站在那裏說道:

    “今天什麽也不想做!一開始就說清楚,免得往下不愉快。”

    “那不至於。”

    “好一個成年人的應對態度嘛。”

    我把在廚房泡好的咖啡連盤子一起端到餐桌上。

    “有什麽有趣的事?”我問。

    “有趣的事近十年來一概沒有。”她冷淡地回答。

    “聽你這語氣,好像多少年沒見了。”

    “抱歉,工作上出了點煩心事。”

    ①電氣列車。

    她簡單說了事情的經過。

    “無論口頭上說的多麽進步,可心裏還是嘀咕女人就該笑眯眯端茶送水才是一一就是那樣的地方。自己倒不願意說,可我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吧?”

    “是的吧。”

    “不對?”

    “啊,因為那些家夥怕是不知道床上的你的。”

    “今天說定不去那裏了。”

    “不是那個意思。”

    我往自己杯裏倒了第二杯咖啡。沙織的咖啡仍剩在那裏。早已熟悉的香水味隔著餐桌飄來。

    “上次見是什麽時候?”她問。

    “上個星期五吧。”

    “啊,是嗎。”

    “你說第二天一早就有事,沒住下,回去得很晚。”

    “想起來了。有個緊急采訪,關於捕撈金槍魚的人的。因為那天下午要出港,所以匆匆忙忙去找。不過蠻有意思,當時說的。說一直跑到南大洋那裏。”

    “跑去捕金槍魚?”

    “所以半年才回來一次。提出采訪時倒是答應OK,但很難抓到……反正他們對金錢的感覺有點兒異常。說異常倒有點兒那個。”

    “和我們不同?”

    “說腰揣一捆鈔票去玩,感覺就像寧可傾家蕩產。有一百萬花一百萬,一個晚上就花得幹幹淨淨。”

    “了不起!”

    “那不像招待股東似的?”

    “像不像呢……”

    “上了陸就沒辦法不大手大腳,那些人笑道。但由於有漁業協定問題什麽的,不可能總在海上。水產廳命令船主一定期間必須上陸。這才得以聽到許許多多趣聞。他們說南大洋一帶也汙染得相當厲害,海水都臭了。”

    “現場證言。”

    “心想這個話題會討環境保護團體歡心,正轉動攝像機聽的時候,突然講起別的話題。什麽在開普敦進港後找女人從不戴.避孕套啦等等,要我別把這種話摻進關於海洋汙染和臭氧洞的話裏去。事後剪輯很費工夫。”

    “那夥人每次進港都放蕩不羈,那麽就是說這座城市的HIV①陽性反應者比例相當高的吧?”

    “過不多久,說不定掛起厚生勞動省或什麽部門的‘HIV陰性反應者酒吧’認定證書。從在南大洋捕撈金槍魚那些人看來,多少年後發病都不知道的病怕是擔心不過來的。一回出海要死多少回,暴風雨中險些沉船,作業當中遭遇事故,有的同伴甚至被釣魚鉤紮在胸口上紮死。”

    ①HumanImmunodefidencyVirus之略,免疫功能不全病毒,艾滋病原體病

    “和死為鄰的活計!”

    “一點點傷或食物中毒都可能喪命,畢竟是在距醫療設施完備的醫院幾千公裏遠的大海上作業。正聽得不勝感慨,身旁坐的一個人說起高利貸纏身的事來。那種人是給債主送上船的,結果被老船員來個雞奸,苦不堪言。聽得我很想說自己可是女人的喲。這種情況算不算性騷擾呢?”

    “是你想要聽的吧?”

    “倒不是想聽什麽雞奸。不過心情不難理解……是吧。你怎麽樣?”

    “指什麽?”

    “清一色男人坐一條船,時間長的時候多半年都不上岸。”

    “所以問指什麽?”

    “覺得男的也可以?”

    “哪裏。”

    “還是得女的才行吧?”

    “可能。”

    “你莫不是在搞話語節能?”

    “也不是想把自己的人生弄複雜才好。”我辯解似的說。

    “知道知道。”波佐間豁達地應道,“任何人都想活得簡簡單單。問題是人生從來就沒簡單過。”

    為村上守夜過去半個月了。波佐間因公事從位於川崎的公司進京了幾次。傍晚七點左右碰頭,在適中的餐館喝著啤酒吃點東西,然後像往次那樣轉往他常去的酒吧。

    我向波佐間講了由希和沙織的事。想必是想找個人一吐為快。對我和女性的關係他幾乎一無所知,更沒見過她們本人,作為訴說對象再合適不過。

    “起初助人為樂的心情我想也是有的。覺得如果能為除了移植器官別無希望的同學做點什麽當然很好一一蠻有俠肝義膽的。”

    “睡覺不是目的吧,和那位婦人?”

    “向天地神明發誓……政治家被傳喚作證的時候是這麽說的吧?”

    “碰巧可以在這個病弱女人身上得手一一沒這麽想吧?”

    “真的沒有。”

    “相信好了。人活著並非僅為麵包……就算和麵包無關。”

    波佐間一如上次,以相當快的速度喝著加水的波旁威士忌。我則像喝加水威士忌一樣喝著Guinness黑啤。

    “對於在金融市場投機我從未認為有違道德。”我說,“也不認為運用金融知識根據對世界政治經濟動向的判斷進行投機僅僅是賭博。我們是和醫生律師同樣的專業人士,按勞取酬。”

    “天經地義的權利。”

    我啜一口Guinness繼續說下去。

    “隻是,在使用聯網的終端電腦每天鼓搗大筆資金過程中,活著的感覺變得莫名其妙也是事實。”

    “似乎不難理解。”

    “怎麽說好呢……”

    “慢慢斟酌。”

    波佐間豎起食指,示意調酒師上酒。調酒師明白客人的小動作,點點頭。

    “隻消這麽豎起指頭就能溝通,你不認為很好?弄出厚厚一遝文件並進一步詳加說明……我們工作的大部分豈不就是這樣子的?”他停了停,“本來是想誘使你說我才說的,可說起來反而打斷了你的話。”

    少頃我開口道:“錢這東西,其本身是十分抽象的。對賺得的金額患得患失隻限於最初一段時間,一旦習慣了,差別不過數字旁邊排列幾個零罷了。”

    “不愧是基金經理,財大氣粗。”

    “不,那不是的,我隻是說擺弄錢的空虛感。”

    “啊,鄙人明白,繼續下文。”

    “由國際金融吞下去的錢,既被借去破壞熱帶雨林又被借去發動戰爭。錢好比在世界這個身體來回流淌的血液,我們僅僅在發揮其中一個閥門的作用。這樣一來,勢必質疑自己是在於什麽。”

    “無須介意。我們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在間接地剝削發展中國家的人們,自以為是創造的,不過是盜竊作為罷了。買賣這東西,基本是這麽回事。”

    “我說的不是道德。”

    “啊,是的。你可是忘了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基金經理喲!”

    調酒師把又一杯調好的威士忌放在波佐間麵前。他隻是看著,好一會兒沒動,就好像酒杯裏藏有什麽秘密。說不定在用這個辦法調節酒量。

    “上次提到索羅斯了吧?”我重開戰火。

    “記得。”

    “他所以想創立基金對東歐各國進行資金援助,恐怕是因為即使他那樣的投資家也忍受不了僅僅和錢打交道的空虛感。”

    “言之有理。”

    “賺錢沒有任何意義,好比考試取得高分。既然賺錢沒有意義,那麽工作也好為此掌握的技藝也好甚至自己這個人都將失去意義。就是說……她可能像是對於索羅斯的東歐似的。拿索羅斯相比倒是妄自尊大。”

    “那有什麽,索羅斯也無非股票商,對吧?”’

    “倒也是。”

    “總之,你想用和她之間的關係來彌補自身生活的缺憾。”波佐間終於拿起酒杯,“就像鈣和礦物質。不料意識到的時候,已不再是微量營養素的問題了。不對?”‘

    “對不對呢……”

    “對的,毫無疑問。就是說成了主食,那位病弱者……說出名字可好?一一說病弱者或需要移植器官者夠麻煩的吧?”

    “由希。”

    “寫什麽字?”

    “理由的由,希望的希。”

    波佐間似乎在腦海裏推出由希兩個字。

    “果然。那麽,那位年輕女子……的名字?”

    “年輕的算了。”

    “光靠她填不飽肚子,就是說。”

    “那種比喻不能適可而止?”

    杯底剩的Guinness變得溫吞了。瞧見空杯,年輕的調酒師做出輕輕歪頭的動作。我手指酒杯,示意上酒。的確,這裏是最好遠離厚厚一遝文件和計劃書說明的世界。所以讓波佐間尤其感到愜意,或許。

    “聽的人可是覺得夠有豔福的嘍!”

    “可能。”

    “打算結婚的吧,和年輕的?”

    “遲早。”

    “打算來個話語節能?……怎麽了?”

    “流行不成,那個?”

    “哪個?”波佐間放下端起的杯子,顯得有些驚訝。

    “同樣的事被人用同樣的說法說了嘛,被那個年輕的一一‘打算來個話語節能?”’

    “我想也談不上什麽流行,巧合吧。”

    “我也不是搞什麽話語節能。”我略一遲疑,“老實說,覺得無聊了,對她的話。”

    “若對我的話覺得無聊,就直接說好了!別玩什麽話語節能。”

    “以前沒那種情形。頭腦聰明,話也有趣。本來就該是為她這種地方所吸引的。”

    “結果不知不覺之間以睡覺為主要動機了。”

    “怎麽說呢,倒是覺得未嚐不可以那樣說。也有時候純屬應付了事,半是出於義務感。”

    “什麽呀,那?義務感?這就告辭了,我。”

    “大概是想向自己證明什麽吧。”

    “證明自己還幹得來?”

    波佐間把盛水的杯端到唇邊。放回吧台時,裏麵的冰塊放出輕響。

    “像是有點兒醉了。”他說。

    “差不多該回去了。”

    “是啊。”

    波佐間嘴裏這麽說,卻把臂肘支在台麵閉上眼睛。

    “是《浪》吧?”他在說酒吧裏流淌的音樂,“安東尼奧.卡洛斯.喬賓,他是不是也死了?”

    “死好幾年了。”

    “去者日日疏……都要死掉的啊!”.

    喬尼。哈特曼唱的《浪》,慢得好像轉動次數出錯了。當然,因是CD,不可能有那種事。不久的將來,‘轉動次數出錯了’這樣的說法很可能就講不通了。

    忽然,波佐間以醉中醒來的語聲說:

    “往後,人怕是要變成更嚇人的東西。”

    “怎麽搞的,風風火火地?”

    他沒有回答。

    “諾斯特拉達穆斯①的預言沒有說中。”他像把話語投進又深又暗的什麽地方繼續道,“2000年問題平安無事地完結了,誰都開始認為再沒什麽可怕的了。人把可怕的東西消滅了,而人自己可能變成無可救藥的生物。覺得好像有極討厭的事發生一一奧斯威辛唯是牧歌似的那類事情。”。

    我不明白波佐間那時為什麽說出那種話。覺得奇異,又覺得有些乖離,但沒有往深處想,也沒有追根問底。不久,我們出門離開。兩人都醉得相當厲害,隻好各自搭出租車回家。相互像是說了一句過幾天再見那樣的話,最後好像還重新提起登山的事。,

    回到家,按老習慣在睡前查看電子郵件。不料有新郵件進來。公司同事和世界各地的證券分析家、投資家們來的,內容大同小異。看了幾個,打開電視。

    出現的是匪夷所思的圖像。客機就像被什麽吸附似的紮進大樓。機身像用小刀裁紙一般嵌入大樓牆麵。刹那間,機頭從大樓另一側探出臉來,旋即被橙黃色的火焰包圍,轟然爆炸。

    我從電冰箱拿出塑料瓶礦泉水喝了一口。電視反複播出飛

    ①Nostradamus(1503一1566),法國醫生,星相學家。以預言詩創作和預言能力為王室器重。

    ②Auschwitz,波蘭工業城市,二戰期間納粹集中營所在地。機撞樓那一瞬間的圖像。看著看著,被一種奇妙的既視感所俘虜,覺得一模一樣的場景已經看過了好幾次。我沒辦法想得更多,隻顧怔怔注視電視熒屏——

    自錄組錄入

    圖源:浪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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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1

    同事們緊緊盯視顯示屏上的股價,誰也沒開口。就連平時好說俏皮話的佐佐木也臉色有些發青地盯視顯示屏出神。這天,推遲三十分鍾開盤的東京股市,日經平均指數一瞬間跌破一萬日元。時隔十七年。誰都不記得十七年前的情形。對於二十多歲的佐佐木,更該是聞所未聞的事。

    紐約股市已經關閉。電腦網絡等基礎設施不知受了何種程度的損傷。但是,因為銀行辦公室本身隨著大樓的崩毀而蕩然無存,網絡終端部分肯定破碎不堪。既然銀行之間或銀行往FRB①輸送的數據已經停止,那麽股市隻能封閉。美國政府表示盡快開放,但不曉得什麽時候。從華爾街慘狀看來,迅速重開股市在客觀上是不大可能的。

    辦公室裏,投資家們打來的問詢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三個同事忙於應對,抽空往顯示屏看上一眼。大家忙得團團轉,任何人都一副茫然不知底細的眼神。我自身大概也如此。自己做的事說的話不伴有實感。感覺很奇異,就像現實與虛幻錯綜複雜地攪和在了一起。而且,原以為是虛幻的東西成了千真萬確的現實。那麽,現實一一我們天天麵對的“現實”又是什麽呢?

    ①FederalReserveBoad之略,(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

    新情報沒有進來。一直沒關的電視不斷播放兩架客機紮進大樓的圖像和大樓崩毀瞬間的圖像。那既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又是何時發生都無足為奇的事,莫如說是不能不發生的事,我覺得。最初給人以衝擊力的圖像,看過幾次也見怪不怪了。毫無所感的心間所飄浮的,是不明所以的悲哀。至於那是不是我自身的悲哀,我不太明白。就連對什麽悲哀都不清楚。有的隻是仿佛到達終點的淒苦。

    “好像挺悲傷似的。”沙織以同樣的說法道出和我同情的心情,“剛看見雙塔倒塌的圖像時很害怕,但反複看過多少次之後,就漸漸感到悲傷了。是悲傷坐在飛機上的人,還是悲傷大樓裏的人呢?覺得兩種都是,又覺得兩種都不是。”

    我們是在外見麵吃的飯,想找一個要好的人說說,但同時又清楚找誰說都排遣不了這無形的孤獨。

    “感覺好像世界和昨天完全不一樣了。”她用筷子戳著盤裏的菜說,“直到昨天世界還好端端的,就連美蘇冷戰都很有牧歌情調,現在想來。”

    我默默端起老酒的杯子送到嘴邊。她繼續說下去:

    “上初中的時候,看曆史教科書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第一次世界大戰啦‘滿洲事變①’啦一一看見那種戰爭的照片,腦袋裏知道死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慘無人道的事,但另一方麵又好像有些懷念……怎麽說呢,說懷念怕是不大對頭。從戰壕裏開炮的照片也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就像卓別林電影裏的一個鏡頭……這個你可明白?”

    ①我國稱“九.一八事變”。

    “好像明白。”

    “對到昨天為止的世界懷有一種鄉愁,已經過去了,完結了,好像成了曆史教科書。總覺得一個晚上就上了很大年紀。”她揚起臉,“對不起,光說自己了。工作那邊怎麽樣?”

    “至少股市方麵的人現在看上去還冷靜。”

    “因為同錢有關?”

    “想必。”

    餐館的桌子幾乎滿了。人們像往常一樣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這一來,我再次陷入感覺不出現實的心境中。位於這裏的果真是人不成?覺得他們全都缺少“人”這一字眼所應附帶的微妙感覺和情緒。他們超越性別和年齡差異,而給人一種紙幣般平板和均衡的印象。或許在他們眼裏我和沙織也是那個樣子。

    “GodBlessAmerical①的God是怎樣的神呢?”她忽然想起似的說,“祝福特定國家的神,你不覺得一點兒也不像神?”

    “本來神就有不像神的地方的。”

    “有個巴勒斯坦婦女口念阿拉祝福恐怖襲擊成功,是吧?”

    “啊,看見了。”

    ①上帝祝福美國。God,神,造物主,上帝。

    “她心目中的神和GodBlessAmerica的神是怎樣一種關係呢?”

    “哪方麵的神都沒人介紹給我,不曉得。”

    她對我的玩笑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百無聊賴地注視著黑暗的窗外。這時間裏,服務生把新菜端來。

    “不知是誰寫的來著:世界的成敗取決於那個時代有沒有真正正確的三十六個人。”沙織邊說邊把菜分到小碟裏,“好像《塔木德經》①或什麽書裏寫的。問題是,如果沒有三十六可如何是好呢?”

    對此我沒有直接回答。“現在,恐怕全世界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人。”我說出自己的感想,“所以才格外求助於神的祝福。”

    “想找個安全地方生育孩子,卻哪裏也沒有避難場所,這個地球上無論哪裏也……敵人看不見,戰爭永遠沒完。沒有勝利沒有敗北,人們懷有的隻有恐怖和憎惡。”

    “過於悲觀不大好吧。”

    “找不到可以不悲觀的理由。”她出聲地嚼著黃瓜,停了一會。“我們怕是生活在比安妮.弗蘭克②還不幸的時代,至少她還有希望,對吧?”

    “就是說,這個世界已經讓你絕望到不得不在安妮。弗蘭克

    ①Talmud,關於猶太教口傳戒律的法典,由《密西拿》和《革馬拉》兩部律法書合成。

    ②Anne.Frank(1929一1944),荷蘭的猶太少女,二戰中餓死在納粹集中營,以《安妮日記》廣為人知。身上尋找鄉愁了。”

    “不對?”

    “我想她有她的孤獨和絕望,還有恐怖。這裏的她,指的是安妮。弗蘭克。在那種孤獨、絕望和恐怖之中也還有一絲希望。”

    “你是說我們也同樣?”

    “希望同樣。”

    簡直就像塞著耳塞說話,無法確認自己講的話傳達給對方沒有。覺得和誰也不相連,即使和眼前的她。每次向別人搖唇鼓舌,都有一種徒勞之感,好像不架橋梁就要往對岸鋪橋板似的。

    “結婚也不打算要小孩兒,”沙織說,“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怎麽也不怎麽。”她長長歎息一聲,“對這個誰都不能準確表述的吧?姑且被稱恐怖襲擊,但沒有哪個人明白傷口有多深,會給將來帶來什麽影響。我們必須在不明不白和惶惶不安的情況下活下去。不認為在這樣的世界上養育小孩兒風險太大了?”

    “任何世界上養育小孩兒都有危險相伴。”

    “我不是作為泛論說的。”

    “知道。”

    話突然中斷,桌麵上流過尷尬的空氣。

    “對不起,”少頃她以幹巴巴的聲音說,“好像有點焦躁。”

    “不光你。”

    又是泛論。

    “覺得和自己這麽位於這裏一事格格不入似的。”

    倒不如這麽說才好:人正和身為人這點變得格格不入。作為默契以為人隻要處於“人”這一範疇內就絕不可能做的事已然成為現實。“人”這一字眼早已不再有任何理想韻味了,我覺得。

    2

    我們最怕的是美元在恐怖襲擊影響下暴跌,外國股市陷入巨大混亂或整個股市徹底麻痹。不料,雖然事發當天美元被拋售,但後來開始反彈,本星期在較為平靜的進展中度過了。當然,FRB和歐洲中央銀行的介入恐怕也是有的,不過相比之下,股市人士之間產生不可思議的共識這點似乎起了更大的作用。也許出於類似恐懼心理的因素。全世界的投資家們害怕人們失去對美元這一基軸通貨的信任,害怕以美元結算的體係出現危機進而導致國際金融市場的混亂。為此似乎達成了看不見的共同意見來保證美元不大幅下跌,同時不做非做不可的交易。

    以前產生過幾次的奇妙感觸這次又產生了。通過金融來看世界,有時覺得這顆行星好比一個活物。我們恐怕通過因特網和衛星網絡而置身於同一共同體的內部,超越英語日語等民族語言而潛在性地置身於同一通用語言的內部。平時我們在此通用語言的基礎上以各自的語言嚐試溝通。在這一限度內,看上去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動機和欲望。可是,當極其視覺性的東西像此次恐怖襲擊這樣赫然出現的時候,網絡上的全世界所有人都顯現出令人驚異的共同反應。

    我們首先顯現的反應是懼怵。即便以這顆行星保安官自居的合眾國總統也不例外。希拉克等人明確表示可怕。但共識很快開始形成。無論在政治外交層麵還是在金融經濟層麵,要達到的目標都是秩序、和平與正義。全世界簡直就像物理現象一樣遵循同一法則迅速達到係統性均衡。其井然有序的動向,看著都讓人不寒而栗。

    紐約股市下個星期一就早早開盤了。想到災難的嚴重程度,堪稱驚人之舉。我指示所有同事確認有關品種。乘客必然減少的航空方麵的股票、須支付巨額保險金的平安保險公司的股票以及二次保險企業的大幅下跌是任何人都一想就明白的事。相反,國防方麵和醫藥等股票必然上揚。這些不過是簡單的加減法。問題在於企業間的相互關聯和波及效應導致的股價走勢。布什向國民強調“消費是愛國精神的發揚”。消費者若抑製消費,那麽GDP差不多七成依賴國內消費的美國經濟就運轉不靈。重開股市,大概FRB就要有所動作,就要通過降低聯邦基金利率和法定貼現率等所有手段致力於穩定股市。ECB①也可能協調降低利率……我把這些話講給同事聽。

    “也可能有托盤出現。”植村說。

    “不管怎樣,就算一時下跌,跌幅也不至於很大。”

    “說不定反倒上漲。”佐佐木接道,“由於股市對策充滿布什所說的愛國精神的關係。”

    “投資家不那麽傻的,”我說,“一般消費者在愛國精神的驅使下買的頂多是星條旗之類。股市是沒辦法靠愛國精神支撐的。上漲有上漲的理由,下跌有下跌的理由。”

    ①EuropearCentralBank之略,歐洲中央銀行。

    麵向投資家的網站持續發布信息,說即使紐約股市重新開盤也絕對不會暴跌和狂拋。判斷我想是不錯的。道.瓊斯工業股票平均指數雖然跌破九千美元,但首日下跌處於預料範圍之內。另一方麵,主要工業國開始降低外匯儲備中美元所占比率。金融機構投資者們開始重新考慮美元本位資產的比重.這已作為外匯市場美元拋售現象反映出來。

    “較之投資家,問題更在於消費者吧?”在緊急召開的投資戰略會議上,藤木質疑我提出的投資藍圖,“出於恐怖襲擊的擔憂,消費者心理無疑更加趨於保守。這點在你的藍圖中好像沒有作為具體戰略考慮進去。”

    “差額利潤由於利率下調而變大的消費者金融和信用貸款公司、股價因恐怖襲擊暴跌而使得評價下滑的保險業和傳媒業一一這些我正在注意。”

    “那些嘛,全世界投資家都在注意吧。”他不無揶揄地說,“跟你說這個怕是班門弄斧。不過美國人通過401K①以股票賺取了養老資金,股票上揚自然沒了養老之憂,所以減少了儲蓄。但是,紐約已不再具有吸引全世界資金的磁場。從中長期看,可以認為世界經濟將以美元疲軟為基調向前推移。而美國股市規模一旦難以維持,那麽儲蓄率為零的家庭勢必削減消費開支。這樣一來,就有可能發生日本十年蕭條這樣的情況。日本的泡沫經濟也好美國的繁榮也好,地方和股市固然不同,但在以資產膨脹為基礎這點上是一樣的。”

    ①美國1978年開始實行的一種年金製度。大約相當於集資製(公積金製)養老金。加入者有權參與年金運用計劃的製定、選擇投資對象並監督其效果。

    “我不認為美國會變得和日本一樣。美國擁有通過放寬限製而在信息、生命工程、新材料、流通、醫療等領域進一步增加就業機會的能量。”

    “這種話以後還能適用下去嗎?這種新經濟國家,同時也是世界最大的債務國,年年出現巨額經濟赤字,可以說正在淪為生活破產者。出現赤字也能不存款而進行投資,是因為外麵有資金流人。而資金不流人的時候怎麽辦?”

    不用藤木指出,我自己當然也正在就此考慮。國際金融市場已開始對繼續以美國這一國通貨為基軸這點懷有不安。資本總有一天從美國流出,或者抑製流人美國。一旦美元失去向心力,世界經濟就將失去方向性而開始漂流。

    最為容易理解的前景是,美國將一個接一個發動戰爭,用戰時經濟這個法寶以美國為中心重新整合世界經濟。新保守主義那夥人說的總之就是這麽回事。從經濟角度讀取布什主義,等於我們宣布把世界置於戰時經濟之下。否則資本主義有可能壽終正寢。

    從根本上說,沒有暴力,資本主義是無法存續和擴張的。如馬克思分析的那樣,資本所以產生剩餘價值,是因為讓勞動者從事了超過必要勞動的剩餘勞動。然而剩餘勞動時間的增加伴隨體能極限.所以,資本為了繼續保持自我增殖,就必須不斷從非資本主義國家製造出新的無產階級和勞動力。這就是資本主義性質的帝國主義、就是殖民地政策。這一做法曾經伴隨武力,如今則以錢為媒介在別人看來溫情脈脈地進行,如此而已。

    貨幣絕非中立的東西。它以其適於自我繁殖的方式改變人們的生活形態和思維,改變世界本身。所謂全球化,無非是力圖在貨幣這一超宗教之下對世界進行重組的運動,原教旨主義是對它的抗拒。再概括得激進些,不妨說在全球化方麵找出製勝機會的人祭起新保守主義大旗;相反,將其視為導致進一步受苦受難的元凶的人則皈依原教旨主義。

    隻要蘊含這樣一副構圖,全球化的滲透就不可避免地使恐怖活動和紛爭變成恒常行為。而為了實現所期望的秩序、和平和正義,美國軍隊就不得不愈發作為世界警察耀武揚威。日本的自衛隊將以榮任世界警察遠東支部的形式參加美國主導的治安維持活動。我覺得這幾乎已成定局。新保守主義的政論家們開始主張:此次恐怖襲擊證明民主黨主導的抑製和封鎖政策徹底失去效力。對於阿爾卡伊達那樣不惜自殺式襲擊的對手,抑製本來就無能為力。而且,從恐怖襲擊的本質看來,反擊對手的攻擊這一做法早已依賴不得。為了保衛國民,隻有先行攻擊一一找出可能施加危害的潛在威脅,在其到達國境之前予以摧毀。

    為了維持本國和平而先行攻擊他國。編造種種借口極力挑起戰爭。曾幾何時,戰爭被視為旨在維持和平的消極活動。從今以後,倘若不將戰爭作為恒常行為接受下來,任何和平都將無從指望。縱然自己所在的場所風平浪靜,也不能稱之為和平。對於我們手中的“和平”,也許早該看作戰爭的一部分,或視之為戰爭與和平交織的無法命名之物。

    我想起沙織說的話。我們豈不比安妮.弗蘭克還不幸!或許如此。她可以希求和平和自由,而我們連祈求和平的資格都沒有。為什麽呢?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希望和平不外乎反過來希望戰爭。眼下的平靜,是以眼睛看不見的他者的恐怖和痛楚換取的。和平是醜惡的東西,差不多和戰爭同樣血腥,我認為。

    3

    看報也沒有任何前景看好的材料。世界經濟開始帶有通貨緊縮色調,放鬆到接近零利率的各國金融政策沒有達到預期效果。棘手感很快在投資家之間擴展開來。有的經濟評論家指出甚至有可能發生世界性經濟恐慌,而不僅僅限於日美同時蕭條。

    美國發動了在任何人看來都愚蠢透頂的報複阿富汗的戰爭。我們則開始估算這場報複性戰爭的經濟效果。恐怖襲擊也好戰爭也好,都會產生股價因此上揚的企業。所有的基金經理都把它們一一列在表上,開始在腦袋裏構思重新搭配股票品種或批量買進。這樣,我們就成了那個毫無知性可言的人,成了那麽唾液四濺地譴責恐怖行為而公然打響以“自由”和“正義”為目的的報複性戰爭的人的幫凶,為搜刮顧客的錢財而忙得團團轉。

    “真的開始了!”傍晚往公司打來電話的波佐間一開口就觸及戰爭,“不過這戰爭也夠奇妙的,同一軍隊,不光扔炸彈,還扔藥品和食品。作為阿富汗人,怕是搞不清自己是被攻打還是被保護、是要被解放還是要被鎮壓。”

    “作為我們也看不明白。”

    “就是說大概一切都被複雜化了。”波佐間事不關己似的繼續道,“可以照單全收的一樣也沒有。”

    “戰爭本身正變得似是而非。”我說,“同一軍隊既扔炸彈又扔藥品食品一一這樣子早已不能稱為戰爭。”

    “不是戰爭又是什麽呢?”

    “一份報紙的社論寫道是行使聯合國憲章認可的自衛權。不但報紙,國際社會也似乎想在乃是對於恐怖襲擊這一無法無天行為的懲罰這點上達成妥協。即使為了這點,恐怕也必須空投救援物資。但為了取那些空投的救援物資,必須步行穿過好幾公裏埋有地雷的沙漠。對這個報紙倒好像不怎麽報道。”

    “啊,報道那玩意兒是為了同現實狀況妥協才存在的嘛。”

    “或許。”

    交談中頓片刻。之後提起其他話題。

    “近來看的一本書有點意思,一位古生物學家寫的關於生命史的書……內容可想聽?”

    “即便我說‘No,thankyou’,你也照樣開講的吧?”

    波佐間笑道:“算是吧。”

    “講來聽聽!”

    “宇宙年齡約有一百五十億年,生命誕生以來有四十億年。關於最古老的人類自是眾說紛紜,但以常用的比喻說來,在表示地球曆史的鍾表盤上大概處於午夜前一分鍾的位置。”

    “怕是灰姑娘想起自己同繼母的約定那個時候吧。”

    “恐龍和舊石器時代的人類相隔六百五十萬年也是第一次知道,於是我陷入了沉思。”少頃,他繼續說:“上小學時倒是看了《恐龍一百萬年》那部電影。”

    “那部電影我也看了。”我附和道,雖然不曉得他的話講去哪裏。

    “拉克威爾。韋爾奇遭遇恐龍的鏡頭有吧?”

    “記得……啊,是的是的。”

    “那個鏡頭看得我膽戰心驚,心想可憐巴巴的我們算是什麽呢?”

    我低低笑出聲來,算是表示同感。

    “聯想生命漫長的曆史畫卷,當今世界各地發生的糾紛看上去總好像微不足道。”他不無誠摯地繼續下文,“說是文明的衝突,可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曆史,充其量不過二千年吧。至於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還不出五十年。較之生命四十億年的曆史,不過是眨眼之間。”

    “的確。”

    “純屬徒勞無益的想人非非。例如讓古生物學家來調停複雜的民族糾紛和宗教戰爭如何?讓布什和沙龍在卡納第安.洛基或哪裏一邊找三葉蟲化石一邊清醒腦袋……”

    “設想可能不壞。”

    “除了不現實這點。”

    我開始用圓珠筆在桌麵上的便箋塗鴉。這是開始無聊的證據。但流勢未能停止。

    “心裏某個地方恐怕還是信賴美國這個國家的。”波佐間以懶洋洋的語調繼續話題,“雖然這個那個抱怨多多,但還是樂觀地以為最低限度的良心和理性還是具備的,至少比日本的政治家好些。但就是這個美國變得莫名其妙了,說失去平衡了也好,總之幾乎沒有反戰的呼聲。”

    “對布什的支持率,真有點難以置信。”

    波佐間在電話另一頭點頭繼續:“說到底,你以為美國國內投布什票的家夥有多少?往最多裏算也才占有選舉權的人的半數,實際上要少得多……問多少次也從未真正理解合眾國總統選舉是怎麽個體製。”

    “我也差不多。”

    “我想說的是,六十億人類之中投布什票的家夥不過占極小極小的百分比。和佛羅裏達州的戈爾大約隻差五百票左右吧?但選舉中勝了就是所謂總統,加之碰巧是美國總統一一僅憑這一點就好像全人類代表似的不可一世。這一來,人們就要問民主主義這東西所反映的到底是誰的想法?是無限正義還是什麽我不知道,布什可是真要把全世界拖入永久戰爭的。”

    “而他本人戰死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一點不錯。”波佐間略一停頓,“未嚐不可以說是僅為他一人之故。當然未必是他一個人的責任,但作為人之常情,難免心想若是多少有點見識的家夥當總統就好了。”

    “陰差陽錯是他。”

    “是的,陰差陽錯……或許不如認為就那麽回事。”

    “那麽回事?”

    “說是的民主主義。民主主義所帶來的是若幹選項中最糟的東西,好比收視率優先的電視節目。溝通方法上有沒有問題我不明白,反正取決於多數結不出好果子。”電話線另一端傳來點煙的聲音。吐罷吸人的煙,他接著說下去:“民主主義和股份公司一一到底是萬惡之源。隻要這兩樣不從地上消失,世界就好不了。”

    “聽你這麽說,覺得真可能那樣。”

    “保準那樣。”

    我驀然想他怕是喝酒了。看鍾,時針已過四點半。太陽雖然還高,但開始喝酒也差不多可以了。想著想著,發覺想酒喝的可能是自己。

    “如果方便,不一起吃飯?”我試探道。

    不料他好像有些歉疚地答說今晚不大合適。“有安排了,應酬!因時間空出來,就打了這個電話。添麻煩了?”

    “哪裏。”

    話出現空檔,往下本應約定下次見麵時間。但在聽他講的過程中,我開始有了不吐不快的感覺。

    “到底看不順眼啊!”我不知趣地老調重彈。

    “對布什?”對方的語調已帶有安慰意味。

    “布什也好美國也好聯合國也好日本也好,一切的一切。”我像吐出一直克製未吐的東西一口氣激動地說,“美國的空襲無論誰看豈不都毫無道理?然而恐怖襲擊是惡、空襲是正義這一不倫不類的邏輯大行其道。各國所以支持美國,總之是想站在欺負者一方以免自己受欺負。無論小泉還是布萊爾都一副膽小鬼的窘態。說起來,所謂人道戰爭所謂和平軍隊到底算是什麽?

    布什之流或許是那樣認識美國軍隊的,但由和平軍隊進行的人道戰爭雲雲,豈不令人作嘔?人被殺害了還有什麽人道可言?無論找什麽理由都不可容忍。NGO①也麵目可憎,和耶穌基督會②有什麽區別?先進行人道支持,緊接下去就開始經濟侵略,不是嗎?在這個世界上,善已淪為醜惡的東西,根本不可能有什麽不被任何人指脊梁骨的善……有什麽不對頭?”

    “啊,一點點。”

    “什麽?”

    “原來你竟是這麽講倫理的人!”

    我默然。

    “你恐怕是世界上最講倫理的基金經理。”他說。

    “那是對基金經理的偏見。”

    “未必不是。”

    看樣子他並未理解。

    “我倒認為是普通人所具有的普通感覺。”我沒掩飾語氣中流露的不快,“眼前接連發生這麽荒唐的事,願意不願意都不能不講倫理。不是我變了,是情況變了。”

    “不,不然,”波佐間格外斬釘截鐵,“是你變了,裏邊有女人影子。需要移植器官的女子……是叫由希吧?是她的存在把鐵石心腸的基金經理奇異地變成了執著於倫理的人,我猜想。”

    ①NongovemmcntalOrganizatioll之略,非政府組織。

    ②SocietasJesu,天主教修道會之一,創立於1534年,擁有紀律嚴格的準軍隊組織,力圖收複宗教改革造成的失地,亦熱心向東方傳教。

    “離奇的借口!”

    “是嗎?”

    這回輪到我不理解了,遂緘口不語。

    “也罷,過幾天喝一杯去,”少頃,他改變語氣收場,“罵一通布什消消氣。”

    “不大可能讓人歡欣鼓舞。”

    “歡欣鼓舞對我們好比一種傳奇。”

    在床上一閉眼睛,飛機紮進大樓那一瞬間的圖像倏然閃出。我開始考慮被劫飛機上的乘客。恐怖分子挾持不巧同乘一架飛機的人不由分說地向大樓紮去。用無關的人殺無關的人。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的現實。

    因了僅僅一次的恐怖襲擊,整個人類就被閹割了。當然,這或許是位於日本這一場所從事金融業之人偏頗的看法。但是,至少從股市這一相位觀察世界,不難看出攻人我們生存秩序的這一突發暴力使得人們的欲望明顯萎縮。誰都好像感到無可奈何,覺得隻要平安活著就應滿足。為此任何不自由都甘心忍受。甚至壓製眼下都叫人心裏舒坦。

    我們也許正陷入一種恐慌狀態。一人叫喊,全世界一齊隨之叫喊。似乎全都嚇得大氣不敢出。誰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唯獨竭力回避破滅的僵直欲望籠罩著世界。一切都是客機紮進大樓那幅圖像造成的。

    美國打算招募同盟國建立全球保安體製。英國最先報名,日本慌忙跟上。法國和俄國固然把本國利益放在天平上稱量,但結果上勢必承擔以美國為盟主的保安體製的一角。此乃美國主導下的自由貿易主義的另一麵目。

    冷戰結束以後,美國作為可以掌控國際正義的唯一權力得到承認,聯合國自不用說。就連IMF①和NGO也要求那個國家在世界秩序中承擔核心職責。其權力中樞受到攻擊,掌控正義的主體本身正在失去冷靜。因意外遭襲而血衝頭頂的超級大國發瘋一般開始了空襲,而聯合國予以支持。對於安南獲諾貝爾和平獎的鬧劇,國際社會看上去絲毫不以為恥。

    無論往世界什麽地方看都找不到善和正義。力量萬能的結構、強有力者專橫跋扈的體製擴展到天涯海角。幹什麽都被允許。無論去哪裏殺多少人,聯合國都給予支持,國際社會都加以默認。如此不寒而栗的世界即將不聲不響地赫然登場。我們的生存即將落入軍事經濟政治縱橫交錯的密密實實的天羅地網之中。生存其中的成本被計算出來,被在全球範疇中規定、分配和交易。

    不妨設想一下在沙漠中作戰的士兵們。無論其本人怎麽想,他們都要以自己的生命為食糧生產“和平”這一商品。從美國力圖構築的全球經濟體製的角度看,未嚐不可以說戰爭乃是勞動,戰死屬於工傷事故。如此生產出來的“和平”被課以附加值出售,誰都不能不買一一當然是在接受由美國掌控的正義並對其帶來的後果負責這一條件之下。隻看“和平”這個字眼就可以得知它已不是純淨之物,一如當時之於安妮.弗蘭克。它已淪為橫跨軍事、經濟和政治範疇的極其注重實利且滿身血汙的東西。

    ①InternationalMonetaryFund之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我回想波佐間說的話,他說由希的存在使我變得講究倫理了。也可能那樣。在他眼裏想必是那樣的。以我的感覺來說,她是我最後的避風港,幾乎是唯一可以讓我藏身的場所。我無意以倫理麵目招搖過市,隻想待在自己應在的地方,這種心情很強烈。在她身旁,我可以讓自己身上流移的時間悄然內斂,處於自閉狀態。我和由希的關係使自己的生存勉強得以避開世界的劫掠。

    4

    低燒持續不退。因出現感染而用了抗生素。見效之後,開始逐漸降低輸液的濃度,同時以自發呼吸和人工呼吸相結合的方式嚐試擺脫呼吸機。但是,或許出於對撤離呼吸機的不安,由希不時發生嚴重的呼吸困難。也有時自發呼吸還配合不上呼吸機的節拍,引起被稱為fighting(1)的發作。發作十分厲害的時候,臉色發青,直讓人擔心她直接死去。

    配備人工呼吸機時間裏,所有活動都必須依賴他人,對本人是莫大的痛苦。既是肉體痛苦,又是精神痛苦。尤其不得不把呼吸這一關係到生命根本的活動交給器械的時候,等於讓自己暴露在identity(2)的危機之中。由於意識早已清醒,這種痛苦也就格外不堪忍受。因此,當人工呼吸機撤下的時候,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安樂死。

    “得這個病以來,沒有一天不遭受死亡威脅。”由希細聲細氣地說,“每次都對自己說死並不可怕,就像睡著了一樣。但有了這次這樣的事,就又不明白了。那麽苦不堪言,為什麽還得活著呢!身體已徹底壞掉,卻把感受痛苦的氣力剩了下來。

    ① 掙紮,抗爭,戰鬥。②自我認同,自我確認,同一性,主體性

    我默默等待由希往下說。

    “怕!”她少見地直接流露感情,“怕同樣的情況再次出現。因呼吸困難抬進醫院,自己全然奈何不得。安上人工呼吸機,想說拿掉都說不成,甚至痛苦都不能表示。”

    由希越說越激動,卻又突然止步似的閉住嘴。話語中斷後的沉默致使病房更加安靜。

    “能幫我嗎?”她把視線筆直地對準我,“永江君,那時候能幫我一把嗎?”

    “不能。”我躲開她的視線。

    “為什麽?”

    “因為我不認為那能幫助你。”

    由希的眼睛浮現出些許失望的神色。未幾,自言自語地說:

    “我也不是就想死,這以前一次也沒想過。隻是想去一個能好好呼吸的地方。”

    “在我聽來像是說想死。”

    “健康人聽來肯定都那樣的。”

    我覺得自己像被推開了,輪到我閉上嘴巴。

    過了一會兒,她字斟句酌地說了起來:

    “死已經不怕了。不是我嘴上要強,說來不可思議,對於死本身的恐懼如今已經沒有了。因為就這種病來說,死好比終點。我怕的是死的痛苦……不是死的恐懼,是死這件事的恐懼。”

    我默不作聲。醫院裏一片寂靜。也許特殊病房的關係,附近連護士的語聲都聽不到。

    “有什麽不同呢?”我聲音嘶啞地問。

    隨即,她像是說我問話本身問錯了,以強烈的口氣說:“截然不同!”繼而說道:“死的恐懼屬於心的領域。而若是心的問題,自己一個人就應付得來,也是必須由自己解決的。即使再難,隻要花時間也可以一步步解決掉。”她停下來,仿佛驗證自己的話。片刻,大概找到更加確切的說法了,重新開口:“與其說可以解決,倒不如說習慣了更合適。”她改口說,“心裏揮之不去的東西,哪怕再花時間,也總有一天習慣。即使最初不快,也會不知不覺地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一如珍珠貝把小石子做成珍珠。多少年來,死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即使不願意想,即使用別的事情衝淡,也絕對不肯消失。稍一疏忽就鑽到意識裏邊,結果隻能想那一件事。長年累月,總是這樣,所以早習慣了。死成了我的一部分,成了我自身。”

    由希像調整呼吸似的停頓下來。

    “可是,對於身體,自己就怎麽都沒辦法。連呼吸都不能隨心所欲。現在所感覺的,就是對於自己無法控製的事態的恐懼,就是對於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了的痛苦不知該怎麽辦。身體的、物理的、直接的……”她揚起臉看我,“所以,那時候希望你幫助我。”

    離開醫院,我沒有回公司,隻管驅車前行。我握著方向盤自己問自己:為什麽一定是我呢?由希為什麽把那麽重大的事托付給我呢?也許此外沒有合適的人。總不好委托父母。莫非因為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正適合幫助她自殺不成?而這樣的我又到底算什麽呢?

    沒有法律上的關係。固然是朋友,但朋友關係未免缺乏說服力。可又用不上戀人和情人這樣的字眼。不是至親,不是夫妻,戀人和情人不恰當,友人不充分……便是這種隻能以否定式提及的關係。唯一能用肯定式表達的,不外乎適於幫助她自殺這點。不由得想笑,卻又不是笑的場合。

    細細切割開來的地塊上,緊挨緊靠地排列著由塗著白砂漿的院牆圍起來的住宅。整個街區呆板板沒有表情,沒有生活氣息,感覺上似乎時間本身揮發一空。

    “不知道該怎樣對待自己,天天都像失魂落魄。”一次由希這樣說過,“怎樣把食物完整送進嘴裏,怎樣更換衣服,怎樣克服日常煩惱,每一個都像是一種挑戰。”也曾這樣說過:“既然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那麽至少能控製心情也好。通過控製心情避免讓照料我的父母悲傷或難過。困難的是不知道在哪裏劃一條界線,分清自己能做的事和依賴別人的事。太遠了不行,太近了也不行,這點很難。”

    以我看,那已經不是一般的毅力了,足以讓我聯想起強韌而纖細的植物。從這樣的她的嘴裏發出但求一死的話語對我是個震撼。她便是絕望到那個程度。這一來,就連我的心也好像染上了同一顏色。

    我一邊在冷冷清清的路上驅車行進,一邊向自己發問:為什麽自己同由希交往到現在呢?意在幫助別人。這的確也是有的。我想用自己掙的錢幫助她,想讓她接受現在所能期望的包括器官移植在內的費用最高的治療。這是為了什麽?當然是為了她,為了既不是戀人又不是情人的一個女人。那僅僅出於大學同窗之誼?

    器官移植不是最佳選擇這點,就連我也清楚。一如許多醫務人員指出的,就算移植手術成功,移植護理所伴隨的問題也是不少的。長期高強度免疫療法,可以說好比人工製造出和艾滋病感染同樣的狀態,使得接受移植的患者經常遭受嚴重感染症危險。同時我也清楚,由於免疫藥物的副作用,高血壓、高血脂、腎功能衰竭等症狀將以相當高的比例發生。而且,接受心髒移植手術,需要每月進行一兩次心肌生檢來決定免疫藥物的使用量。那對於患者是很大的痛苦,況且檢查可能導致並發症。綜合考慮這些,哪怕患者病情再重,也未必可以說接受移植手術是最佳選擇。

    盡管如此,主治醫生還是勸由希去海外做移植手術。這恐怕是因為那樣會讓人解脫一一醫治除了移植別無獲救希望的患者,作為醫生肯定是難以忍受的事情。即便以傳統療法做得盡善盡美,患者也還是遲早死去。屆時他必定遭受失落感和無奈感的折磨。而若送去海外,作為醫生也算姑且盡了責任。不僅可以對自己製造alibi(1),甚至可能領略自以為是的成就感。莫非我正要進行同樣的欺騙,把某種寶貴的東西偷換成移植手術不成?

    ①不在現場的證明.

    舉例說,每次發生嚴重災害都會有數額相當不小的捐款集中在一起。我們為什麽出錢幫助素不相識的受災者呢?莫非因為他們的悲慘處境同自己的平安無事之間有距離不成?我們絕不曾對其慘境坐視不理。莫非我們是為了得到alibi而踴躍拿出若幹錢款的嗎?我們因此而免除愧疚感,將自己的生活置於平安無事的園地。就是說,捐款和募捐同接受身體檢查、與保安公司簽訂合同是一樣的,恐怕都是保護自己的消費行動。我們通過這些行為來驅除降臨自身的他者這個災難,來否認他們,將侵入自己內部的他者排擠出去。

    讓由希接受移植手術,對我來說是一種消費行動。企圖通過提供移植費用在自己和由希這個他者之間設置距離,換取自己的安穩,把她排擠出去。這是因為,我已經認識到自己無法徹底接受由希這一現實。如若接受,她的存在就要馬上威脅我的安穩。所以我準備下次見麵的時候通過求助於醫療高科技來取代接受,以便對自己本身製造出並未坐視不理的alibi,進而獲得將所掙的錢進行有意義投資這一確信,也就是說……

    不覺之間跑出了住宅地段,路兩側鋪展著收割完的稻田。簡易道路的兩旁長著蒙了一層白色土塵的雜草。我以超慢速繼續行駛。前方出現坡勢徐緩的丘陵地帶。黑土地的點點處處殘留著免於開發的雜木林。迂回翻過丘陵後,一條稍大些的河擋在眼前。新搞的護岸工程,兩側的路剛剛鋪上瀝青,一條了無情趣的河。

    行駛了一會兒,周圍變成了留有往日鄉村麵影的田園地帶。不過,撩人情懷的田園風光也並非完好無損,式樣相差無幾的房屋一排排坐落在把農田切割成蟲蛀狀的地塊上。不久,瀝青路麵沒有了。再往前去,路也到了盡頭。我把車開進草叢,下車出來。沿堤上一條小路可以往下走去河灘。

    也許不下雨的關係,水量不多,河灘到處是泛白的鵝卵石,一片荒涼。興之所至,我拾起扁平的石子朝水麵橫削過去。石子在水麵跳躍幾下,沉入水中。這簡單重複的動作似乎奇異地使我的心情沉靜下來。我如醉如癡地不斷拾著石子。拾起腳下石子朝河麵拋去,不知連續拋了多少。有鼓聲從遠處隨風傳來。我停住手,驀然回神,環視四周,看這裏是哪裏。

    對麵河堤上正有舉行慶賀活動的隊列通過。運動衫外麵套著號衣的小孩子們提著小小的神轎行走。頭上纏著圓點花頭巾,後麵跟著打旗的更小些的孩子.沒看到附近有神社,想必是慶賀秋季豐收的活動。隊列規模不大,不到十個人。大概因為孩子數量減少,很難找到人抬東西。有兩人抬一麵日式大鼓,後麵的孩子用鼓槌敲打,大家隨著鼓聲哼唱賀詞那樣的曲子。不知是無奈還是累了,沒什麽氣勢。況且神轎本來就給人以一種淒寂孤獨之感。那隨風飄來飄去的旗,看上去讓人覺得好像碰上了送葬隊伍。

    神轎過去之後,河灘頓時安靜下來。細弱的水流聲似乎反倒烘托了寂靜。低空逶迤著如煙似霧的淡雲,太陽從其背後滲下模模糊糊的光。不可思議的景致。整個天空發暗,暗中又帶著撲朔迷離的光亮。較之離太陽近的天空,土堤上方反而亮些也很奇妙。於是,風景失去縱深,或者不如說失去遠近感,遠景和近景融為一體。感覺上,本應位於遠處的東西位於近處,而本應位於近處的東西位於遠處。

    我久久佇立不動,陷入夢遊般的心境。河灘也好土堤也好,不覺之間隻剩下了令人聯想水墨畫那種昏暗的濃淡。河流聚集空中微乎其微的光亮,勉強在幽暗中閃閃爍爍。我朦朧的意識中出現了由希的死,猶如隱藏在霧狀雲絮後麵的死。那不是她的病,是她的死……她的不在。而抵達那裏的時間,感覺上仿佛沒有抓手的、缺乏實體的、不可能實際存活的東西。

    不管多麽缺乏現實感,她的死也還是遲早成為現實。然而成為現實的死卻很難讓我認為是現實的。現實追趕死亡這一事態似乎是非現實的。例如,在沒有了由希的世界上,河也照樣流、雲也照樣在空中飄蕩嗎?當然是的。即使少了一個人,世界也依然如故,我自身也依然如故。世界仍將繼續存在,一如以前曾經存在。可是我無法完整勾勒那樣的自己,就好像用於沙製作器皿,輪廓從準備加固的一角倏然解體。

    對於由希的死,我第一次懷有了不成形的恐懼。對其愈來愈近覺出火燒火燎般的焦慮。

    5

    我們為什麽要賭博呢?任何賭博在統計上都不能指望出現收支大體相抵以上的結果。彩票也好扒金庫遊戲也好,作為數學上的概率無疑要蒙受損失。盡管如此,我們仍抵擋不住這種不利的誘惑。為了占大便宜的低概率,我們主動接受吃小虧的高概率一一從道理上可以得到解釋。問題是,市場越是合理,賺大錢的機會越少,因為預期回報和風險調整的狀態,對於同時擁有同樣信息的任何人來說看上去都是一樣的。

    美國股所以難做,一是因為市場的合理化十分徹底。任何企業都隻做賺錢生意,此外的事則利用企業外部資源,資本效益被提高到極限。而且,即使同一行業,各個企業也拚死拚活打造自己的商業模式。在日本,做到這個程度的企業肯定贏到最後。然而在美國則是理所當然的常事,隻看圖像資料和聽經營者介紹,很難判斷企業的優勢。每個企業都各有其成功的原因。其中高出一頭的企業在任何人眼裏都出類拔萃。結果,各基金挑選組合的股票品種相差無幾。即使偶爾有手段不凡的經理,也很快就被仿效,致使其獨創性戰略的優勢被打壓下去。因此就更需要投資智慧。

    Cryogenesis公司是一九八四年創立的投機企業。如今從業人員約三百五十人,在紐約股市上市。位於亞特蘭大郊區的總公司除了管理部門還擁有培訓中心和研究所。培訓中心由作為核心部分的實驗室及所屬十多個工作部組成,研究所從醫學到農業匯聚著各個領域的研究人員和工程師。此外,該公司的谘詢委員會的成員不但來自美國各地,來自歐洲澳洲的著名醫師和專家也比比皆是。

    這家公司的情況,是我幾年前調查由希去美國做移植手術的可能性時偶然得知的。本來是人體部件製作工廠,可以說類似器官移植社會的便利店。在美國各地有代理人,從心髒死和腦死之人身上采購血管、阿基裏斯腱和軟骨等人體部件。再由公司的技術人員和醫師小組加工,配送到各地的醫院。大概擁有加工和保存液方麵的專利。當時隻覺得這個買賣很有意思,沒怎麽放在心上。

    時至今年,在意想不到的場合聽得了這家公司的名字。那是和幾個同行喝酒的時候。負責國內中小股票的經理談起買進自家股票品種組合表中的係統工程公司股票的事。說那家公司從事組建Cryogenesis公司的網絡係統。而我並沒有把人體部件製作工廠和係統工程公司一下子聯係起來。不說別的,在日本由於法律限製很嚴,不大可能像美國那樣從事人體部件的加工和銷售。但由於心有所覺,便通過當地的證券分析員多少做了調查。

    結果有個意外發現。原來Cryogenesis公司要在日本做的並非人體部件的銷售。看情形他們已把虛擬嬰兒納入射程,準備以世界規模展開受精卵基因診斷活動。

    在美國,據說每年已有相當數量的體外受精嬰兒出生。整個地球上恐怕已超過一百萬。這一數字將來有增無減。大概由於環境荷爾蒙或心理壓力的關係,以傳統性行為無法受孕的夫婦日益增加。日本雖然不過一萬幾千之數,但通過被稱為IVF的體外受精和胚胎移植出生的嬰兒每年仍不斷增加。

    作為不孕症治療方法,幾乎所有接受IVF的夫婦都要作為選項接受嬰兒出生前檢查。因為有別於通過母體血清進行的Triple—marker(1)檢查和羊水診斷,準確說來應稱為著床前診斷。目的在於通過從體外受精培養的胚胎中采細胞提取信息,然後隻選擇遺傳方麵沒有異常的胚胎送回母體來預防嚴重遺傳病症的發生。Cryogenesis公司準備在日本進行的是和體外受精相結合的基因診斷。其業務模式大體是這樣的:

    首先一點,體外受精本身同現在一般性不孕治療並無不同。使用荷爾蒙製劑誘發排卵,盡可能多從卵巢取出卵子,使之受精加以培養,當其四~八成成為受精卵的時候采一個細胞出來。之後複製所采細胞,製作解讀用的樣品。樣品從簽訂特許合同的世界各地醫院空運到美國的公司總部,在那裏使用DNA②切片提取細胞的遺傳信息用電腦加以分析,分析結果經由因特網發往各家醫院。前麵說的係統工程公司在這裏開始參與。因為必須在各醫院和Cryogenesis公司之間組建信息網,將解讀完畢的遺傳信息化為數據庫進行管理的務實性作業也必須開始。診斷結果出來之前,胚胎將在各醫院冷凍保存。隻有接受有無遺傳異常檢查的優良胚胎才被解凍並移人子宮。

    ①先天性愚型篩查(唐氏綜合征的抽血篩查)。②脫氧核糖核酸,構成生物遺傳因子(基因)的高分子化合物。

    “傻氣!”沙織說,“費那麽多周折,總之不就是選擇基因嗎?”

    “算是吧。”

    “選擇基因和培養成什麽樣的孩子,我想是完全不同的問題,不對?”

    “啊,對的。”

    “那麽’雖說對胚胎的選擇不應指責,但畢竟不是明智夫婦做的事,我認為。”

    “是嗎?”

    “大學時代打工做過家庭教師。對方是個高中生男孩兒,父親是醫生,總想讓兒子上醫學院。”

    “常有的事。”

    “嗯’常有的事。但任務比讓恐怖分子改邪歸正還難。”

    “泛進成災的比喻。”

    “那家的母親每星期都買盆栽植物回來。鐵線蕨啦秋海棠啦香雪蘭啦……”

    “具體顏色和形狀浮現不出。”.

    “反正是莖上有很多葉片的。”

    “明白了。”

    “那種賞葉植物買很多回來,放在客廳和門廳等處。”

    “喜歡植物。”

    “是不是呢?”她歪起腦袋,“買回也不照料,一兩個星期就全都枯萎了。枯萎了又買新的回來。這樣的母親培養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大體想像得出吧?”

    “大體。”

    她眯細眼睛緊緊盯視我。

    “你的想像,我想應該是不錯的。”她說,“所以作為我,較之什麽遺傳信息,在心情上更願意支持這樣的見解一一父母的為人和生活態度對孩子的影響要大得多。”

    “你的意思是:有閑工夫做什麽基因診斷,還不如好好照料買回的植物?”

    “然後好好做晚飯。”

    “你會成為好母親。”

    “謝謝!”

    向波佐間談起Cryogenesis的事,純粹出於心血來潮,可以說是話碰話碰上的。

    “準人壁壘低,容易被模仿的電子業必然減速一一這早就看出來了。”我在電話中說,“相比之下,生物工程則是不易進入的領域。我還認定伴隨限製放寬同基礎設施趨於完善的工T相結合的商業模式將是下一個目標。而Cryogenesis同這一模式正相吻合,所以今春把它納入了股票品種之中。”

    “賺了?”

    “算是吧。靠電腦業賺錢的時代結束了,幾乎所有的基金經理都這麽認為,下一個是生物工程.實際上克隆羊羔誕生的時候,向羅斯林研究所投資的公司的股票也急劇上揚。但還沒有把生殖技術和基因技術作為具體商業模式理解和評價。一來因為過於專門了,難以勾勒企業形象,二來如果從投資到取得回報的時間過長,投資家們就要失去耐心,以致他們猶豫不決。”

    “你比他們看遠一步。”

    “碰巧。”

    “那麽?”

    “那次恐怖襲擊過後,股票進一步上漲.在其他企業統統下跌當中,多少有些反常。現在還在漲。”

    “可喜可賀。”

    “到底還是值得高興的吧。”

    “聽你聲音抑鬱,怕是我神經過敏。”

    “Cryogenesis的股票我想出手。”我一口氣說出,“不願意留在手上。”

    “可有什麽問題?”

    “不,我想沒有問題,至少Cryogenesis公司……假如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我,我對他們要幹的事看不順眼。”

    “指基因診斷?”

    “一切的一切。Cryogenesis這樣的公司的存在本身也好,他們要幹的事也好,向那裏投資的自己也好,統統……”

    他對著聽筒愜意地笑道:“上次也說了吧,你是世界上最講倫理的基金經理。自己也想承認了?”

    我充耳不聞地繼續說下去:“說基因診斷,聽起來固然好聽,但實質上是把人商品化——把可能出生的小孩兒做成商品目錄,問你想要哪個。”

    “跳躍性未免太大了吧?”

    “在自然排卵的情況下,一個周期排出的卵子原則上隻有一個。但用荷爾蒙誘發排卵,好像可以得到十個左右。如果從這些卵子裏通過人工授精製作胚胎,那麽可以就十個胚胎遺傳信息加以研究。就是說把十個胚胎排列出來,從中挑選最適合作自己孩子的。”

    在討論將其股票納入股票品種的公司內部會議開始之前,我們對那家公司進行了徹底調查。首先進行有關體外受精等生殖產業和基因產業的產業調查.把握大致的曆史背景,摸清市場規模、銷售業績、企業參與狀況等等,同時根據限製放寬和成本戰略等等進行前景預測。另一方麵,把可能和這家公司有關的業種列出一覽表。例如,就生殖工程來說,同保安係統和軟件等很多領域關聯密切。生殖產業情況如何呢?可能同什麽樣的企業相結合呢?製作盡可能明確的商業模式——把這些分給同事,讓他們調查。

    我對一位從事通過體外受精進行不孕治療的醫師成功地進行了采訪。是個四十幾歲男子,一邊在醫科大學執教,一邊在負責出生前檢查的國內風險企業當顧問。

    “依他的說法,女性卵巢中的未成熟卵在她還是胎兒的時候就形成了。能實際使用的隻是其中極小極小一部分,閉經前的女性仍有數萬個有生命力的卵子剩餘下來。如果使之體外受精,那麽至少可以得到數百個新胚胎。也就是說,可以從數百個遺傳信息中選擇自己中意的孩子。”

    “果然。”

    “選項擴展到這個地步,那麽排除具有致病基因的胚胎這一消極選擇同選擇具體中意基因的胚胎這一積極選擇的區別就不存在了,實質上同DesignerChild(設計好的嬰兒)無異。幾乎所有的癌都可以發現突然變異的基因。假如可以事先檢查變異並將其除掉,那麽往下想要孩子的父母勢必打算在受精卵階段接受基因診斷。這對於在孩子越來越少的情況下經營醫院的產婦科醫生們來說,新的檢查技術就成了正中下懷的賣點。這不限於疾患,暴力基因、引發凶殺犯罪的基因、具有容易成為恐怖分子資質的基因……”

    “喂喂!”

    “不,不是開玩笑,現實中已到了那一步。人就是要找到自己想找到的東西。如果想找到恐怖分子基因,肯定能夠找到。這樣一來,不良分子都將在基因層麵予以排除。”

    話語停頓時,電話另一端全無聲息。

    “喂喂。”

    “啊,對不起,”波佐間掩飾似的應道,“發了一下呆。”

    “話無聊了吧?”

    “哪裏哪裏。”

    “反正過幾天爬山去好了。今天本打算商量這個來著。”

    “想去啊。”

    “計劃差不多出來了。”我介紹大致的線路,“坐電車過去。開車累。下山地點和登山口是同一個地方。”

    “卷入交通堵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波佐間間接道。

    “進山前的行李夠麻煩的。”

    “行李怎麽都得扛著。”

    “往下隻剩調整日期了。”

    “你怕也夠忙的吧?”他問。

    “總有辦法可想。”

    “用傳真傳過來可好?”波佐間以收場的語氣說,“傳登山計劃嘛。我也得根據工作日程調整。”

    “好好,兩三天內傳過去。”

    他最後道聲謝謝,一下子掛斷電話。放下聽筒後,我覺得好像忘說了什麽。

    6

    好天氣持續了一個星期.報紙的天氣預報欄裏從北到南排列著太陽標記,讓人覺得晴朗的秋日將永遠持續下去。既不下雨,又不降溫,冬天永遠不來,甚至白天變短都無從想像。美好的秋天一直持續到時間結束。令人血液凍僵般的事件也很快過去,心中連砂紙打磨那個程度的傷痕也沒留下。一切依原樣周而複始。

    唯獨由希不能長此以往。她所說的安樂死不曾從我腦袋裏離開。所幸近來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保持安穩狀態,再未說出死字。莫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很難那麽認為。幫助自殺問題和器官移植同樣,都是醫療中斷時必然出現的類似自縊的東西,總有一天不得不迎麵對峙。我不知道那時候自己做怎樣的選擇,無法預測自己的表現。

    如果同意幫忙,剩給她的時間無疑會多少變得輕鬆些,至少可以去掉恐懼一一臨死可能久久忍受呼吸困難的痛苦的恐懼,從而減輕肉體上的折磨。因為她的病被認為心理壓力將使呼吸變得更加困難。

    但作為實際問題那是可能的嗎?根據現行法律,幫助自殺將以殺人罪問罪。不僅失去工作,還可能被送進監獄。更難辦的是不知在哪裏劃線。如果以某種形式實行安樂死,那麽怎樣才能知道合適的時間呢?能夠做出此其時也那樣的精確判斷嗎?外行人的我能夠看準最後的時限嗎?無論在哪裏劃線,恐怕都要留下加速她死亡這一愧疚感。可另一方麵,倘若她在自己猶豫不決的時間裏死了,又要留下使之過於痛苦的懊悔。

    我無法就自己應采取的行動做出決斷,不知道在由希死這個問題上應采取什麽態度。我將要啟動的行為本身莫如說是單純的,即幫助由希死亡。但我不能夠計算這一單純行為的風險,因而使預測毫無可能.況且這是僅有一次的賭博,不可能把第一次蒙受的損失在下一次補償回來。

    我想起在趕往她被抬進去的醫院的出租車中司機說的話。司機說他以前在公司人事部工作,有裁決人員的經驗。對於被裁對象可能問的“那麽你怎麽辦呢”的設想提問,他答道“走也地獄留也地獄”……最後關頭非此即彼的選擇。必須從別無退路的兩個選項中選擇一個,如同弗雷德裏克。福賽斯①的書名。

    淡雲輕籠的十一月一個星期日,下午別無打算地離開家的我乘上電車,來到由希家附近的車站。就這個季節來說算是暖和的一天。站前排列著咖啡店、漢堡包店以及幾家移動商店,了無情趣。從站前走上大街,沿一條小巷走不遠即是幽靜的住宅地段。筆直的道路兩旁,樹木簇擁的獨門獨院的舊住宅井然有。序地排列開去。其後麵矗立著牆挨牆的中低層公寓。再次細看之下,與舊住宅相得益彰的道路兩旁點點處處像包了銀箔的蟲牙似的建有不很大的新公寓樓。估計老住戶上了年紀或去世之後,離開父母家的子女一代借此機會處理老屋後改建的。

    ①FrederickForsyth(1938一),英國作家。曾任職於路透社,後轉入BBC,1968年始為自由記者。主要作品有《惡魔的選擇》、《戰爭的狗們》、《神拳》等。

    由希家也靜悄悄坐落其間。舊石柱大門裏邊,登上階差很小的石階,上麵是很短的門廊,兩側為修剪整齊的杜鵑和刺葉桂花樹叢。拱形探出的玄關裏麵為厚重的門扇,門前擺著由希母親精心侍弄的秋海棠等盆栽。麵對小巷的差不多被辛荑樹和酸橙樹掩住的右側房間即是由希的臥室。她當然不在,房子裏也沒有人的動靜。我隨便打量一眼房子後,像過路人一樣沒停步地走了過去。

    沿著長得沒完沒了的坡路走去。沒有什麽目標。說到底,為什麽到由希家來呢?什麽目的也沒有就跑來了。或許正因為知道她不在家才來的.遲早她要離開人世,來也見不到的日子將永遠持續下去,直到我不再來她家為止……這怕是一種預備性演習,為由希不在這一未知事態做的演習,為盡可能縮小現在與未來的落差的演習,一如登山家作為高山病對策而力圖讓身體適應稀薄的空氣。

    走了一陣子,來到一家似曾相識的餐館門前。從外麵看,又像是一座寺院。人口很窄,兩側排列著普通民居。但沿一條左右圍有土院牆的小路前行不遠,發現餐館門麵意外寬大。雖然時間還早,但也是由於累了,決定吃完晚飯再走。

    向女招待打聲招呼,在麵對庭院的榻榻米席上坐了下來。亮窗外麵的石燈籠有印象。我和那時候一樣,要了帶有餐館名號的菜肴。不一會兒,女招待端來啤酒和下酒菜。

    “請慢用!”

    什麽都沒變,鬆樹綠色的鮮亮也好,紙糊拉窗擋得視野不夠開闊也好。除掉沒有由希,一切同幾年前來的那次無異。估計菜肴也不會有什麽變化。

    麵對隨下酒菜端來的生魚片,由希隻抓了一兩片。蒸水蛋也剩下沒吃,小鍋什錦飯少量吃了一碗,油炸蝦沒動筷子。

    “能吃你吃吧。”她把沒動筷子的菜推到我麵前。

    “不多吃點可不行的喲!”

    我開始大口小口戳食她剩的菜。店老板乖覺地先給由希上了飯後甜食:黑芝麻雪糕、甜瓜和梨,便是那個季節。我努力回想當時她講的話;很快想了起來,我獨自笑了。由希講了蝌蚪的故事。

    如今差不多都是暗渠了,但我們小時候,城裏還這裏那裏有小河流淌。柞樹林和櫟樹林也有剩下來的,可以學昆蟲采集什麽的。上的小學附近有個水池,小孩子們在竹竿頭上係一條線,用那種簡單的漁具釣鮮紅色的美國小龍蝦。由希講的就是那樣的少年時代的一幕回憶。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休息日一家人開車兜風,路上在停車的水田裏發現了蝌蚪。”她以不連貫的語氣講了起來,“父親馬上脫鞋進田,很快空手抓了十幾條,母親和我吃驚地看著,因為他那人不常做那種事的。”

    “夠超現實的,作為情景。”

    “也許是想逗我高興。”

    “往下呢?”

    “一開始本打算放了,但在觸摸時間裏覺得很可愛,就撒嬌說一定要養。結果把當時能找到的容器都放了蝌蚪進去,拿回家來。”

    “開始飼養了!”

    “正正規規放進水槽,還去寵物店買了餌料什麽的。”

    “想像不出來啊,你照料蝌蚪的樣子。”

    “我照料得相當精心呢,”她不無意外地說,“父親見了,說好容易養一回,就寫日記好了。”

    “觀察日記?”

    “天天觀察它長腳的樣子,記錄在筆記本上。”她停頓一下,“蝌蚪的腳,肯定左邊的先出,知道?”

    “不知道,”我笑道,“那可是規律?”

    “說不準。不過我觀察的蝌蚪全都那樣的,沒一條例外。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自以為是了不起的發現,就把筆記本給老師看了……”

    “老師說是諾貝爾級的大發現可喜可賀來著?”

    “隻得到一句很平常的感想:觀察得蠻仔細嘛!”

    “怕是沒能理解發現的重大。”

    “怎麽說呢……是理科老師。挺泄氣的。”

    “大人就是這樣揪掉兒童的創造嫩芽的。”

    “後來長成青蛙,放生的時候可吃了苦頭了。”

    見我露出詫異的神色,她解釋道:

    “原來是土蛙的蝌蚪,城裏沒有的一種青蛙。老師說若在附近放生,就會奪走原有青蛙的繁殖場所,讓我放回原來的地方。”

    “這理科老師,莫名其妙的地方倒很專業。”

    “對三年級小學生說這個也……對吧?”

    “怎麽辦了?”

    “把裝有好幾隻大土蛙的水槽放在車裏,求父親領去原先抓蝌蚪的水田那裏。”

    女招待把我那份甜品端來。我在想每天盯視水槽觀察蝌蚪的小學生由希。當然我不認識那時候的她,兩人相遇是上大學以後的事。卻又覺得原本認識上小學時的由希,就像曾經同桌一學期就轉學走了的同學,其麵影留在了自己腦海裏。

    由希雙手捧著裝焙製茶的茶杯,從紙糊拉窗的空隙怔怔向外打量。甜品盤裏的甜瓜和梨都一動沒動。

    “不吃點水果?”我提議。

    她沒看甜品盤,看我的臉。

    “怎麽了?”

    “沒什麽。”

    少頃,把茶杯拿到唇邊,以感覺不出是熱是溫的表情無聲地啜了一口。

    女招待往下撤餐具的時候,由希的菜仍剩在那裏。

    “您沒怎麽吃啊!”女招待說。

    出門時,陽光黯淡下來。灑了水的石板路柔和地反射著腳下的燈光,唯有庭院鬆樹的枝梢映著從房脊間瀉下的夕暉。院子一角放一個小小的石臼,放了水,備一把竹柄勺。由希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麽,走去石臼那裏,用竹柄勺舀了水,彎下腰,把水澆在腳下鋪的鵝卵石上。回頭看見我,雙眼格外發亮一一也許我神經過敏一一說道:“你聽!”

    我蹲在她身旁側耳傾聽。類似深沉的鈴聲的旋律傳來耳畔,大概是水滴下落的聲音在埋在土中的水缸中發出的回響。“水琴窯”一一她告以裝置的名稱。

    “在電視上看過,實物是第一次,原來離這麽近。”

    據說四國①的香川或德島有水缸產地,莫非是從那裏遠遠運來這武藏野郊外的?我接過勺子,也澆水下去。並非澆得多聲音才大,那樣反倒聲音互相抵消,變得單調無味。第二回我試著不勝憐惜地一點點澆。

    “往地麵澆水是為了向死者傳達思念一一看過的一本書上這麽說的。”由希盯視滲入小石縫的水說道,“這水琴窯說起來也可能有那個含義。”

    我遞過竹柄勺,她微微搖頭說可以了,把勺放回石臼,走在前頭催我離開。

    “得這個病的時候,以為能活到三十歲。”由希不挺腰地說,“所幸目標達到了,也得以再次見到你永江君,領我來很多很多地方……”

    ①日本的四國地區,因古代為有阿波、讚歧、伊予、土佐四個藩國而得名,現為香川、德島、愛媛、高知四縣。

    話突然中斷。遠處湖麵似乎傳來輕微的波浪聲。

    “再活十年怕是貪心不足了。”

    “別想那麽多。”

    她未應答,抬頭看著我。

    “有時心想假如健康有多好,”她目不轉睛地說,“光是長病了,可也還是覺得發生了好多事,發生得太多了……卻又什麽也沒發生。”

    四周徹底黑了,我大致判斷著方位朝車站走去。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雨來。下得雖不厲害,但被街燈照著的部分,雨線顯得白亮亮的。不知道天空在哪裏。地麵與天空之間,雲層如煙似霧,其間無數雨點以隨心所欲的角度落下。

    路兩側排列的民居,就好像害怕濕潤物入侵似的關緊門扇,一片岑寂。房門的燈和窗燈倒是亮著,但窗簾一動不動,說話聲也一句不聞。葉片落盡的常青藤如嚇人的活物在塗料剝落的預製塊圍牆上爬著。橫道時而現出入影,消失在小雨中。門麵對著街角的麵包店把橘黃色的燈光隔窗投射出來。路過時往裏一看,沒有客人的店裏,一個店主模樣的男子正在收款機那裏整理票據。那孤獨的寂靜狀態給人以甚至超越時間的印象,若僅把那裏切割下來,未嚐不可以成為基裏克①的一幅畫。

    ①GiorgiodeChirico(1888—1978),意大利畫家,超現實主義的先驅。

    我一邊在雨中行走,一邊細細回憶同由希去過的這裏那裏。無所謂的場所無所謂的事。就連雞毛蒜皮的瑣事也令人懷念。恐怕兩人再不會去那些場所了。她的話語,她的小小的動作,她微笑時也透出悲戚的表情……不久都將消失。一旦消失,再也不會返回。我被這單純的事態一下子掠走了立足之地,每要邁出一步,都覺得像走在浮橋上一樣忐忑不安。

    雨沒有越下越大,隻是沒有間歇時候。我在頗有樹齡的櫻花街樹下麵走著。不知自己走去哪裏。過路的出租車也沒有。沿路走去,總會走上大街。走過幾個街區,走到一座不大的兒童公園。在水銀燈光照射下,不鏽鋼滑梯閃著鈍鈍的光。公園周圍也栽著幾棵櫻花樹。最裏麵的那棵樹幹格外粗,呈放射線狀穿行的樹根一處處把土頂起,幾乎整個現出其地下狀態.粗樹幹從中間一分為二,又繼續分成若幹樹枝,枝上仍殘留著迎來落葉時節的葉片。那遲早也要飄零,讓位給新芽。

    我站在公園前仰望樹梢。然後翻過低矮的鐵柵欄,緩步走到樹前,把手輕輕放在有光澤的樹幹上。吸了雨的樹皮有些發軟。我閉起眼睛,集中注意力,似乎有什麽纖細的東西在涼絲絲的感觸中流動。莫非它將帶著長眠於地下的死者的情思,每到春天就催生淡粉色的花朵不成?由希能活到那個時候嗎?肯留在我此刻所在的這個世界上嗎?

    我久久把手心貼在樹幹上。盡管被冷雨打濕了,但我還是可以從布滿小疙瘩的樹皮中覺出微微的暖煦。我像沙漠植物求水一樣,盡量把那溫煦融人自己的體內。水味兒濃了起來。在水味兒的誘導下,我想起兩人去鐮倉看菖蒲的情景。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梳理起來,想起是前年的事。僅僅兩年前還能外出看花來著。旋即,我再次陷入無可奈何的情緒中,已然逝去的歲月不聲不響地壓上我的肩、我的背。

    算不得什麽名勝,不過是一座未被納入觀光路線的不起眼的寺院。穿過山門,通向正殿的路的兩旁開著繡球花。繡球般的花在梅雨時節若明若暗的天光中被正巧下起的細雨淋濕了,變幻著藍色和淡紫色的光澤。寺院的水池覆蓋著開完花的蓮葉,碩大的紅錦鯉在其間遊動。我們從池麵上的石橋斜撐著傘,觀看雨淋的菖蒲花。

    正殿似乎在雨中舉行法事。低沉的誦經聲透過雨幕傳來。突然,走在身旁的由希從傘下問道:

    “你認為有天國的?”

    孩子氣的問話中帶有一種緊迫感,使得我沒辦法一笑置之。也正因為問得微妙,我未能馬上回答。

    “剛上小學的時候,家裏養的狗死了。”見我沉默,她繼續道,“一條Collie狗①,我出生前父母就開始養了,年紀相當不小。由於我懂事時它就在身邊,感情也很深。”

    “一直養狗來著?”我問。

    我聽她說過,最後養的一條狗在無法照料的時候,請朋友領養了。

    “死前幾個星期,想領去散步它也不從小屋裏出來了,食料差不多全部剩下。”她往下說狗,“也不像有大病,獸醫說怕是衰老的緣故。最後喘氣都像很困難了,時不時發出尖細的哀鳴,聽得我心裏十分難受.父母商量,決定打針讓它安樂死。我當然反對。雖說痛苦讓人可憐,可是打針弄死它也夠可憐的。即使狗心甘情願,我也受不了。”

    ① 原產英國蘇格蘭,體大健壯,毛黃褐色。原為牧羊犬,現多為寵物。

    她尋求同意似的揚起臉,我默默點頭。

    “母親說,希斯去天國了,別擔心……希斯是狗的名字,母親取的,好像是艾米莉.勃朗特小說主人公的名字。”

    由希似乎在追索由這名字喚起的狗的長相。我思索小說。記得小時候看過縮寫版《呼嘯山莊》,內容則記不得了。

    “從小就聽過不少關於天國的說法。”她接著說,“我也以我的想法相信來著.就是說,實際上認為存在那樣的地方。在那裏誰都能變得幸福,沒有病沒有痛苦,好得不得了,希斯也去了那裏,這點在腦袋裏我是明白的。”她遲疑地停了停,隨後多少降低聲音說下去,“父母趁我睡覺的時候叫來獸醫,打了安樂死的針。醒來時狗已死了。因為已有所預料,沒有為此責怪父母。畢竟是沒有辦法的事。隻是不能接受事情在眼前發生。”

    我提醒她注意腳下來代替點頭。由希停住腳,目光落在稍前一點的水窪。而後抬起頭,悵然注視山門那邊。萬籟俱寂的寺院裏,細雨悄然下個不停,腦袋裏仿佛連同周圍的景色一並被白色虛線封閉起來。

    “那天是星期天,”重新啟步時,她淡淡地說,“我比平常起得晚,確認狗已死了,我碰也沒碰希斯的身子,折回自己房間,哭了很長很長時間。邊哭邊想自己為什麽這麽傷心呢?畢竟狗上天國享福去了,對吧?本來自己也那麽相信的。或許是為分別本身傷心。傷心不能和它一起玩、不能碰它暖暖的身子、不能聽它的叫聲了。這個原因當然也是有的。但真正原因不是這個,我已經意識到了。那天我在床上找到了我為狗死那麽傷心的真正原因。”

    由希以異常清澈的眼睛看我,眸子的深處像有驚懼的陰影隱隱掠過。

    “我沒能相信天國,在我心裏這是無法蒙騙的事。”她移開眼睛看向遠方,而後自言自語地重複道:“現在也沒能相信。從希斯死那一天開始,始終一貫……我一直沒能相信天國的存在。”

    我不由得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回握。她的頭發夾雜有白色的東西,因雨閃著光。她回過頭,視線和我連成一線。沒有擁人懷中。片刻,雙雙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

    7

    星期六上午,一個電話打到家裏。波佐間夫人打來的。她為突然打電話道歉,同時告訴我波佐間一個人上山去了。

    “上山去了?”我感到意外,反問道。

    “有信留下來。”

    “什麽時候的事?”

    “像是昨天一大早。因為我起來時已經不在了。”

    “信上寫的什麽?”

    “隻寫很久沒上山了,今天去一次。”

    “地點沒寫?”

    “那個寫了。”

    夫人以讀信的語調舉出幾個山名。她沒有登山經驗。

    “是我用傳真傳過去的山。”我略略放下心來,“可為什麽一個人跑去……”

    “怎麽回事呢?”夫人如遇救星似的問。

    “其實多少也是事出有因一一這段時間幾次一起喝著酒談登山來著。”

    “嗯,從丈夫嘴裏聽說了。他說永江君相邀,準備重新登山。還一次次買齊了登山用品。”

    “往下就等調整日期出發了。但近來因為忙亂,有些日子沒聯係了。”

    最後一次和波佐間通電話,差不多是半個月前的事了。那之後過了幾天,把前往目的地的路線圖用傳真傳了過去。本想隨後聯係,結果忙起來稀裏糊塗忘了。

    “或許我不該發那個傳真。”

    “不不,那不是的……”

    “肯定等得不耐煩,索性一個人去了。果真那樣,很有可能走我傳過去的路線。”

    “在哪一帶呢?”

    我舉出東京郊外連接鄰縣一座山的名字。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山,”我語氣依然樂觀地繼續道,“夏天連老年人和小孩子都去爬的。先給山莊打電話問問。已是這個時候了,我想已經出發,不過行蹤大概還把握得住。”

    上午十一點都過了。掛斷夫人打來的電話,往估計波佐間住過的山莊打電話。如果走我發去的路線,昨晚應該住在那裏。請管理員查找住宿登記簿,果然有波佐間的名字。我馬上回電話給波佐間夫人。

    “到底有的,”因為是報告好消息,我免去客套,“是個老實家夥,乖乖走我設定的路線。”

    “和波佐間說話了?”

    “沒有。不過,在住宿登記簿上確認過了,不會錯的。好像今早離開山莊的,應該按計劃傍晚回來。”

    “是嗎?”夫人也似乎舒了口氣。

    “暫且不用掛念了。”

    “謝謝您了!”

    “可他也夠讓人著急上火的了,等他回來,兩人好好教訓他一頓。”

    約定見一個人。在西麻布意大利風味餐館吃著午飯聊了兩個小時。分開後從餐館前往波佐間家打電話。耳貼手機看表,快午後三點了。按計劃,差不多是下山時刻。鈴第二遍沒響完夫人就接了起來。

    “怎麽樣?”

    “沒消息。”

    “沒有聯係?”

    看來一個電話也沒打回家。

    “不像話!”我輕輕咂了下舌說,“不過別擔心,位置已經鎖定了。”

    夫人猶猶豫豫附和一聲,須臾問道:

    “你見波佐間的時候,看樣子他沒有什麽變化的?”

    “沒太覺察什麽。倒是說公司經營方麵處境很困難。”

    我想起波佐間頻頻喝幹威士忌的樣子。不是沒有覺察,當時我確實有點兒放心不下,所以才邀他登山。

    正想之間,夫人坦白似的說:

    “手機沒帶去。”

    “怕是單純忘了吧?”

    “或許。”

    看來她並不那樣認為。

    “可有什麽覺得不對頭的?”

    “沒有。”

    聽起來否定得很不情願。這裏本該深究一下。若是平常,我大概會那樣做的。可是,也是因為有由希的事,老實說,現在懶得過多介入此事。實際上也可能出於心血來潮而獨自上山去的。就忘記的手機來說,也許是偶爾忘帶的。往樂觀處想,我覺得事態不那麽嚴重。

    “時不時有令人心煩的事的。”我感同身受地說,“設法調整日程,安排自己不在時的工作一一這個那個思來想去之間突然變得不耐煩了,很想一股腦全都拋開忽一下子消失。尤其處在波佐間那種崗位的人我想更是那樣。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一兩天的時候也是有的。”

    那好比任何人都有的輕度自殺願望,我這樣說服自己。

    “作為他怕也是想放放風的吧?”

    “但願那樣……”

    “姑且等到晚上怎麽樣?”我折衷似的說,“按計劃,傍晚五六點應該回來。就算晚一些,八點之前大概也……”

    “我說……”

    “嗯?”

    “在哪裏見見您好麽?”說法雖然客氣,但聲音帶有決斷意味。

    “馬上?”

    “隻要您指定場所,不管哪裏我都過去。”

    語氣緊迫,從中感受得到對方刻不容緩的心情。我一邊看表一邊在腦海裏考慮最短的路線。這就去澀穀轉往橫濱,一小時多一點應該可以趕到。

    “我過去好了,”我以不至於誇張的口氣說,“太太恐怕還是在家等著為好。波佐間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回來不管自是無所謂,就怕有電話打過來。”

    “打電話?”夫人抓住話尾說。看來她因為過於擔心丈夫安危,對我的話反應過敏了。

    “例如告知晚回家的原因什麽的。”

    “您指的可是遇上意外?”

    “我想不至於,”我想趕快抽身,“反正一個半小時後趕到,詳細的到時候再說。”

    放下電話,我好像受到夫人憂慮的傳染,開始擔心起波佐間來。雖說多少認識,但很難說關係有多麽親密一一夫人向這樣的我這裏特意打來電話,無疑說明事態非同一般。畢竟多年朝夕相處的伴侶,僅從扔下信和沒帶手機這一點恐怕她就憑直覺意識到情況刻不容緩.我則擯除她的直覺而往常識性判斷方麵迂回了。

    我盡量回想最後在電話中同波佐間交談的細節。那時我的確微微覺出了不安,而具體怎麽回事卻想不起來了。隻是對他的反應有難以釋然之處,這點可以斷定。放下電話後還覺得好像有什麽意猶未盡,這也異常清晰地留在了記憶裏。

    波佐間住的公寓樓位於近年不斷開發的臨海地區稍微伸向山麓那邊的高地上。按下正麵大門對講門鈴的房間號碼,裏麵傳出女性的應答聲,門隨即打開。從電梯下來時,夫人已來到通道。

    “百忙之中,實在抱歉。”她深深低下頭去。

    “好久沒登門問候了。”

    “請先進去吧。”

    我被領進有沙發的大約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來這公寓還是第一次。正麵牆壁放一台大屏幕液晶電視機,配有家庭劇場式的環繞音響係統。格架裏主要放著卡拉揚、克萊巴、紹爾蒂等指揮家的歌劇DVD,數量相當不少。我有意無意環視房間時間裏,夫人在廚房沏茶端來。麵對麵相見,和電話中不同,氣氛有些發窘。

    “搬來這裏多長時間了?”我拾起不鹹不淡的話題。

    “整兩年。”

    苗條的體型沒變,皺紋和白發也不顯眼。不過對照我的記憶,看起來相當老。整個表情沒有精神,尤其眼睛那裏積滿了疲憊,使得她的相貌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

    “把我傳給波佐間的路線圖帶來了。”為進入主題,我把用手畫在A4複印紙上的圖紙攤開在茶幾上,“他離開家是昨天早晨吧?”

    “六點鍾醒來時已經不在了,那之前就……”

    “那就是說他大概上午就開始登山了,偏午時分應該到達山莊。”

    “那個山莊也能吃飯的嗎?”

    “飯能吃,酒也能喝,像民家旅館似的。帳篷和睡袋自不用說,食物和餐具也不用帶,當天去當天趕回那樣的裝備就可以出發。附近也有鎮辦登山小屋,但因為他好久沒登山了,所以設計的是盡可能減輕行李的輕鬆線路。”

    “第二天呢?”

    “到山毛櫸坡路那裏就折回,沿山梁走,繞過峰頂到避難小屋全是平路。從那裏順山梁下來就是林陰道,穿過村落就是汽車站。線路所花時間設定為五六個小時,下午稍早些時候就可以下到山麓。”

    “那就是今天的情況了?”

    我點頭看鍾,已過四點半。城裏倒也罷了,山上差不多該黑了。到了這個時間仍沒到達能夠打電話的地點,恐怕還是認為有什麽事才對。

    “下山路上有可能發生什麽麻煩。”我第一次說出這一可能性。

    “所說的麻煩……”夫人不失時機地追問。

    “迷路耽誤下山時間是常有的事。”為了讓動搖的對方安下心來,我姑且道出比較樂觀的估計,“迷路,卷入霧中……不管怎樣,他畢竟是有登山經驗的,用不著過於擔心。說不定今天夜裏一晃兒回來的。”

    “但願回來……”

    “再等一些時間可好?”

    “一些時間?”

    “是啊,”我綜合考慮波佐間的裝備,“今天一夜。如果還沒有聯係,就要考慮報警了。”

    “申請搜索?”猶豫片刻,夫人戰戰兢兢地問。

    “啊,為慎重起見。”

    “申請之後會怎麽樣呢?”

    “搜索申請書交給當地警察,”我以事務性語氣解釋說,“警察首先確認是否屬實。想必從登山者和登山小屋那裏收集情報,調查山上有沒有意外情況。遇難者肯定留下蛛絲馬跡。此外還要參考氣象數據綜合考慮種種情況一一會不會被卷入雲霧啦、會不會凍得動彈不得啦等等。如果遇難可能性增大,就要委托當地山嶽協會等組織救援隊。”

    “不是那樣的場合呢?”

    “難以認為是遇難的場合?”

    “嗯。”

    我略一遲疑,回答說:“勢必沿自殺和失蹤這條線追索下去。要看有沒有促使那麽做的緣由,如負債、病痛、裁員……若是年輕人,失戀也在考慮範圍之內。不過就波佐間來說,這一可能性可以拋開的吧?”

    或許因為我這玩笑不夠慎重,夫人表情僵硬地緘口不語,隻管注視手畫的路線圖。滯重的時間緩緩流淌。

    “說一說怎樣?”我倒忍耐不住了,“我一直想得很樂觀,但到這個時候也不往家裏打個電話是不正常的。如果有什麽覺得蹊蹺的情況,您不妨說……”

    “對不起。”她打斷我似的說。

    我一聲不響地看著對方。看得出她很猶豫。估計她有她的心理糾葛。

    我決定再跨進一步:“雖說是好爬的山,但畢竟這個季節。如果有放心不下的地方,最好早想辦法。”

    夫人還是顯得猶豫不決,眼睛向下看著。陽台上的陽光已開始黯淡。我耐住性子等待。

    她終於揚起臉,說:“我想丈夫不會僅僅因為想放放風而上山去的。”

    “就是說有其他原因?”

    “我已經什麽都不明白了。”最後她透出哭腔。

    她說波佐間酒量的明顯增大是人秋以後。一個人喝到很晚。夫人提醒他小心身體,他口說馬上就睡,可還是繼續喝一兩個小時。先睡了的夫人半夜起來一看,見他躺在沙發上爛醉如泥.這種情形已持續了兩個月左右。

    “一個人邊喝邊嘟嘟囔囔說什麽。”夫人避開我的視線,繼續說下去,“從他的話頭話尾,我感覺他像是在自責,但確切內容弄不清楚。以前常說笑話逗人家笑,現在卻總好像一個人沉思什麽,連跟他打招呼都有所顧忌。我猜想他可能工作上處境困難,就向公司的人打聽,可大家都說沒感覺出什麽。”說到這裏,她朝我這邊回過頭,以唐突的聲音說,“永江君,能請您找找我丈夫嗎?”

    “我?”

    “對不起。”夫人像要收回剛才的話似的低下眼睛。

    “若是那種情況,我想最好快些申請搜索。搜索隊進去,肯定找得到,因為到今天早上行蹤還在把握之中,搜索的範圍可以縮小很多。”

    間隔有頃。

    “丈夫身邊的人製止來著。”她說。

    “製止報警?”

    “他們說丈夫眼下在公司裏處境艱難,如果這件事作為失蹤事件捅出去,很可能毀掉日後的前程。”

    死了還前程什麽呢一一話到嘴邊沒有出口。

    “是指就任總經理的事吧?”

    “公司裏好像有很多人怕丈夫當不上總經理對自己不利。我不知如何是好……”

    啜泣聲大了起來。大約五年前吧,現任總經理即波佐間的父親把總經理位置讓給了波佐間母親的弟弟。但因業績惡化而將其解職,自己重新任總經理直至今日。波佐間在公司內處境艱難,大概也是同被解職總經理那一派人不和有關。不管怎樣,如果他要繼任父親的職位,就必須保證此前萬無一失。

    “公司的人怎麽說的?”等夫人鎮靜下來,我問道。

    “說等一兩天再說。”

    這意味他們也抓住“放放風”這根稻草不放。雖說沒有聯係,但未必沒有按計劃下山。盡管不聲不響地離家外出未免反常,夫人述說的波佐間情況也讓人難以放心,可是考慮到明天是星期日這點,本人出於心血來潮而推遲下山是可以設想的.倘若在這個關頭不小心把事情弄大,難免給日後的人事安排留下瑕疵一一想把波佐間抬上總經理位子的人想必是這樣考慮的。

    我懷疑發生了意外事故。既然依照朋友定的登山計劃上山並在山莊住宿登記簿上留下姓名,那麽作為本人就有可能純粹出於一時放風的動機,然而發生了始料未及的事故。假如因而推遲下山會怎麽樣呢?假如受傷了處於求救也無從求救的境地,假如現在為沒帶手機而後悔莫及……

    “本人心血來潮這點當然是可以設想的,但也可能下山途中迷了路。”我盡可能以探尋客觀可能性的語氣說,“或者受傷動彈不了,那麽就該在等人快速救援。想必波佐間也帶了方便食品什麽的,即使受傷也該曉得保存體力的方法。所以一兩個晚上是堅持得住的。但時間再長就有危險。一來帳篷和睡袋可能沒帶,二來食物也不一定夠用。夜間氣溫會降到零下,體力消耗厲害。如果今天整個一晚都沒聯係,那麽我想還是應該報警。”

    “就是說明天早晨了?”

    “就算報警,也並不能馬上搜索。”

    夫人似乎仍在困惑。作為我也不希望無謂地損害波佐間的前程。迷路也好受傷也好,今晚都將在野外露宿。若是輕度扭傷或骨折,有可能應急處置一下獨自下山;假如等天亮行動,那麽不妨認為後天下午是安全線。話雖這麽說,情況終究是情況,不容白白浪費時間。

    “那麽這樣好了,若今晚有聯係,自然萬事大吉;沒有聯係,我明天一早就趕去那邊,在當地收集情報。”我把腦袋裏設想的說出口來,“弄得好,說不定可以弄清他離開山莊後的行蹤。隻是,一個人能做的事有限,我找找線索,如果認為還是請人救援為好,到時候再商量。這樣可以吧?”我像念劇本一樣脫口而出。

    夫人略略放心地說:“添麻煩了!”

    “波佐間的相片能借一張嗎?最好是盡可能麵部照得清楚的、最近的。”

    “找找看。”

    夫人離席時間裏,一個小男孩走進客廳。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屁股坐到拚木地板上,開始玩蒸汽機車玩具。

    “你好,”我打招呼,“叫什麽名字?”

    一會兒,他回過頭來,以仿佛說這家夥是誰呢那樣的眼神看著我,不久舉起手中的玩具說:“這是托馬斯!”隨後什麽事也沒有似的繼續玩玩具。

    夫人折回客廳。

    “讓您久等了。”她邊說邊把幾張照片擺在桌子上,“隻找到這幾張。”

    “這就夠了。”我挑出一張,“借這張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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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早上八點多來到了JR一個小站。從這裏到登山口,隻能坐公共汽車或出租車。同乘一列車來的幾個登山者走進生有火爐的候車室等公共汽車。到登山口坐公共汽車需四十分鍾左右,但班次少,下一班要等三十分鍾。我走到一輛在站前待客的出租車跟前,把背囊扔進行李箱。

    波佐間仍未有消息。昨天夜晚往他所住山莊以外的鎮辦登山小屋打了電話一一如果自帶食物,登山小屋接受登山者人住,因此他有可能利用一一但沒有仿佛波佐間的人人住的跡象。作為剩下的可能性,也就是無人的登山小屋了。我設定的路線裏邊分別包括一個無人管理的登山小屋和一個避難小屋。喜歡自由自在的登山者常常主動利用這樣的小屋。考慮到今天是星期日,波佐間也並非沒有這一可能性。

    但另一方麵,倘若陷入困境,我自以為是的判斷就可能招致無可挽回的事態。恐怕還是應該說服夫人遞交搜索申請書才好。就算行蹤找到了,一個人步行收集到的情報也有其限。但作為我,希望得到說服自己的材料。此事說不定毀掉波佐間的前程一一我需要導致那一決定的實實在在的背景。我想通過身臨其境而盡可能將隨意性要素從自己準備做出的選擇中排除出去。

    汽車繞山麓奔馳.一條冷冷的河在路旁蜿蜒而行。河水很暗,分不清是藍色還是綠色,河麵籠罩著白霧。零零星星開墾出來的田充其量隻能維持一家糊口。田埂的雜草被霜打過,漾出冬日的蕭索氛圍。

    跑了三十分鍾,車駛入一座小村落。我在公共汽車站那裏下了出租車,馬不停蹄地登上車站對麵的小石階。沿簡單鋪有瀝青的農用路前進,再順坡路爬到頂頭,見有一個路標。依它的指示拐去左邊的山梁。坡度徐緩的平路持續了一段時間。爬上人工林覆蓋的山梁東側山腰,坡度很快變陡。穿過一道淺穀後,一片闊葉林舒展開來。紅葉期已過,落木蕭蕭。雖然坡勢變陡,但也許身體升溫,腳步順利加快。

    為什麽登山呢?我有時試著發問。煞有介事的原因馬上找了出來一一由於住在城市的被稱為白領的職業種類增多,勞動正在失去勞動的形式。每天從事的工作內容,總之就是語言操作,和人說話,整理信息,製作資料和文件。這些是否算作勞動且不說,能夠巧妙操作語言的人在工作上都視為優秀分子,笨拙之人被按以無能的烙印。而登山仍有保留著勞動本來麵目的地方。唯有正確判斷體力支出的人才能返回。辛勞任何時候都可得到回報。能開車和坐纜車抵達山頂附近的山的確多了起來,然而登那種交通便利的山所得到的喜悅到底是有限度的。

    有的畫盡管畫得細致而準確,卻給人以好像什麽也沒畫的印象。無論畫得多麽巧妙,從中感受到的無非技術而已。我們的工作也有同樣的地方一一越是變得精巧,虛無和空白越是浮現出來。在越幹越裸露枯燥無味真相的工作當中,我們領略的是自己逐漸淪為抽象存在的不寒而栗之感。有時甚至對打個電話就幾乎可以滿足所有需求的生活方式產生莫名的惶恐,這是因為使自己這個人得以成立的諸多要素除了特定部分正在迅速退化。

    我所以過了青年階段仍斷斷續續堅持登山,大概是因為想據此確認自己生命的所在。或者試圖通過以最低限度的用具和食物養活自身這一方法來觸摸日益失去的生存輪廓亦未可知。在他人看來,有時顯得純屬沒事找事。把自己的身體連同行李從山麓一步接一步運抵山頂。忍耐酷暑嚴寒,用粗糙的食物填塞空腹,在一股汗臭味兒的睡袋裏像死屍一般沉睡。可是,那未嚐不是旨在自然地勢中重新拾回正在都市生活中失卻的身體感覺的極限行為。

    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走在視野不好的樹林地帶,杉樹和絲柏等喬木下麵長滿縱橫交錯的灌木和風尾草。驀然回神,我止住腳步把握周圍情形。為慎重起見,我取出地形圖,按比例找出自己所在大致位置。本來,人的方向感似乎在某種程度的廣闊空間中才能啟動,而在這閉塞的樹林地帶則令人吃驚地指望不得。縱然在很多人登山的山中,路的形跡稍一斷絕也可能迷路。我姑且把紛紜的雜念逐出腦海,一邊留意標識一邊移動腳步。

    在沒有伴侶而單獨行走的情況下,穿越幽暗樹林時的心虛感是很特別的。這麽走起來,覺得青木原等樹林成為自殺名地的緣由也好像可以理解了。例如自縊和跳崖等自行衝人暴力之中的行為,在最後關頭必然伴隨一種飛躍。即使服藥自殺,在把藥搞到手的過程中也有向死邁進這一意識介入。若是討厭做作之人,很可能在此階段客觀看待自身而回心轉意。可是若置身山間,就能夠直到最後都避開死亡意識,可以一邊自我辯解說“沒打算死”一邊走上絕路。對於拋棄安全性和自我保護這一念頭的人來說,山到處是危險的陷阱。不僅僅對於想死的人是危險的,甚至開始失去求生欲望的人、淡?白於生命的人在山裏也都容易走近死亡深淵。

    我怕的就是這點。很難認為波佐間有明確的自殺企圖和失蹤意誌。但活累活厭的人在樹林裏閑逛起來,肯定遲早迷路。山的魔力有可能把因工作和公司人事關係心力交瘁而陷入朦朧厭世心境的人一步步拖人黑暗領域。在勞累、饑餓和生命危險的逼迫之下,平時由於無數層社會框架遮擋而難以看清的東西勢必現出原形。套在人格上的箍鬆了,內側潛伏的本性暴露出來。無意識的自控力不再起作用,不妨稱為死之欲念的東西探頭探腦……梳理到這裏的時候,我開始規勸自己,切斷如脫韁野馬的思緒。

    走了一個小時,樹林終於稀疏起來。樹幹和樹幹之間開始有青白色的天光瀉下。視野開闊以後,要去的山在正前方出現了。山梁淡淡掛一層雪。雖然天空布滿薄雲,但沒有風,作為這個季節算是暖和的了。登山路線繞經南側山腰,呈馬鞍形狀。從那裏開始變成鋸齒形的沙礫地帶。景色不錯,但我沒有歇息,開始爬高。沿著曲曲彎彎粗粗拉拉的砂石路前行不遠,山莊紅色的屋脊映人眼簾。單獨行動總是比預定時間快,下午剛過一點就到了目的地.

    2

    出示相片,山莊主人記得波佐間的長相。登記的時候要求在筆記本上寫明翌日行動計劃。波佐間寫的一如我設定的路線:沿山梁下到山麓村落。若按計劃行動,昨天傍晚之前必須下山。

    “星期五、星期六天氣怎麽樣?”我問。

    “不很差的,”五十光景的山莊主人以隨便的語氣說,“沒下雪,也沒聽說起霧。不過,如果還沒回來,最好盡快申請搜索。”

    既然在筆記本上寫下了行動計劃,那麽應該是打算下山的。仍沒下山,說明遇難的可能性很大。或許如山莊主人所說,提交搜索申請為好。

    登山者們陸陸續續到了山莊.既有新來的,又有寄存行李而去附近山上回來的人。他們細看波佐間的相片,問說:“不見了?”

    “這個人嘛,昨天在天狗亭那個避難小屋見到了。”其中一人說道。此人個頭不高,四十歲左右,鼻下和下巴蓄著胡須,額頭纏有紅色印花大手帕。

    “沒看錯?”

    “不會,確是這個人。”對方拿過相片點頭。

    他說他是昨天一大早離開山莊,輕裝簡行去登黑頭嶽的。在順路進去的避難小屋見到了波佐間模樣的人。

    “背囊和鞋都是新的,而且一個人,對吧?我好奇地問他去哪裏,他分明說打算登黑頭嶽來著,盡管連冰爪都沒帶。這個時候沒有冰爪很難登黑頭嶽。”

    “那麽?”

    “所以我那麽提醒了麽,結果他笑著說那怕是很難吧。”

    “猜不出他去了哪裏?”

    “應該返回了吧?”對方想了想說,“見到那個人是昨天上午,登完黑頭嶽傍晚又回到避難小屋時他已不見了。”

    “昨晚您住在避難小屋了?”

    “那是的。”

    波佐間離開山莊是在昨天早上。之後,不知何故他沒有走沿山梁下山這條路線,而往這一帶最為險峻的黑頭嶽那邊趕去。不明白他為什麽如此行動。就算路上改變主意,考慮到自己的體力和裝備,不用其他登山者指出,他也該清楚那是很困難的。從這裏到避難小屋需三個小時。就是說,他應在昨天上午到達小屋,登山者也是這麽說的.問題是其後波佐間去了哪裏。很難設想天氣上有滯留的理由。

    借山莊電話同在家等候的夫人講了幾句。夫人說依然沒有消息。我把迄今的經過和從山莊獲取的情報告訴了她。

    “既然波佐間偏離預定路線采取令人費解的行動,那麽還是提交搜索申請為好,我想。警察也不會馬上行動。在獲得有遇難可能的確鑿情報之前,不至於出動直升機或組織搜山隊。但若說明情況,情報是會搜集的。反正今天要提出申請。我說轄區警察署電話號碼,請記下來。先打電話說明情況。根據情況,也可能有必要直接去一次當地警察署。那時不要告訴公司裏的人,暫且太太一個人行動。”

    “明白了,就那樣做。”大概是由於情況明朗了,夫人反而振作起來,痛快地應道。

    “我繼續跟蹤波佐間,追到哪裏算哪裏。如果遇難可能性大,即使為了確定搜索方針也還是有情報為好。先去他可能順路到過的避難小屋看看。隻要電波允許,隨時報告情況。”

    放下電話,我在食堂桌子上攤開地圖確認路線。事態比預想的還嚴重。倘若波佐間不走我設定的路線下山,他就要繞經主峰線北側從山梁下山。這條路線,若一大早從山莊出發,即使慢走也當在傍晚時分到達山麓溫泉。因為位於鄰縣一側,就回家來說固然繞遠,但下山後泡個溫泉對誰都有誘惑力。波佐間年輕時候就喜歡一一隻要時間允許一一在溫泉旅館悠悠然住上一夜才回去。假如路上心血來潮改變計劃,考慮到今天是星期日,那麽下到溫泉鎮的可能性最大。可是他到過避難小屋,這意味著不得不拋棄那一可能性。因為那同下山去溫泉的路線差不多方向正相反。

    黑頭嶽是為一般登山者敬而遠之的險峻的岩峰,尤其山頂附近如刀削一般陡峭。從遠處看,似乎非攀登岩壁不可,而實際岩峰之間有登山路可循。若是夏天,體力好的年輕人有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山頂登去。但在有雪的這個時節,就須帶冰爪攀登。因此,若非多少帶有冰爪的人,恐怕很難爬上頂峰。何況波佐間連輕型冰爪都沒帶,難以認為他有爬黑頭嶽的念頭。那麽他為什麽去那樣的地方呢?在避難小屋見到他的登山者說他好像真要去爬,事情匪夷所思。

    食堂窗口外麵,無遮無攔,視野開闊。遠處的山梁薄薄掛一層雪,白瑩瑩的。從山梁陡然下傾的西北斜坡大概因為風刮得厲害,幾乎沒雪,褐色枯草之間點點處處探出黑乎乎的岩體。對麵斜坡則為有霧的樹林,如厚墩墩的地毯連綿起伏,接向遠方。

    從這裏到黑頭嶽避難小屋,僅有現在看見的山梁一條路。沒有遮蔽物,天氣不好想必遭遇強風。山梁不寬,中途迷路不大可能。在地圖上看,山梁稍開闊的地方有個避難小屋,登山路從其旁邊擦過一般伸向前去。小屋往前隻有登山路。若不登黑頭嶽,到這山莊後隻好返回。中途有幾條下往山穀的岔道,但都從密集的樹林地帶穿過。因此隻要不在山梁遭遇相當厲害的強風,不至於有哪個登山者偏要進入。可是,倘若波佐間進入其中的話……

    走出山莊時,覺得四周好像變得昏暗了,但看表,還不到兩點。若抓緊時間,說不定可以趕在太陽落山前在避難小屋周圍搜索一番。如枯萎的牧草一般短的荒草覆蓋著緩緩起伏的山體。上麵落的雪還很鬆軟,踩過的地方融化了,露出地麵的土和雜草。雲從西北坡隨心所欲地湧來,又不覺之間撤去哪裏。連綿起伏的山麓高原霧靄迷蒙。

    由於背著睡袋和食物移行,想必疲勞積了很多。本來應該邊歇邊走,卻又覺得一旦歇息,身體反而容易記起疲勞。於是光看腳前行走。累了,身體自然前趨。露出尖利小石子的地麵薄薄蓋了一層雪。每邁一步,雪都吱吱作響。由於肚子餓了,邊走邊吃營養補充品。

    一邊走一邊漫無邊際地思來想去。人可以靠背上一個背囊裏裝的東西相應活下去。即使輕裝簡行單獨行動當中,也能設法弄到工具或用什麽代替對付活下去。如果成幫結夥,因為可以通過共同裝備增加攜帶的東西,所以更有餘裕。假如我們的社會是像沙漠牧民們那樣相互幫助的社會,就沒有必要用裝納不完的東西把狹小住宅塞得滿滿的。眾人需要的東西以共同裝備充之,隻保留最低限度的個人裝備即可。

    所以需要大量物品,是因為誰都想作為自由的個人生活下去。其欲望本身是不應該否定的。但為此必須林林總總擁有很多,以致我們要過多地勞動。雖說是富足的社會,但每天早晨都睡眼惺忪地被推上人擠入的通勤電車。

    自由是個荒唐的東西,我想,以有限的用具和食物謀劃起來,肯定是不自由的。夏天在山裏口渴也不能滿滿喝一肚子水,冬天無法烘幹雪水弄濕的涼襪子。這些若稱為不自由,可謂不自由至極。盡管如此,還是登山不止。所以如此,是因為從物質性不自由之中感受到仿佛與其成反比的自由。被綽綽有餘的東西包圍著吃好的玩好的……這樣的生活有時讓人覺得不自由。自己的欲望似乎是在消費社會被製造出來的,本應予以享受的自由感覺上卻像一種強製,以為是自由的自己實際上卻像是被迫自由的不自由生物。

    我想到由希。她的自由是怎樣的呢?肉體自由如沙鍾滴落一刻不停地減少。當下幾乎可以說床上就是整個世界。登山的人知曉的不自由中的自由她也知曉不成?那種自由在哪裏呢?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還是沒有緣分的東西呢?那樣的東西莫非已經放棄了……

    3

    避難小屋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把東西放進去,然後去附近轉了轉。掛雪的山梁失去白天的光耀,即將作為沉沉大地的一個塊體迎來夜幕。其中,隻有夕陽輝映的山梁線如鋒利的刀刃閃閃發光。登山路在小屋前麵不遠的地方進入樹林。林中已暗得該用手電筒了。四下轉著找了一會兒線索,而後一無所獲地往小屋折回。回頭一看,身後聳立的黑頭嶽已失去遠近感,一如其名,黑乎乎膨脹著壓上身來。

    可以住四五個人的小屋一角有個火爐,我把套裝炊具放在爐上,開始燒水。同時用手機往波佐間家裏打了電話。幸好電波抵達,夫人接起。我報告了現在所在位置和此前的經過。她說她已按我的指示,向轄區警察署講了情況。

    “對方怎麽說的?”

    “說時間還沒過去多少,有可能因為什麽下山晚了。如有聯係,再馬上告知。”

    光憑那些情況,警察也恐怕不會行動的。

    “明白了。請即刻告訴警察,說依然沒有聯係。公司那邊怎麽樣?”

    “丈夫身邊的人到底開始擔心起來,準備今晚來我家商量對策。”

    “申請搜索的事,他們也知曉了吧?”

    “嗯。”

    “既然那樣,我想讓公司方麵也向警察施加壓力為好。”

    “那樣做就是。”

    “所幸這邊天氣好,氣溫也沒像預想的那樣下降。因此即便迷路,情況也不至於很嚴重,想必在哪裏露宿呢。到了明天早上,警察也應出動。因為一來推遲了一天半,二來在公司處於負責地位的人到星期一早上都沒聯係顯然是不正常的。反正明早再聯係。”

    晚飯用凍幹布丁飯和速溶西紅柿湯簡單對付了。因是突然決定的單獨行動,首先考慮減輕行裝,食物帶的也隻是最低限度的。加上壓縮餅幹,明天一天是問題不大的,但再往下就要忍饑挨餓。

    由於累了,把睡袋鋪在小屋地板上早早鑽了進去。閉上眼睛想波佐間。他也不至於帶多少食品。昨天和今天兩天是怎樣對付空腹的呢?難道說走火人魔到了不知饑餓的地步了?我琢磨波佐間的心思:他離開了山莊,卻不想乖乖下山。下了山,等待他的是他所屬的世界。持續惡化的業績,公司裏的艱難處境,以及……

    不清楚自己在怎麽想和願意怎麽想。當然,不可掉以輕心這點是清楚的。不過,置身於和波佐間同樣的境地,莫如說自己對他令人費解的行動有了強烈的共鳴。最後,竟至對大約位於山中某處的對方悄聲低語:是夠傷腦筋啊!

    不錯,名義上我是應夫人之請來追波佐間的,而希望奔逃一般進入這山中的卻又是我本身。在被什麽追逼這點上,波佐間和我沒什麽區別。就是說,兩人都需要逃路。波佐間想逃離下界的羈絆,我想逃離由希難免一死的未來,逃離命中注定的世界。說不定此次進山是為了從被她的死裝點的心靈空間中掙脫出來,想在看不見她的死的地方銷聲匿跡。

    這幾個星期,醫院一直做出院準備。由希和父母開始接受家庭療法的指導,跟護士學氧氣瓶的使用和更換方法,反複練習氧氣流量的調節和加濕瓶蒸餾水的更換。尤其氧氣流量的調節因直接關係生命,需慎之又慎。

    對於本人,那有可能成為危險的誘惑。如果她為了尋求可以呼吸自如的世界而稍微動一下氧氣瓶的調節鈕,就能輕易達到目的。即使出於一時的動搖或衝動一一不是出於深思熟慮一一也可以通過小小的操作而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用於維持生命的裝置,同時也是結束生命的裝置。

    如果我答應幫忙,就可以起到安全網作用,避免她草率行動。我若同意在她難以忍受呼吸困難的時候“幫助”死亡,那麽由希過早迎來死亡的可能性就小了。或許死的承諾在結果上延長了她的生。

    這好比象棋中被將之時。若想死裏逃生,就必須暫且犧牲其他棋子。選項有以下三個:

    (1)幫她自殺。

    (2)隻承諾而實際不幫。

    (3)一開始就斷然拒絕。

    (1)的風險。法律上有可能被問以殺人罪,技術上有何時實施的問題。進而,心理上勢必為下手弄死由希這一事實而痛苦。好處方麵如何呢?首先可以解除她對於呼吸困難長時間持續的恐怖和不安。其次由希可以因為我發揮安全網作用而不必草草決斷。這在結果上可能延長她的生命。

    (2)的風險。基本不存在法律上、技術上風險。隻是道義風險大。隻承諾而不履行將使自己受懊悔之念的折磨。說謊也是良策這一諺語在這種情況下也得以成立嗎?說謊也許讓由希安心一時,但最後難免覺察出我的用心而感到自己被出賣,在對我的怨恨中死去。

    (3)的風險。由於未保證她安然死亡,將同樣留下懊悔。若得不到我的幫助,由希或許選擇早死。也可能因為我不幫忙致使其自殺不順利,結果大腦受損,麵對更加痛苦的臨終時間。

    還是應該承諾不成?換個想法,此乃“高風險高回報”的選擇。而且,承擔風險的是我,好處(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全是由希的,恰是作為投資家絕對做不得的選擇。如何是好呢?我想起一次看過的關於風險經營的一本書。上麵說risk(風險)一詞的原意是“以勇氣嚐試”。莫非眼下正是該以勇氣嚐試的時候?從等價交換原則看來,現在恐怕正該勇敢地觸犯這一再重大不過的禁條。

    我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很多東西都需要梳理。工作的事、與沙織的事……但情況一刻也不停止發展,留給我的時間已經有限。

    我想起一次對由希講起的拳擊電影。十四年前分手的兩人相逢時互相為對方吸引。一方是組織的背叛者,一方是組織幹部之妻。本應相距最遠的兩人之間的紐帶,並未因相隔十四年而受損。為什麽呢?他驀然心想。或許歲月真的不會改變人。曾經相親相近的兩顆心隨著時間遠離,而那不意味時間改變了人。因為人與人相離本來就和站立的場所是兩回事。兩人所以在一起,是因為一開始就站在同一場所。時間使這點浮現出來。時間風化和衝刷多餘之物,隻留下真實的東西。什麽都一成不變。

    我們的情況如何呢?沙織和我站在同一場所嗎?我和由希之間的真實呢?多餘之物被風化和衝掉之後留下的東西呢?我好像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盡管身體疲勞,腦袋卻很清醒,無法入睡。我拉過枕邊的背囊,借著手電筒光摸出一袋水果幹,將一塊幹燥了的水果硬塊含在嘴裏。橘子和香蕉那令人親切的味道蕩漾開來。這是平時根本不想人口的那類食品。我一邊沉浸在不無造作的甜味中,一邊沒頭沒腦想著五花八門的事情。我久久不加抑勒,讓一顆心自由彷徨。一陣陣吹來的風,刮得小屋周圍樹木颯然作響.風繞過山梁,使整座山發出低吼。思緒到處飛移,最後仍返回由希身上。

    好幾年前還能夠外出的時候,曾兩次去看海濱的煙花。離得近容易陷入交通堵塞,決定從像懷抱海灣一般伸出長臂的岬角對岸觀看遠處升起的小小的煙花。車停在路旁合適的位置。

    “英語裏煙花怎麽說可知道?”我問。

    “怎麽說?”

    “firework,不覺得像是工作似的?紅色和藍色的小火球好比你在那邊跑、我在這邊跑。”

    由希低聲笑了,然後把臉轉向車窗外黑暗的大海。

    “聲音聽不見的?”

    “不至於吧,”我放下車窗,“喏……”

    黑暗的空中有煙花騰起。光亮快要消失的時候,終於有聲音傳來。

    “現在聽到的聲音是從海上跑過來的。”

    由希再次低聲笑了。之後兩人都安靜下來。我把臉湊到由希唇邊。她的嘴唇幹幹的。從便裝和服的空隙間輕輕伸手進去。向兩側分開領口,纖細的肩露了出來。順勢把衣服拉到胳膊那裏。由希的乳房看上去好像中途停止了發育。我把耳朵輕輕貼在左側乳房下麵。開始出故障的心髒微微跳動,拚命輸送血液。我就那麽久久聽著心跳聲。盡管虛無飄渺,但分明是生命的律動。

    “永江君,你不再婚?”她唐突地問。

    “眼下還沒那個計劃。”

    “有相處的人吧?”

    “你是說除了你?”

    她默默點頭。

    “不,沒有。”

    “說謊。”

    “怎麽?”

    “可是……”她欲言又止,伏下臉去,“沒有必要為我說謊的。”

    “沒說什麽謊!”

    確是說謊。那時我已和沙織相識,周末開始同床共衾。倒不是有意隱瞞,卻也不是應主動坦白的事情。不過對方好像知道了。

    “為什麽認為是說謊?”

    她一聲不響地注視黑魃魃的海麵。少頃,合起和服領。

    “因為你不可能對我滿足的。”她說。

    “說法蠻自信的嘛。”

    “畢竟我有這種病……”

    “畢竟這種病?”

    “反正是不健全的。”她像要結束交談似的說,“好比隻能製冷的空調機。對付得了夏天的熱,對付不了冬天的冷。”

    “可不是在那種功能方麵交往的喲!”

    “知道。空調機是比喻。”

    “知道,那個。”

    煙花已經結束。剛才那幾發打得那麽來勁,大概因為是壓軸戲。煙花結束後的寂靜,帶有類似小吵小鬧的餘味的尷尬,唯獨拍岸而又撤回的浪濤聲從黑暗的海岸傳來。

    突然,由希打開門下車而去。我來不及搭話,隻管跟在後麵。走下路肩就是海。瘦瘦的沙灘呈細帶狀伸往岬角端頭。

    “最好別往遠走.”我從後麵勸道。

    由希朝水邊走去。到了有水的地方脫掉鞋,稍微提起和服底襟。

    “好久沒碰海水了。”她以忘情的語聲應道,“真想就這樣走去海灣。”

    她按自己說的前進了兩三步。水已來到小腿那裏。海灣吹來的風拂動著她的頭發。零亂的衣領之間露出白皙的胸部。我鞋也沒脫就進入水中,慢慢走近,從後麵輕輕抱住她。

    “回去吧。”

    她微微搖頭,就像要搖掉不成話語的什麽。

    4

    走到外麵一看,四周已大霧迷漫。雪沒有下。霧不時流散開去,起伏的山梁從中現出。大概風刮得相當厲害,山梁的雪幾乎蕩然無存。但風刮不到的樹林那邊,樹梢因昨晚下的雪變得白白的。麵對眼前變亮的山,再次感到要想從中找出一個人來實在魯莽得可以。從出城時一直持續的類似發燒的亢奮感已然消失,開始無奈地問自己下一步打算怎麽辦。一股後悔莫及的情緒如籠罩山梁的雲霧陣陣湧上心頭。

    姑且往波佐間家打了電話。夫人一如往次接起。她說警察終於傾向於認為遇難,開始行動了。似乎向周邊警察署介紹了情況,開始從登山小屋相關人員和登山者等人那裏搜集情報。

    “馬上和公司的人去那邊。”

    “明白了。我這就返回山莊一一搜索隊進來,那裏應該成為據點。”

    簡單商量幾句往下的安排,關掉電話。聽得可能開始搜索後我也沒有產生釋然之感。擔心為時已晚的心情反倒強了起來。恐怕還是應該在從夫人口裏聽得波佐間上山時當即申請搜索才對。星期六上午提出申請,警察當天就可能動。因中間夾著星期日,結果搜索整整晚了兩天。而那足以導致一個人非生即死。

    胸間的囂喧很難平息。為了讓心情鎮靜下來,我深深吸了口氣。山中冰涼的空氣流人我的肺腑。我重複了幾次。待腦袋稍稍清醒過來時,我試著重新冷靜地分析情況。

    前天也就是星期六上午,波佐間確實在這裏來著。應當站在同一位置眺望同一景色。按在山莊見到的那個人的說法,無法設想波佐間已經登了黑頭嶽。那位登山者說,上午同在避難小屋大約是波佐間的人交談之後,他就去了黑頭嶽的山頂,而同一天傍晚下山回來時波佐間已不在了。這意味著,在登山者往返黑頭嶽山頂時間裏波佐間撤離了這裏,但沒回山莊。那麽,莫不是在山梁什麽地方進入樹林裏了?根據實際走過的經驗,很難認為會從西北坡下山。強風撲麵,估計氣都喘不過來。莫如認為他在山梁被風吹得一時躲進了樹林為妥。

    我背起背囊走出避難小屋,一邊注意樹林地帶的山梁,一邊沿通往山莊的路慢慢行走。霧像奔跑一樣湧動。前方連綿的山梁時刻變幻莫測。近前一看,從山梁到樹林之間的斜坡,陡得不亞於西北一側,需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以近乎確保三點的狀態下山。若從這裏下去,就會在樹林中略略歇息。歇息時間裏難免會變得懶得返回山梁。

    據說幾乎所有的迷路現象都發生在下山的時候。迷路時一個鐵的規則就是折回迷路地點。但下山時即使中途有所覺察,采取折回迷路地點的行動也是意外困難的。盡管登三十分鍾即可折回正確路線,但也是因為疲勞上身的關係,一度下來的路往往讓人視為畏途。結果雖然覺得不對頭卻又試圖一步步走下山去。這種無休無止的反複致使人愈發心焦氣躁,無法保持冷靜的判斷力,隨即開始打轉轉,僅僅五分鍾時間感覺上好像一兩個小時。於是在錯誤的時間感覺追逼之下愈發難以自拔。

    作為道理考慮起來,越往下走山麓越寬,一旦迷路,正確路線就越難找到,最後很可能陷入彷徨狀態。甚至誤人複雜的岔路,被瀑布擋住前行不得,不小心跌落下去。對此心裏固然明白,而腳卻一個勁兒下行。一如水往低處流,人大概也是習慣性趕往下遊的。而持續下行,遲早碰上山穀。順穀而行,就會走到村落。波佐間大概也是這樣深信不疑,在幾乎沒有像樣的路的樹林中行進的。

    連續走了一個小時也沒發現什麽線索。天空依然灰蒙蒙的,看樣子馬上就要下雪。沿平坦的山梁路走動之間,突然產生一種仿佛致使全身萎縮般的饑餓感。因趕時間,早飯也沒吃就奔出了小屋,身體好像開始缺氧。我開始物色適合坐下歇息和吃點東西的地方。走了一陣子,在山梁稍微平坦的地方發現一個散亂扔著空罐的場所。有個正好讓人坐下的平石板,附近堆著無甚意義可言的石標。我當即放下行李,吃了一點椒鹽餅幹和奶酪。

    當我再次背起背囊,準備趁好歹暖和過來的身體還沒發涼的時候動身之際,發現從山梁急劇變陡的斜坡即將消失在林中的那個地方,有草被踩開的痕跡。多是岩石的斜坡覆蓋著雪,隻有同樹林分界那裏雪變薄了一一也許被樹梢遮擋的關係一一勉強辨認出一條仿佛小路的路來。

    取出地圖一看,約略變寬的山梁路下麵有幾道山穀。其中也有的很險,擠滿了等高線,但若順利,可以走到山麓有人家的地方。而若途中被灌木林和瀑布擋住去路,沒有充分的裝備就有脫身不得的危險。如果想折身返回而誤人岔穀,勢必像被捕鼠器捕住一樣無法掙脫。

    我掏出手機給山莊打電話。電波勉強抵達。昨天也說了兩句話的那位管理員接起,得以順利溝通一一看來山莊那邊也好像被警察問到了。我告訴他自己現在所在位置。

    “樹林中發現了蹤跡,追一程看看。”

    “是山梁路石標那裏吧?”

    “為慎重起見,把紅手帕係在這裏作標記。”

    “明白。小心你自己別迷路。雙雙遇險可就麻煩了。指南針呢?”

    “帶著。”

    “迷路了,爬回山梁就是。那一帶的山穀,大多有大大小小的瀑布,注意別冒險。”

    “知道了。”

    我關上手機,裝進背囊。進了樹林,電波就無法抵達了。我把冰爪和鞋罩綁在登山鞋上,又把用繩子連在腰間的冰鎬拿了出來,開始背朝後緩步下山。正用冰鎬做支點尋找落腳處,發現原來正好一步寬的地方有凹坑。沒有路標,也沒出現在地圖上,但昨晚下雪前肯定可以清晰看出路的痕跡。下完最後的亂石場,總算到了樹林人口。

    從山梁看到的,仍似乎是路的痕跡。但痕跡進入樹林後陡然模糊起來,十米左右開外完全隱沒在樹下雜草裏。我憑直覺感到這條痕跡不是地圖上漏掉的岔路一類,而大約是剛才在堆石標地方休息的登山者們為解手而走進偏離主路的樹林後踩出來的。也就是說,看上去像是岔路的東西並沒有通向哪裏,在樹林人口就終止了。

    薄薄的積雪上麵仍有新腳印,是沒套冰爪的普通登山鞋留下的。我想肯定是波佐間的。雪上的腳印看上去毫不猶豫地進入樹林。這是為什麽呢?腳印主人在想什麽呢?到底打算趕去哪裏呢?不可理喻的疑問塞滿胸口,隻能就此跟蹤下去。我循著腳印移步前行。

    四下裏沒有人的動靜,就像山梁散亂扔著的空罐根本不曾有過似的。林木暗幽幽擋住視線,一直往前伸展。我忽然一陣不安,止住腳步。抬頭一看,好像起風了,樹梢大幅度搖來晃去。我重新邁步。山坡沒有全部向下,不時有上坡或大塊岩石出現,也有時地麵凹陷下去。樹林也太密,有的地方甚至很難通行。雪地上的腳印繞過這些障礙物前進。沒有使用冰鎬和滑雪杖的跡象。不知是沒有帶來,還是嫌麻煩沒用。若僅靠登山鞋下雪坡,不但有跌倒的危險,還無謂地消耗體力。看來,波佐間處於孤注一擲的心理狀態。

    除了自己的腳步聲,附近悄無聲息。我忠實地踏著先行者的腳印向下走去。若非樹林之中,昨晚那場雪恐怕早把腳印消掉了。由於樹冠遮住了雪,腳印比後麵積雪上的更為清晰。感覺上新得不得了,繼續跟蹤下去,好像很快就能追上。踏雪的腳步聲聽起來似乎很遠,一種類似打盹的恍惚感隨同腳步聲爬上心頭。時間觀念開始失去。看表,才上午九點剛過。

    我乖乖盯著腳下前行。不覺之間,留下的腳印開始左右搖晃。步幅變窄,看得出已相當疲勞。再往前走,在倒地樹幹腐爛出一個窟窿那裏找到腳印主人似乎坐下休息的痕跡。燒火的跡象固然沒有,但掉了幾塊糖果包裝紙。我猜想怕是食品見底了。或者沒動應急食品而用這個充饑不成?

    樹林裏萬籟俱寂,附近小樹枝都不動一下。既沒有鳥的叫聲,又沒獸類潛伏的氣息。整座樹林就好像徹底咽氣一樣靜悄悄躺在雪地裏。但我從剛才就感覺周圍已開始蕩漾一種不諧調氣氛。當學生的時候,一次下山路上見到一個綠色背囊掉進雪溪。雖覺得蹊蹺,但徑自走了過去。偏午時候下到山腳的鎮子,得知登山者遭遇雪崩,山嶽攀登隊正趕去救助。從雪崩發生現場分析,我見到的背囊不大可能是遇難者的。可是在皚皚的雪地上看見一個孤零零躺著的背囊的時候,我產生一種不吉祥感也是事實。

    在山裏邊,有時會有預感命中的奇妙體驗。不知純屬巧合還是事出有因。但如此重複幾次之後,我就有了一種習慣:每當自己被無可言喻的不諧調感俘虜之時,便認為是險情的前兆而小心行事。現在我又覺出了不諧調感。

    樹林開始一點點明亮起來。地麵的雪幾乎消失,腐植土之間有幾縷水流淌。由於土軟,腳印仍未中斷。時而出現跌倒的痕跡。腐植土被登山鞋蹬開了,露出下麵泛紅的土。這顯然是腳已沒有踏力的證據。沒有冰爪沒有冰鎬就下雪坡,自然是這個樣子。大概沒有力氣迂回了,腳印隨意從溪流穿過。

    水逐漸匯集成一條細流,我沿流繼續下行。雖說腳印幾乎分辨不清了,但也隻能從這裏徑直下去。從周圍地形看,可以得知山穀已經不遠。急步前行之間,斜坡陡了起來。膝部往下像要癱瘓似的發軟,慌忙用力踩住,身體卻在那一瞬間失去了平衡。沒等用冰鎬保持姿勢,因背部行囊而變高的重心向後斜去,像被拽倒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旋即開始下滑。趕緊拿冰鎬刨住,但在滿是落葉的斜坡沒辦法製動,哧溜溜繼續下滑。眼見前方有像是斷坡的地形,扭動身體用左手抓住冰鎬的長柄支撐體重.鎬尖碰巧刮在土中木根或什麽上麵,兩腳使勁一蹬,總算在斷坡跟前止住身體。

    我小心爬起,慢慢活動手腳,所幸好像沒受傷。暫且後退到坡勢徐緩的地方,放下背囊,解下冰爪和鞋罩。站起一看,足有三米高的斷坡下是導水管形狀的滑岩瀑布,瀑布在樹林穿針走線一樣接連而下。若掉人其中,很可能被一氣衝到最下端的大瀑布那裏。

    我手抓灌木移至大瀑布的上端。高低差有十米之多,瀑潭不大,從那裏往下是一道溪穀。如果下去,隻能從高處繞過瀑布。環顧四周,一閃發現林中有個綠塑料布樣的東西。近前一看,原來是在樹幹之間用繩子吊起的簡易賬篷。

    裏麵有個人。

    5

    波佐間穿著羽絨服閉目躺在睡袋裏。帶來睡袋這點讓我多少舒了口氣。同時讓我意識到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在山莊住一宿就下山返回。剛要招呼,他覺出有人而睜開眼睛。胡子沒刮的兩腮陷了下去。

    “你來了?”波佐間似乎已預料到我來。

    “受傷了?”

    “腿傷了。”

    他在滿是泥汙的野外作業褲下麵穿了一件緊身服。

    “哪裏?”

    “左膝……滑倒時像是磕在了石頭上。”

    外傷固然沒有,但被磕部位四周腫得厲害,內出血,青黑青黑的。

    “像斷了似的?”

    “啊,大概,不像一般扭傷。”

    不管怎樣,把受傷的波佐間領回山梁是不大可能的了。

    “反正先緊急處置一下吧。”

    背囊裏麵有一把折疊傘,我把用小刀割開的化纖毯子纏在上麵當夾板,把毛巾當緩衝墊貼在大約骨折的左腿上,用膠帶固定。

    “我家那家夥聯係的?”他問,沒顯得不好意思。

    “別太讓人擔心了!”我以不多過問的語氣應道。

    “對不起。”

    我不由得注視對方。

    “反正吃點什麽好了!”

    波佐間背囊僅剩一點點甜納豆和堅果等糕點類東西。我除了一袋幹式炒飯和一袋餅,隻有CalorieMate(1)等應急食品。我用套裝炊具打來流往大瀑布的溪水放在火爐上。等水開時間裏打開手機電源,電波仍達不到。

    “昨天你太太交了搜索申請。警察也好像沒馬上動,到今天早上才判斷遇難的可能性大。”

    “那麽,搜索隊要進來?”

    “招集不到人的時候,或許先派直升機。”

    “在這個樹林裏,能找到嗎?”說著,波佐間從樹梢間仰望天空。聽起來意思又像是說找不到更好。

    “現在所在的,我看是這一帶山穀中的某一條。”我打開地圖解釋說,“休息一會兒沿山穀往下去,下到電波能抵達的地方,用手機告知大致位置。那樣,直升機就容易找到了。”

    “有道理。”波佐間把目光轉往瀑布方向,從目光中看不出他心裏想什麽.

    “圍你轉的人夠多的了。”我試著說。

    ① 日本暢銷的一種補充維生素、礦物質和蛋白質的營養食品。

    他揚起臉,現出驚訝的神色。

    “太太想報警,公司的人攔住了。”

    “是嗎!”

    “怕是擔心鬧得滿城風雨吧。”我把凍幹的炒飯投入沸騰的水中,繼續說:“如今這個世道,連去采蕨菜的老人一個晚上沒回家都成了全國新聞,人家擔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太太因為自己被他們釘住動彈不得,所以求我進山。”

    波佐間沉思似的緘口不語,良久說了一句“添麻煩了”。無論臉上還是聲音都不帶明顯的感情色彩。

    “啊,一半算是我自己本身主動來的。”我以開朗的語氣應道,“聽說你一個人去了,覺得像是被甩開了似的。”

    “倒不是那個意思……”

    “開玩笑的!”對方乖順的反應使我覺得意外受挫,“反正先填肚子吧。”

    我把做好的炒飯倒進紙碗。雖說預先放了足夠的水,但由於兩人分吃一個人的,根本不足以填飽肚子。

    “那個你吃吧,”波佐間躺著說,“我一直躺著,肚子也沒餓。”

    “客氣什麽!應急食品還剩著,傍晚又能吃上像樣的東西。”

    遞出碗,他吃力地坐起接過,往碗裏細看,欽佩似的說:“現在竟有這樣的東西!”

    “有這東西,不是就不用像過去那樣花時間做飯了?”

    “和洋中①,內容相當豐富嘛!”

    “東西方便。”

    ①指和餐(日本餐)、西餐、中餐。

    吃完炒飯,給波佐間做了個速食西紅柿湯。我脫去登山鞋,揉搓變硬的腳趾。

    “何苦這麽胡來呢?”我盡量以隨便的語氣問。

    “何苦呢……”他事不關己似的應道。

    我默默等他說下去。

    “你約我爬山的時候,我就心想,對了,爬山!”波佐間閉起眼睛,似乎在清理茫無頭緒的記憶,“休一個星期假,像學生時代那樣爬爬山,沿著山梁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在單純的爬山當中找出錯綜複雜人生的方向性一一我這把年紀的人竟然像愣頭小夥子似的想人非非。於是忙裏偷閑跑去野外用品店。用具發展很快,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有趣。晚上回到家,喝著酒攤開地圖,任憑思緒跑到山上,就像鐵道旅行愛好者看著列車時刻表品嚐旅行快樂,恍惚到了山中。”他驀然回神似的睜開眼睛。“可是,實際上不可能休假一個星期,兩天都困難。當然,如果一意孤行也不是就不可能一一改變會議日期,拒絕會見客人,為此必須履行那才叫煩不勝煩的手續。身邊那夥人肯定這個那個說三道四,什麽這種要緊時候登什麽山啦等等。最後非叫我帶上手機,以便完全掌握我的行動。那夥人完全可能打電話到山小屋談工作。”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隻能秘密行動啊!”

    “起碼該告訴太太的吧?”

    “信是留下了……”

    “啊,可是……”

    “不錯,那封信是要讓她擔心。”波佐間回避爭論似的承認。

    “這點,的確覺得抱歉。”

    “哪怕跟我說一聲也好。”我不無抱怨地深問一句。

    “說得對。”他老實認賬,以不含感情的語聲繼續下文,“反正想誰都不告訴就出門來著,莫名其妙地耍起了性子。打定主意誰也不告訴,回來後也不跟任何人說去哪裏幹了什麽。連自己都覺得孩子氣,也隻能說是孩子氣。”

    他似乎想以自嘲搪塞過去,就此結束交談。

    “話雖這麽說,可你不是預定星期六下午下山、傍晚回家的麽?”我咬住不放。

    “問題就在這裏,”他再次換上事不關己的口吻,“昨天……不,在那以前吧。今天星期幾?”

    “星期一。”

    “星期四、星期六……那麽,是前天。在山上時間夠長的了!”他如夢初醒地訝然說道,“那天早上離開山莊的時候,忽然想登黑頭嶽。”

    “又是胡來!”

    “說的不錯,是胡來,異想天開。不過,也不是上山前沒有想過。”

    “想登黑頭嶽?”

    “還沒登過黑頭嶽嘛!”他似乎蠻有正當理由,“從頂峰往下看會是怎樣的光景呢,邊看地圖邊如此這般想像個沒完。所以忽然想到這個,心想既然到了這裏,哪有不登之理呢!”

    “登山是個危險活計,那麽突發奇想,可是不好辦的喲!”

    “千真萬確。”他有口無心地附和道。以為他會哭,結果語氣意外懇切,“覺得站在峰頂把自己走來的山梁路盡收眼底,會發現什麽變化。說變化也好,反正有可能讓什麽告一段落,定下往後何去何從的決心。”

    “可是沒登。”

    “到底明白那是不可能的,雪相當不少。那個程度的判斷能力,我也還是有的。”

    “遇見留胡子的小個子了吧?”

    “遇上了……對了,原來是他記得我的!”

    “他說勸你不要登黑頭嶽。”

    “那不準確,是我以自己的判斷打消主意的。這倒不是自我炫耀,畢竟食物也剩得不多了。”

    “反正離開避難小屋對吧?”

    “嗯,昨天……不,前天中午。”

    我在腦袋裏核對日期。前天是星期六,那麽同在山莊見的那個人的話相吻合。

    “沒有直接返回山莊的打算?”

    “當然有返回的打算,你叫我往哪去呢?”

    “那是該我來問的。”

    “啊,倒是。”

    波佐間唱和似的附和著,而後做出令人詫異的愁苦臉色。

    “目不斜視地筆直走到中途。好天氣,雪沒下霧沒起。時間上當天下午是有困難,但如果山莊能讓我再住一晚,第二天即使慢慢下山也能在傍晚回到家裏。本想從山莊給老婆打個電話的。回家是比預定晚一天,但畢竟是星期日,並沒給誰添麻煩。前方山梁線清楚連在一起,哪裏也沒有岔路,想迷路也迷不了,簡直就是我的人生。”

    大概對這種帶有演戲意味的說法厭惡起來,波佐間忽然打住。我等待他說下去。他果真又說了起來,就像一度停止的車輪重新啟動。

    “感覺上就好像看見了走在前麵的自己的背影。從山莊開始走到另一條山梁,然後直線下山,返回市裏,把想問這問那的老婆哄住,第二天去公司若無其事地處理工作,一切照常,無非把以前走過的路規規矩矩照樣走下去罷了,也覺得那樣未嚐不可。說到底,過去我亦步亦趨地走過了自己從一降生時即已定下的道路,以後也將繼續走下去……如此思來想去時間裏,覺得眼前連綿起伏的山梁可憎起來,雖然山沒有罪過……”波佐間把比語氣遠為抑鬱的眼睛遊移地投往樹林方向,“在山梁路旁邊看見了一座石標。”他繼續道。

    “石標我也看見了。”

    他輕輕點頭:“不知道誰為了什麽堆的,也許曾有過遇難者。我以為是道祖神①向導什麽的。掃了一眼,見斜坡有一條隱隱約約的腳踏痕跡,肯定是穿行樹林的岔道……往下就記憶模糊了,時間的前後關係也稀裏糊塗,意識到時,就像追趕殺父仇敵一般奔下樹林。也許精神狀態不正常了,沒覺出不安和恐懼,或者不如說什麽都覺不出,正常判斷力早已無從談起。沒辦法思考什麽,怕是迷失自己了吧。五感被切斷,好像被塞進了黑匣子。腿很快開始打晃,跌倒了好幾次,結果就成了這樣子。”

    ①據說是防止惡魔和保護行人的神。一般為石雕,較小,經常出現在日本鄉間路旁。

    兩人注視受傷的腿。

    “跟你說波佐間,總那樣下去又頂什麽用呢?”我以同案犯的口氣說,“誰都有一兩個難題,那東西是不可能一下子扔開消失的,再麻煩也隻能一個個解決。”

    我停下觀察反應。波佐間呆呆注視自己腳前。

    “時常控製不住自己。”他自言自語地說,“小時候就那樣。上初中的時候,學校流行從安全樓梯的轉角平台往下跳的遊戲。有三米多高,不是誰都敢跳的。敢跳的家夥一個班僅限於運動神經發達的幾個人。說幹脆些,我算是運動神經遲鈍的。隨著進高中上大學,倒是逐漸變得和常人差不多了,但當時長得也矮,體育不擅長,從轉角平台往下跳那類把戲,死活做不來。不料有一天一個同班同學向我挑釁。說的什麽不記得了一一既然不記得了,應該沒說什麽大不了的一一對方想必也沒以為我會真往下跳。可是我大踏步走上前翻過欄杆,一下子跳了下去。結果摔成重傷,被救護車送去醫院,兩個月才全好。”

    “是夠成問題的。”我輕輕帶過。

    “平時是個老老實實中規中矩的學生,但有時突然狂暴起來。”他以淡淡的語氣說下去,“同樣是上初中的時候,上課當中前座一個家夥把我的文具盒弄掉了,讓他撿他不撿。倒也不是特別生氣’可意識到時,已經把自動鉛筆尖紮在對方後背上。幸好沒受大傷,事情作為同學吵架處理了。可若是小刀在手上,難免把小刀紮上去,像紮自動鉛筆一樣。這點我清楚知道,自己都感到害怕,覺得遲早要捅出驚天動地的事來。”

    我看不出波佐間的話的意圖。

    “恐怕誰都有那種奈何不得的衝動。”我準備收場。

    “是啊。”波佐間好像也無意戀戰。

    看時間,正午過了一點點。

    “差不多該動手了吧?”我邊穿鞋邊說,“黑了連直升機都飛不來’也想好好吃頓晚飯。在這兒老實別動等我回來。”

    “想動也動不得嘛,這腿。”

    “由於裝備關係,也許租用民間直升機,不要緊的?”

    我所以特別提出費用問題,是為了讓波佐間多少找回現實感覺。

    “錢的事別擔心。”他說,“都讓你擔心到這個地步了……”

    “兩小時內返回。”

    “路上小心。”他應道,眼睛並未看我。

    6

    使用安全繩躲過大瀑布下到山穀,而後順山穀緩步前行。由於東西幾乎全留下了,身體輕了不少。每次歇息時我都取出手機,確認是否進入電波範圍。但是,山穀裏電波好像很難抵達,試了幾次都顯示“範圍外”。登上山梁肯定沒問題,但往下懶得一個人穿過那片樹林折回。沒聽得直升機聲。這個時間還完全飛得了,氣象條件也沒問題。莫非搜索還沒開始?我越來越急不可耐。

    滑石瀑布和小瀑布交替出現的普通溪穀持續了一陣子。過得冰溝狀岩板,水幹了。順利縮短一段距離之後,又一道十米左右高的瀑布出現了。我手抓灌木叢,準備從高處繞過去。而要進一步往前,就隻能在不用登山繩保證安全的情況下橫穿危險岩壁。坡很陡,加之有崩毀的河穀紮在上麵,橫穿怕要花很多體力和時間。若中途跌落下去,篤定重傷。本該放過返回這裏才對。到達山梁石標前的行動路線已報告給山莊管理員了。如果搜索隊進山,很有可能一兩天內發現。明天直升機也該起飛。我說服自己,必須確保自己處於能動的狀態以等人救助。

    我一邊逆向沿著剛剛走來的路線走動,一邊考慮波佐間的兒子。上次去波佐間家臨走時從夫人口中聽來的話仍留在腦海。那是我要相片、夫人返回客廳時的事。兩人的兒子也在。由於問了年齡的關係,錯過了接過相片馬上動身回去的時機。孩子伸開五指回答“五歲”的時候,我不由覺得他長得夠小的。為了掩飾在小孩母親麵前流露的驚訝神情,我開始陪小孩玩。

    “從丈夫那裏沒聽說這孩子的事?”夫人遲疑地問。

    “沒有。”我不明白問話的含義。

    “是麽!”

    沉默片刻。

    “有什麽的嗎?”

    她沒有回答,深深歎息一聲。隨後說出意外的話來:“這次的事,我想原因恐怕在這孩子身上。”

    夫人把幼兒用的錄像帶放進錄像機,叫小孩兒的名字。大概是小孩兒中意的錄像帶。小孩兒不再玩積木遊戲,坐在了電視前麵。我們轉去客廳沙發,夫人低聲說了起來。

    她說孩子從出生時就是個發育遲緩的孩子。三個月大做健康檢查時,醫生說脖子挺不起來。為了查明原因,夫人天天抱孩子去醫院。先在腦外科做腦電圖和CT檢查,但沒發現明顯異常。循環內科也大體做了檢查,還是沒能查出原因。大致推斷為分娩時呼吸困難造成腦細胞壞死,從而延緩了運動功能的發育。檢查就此告一段落。

    由小兒科醫生介紹到區裏的福利中心,開始接受理療師的康複指導。據說德國人想出的理療法對腦性麻痹的醫治特別見效。不知是否由於康複指導的關係,運動功能一點點有了進步。半年前做不到的事可以做到了。兩歲過後,雖然有些勉強,但終於可以獨立行走了。隨著運動功能以眼睛看得見的形式取得進展,原來表現不明顯的症狀、尤其感情方麵的遲延和停滯開始浮出水麵。叫名字也不回頭,沒有活力,麻木不仁,不夠敏捷,對周圍狀況沒有反應。

    “盡管是去專門醫院費周折得來的孩子!”講完來龍去脈後夫人說道。

    “醫院?”

    “波佐間家,想要個男孩兒作後嗣。”她避開我的視線,繼續說下去,“所以一開始無論如何都想生個男孩兒。沒有把握連生幾次,但又不願意在得知是女孩兒後打掉。結果,丈夫說有保證生男孩兒的辦法。”

    “體外受精?”

    夫人點頭繼續:“一般情況下據說是用於不孕治療的,但那家醫院好像同波佐間家有特殊關係,可以特殊對待。”

    我沒覺得意外,在電話中交談起CRYOGENESIS公司時,波佐間的反應稍有些不可思議,想必此事觸動了他的下意識.

    “沒有抵觸心理。”夫人說,“通過精子銀行使用他人精子不願意,但這次僅僅受精是人工進行,隻把男孩兒受精卵放回去。”

    “如此生下來的孩子出現了障礙。”

    “我想對丈夫是相當大的打擊。”較之講述內容,她的語氣是平淡的,“酒量增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最後她這樣說了一句:“盡管我知道是分娩時的問題。”

    看樣子夫人想把波佐間的出走同孩子的障礙聯係在一起。實際上也可能那樣。對於通過選擇胚胎生下的孩子出現障礙,或許波佐間看得格外嚴重。不難想像此事在不斷侵蝕他的心。

    莫非波佐間到底想通過這次登山而來個自我消除不成?我這才把原先置於一旁的可能性放在正麵。意外的是並沒有緊迫感。一來怕是出於已經找到當事人的釋然,二來一一更主要的是一一脫離這個世界也是我本身的潛在性願望,自己也可能那樣做。現在開始也為時不晚。進山尋找朋友,從此下落不明。作為腳本情節我覺得不壞,對誰都說得過去。不是嗎?

    三點一過,深穀底漸漸暗了下來。也是因為電話接不上帶來的無奈的關係,我驟然湧起一陣疲勞,全身上下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估計體力也已到了極限。很想休息一下,卻又擔心一旦坐下去再也無從站起。失魂落魄繼續行走之間,溪水的潺潺聲和掠過林木的風聲聽起來似乎變幻不定。孩子們吵吵囔囔的說話聲,大人的呼叫聲,汽車的行駛聲……明知是幻聽,但又有一種期待刹那間劃過腦海一一沒準意外近的地方有汽車道和人家。

    返回波佐間所在位置,天色已相當暗了。口說兩小時內回來,但因步調放慢,僅回來路上就花了一個多小時。四周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唯獨山的氣息變濃。我奇異地覺得心神不定。因回來晚了,我歉疚地往帳篷裏窺看。

    波佐間裹著睡袋躺著,懶洋洋回過頭,用渾濁的眼睛看我。

    “當學生那陣子,兩人常一起喝來著。”

    “啊,那時候是無底洞,”附和語氣中,開始意外滲出懷舊意味,“喝多少都好像整個兒變成尿水,想來也真夠傻氣的。”

    “你很有兩下子。”

    “彼此彼此吧!”

    雖說是山嶽部,也無非比大學裏的愛好者協會強一點點,平時也沒什麽像樣的訓練。一年到頭部裏的主要活動也就是歡迎新成員時的山中漫遊和夏令營。往下頂多各自相邀爬爬附近山頭。我和波佐間也該爬過幾次,但時至現在,想得起來的較之登山,幾乎全是喝酒。

    我在經濟係,因此和法律係的波佐間是在山嶽部才見麵認識的。不知何故,很對脾性,很快像老朋友一樣要好起來。我常去他租住的單間公寓,大多時候帶一瓶廉價威士忌去,從天剛黑開始喝,到日期變更時分喝得光光的。醉意上來,又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酒,一直喝到天亮。

    “也真是怪事,”波佐間說,“在樹林裏走來走去時間裏,邊走邊想那時候的事,當時想留校當研究人員來著。”

    頭一次聽得。

    “該是刑法吧?”我梳理模模糊糊的記憶。

    “家裏人似乎認為我既然念一回法律係,應當學學商法或民法等多少對公司經營有用的東西才是,可偏偏是什麽刑法。”

    “亂臣賊子啊!”

    “啊,算是我的一種造反吧。”

    “如同這次進山。”我試著潑冷水。

    但波佐間沒加理會,無意離開學生時代的話題:“畢業論文題目是現代犯罪論。正是莫名其妙犯罪明顯增多的時候:鐵錘殺人案、巴黎發生的肢解荷蘭留學生凶案……對那種獵奇性殘忍凶案的嫌疑人進行精神鑒定的結果,很多都沒發現有明顯的精神障礙。弄不好,鑒定結果居然完全相反。”

    “就像拳擊裁判似的。”

    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從根本上說,如果鑒定結果兩相對立,就差不多說明精神障礙這一範疇是有問題的。依我看,恐怕最好認為那種界線無效才對。”

    波佐間似乎沉思良久。我往篝火裏添柴。他突如其來地拋出一問:

    “看上去異常的犯罪,哪裏異常呢?”

    我沒出聲。他也沒往我這邊看,兀自繼續:

    “殺了人碎屍萬段,或切碎後吃了一一以我們的常識是不可設想的事。可是,常識這東西是隨著時代和文化的變化而千變萬化的.任何社會都有類似常識幅度的那個東西,從中偏離的行為被視為異常。換句話說,由於時代和文化的不同,同樣的行為既有時被視為異常,也有時進入常識範圍。”

    我已跟不上他的思路,遂看對方的臉。波佐間以白問自答的語氣繼續下文:

    “碎屍萬段之類,是未開化之人打敗強敵的時候極為理所當然的做法,似乎認為具有防止對方蘇醒和封住怨魂的效果。吃被殺敵人的肉,是為了將其力量納入自己體內。就是說,大凡人做的事,無論看上去多麽殘忍和異常,以某個時代、某地文化的角度分析也是正常的。其實,即便不隔斷時代和文化,切割人體在醫療現場等地方也是日常性作業。隻是,不分場所地在自己家浴室裏下手,就成了獵奇性犯罪。而若在完備的製度和體係中進行,同一行為既可成為醫療方法又可成為學術研究。不過,假定其他星球有人來,那麽外星人大概就分不出二者的區別了。如果他們知道有的人因此賺錢,有的人被捕入獄,肯定吃一驚。”

    波佐間仿佛感覺不出旁邊有人。

    “製度這個東西,目的就在這裏,”他接著說,“就是為了合法地實施與社會常識不相容的行動,死刑製度也好醫療製度也好學術研究也好,無一例外。口稱學術研究,其實還不是拿動物做實驗一一如今不敢隨便進行人體實驗,而以動物實驗為主,唯其是動物,也就無所顧忌。動物實驗的殘忍性,可不是輕描淡寫的東西。或者取出腦子移植到別的動物身上,或者劃開老鼠肚子取出胎兒放在榨汁機裏攪碎……人這東西幹什麽都非幹徹底不可。徹底性和殘忍性無非是同一東西的兩麵。我們的文化是通過將危險之物圈人體製之內來保持平穩的。偶爾有跑到圈外的,就視之為擾亂平穩的災難性行為打上犯罪或異常等烙印。但是,所有的殘忍性本來就是同人這一存在糅在一起的,不是嗎?”

    話語中斷之後,雙方的呼吸都仿佛帶有困惑。我把細樹枝放進火裏,他凝視火苗述說下去:

    “並非單單獵奇性罪犯才把人碎屍萬段。人類的曆史不折不扣是將人碎屍萬段的曆史。所謂Homosapiens(1)的sapiens,可以說就是剁碎之意。CT也好MRT②也好,作為手段的確溫和了,但構思仍意味剁碎。換言之,剁碎創造了人類文化。所以,摩西再三叮囑‘汝勿殺生’。‘殺生’即剁碎之意。當然,動物為了生存也殺其他動物的,但那隻是作為食物鏈一環的互相撕咬,而不是出於好奇心和快樂殺害對方。因此,無需從動物中出現一個摩西告誡‘汝勿殺生’。然而,人不僅僅吃掉對方,還要將對其客體化,或者必須使之作為物從屬自己才解氣。所謂烹調即是同一回事吧一一要隨心所欲改變對方的形狀。較之出於吞食的必要,恐怕更是滿足好奇心才那麽做起來的,縱然在結果上增加了食物供給量。工具的發明和技術的進步也源於同樣的動機。人的認識和文化,想必就是這樣發達起來的。”

    他一住口,置身山中的孤立感就更強烈了。瀑布的水聲如圖與地反轉一般浮上來。掠過山梁的風聲聽起來是那麽遼遠和寂寥。篝火中時而響起濕木的劈啪聲。

    “我兒子的事?”波佐間以毫不在意的語氣問。

    “從太太那裏聽了一點兒——正在接受康複指導。”

    隨即他好像再次沉思起來。我正想說什麽的時候,他問我聽說過“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質”這句話沒有。

    我試著在腦袋裏換成漢字。

    ① 拉丁語.人,智性人。人類概念的一種,認為人的本質在於智性。

    ②MagneticResonanceImaging之略,核磁共振圖像。

    “沒有。那又怎麽?”

    波佐間沒有回答。不久,注視著篝火原封不動地端出專業性話語:

    “以往的腦研究當中,主要通過腦波和腦磁波把握神經元的電活動,進而根據神經元的電活動探討腦的功能。可是,近來可以使用不斷開發出來的儀器將腦內血流和新陳代謝化為圖像,進而精確推測腦的哪一部分發揮何種程度的功能。如此探討人腦的過程中,得知顯示某種感情障礙的患者中的多數有回路功能不健全的現象。而這一回路的功能是將即使在掌管腦感情的回路當中也是係統發生方麵最為古老的部分和唯獨人才發達的新的部分連在一起。如果它由於某種原因受損,那麽就難以保持作為人的高層次感情。因為不能產生同情、憐憫、羞恥、懊悔、良心等感情,所以他們往往對他人的痛苦和不幸無動於衷,對自己的痛苦和危險也滿不在乎。”

    他停頓下來,以便給我領會的時間。

    “那麽?”

    “在美國,有幾個州在判斷重罪犯人在釋放後有無可能重新犯罪的時候采用某種測定儀器作為科學輔助手段。那是一種跟蹤注入血管的放射性物質和將腦活動圖像化的裝置,稱之為.PET①。目的在於作為判決和假釋決定的參考,但在認為有暴力性傾向的人裏邊也包括所謂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質。”這時他才看我的臉,“我的兒子就是因腦內部代謝異常而被診斷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質。”

    ①positroneotissionltomography之略,陽電子放射斷層攝影法。

    叫名字也不回頭,沒有活力,麻木不仁,動作遲緩,對周圍情況沒有興趣。夫人說這種感情方麵的遲延或者停滯變得明顯起來,我則看成自閉症狀。

    “診斷是確定性的?”

    “關於人腦所明白的,幾乎是零。”波佐間以似乎透出厭惡的聲音回答,“確定性的事情,根本無從談起。而人的本質是殘忍性的,這是我始終一貫的觀點。研究那樣的人腦,說什麽那個是暴力性的而這個不然是沒有意義的。同比較絞刑架和電椅哪個人道些是一回事。問題不在於腦的內部如何如何。人這一物種本身就是和殘忍性一起出現的。說起來,把兒子診斷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質這項腦研究本身也是人將人剁碎之殘忍性的一個頂點。就是說,歸根結底,提出暴力性這一範疇的一方,其內部就納入了殘忍性。罪犯和精神異常者的殘忍性,乃是我們的文化悄悄包圍之物的外部化、對象化……不對?”

    “聽得我心悅誠服。”這是實話。

    “但這裏有問題。”他說,“障礙弄明白的時候,我想堅決站在兒子一邊。也許他果真搭載了暴力性的腦,可是做出診斷的醫生也是暴力性的。給兒子那樣的人貼上殘忍性標簽的一方足以是殘忍的。我決心站在孩子一方,同一口一個異常者之流戰鬥到底,保護孩子不受醫學、科學等愚昧狂妄的暴力的傷害。”

    波佐間在此輕輕歎了口氣。

    “不可愛的!”

    一瞬間,我覺得話語失去了前後關聯性,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他叮囑似的抬起臉:

    “感覺不出兒子可愛。”

    “說的什麽傻話……”我姑且置身其外。

    “命運這東西,大概類似人求生過程中的安全閥,”波佐間當即像下象棋聲東擊西那樣往稍離開些的地方投下一子,“通過將現實托付給超越性的東西來減輕壓到自己身上的負擔一一也許是以此回避最終危機的裝置。而我竟愚蠢地以自己的手堵死了這樣的安全閥。所以無法在偶然或命運這種地方尋找逃路,無論如何隻能退回人為層麵、退回地麵論據。”

    波佐間不理會我這聽者是否向他轉過無可奈何的麵孔,徑自滔滔不絕。

    “最近電視上報道了關於基因診斷的事:一個美國婦女做了診斷,結果得知將來患子宮癌和乳房癌的危險性大。大也不外乎百分之三十幾或百分之四十幾,頂多這個數字。可她為了逃避患癌的擔憂,索性切除了子宮和乳房。”他轉過臉,嘴角浮現出不無猥瑣的冷笑,“這莫非就是人性的、地地道道的人性做法?”

    “喂,波佐間……”

    他打斷我的話:“不合適的東西出生前就予以排除,好像在哪聽過這樣的話。”

    “指的什麽?”

    “Cryogenesis,我想名字沒錯。別做出那麽一副神情好不好?活像在灌木叢裏抓出一條蛇似的。”

    我沒有像自己說的那麽意外。

    “CRYOGENESIS怎麽了?”我追問一句。

    “名字從你口中出來時,說實話,我吃了一驚。人體.臨床試驗的事知道吧?”

    我沒做聲。

    “嗬,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語氣並不含挖苦意味,“在確立此次項目之際,CRYOGENESIS極其秘密地在世界各地實施了試驗性協定。從需要體外受精的夫婦當中招募誌願者,免費或低費進行基因檢查。大概是為了搜集不同人種的基因數據。當時,采取的形式是由主治醫生在有特許協定的醫院和診所向有意作為不孕治療接受IVF(1)的夫婦進行試探。以標準費用就連胚胎基因診斷都能做,拒絕的夫婦想必很少。反正總要接受體外受精治療,雖說在受精和胚胎移植之間增加胚胎基因診斷,但在母體負擔這點上同普通IVF並無不同。又可以因此事先確認重大遺傳病症,所以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對吧?”

    我想起在波佐間家見到的那個男孩兒。母親好像叫他“達也”。

    “就是說成了實驗對象!”

    “一個身邊人建議的,”他沒有改變淡淡的語調,“說由他的家族作後台的一家醫院正巧進行人體臨床試驗,可以將並非接受不孕治療的我們夫婦特殊作為試驗者登記。從身邊那夥人看來,如果有作為公司繼承人的男孩兒,大概可以成為推舉我為下任總經理的正麵材料。老婆也想要男孩兒,想必感覺到了來自波佐間家的壓力。提起前期試驗,她也很積極,說通過精子庫使用別人精子是有抵觸心理,但若僅僅受精是人工的,倒沒什麽問題。”

    ① InvitroFertilization之略,試管內受精。

    “你本人呢?”

    “好像沒多大抵觸。”他像在說別人似的說,“賭在五比五的概率上本來都未嚐不可,而若可靠的方法就擺在眼前,那怕是要按捺不住的。何況又能排除先天性疾患,對出生嬰兒有利,作為父母也好解釋。”

    “絕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同樣選擇的。”

    “不料通過那樣選擇生下來的兒子出現了障礙。”

    “太太說分娩時出了麻煩。”

    “啊,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因為真相還是個謎。”

    “你的想法呢?”

    “的確,分娩時拖延時間造成腦性麻痹的嫌疑很大,最初我也那樣認為來著。心想不就是普通麻煩嗎?因為老婆骨盆小的關係。看著自己的孩子判斷這個孩子不正常,那是很困難的事。感情上的牽掛也使自己覺得無非是肢體障礙所派生的現象。”他在此略略停頓,“你認為胚胎選擇比人工流產更人道?”

    “婦產科醫生們好像那樣認為。”

    “你呢?”

    “我想是穩妥的做法。”

    “好!既然你這麽聰明的人都如此認為,那麽就不能說我們夫婦有欠考慮。”

    “一開始不就那麽說了嗎?”

    “你看人工流產和胚胎選擇的區別在哪裏?”

    “我說波佐間,這麽繁瑣的議論還想繼續下去不成?”我提高了聲音。

    “快陝了,馬上結束。”較之不介意,語氣更接近拒絕,“胚胎這東西,四分裂也罷,八分裂也罷,反正都是細胞。而胎兒則有手有腳,差不多呈人形。從自然感覺來說,胚胎選擇比人工流產容易接受。跌跤就跌在這裏。”

    他就此止住,察看我的反應。

    “什麽意思?”我帶有挑戰意味地問。

    “人流生不出小孩對吧?”出乎我的預料,波佐間換上家庭教師那樣親切的口吻解釋起來,“對於沒在這個世上出現的人,再怎麽說也沒有用;但在選擇胚胎的情況下,有人因此出生,他們就是父母事先選擇、甄別的孩子,是父母精打細算後生下的孩子。在被診斷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資質、可能難以產生正常人情感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所作所為的罪孽深重。”

    “深也好淺也好,不都純屬事故麽?”

    “從根本上說……”他像要把我的話撩開似的提高音量,“從根本上說通過胚胎選擇生下來的孩子能具有正常人情感嗎?比如他們看見花會感覺花是美的嗎?會萌發類似美感的東西嗎?對人的愛又如何呢?會萌生愛的情感嗎?我想不可能萌生。因為愛是植根於一種確信之上的。如果沒有自己的出生是被無條件祝福的這一確信,沒有這個理所當然而又至關重要的依據,那麽愛或被愛的情感就不會發芽,至於美的感覺之類更是無從談起。無論看什麽都感覺不出美,無論怎樣的邂逅都不為之動心……這樣的存在能稱其為人嗎?問題不在於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質這個狗屎標簽,沒準是我讓一個非人的存在誕生出來,這個才是問題。”

    “聽起來你是對自己窮追猛打。”我不得不把話岔開,“你做的不外乎胚胎選擇罷了,而不是從哪裏搞來新的基因放進去。而且你們夫婦的希望無非是要個男孩兒和孩子健康成長。這不是大凡父母無不盼望的普通範圍內的事嗎?”

    “話雖這麽說,但不正確的事也不能變成正確的。”

    “問題不是正確不正確。”我不由提高嗓門。

    “祖父創立了公司。”波佐間像要閃開我的話,微妙錯開論點繼續說下去,“父親把公司培育成了名牌中堅建築公司,堪稱有功之人。繼承公司就任總經理是我自出生以來的既定路線。包括父母在內周圍所有人都要把我培養成為將來可以托付公司的人。對這種境遇我從小就覺得是負擔。從樓梯平台跳下去的事說了吧?還有把自動鉛筆紮在同學後背的事。被叫回公司以後,無能之人當總經理的悲劇就發生在眼皮底下,下次輪到我本身嚐試了。也是因為公司內有矛盾,那必須是萬無一失的走馬上任。對這種情形我本該是打心眼裏厭煩的。”他停住話,喟然長歎一聲,“豈料,我又在孩子身上幹起了同樣的事。作為將來當總經理繼承公司之人選擇和控製了尚不存在的、應是他者的孩子。沒什麽了不得的,一開始誰都那樣想,我也同樣。首先想要一個男孩兒作接班人一一將來當總經理繼承公司的人。至少希望生得健康,腦袋好使,個頭最好高些,太胖不好看,如果可能,頭發密密匝匝的為好……人的欲望這東西是沒有止境的.因此,一旦犯錯的父母,以後也一直犯下去。”

    “怎麽那麽灰心喪氣?”

    他沒有回答,兀自繼續:“老婆現在領著兒子定期去谘詢,目的是為查看是否出現粗暴行為。有征候出現的時候,通過服藥等方法及早消除。我覺得自己無法保護兒子免除那種醫學操作,反倒可能放手參與醫生和心理學家的行為,不是站在孩子方麵,而是站在醫療方麵。最初是谘詢,繼而是藥物療物,再往下就是住院。並且將被告知開放病房不合適,須住封閉病房。那種操作有可能永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最後說不定剝奪本人的人性,用身體療法來抑製。我不惜幫助人家在人格上對兒子實施安樂死。即使不積極參與,也難免予以默認。這一來,我能夠若無其事地和老婆一起吃飯嗎?”

    “我看你是過慮了。”

    “習慣這東西真是可怕,一如很難把米羅的維納斯看作斷臂女人的裸體。”波佐間說起似是而非的話來。

    “什麽正確什麽錯誤,很難那麽輕易決定的。”我以設身處地的語氣說,“有入主張為保障有障礙者的生存權而禁止進行基因診斷,同時也有克服遺傳性障礙成為醫生的人為了不讓孩子遭受和自己同樣的痛苦而接受基因診斷。”

    “人的想法是複雜的啊!”口氣未嚐沒有挖苦意味,“但是,我並不是把正確或錯誤作為問題,因為說那個也沒有用。兒子為滿足父母施加的條件而得到生於此世的機會,因為已消除了什麽才被允許出生。恐怕是這一點從根本上損壞了我們之間的什麽。”

    波佐間從睡袋裏揚起臉,怔怔看著樹梢間閃露的夜空。城裏看不到的明亮的星鬥在那裏傾珠瀉玉一般璀璨。驀然,一個疑問浮上我的心間:這美麗的星空在他眼裏是怎樣的呢?

    許久,他突然讓我猜謎似的問道:“恐怖主義和食人肉風習,你不認為二者相似?”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僅僅是說語尾相同,還是將其含義作為問題呢?我決定姑且置之不理。

    “聯想白是有趣,不過跳躍性太大了吧?”

    不料,波佐間以冰冷得令人戰栗的聲音說:“話沒有跳躍性,也並不有趣。”逐一否定我的說法。

    “關於BSE②好像有人這麽說過:牛們大概發瘋了。把牛骨肉粉作為飼料喂牛,等於牛們吃自己的夥伴。互相吃,也就是食人肉風習。它們被置於強製性互相吃的狀態。奧斯威辛再殘忍,也應該沒讓猶太人吃猶太人當午飯。牛們被置於比奧斯威辛還要殘忍的互吃狀態。把牛的內髒和骨頭細細弄碎喂牛,如此喂大的牛由人吃掉。但人並不認為這種做法殘忍。大概效率和經濟收益這一合理主義使得正常感覺發瘋了。也說不定人在牛發瘋之前就已瘋了。BSE大約是發瘋的牛們對於發瘋的人們實施的恐怖行為。畢竟cannibalism和terrorism……非常相似的吧?”說著,他以浮出冷笑的臉注視我。

    ②BovineSpongiformEncephalopathy之略,瘋牛病。

    我想起波佐間夫人說的話。她說波佐間表現變得反常是從人秋時開始的。酒量增加,一個人喝酒喝到很晚,邊喝邊自責似的說什麽。種種事情開始連在一起。

    “不讓不合適的人誕生,換個想法,這恐怕比死刑製度還要殘忍。”他說,“無需玷汙任何人的手,大約是人排除人體製最為洗煉的形態。在美國,有身患重病或障礙的孩子的父母把醫師和醫院告上法庭,理由是那個孩子本來不該生下來。沒有就胎兒健康方麵潛在性問題向父母提出建議以及沒有就甄別方法提供信息將作為醫療機構一方的怠慢追究責任。將來,說不定將不進行適當甄別或無視甄別結果生下自己視之為怠慢起訴父母。”說到這裏,他抬起臉看我,“不認為是同一回事?不認為一切都發端於一種深層次的愚昧和狂妄?”

    “所以您說該怎麽辦?”

    “所以……恐怖活動發生了。”波佐間以悒鬱的聲調繼續,“至於是誰為了什麽幹那種事的,我一不清楚二不感興趣。看客機猛烈撞擊貿易中心大樓的圖像時,心想那乃是穿過我腦袋的子彈。那場恐怖襲擊恰恰是針對自己進行的。這不是跳躍性。因為那個重大事件在每個人的心裏是作為個人事件來接受的。”

    話突然斷掉。波佐間仿佛置身於深不見底的孤獨中。我剛要說什麽,他像拒絕搭話似的說:

    “睡吧!”說罷,閉起眼睛。

    7

    睡得好像倒在泥水坑裏的野獸,深深的疲勞一直漫到脖頸,睡覺好比一種苦行。斷斷續續或淺睡或醒來時間裏,山邊開始泛白。山脈撲朔迷離的表情逐漸帶有實體。山穀籠罩著濃霧。大概要等到雲開霧散直升機才能飛來。身體關節無不作痛。手腳像鉛一般重,能夠以自己的意誌動彈的部位一處也沒剩下。

    即將被再次拖入睡眠時,我猛然回過神來。

    “波佐間……”

    篝火差不多熄了,我一腳踢開通紅的火炭,朝瀑布那邊奔去。波佐間甩出雙腿坐在瀑布上端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呆呆看著瀑布。簡直就像坐在快艇邊緣的跳水員用手按住口裏叼的調節器即將跳人海中。隻是,他麵前的不是海,而是令人雙腿發軟的冷颼颼的空間。白霧掩蓋的是刀削般的懸崖和吞沒一切的瀑水潭。隻要身體稍一前傾,就將大頭朝下栽下去。盡管坐在那般危險的地方,而他卻一副飄飄然的樣子,仿佛同早晨清澄的空氣融為一體。

    “幹什麽呢?”

    波佐間紋絲不動。

    “在那裏幹什麽呢?”

    間隔有頃。

    “有保險金下來。”他以心不在焉的聲音回答,“我原以為自殺肯定得不到保險金。自殺成為免究責任的事由,好像僅限於自責任開始時起算的一年之內。”

    “打算隻留下錢馬上離去不成?”

    我克製湧上來的戰栗,緩步向前。他不說別過來也不說別靠近,仿佛意識去了另一側,唯獨身體如空殼留在懸崖邊上。

    “讓我去好了!”當我來到差一米手即可夠到他的地方的時候,他以全然沒有溫度的聲音說。

    “等等,等等!”我伸出夠不到他的手,“到哪裏去?除了這裏你要去哪裏?”

    波佐間向前傾起上半身,做出窺視腳下的動作。刹那間我幾乎叫了起來,但身體仍在原地。

    “反正先從那裏下來,那樣說不成話的。”

    “話已經沒有了。”

    “波佐間,看這邊!求求你,好好看我這邊!”

    他順從地轉過臉。刹那間,我驚愕得忘了下一句話。這以前我不曾見過死人,但我想準備以自己的意誌結束生命的人肯定都是這樣的眼神一一一看就知是蔑視對方的眼神,較之蔑視特定的某個人,更是蔑視世界、蔑視自己存在這一事實本身的眼神。

    “求你了,別離開那裏!”

    波佐間沒有回答,臉重新轉向前方。姿勢像是在看傾瀉的瀑布,但焦點很可能在遙遙的遠方遊移。感覺上他已到了遠方。再踏出一兩步即可觸及對方的身體,卻又覺得遠得無可觸及。

    倏然,我想起在去由希所住醫院的路上見到的那個企圖自殺的男子。那是今年夏天的事。樣子沒有看見,實際看見的隻是下麵起哄的一夥人和伸出雲梯的消防車。然而,此刻陷入自己置身於那個現場的錯覺之中,一種不合情理的意念俘虜了自己:如果在此讓此人死去,那麽自己就無法承擔由希的死,也沒有那個資格。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想到這上麵。

    “記得一次我跟你說的那個需要做移植手術的女子嗎?”我問。

    “理由的由,希望的希……”

    對方這麽機械地回答時,我不由得胸口一陣堵塞再也說不下去了,不知是波佐間的原因還是由希的緣故。隻有自己的聲音傳過去而他予以回答這點給了我勇氣。

    “她求我幫她自殺。當自己無法下手時,求我幫她解除痛苦。雖然她那麽說,但我下不了決心。現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怎麽做才是最佳的呢……大概沒有什麽最佳。無論做怎樣的選擇,都不可能是最佳的。可是我又必須選擇一個。”

    波佐間一動不動地坐著。我繼續往下說:

    “活不久了,除非發生奇跡。至多活一兩年。怎麽都救不了她。喂波佐間,你可聽著?對於身患不治之症的人,所謂希望意味著什麽?意味萬一治好?意味即使治不好也症狀減輕些、身體多少好些。然而病在時好時壞過程中穩步向前推進。忽上忽下……最好死心塌地不成?”

    本來我就沒期待他有反應,隻怕他趁話語中斷時跳下去。我像快到時間的棋手一樣移動棋子。

    “她活不久了。”我重複一句,仿佛向自己確認這點,“不可能再活五年十年。同我的生死無關……那是沒有考慮餘地的現實。莫非我們同珍貴之人的關係都不得不忍受某種無奈不成?任何交易任何協定都無從成立。不能給予什麽,不能贈送什麽。能做的事一件也沒有。自己的努力一概不被接受。莫非他或她就是作為這樣的人而存在的?還記得你一次說的話麽?你說她的存在使我變得講倫理了。我一直在思考這點。的確,或許我多少變成地道的人真是因為她。”

    我停頓片刻,然後繼續說下去:

    “這個世界像話嗎?不蹂躪他人的生活甚至就活不下去這樣的體製已滲透到世界每個角落。大概如你所說,那是改變形式的食人肉風習。或許可以說,將地球上所有的他者都作為自己生存的手段乃是洗煉的現代的食人肉風習。人已墮落成了互相吞食的生物,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可是自己的一部分好像還不要緊。我身上仍有未被損壞的部分,任何時候都可以解救出來,因為一個需要移植器官的女性……”

    我就此語塞。想以笑掩飾,不料聲音顫抖起來。我深深吸了口氣,接著往下說:

    “她到底是什麽人?理由的由,希望的希……盡管是隨處可見的平凡名字。靠壞了的肺葉和心髒勉強活著,幾乎臥床不起,連日常生活都料理不了。起始我想以錢款援助的形式救她來著。如今想來,那和富人對窮人施舍沒什麽不同,不過是自以為是的motiva.tion~罷了。表麵上的關係是那樣維持過來的,但在根本層麵真正獲救的是我自己,是她救了我。這點我終於意識到了。”

    我再次深吸一口氣吐出。

    “當我要拋開一切的時候,腦海裏浮現的就是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不,我明白,開始一點點明白,當不治之症降臨的時候,當難以忍耐的痛苦襲來的時候,當明白自己人生過半就必須死去的時候。那時候她扔掉了種種樣樣的東西,我想。必須扔掉許多東西,貴重的,不貴重的,一如燃料耗盡的飛機為了減輕重量而繼續飛行。那麽怎麽樣呢?什麽都沒有了麽?不然。通過舍棄,她一點點變得純淨了、純粹了。她正作為這樣的人站在那裏,如深雪覆蓋的山岡上矗立的一棵樹。她一聲不響地等著,不動用哪怕微乎其微的力量。在同一場所默默等待,如此而已。僅僅存在。所以我可以朝她走去,隻要徑直走去即可。波佐間,你聽著沒有?自以為堅強的人其實恐怕是脆弱的。以為自己堅強、以為什麽都能稱心如願一一恐怕正是這點使人變得脆弱。因為自己是堅強之人,所以認為最後能夠以自己的意誌死去。而這歸根結底使當事人變得脆弱。但像她那樣的人如何呢?什麽也做不到,能活著都很不錯了。所以……怎麽說呢,隻能投人誘導,動機,促動因素。全副身心活下去。事實上也是那樣活著的。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想必她可以祝福自己的人生。對此我堅信不疑。究竟怎樣的人才能臨死時祝福自己的人生呢?最後抓到幸福的,說不定是她那樣的人。不是嗎?肯定是的。果真如此,那麽任何人生都有其可能性。絕望之類是不可能有的。那東西本來就不可能有的。為什麽呢?因為生必有兩個側麵。看看她,我開始有了這樣的認識。”

    確認對方還在那裏,我又說:

    “自己消失是很容易的。但是,你不認為還有以後?我認為是有的。”

    突然,腦袋裏一片空白,一股奇異的虛脫感和無形的疲勞感湧了上來。

    “想去你就去好了,我留下來,留下幫助她死。”

    世界寂靜無聲。似乎自己一個人留在了無聲的世界裏。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感覺上既像幾分鍾,又像幾小時。濃霧的對麵,直升機聲穿針一般從瀑布聲之間傳來。

    我揚起臉,波佐間依然在那裏。我想從後背讀取他的表情。隨即,就好像我的心思傳給了他,他緩緩回過頭來。四目相對。

    “能說會道的家夥!”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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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

    對工作的隔閡感越來越厲害。似乎好歹維持的諧調正一點點崩潰。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現實感。為什麽、是為了什麽目的做這種事的呢?公司裏,員工和同事們讓我感到陌生。至於那是對方態度中實際表現出來的還是自己主觀感受有了變化,我無法看出究竟。又好像自己與他者之間沒了邊界,以致自己的心理變化同對方的態度變化混為同一感覺。

    星期日召開年內最後一次投資戰略會議。提出關於景氣和經濟的長期預測,發表首季行動計劃。報告即將進入轉折點。講話節奏疾馳有致。本應是順順利利的地方,不料在類似走下緩坡之處下一句話忽然消失,刹那間腦袋一片雪白。不久回過神來,以已然失態的心情從資料上抬起臉,迅速環視與會者。他們仍目視所發資料,會議仍在進行中,至少沒有人以詫異的眼神看我。我姑且讓自己鎮定下來,拉過手邊資料,借此得以接上話頭說下去。其他經理們的提問也順利回答了。隻是,以自己的語氣述說那種能動意識仍然沒有萌發。

    或許,說不下去僅僅是主觀感覺,而從與會者看來,隻不過約略語塞那個程度罷了,盡管自己本身覺出類似失語的尷尬……當時這是一廂情願的解釋。他覺出了我的不正常,沒有看漏。

    把我叫去辦公室的藤木一如往常問我咖啡如何,我答說不要。

    “正在看一本關於諾門坎①的書,非常有趣……或者不如說是個富於教訓意味的事件,到底非同一般。”

    他啜一口茶幾上的淡綠茶。想必因為擔心血壓而不敢喝咖啡。

    “諾門坎最大教訓你看是什麽?”

    “不巧,我對曆史知之不多。”

    藤木目不轉睛地看我。我不由得移開視線。

    “隱瞞招來致命傷!”他沒改變泛泛而談的語調,“軍隊也好公司也好,這點並無不同。對於組織的運營大概是個類似公理的東西。作為投資家最危險的類型是自己不認輸之人。不認輸,想方設法加以掩飾,結果越陷越深。日本所以培養不出投資家,一個原因就在於沒有善輸的訓練。因此不能麵對不確定的情況做出決斷。恐怕評價體係也有問題。本應把成功和失敗分開評價,卻要整個評價一個人。評價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往人身上緊貼緊靠。所以被評價一方勢必隱瞞事實。賺的時候連小單位和小額都報告,失敗之時卻說虧了一個億。看來諾門坎教訓還沒有被吸取啊!”

    ①諾門坎事件。1939年5月在我國東北與蒙古邊境的諾門坎地區發生的日軍同蘇軍武裝衝突事件。日軍受到蘇軍機械化部隊的毀滅性打擊。此後日本關東軍對蘇開戰論調有所收斂。

    他再次把茶幾上的茶杯送到嘴邊.

    “失敗誰都有。”藤木繼續道,“隱瞞之罪是大罪。隱瞞也罷不隱瞞也罷’失敗總是事實。問題因為隱瞞得不到處理。也就是說’組織和公司將失去自我糾正能力。其結果,就隻能像日本現在這樣依賴美國發揮他律性糾正功能。

    這種繞彎子說話方式在他是很少有的,平時總是單刀直人,那是藤木的風格。我思忖,他恐怕同樣不安。說不定同大多數投資家一樣對世界不透明程度越來越大而憂心仲仲。在現在他的眼裏’大概政治、經濟等世界種種事象在向自己隱瞞什麽,一如諾門坎的軍官們。

    “沒有問題的?”他終於切人正題。

    “進展順利。”我條件反射似的回答。

    “說謊!”較之追究,語氣更像是犒勞,“臉糟糕得很!”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臉。

    “不是單純的疲勞。”藤木相麵似的繼續注視我的臉,“懼怵。幾個星期、幾個月來……一直是這個感覺。”

    “工作在好好做。”我以孩子氣的說法掩飾。

    “那個知道。”

    藤木臉上透出常有的焦躁。他深深歎一口氣停住。隨後,放緩語氣繼續道:

    “擔心啊!擔心你的判斷出錯。”

    “不要緊的。”我做出不自然的笑臉。

    “眼下的你給人一種懷抱一個偌大煩惱的印象。投資家對那個是很敏感的,當然也包括企業。”

    “知道。”我回答。

    他到底知道了什麽呢?告辭走出房間時我歪頭沉思。莫非在說對他人痛處敏感的投資家們,或者是懷抱一個偌大煩惱的我本身呢?

    誌在必得一一這是藤木的口頭禪。那隻有一個含義:賭贏、賺大錢。金融世界充滿獲取巨大回報的可能性,但風險也大,要想挺住就必須有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毅力。而且動用幾乎全是別人的錢。發生損失,損失錢的固然是投資家,但對別人的錢負有責任的壓力總是有的。大賭之前常問自己:這樣做正確嗎?不會失敗嗎?失敗了就要受損失,以前也有過損失。不過相比之下,還是賺的時候多。有信心贏得賭博。不光贏,還有不輸於任何人的自信。不會輸的!總是這樣講給自己聽。若不刻意鼓舞自己,就不可能在這個異常世界上持續贏下去。

    的確,贏的是我,想贏的也是我。至於純資產額增加多少以及標準價格比前日上揚或下跌多少對於自己具有怎樣的意義,則不曾深入思考過。說實話,誰都不具有預測未來的絕技。就收益率而言,十之八九都是運氣。讓我贏在最後的因素裏邊,有超越個人算計的巨大外力參與。每次考慮那種外力都變得惶惶不安。所以總是把內省和白省置之不理,反正連贏下去就是,想通過連贏來向自己證明那是以自己的力量贏的。連贏的基金經理決不對自己的做法持懷疑態度。懷疑之際即是輸之時。屆時有其他什麽人開始贏,而那個人想必同樣不會對自己的連贏懷有疑念。

    可是,我贏了嗎?假如贏了,那麽贏得了什麽呢?下班回來,西裝也不脫就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量被高檔家具環繞的房間一一這時往往覺得選擇這房間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被這房間所選擇。我閉起眼睛,回想幾次大的賭博。如果那時不調整股市定位,如果外匯不因日元升值影響而出現虧損差額……現在回想起來都出冷汗的局麵出現了好幾次.如果被那種偶然絆倒一次一一哪怕僅僅一次一一那麽就該是其他什麽人在這個房間裏。

    公寓、高級車、高檔西裝,的確把高於一般人的生活搞到手了。假如幸福僅僅是由衣食住構成的,事情倒也簡單。我是贏家,是把幸福弄到手的人。我是達到了目標。因為達到目標而得到了錢。錢意味自由,有錢就多了選擇。這在一方麵誠然是真的。然而,因錢的有無而能夠選擇或不能夠選擇的東西隻不過是外在欣喜或快樂罷了,沒有也過得下去。

    馬克思說,所謂商品,就是“通過其屬性而滿足人的某種欲望的東西”。為了滿足以優質聲音聽音樂的欲望而向組合音響器材投資數百萬①。因此滿足了的欲望呈怎樣一種形式呢?和幾萬元的手提音響機所滿足的欲望相比,區別在哪裏呢?說到底,我們的欲望是從哪裏來的呢?在消費活動中,欲望越得到滿足,相反得不到滿足的東西越顯而易見。消費這一行為本身就有非條理性一麵。正因為同非條理性打交道,才永無止境可言。而這種無止境,或者就是資本主義不動聲色的原動力亦未可知。

    ①此處指日元。1萬日元約合人民幣700~(2005年12月)。

    不覺之間發起呆來。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的時候,覺得好像已經響了很長時間。

    “是永江先生嗎?”一個沒有聽過的男子語聲問道。

    “是的。”

    “是HullGrowthActive的永江先生吧?”

    “您呢?”

    對方不理睬似的默不作聲。而後以令人發怵的聲音拋出一句:

    “當心郵件!”

    言畢,粗暴地放下電話。

    我手握聽筒佇立了好一會兒。

    “怎麽了?”佐佐木隔著間隔板看我。

    “啊,沒有什麽。”我放回聽筒。

    “恐嚇?”他似乎察覺出了電話內容。

    “算是吧。”

    “要和保安聯係嗎?”

    “叫我當心郵件。”

    “要寄來炸彈不成?”

    “估計是惡作劇,不過報告還是報告一聲吧。還有,要查看網頁,也許有什麽帖子。”

    不時受到莫名其妙的恐嚇和騷擾。雖說是恐嚇,但充其量是寄信或在網頁上發帖子,沒有像美國工作的一個方麵也是事實。有人賺,必如反物質導致匿名憎惡和怨恨的產生。腳下。

    2

    聖誕節前夕和沙織去聽爵士樂。來俱樂部演出的,是美國一個鋼琴三重奏樂隊。三人都是在一定程度上為爵士樂迷所知曉的老手。我們邊喝啤酒邊聽演奏。也有人邊吃簡單的食物邊聽。演奏的主要是傳統輕音樂曲目,清一色是四平八穩的東西。鋼琴手的即興演奏流暢華麗,大提琴手的獨奏無懈可擊,在鋼琴和鼓的配合下返回主題。沸騰般的鼓掌聲和歡呼聲。一切都那麽中規中矩,包括聽眾的反應在內,簡直就像在聽古典派的鋼琴奏鳴曲。

    “怎麽了?呆愣愣的。”沙織驚訝地問。

    演奏不知何時已經結束。

    “想點兒事。”

    “工作的事?”

    “算是吧。”

    掌聲中樂隊成員走下台來。有的直接走到客人桌邊說著什麽。客人中也有外國人。人們一如往常吃著、說著、笑著。

    “不吃點什麽?”我拿起桌上的食譜遞給沙織。

    “是啊!”她形式上掃了一眼,“不換一家?”

    兩人都還沒吃晚飯。走了幾步,進入一家賓館地下的壽司店。常在這裏談商務。這家店的午間套餐一萬五千日元。從地方來的老者有時看漏一個零。不過,無論怎麽想,正常的都是老者的感覺,一頓午飯就要一萬五千日元未免偏離常軌。雖然泡沫經濟破滅了,但我覺得這座城市本身就是個泡沫。

    桌子已經滿員了,遂在空著的台麵那裏並排坐下,先要了壺溫酒,然後請廚師現切生魚片。

    “演奏怎麽樣?”沙織問。

    “不壞。”

    “可你……”

    我邊往她杯裏倒酒邊說:“爵士樂這東西,我總認為是思考什麽的音樂。即興演奏啦節奏啦……學生時代聽得如醉如癡的爵士樂都是這類東西。可他們隻是演奏曲子罷了。是夠靈巧的,但什麽也沒思考。至少在我聽來是那樣。感覺上同電腦以二進製數據為基礎的演奏沒什麽區別。”

    “如今還不都那個樣子。”沙織以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說。

    我把酒杯端到嘴邊。

    “可是,那樣子豈不枯燥無味了?即使經典音樂,從古典派到現代音樂,近來也都有很多指揮家指揮得無可挑剔。說起來,貝多芬的交響曲演奏前和演奏後完全同一個樣子、連一道劃傷也沒有地存留下來是可能的嗎?”

    “不大清楚。”

    “比如福爾特本格拉的貝多芬,喜歡不喜歡另當別論,可那畢竟類似作曲家和指揮家的一種合作。當然,正確的演奏法、或者說忠實於總樂譜的指揮方式那東西也是有的。若以巧拙來說,卡拉揚和阿巴德①恐怕在上位。但在聽了福爾特本格拉指揮的貝多芬之後,其他指揮家的貝多芬聽起來哪個都像是廉價冒牌貨。”

    “我倒喜歡阿巴德。”

    “所以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沙織緘口不語,戳著裝下酒菜的小碗。

    “總之,在這麽多領域人都不再思考,讓人隱約覺得事情可怕。所謂忠實於樂譜的指揮,說到底大概也怕是這麽回事。”

    “大家所以不思考,大概是因為沒必要思考吧?”她不無挑釁地說,“這也沒什麽不好,或者說不是什麽不幸的事情,我想。”

    “也不是幸福的事情吧!”

    我把話收住,夾起生魚片。坐在鄰台的幾個男人談在漢城吃狗肉的事。狗肉火鍋狗肉粥,晚間在街上找女人,精力無與倫比,一晚不止兩次、三次……傻瓜蛋男人。身穿深色西裝,像是說得過去的公司裏的職員。年紀大概比我稍大。坐在中間的沙織微微聳了聳肩。

    “人恐怕偶爾給牛吃一次為好。”我試著說。

    沙織像確認是否聽錯似的看我,隨即皺起眉頭問:“怎麽?”

    “熟人中有個人這麽說來著,倒是說起BSE時說的。不過他認為從根本上說人類單方麵吃牛肉就是不對的。”

    ① ClandioAbbado(1933一),意大利音樂指揮家。

    “我不吃牛排。”

    “除了印度教徒,不可能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吃牛。於是他認為:既然人無論如何都要吃牛不止,那麽人或許該被牛偶爾吃一次才是道理。”

    沙織往我杯裏倒酒。

    “作為比喻來說?”

    “是作為比喻,可說的時間裏,開始覺得作為政策實施也未嚐不可。”

    “別說傻話!”她語氣略略變強。

    我不理會,繼續往下說:

    “較之以器官移植形式進行人體的循環利用,莫如用來促進精神性的提高。當然是說假如我們還有精神性那樣的東西剩留下來的話……把遺體弄成肉骨粉,作為飼料喂牛。”

    “別說了!”她急促地說,“也不看看場合!”

    一口氣喝幹杯裏的酒,我請廚師攥壽司。我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亢奮起來。今晚是有些反常,我很想這樣辯解。估計生氣了,沙織久久不開口。情有可原。我們麵前排列著沒人動的壽司。

    默默吃了一會兒壽司。吃不出好吃還是不好吃,隻是肚子滿了。魚肉醬湯上來的時候,沙織問道:

    “過了年就去新加坡,不一塊兒去?”

    “工作?”

    “嗯。節目采訪,購物和美食。去年香港,今年新加坡。”

    “那麽說來,去年是香港來著。”

    我往她杯裏倒酒。

    “兼作新婚旅行,如何?”

    “沒多大積極性。”

    “國際金融的重要中轉地,對吧?”

    “忘記衝馬桶水都要給抓起來一一不想去那種地方。”

    “不至於吧。莫不是罰款?我想不會當即抓起來。”

    “罰款也好鞭打也罷,反正懶得去規矩多的地方.”

    “那就罷了。”

    交談像放下聽筒似的中斷,尷尬氣氛仍未散盡。沙織往下也沒怎麽開口.我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無法妥當控製自己的感情,說話總是帶刺。這樣的時日也是有的,我安慰自己。隻是不巧碰在了聖誕節前夕,覺得對不起沙織。

    出於補償心理,我邀沙織去同一賓館裏的旋轉咖啡廳。乘電梯上到四十層,幽暗的咖啡廳裏正在彈鋼琴,邊彈邊唱。曲目是《黑夜和白天》(NightanDay)。無論黑夜還是白天,心中唯有你,無論月下還是陽光中……科爾.波塔。過去美好時代的美國音樂。沙織向身穿黑色馬甲的男服務生點了馬丁尼,我要了蘇格蘭威士忌。

    “吃點什麽?”

    “不要。”

    附近座位像是坐一對德國情侶。低沉的男子語聲不時隨鋼琴聲傳來。樂曲不知何時變成《兩人品茶》。的確,旋轉咖啡廳這地方適合向女人甜言蜜語。我傾聽傳來的隻言片語,聽不出是不是甜言蜜語。

    “近來仔細思考了人的死亡。”我又提出不合場合的話題,“例如,人是從什麽時候把生與死截然分開來考慮的呢?以我自己來說,覺得從懂事時就曉得死是虛無的,盡管不知道虛無這個詞,當然不知道的。從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死就已經成了那樣的東西。”

    調酒師把酒端來。我拿起杯輕輕搖晃,讓冰和威士忌親和起來。

    “曾祖母去世的時候我是高中生。臨終時我也在場。她是個虔誠的淨土宗①信徒,將死之際還在念佛。臨終意識不清的時候,開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淨土那邊有船來接了,船都看得很清楚了,卻怎麽也開不來身邊,讓大家一起把船叫過來。沒辦法,大家就喂喂一起呼喊。”

    以苦笑掩飾著察看沙織,沙織正用紮著橄欖的叉尖在酒杯裏慢慢來回攪拌。

    “如今想來,死得算安詳的。也就二十年前的事,那以前多數日本人都不認為死僅僅是虛無,而以為是新的旅程或返回原來地方……總之死是有某種意義的事件。並非一切都歸於虛無的否定性事態。這個國家的人把死放在喪失或虛無那種地方不再理會,這不過近幾十年的事情。”

    ①日本鐮倉時期(1185—1333)由親鸞創立的淨土教之一派。認為僅憑信仰死後即可進入極樂淨土。

    我終於把自己的酒杯送到嘴邊。單麥芽特有的芳香和蘊藉。使之在舌麵打轉,咀嚼一般緩緩咽下。而後伸手拿過清水含了一口。

    “無論多麽情投意合的情侶,其間隻要有死介入,關係就馬上陷入麻痹狀態。一方將被領到虛無之中,另一方無可奈何地以目相送。無論構築多麽親密的關係,最後都要向死這一絕對否定性中崩潰。這恐怕意味著,戀人也好夫婦也好,我們所能構築的人際關係從一開始就含有重大缺陷。”

    沙織把茫然若失的眼神投向窗外。從四十層高的旋轉咖啡廳,可以無遮無攔地眺望無邊的夜景。這座城市,即使城中心林木也意外之多。我想起有人這樣寫道:唯獨同死者有聯係的地方才有豐茂的綠樹剩下。

    德國男子仍低聲說個不停。我又含了一口威士忌。冰溶化得恰到好處,感覺上香味雖然弱了,但酒的紋理則因此細膩起來。由於心思全都放在威士忌上,險些聽漏沙織的問話。

    “往下打算怎麽辦?”她問。

    “打算回家啊。”我在昏暗中窺看對方的表情,“跟我住下?”

    “不是那樣的,”沙織罕見地長歎一聲,少頃說道,“你的心正在離開我,已經好幾個月了……不對?”

    我避而不答,眼睛轉向窗外。此刻,比之明亮的都市燈火,死者們長眠的蓊鬱的林木昏暗和靜寂更能吸引我的心。

    “即使這麽在一起的時候,你的心情也急著離開我。至於是想一人獨處還是想跟哪個人在一起,我倒不清楚。沒有心心相印的感覺。”

    沙織就此止住,端起酒杯,卻又轉念放回台麵原來位置。

    “時不時猜不透你在想什麽。對我是怎麽看的?我在你心目中占怎樣的位置?這樣的疑問可奇怪?”

    我默然。

    她並非逼問地繼續下去:“以前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但現在總想這個。也許是我神經過敏,若是那樣就好了。”

    3

    腿手術做完之後,波佐間在醫院輪椅上生活。據說出院需三個月左右。沒工夫去看,隻好不時在電話中交談。有時我打過去,有時他打過來。

    “你是個不幸的人,”他說,“年底還工作到那麽晚!賺那麽多圖什麽?”

    “哪裏談得上賺!正因為沒賺,才在辦公室磨蹭,至少裝出賺的樣子。你那邊如何?”

    “無聊。”

    “羨慕啊!”

    “為打發無聊一個勁兒看書。”

    “看的什麽書,問問可以的?”

    “不是了不得的東西,”他姑且閃開,“除了曆史小說,主要是雜誌類。”他粗線條回答,“這麽說來,前幾天看的商務雜誌上介紹水下辦公室來著,講的是美國。”

    “水下辦公室?”

    “沒聽說過?”他以現買現賣的語氣講了起來,“時下,好像以40%持續增長的公司未必好幹。或者不如認為那樣的公司有過於逞能之處為好。但是,維持現狀的公司要被持續增長的公司吞掉。人也罷公司也罷國家也罷,都在圍著有限的小甜餅厚著臉皮展開競爭。在摘取經濟全球化果實的號令之下,一齊朝著誰都不可能幸福的世界沒頭沒腦地狂奔不止,就好像得了惶恐症的一群老鼠,被什麽催逼著,追趕著,最後又是心病治療又是誌願者服務……”

    話像沒了油的汽車一樣停住。

    “這樣子,簡直成了老年人的牢騷話。”他說。

    “不像嘴上說的那麽無聊嘛!”

    不料,波佐間以非同一般的語聲坦白道:“近來天天晚上聽著誦經聲睡覺。”

    “誦經?”我不由回問。

    “般若心經。”

    “卻是為何?”

    “卻是為何……別發出那麽淒苦的聲音嘛!”他苦笑似的說下去,“醫院這種地方,晚上很難叫人人睡的。最初塞了耳塞,但效果相反,自身內部的聲音聽得過多。按釋迦佛祖的說法,煩惱的數量有八萬四千之多。怎麽數出來的倒是不知。也好像有說法說大致區分起來有六大煩惱。”

    “可有好處?”

    “誦經?誦經是不可追求什麽好處的。”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不過能使心情沉靜下來是真的。《九相詩繪卷》沒看過吧?”

    我在腦海裏推出漢字。

    “身穿宮廷禮服的美女死後腐爛了,最後變為支離破碎的骨頭一一上麵畫得真真切切。”對方介紹說。

    “好像畫得大煞風景嘛。”

    “好像是說人至死要經過九種相。”

    “那畫又怎麽?”

    “仿效畫上的九種相睡覺。”

    我捉磨不透含義,默不作聲。

    “在床躺成個‘大’字對吧?閉上眼睛,想像被扔在荒郊野外的自己。風吹雨打,形銷骨立,內髒被飛禽走獸啄食撕咬,漸漸隻剩下皮骨,徹底腐爛一一盡可能真切地想像這些場景。結果,睡得像死了一樣,不可思議.”

    我心裏覺得這種睡眠法不夠健康,但波有說出口。他那輕鬆的語氣,反而讓我產生一種迫切感,頭腦一隅閃過一個疑念:

    他怕是被逼得相當狼狽。波佐間沒有驚異我的沉默,隻管繼續下文:

    “那大概是一種自我催眠術。那時有誦經聲低聲流淌,仿佛濤聲和小河流水聲。隻是,反複傾聽時間裏,經文的隻言片語自然而然留在了耳底。”

    他說出隻言片語似的語句。後來查閱,找到了應是“無眼耳鼻舌身意”和“五色聲香味觸法”所在的位置,但在電話中光聽一連串發音,無論如何也來不及轉換成文字。

    “大概是說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舌頭沒有身體沒有心沒有,形沒有聲沒有香沒有味沒有感觸沒有,心的對象也沒有。”解釋完畢,波佐間繼續往下說,“說是這麽說,但準確含義還是稀裏糊塗。心想這也無妨,基本隻是聽聽罷了,沒有認真看解說。不過作為整個主題,好像是說煩惱也罷痛苦也罷,這類東西全都是心理作用的結果。”

    “倒是很可貴的經文。”

    “到了羯諦羯諦波羅羯諦①那段,心裏覺得怎麽都無所謂了,或許這就是所謂解脫了一一自己隨便解釋一通,釋迦佛祖都要為之吃驚的。”

    互相笑罷,他有些遲疑地問:

    “CRYOGENESIS的股票,手裏還有?”

    “啊,還有。”我淡淡回答,“就算對那家公司再不中意,但頭等股票還是不可輕易脫手的。”

    “那倒是。”

    爽快的讚同之後,接下來是欲言又止的沉默。

    “怎麽了?”我追問一句。

    旋即,波佐間又說出大約經文中的一節:“解除一切苦,真實不虛。”隨後繼續道:“經文的確夠可貴的,因為念一念就能除掉所有苦難。國家安寧、闔家幸福、病患痊愈……好處多得很,是該用心誦念。問題是,若有那麽便利的東西,誰都不去吃苦,對吧?”

    ①{般若心經}幾近結尾的語句.大意為:去吧,去吧,去彼岸吧,開悟吧!

    “什麽呀,那是!對投資家你常那麽說?”

    “算是吧。”

    兩人似乎互相測算掛斷電話的時機。不久,他以孤獨的聲音說道:

    “酒就不能逃離?人生可是正在迅速逃離,就像指間滑落的沙子。”

    “無聊的時候寫詩好了。”

    “謝謝你的寶貴建議。”

    最後沒笑。

    4

    一月也已進中旬,由希迎來出院這一天。帶著氧氣瓶及流量計、加濕瓶、固定支架等一套器具,時隔五個月回到自己家中。我在下午稍早些時候前去看望。遞過路上買的花,她湊近臉,說道“好香”。

    “水仙都上市了!”

    她臉伏在花上不動,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閉上眼睛,水仙花香是那樣清新。一瞬間,覺得兩人正走在初春的山路上,就好像我們果真共同擁有那樣的過去。

    “住院期間你探病帶來的花給我很大安慰。早上醒來每次看見花瓶裏的花,都切實感到今天也在活著。”

    由希正要往下說,她母親端茶進來。和我簡單交談兩三句,從女兒手裏接過花,道謝走了出去。我拿起盤裏的茶杯,一股玉露的濃香嫋嫋升起。

    “最近我想來著,”由希說,“活著的實感和活著的事實,可能不是一回事。”

    感覺上似乎被對方出了一個唐突的謎語,我揚起臉來。她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

    “不可思議啊!這麽臥床不起以後,活著的實感反而強了。或許好好的時候因為活著的事實真真切切,所以沒有感覺的必要。像我這樣作為事實出現危險以後,‘啊,我在活著’這種實感就變得尤其珍貴。如果失去了這個,為什麽活著就弄不明白了。因為那才真正成了大家的負擔。”

    “想這些事了?”

    由希現出怯怯的微笑:“我一直在想,即使我這樣的人我必須證明活著的價值才行。與其說對別人,不如說對自己。”

    她說在家人靜靜入睡的深夜,因為睡不著常常一個人看電視或錄像。不安的、孤獨的夜,好幾次打開床頭燈起來做深呼吸一分一秒熬過的長夜。天快亮時好歹到來的短暫的睡眠。甚至覺得睡眠就像一種恩寵,擔心早上醒來。那沐浴著透過花邊窗簾射進的晨光的花瓶,在由希眼裏是怎樣的呢?

    “一起生活好嗎?”我硬邦邦冒出一句。

    由希從床上轉過臉看我,仿佛在確認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而後以滲出笑意的語聲問:

    “怎麽了?”

    “沒怎麽。”聲音裏摻雜著焦躁,“不是剛剛想起的,從很早以前一直在想,想自己遲早照顧你。”

    “什麽時候開始那麽想的?”

    “不知道。”我像被什麽催逼似的接道,“知道的隻是現在時候到了。”

    她茫然注視空間的某一點。視線對不上焦點,似乎在看很遠很遠的對象物。須臾,由希像要岔開我的請求,講起別的話來。

    “高中修學旅行當中在一家寺院的僧房住過。那是在誌賀高原滑雪之後。傍晚到的,那天夜裏和同一房間的人聊得很晚,笑得前仰後合.每個人都有未來的夢幻和苦惱,看上去比天天.在教室見麵時成熟多了。”她停住喘口氣,“第二天早晨在寺院裏散步。喜歡那裏的空氣。不但安靜,還好像能讓心情真正沉靜下來。太陽還沒升起的寺院冬日的早晨.靜得不能再靜的空氣中傳來的誦經聲。年級集會上老師講的話至今留在心裏:假如再能返回一次自己喜歡的時光,多數人想必返回高二的時候。我真那麽想。那一時候現在也讓我懷念,覺得那一時間的自己是無比寶貴的。”

    交談像要就此中斷。良久,由希像要填補空白似的說:

    “和你永江君度過的時光,對於我也是無比寶貴的,所以必須珍惜。”

    “以後兩人要過的時光就不是無比寶貴的了?”

    由希的心情並未現出動搖。好像一開始就已得出結論,隻是找時機說出口罷了。她像要把小小的易醉的玻璃船悄然放飛上天那樣說道:

    “不行的。”

    “為什麽?”

    “光是讓你為我做,我卻什麽都不能為你做。”

    “什麽也不能做也沒關係,因為我想為你做才做的。”

    “不會順利的。”她低下眼睛。

    “為什麽那麽想?”

    “相差太懸殊了。”

    “指什麽?”

    “無論什麽。”她揚臉看我,喟然長歎一聲。隨即振作精神接下去說:“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隻消是原本的自己就可以了,用不著證明什麽……倒是表達不好。包括病在內,我覺得原原本本的自己整個被人接受。所以,這樣就足夠了,希望你繼續這樣看待我。”

    “這個和一起生活有矛盾?”

    “我可是特別添麻煩的人。如果你開始覺得我是個負擔了,那可怎麽辦?”

    “不會那樣的。”

    “添麻煩是什麽意思,你並不清楚的。”

    我覺得自己被拒之門外,緘口不語。

    “對不起,”由希低下頭悄聲低語,“我需要的照料,實在是不同一般的。畢竟什麽都不能做,往後更加不能做,因為這種病不可能好的。一步一步發展,最後變得一無所能。即便那樣,你也許沒有厭煩表示地照料我。可是,即使不說出口,即使不在態度上表示出來,你心裏某個角落也未必不會偶爾掠過陰影,覺得自己現在照料的對象是個負擔一一如果出現那樣的瞬間怎麽辦?你肯定因此責備自己。而我不願意讓你有那樣的感覺。”

    “你可真夠為我著想的。”我注意不讓語氣帶有挖苦意味,“可你不認為現在是我考慮你的問題的時候嗎?我也並不懷有夢一般的希望,隻是想最後照料你,想在身邊看護你。”

    她沒應答。從南麵瀉人光線的太陽緩緩向西轉去,帶有紅色的陽光久久停留在拉窗端頭。房子裏不聞任何聲響,仿佛墮入扭曲的時空。兩人都不開口,置身於不流往任何地方的時間河流之中。

    後來,房間外麵響起很小心的語聲,由希母親拿插在花瓶裏的花進來,把花瓶放在窗邊桌子上。桌子是由希上小學時就開始使用的。母女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交談兩句。由希若無其事地笑著。笑罷,眼角現出皺紋。我再次感慨兩人之間流逝的歲月。母親走出房間後,由希說:

    “後悔不該委托那樣的事,母親說。”

    我知道指的是什麽。而且我心中應該早就有了答案,但不能說出口來。

    “一次說過小時候養的那條狗死時候的事吧?”她以沉靜的聲音繼續,“記得我說的天國?”

    我默默點頭。

    “那時我想相信天國和神明的存在來著,覺得不能不信。為了死去的狗……不,不單單那個,為了化解自己的悲傷也硬要相信天國的存在。但近來我認為,想讓自己相信什麽本身或許就是不自然的,實際上恐怕用不著相信什麽。那是自然而然明白過來的。”

    “明白了什麽?”我終於開口。

    “什麽都明白了。”說著,由希轉過澄澈得近乎冰冷的眼睛,“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得這種病和為什麽必須死去,明白了死是怎樣一種體驗,是自然而然明白的。所以沒必要勉強相信天國和神明。沒有那類東西也完全做得來。”

    那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說法,給人的印象是:有什麽在由希身上、在她身上趨於完結。一股衝動刹那間襲來,恨不得搖晃她肩膀讓她醒來。然而,她本來就是醒著的,或許是我正迷迷糊糊沉醉在無限漫長的傷感中。

    “有人長壽,有人不長壽。”她自言自語地說下去,“有人同疾病相伴終生,有人一輩子和病痛無緣。以健康和長壽為基準考慮,可能不夠公平。但作為我,隻能以自己的人生為基準來考慮。健康而且長壽,那或許是再好不過的事,但對於我來說,好比轉世生為別的動物。不知什麽時候,我開始覺得那種比較已沒有多大意義。”

    她抬起臉,以意外堅定的目光看我:

    “現在這樣足可以了。即使以前……所以以後也可以的。”

    “打算一個人離去?”我追上一步問。

    “隻能一個人離去的。”她果斷地回答。然後像在腦袋裏反芻自己的話似的說:“不過,一個人也罷兩個人也罷,其實或許怎麽都無所謂。”

    語聲變得遠了。

    5

    新年到來也看不到任何光明前景。世界股市持續下其以NASDAQ品種和小盤股為投資對象的基金大體都掙紮。表現較好的是以金礦股為主要投資對象的基金。原因可以設想兩點:一是近一年來金礦股大幅上揚,二是怖襲擊事件的影響人們開始購買黃金以作為資產的避風

    經濟景況總有一天好轉。由希的病卻不可能好轉。急劇惡化,情況也在一點點變糟。此刻、此一瞬間,所剩像沙鍾一樣不斷減少。我感到一陣陣窒息,仿佛被關在籠子裏。沒有出口,哪裏也去不了。不是說隻要熬過一辦法可想。

    時常想祈禱。但祈禱這東西,從幼兒園出來以來就過。就連那時候的祈禱如今也不記得了。我上的是天主的幼兒園,園長是西班牙人。園內有很氣派的禮拜堂,兒童們在嚴肅的氣氛中每天做一次祈禱。好像飯前飯後都要向誰謝話。可問題是,那些能否稱為“祈禱”嗎?至多像是介於規則和習慣之間的東西。對孩子們來說,感覺恐怕和洗臉刷許多。現在雖然祈禱,但也不知道如何祈禱。即使知道,還是要對由自己祈禱感到別扭。

    睡覺就做夢,大多是同由希的死有關的夢。也有周而複始的夢。我在等人。地點像是大學校園。於是由希來了,身穿薄得幾乎可以看見內衣的夏令花裙子。我們麵對麵站著,默默站了許久。因是逆光,看不清由希的臉。隻是,兩人都覺得好久沒見了。我很想她,禁不住要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但由於她的裙子太薄,怎麽也接觸不到。好不容易摟過肩時,由希卻扭過不無淒然的麵龐,這樣說道:

    “丈夫等我呢,這就得過去。”

    平時的我沒興趣解夢。那次醒來後也獨自在床上發笑,笑內容的荒唐無稽。有嫉妒心情留下來也很奇妙。但到公司之後再次想起夢境,這回竟有些傷感。覺得夢實在太符合現實了。夢中由希穿的薄裙,難道不就是她似乎一碰即可損壞的身體的象征嗎?而她等待的主人,不就是把由希從我身旁奪走的“死”嗎?

    盡管在公司裏驅使巨額資金,卻每每為虛幻感所俘虜。這些錢對於我毫無意義。不過是在注視看不見麵孔之人那透明的欲望洪流罷了。不錯,人們認為隻要有錢,在這個社會上大多事情都可以辦到。不僅如此,錢還正在成為個人identity賴以形成的幾乎唯一的實體。任何人都有平等權利、都成為自由個體的結果,使得我們統統白閉於個人沒有名字的群體中。我們之所以近乎過剩地意識到個性和獨特性,是因為我們生活在自己和他人無從區分的、自己不過是多數中的一分子這一現實之中。若說得以生存的差異,無非是消費。為了使自己像自己而消費。為此而掙錢、存錢……我們的生意也因此得以成立。

    然而,有錢便無所不能這點,作為悖論總是同錢在本質上是軟弱無力這點相輔相成。真正需要的東西,必是錢所買賣不得的例外之物。橫豎都想得到的東西,必是消費社會的商品目錄上所沒有的物品。

    對什麽都感到厭煩。無論對將消費和創造混為一談的生活,還是對將投資和盜竊合二為一的工作,抑或對較地球環境問題更擔心電腦病毒的同事們。我很想把不需要的東西一扔了之,讓人生回到白紙狀態。茫然若失的時候多了起來,在辦公桌前、在會議進行當中、在開車路上……

    意識到時,正在回想和由希度過的一段時光。每個小小的回憶都撩人情思。不經意間經曆的事情,如今無不覺得異常珍貴。我所需要的,是那般微乎其微。有由希的未來……我不願意她沒有了。哪怕病臥在床、哪怕不睜眼睛,也希望她在那裏。然而時間總是巧妙地從我手指間溜走。真正想得到的東西,相求也好祈願也好絕對不可能得到。

    重逢後幾年時間裏,每到秋季就帶她去看紅葉。那是一座幾乎不為人知的禪寺,聽說夏天杜鵑花很漂亮,但花季不曾去過。為了求靜,大多在午後晚些時候前往。狹小的停車場的樹木已在地麵投下濃重的陰影。登上兩側開溝的平坦的寺前道,穿過山門那裏有一座沒有剪修的庭園和古老的大殿。付了權作心意的香資,走過空蕩蕩的榻榻米殿堂,簷廊外即是相當漂亮的苔蘚庭園。

    曆經數百年滄桑的綠苔釀出安詳沉靜的情感。表現大海的白沙勾勒出美麗的波紋。點點處處配有形狀好看的石塊,旁邊栽著楓樹。整個院落有二十棵左右。每一棵樹葉的色調都不相同,即使同一棵樹也有微妙差異。地麵落滿紅黃葉片,如錦緞一般閃爍其輝。

    四下悄然的黃昏時分,我們坐在幽暗的簷廊上,幾乎不交談,隻是久久看著庭園。樹幹周圍覆蓋的苔蘚上散落著鮮紅鮮紅的紅葉。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風尾草在其柔軟的葉片上承留著直欲燃燒的紅色。視線再往前伸,庭園連向後山的斜坡,不時有樹間來風傳到耳畔。但風幾乎吹不進靜謐的庭園裏麵。離開樹枝的紅黃葉片無聲無息地翩然落下。

    “漂亮啊!”她輕聲低語。

    “嗯。”短促的應聲停在喉嚨深處。

    時間緩緩流逝,一如樹葉一片又一片離開枝條。後山樹林颯然作響。

    “像誰在哭似的。”由希說。

    一天,我提前下班,漫無目標地獨自開車前行。意識到時,已穿過城中心擁擠的路段,向海灣駛去。中途飄起了小雪。雪如小小的羽虱飄落下來,碰在風擋玻璃上化了。水滴被風壓徐徐趕去四周,最後變成飛沫濺向空中。這種單純的周而複始撩起我孩子般的情思。

    開上海灣道路,雪猛了起來。風擋玻璃上的雪沒等溶化就被接連吹去,隻好啟動雨刷。這一帶並立著高大的倉庫。由於汽車廢氣的關係,護欄黑乎乎的。對岸可以望見由高層公寓和異形樓宇構成的多少帶有前衛意味的海岸風景。從寒傖冷清的公園旁邊經過時,由綠色塑料布和紙殼箱建成的“家”閃人眼簾。奇妙的光景。就在堪稱財富象征的超高層大樓腳下聚攏著流浪漢們住的縮頭縮腦的蝸殼。第一世界中的第三世界。或者說是第三世界中忽然冒出第一世界也未嚐不可。窮與富竟如此比鄰而居。隨即,覺得目睹的光景不是現實存在,任何時候消失不見都無足為奇。

    興之所至地打開車內音響。正是傍晚經典音樂時間。節目似乎是歌劇序曲和間奏曲特集。全是流行歌曲。《黛依絲的沉思》之後,流出耳熟的旋律。須臾,類似眩暈的感覺朝我襲來,腦袋當即混亂,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一種揪心的痛苦連同懷念之情湧上胸口。

    好幾年前由希還行動自如的時候,兩人曾去有溫泉的古城做一日遊。城裏除了溫泉什麽也沒有,而她又泡不來溫泉。我連這個也沒確認就決定了目的地。市中心有座山,山上有城堡。我們坐纜車上到天守閣。那是六月間悶熱的一天。兩人坐在樹陰下的長凳上,眺望城堡下鋪展的市容。市區綠色不多。由希一個勁兒擔心枝葉繁茂的櫻花樹上有毛毛蟲掉下。

    下山用的是升降機。她先上去,我隨後。標明所需時間五分鍾。她把胳膊挎在升降機立柱上,腳在踝骨那裏輕輕交叉。當時我暗自打賭,賭她到終點之前回不回頭,回頭就我贏。

    腳下是自然生長的草地。由希似乎看著下麵尋找花草什麽的,不時探出上身。以致我擔心她看奇花異草看入迷而從升降機跳下去。很快,下麵的車站臨近了,安全員的長相都看清楚了。正當我心想怕是賭輸了的時候,由希就像被無形的細繩牽引似的回過頭來。視線相碰,她像捉迷藏時被發現的孩子一樣淘氣地笑了。

    本打算穿過蕭條的商業街去火車站,不料中途好像迷了路。由於不是要趕時間,便沒有問人,大致估計著向前走去。避開車,沿住宅地帶縱橫交錯的小路前行不遠,看見一塊美術館預告板。白膠合板上用紅漆印著美術館名字和指示箭頭。連臨時廁所都標明了,很難說是有審美情趣的預告板。兩人都半信半疑,但還是順箭頭方向走去。果然有美術館。圍著白色院牆的嶄新的石砌建築物,同預告板相比,雅致得令人意外。

    在問詢室買票進去。沿天井樓梯上樓,展室一直到三樓。一樓為戰後日本畫,副二樓和三樓為近代日本的油畫,正二樓為集中羅丹的雕刻、銅版畫和素描等作品的展室。從美術館名稱看,大約是個人藏品的對外展示。藏品內容非常充實。也許閉館時間臨近的關係,或者因為美術館本身的存在還不太廣為人知,入館者僅我們兩人,可以盡情欣賞中意的畫作。

    下到一樓展室時,問詢室那位女性打開展室角落放的八音盒。八音盒是德國造,有餐櫥大小。擰上發條,玻璃門裏麵的金屬圓盤開始緩緩旋轉。那位女性告以曲名後走出房間。《鄉村騎士》(CavalleriaRusticanu)的間奏曲。我們在展室中央矮沙發坐下,品聽大約仿奏鋼琴譜的八音盒旋律。古老的木製八音盒奏出渾厚蘊藉的音色。

    音樂結束後我們仍坐在沙發上不忍離去。館內靜悄悄的,什麽動靜也沒有。突然,由希來了個大膽行動,抓起我的手,輕輕貼在自己左胸,不無羞澀地微笑道:

    “你得記著:我喜歡你永江那時候,身上呼呼直跳的就是這顆心髒。分離期間也不曾忘記.我是一直感覺著那時的心跳活到現在的。”

    我怕來人,一時心神不定,沒能好好品味她的話。但由希看樣子並未理會。

    “想以這個身體活到最後!”她以堅定的語聲說,“重新相見以後,你帶我去了很多地方。刻錄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呼吸兩人在一起的場所的空氣的,就是這開始破損的肺葉和心髒。如果換掉,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就要失去。”

    “那怎麽可能呢!”

    正當我要以笑掩飾時,問詢室的電話響了。我不由得縮回手。電話鈴很快停住,傳來接電話的那位女性的聲音。由希悵悵的眼神轉向窗外寬大的庭院。兩人都緘口向外看著。她捕捉我將要縮回的視線說道:

    “假如換成別人的心髒,就不會為你呼呼跳了……那可如何是好呢?”

    我把車停在海濱公園一側的路上,下到車外。附近有咖啡館和飯店,但好像沒人。雪斷斷續續下個不停。穿過為防風栽的鬆樹林,眼前出現鉛色的海麵。木棧道前麵舒展著人工沙灘。沙灘上不斷有不大的波浪打來衝刷瘠薄的沙子。海灣方向刮來的風意外強烈,正麵迎對刮得有些作痛。稀稀落落的雪花被風卷起,重複著率性而複雜的動作。我避開風,在涼亭樣的休息場所的長凳坐下。

    我怔怔觀看海岸景致,開始茫無頭緒地思考自己和由希的事。不可思議!二十年前我們的人生一度失之交臂。那以後,我是我,她是她,各有種種樣樣的際遇。五年前偶然重逢。現在我覺得自己自出生以來一直朝她走來。歌德的小說中,韋爾特爾從門後看見給弟弟們切麵包的莎羅特而墮人情網。我不知道自己何時墮入情網的,不曾自覺戀情萌生的那一瞬間。

    一次我對由希說自己不是在功能層麵同她交往的,即免除性事。實際上是否可能我不曉得,但一開始我就把她從同床對象的名單中去掉了。誠然因她有病,但也許並不僅僅如此。我是想以病為借口同由希保持距離。

    在某種意義上,喜歡她是無從得到回報的行為。喜歡的人遲早死去。這對愛戀她的人是致命的。我把喜歡由希的精力轉移到錢上,準備用自己賺得的錢讓她做移植手術。可是……盡管那樣,我恐怕還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喜歡她一一恐怕還是通過讓錢和最新醫療介入二者之間這個極其迂腐的做法不斷地思戀她。也許想把真實情感係在釣線頭上拋往遠處交給水流,使之避開自己的心。

    我想起和波佐間度過的山中一夜。那時他以消極的語言講述父子關係,同時想就本來不能左右的東西加以閘述一一關於過於依賴技術力量而猝然遭致損毀的可能性。由希的存在之於我也是那樣的性質。她讓我認識到了絕對不可左右的、因而自己無能為力的東西,隻能祝願、祈盼的東西,再祝願再祈盼也將滑過自己的手而被帶走的東西。她從超越人之智慧的微妙場所來到我麵前,我們因之得以邂逅。

    或許將來像由希這樣的病人也能通過更換內髒部件得到救助。以別人提供的技術為前提並僅僅從這一前提開始思考的人多了,生的意義在總體上未嚐不會變質,死也成為一種消費行為、一種技術性對策。然而,不知幸與不幸,我和由希是在無可取代的、有限的生命之上相遇的。未來也許發生未來之愛,但那不是我們的愛。

    雪越下越猛。大片的鵝毛雪眼看著覆蓋了人工沙灘。湧來的波濤賦以其幻想形態。隔海灣望去,迷迷蒙蒙的超高層大樓和公寓儼然廢墟。當我站起向停車位置走去時,海灣裏金光四射,眩目耀眼一一天空一角重合的厚厚的雪雲現出縫隙,陽光聚成數條光柱一瀉而下。在我眼裏,那仿佛得到什麽認可的征兆。

    6

    告以辭職的決心後,藤木悲傷地看我,問我有什麽不滿足的沒有。我答說不是那個意思。

    “你多大了?”

    “近來滿三十九。”

    “三十九?……若是十年前,可以說還年輕。”

    我明白他想說什麽一一時代已很難讓人從頭開始,重新做一件事比十年前不知困難多少倍。可我並非想從頭開始。改變什麽或重新做什麽已來不及了.我隻能終止一切、離開一切,而且當機立斷。時間並不綽綽有餘。

    藤木深深縮進沙發,閉起眼睛。持續沉默。等我說起什麽不成?除了辭職我沒有要說的事.良久,他忍不住似的開口了:

    “休假一段時間不能解決嗎?”

    “很遺憾。”

    “辭職往下幹什麽?”

    “還沒考慮。”

    “一下子什麽都厭煩了?”藤木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盯視我的臉坦率地問,“原因在於Cryogenesis對吧?”

    雖說那並非一切,但或許是一個契機。

    “你沒有按指令多多買進,很少有的事。若是其他經理,不會聽之任之;但因為是你,我想大概有某種理由,就等看看情況再說。結果你提出想洗腳上岸。為什麽?”

    我沒有回答。回答不好。尤其他要求的那種簡潔扼要的回答,想拿也拿不出來。能簡單概括的事項一個也沒有,特別是關於由希的。

    我依然沉默不語。藤木長歎一聲。

    “一度離開的人不會重新接納,這點知道吧?”

    “嗯。”

    “那麽,能在公司待到什麽時候?”

    “想在年度內把眼下的工作處理完。”

    “往後呢?”

    “打算交接。”

    負責人由植樹擔任應該合適,我說,懂得套數,由他負責,投資風格不會有大的變化。

    “經理名字變了,投資家們會不安的吧?”

    “公開公司決算等方麵可以繼續用我的名字。麵對投資家們的討論會等等,如果需要,我也可以露麵。”

    “至少再幹一年不行嗎?”

    “那不好辦。”

    “為什麽?”

    “交接妥善交接,如果需要也願意給予建議。植樹是出色的經理,作為我的後任完全勝任。”我這樣代替回答。

    “現在辭職,很可能被認為夾著尾巴逃跑的喲!”

    或許。

    “你的人生是在這裏的,我想。”藤木換上真心關懷的語氣。

    “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在真正意義上弄沒的是什麽。因為對現在手上東西的價值,自己是很難明白的。有也以為理所當然.而在弄沒的一瞬間就會後悔,後悔沒有好好珍惜,並且千方百計想找回來。可是,那時候什麽都到不了手的,千真萬確。”他略一停頓,“對於自己所處的環境,多少采取接受態度如何?”

    再說下去已經沒用,自己不想和藤木爭論人生問題。他也好像看出我去意已決。一會兒,藤木站起身來,我也欠身立起。若是平常,這是談話結束的表示。但他雙手叉腰,似乎回想是為什麽站起來的。

    “對自己滿足的人哪裏也不存在。”他說,“也包括我自己。”

    見我默然,他驀地打開桌子抽屜,隨即以困惑的神情看我。

    “知道我做什麽?找煙!往日習慣。”他苦笑著繼續,“真是怪事,戒掉都已快十年了!在辦公室,總是把煙放在抽屜裏,因為放在胸袋裏動不動就吸上一支。”

    藤木緩步走近辦公室牆上掛的一幅裸婦像。房間有十來幅畫。除了弗拉曼克①和莫迪裏阿尼②的素描,全是我不知曉畫家的作品。“畫布還白的時候,任何人都有可能畫出世界性作品。”他看著畫自言白語,“但畫布一旦塗上顏色,在幾乎所有的情況下都成了單純的愛好。所以我不畫,而代之以收集。如今可以說是唯一的愛好。”

    ①法國畫家,畫風粗獷,代表作有《紅樹》等。

    ②生於意大利,巴黎畫派的代表畫家。作品有《躺著的裸婦》等。

    他移步到另一幅畫前。

    “不可思議啊!一段時間裏非常喜歡的畫,幾年過去後開始覺得分文不值,覺得為這種畫出大價的自己難以饒恕。肯定是年齡的關係。年輕時肉體和精神同時變化,嗜好和感性當然也變。而上了年紀,就不再那麽變化了。近來,得知自己的愛好已固定下來,不再像過去那樣為很多東西動心了。無論多麽無名畫家的畫,也有隻看一眼就知是適合自己的作品。相反,對戈雅①不再認為他是多麽了不得的畫家了,年輕時倒是相當為之著迷,甚至有一時段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畫家。但現在已在相應的場所安頓下來,今後大概也不會有變化。”

    藤木久久看著畫。而後像有什麽難以啟齒似的注視腳下地毯。

    “往後幾十年時間裏,你有可能在認為自己的人生位於別處當中度過的喲!”

    “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預想他這樣回應。然而最後一句話出乎我的意料:

    ① 西班牙畫家。作品有《著衣的馬哈》、《查理四世一家》和《1808年5月3日》等。

    “啊,那怕也未嚐不可,雖然失去你很遺憾。”

    我從不久要離去的辦公室窗口長時間眼望窗外。我想起誰寫的一句話:錢成了新的性交。隨著對輕鬆的性行為可能帶來致命後果這點的認識,人們開始作為實現個人充實感的方法把興致集中到錢上。無論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還是作為主軸通貨的美元,都未嚐不可以說是艾滋病的受益者。

    報紙上出現去年自殺者的數字:三萬三千人。實際上恐怕數倍於此。原因的第一位是健康問題,第二位是經濟、生活問題。還評論說年輕人自殺人數下降,中老年工薪階層自殺人數上升。聽得工薪階層因苦於裁員自殺,把他們逼人死地的公司自然惱火。但是,公布大刀闊斧的裁員計劃而可望提高收益的公司的股票上揚也是事實。繼續買進那類公司的股票或重新買入後將其納入股票品種以期取得最佳業績一一這就是我們的工作。裁員也好自殺也罷都可成為賺錢材料。在這樣的世界裏活了許多年。若讓藤木來說,即我的人生是在“那裏”的。可是,恐怕到了離去也無妨的階段。

    有評估個人市場價值的谘詢公司。就領導能力、社交能力、語言能力、電腦技能等項目逐一評估,以其綜合分數來評估一個人的勞動潛能。即使在公司內部,將各自的工作市場化、根據其市場價值決定待遇的成果主義也正在成為主流。市場價值低的人被無情列為解雇對象。這樣的人事,唯其一看具有客觀性和透明度,結果也就更糟。自己的能力被精細計算後告知“所以你要走人”,連反駁都無從反駁。一切都被可視化、表層化。就連和自己本身的關係也被置換成這類東西。

    假如評估一個人能做什麽並以此作為那個人的價值,那麽我們恐怕很難從CRYOENESIS所推進的那種基因工程式未來中逃離出去。倘若能夠不給周圍添麻煩即可創造高產值的人即是有價值之人,那麽父母企圖控製將出生孩子的基因就是必然趨勢。而像由希那樣的人就隻能選擇安樂死,別無他法。

    她房間的書架上有一本很薄的書,書中介紹了為不能去室外的小孩子提供其與動物接觸機會的醫療計劃。我從她那裏借來這本書看了。有的孩子患小兒麻痹、肌肉營養障礙、脊椎破損等種種樣樣的身體障礙,有的孩子隻能借助輪椅和可移式床來移動,甚至無法用語言溝通。也有的孩子因遭受虐待而有心靈創傷,還有的孩子被診斷為感染了HIV後遭父母遺棄。

    臨時去那種設施裏的動物也大多有某種重負。失去一隻翅膀的貓頭鷹、不知道母親而長大的狐狸、從養主那裏逃出的狗。據計劃的主持者介紹,孩子們目睹有障礙的動物們不失尊嚴地作為一個完全存在而生存的姿態,可以從中發現希望。並且,動物們並不介意孩子是否缺胳膊少腿以及會不會說話。人類社會的規則和常識不具意義。孩子們通過與動物接觸而從心內的不安中解放出來。同時通過照料動物而感覺對自己以外的存在的責任,體會無償給予的快慰。而且可以感覺到自己以前無論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一個完全的存在。

    若比照這一計劃,由希就是受傷的動物。身患不治之症、生活不自如的她自始至終不失健全的靈魂和威嚴一一這點讓我懷以虔敬和謙恭的心情。我們之間存在不可思議的對稱性。本應無所不能的我在她麵前一無所能。相反,本應幾乎一無所能的由希卻給予了我某種東西。雖然那東西是什麽我不清楚,但被治愈的總好像是我。

    想想事情的確奇怪。最初,由希是作為身患重病的、需要幫助的人出現在我麵前。但不知不覺之間,病症變得怎麽都無所謂了。較之病人,我更把由希作為一個正常人來看待。現階段連病人都不是了,至少對我來說。這莫非意味她已克服了病症?莫非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方法徹底恢複了健康?

    麵對由希,我逐漸覺得人縱使身患重病也不可能是完全軟弱無力的、僅僅依賴他人的存在。隻要還是一個生命體,人就不至於完全失卻或損毀。沒有生存價值的生命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生命應是被醫治的這一想法似乎看錯了生命的本質。從根本上說,醫療使人健康這一構思本身恐怕就是傲慢無禮的。在是病人或障礙者之前,他或她肯定是一個無需任何治療和更生的無可替代的一個生命體。不管患多麽嚴重的病,那個人也是能以自身的力量獲得必要而充分的健康的。

    就人而言,所謂完全,莫如說是一種殘缺亦未可知。人生來就表現為各種各樣的不完全。不完全才是人特有的。人因其不完全而得以成為唯一。所謂無可替代性不就是指的這個麽?隻要其人成之為其人,縱令並非完整也不缺少任何東西。在我看來,由希的無可替代性是尊貴的。

    不覺之間想到了波佐間。在第三者眼裏,他所做的不外乎選擇胚胎,無非製作具有與自己夫婦同樣的潛在能力的胚胎的染色組而已,並非從哪裏找來新的基因來使用。因為僅僅是從父母基因的組合之中移植接受了正常對立基因的胚胎,所以較之精子銀行之類,倫理問題要小得多。並且,夫婦的希望不過是要個男孩、要個健康的男孩。這是作為父母任何人都會有的普通心願,波佐間想必也是這樣認為的。

    或許,孩子出現障礙到底是最初的挫折。他從那裏開始追究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結果對自己的行為再也無法采取中立態度。他本身是在將“能做什麽”視為首要價值的世界上生活過來的,勢必感覺這樣的自己的境遇是一種負擔。可能是這點作為“自己毀壞式衝動”偏巧冒了出來。然而在自己孩子身上做了同樣的事情,作為未來當總經理繼承公司的人選擇了尚不存在的他者。也許他在孩子的障礙上麵看到了自身欲望的投影,所以才說孩子並不可愛。

    波佐間害怕自己站在醫療者一邊而導致孩子出現暴力性傾向。通過選擇胚胎來控製孩子的誕生這一事實似乎像咒語一樣揮之不去。一次也就罷了,但經受不住反複。他有可能認為對如此未來的自己是不可能原諒的。他能夠從公司交椅上退下來,但不可能回避身為父親這點。而且,隻要他是父親,他就必須是持續控製兒子的人。所以他想在那次登山中消滅自己一一想必是要退往絕對不可能行使力量的場所。

    然而作為結果,他選擇了生,選擇了不死。我在這一選擇上看到了高貴。這是因為,想死也好想不死而繼續活著也好,都是我們無從原樣返回這個世界一一我們便是這樣存在著一一的一個確實例證。

    這顆行星被統括在一個係統中,幾乎沒有其他東西起作用的餘地。整個地球被微軟化,成為別無選擇的世界……活在其中的窒息感。世界隻有單一可能性,亦即此刻隻有現在。無處可逃,無術可逃。不能亡命,不能掙脫。不存在外部,哪裏也沒有藏身之處。然而,當人性內部發生變化時,我們便成為不從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將有全新的成長從中開始。縱然不能逃離自己背負的命運,也能通過改變自己而在結果上改變命運的含義。這樣,生就有無數選項,充滿所有多樣性。我們總是為自己想成為什麽而困惑而苦惱而掙紮一一便是作為這樣的存在置身於世界之外。難道不是嗎?

    如波佐間所選擇的那樣,我也要做出選擇。我知道那是殘酷的做法。事實上我已然在這世界上占有一個位置。想成為什麽也就意味要損壞什麽。

    7

    幾年來,每當沙織生日都在能吃到法國菜的飯店一起吃飯。名字起源於布勒東①作品的這家飯店,牛排和葡萄酒十分可口。吃罷主菜,沙織要了南瓜布丁作飯後甜食。我隻要了咖啡。

    “今天有要緊的話。”

    我提起後,沙織不無畏縮地抬起臉來。

    “怪嚇人的,那麽一本正經。”她打諢似的說,“說出什麽倒不知道,不過請說得柔和點兒。”

    我不曉得這樣的場所和氣氛是否適於說這種話。別的日子倒也罷了,在她生日裏或許不該提分手的話。可是又不大可能置之不理地兩人一起歡度良宵。何況什麽時候說都是同一內容。

    “打算辭職。”我繞彎子說。

    “辭職報告已經提了?”她驚訝地問。

    “正式還沒有,但話已經通過去了。好長時間沒見,是因為有工作要集中處理,已處理得差不多了。”

    沙織定睛注視我的臉。而後倏然瀉出笑意,拿起吃甜食用的小勺。

    ①法國女詩人、理論家。著有小說《娜佳》等。

    “什麽呀,原來是這事。”她以滲出釋然感的聲音說,“當然,聽說辭職是吃了一驚。不過本以為是別的什麽事。”

    “還有事的。”

    我從頭慢慢講起由希的事。兩人相遇和重逢的前前後後,她的病,我為她做的一切,現在的情況和以後的可能。盡管是客觀事實,但我還是注意說得盡可能準確。事情需要不留空白地按部就班講出。講的時間裏,很難認為事情果真發生在自己身上。似乎實際發生的事和我現在講述的事是兩回事。但對於以後發生的事是有把握的,話自然拖長。這當中她不打斷,也不插嘴或提問。感慨一概不形於色,一副專心傾聽的樣子。

    我說完以後,沙織也久久一言不發,隻是手托下巴呆呆看著房間。

    “就是說是最後的晚餐了?”她終於開口了。

    “對不起,好端端一個生日。”

    “為什麽不早說?”

    “因為沒有說的必要,我想。”

    “過分!”

    “不,那不是的,”我慌忙補充,“我說沒有說的必要,意思是不值得一說。和那個人的關係完全沒有浪漫的地方。甚至對方是女性這點,自己都好像意識不到。隻打算為有困難的朋友做自己能做的事。”

    “可頭痛的是那個朋友是女性。”

    “時至現在,那麽說也沒辦法。當時沒以為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連你也瞞著了。”

    “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再次思索“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直接起因大概是由希發生呼吸困難被送去醫院那次。那麽,該是半年之前。可是,過去是上溯性的東西。我不知道可以上溯到那個時段。下定最後決心則是近幾星期的事。

    “所謂下決心,就是讓她人戶籍一起生活吧?”

    “是的。”

    不僅僅如此。但我沒說。不是可以向沙織以至任何人說的那類事。

    “不管怎樣都夠晚的了一一產生這麽說的必要這個情況。”

    我沒有應對。

    “可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她並非問我似的說,“感覺上就像被告知癌症晚期。此時此刻之前還一無所知地活著,一下子說你是癌症,好比說已經沒救了。”

    “抱歉。”

    “不必道歉!”這回以命令聲調說。隨即換上懇求語氣:“別急於下結論。”

    我讓經過身旁的男侍者再來一杯咖啡。也問了沙織,她默然搖頭。

    “已告訴那個人了,你的決心?”

    “不,還沒有。”

    “總要告訴的吧?此事再不能變更了?”

    “大概。”

    “可對方拒絕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拒絕和你一起生活。沒這種擔心?”

    “那當然,任何可能性都有。”

    沙織盯住我的眼睛問:“真的喜歡?喜歡那個人……”沒等我回答她就補充了自己的話:“好傻氣的問話,哪有想和並不喜歡的人一起生活的人呢!不過,那個人不久於人世對吧?”

    對不久於人世這一說法的同意還需要有所保留,但由於不願意把話弄複雜,遂默默點頭。

    “那一來你能留下什麽?那個人死了,你不是什麽都留不下?”

    “或許。”

    沙織吃驚地看著我。“嗯,那是吧。”她以不無做戲意味的動作點頭道。“不錯,會有和那個人的美好回憶留下來。莫非你打算僅僅如獲至寶地帶著回憶往下生活幾十年?”

    “大概。”

    “別說傻話!又不是修道僧。”沙織馬上換成關切的語氣:“心情可以理解,可你不認為那是一時性的?”

    “或許。”

    “住嘴!”她焦躁地說,“大概、或許……這說法夠滑頭的了。滑頭、過分!不對?”

    我倒要說什麽,當即打斷。助質

    “等等!”她說,“往下別用‘大概’和‘或許’,好好回答,可以?”

    “明白了。”

    “那麽……”

    由於咖啡上來,話被打斷。等往兩人玻璃杯倒水的男侍者離去後,我說:

    “她不在了以後的事我不清楚,或者後悔……”

    “肯定後悔的嘛!”沙織以嚴峻的眼神瞪視我,少頃淒然低下頭去,“百分之一百二你要後悔的。”

    我又想說“或許”。

    “接著說!”

    “往後的事雖不清楚,但思考眼下自己應做什麽的時候,這是沒有餘地的事。不然就前進不得。當然,即使什麽也不做地袖手旁觀,時間也徑自前進,可那時我有可能成為徹底毀掉的人。”

    沙織劇烈搖頭。

    “不成!現在讓我聽什麽都像是一廂情願的辯解。”

    “作為一廂情願的辯解聽我講完可好?”

    她不應聲,定定看著桌麵。而後大大呼出一口氣,“也罷,講吧。”她說。

    “從合理性角度看,我準備做的事或許是荒唐的。問題是人並不是僅靠合理性活著的。活著的過程的大部分基本是不合理的。除掉這部分,為什麽活著就無從知曉了。”

    “太倫理性了,你。”

    “是不是倫理性我不明白,但至少現在願意那麽做。”

    “所謂那麽做,就意味拋棄真心愛你的女人,而跑去生命所剩無多的女同學那裏?”

    我把咖啡杯端到嘴邊。沙織的咖啡已在杯裏徹底變涼。

    “不來點葡萄酒?”

    她輕輕搖頭。

    “為什麽事情成了這樣子?不能解釋一下?成了這樣子究竟是因為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大概她也並不期待回答。片刻,她揚起臉來。

    “習慣是很難的事。”她說,“很難習慣一個人生活。年輕時一直那麽打算來著。遇見你,心想兩個人也好。總算開始習慣兩個人的人生了,卻……又得習慣一個人生活。”

    說到這裏,她長長歎息一聲。似乎還想說什麽,但轉念止住。

    “電視機打開不關好了!”良久,她說,“不喜歡家裏沒動靜’這就是電視機的好處吧一一能發出入的聲音。可是,電視機終究是電視機啊!”

    她久久閉目合眼。較之思索什麽,更像是消解疲勞。重新睜開眼睛時,沙織的臉看上去老了十歲不止。

    “等著,等到那個人去世……我、是個討厭的女人吧?”

    “別那樣!”

    “為什麽?”

    “我不想做那種像是分散投資的事。”本來說的是真話,可說出口來竟像是開玩笑。

    “明白了。”她輕輕帶過,“你是想把一切都投資在那個人身上。不過投資很可能失敗,你很可能失去一切,那時候回到我身邊即可。”

    我默然。但我清楚自己必須說的話。

    “那不可能,不會再次回到你那裏。我們的事今晚結束。”

    沙織熱淚盈眶地看著我。目睹這張臉,我知道這一瞬間她被擊斃在地。她抓起手袋站起,發出椅子碰在桌子上的刺耳聲響。

    “我這是幹的什麽?我……”

    我久久呆坐不動。沙織出門走了嗎?想必走了。我思考自己做的事。沒信心說自己做的正確。不知道怎麽做算是正確。在事情如此之前更不知道。對於血肉之軀的我們,絕對正確的事大概是不可能有的。我認為正確的事,在沙織看來也是不正確的。人莫非能活在相對正確之中不成?或者說正確還是錯誤這樣的提問方式本身就是錯誤的呢……我不知道。

    我叫來侍者結賬。

    8

    二月也過去一半的時候,下了一場告知冬日結束的雪。拉開麵對陽台的客廳窗簾,耀眼的光線一直射到房間裏頭。星期日的清晨,時間還早。我三下兩下換好衣服,走去公寓樓後麵一座小山的公園。長著雜草的斜坡上的積雪沐浴早晨的陽光,蒸蒸騰騰湧起白蒙蒙細密密的水蒸氣。公園草坪聚集著鴿子。附近有頭戴針織帽身穿皮夾克的外國人遛一條牧羊狗般大的黑狗。鴿子們看樣子並不怕狗,把嘴伸進淺雪裏覓食。

    沿草坪周邊漫步。這裏那裏樹上的梅花快開完了,差不多該是櫻花鼓蕾時節。走完半圈的時候,在區政府廣告板的提示下抬起眼睛一一富士山出現在正麵。從嵌在高樓大廈之間的藍天中白燦燦閃現出來。也許空氣清澄的關係,山姿分外鮮明,因此雖然相距遙遠,卻好像一伸手即可用手指肚撫摸山頂似的。剛剛生成的雲絮從樓宇上方厚墩墩流移。根本沒想到可以在自己住處附近看到如此景致,覺得好像什麽人悄悄為我準備的。無論往哪邊看都流光溢彩,世界美不勝收。

    我當即去由希家,想把如此清晨的感受告訴她。不料,幾小時之間感動已黯然失色,甚至想告訴她的心情也萎縮殆盡。於是我代之以告訴她三月底將辭去工作。她沒有顯得怎麽驚訝,隻說了句“是嗎”,再未多問。

    “不問為什麽?”

    “為什麽辭了?”

    我輕輕一笑,她也隨之笑了。之後兩人都默不作聲。時間出現一大段空白。我讓今早的美景在腦海裏複蘇過來。將美訴諸語言是困難的,幾近不可能。既然由希臥床不起,那麽兩人所能共同擁有的東西以後勢必越來越有限。但是,這個世界是有今早所看景色那樣的美好事物的。這一平凡的事實好像會用一縷光線持續照亮我和由希艱難的日子,我從中得到了勇氣。

    我一邊確認自己的語聲沒有發尖或發顫一邊說道:

    “最後會讓你去的。如果下回發生同樣的事一定……我保證。不會再讓你想起來就怕。”

    由希什麽也沒說,隻是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就好像在說不放我去任何地方。那視線含有奇異的力度,如熱量一樣傳來,如早春的風一樣撲來。

    “一次講過菊花移香的故事吧?”她像引用古證詞那樣繼續說下去,“你還沒忘記那時的約定。”過了一會兒,她以平穩的聲音說:“一定得活到菊花時節才行。”她屈指數了數,“還有半年……川。”

    我覺得不至於半年。一瞬間陷人類似天暈地轉的感覺。

    “一年半也好二年也好,隻管貪婪地活下去就是了嘛!”我試著說。

    “是啊。”

    她漾出夢幻般的笑意。還想說什麽,但沒有說。我急急地摸她在毛毯下麵的手。由希的手比我的手多少暖些,這讓我放下心來。

    “最後很可能讓你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待著。這以前也有過幾次這樣的心情。”

    “那時候我拔院裏的草什麽的好了。”

    風吹來,窗玻璃輕輕作響。我在自己心裏感覺有風從院裏的樹梢上颯然掠過。有什麽隨著微微搖顫的樹影一起搖顫。一次兩人曾那樣搖過、那樣顫過。那種遙遠的感覺猶如夾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的記憶蘇醒過來。

    “喜歡給你叫名字的,”她說,“從很久很久以前……”

    於是我又產生恍惚之感。隻以“由希”叫她並不是多麽久遠的事.可她一說“很久很久以前”,覺得好像遠在幾萬年、幾十萬年以前。

    “管我隻叫永江可好?”

    “希望直呼其名?”

    我就此想了想。

    “不,現在這樣就可以的。”

    “永江君。”

    “什麽?”

    “沒什麽。”

    相視一笑。

    “一次想起在新宿一起看電影那個春日。”她以約略沁出睡意的聲音說,“好像被棄置的空地。差點兒被不安摧毀的時候,我在舌麵上悄悄念叨你教給我的名字。Cloudberry……於是感覺身體從裏往外熱乎乎舒緩開來。身體深處輕柔地振顫,雲團開始緩緩鼓脹。充滿令人懷念的溫煦。就連為切近的死亡膽戰心驚的夜晚也在某種親密物的包攏之中一一便是那麽叫人深信不疑的懷念之情。”

    話意外止住,兩人都覺得似乎有什麽沒有說完。至於那是什麽卻不知曉。倏然,一幕冶豔的記憶擒住了我。抱過此人的裸體,但覺整個人都被異常有誘惑性的記憶劫掠而去。腦袋一片混亂,不知自己此刻置身何處。而當嘴唇移近喃喃細語時,冷冰冰的肌膚為之一變。意識深處有什麽鬆緩開來,向上浮升著漸次遠離,少頃所有感覺失去輪廓流去。在虛無縹緲的景象中,甚至對方和自身的區別都已模糊不清,不知觸與被觸,不知嚐與被嚐,既不淺又不深,做完動作簡約的、不知歸宿的交合之後,呼出潤濕的空氣抬頭一看,枕頭上有一串植物。

    似乎過去很長時間,而實際或許僅僅數秒。不知何時,風停了。早春陽光下的庭院綠樹把姿影映在房間的磨砂玻璃上。我們看著那姿影,恍惚覺得自己是被什麽叫來這裏的。為了照看她的死?未必有如此限定的必要。在此刻身在此處的清晰意識之中,兩人每次互叫名字,我都想到被帶到當下光明裏的奇妙活物.由於我答應幫助自殺,由希看上去比以前鎮定了。接受她的願望,豈不等於承攬了並無權利做的行為?這讓我感到驚懼。但是,接受想死這一願望同實際滿足這一願望是不同的。對由希來說,重要的或許是讓對方接受自己的心情,是讓一個人聽取自己對於死的願望。她需要和肯接受其願望的人共同擁有一個東西。倘一再拒絕,勢必等於連她的心情也拒之門外。

    在此之前,我一直拒絕考慮由希之死。但問題是,否定她的死,恐怕連她的生都否定掉。一旦否定什麽,予以傾聽的行為必然終止。其結果,關鍵的傾訴也漏聽了,即便能聽到的東西也聽不到。我是在一直聽取由希不成聲音的傾訴嗎?所聽的沒有可能僅僅是自己的傾訴?我耳朵聽得的不會僅僅是自己的需求?

    那一時刻果真到來怎麽辦呢?現在的我想的未免樂觀。她已同自己的病相伴不止十年。關於她的病,包括醫生以內,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所以,她認為快要不行了,就是真不行了。即使不能用語言表達,也會發出某種信息。我隻要側耳傾聽由希的訴說即可,應該不至於聽漏。

    為什麽對最後如此執著呢?迄今為止幾乎分別度過所有時間的我們為什麽想一起度過所剩無幾的朝朝暮暮呢?莫非因為我們不得不考慮“死後”不成?因為我們並不認為一切並不因死而終結不成?

    死後的生有還是沒有,誰都無法斷言。大約怎麽都無所謂的。在死這個問題上,有時候隻能出以各自的考慮表述。如生之意義屬於個人性質的,死的意義也極具個人性質。既有人相信死後的生,又有人認為歸之於無。他人對此不宜說三道四,看來最後隻能委身於各自心目中描繪的死。

    即使逝者和送行者之間,死也同樣各人是各人的,甚至有可能截然不同。逝者有逝者的死,送行者有送行者的死。一如逝者委身於其本身描繪的死,送行者也同樣要物色坐起來舒適的位置目送逝者。大概唯一可以斷定的是:我們生前構築的關係將為各自備下兩相適合的死。死是在生的樣式中形成的,或者莫如認為是死的一部分為好。

    現代科學文明把死弄成不可知的東西。但不可知和虛無不同,完全不同。死的不可知,使我們的生有了豐富多彩的可能。以我自身而言,同樣不認為有死後的生。若有,恐怕也是和生不同的什麽。至於那是什麽,大概永不可知。我們以不可知這一形式觸摸永遠,與不可知的相伴而生。我覺得此即足矣。

    死是無可回避的現實。但,迄今為止未曾有人閘明死也是事實。既然那樣的人一個也沒有,而又不能體驗自身的死,那麽將來我們也絕不可能閘明死。也就是說,死永遠是未知的東西,是一個個水靈靈的嶄新嶄新的東西。未嚐不可以說死是我們兩人特有的東西。

    由希的病發展著,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每次都需要產生有所失的感覺嗎?就不可以認為有所得、又朝什麽接近一步嗎?死誠然割斷了一種關係,但也催生新的關係。有形之物遲早有終結那一天。有形之物的終結有可能是無形之物的開端。這麽想會是不合理的麽?如果說不想缺失了她的體溫和微笑的世界,那是說謊。於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什麽好。但我不認為現在的自己不幸。

    都說唯獨人對死有認識。也許人在認識到死的時候發明了類似愛的情感。為什麽呢?因為自己是理應死之存在這一認識同能夠愛他者這一能力看上正相平衡。若將意識到自己所愛之人是唯一的、無可替代的存在這點視為對一個人的愛的本質,那麽我們大概就能通過對如此他者的思念來救贖自己的死。

    所以,我覺得為什麽執著於“最後”這個設問同為什麽人與人邂逅這一設問是同一回事,回答的將是同一場所的同一難題。接近找出答案的感覺有時也是有的,但第二天又再次遠離一一我便是如此日複一日地活著。

    9

    以為會繼續暖和下去,不料第二天就冷了起來,仿佛倒回了冬季。季節在時進時退當中緩緩流移。那家醫院位於郊外幽靜的田園地帶。三月末一個春天特有的風和日麗的日子。從停車場爬上徐緩的斜坡,一座白色建築出現了。問傳達室,告以房間在二樓,單人間。我確認白尼龍帶上用記號筆寫的名字,敲了敲門。意外快活的語聲催我進去。

    “來得好來得好!”

    波佐間從靠窗床上以笑臉迎接我。我道歉自己好久沒來,遞出自己帶來的果籃。三個月沒見,看上去他的臉好像返老還童了,甚至比我知道的學生時代還要孩子氣。臉龐的棱角沒有了,多了一點兒脂肪,整個臉圓乎乎的。也許一段時間離開工作的關係,或者也有所服藥物的作用。

    “住起來好像蠻舒適的嘛!”我環視房間說。

    “被索去不少差額費用!”他邊倒茶邊應道。

    除了床,房間還有放衣物的櫃和不大的洗漱台,還有電視機和電冰箱。

    “太太呢?”

    “應該傍晚來。”

    腿傷治好後,波佐間轉來這家醫院,來一個月了。本來可以早些前來看望,但用電話說倒也罷了,見麵總讓人心裏沉甸甸的,況且對方也好像並不希望。

    “最初一星期藥合不來,”他遞出用袋袋茶泡的紅茶,開始以事不關己似的語調講以前的經過,“我好像安眠藥不起作用的體質。藥力大了,昏睡一整天起不來;藥力小了,又睡不著。好像和安定藥搭配使用來著……如此這般,為調藥就花了兩個星期。”

    “現在睡得可舒服?”

    “舒服雖談不上,但總能人睡了。畢竟,在這裏睡覺就好比工作。”

    在電話中說聽著誦經聲睡覺,是去年年底的事了。奇妙的入睡法那時也聽他說了。不過,好像還很難自行保證正常睡眠。伴隨睡眠的紊亂,出現了抑鬱症狀。轉院是他本人的意思。

    “你那邊如何?”他大致講完自己的情況後,以聽起來未嚐不可以說是冷淡的口吻問。

    “基本可以了。”我說。

    “是嗎。”

    辭職的事在電話中說了,和由希的事也說了。但波佐間無意接觸那兩件事,仍以快活的語調大講特講一一還兼帶治療者的眼光一一自己的身心情況。從中我感覺出他的恭謹與體貼。

    “關鍵是一天做一點、一天天堅持做下去,人家說。”他提起定期去谘詢的事,“沒有哪個馬拉鬆選手起跑時就考慮42.195公裏開外的事。人這東西活在世上本來就不該考慮得太遠一一聽得我心悅誠服。想想確是理所當然。往遠裏說,除了全都要衰老死去沒別的。”

    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著,沒什麽特定話題。但還是在房間待了三十來分鍾。

    “差不多到OT時間了。”他看著電冰箱上的鍾說。

    “就是作業療法那玩意兒?”我邊起身邊問。

    “現在做陶藝和皮革藝術品。今天是陶藝。技術提高了,也給你做個茶杯什麽的。”

    作業療法室位於從病房稍離開些的地方。醫院院子裏栽的櫻花樹已三三兩兩開花了。據氣象台說,這個星期就進入賞花期。波佐間在一棵老樹下止步立定,仰望樹梢。大大分開的樹枝之間的藍天有噴氣式飛機曳著雪白的雲絮飛過。

    “咱是要變天了。”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不是有個說法說一有飛機雲出現就要下雨嗎?”

    我在想其他事,隨即說出口來:

    “知道我現在想什麽?”

    波佐間回過頭:“我又不是讀心術專家!”他吃驚地說,“那,想什麽呢?”

    給他這麽正式一問,我倒猶豫起來了。不過又覺得對此人明說也並無不可。

    “我在想:幸虧自己講的語言是日語。”

    他詫異地歪起腦袋。我補充道:

    “用英語說天氣的時候,作為不定代詞要用we吧?比如我們上個月有很多雨啦什麽的。”

    “那又怎麽?”

    “對於失去心愛之人的人來說,那說法豈不太傷心了?”

    波佐間臉上現出比這麽說的我還要難過的神情。往下兩人都沒開口,默默走到通往作業療法室的小路前。

    “那麽,就此告辭。”我說.

    “今天太謝謝了!”他也笑著爽快地應道。

    波佐間輕輕拖著腳開始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在杜鵑花叢中行走的波佐間忽然停住腳步,緩緩回過頭,隔肩說道:

    “教你一件好事可好?”

    這回輪到我歪起頭來。

    “那種情況下用it,itisraining。這樣就不至於難過了吧?”

    折回停車場時,在鐵絲網附近發現正開的紫色小花。我已從衣袋裏掏出車鑰匙,遂手拿鑰匙朝鐵絲網走去。從水泥地細小的裂紋中探出莖來的野生紫羅蘭托起淡淡的紫花。我彎下腰,用指尖輕輕摸了摸花辦。四下看去也沒找到其他紫羅蘭。從哪裏飛來的種子呢?選來選去競選在這鋪滿水泥的停車場

    在微小縫隙裏紮根的野生紫羅蘭靜悄悄釋放純淨的美麗。我不情願直腰立起,很想就這樣消融在這溫暖的春日光照中。我久久撫摸那小小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