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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agment1

    鴿子死了。

    那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倒也頗似一句精巧的木雕擺飾;隻不過,宛若挖了無數小孔後使勁擠出的的紅色飛沫,將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猶如抽去骨骼萎縮的全身,比起屍骸,更像塊破爛的抹布。

    鴿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對那盒子亦有印象——上頭印著精美的店名標誌,是出自市區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時隻要揭開那戒嚴的祖母綠細繩,打開上有標誌的紙盒,即使不是少女,也會感覺一道甜美的影響由腦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凍、西洋梨塔、泡芙、歐培拉蛋糕……每一種都是該店引以自豪的絕品;然而眼前的,卻不是其中任何一樣。

    倘若鴿子是陳屍路邊,少女肯定不會覺得有何異樣吧!然而,塞進盒中的屍骸卻帶著少女前所未見的滑稽及血腥感。紙盒、細繩,以及與紙盒有著相同標誌的手提袋——包裝越是走童話風格,越助長了整體的異樣感;猶如扮家家酒的孩童誤將死嬰當成洋娃娃嬉戲般地格格不入。

    打開紙盒的女人在少女眼前愣住了;由於過度驚訝的緣故,他的雙眸變得與盒子的鴿子一樣空洞。僅僅數秒之前,她仍與少女共享著對蛋糕的期待;那期待的痕跡化成凝固水泥似的抽搐微笑,殘留於嘴角之上。

    或許是為了抑止衝口而出的尖叫吧!她捂住口,勁道猛烈得像要對自己掌嘴。然而,隔了一秒之後,如警笛般高鳴的聲音變響徹了整個房間。

    少女凝視她,注意力已完全從盒中的鴿子裝移至眼前的女人身上。

    女人是少女的家庭教師,畢業於某個女子大學,現正進行新娘修業。

    話雖如此,其實她本人並不打算結婚,也沒有工作的意願,隻是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後來透過熟人介紹,才來擔任少女的保姆。她也是出身於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不是為高額報酬所吸引,隻是認為正好打發時間罷了。

    當然,大人們的考量少女並不明白,也不具意義,對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她將代替家人陪伴自己,有自己能否喜歡她而已。少女喜歡她,甚至可說是崇拜著她。

    初次引見時,她的美貌令少女忘了呼吸;當時少女的第一個念頭並非是驚豔於天下間竟有如此絕色佳人,而是不敢相信她與自己同為三維空間的存在。那清澈的聲音、慈愛的微笑及洗煉的舉止,在在都屬於少女所未知的另一個高貴世界。

    看在少女眼中,她如母親般充滿了慈愛,卻又不帶母親的現實感,宛若超越了血肉束縛的存在。起先與她相處時,少女甚至抱著某種近似畏懼的羞澀,直到最近,才有餘力慶幸自己能與女神般的完美人物攀談並咀嚼這份喜悅。

    當然,少女隻知道陪伴自己時的她。少女全然不知她任性嬌縱,被同輩視為喜怒無常又反覆不定的千金小姐而敬而遠之;也不知道為她美貌所吸引的男人們,暗地裏都埋怨她心情好時還好相處,但使起性子來卻難以應付。

    對少女而言,她是無所不知的老師,總能毫無窒礙地回答自己單純的疑問;但看在認識她的成人眼裏,她卻是個無知又缺乏常識的女人。

    年幼的少女自然無法想象自己的認知與世間有多大的差距。對少女而言,她是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即使自己將來長大,也絕對無法變為那般高雅玲瓏的完成品。她是個純粹的崇拜對象。

    然而,現在的她卻狼狽萬分。盒中的屍骸令她陷入了恐慌,雖然容貌並未改變,困惑卻將她驚人地扭曲醜化。對少女而言,這是她初次顯露的醜態。

    盒中的死鴿確實也極為醜陋,然而對少女來說,卻沒有崇拜對象的劇烈變化來得有衝擊性。是單純的好奇心使然。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她正在眼前——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猶如觀看電影特效中大海吞噬山脈的場景一般,少女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

    陪伴小孩時的她總是表現得優雅美麗,但現在卻是她流露平常幼稚麵貌的瞬間。當然,這件事少女並不明白;對少女而言,她這平常的麵貌正是最不平常的,少女隻能茫然地注視這異樣的光景。

    ——你在看什麽……?

    她似乎略微冷靜下來了,發現少女的視線後,她如此說道。不,以「說道」來表現並不正確;聽在少女耳中,那不像人類發出的語言,倒像是猛獸的威嚇之聲。僅僅數十秒前——亦即解開祖母綠色的帶子、掀開紙盒前——有著人類聲調的女人已不存在。(我買了蛋糕來,一塊兒吃吧……)

    ——你那是什麽眼神?你以為這是我做的?

    她一麵怒吼一麵起身,將死鴿連同紙盒一並從桌上掃落在地,那舉動粗魯得叫人難以相信剛才她還為了同一具屍骸而戰栗不已。

    自己的狼狽醜態似乎更令她覺得屈辱,但平時圍在身邊供她泄憤的男人們不再此地,因此她立刻認定眼前的少女該負起責任。她的眼球因憎恨與憤怒而賁張,牙齦也一覽無遺;她一廂情願地誤解少女正愚弄並嘲笑自己的醜態,是以自行爆破理性,以便解放憤怒。

    少女過於年幼,無法理解自己的視線已被不成熟的成人曲解為成人的意義;而少女又過於恐懼,恐懼於心目中的女神竟變身為前所未見的魔物。

    魔物的手一閃而過,緊接著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室內。事情來得突然,少女甚至來不及領悟自己挨了一耳光。

    ——這個白癡!

    魔物叫道,似乎無法決定是否再給少女一耳光,又難以控製自己激動的情緒,是以不斷地跺腳。

    ——白癡,你真是個白癡!我從之前就這麽想了,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討厭小孩……啊!真是的,為什麽?為什麽我得陪這種白癡小鬼?煩死了,我已經受夠了!這種工作,我不幹了!

    對於她這樣的反應,少女連一半都無法理解;等少女終於察覺到她似乎為了某件事生氣時,她早已踩著幾乎要踏穿地板的步伐離開了房間。

    少女被獨自留了下來,旁邊則是自盒中倒落出來的死鴿。

    她那被刮了一巴掌的臉頰終於開始發熱;她沒有餘力忍住疼痛,隻能一味地繼續哭泣。雖然她隱約明白自己遭受了極不合理的對待,卻無法理解那持續溫熱紅腫臉頰的淚水有何意義。

    土崩瓦解的影像如海嘯般席卷而來;她的一舉一動,與她共享的快樂時光一直是少女珍藏於心的寶物,如今卻全被巨浪吞沒、撂倒、攫奪而去。

    少女奮力打撈寶物的碎片,碎片卻盡數流走,宛如嘲笑她的努力一般。麵對自己無力扭轉的心靈異變,少女隻能恐慌畏懼。

    全毀了,剛才還閃閃發亮的物事毀滅殆盡,成了血腥的死屍。

    正如地上的死鴿……不,正如不斷茫然流淚的少女本人一般。

    SCENE1

    「為什麽沒人發現?」白鹿毛源衛門突然大聲說道。他有數十年的威嚇經驗,深知震懾人心的時機。「被說是監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們打算怎麽負責?」

    如他所料,齊聚於書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從地板上跳起了數公分,連剛才還一臉事不關己地站在窗前眺望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稱作樹海的廣闊庭園,令人無法相信是位於市中心的主宅區;園中點輟著數不清的庭園燈,教人每每望而興歎。但眼下的氣氛,已不容許他悠哉地欣賞這片景色。

    「你話是這麽說,爸爸。」心浮氣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個棒子似的入贅丈夫一眼後,長女終於重整旗鼓。「但小玲應該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

    「蠢材!」源衛門一麵怒吼,一麵站了起來。與孩子們相比,他的個頭並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筆挺體態與流露於外的風範、眼神,投下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你就等於是她的母親,說這是什麽話?就是因為你這幅德行,才會發生這種不幸!幹夫!」

    「啊!」見矛頭比預料中的還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幹夫勉強在泫然欲泣的臉孔上製造出笑紋。「是……是!」

    「虧你把孫子們教得那麽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卻沒教好!」

    「慚……」雖然他深知此時乖乖認錯會惹妻子君江不高興,卻無法不低頭。「慚愧得很,總裁。」

    「可是,爸爸。」與生來就一臉怒容的君江相比,總顯得頂著張哭臉的次女打起圓場來。

    「或許我們是該罵,但小玲也已經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歲,叫什麽大人?還是個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

    源衛門共有八個孫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婦的四個孩子及次女黃丹、泰葉夫婦的三個孩子;這些孩子之中已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還有兩個曾孫。然而,比起疼愛有加的曾孫,他更寵愛的是第八個孫女白鹿毛玲。

    玲是源衛門的麽女繪理留下來的寶貝;繪理與她的丈夫在玲兩歲時因空難過世,之後源衛門便把玲當成女兒般撫養長大。他對玲的溺愛,可說是對死去的麽女的遺憾及哀憐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底,一開始讓她上那種鄉下大學就是個錯誤!為什麽沒人反對?」

    「不過……」被源衛門一瞪,泰葉的丈夫——黃丹在嘴裏咕噥著「至少那是間國立大學啊。」

    他想起玲決定進高知大學時,這個嶽父竟然刻薄地問說「那是本島的大學嗎?」

    「我不記得曾要求她讀公立大學。讀私立就好了,東京多的是女子大學。」

    源衛門本人雖如此感歎,其實他當時見了興高采烈地迎接大學生活的玲,根本什麽也說不出口;被說反對了,他甚至笑眯眯地表示要贈送入學紀念禮物,問她喜歡什麽。兩對夫妻檔都心癢難耐地想要指出這個事實,卻隻是彼此牽製似地交換視線,最後誰也沒說出口。

    「也不需要勉強找工作啊!慢慢來,先做新娘修業也行,幹嘛沒事找事,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說,回這邊,隨便要進我哪個旗下企業都沒問題——」

    源衛門以「不幸」二字形容、大為憤慨的就是這麽一回事——今年三月將從高知大學畢業的玲,竟然前往去年剛於高知創校的市立女子二專應征行政人員,且被錄用。眾人做夢都沒想到玲會在源衛門口中的「鳥也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學生時代要在鄉下過就算了,想離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為何要在那種荒鄉僻壤找工作?要是換作古代,高知那種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簡直是流放外島嘛!」

    「總裁,」廣島出身的幹夫這下可不能默不作聲了。「現在的高知沒那麽偏僻,市中心和東京也差不了多——」

    「誰在跟你談這個問題啊?」他重重地槌了書桌一下,勁道猛得活象要把桌子劈成兩半。「反正給我想辦法打消她的念頭!我不許她去工作,而且還是行政工作!別開玩笑了,帶她回來!畢業以後馬上——」

    「咦?帶她回來……誰來說服她?」

    「你在說什麽?」他瞪大眼睛看著不滿地聳了聳肩的君江。「當然是你們啊!蠢材!連個代理母親都當不好,要怎麽對繪理交代?」

    「我倒是覺得,不如爸爸去說服她吧?」

    「什麽?」

    「您想想,小玲會聽我們說的話嗎?那孩子表麵上的確很乖巧,不管說什麽都是笑眯眯地點頭答應,但全是左耳進右耳出,就像使勁打棉花、拿釘子釘豆腐,雖然像修女一樣溫和,卻絕不改變自己的意誌,對吧?要怎麽說服那孩子,帶她回來?至少我沒這個自信。說穿了,根本是白費力氣。假如爸爸堅持不是白費力氣,就請您親自去說服她吧!我這話可不是諷刺,是真的隻剩這條路了。」

    源衛門猶如泄了氣的氣球一般,矮小的身軀沉入了椅子中;剛才給人的壓迫感已煙硝雲散,彌漫著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氣氛。他不得不承認,君江的指責毫無反駁的餘地。源衛門自己也沒自信說服玲,莫說他一見玲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就算他能嚴辭以對,也必然會她以岩石般的冷靜態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憶起繪理,自言自語地說道。過世的繪理也和玲一模一樣,以從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親的反對,與當時仍是學生又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結了婚。「到底該怎麽辦呢?」

    「不如讓人小玲去做她喜歡的事吧?那孩子已經是大人了。」她察覺父親又要激動起來,便搶先說道。「再說,爸爸太在乎小玲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才說出來,其實賢治和悅子小時候很嫉妒呢!說爺爺隻疼小玲一個。」

    「說什麽蠢話!賢治和悅子一樣都是我的寶貝孫子,其他人也是,我並沒特別偏心小玲。」

    「既然這樣,不就好了?悅子嫁到神戶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愛的孫子們總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的,不會隻有小玲例外。」

    「神戶和大阪的情況不一樣。高知耶!不是搭幾小時新幹線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離島耶!」

    「高知和四國間還是有陸地相連,」幹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瀨戶大橋。」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被訴之以理,源衛門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賴來。「想離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衝繩都成,去美國或澳洲也無妨;不過高知不行,絕對不行!我不準,絕對不準!」

    雖然這話聽起來隻要別是高知即可,其實說穿了,他是不滿寶貝孫女要離開自己的掌心到遠方工作;假如小玲選擇到北海道就業,他肯定要怒罵「去高知沒關係,但北海道不準!」換成九州或澳洲,情況亦然。

    「爸爸!」連黃丹都覺得不敢領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飛機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還要近的多。」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請爸爸……」君江似乎已不勝其煩,冷冷地說道:「親口對小玲說吧!」

    宛如欲掩蓋源衛門啞口無言的表情一般,敲門聲響了起來;一個如幽靈般氣息稀薄的修長削瘦男子走進書齋。名義上,他是源衛門的秘書兼司機。「很抱歉,在您忙碌時打擾。」

    「什麽事?黑鶴。」

    「有件事想向您報告。」

    「是急事嗎?」

    「是的,其實是關於玲小姐的事——」

    「什麽?」

    「屬下知道是自作主張,但屬下明白總裁想帶回小姐的心情——」

    「夠了,說重點。」

    「屬下關注的,是小姐的動機。」

    「動機?」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與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麵麵相覷,他們似乎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當然……」黃丹依常理發言。這段話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於不明白話題會朝哪個方向發展,姑且下個中庸的結論。「是因為想獨立吧?想離開父母身邊。」

    「說不定她喜歡上高知了呢!」即使麵露笑容,看來仍像哭臉的泰葉也跟著丈夫附和道:「我聽朋友說過,高知這地方挺不錯的,魚又好吃;小玲不是喜歡吃魚嗎?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親似地喃喃說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這點屬下也想過,」黑鶴委婉地製止咕噥著男人二字、險些口吐白沫的源衛門。「不過小潔若真有意中人,應該會坦白說出來的。」

    「什麽?」

    「玲小姐的個性比較……呃,大方,不會隱瞞這種事,有什麽理由會毫無顧忌地坦白說出來,即使明知會被反對,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這一點總裁應該也很清楚。」

    「嗯……」源衛門靜靜地摸了摸胡須。他剛才險些為了君江的「男人」一說發飆,現在卻完全冷靜下來了。「原來如此。」

    「然而,這回卻不見『因為意中人在高知』或是『喜歡高知所以想留下來』之類的具體理由;小姐什麽都沒說,讓屬下覺得非常奇怪。」

    「你是想說,小玲沒提及留在高知的理由,是因為有什麽苦衷?」

    「又或者是因為小姐本身也不明白理由。」

    「什麽意思?」

    「有件事梗在心頭,但自己也不明就裏;為了厘清是什麽事,便姑且留在高知——依屬下看來,或許這個答案比較接近事實。」

    「自己也不明就裏?」源衛門似乎也認為依孫女的個性,確實有此可能;他的表情和說的話相反,顯得頗為讚同。「就為了這麽籠統的理由——」

    「無論如何,屬下認為當務之急是找出理由。無論小姐有無自覺,隻要明白她留在高知的動機,就能擬定應對之策。」

    「這我懂,但要怎麽找?」

    「你要去問小玲?」

    「不,不是屬下。其實屬下自作主張,今晚已經把人帶來了。他的名字叫做山吹海晴。」

    「山吹海晴……沒聽過,靠得住嗎?」

    「這個人具備了某種特殊能力。」

    「怎麽個特殊法?」

    「不如請您親眼確認——」

    征得同意後,黑鶴一度離開書齋,又領著人回來。見了黑鶴背後出現的人影,五人同時屏住了呼吸。與其說是人影,倒不如以牆壁形容較為貼切;那人身材相當壯碩,約有兩米高。

    聽了名字,眾人皆以為是女人,沒想到卻是個精悍的年輕男子。雖然輪廓深刻,但眼睛與鼻子過度集中於臉孔中央,因此看來由種恍惚的感覺;說白一點,予人強烈的駑鈍印象。

    「請總裁先別問任何問題,與這位山吹先生暢談一小時;隻要這麽做,應該就能明白屬下的言外之意。」

    源衛門雖然大為困惑,但他深知黑鶴不會毫無道理地如此提議,便目不轉睛地凝視眼前的巨漢;君江與幹夫、黃丹夫妻則是遠遠圍觀,靜看事情的反展。

    山吹似乎明白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存在,顯得戰戰兢兢、心慌意亂,拚命地將巨大的身軀縮進椅子中;一與源衛門對上視線,便紅著臉嘿嘿陪笑,感覺上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或許正因為這麽想,源衛門一開口便問了這個問題:

    「你幾歲?」

    「啊?呃,欸……二十五歲,對。」

    「體格很好嘛!有做什麽運動嗎?」

    「啊?不,我,呃,不太會運動,對。」

    「是學生?」

    「不是,我在SKG擔任警衛。」那是源衛門名下的大樓之一。「今年已經是第五年了。」

    源衛門歪了歪腦袋。都已經有長達四年以上的工作經曆,卻沒沾染上社會習氣,顯得相當純樸;或者他隻是因為知道源衛門是何方人物而緊張呢?

    「你知道我是誰嗎?」

    「是……不,其實,名字我還不……呃……」

    他有些不敢置信。「那你以為來這裏是要見誰?」

    「警衛主任要我來見一位大人物,我才來的。」

    「我是白鹿毛源衛門。」

    「啊,你好,我是山吹海晴。」

    早知道啦,白癡!源衛門真想如此回嘴。他有些反常,連平時不常掛在嘴邊的事也說了出口。

    「我是白鹿毛集團的總裁。」

    海晴佩服地睜大眼睛,卻又帶著憋尿般的可憐表情偷偷地看了黑鶴一眼;看來他似乎不知道白鹿毛集團是什麽來頭……源衛門突然瀉了氣。就在此時,忽然有道錯覺侵襲而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變得有如空氣一般輕盈,同時舌頭像抹了油似地,開始滔滔不絕地動了起來。

    「我的妻子在年輕時就死了」

    「啊,那還真是……」

    「好不容易有了錢,正要開始享福的時候卻死了;她跟著我隻吃到苦頭。從那時以來,我就沒再娶妻。」

    「哦,這樣啊!」

    源衛門聽著海晴的附和,心中困惑不已。我在說什麽?為何會提起這件事?然而,感到困惑的隻是腦海一角;就心情上而言,他發現自己甚至可說是興高采烈地在談論此事。

    「當然,這不代表我沒有紅粉知己。現在我的身邊,也還有女人,歲數嘛……嗯,和你差不多。」

    「哦,好厲害!」

    「你那話是什麽意思?諷刺啊?覺得我是個老不修是吧?」

    「沒這回事,隻是覺得羨慕。」海晴看來真的是欽羨萬分。

    「她的名字叫蘇芳……」

    「是嗎?」

    「她大概覺得這個名字很別致吧!當然,這不是本名,是她在酒店用的花名。」

    「她一定長得很美吧!」

    「我覺得她很有魅力,不然也不會這麽迷戀她,還替她在麻布買了一戶高級公寓。」

    哎呀,我完全不知道耶——君江與泰葉如此麵麵相覷,而幹夫及黃丹則是麵帶忸怩之色,暗自為源衛門的老當益壯而佩服不已。

    「所以你常去那座公寓找她囉?」

    「有時間就去。」

    「真令人羨慕啊!」

    「是值得羨慕沒錯。她雖然年輕,卻很善解人意,知道怎麽放鬆我的心情,沒得挑剔。隻不過……」

    「隻不過?有什麽問題嗎?」

    「不,其實也稱不上問題……」

    發覺自己想說什麽時,源衛門大吃一驚,因為那是他早已忘記之事。莫說記得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已是相當不可思議,重提這種舊事的自己更是令他難以理解。

    「前一陣子我去找她時,發生了件怪事。」

    「怪事?」

    「說起來也算不上怪,隻是讓我有點無法釋懷而已。她一如往常地出來迎接我,卻說家裏什麽東西也沒有,便披著大衣出門購物。過了一陣子回來後,她脫下大衣,窩進廚房;那件大衣沒掛回衣架,直接丟在沙發上,我看了就興起惡作劇的念頭。」

    「惡作劇?」

    「其實那天我準備了禮物送她,是她從以前就撒嬌說想買的;你就想成是金飾之類的東西好了。我拿著裝有禮物的小盒子,靈機一動——不如別親手交給她,就偷偷放進大衣口袋,讓她事後穿大衣時才發現好了。」

    「原來如此,是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嗯,意思差不多。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孩子氣。」

    「怎麽會呢?這種遊戲精神才是男女之間的情趣啊!」

    這小子還挺有見地的嘛!源衛門對這名純樸的青年另眼相看。不過,瞧他一臉內向,搞不好他嘴上這麽說,其實還是個處男呢!「我趁著她在廚房裏沒注意,偷偷拿起大衣,將盒子放進口袋;誰知道我明明放了進去,盒子卻掉到地板上。」

    「口袋破了洞嗎?」

    「正是這麽回事。我翻過來一看,口袋破了個洞;那切口不像是自然綻開,怎麽看都是用刀子劃開的。」

    「會不會是遇上割包毛賊啦?」

    「你用的字眼還真古老啊!我一開始也想,會不會是遇上了扒手?不過那切口卻是在內側。或許會有扒手扒內袋裏的錢包,但要偷外側口袋裏的東西,誰會特地從內側割破衣料?又不是腦筋有問題。」

    「哦,說的也是。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不,我最後還是不知道。因為見她回來,我就把禮物親手交給她了;就連這件事也是我剛剛才想起的。」

    「被割破的是那邊的口袋?右邊還是左邊——」

    「呃……」白癡,這種事會記得才怪咧!源衛門雖然如此想道,但當時自己拿起大衣的影像卻鮮明地浮現,令他驚訝不已。「我記得……是左邊。」

    「購物回來的蘇小姐……不是,是蘇芳小姐,是以哪隻手提著購物袋的?」

    記憶再度如倒轉錄影帶般地鮮明複蘇。「右手。」

    「她穿這大衣,表示那一天很冷吧?她有戴手套嗎?」

    「手套……」在他搜尋記憶之前,嘴巴已先擅自回答。「沒戴。」

    「這麽說來,就算左手一直放在口袋裏,也不奇怪吧?」

    「這麽一提……她是把手放在口袋裏沒錯。」

    「但她沒發現破洞?」

    「或許她早就發現了。」

    「可是,那不是自然裂開,是刀子割破的吧?假如她早就發現了,應該會向白鹿毛先生提起吧?說她覺得害怕之類的。」

    源衛門也有同感。確實,倘若她發現卻沒提起,是很奇怪;她絕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浪費任何話題。但若是如此,有代表什麽?這個青年究竟想說什麽?

    「……你是想說,那是她自己割破的?」

    「啊!原來如此,也有這種可能。」

    源衛門本以為他在裝傻,但他似乎是真心感歎;看來他並非想委婉地暗示什麽。

    「假如是她自己割破的……她為何要那麽做?」

    「這就不得而知了。」

    「一定有理由,沒人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

    「還有其他奇怪之處嗎?」

    「沒有,隻有這件事。那天我沒在她那裏國也就回去了,一開始就是這麽打算的。不過,回程發現忘了東西,又折回去拿。」

    「折回去後,她在家嗎?」

    「在啊,當然在……應該說,是爬樓梯爬到一半時見到她的。」

    「爬樓梯爬到一半?這麽說,你沒搭電梯嗎?」

    「她住在五樓,我每次都是走樓梯,有益健康。」

    「你的身體還真是硬朗啊!既然是在樓梯中見到她,代表她正要出門囉?」

    「不,她在打掃。」

    「打掃?」

    「她很愛幹淨,住的房間又離樓梯最近,所以才主動打掃吧!」

    「這麽說來,白鹿毛先生當天沒預告一聲,就突然去拜訪她囉?」

    「不,我對她說過,上午聯絡的。」

    「那她當天很忙嗎?」

    「也不對。」源衛門的心頭莫名不安,他發覺無意間開始的瑣碎話題正朝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不,自己真是無意間提起此事嗎?對現在的源衛門而言,連這點都值得懷疑。「我們小酌幾杯時,她說她整天都在家裏發呆。」

    「這可怪了。她從早上就知道白鹿毛先生會來吧?可是她既沒去購物,明知白鹿毛先生總是走樓梯,也沒事先打掃,不像平時善解人意的她。不,當然,沒直接見過她本人的我這麽說,是有點……」

    一點沒錯,這完全不像蘇芳的作風啊!為何自己從沒質疑過呢?在源衛門到達之前先買好東西、掃好樓梯,才是蘇芳的作風;事實上,她有充裕的時間完成這些工作,但她當天卻沒這麽做。為什麽?

    「你說回程發現忘了東西,具體上是什麽時候發現的?離開公寓時?還是坐上車以後?」

    「坐上車以後。」

    「從她的住處,看得見車子離開嗎?」

    「看得見……」源衛門覺得一陣暈眩。之前連做夢也沒想到的想象開始膨脹——她該不會是確認源衛門回去後,才出來打掃樓梯的吧?

    倏地,世界猶如正片反轉為負片般地逆轉。源衛門此時清楚明白,蘇芳已經不愛他了;豈止不愛,甚至開始嫌他礙眼。反正公寓已在她的名下,或許她想結束這段關係,又或者她有了別的男人。雖然不清楚理由,但蘇芳似乎開始希望源衛門早日歸西。

    從前聽過的「偶然性殺人」一詞浮現於他的腦海中;正如字麵所示,是指采取某種無法確定謀殺對象是否會因此而喪命的行動。最常見的,就是在樓梯上放置彈珠。對方若是踩到彈珠打滑而撞到要害,說不定會死;當然,沒打滑的可能性要高上許多,但若對方因而死亡,是無法證明此為謀殺的——至少極難證明。一再反覆采取此類行動,等待成功的一天——雖然消極,但成功時卻有免罪保障,仔細一想,實在是個相當巧妙的殺人方法。

    蘇芳是否策劃了這種殺人方式?在公寓樓提放置彈珠、香蕉皮(?)或口香糖。使用樓梯自然不隻源衛門一人,為了提高機率,最好在他進屋之後再設置機關,所以她才在源衛門到來之後出外購物。她知道源衛門不會留下過夜,因此買完東西歸來時,她刻意走樓梯上樓,略微屈身,不著痕跡地從大衣口袋中撒下「機關」;如此一來,即使旁人在場也不會發現。當然,源衛門停留於屋內的期間,「機關」有可能被其他住戶拾起並丟棄;但這也無妨,隻要下回再設置一次即可——這正是偶然性殺人的真髓。待源衛門離去後,她從窗戶窺探情況;倘若黑鶴一如往常地將車駛出馬路,代表機關「沒發動」,失敗的機關,隻要裝成打掃的樣子清除即可。

    「如何?」黑鶴一麵窺探默默無語的源衛門,一麵起身。「您明白了嗎?」

    「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對於這個回答,黑鶴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命海晴暫且退到鄰室去後,才問道:「如何?這就是那個年輕人的『能力』。」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君江代表無法體察父親心思的四人,發出不滿之聲。「剛才是在做什麽?禪理問答啊?」

    「總裁想出蘇芳的大衣口袋被割破的理由了。」黑鶴又轉向源衛門。「是不是?總裁。」

    源衛門沒回答他,隻說道「你還沒說明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屬下不是說過了?這就是山吹的特殊能力。他能將交談對象的潛意識語言化。」

    「潛意識……?」

    「蘇芳的大衣口袋破裂之事,你應該早忘記了,對不對?不過,您並非完全忘記。雖然您覺得無法理解、難以釋懷,卻又不認為這事值得提出來和他人討論;這股猶豫之情壓抑著謎團,將其沉入了您的潛意識之中。」

    「囉裏囉唆的心理學講解就免了。」

    「遵命。」

    「比起心理學,你該說明的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

    「不過,要進行說明,就無法避免您討厭的心理學講解,沒關係嗎?」

    「結果大衣的破洞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泰葉依舊頂著張泫然欲泣的臉孔,迫切地希望現場能有人為她解答。「我想知道的是這個。」

    「您知道『自我放棄衝動』這個詞匯嗎?」在源衛門的眼神催促之下,黑鶴隻得無視泰葉,開始說明。「比方說,總裁喜歡下象棋;您知道一般對弈時,有幾個人參與勝負嗎?」

    「你在說什麽?象棋當然是兩個人下的啊!」

    「沒錯,但實際上的參加者卻有四個,亦即想贏的自己與想輸的自己,還有想贏的對手與想輸的對手。」

    「想輸?什麽意思?」幹夫歪著腦袋。「不隻象棋,所有比賽都是為了贏才比的,哪有人會一邊想著要輸一邊比賽的?」

    「當然,比賽是想贏才比的,但是想輸的願望也確實存在。或許聽來很不可思議;事關勝敗時往往會帶來緊張,為了從這股緊張感解脫,承認對手的勝利及優勢並安居敗位的願望便會油然而生。也許各位會認為敗者之位怎麽想都是敬謝不敏,但這種願望其實也以各種形式呈現於社會上。比方宗教上的皈依,便是籍由信仰來安定自我;再舉個怪一點的例子,被虐狂也是如此。」

    聽見被虐狂三字,君江不知為何一陣臉紅;她慌忙偷打量丈夫及妹妹妹夫,似乎沒人發現。

    「想輸的願望和想贏的願望一樣,都是人類意識的一大潛流;這就是剛才屬下所說的『自我放棄衝動』,與人類追求自我安定時的『自我拓展衝動』正好相反。」

    「簡單地說,」源衛門為這些抽象說明皺起了眉頭。「那個年輕人擁有促進那種『自我放棄衝動』的能力?」

    「雖然範圍極為有限,但正是如此。為何能發揮這種作用的原因不明,似乎是被山吹的氛圍……或該說『磁場』吸入之後,沉澱於下意識深處的瑣碎小事便會突然出現於意識表層。那都是些自己覺得微不足道、早已忘卻的事;就像您所體驗的一般,是些雖然令您略微掛懷,卻未深思或與他人商量的小事。正因如此,才會產生某種壓抑——說壓抑,聽來或許過於誇張;簡單地說,正因為不值得在日常生活中加以意識,才會潛意識化。而這些事透過山吹的能力,宛如自河底浮出水麵一般,由自己的口中娓娓道出;在語言化的過程中,便能知道自己為何在意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過去未曾自覺的理由亦於焉闡明。」

    「哪有這麽簡單的事?」

    「話雖如此,但找出的理由不過是一種解釋,無法確定是否為真。您對於大衣上破洞做了某種解釋,卻沒有確切證據證明那個解釋便是事實;隻是在山吹的『磁場』促使之下,進行了推論而已。」

    「山吹引導我說話,並根據我的話提示某種解釋?」

    「山吹並未提示,他隻是媒介而已,推論並得到解釋的是語言化的人;就剛才的情況而言,便是總裁本人。」

    「不過……不過我會進行推論,是因為那小子問東問西啊!那的確是誘導,我是以山吹的問題為指標的出解釋的。所以,實際上進行推論的不是我,是山吹。」

    「並非如此。說來令人驚訝,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你是說,他是糊裏糊塗地做這些事?」這個老人最後一次在人前露出啞然無言的表情,是在數十年以前了。「那個男人不曉得他剛才對我做了什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也不明白自己的『磁場』能刺激對方的自我放棄衝動。在山吹的認知之下,剛才隻不過是和您閑聊而已。」

    「……是什麽時候發現他的?」源衛門低聲沉吟,盤起手臂說。

    「前年。」

    「那麽久以前?」

    「他一直被安置在秩父的綜合研究所,直到不久前,剛才屬下所說明的報告內容才出爐。原本屬下想等到有用的案例出現後再稟報您,正好發生了小姐這件事——」

    「你是要讓那小子去見小玲,推測小玲的想法;隻要明白想法,就能設法把她帶回來,是不是?」

    「正是如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這主意不壞,不過要怎麽引見他和小玲?總不能由我們介紹吧!隻能靠那小子自己不著痕跡地接近小玲。但老實說,那小子看來沒那麽機靈。」

    「您說得是。因此,我想替他製造能自然接近小姐的環境。」

    「環境?」

    「將他送入小姐的職場;讓山吹成為市立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的職員。」

    「辦得到嗎?」

    「總裁,市裏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通稱為安專——去年才剛開校;由於是鄉下學校,人才不足的問題似乎相當嚴重,尤其是某個預定上任的國立大學名譽教授出爾反爾,讓該校麵臨危機。照這樣下去,能否通過文部省的稽核都值得懷疑。」

    「梅鼠呢?」對於黑鶴的弦外之音,源衛門立即做出了反應。「之前得到文化勳章的理學博士梅鼠大正,那家夥現在在幹嗎?」

    「被麻省理工學院派遣至南達科塔州擔任顧問。」

    「叫他回來,能從四月起安排他進安專嗎?」

    「這對安專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利用梅鼠做餌,讓山吹混進去。要用那個管道?」

    「安專開校是曆代安藝市長的心願,現任市長與前高知縣副知事不合,但與現任知事是同學;或許您也知道,現任知事是檜皮先生的前秘書,與前自民黨秘書長遠州茶是拜把兄弟,不如就透過這條管道吧?」

    「好,交給你全權負責,立刻去處理。」

    「請等一下,爸爸。」黃丹的表情顯示他不知該多嚴肅地看待這件事。「山吹的能力是不錯,但全交給他行嗎?要知道小玲的想法,得先親近她,當然也得隱瞞自己的目的及來曆。套句爸爸的話,那小子有那麽機靈嗎?我總覺得靠不住。」

    「的確,」黑鶴點點頭。「將目的告知山吹並非明智之舉。以他那種少一根筋的個性,隻怕不管和小姐熟不熟,都會老實地把自己的來曆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吧!」

    「喂喂喂,不告訴他目的,要怎麽辦事?想知道小玲的想法,當然得和他密切聯絡啊!對吧?」

    「黑鶴,你打算怎麽辦?」

    「安排一個居中聯絡的人吧!對那個人說明目的細節,並由那人負責報告經過;對山吹則是不做任何說明,直接將他送進高知。關於山吹的部分,還是盡量順其自然為宜。」

    「聯絡人……也得讓這個人成為學校職員嗎?有點問題吧!畢竟突然多了兩個外縣市出身的行政人員,而且還是新學期開始時增加的,任誰都會覺得不自然啊!」

    「聯絡人的職位,屬下還在考慮。總裁,能交給屬下安排嗎?」

    「對於監視山吹的人選,你應該有個底吧?」

    「有幾個候補人選,屬下會挑選最合適的去辦,」

    「好,就交給你,拜托了。」

    Fragment2

    問題在於紙盒中的蛋糕為何會被掉包為死鴿——少女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下了這個結論。與死鴿一同被遺留在自己房間時仍是小學低年級的少女,現在已經成為了國中生。

    後來,「她」依舊擔任少女的家庭教師一陣子。在少女眼前爆發情緒時,「她」似乎是真心想辭職;但事後冷靜下來,便改變了主意。這不是出於對少女本人的顧慮,而是擔心自己的雙親在少女家人麵前不好做人。當然,少女不明白這種公關性的考量,卻隱約察覺「她」做了某種自己無法理解的成人判斷。

    隻不過,「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容許自己對小孩子低頭;對於衝動地刮了少女一耳光之事,「她」隻裝作沒發生過。

    倘若少女向家人告狀,「她」的立場便岌岌可危;然而少女無意對他人提起當天之事,而「她」似乎也料到了少女的心境。萬一事情曝光,「她」隻需籍口是基於教育上的考量,再道個歉便可解決;但若沒曝光,「她」根本不打算主動道歉。

    就這樣,「她」回複為原來那個貌似溫柔的家庭教師,全然不提及死鴿之事,一如從前地代替少女的家人知道功課、傾聽煩惱;不,表麵上,「她」的溫柔體貼甚至更勝從前。

    一度目睹「她」一百八十度轉變的少女雖然迷惘,卻又為「她」回複成原來的美好女性之事而感到欣喜;不,或許該說是試著感到欣喜。少女發現自己不像從前一般崇拜「她」了。

    對於蠻不講理地掌摑少女之事,「她」亦有萬一之時謝罪的打算;然而,是對少女的家人謝罪,並非對少女本人謝罪。「她」認定自己絕無對小孩低頭的必要。

    當然,少女並不知情。隻不過,少女卻隱隱約約察覺「她」的心中對自己多了份以前沒有的隔閡,而這份隔閡將一切都毀去了。

    喪失了敬愛與崇拜的對象,令少女的自我變得明顯不安定;她的心中充滿了自己亦無法理解的悲哀,甚至曾在半夜醒來的時莫名地掉淚。少女覺得自己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雖然沒能明確分析,但年幼的她知道,原因全出於自己無法像以前那般愛「她」。

    然而,少女無意責怪「她」。「她」並沒有錯——少女頑固地如此想著。即使「她」拒自己於千裏之外,也並非出於本意,全都是那具死鴿的錯。正確說來,該責怪的是將紙盒中的蛋糕調換成死鴿的人。

    一思及此,少女的注意力全轉移至「犯人」身上。究竟是誰、為了什麽目的做了那種事?

    那個犯人害自己與「她」之間產生了決定性的裂痕,假如那具死鴿沒出現,自己就能繼續愛「她」——一這麽想,少女對那素未謀麵的犯人便湧現了激憤之情;這股強烈得幾乎將少女拋至九霄雲外的情感,便是她有生以來初次體驗的憎恨。

    想知道「犯人」是誰及那麽做的理由——這個念頭充斥少女的腦海,但具體上該如何找出真相,她卻全然不知。

    倘若少女的年歲再大一些,應該會從詢問「她」本人是否遭人怨恨、帶著紙盒離開蛋糕店後是否曾到他處開始著手;但少女完全沒想到這些環節,更重要的是,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死鴿話題在「她」的麵前是個禁忌。

    數年後,「她」辭去了少女的家庭教師,理由是為了結婚。

    男方是少女的遠親,某個政治家的兒子,似乎是少女的家人提議相親的。幸而當初耐著性子繼續當家教,才能得此良緣——「她」本人是否曾如此慶幸,少女不得而知;這並無任何意義。

    少女亦應邀出席隆重的婚宴,所有賓客皆異口同聲地讚賞新娘的美貌。

    「她」的確很美,這點少女無法否定,也無意否定。然而,如今「她」的美貌已淪為已淪為隸屬男人的層次。

    少女所崇敬的高雅玲瓏之完成品,已不複在;現在的「她」,隻擁有吸引男人品頭論足的微渺魅力。「她」被男人消費的命運已昭然若揭,那身純白的新娘禮服甚至顯得悲慘。

    少女並未將自己的心思全化為語言並逐一分析,隻是漠然地確認了新娘的美麗不再是自己所追求的美。少女的女神,已不存在。

    當然,「她」從不曾是女神。

    「她」並非成了新娘才突然墮落,「她」所經雕細琢的美貌原本就屬於被男人消費的層次。高雅玲瓏的完成品,不過是少女單方麵的理想化。

    隨著成長,少女明白「她」隻是個尋常人,同時也漸漸了解強加自己幻想的形象於他人身上有多麽愚昧。但她尚未成熟到足以慶幸自己的幻想及早於幼時破滅,她甚至期望能珍藏理想化後的「她」,直到永遠,永遠——

    原本她辦得到的,隻要那天的那個時刻,那具死鴿沒出現於盒中的話。

    少女憎恨著從自己身邊奪走「她」的人,憎恨著將這個蛋糕調換為死鴿的犯人。自己必須知道那個「犯人」是誰,還有他這麽做的理由——浮現這個念頭時,少女已是個國中生了。

    當時「她」已完婚,不再出入少女家中;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對少女而言,「犯人」不光是殺害鴿子,也不光是將蛋糕掉包為死鴿,而是掠奪了自己的「愛」;因為失去「她」,便代表失去憧憬及愛情,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基礎。將自己轉為虛無的魔物——正是那具死鴿。

    而現在「犯人」仍持續掠奪著,今後也將掠奪下去——隻要其真麵目與動機尚未水落石出。

    除非找出那個看不見麵孔的「犯人」,否則自己永遠隻是個被掠奪的存在,無法愛人也無法被愛的空洞存在。

    無論用什麽手段,都必須找出「犯人」。

    SCENE2

    三月的某一天,山吹海晴搭上了羽田飛往高知的噴射班機。這是海晴有生以來第一次搭飛機——其實他連新幹線都沒搭過,因此無論走空路或陸路,對他而言都是初次體驗;又加上旅費可報支公費,更讓他像孩子般期待出發日的到來。

    最終決定走空路。他見到站在登機口迎接旅客的空中小姐時驚為天人,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其實這個班機的空姐們在國內線中算是水準比較低的,但海晴並不知情,心裏隻想著「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人啊?他忘我地長大嘴巴,瞧著空姐進行其他乘客聽若無聞的救生衣說明。在空姐征詢之下,他順手拿了一本周刊雜誌,但眼睛卻沒看著上麵的字,而是追著空姐跑。

    另一方麵,空姐之一的青竹玉子也察覺了這名體格比常人高壯許多的乘客正投以莫名熱絡的視線。那人是怎麽回事?活像頭一次看到空姐似地直盯著瞧;不過,感覺倒還不壞。從體格看來,應該是排球或籃球選手吧!會不會是名人?說不定常上電視呢!他那樣子看來有點呆頭呆腦,搞不好是轉行當藝人的。他那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定是想趁機要電話號碼!怎麽辦?要不要給他,等確定他有多少名氣之後再決定也不遲吧?

    「儂看得很入迷嘛!」見了不斷注視空姐一舉一動的海晴,鄰座的中年男子帶著挪揄語氣說道:「在找老婆啊?」

    起初海晴不認為中年男子是在對自己說話,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從未曾親耳聽過土佐腔。不過,坐在男人身邊的隻有自己,那男人又不像是自言自語;海晴領悟自己得答話後,便浮現了禮貌性笑容。

    「不是啦!」該說什麽呢?他遲疑了片刻。「因為是頭一次嘛!」

    「啥頭一次啊?」

    「頭一次看見那麽漂亮的人。」

    「漂亮?那個小姐啊?」

    「與其說哪個小姐,應該說每個小姐都很漂亮吧!嗯。」

    「是嗎?咱倒覺得每個看來都很刁。」

    「請問……『刁』是什麽意思啊?」

    「『刁』就是『凶悍』、『好強』之類的意思啦!」

    「凶悍……哦,原來是這樣啊!」才剛離開東京,海晴便立刻體驗到進入高知圈內的感受。

    「很刁啊,很刁——」

    「小哥,儂不是高知人啊?」

    「咦?啊,不是,我是在東京練馬區出生的。」

    「東京人啊?肯定交過一堆比這些還要漂亮的小姐唄!」

    「交過?不,怎麽會呢?我還沒有特定的女朋友啦!」

    「不是啦!『交過』是『認識』的意思。小哥,儂還年輕,才會覺得那麽刁的女人漂亮;不過女人還是溫柔的最好。」

    「每個空姐看起來都很溫柔啊!」

    「那種的不成、不成!上班的女人不成啦!」

    「不能上班嗎?」

    「啥都要和男人對等,怎麽可能嘛!男人和女人原本就不一樣唄!不肯倒茶,不肯影印,卻要領一樣的薪水;說些不律頭的話,又要打混請生理假,既不能幹粗活也不加班,對啥等啊?白癡!嘴巴上說要和男人做一樣的工作,結果一結婚就立刻辭職!少拿羊啦!」

    這番話似乎牽扯到私怨,隻見男人開始興奮,古銅色的禿頭發長出了陣陣熱氣。海晴雖為他的氣勢所懾,仍一板一眼地問道:「請問……『不律頭』是什麽意思啊?還有『拿羊』……」

    「『不律頭』就是『不講理』,『拿羊』就是『把人當白癡』。反正啊小哥,我想說的就是——」

    他似乎嫌翻譯麻煩,一度試著以標準國語說話,卻又立刻恢複為家鄉腔調。「女人就該當好她的賢內助,是唄?男人在外頭辛苦一天,回到家當然該好好體貼他啊!可是現在日本的女人不成,不成啊!女人啊,還是……」說到這裏,他突然降低聲量。「菲律賓妞才好,嗯。」

    「請問……『非率彬妞』是什麽意思?」海晴誤以為這又是他不懂的土佐腔。

    「就是菲律賓女人啊!其實啊,咱也是剛從菲律賓回來,昨天才到成田機場。哎呀呀,洗滌心靈啊!小哥,菲律賓的女孩子很讚喔!偷偷告訴儂,咱在那邊有孩子,不過工作忙,不能常去看。」

    「哦……你做什麽工作啊?」

    「啊!失禮、失禮,我是做這行的。」細看之下顯得精力旺盛的男人取出了名片,上頭寫著「赤練海產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赤練恒」;看來剛才對職業婦女的諸多怨恨,似乎是出於身為經營者的實際體驗。

    「我沒有名片耶……」

    「不不不,甭著啦!咱公司也有開小型料理連鎖店,有空請記得來光臨啊!對了,小哥是來高知幹啥的?觀光啊?」

    從語義上來推測,「甭著」應該是「不用了」的意思吧!「不,我是來研習的」

    「研習?工作的研習啊?」

    「對。」

    「哦、哦!拿儂是做啥工作的啊?看儂體格很好,肯定和運動有關唄?」

    「不,我不太會運動……我在SKG當警衛。」

    「哦?SKG不就是青山還是哪裏的大樓嗎?在那裏當警衛,還得大老遠跑到高知來研習啊?辛苦儂啦!那儂要在哪裏研習啊?保全公司嗎?」

    「在大學。」

    「大學?當校警嗎?還是聽什麽專業課程啊?不,還是去講課?」

    「不是,是去當行政人員。」

    「行政?啊?這咱可搞不懂啦!為啥?」

    「藉由體驗不同的工作提高職業道德,是我們公司的方針。」

    海晴將黑鶴的話照本宣科地背了出來。當然,換成一般人,都會疑惑為何警衛得到大學當行政人員作為研習;但海晴卻對這種虛假的籍口深信不疑。

    兩人聊天時,空姐青竹玉子送來了濕毛巾、糖果及茶水;每當她前來服務,海晴便紅著一張臉哈哈陪笑,就算是幼稚園學童也沒他這般緊張。這倒也罷,他遲遲不開口詢問電話號碼,讓玉子莫名地焦慮起來;雖然她並無積極告知對方號碼之意,但一見海晴那種裝滿了紅豆餡似的鬆弛表情,就不禁心浮氣躁。

    「先生,打擾一下。」終於,玉子找了個連自己都覺得很蠢的籍口——需要毛毯和枕頭嗎?——來搭訕山吹海晴。「您上過電視吧?」

    「啊?電視嗎?這麽一提,是有上過一次。」

    「啊,你果然上過啊!」

    「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我們大樓前放了個裝有現金一千萬元的紙袋,造成大騷動,電視台的人來采訪,還上了新聞。不過接受采訪的是我們主任,雖然有拍到我,但隻有一秒左右。真虧你還記得耶!記性真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著家夥是在作弄我嗎?或是他原本就隻是個呆頭呆腦的小子?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是找錯對象了。正當玉子開始後悔搭訕海晴之時,一陣奇妙的漂浮感朝她侵襲而來,一時間,她甚至錯以為飛機失速,但似乎又並非發生意外。

    「您是來高知觀光的嗎?」玉子隻是形式上問問,根本沒等海晴回答。「我也住過高知,不過已經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我是信州人,因為我爸爸工作的關係搬到高知,隻住了兩、三年,那時還是小學生。老實說,我對高知沒什麽美好的回憶,因為我媽媽是在那時出車禍死亡的……」

    「儂急巴巴地講啥啊?」赤練睜大眼睛看著忽然饒舌起來的空姐。

    夾在兩人之間的海晴誤以為赤練的口中發出了猥褻詞語,驚訝地瞪大眼睛;但他很快地領悟到「急巴巴」應該是「突然」之意,又開始操起不必要的心——高知人說起這三個字時,不會覺得難為情嗎?

    「我媽死後,我爸立刻調職了。」玉子無視赤練,繼續對海晴說道。然而,她本人並非刻意不理睬赤練;對於自己的唐突,玉子的驚訝甚至更勝於他。隻不過,困惑的自己似乎被拋到了腦後,舌頭就像是擁有意誌似地變得滔滔不絕。「現在回想起來,調職也好。要是繼續被綁在我媽往生的土地上,我爸爸一定會很痛苦吧!調職離開高知,應該有助於他轉換心情。」

    「還真是不幸啊!」自搭上飛機以來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的海晴,頭一次露出晦暗的表情;他是打從心底同情玉子。「那時候你幾歲?」

    「小學二、三年級。」

    「那麽小就失去母親,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我記得那時候哭得死去活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懵懵懂懂的,隻是衝動驅使之下才哭,其實並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唉,才七歲,也難怪吧!」

    「你有兄弟姐妹嗎?」

    「那時候我是獨生女。我上國中前,爸爸再婚,才多了一個小我很多的弟弟。」

    「那時候是獨生女啊?唉!留下年幼的你往生,令堂一定也舍不得吧!」

    「說來不可思議,我媽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會死於意外了。」

    「咦?這麽說來,她曾預言自己的死亡?」

    「她並沒有直接說出口,不過車禍的前一天,我媽突然叫我過去,要我站到柱子旁;我照做後,她就拿鉛筆在我頭頂的位置畫了個記號,說:『你已經長這麽高啦!』」

    「柱上的痕跡是成長的軌跡。」海晴隨口哼起唱遊課本上的歌曲。「父母守著孩子成長的親情真是感人啊!」

    「可是很奇怪喔。」

    「哪裏怪?」

    「我媽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豈止如此,以前我爸想這麽做時,還被她大罵一頓;當時在高知的家租來的,她說不能在柱子上塗鴉。我媽對這類事情還挺神經質的,所以看見她這麽做時,我爸爸還一頭霧水呢!」

    「原來如此,的確很怪。討厭在柱子上塗鴉的人,卻偏偏在那天動起這個念頭?簡直像是預料自己將死一樣。或許她是想在啟程到天國之前,先把愛女的成長清楚烙印在自己的眼底吧!」

    「說到『偏偏在那天』,當天我放學回家時,我媽也怪怪的。」發現自己打算說什麽時,玉子大為驚訝;因為她以為自己早忘記那件事了。「當時我們家租的是木造的灰漿平房,後院還挺寬廣的,開了很多花。我們家很小,晚上一家三口都睡在同一個房間裏;而我媽媽特別喜歡從寢室的窗戶賞花。」

    「真是悠閑啊!」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段幸福的時光。因為有庭院,我就央求我爸爸替我做狗屋,養了一隻狗;我這輩子,就隻有住在高知時能養寵物。」

    「養狗啊?叫什麽名字?」

    「五六。」

    「五六?」

    「聽了這名字,忍不住會想答『三十』,對吧?其實取名的時候,我們曾為了叫五郎還是六六好而爭執不下,最後才折衷取名為五六。五六是梗犬和雜種狗的混血,眼睛腫得讓人不知道它在看哪個方向。」

    「一定很可愛吧!」

    「它喜歡撿破銅爛鐵,也不知道是打哪兒找來的,常叼著洋娃娃之類的玩具回來,擺在狗屋旁當收藏品;當然,要是我媽媽發現,少不了又是一頓罵,所以我總是趁著五六不注意時偷偷拿去扔掉。那一天,我放學回家時,發現我媽媽站在庭院裏。因為上下學路線的關係,我放學時會從我家後院繞到門口;但我媽完全沒發現我的存在,隻是不斷凝視著庭院一角。我好奇地循著她的視線一看,竟然是個金發洋娃娃,八成又是五六撿來的,我當時隻覺得完蛋了,竟然讓母親搶在我之前發現,看來今晚得乖乖和五六一起被念一頓。可是我媽的樣子卻不太對勁,平時注重打掃庭院到神經質地步的她,竟然沒去清理那個肮髒的娃娃,隻是杵在原地;我在一旁看她會怎麽做,結果她最後還是沒收拾,一臉茫然地走進家裏。」

    「原來如此,的確很奇妙啊!當時令堂會一臉茫然,也是因為預測到自己的死期嗎?」

    「我媽當時就像是少了靈魂的軀殼一樣,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她那樣。接著,當天晚餐後,我媽就要我站到柱子邊量身高。」

    「兩者都是惜別人世的舉動啊!原來如此。隔天,令堂就因車禍身亡,和自己預料的一樣。唔……這世上真有不可思議的事呢!」

    「真的很不可思議。不過,當時的我,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可思議之處,隻想著『原來如此,人到了死期時,自己回明白啊』,大概是因為年紀還小吧!所以這件事,我直到現在才又會想起來——」

    玉子突然如大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她感覺到同事正從空服員座椅上看著自己,不由得一陣慌亂。自己與乘客說了這麽久的話,引起來她們的狐疑。

    「呃,先生,」玉子連忙遞出自己的手冊。「恕我冒昧,能請您替我簽名嗎?」

    「咦!啊!好、好,可以啊!」

    換作一般人,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請求肯定會大皺眉頭,但海晴卻毫不疑心地以小學生般的字跡在手冊上寫下了大大的「山吹海晴」四字。玉子慎重地拿回手冊,走回到同事身邊。

    「我要到簽名了!」玉子先發製人,以籍口堵住同事質疑的視線。就算老實招認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對乘客談起了家務事,也隻是更啟人疑竇而已。

    「果然是這麽回事啊!」同事果然立刻釋懷。「那人是誰啊?運動選手嗎?」

    「是啊!」隻得騙到底了。「打排球的。」

    「讓我看看那!」她從玉子手上搶過手冊。「山吹海晴……沒聽過耶!哪一隊的選手啊?」

    「我想你應該不知道,因為他不算很有名……」

    「唔……沒想到你是個排球癡耶!」

    雖然被當成了排球癡,但玉子完全無心理會。二十年前母親的身影鮮明地浮現於腦海中,揮之不去。

    當時幼小的心靈認為母親預知了自己的死期,才將那天母親的奇妙行動流諸遺忘的彼端。然而,一旦回想起來,卻再也難以釋懷;母親真的是因為預知到自己的死期,才采取那種行動嗎?

    或許並非如此吧?玉子不禁如此懷疑。母親采取那種行動,也許是出於截然不同的理由。

    母親測量玉子的身高的目的究竟為何?仔細一想,理由很簡單。母親並非出於「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隻是想知道玉子實際上究竟長得多高而已;所以她才不顧自己曾禁止父親做同樣的事,而以鉛筆在柱上劃上痕跡。

    母親為何如此渴望知道女兒的身高?應該不隻是單純地想了解玉子長得多高而已;若是如此,隻須拿出卷尺,直接說要丈量身高即可。母親之所以沒那麽做,是否因為心中有愧?她的行為似乎另有隱情。還有那個洋娃娃……說不定母親並不知道那是五六撿來的。之前五六的收集癖全被玉子掩藏了,母親極有可能不知五六的習慣。

    那麽,母親以為那個娃娃是打哪兒來的?不做他想,定然以為是女兒玉子把娃娃丟在庭院裏。但若是如此,為何事後沒斥責玉子,要她不可以將玩具丟在庭院裏?平時的母親絕對會這麽做的。之所以沒這麽做,是因為母親賦予了那個娃娃完全不同的意義嗎?

    母親或許誤以為女兒早在回到家之前便已經在庭院裏站了好一陣子,而離去時不慎掉了娃娃;如此誤解的母親大為動搖。

    動搖?沒錯,見了母親之後的行動便可明白。母親確認玉子的身高,是想知道女兒究竟能否從寢室的窗戶往室內偷看;母親想知道女兒是否窺見了見不得人的秘密。

    那時自己的身高能夠從寢室的窗戶窺探室內嗎?這很難說。她記得自己曾從室內觀賞花園,但應該無法反過來從庭院窺探室內,因為室內與室外還差了走廊柱腳的高度。母親八成是為了事後確認這微妙的差距,才在柱子上清楚地標下記號。

    房間裏有什麽是不能讓女兒看見的?那個房間是狹窄的家中唯一寬得足以鋪被的地方,這麽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母親有外遇,她趁著白天丈夫及女兒不在家時,將男人帶回家中……隻有這個可能。

    玉子覺得不舒服,因為可厭的想象更如怒濤般洶湧而來。隔天母親死亡,或許不是單純的意外;說不定母親是被殺的。被誰殺的?

    被父親……對於母親在柱子上劃記號的舉動,父親當時也大惑不解;然而父親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玉子剛才的結論,一氣之下,將背叛自己的妻子推到馬路上——不,慢著。

    玉子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不禁鬆了口氣。要做出這個推論,掉在庭院的娃娃是不可欠缺的判斷材料;但看見那個景象的隻有玉子,關鍵的娃娃早在父親回家前就被玉子丟掉了。換句話說,無論怎麽想,父親都不可能得出剛才的結論。

    「那小姐還真格的怪。」正當玉子為二十年前的真相驚愕又感到一絲安心之際,赤煉看著她離去的方向,歪起腦袋說道:「又沒人問她,卻自顧自地說個沒完。小哥,儂人也太好了,還陪她講那些有的沒的。」

    「沒有啦,哈哈哈!我就是對美女沒輒嘛!」

    「美女?是嗎?算了,每個人審美觀不一樣。不過她一定有男朋友,幹空姐的總是沒理由地有男人緣。」

    「男朋友啊?嗯,一定有吧!真羨慕。」

    「羨慕啥啊?」

    「她的男朋友啊!有這麽漂亮的女朋友,真好。」

    原以為海晴是故意說反話,沒想到卻是一本正經;赤煉不禁仔細打量著鄰座的年輕人,一麵暗想「這小哥沒問題唄」。剛才雖然聊了那麽久的天,赤煉卻未曾好好看過海晴的臉孔;他原本就是個不聽隻說的人,再說,倘若對方是女人便罷,他可沒興趣觀察年輕男人。

    仔細一瞧,這年輕人雖然有種恍惚的感覺,其實五官還挺端正的;隻不過由於身上的氛圍,令他離俊男尚有一步之差。正當赤練下了如此結論之時,突然嚐到猶如攝取大量酒精過後的亢奮感,身體產生浮起來似的錯覺。

    「小哥,剛才咱雖然說菲律賓好,其實以前還是喜歡日本女人的。從前的女孩子啊,該怎麽說咧?風情萬種啊!當然啦,從前也有不律頭的女人,但不像現在過分。大約三十年前左右,咱迷上了一個女人。」

    赤煉覺得自己如同開始爆衝的車子一般。自己冒冒失失地說些什麽?若是喝了酒便罷,現在可是處於清醒狀態啊!但他的舌頭卻不肯停止轉動。

    「說真格的,那時候咱已經有老婆啦!小兒子也剛出生。咱這兒子明年就要結婚了,光陰似箭啊!不久前還是流著口水的小鬼咧!咱的大兒子四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咱更希望小兒子能幸福過日子。」

    「死得不明不白?」

    「唉!說來丟臉,他是自殺死的,都是年過三十的大人了,卻得了啥憂鬱症……不、不對,不是說這個,呃……是說三十年前咱迷上一個女人,是唄?咱老爸死得早,那時咱已經繼承家業了。換句話說,咱那時搞外遇,就是現在講的辦公室戀情啦!她是個有男人緣的女孩子,高中時在咱公司打工,咱也是那時開始和她有一腿。她的長相中等,應該說是中下,不過身體啊……該怎麽說咧?皮膚晶瑩剔透,簡直會吸人,身材忒好,咱根本離不開她。咱也把過忒多女人,就是拿她沒輒。等明美——她的名字叫做明美——高中畢業以後,咱就叫她來公司上班。」

    「哦!真厲害,」對於赤煉突如其來的自白,海晴非但毫不意外,還感歎地頻頻點頭。「忒」大概就是「非常」吧!「你一定很迷戀她吧!」

    「是啊!她說她想一個人搬出來住,咱就替她出房租;隻要她開口,咱全照辦,對她神魂顛倒。不過人啊!越是入迷越容易出亂子;雖然咱忒小心,還是被老媽發現了。」

    「被令堂?太太沒發現嗎?」

    「老婆?誰曉得?她或許知道咱花心,卻沒當麵說過;因為她是個千金大小姐嘛,從以前就愛作喬。」

    「作喬?」

    「『裝模作樣』的意思啦!咱老婆自尊心很強的。像現在,咱說要到菲律賓出差,她心裏八成起疑了,卻還是啥也沒說,大概是放棄了唄!說不定她也想著『汝個要胡搞,咱也隨性』!咱老婆也說要去國外旅行,等咱回去,她就不在家啦!」

    「乳鴿?」

    「不是乳鴿,是『你』的意思啦!『汝家』也是一樣意思,可不是『乳加』咧!把話題拉回來,總之明美的事被咱老媽發現了,她擔心得要死,要咱在老婆發現前快點分手,忒唉聲歎氣。這說來有原因,當時咱家在老婆娘家前抬不起頭,因為她是地方上大財主的女兒;當初就是仗著和她結婚,咱家才得以起死回生的。

    「原來如此,令堂是擔心要是外遇被發現而離婚,到時生意可能做不下去。」

    「是啊!就是這麽回事。咱也懂,但就是舍不得和明美分開啊!多可惜啊!一想到不能再抱那麽白白嫩嫩的身體,就擗踴啦!」

    「擗踴?」

    「就是『捶胸頓足』的意思。那時候真格的難分難舍,心裏還恨恨地想說:『儂別說出去不就成了?』不過在老媽眼前,咱還是答應不再和明美見麵。光用嘴巴說不成,還以態度表示,把前因後果全告訴明美,要她辭職。不過咱後來還是忘不了她,常常和她見麵。所謂知子莫若母,老媽一開始就知道咱藕斷絲連,所以直接找明美談判;不過這些事咱不知情,是在老媽屍體被發現時才曉得的。」

    「令堂過世了?」

    「是啊!還是死在明美的公寓,就倒在她家門前。因為頭上有傷,一開始還懷疑是不是他殺咧!明美被列入嫌疑犯,忒倒黴的,咱們的關係也因此曝光了,害咱隻得向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叩頭謝罪,保證這次一定會和她分得幹幹淨淨。結果到後來,老媽的死因卻是心髒衰竭,是因為去找明美時緊張過度,造成心髒負擔,而頭上的傷可能是倒地時撞到的。要是這麽回事,幹嘛不早說啊!害咱丟了這麽大的臉。」

    「不不不,倒也不見得。雖然死因是心髒衰竭,難保不是被毆打、驚嚇過度才造成的。咱也搞不太清楚,總之頭上傷痕的原因很難講,分不出是先死後傷還是先傷後死。假如咱老媽是被打傷的,不管死因是啥,還是傷害罪一條;所以明美依舊有嫌疑,搞不好是她談判時一氣之下出手傷人。不過,最後她的嫌疑洗清了,因為她有不在場證明;那不在場證明分明是拿羊,竟然說她當晚和其他年輕男人睡在一起!假如隻有一個也就算了,竟然有五個,真格的服了她,聽說除了明美以外還有另一個女人,但還是太恐怖了唄!到頭來,咱對明美來說隻是棵替她出房租、買東西的搖錢樹。」

    「說是『當晚』,代表令堂是在晚上到明美小姐的公寓的?」

    「是啊!她的屍體是在十一點被發現的。」

    「令堂的死亡現場是那種公寓?」

    「三層樓的公寓,明美住的是一樓靠邊的房間,前麵有籬笆。」

    「現場有什麽可疑之處嗎?」

    「啥叫可疑之處?」

    「比方說有什麽地方不自然、不尋常——」

    「這麽一提,老媽穿的鞋子尺寸太大了。這點刑警先生也問過咱,其實沒啥好不自然的。咱老媽年紀不小卻很時髦,選東西都把款式擺在尺寸前頭;當晚她也穿著年輕女孩穿的鮮紅色高跟鞋,八成是喜歡那個顏色,但店裏又沒有合腳的尺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買了唄!咱老媽常幹這種事,沒啥好奇怪的。對了、對了,說道鞋子咱才想起來,要說不自然,有件事才奇怪咧!」

    「什麽事啊?」

    「葬禮結束後,咱開始整理遺物;咱老媽東西忒多,鞋子也是一堆,但其中有雙金色的高跟鞋,咱怎麽也找不到。」

    「金色?」

    「亮晶晶的金黃色。當年高知沒其他女人穿那種鞋,是咱老媽太先進了。咱對那雙鞋有印象,是因為有次見老媽穿了覺得不賴,想讓明美穿穿看。明美腿又長又漂亮,要是穿上那雙高跟鞋和網襪,一定和兔女郎一樣,讓人血脈賁張。所以咱還特地去找來買給明美咧!不過,老媽死了以後,到處找不到那雙鞋,忒奇怪。當然,也可能是她穿膩丟了……話說回來,咱為啥想起這件事?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應該早忘——」

    赤煉的聲音戈然而止。雖然他也對突然談起陳年舊事的自己困惑不已,但現在震懾他的卻是另一股膨脹於心頭的疑惑。

    母親果然是被殺的吧……這個念頭於胸中盤旋不去。母親是被人打傷的,下手之人自然懷有殺意,隻是母親在遭受致命一擊之前便已昏迷並死於心髒衰竭;但凶手的目的,終究是達成了。

    假使如此,凶手會是誰?擁有殺害母親動機的人,真的存在嗎?當時他想不起來,現在亦如是。這正是赤煉認為母親並非死於他殺的最大理由——誰會去殺那種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或許她有點礙眼,但絕對無害啊!

    不過,假如母親被錯認為他人,可就另當別論了。凶手將她誤認為誰?不消說,便是明美。

    凶手鐵定是藏身於屋前的籬笆之後,等待明美歸來;凶手無法抬頭,隻能認明美的鞋子——凶手知道赤煉送了雙金色高跟鞋給明美。

    夜燈照耀之下,凶手看見金色高跟鞋停在明美的住處前;認定那道人影即是明美的凶手從籬笆後飛身而出,毆打對方的頭部……但倒地的人卻不是明美,而是赤煉的母親,令凶手大為慌張。

    凶手本想立刻翻身而去,卻發現母親穿著金色高跟鞋;假如不是這雙金色高跟鞋,凶手不會將母親誤認為明美。母親被發現時穿的鮮紅色高跟鞋,是凶手調換的,尺寸才會不合。

    凶手為何要將母親的鞋子與自己的對調?因為若不這樣做,說不定會被發現自己將母親錯認為明美並加以誤殺之事。換句話說,凶手是顯然擁有殺害明美動機的人。

    妻子光子傲慢的臉龐浮現於赤煉的腦海之中。說不定老婆……妻子已發現自己外遇,早想殺害明美一泄怨氣;雖然到頭來誤殺了婆婆,卻也達成了當初拆散丈夫和情婦的目的。

    赤煉活到這把歲數,才知道妻子是那種默默狠下毒手的危險女人。一股惡寒悄然卻確實地爬上背脊。他戰栗不已,因為新的疑惑又開始萌芽。

    小兒子十歲那一年,赤煉又本性難移地開始外遇;這次的對象是個說著標準國語的有夫之婦,據說是全家一起調職到高知來,還有個上小學的女兒。赤煉白天常翹班往她家跑,在那狹窄的平房裏鋪上棉被辦事;她那壓抑聲音的表情浮現於腦海中。

    她叫什麽名字?赤煉已記不得了。某一天,他們一如往常地在家中幽會,隔天她卻死了,聽說是死於交通事故。不久後,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兒搬到外縣市去,同一座房子又住進了另一個調職而來的家庭。詳情赤煉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然而——

    然而,若那並非事故呢?若她的死和明美之事一樣……都是為了一瀉怨氣而不擇手段的瘋狂妻子所為呢?

    平時比常人饒舌的赤煉,現在卻完全沉默下來;他的禿頭上浮現冷汗,古銅色的皮膚變為蒼白。妻子說要到海外旅行,他去了哪裏?該不會……赤煉的嘴唇開始抽搐。

    該不會是菲律賓吧!赤煉的「二奶」及孩子所在的菲律賓。話說回來,假如妻子真在那裏,她究竟打算做什麽……

    雖然海晴對赤煉的樣子稍感訝異,卻沒出言詢問,而是翻閱剛才全沒動過的周刊雜誌。

    「先生,」青竹玉子再度露臉。「請係好安全帶,不久後就要降落了。」

    「咦?」海晴目瞪口呆;他剛才忙著與赤煉聊天,沒注意安全帶指示燈。「降落到哪裏?」

    「哪裏?高知機場啊!」

    海晴驚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眼。從羽田出發還不到一小時;雖然沒白鹿毛源衛門那麽誇張,但海晴同樣有著高知與東京相距甚遠的成見,因此幾乎不敢相信。

    「……高知很近嘛!」

    「因為這是噴射機啊!」玉子忍俊不禁,吃吃笑了起來。雖然她心知不妥,還是不禁以哄小孩的語氣問道:「需要我替您係上安全帶嗎?」

    「咦?啊,麻煩你了。」

    「小姐,」赤煉以莫名急切的語氣詢問正替海晴係安全帶的玉子。「下一班最快到東京的班機是幾點的?不,到關西國際機場的也成。」

    「下一班往東京的班機是——」

    「不,」赤煉打斷玉子,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不知究竟把她的話聽進了多少。「還是算了,咱自己查。」

    好奇怪的中年人。玉子歪了歪腦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係好安全帶。才剛到高知,又要回東京?算了,與我無關。

    僅止於此——玉子事後便忘了這名禿頭乘客。在玉子的一生中,與或許造成母親在二十年前死亡的男人就隻邂逅了這麽一回;當然,這些事她無由得知。

    飛機降落後,她一一目送乘客下機。那位仿若排球選手的巨漢規規矩矩地排隊,直到最後才離去;看著浮現靦腆的禮貌性微笑並揮手離去的男人,玉子忍不住對待兒童乘客時一般,對著他的背影揮手回應。

    這是玉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這位名為山吹海晴的男人麵對麵。然而,此時的玉子做夢也沒想到,在不久的將來,這個男人將以另一種間接形式與自己產生關聯。

    Fragment3

    燃燒,橘紅色火焰正在漆黑的暗夜中無聲地持續燃燒;無論朝左或向右,都隻看得見火焰。

    火焰已逼近少女的鼻尖,但她卻全然不覺炎熱;伸出手,火焰便如巨蛇般盤纏少女的臂膀,卻無聲無息。

    仰望天空,在火焰的縫隙之間可望見一小片星空,然而星光卻不曾落至少女身邊。火焰覆蓋了視野,周圍卻絲毫不見明亮,甚至顯得晦暗。

    寂靜無聲。雖然紮眼的熊熊烈火正席卷而來,周遭卻靜悄悄的。少女回首,身後的世界亦是如此。

    她想回複原先的姿態,卻已喪失了方向感,分不清自己本來是朝著哪個方位。無論麵向何方,俱是無聲且平板的火炎,焰影幢幢地包圍了少女。

    不久後,終於產生些許變化;雪花似的的物體開始飛舞,無數的白色碎片於火焰中舞動,漸漸變為暴風雪——不對,那不是雪,白色的碎片慢慢地染上灰色,原先飄舞散落的碎片振翅上升,無聲世界突然充滿了嘈雜的振翅巨響。

    是鴿子,無數的鴿子自烈焰中飛起。

    它們拂動少女的發絲,一一飛去;灰色的羽翼接二連三地振翅而起,絡繹不絕。

    微風拂麵,少女正要露出微笑,振翅之聲卻驟然止息。剛才逐一飛去的鴿子,這會兒卻開始墜落。

    墜落一一墜落為灰色的碎片。

    灰色的抹布如雨水般傾注少女。鴿子全死了,猶如骨骼被連根拔起似地萎縮無力,羽毛上滿濺紅色飛沫。

    屍骸依次落下,灰色的碎片持續墮落,紛遝而來,那宛如玻璃上垂著淡墨的空洞眼珠無言地仰望少女;仰望的眼珠被下一具墮落的屍骸遮掩,但下一雙空洞的眼仍仰望少女,而另一具墮落的屍骸又遮掩了那雙眼。

    燃燒的火焰突然開始流動,直達天際的幢幢焰影猶如驟失支撐似地流墜、流墜。

    橘色的火焰轉為鮮紅,紅色的奔流舔舐少女的腳,宛若灰色碎片的死鴿潮湧而上。紅色奔流穿過少女的足間,紅的徹底,仿佛生物一般滑溜掉刁鑽。

    正當一切被紅色光澤滾滾衝刷而去之際,巨大的影子出現於少女眼前,猶如一座大樓;但那若是大樓,也早已傾頹了,外部裝橫不複見,隻有金屬質地的內髒拖曳在外。

    那是飛機的殘骸,大型巨無霸噴射客機的胴體仿佛被巨人的菜刀切片似地,暴屍於地。

    少女原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這真是夢嗎?

    這是雙親死亡時的「記憶」——少女本能地領悟了。但這是不可能的,少女的雙親因飛機失事而死亡時,少女才兩歲;失事現場在外國的國際機場,而當時少女人在日本。當然,長大成人後,她從未看過事故的記錄、影像或照片。親戚們刻意不讓少女看,少女本人也無意觀看。

    但少女知道,這是「那場事故」的忠實再現。自己記得這個「光景」,就像人在現場、目睹了一切似的。「記憶」在夢中泉湧而出。

    不,或許這不是夢。自己睡著了嗎?她覺得自己醒著。這是否為清醒時的幻視?

    少女很「明白」自己並未入睡,她看見的是幻覺。

    現在時大白天,看在其他人眼裏,自己是清醒且照常作息的。然而,她完全不明白醒著的自己在做什麽,意識似乎未進入身體之中。她人在房裏?或是在學校?她不明白。雖然不明白,卻知道自己發生了不尋常的事;隻有這點,她相當「明白」。或許她快發狂了。

    曾幾何時,死鴿化為了推擠如山的人類屍體。降落失敗的機體在跑道上斷成兩半,機員及乘客全體死亡。少女未曾聽他人提過也未曾讀過報導,卻「知道」這個事實,「記得」這個事實。

    眼前有個年輕女子儜立;與其說是儜立,不如說是飄浮。是「母親」。她看過許多母親的照片,但眼前女子的發型與那些照片上的發型截然不同,還穿著照片上未曾穿過的衣服。這是當然的,因為那件衣服是母親為了與身為大學研究員的父親一同前往實地考察,在離開日本的前一天買的;因此每張照片、每卷錄影帶上都沒有穿著那件衣服的母親。

    這是少女本人應該未曾見過的母親身影,但她卻「記得」母親的這般樣貌,並將其重現於眼前。

    母親的身影並未久留;不知何時之間,儜立於原地的換成了擔任家庭教師的「她」。

    少女試著接近「她」;見到母親幻影時不曾湧現的衝動,驅使少女伸手擁抱「她」。

    然而,少女無法接近「她」。灰色的死鴿攀纏腳邊,阻擋了少女的去路。

    死鴿甩著暗紅色的粘液,將少女的腳固定在原地。少女無法移動,絲毫動彈不得,宛若被迫等待遭受淩辱的一刻到來一般,手腳不顧反映她的意誌。

    初經的記憶複蘇。眼前的「她」不知何時換上了純白的新娘禮服。

    持續被剝奪的存在……少女突然領悟了自己的命運。先是母親,接著是「她」;無論走到哪兒,自己都是不斷被掠奪的存在。

    繼「她」之後,被掠奪的將是少女本身。初經的記憶,胯下傳來濕粘感觸,無止盡的剝奪。

    即使活用女人特質、孕育新生命於腹中,終有一天,也會被萌芽於生命體中、名為自我的「他人」而掠奪。

    她將繼續被剝奪、永無止盡;被男人消費、掠奪,便是她的命運。

    少女憎恨自己的命運,詛咒無法圓滿愛「她」的宿命。無論如何反抗命運,自己的「愛」都將被從旁幹涉、消費並掠奪。

    那隻鴿子……

    若是那具死鴿沒出現,「女神」就能常駐於自己心中。「她」是不是尋常人,此時已無關緊要;問題在於少女自身的理想化。對,少女不願被消費,她希望處於消費的一方。

    少女渴望消費「她」;然而,在理想化的程序中,「她」卻暴露了醜陋的本性,再也無法成為「女神」。

    自己永遠失去了自我的支柱,是那隻鴿子的錯,是哪個將蛋糕掉包為死鴿之人的錯。

    要是沒有那隻鴿子——少女不知如此祈求過幾次。她當然無法改變過去,但即使無法改變耿耿於懷的過去,或許能改變其意義。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隻是惡作劇嗎?若真是如此,自己便是被迫因一個無心的惡質玩笑而「喪失」,這教少女無法忍受。即使是相同的「過去」,她斷不能容熱這種輕薄且草率的「意義」。

    一定有某種動機,必須有——少女如此確信。無論是誰下的手,一定有必須將蛋糕於死鴿加以掉包的合理理由。畢竟,光是要瞞過「她」的雙眼,就得費一番功夫。

    沒錯,要在「她」毫不察覺之下掉包,並非易事。犯人不可能光調換內容物,八成連紙盒及手提袋也一並掉包了;這代表他事先備好了紙盒及手提袋。

    當然,他也得準備鴿子的屍骸。假如找不到死鴿,就必須捕捉活鴿並自行殺害。即使這些物品都設法備齊了,仍留有其他問題。

    「她」會在半路上露出空隙嗎?倘若「她」購買蛋糕後直接前往少女家,便沒機會下手掉包;這代表犯人必須事先確認「她」是否會在半路上繞道他處,並有暫時放開手提袋的瞬間。

    這麽一想,便能明白這是個出乎意料地複雜且需要熱枕的工程。沒人會單純為了惡搞而如此大費周章,一定有某種理由。

    我想知道——少女迫切地想著,她渴望知道將盒中物掉包的理由。

    然而,她該怎麽做?該怎麽做才能得知理由?欲知理由,必須揪出「犯人」,但又要如何揪出?該怎麽做?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經五年了……

    *

    倏地,少女被城市的喧囂所包圍;汽車的喇叭聲及行人的喧嘩聲一齊塞滿耳中,同時幻影也消失了,鴿子的死屍及飛機的殘骸皆已無影無蹤。

    少女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站在街道上;一看自己的裝扮,正穿著國中製服。從對側大樓上的電子看板所示的時間判斷,自己似乎正在放學途中。

    少女發覺自己阻礙了人潮,便舉步前進。她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我……到底怎麽了?能清楚回憶剛才幻覺的自己令她不安。她確實沒睡著,也不認為自己靈巧到足以邊走邊睡。回溯數分鍾前的記憶,在放學途中,她的身體雖自動地循著平時的路徑走,意識卻「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不是夢,也不是所謂的白日夢;少女十分明白,那全是依照「現實」而生的「記憶」。

    正因明白,所以不安;毫無抗拒地相信這類不科學的自己令她不安。說不定自己真的瘋了,才會認定單純的妄想是現實。單說母親死時的裝扮,也不見得就是剛才看見的那樣;說不定那隻是少女的夢境產生的虛擬記憶——不,這麽解釋才是符合理性。

    然而,反覆思索過後,少女仍認為那些幻影全是現實的「記憶」她懷疑這是否為精神異常的征兆,因此變得不安。既然不安,應該還保有理性;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承認那是幻影。

    忐忑不安的少女突然抬起了視線,大樓裏的商家招牌映入眼簾,上頭印著以祖母綠緞帶搭配別致美工字體而成的店名標誌。少女停下了腳步。

    是那間蛋糕店。

    SCENE3

    聽見高知二字,海晴最先聯想到的是桂濱。每到台風季節,新聞快報便會把播放高知的現場實況畫麵;當時拍攝的多半是足折岬。其中海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桂濱的情景,接著依序是某職棒球團的集訓地、有最後清流之稱的四萬十川、播磨屋橋、夜來祭,還有生切鰹魚——如聯想遊戲般接二連三出現的詞匯,大概就是這些。

    但海晴卻沒閑工夫去桂濱仰望阪本龍馬的銅像、到有「看了實物肯定失望」之譽的全國最爛三大名勝之一——播磨屋橋的紅色欄杆前拍紀念照,或是到四萬十川溯溪。他將赴任的市立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位於縣政府所在地高知市以東約四十公裏處,在安藝市的一個名叫矢之丸的小鎮中。

    高知縣安藝市的人口約兩萬四千人,從前的高工校地改建為巨大的購物廣場,大型連鎖超市也紛紛進駐,近來已相當小型都市化。話雖如此,主要產業仍以農業、煉瓦、造酒及有內原野瓷之稱的陶藝品為主,是個鄉下地方。

    至於觀光地區,則以曾在某無線電視台連續劇登場的田園鍾塔最為有名;書法美術館每年都會舉辦全國性規模的安藝全國書法展,名揚全國的作曲家弘田龍太郎及三菱的岩崎彌太郎亦是出身於此;論及推理小說方麵,則有日本偵探小說的始祖——《悲慘》的作者黑岩淚香,他是出身於安藝市川北。

    身為職棒阪神虎的集訓地,更讓安藝馳名全國。設有室內練習場的多功能體育館與市立球場都位於車站附近,而那體育館有個誇張的名字——安藝巨蛋。海晴雖會看球賽轉播,卻沒有特別支持的球隊;因此經過站前、見到「歡迎來到虎城」的布條時,並不覺得格外興奮。

    黑鶴早替他安排好了住處,也已完成搬家手續。換作一般人,肯定會奇怪為何如此照顧一介警衛;但生性悠哉的海晴卻隻為了新住處是個兩房兩廳的漂亮鋼筋水泥建築、一個人生活綽綽有餘而高興不已。

    就這樣,四月一日當天,海晴便正式以行政職員的身分前往市立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赴任。海晴所屬的部門為就業輔導股的一部分。需核發各種證明書、學生折價券,並管理校內失物等其他雜事。包含海晴在內,該股共有三人,白鹿毛鈐也被分配於同一股內。

    同為新人的鈐和海晴並非偶然被分配至同一股,而是黑鶴暗地指示之下而生的人事安排。當海晴與鈐引見時,他不知道自己正是為了這個女子被送到高知來,隻是一如往常地因能和年輕貌美的女孩一起工作而高興。更何況職場中盡是花樣年華的女大學生,一想到前一個職場根本沒女人,海晴便樂得快升了天;這種情形下,又有誰能責怪他呢?

    樂翻天的不隻海晴,海晴與鈐的直屬上司洗柿保股長也帶著雀躍的心情迎接新年度的到來。去年是開校第一年,人手不足,整個股全由洗柿一人獨撐大局;非但忙得暈頭轉向,一到下午六點,校方又以節省經費的名目關閉電源,將職員全趕出去,害得他連班也加不成,度過了苦不堪言的一年。

    而今年他不但升了股長,還多了兩個新進人員當部下,其中一個又是大學剛畢業的清純美女,要他不高興也難。另一個新人是教人不禁抬頭瞻仰的巨漢,讓他一時間心生懼意;不過談話之後,發現他看來雖不機靈,個性卻很乖巧,應該很好相處。

    雖然這狀況可說是夫複何求,但洗柿其實還有一個心願,便是將股獨立出來。由於才開校第二年、人手不足之故,各個行政部門尚未完全分枝,洗柿的股也沒有獨立的正式名稱,整個股都納入就業輔導股之中;因此,就業輔導股的專業人員木賊便成了全體的負責人,學生們也自然而然地認定洗柿等人的股是就業輔導股的一部分。這對洗柿而言,是個小小的不滿。

    「唉,沒辦法,開校時忒勉強的,」洗柿姑且按捺自己的小小不滿,對兩個新進人員說明職場目前左支右絀的狀況。「說穿了,就是在建築物上花了太多預算。這個時代啊,外觀不夠時髦的話,女孩子根本不會來讀,所以請了個有名的建築師設計。製服也是向設計師訂做的,儂知道設計費要多少錢嗎?算了、算了,別知道比較好!竟然花那麽多錢在那種隻有開學典禮會穿的東西上。唉,咱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畢竟二專開校是曆代市長長年的夢想嘛!市民也很期待。就算已經漸漸開化了,安藝還是很偏僻,年輕人又不斷外流,難免會期待開校帶來的經濟效益。不過要是建了校卻沒人來讀,那可糟糕啦!當然得努力把場麵撐起來。幸虧努力有了收獲,頭一年度招滿了學生;可是學生一滿,又滿口節省經費、節省經費的。一到六點就把電源和門通通關了,未免太狠了吧!要是沒工作我倒還能理解,可是工作一堆!人力不足,時間也不夠,去年真的是地獄啊!不過今年有你們進來,應該多少能提升點效率吧!說來還挺不可思議的,不不,咱不是在諷刺儂,隻是驚訝原來這個學校還有餘力多雇用兩個新人啊!」

    鈴帶著笑容傾聽洗柿的高談闊論,她脂粉未施,將長發編成了辮子,又穿著樸素的白衣,看來活像個高中生,不,甚至像國中生,她時而略偏腦袋的動作倒與她的年齡相符,帶有成熟的韻味,從某些角度看上去,她似乎被包覆於清新的透明感之中,更助長了她出塵脫俗的印象。

    或許是因為站在嬌小的鈴身邊之故,原本個頭就高的海睛顯得更為壯碩,他亦帶著滿麵笑容點頭附和洗柿,簡直要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因而產生笑紋,洗柿一想到就連妻兒都不曾如此專注地聽自己說話,便不禁感動萬分;原本要說明的是工作內容,卻不知不覺地離題了。

    「不過行政部門還算好的了,人手不夠可以雇臨時人員,實際上,去年最忙的時候就是靠臨時人員才度過難關的,不過老師可就不一樣啦,就算要雇兼任講師,也沒人肯跑到這種地方來講課,說到底。高知沒人才,有能力的全都和企業一起被挖到外縣市了,再說,剛開校卻全是兼任講師也不好看,文部省會講東講西。都這麽慘了,去年答應來的教授卻又急巴巴地反悔,說要辭職,拿羊嘛!問他為啥,說是和起先談好的條件差太多,所以不幹,他氣得要命咧!」

    「是為了節省經費而減他的薪水?」

    「是啊!」開門詢問的是海晴,洗柿卻朝著鈴點頭,「校長和學務長一起上說服他,說隻有今年而已,請他忍耐,但最後還是不成,聽說市長也跑來哀求他,依然沒用,咱還想這下完蛋了咧!不過今年情況不同了,梅鼠教授要來,校長和市長都忒高興的。咱是不太清楚啦,他是很有名的學者嗎?」

    「是分子生物學的世界權威,」鈴點點頭說:「也得過文化勳章,人家都說他說不定能拿到諾貝爾獎。」

    「哦?那麽厲害的教授為啥會來安藝這種地方啊?」即使是包打聽冼柿,也絕對想象不到是為了讓眼前的巨漢來此工作。「假如他願意,應該可以到東大或京大這些更有名的地方去唄?」

    「說不定……」關鍵人物海晴也同樣暴露了想象力的界限。「是為了晚年做事前調查呢!」

    「啥啊?」

    「就是他將來退休後,或許打算住到高知來啊!高知氣候溫和,我覺得很適合居住。」

    「啊!沒錯,我也這麽想」鈴對海晴頻頰點頭,「魚好吃,氣候又暖和,我老了以後也住到高知來好了」

    「啊。好主意耶!我也這麽做好了。」

    「等等、等等,你們不是本地人?」

    「不,不是。」虧黑鶴還特地將海晴的履曆表偽造為高知縣土佐山田町出身,海晴卻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大刺刺地直言:「我是東京練馬區的。」

    而鈴果然大表驚訝,她一直以為海晴是本地人。「是嗎,我也是東京來的……」

    「咦?兩個都是?」

    洗柿歪了歪腦袋,他知道白鹿毛鈴剛從高知大學畢業,卻沒聽過她的出身地,伹他記得山吹海晴是縣裏某個大人物的遠親,自安藝高中畢業,還有風聲說這份工作是知事親自向市長關說而來的……算了,無所謂。

    「總之如此這般,我們歸入就業輔導股裏,尤其今年有第一屆二年級生,希望兩位多多努力。」本來是土佐腔與標準國語夾雜的洗柿,知道了兩個新人都是東京出身後,便刻意加強了標準國語。「四月以後就要正式展開就業活動了,實際上負責輔導學生和居中斡旋的是木賊先生,不過我們得負責備齊資料。比方說,」他將放在電腦鍵盤旁的便條紙拉近,以便兩個新人看清楚。「假如有學生來申請,就照著這上頭的步驟把每個學號打進去,選擇種類,例如畢業可能性證明就是要選這個,打完了會在另一棟的電腦室印出來,得去拿過來。啊,對了、對了,表格準備好以後,要蓋騎縫章和校長章,但是畢業可能性證明要等到八月才能蓋,因為就業協定上規定不準核發這種文件。」

    「不準核發?那就不用製作囉?」

    「不,隻是不蓋章而已。不蓋章當然不能算正式文件,不過公司希望能做為參考,所以成績證明也一樣,不能蓋章。等到確定錄取、解禁之後,再核發蓋有印章的正式文件並提交,就是這樣。」

    「好複雜喔!」

    「和你們當學生的時候應該差不多吧!」

    「不,其實我隻有國中畢業。」

    「啊?」

    洗柿直到這時才仔細打量起海晴的臉孔。他並非有學曆上的偏見,而是暗自尋思「這麽說來,安藝高中畢業的經曆也是錯的啊……」即使謠言不可盡信,也不至於聽來的和實情全不相符吧?他覺得這個看似好好先生的巨漢突然顯得萬分可疑起來。不過,校方總不會特意在這種左右支絀之際雇用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吧!

    看著海晴,冼柿的身體突然有種漂浮於半空中的感覺;他的嘴巴蠢蠢欲動,渴望停下工作話題,改聊其他事情。這種衝動唐突地湧現,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抱歉!」正常洗柿打算暢談私事之時,背後有道聲音傳來,讓他突然回過神來。「請問哪一位是總務人員——」

    戴著眼鏡、顯得神經質的年輕男人俯視三人——說歸說,其實他隻瞥了海晴和鈴一眼,便立判斷出洗柿才是懂得狀況的人。

    「啊,龍膽老師。」洗柿從終端機前站了起來,剛才那股不可思議的衝動已完全煙消雲散,「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我今早忘了在出勤簿上蓋章。」

    「真格的?那……呃……」他的腔調也順便變回了土佐腔,洗柿環顧四周,除了他們三人以外,所有人皆準時下班了,看不到半個人,一看手表,已經快六點了。「哎呀!大家都回去了,請等一下。」

    洗柿小跑步到總務的辦公桌旁。拿了出勤簿回來。在龍膽眼前攤開。「老師,其實當天沒蓋也沒關係,隔天一起蓋就好了。」

    「嗯,我知道,隻是當天沒蓋就覺得怪怪的。」

    「這樣啊,既然生性如此,就沒辦法啦!哈哈哈!」

    蓋完章後,龍膽行了一禮,便從職員出入口離開了建築物;洗柿也回到終端機前的座位上。

    「呃,已經這麽晚啦,趁著還沒被趕出去,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剛才我提到的成績證明還沒電腦化,隻能用手寫,詳細的填法我明天再說明。對了,應該先教你們學生折價券的核發方法才對,因為會有一堆學生趕在黃金周前申請。」

    洗柿說著話,突然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鈴臉上的笑容首度消失,視線也沒朝著洗柿,而是凝視著剛才龍膽離去的出入口。

    洗柿立刻領悟到其中必有蹊蹺。龍膽剛自高知大學研究所畢業,去年開始到這裏擔任講師;鈴就讀高知大學時,他是學長,兩人當然可能見過麵,豈止見過麵,,說不定關係還很親密。當然,洗柿沒笨到立刻出言詢問。

    「明天能不能早點來?」關掉終端機,洗柿站了起來,「我想先簡單地教你們核發學生折價券的方法。」

    隔天,鈐和誨晴正式開始工作。兩人的辦公桌就在接待學生的櫃台內側,相對並排;洗柿的辦公桌則像三角牽製一般地貼在旁邊。海晴背後擺著木賊的獨立辦公桌,一旁是簡易接待用桌椅,於企業相關人士求才或學生諮商時使用,就業輔導股的配置大致便是如此。

    正如洗柿所料,頭一天便有大批學生折價卷及在學證明申請湧進。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通稱安專——共分為英語科、家政科、藝術科及秘書科四科,各科係的一年級生人數為一百人;合計約八百名學生在籍。單純以每人各申請一份在學證明及學生折價卷計算的話,合計便有一千六百份;而每份都要蓋騎縫章及校長章,所以共須蓋三千兩百次章。當然,一個人絕不可能隻申請一張學生折價券,所以實際上要來得更多;備查聯也全得手寫,雖然盡是些單純的工作,卻頗為忙碌。

    除此以外,還得製作二年級的成績證明。未來如何不得而知,但現階段安專還無法以電腦處理學生成績,因此必須在書麵上蓋上「優」或「良」等印章再加以拷貝;當然,夏天解禁之後,還得加蓋騎縫章及校長章,以升格為正式書麵資料。一天工作下來,手指都被印泥染成鮮紅色了。

    忙碌對海晴而言並不是件苦事。因為一天的工作能帶給他充實感,而充實感更能帶給他一夜好眠,是以他純粹地感到喜悅。但是,午餐卻令他傷透腦筋。

    海晴的三餐全是外食;早上是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吃早安套餐,晚上則是在中華料理店吃拉麵套餐,極為簡單。在最方便的地方用餐,是他的原則,以他的個性,即使每天都吃相同的東西也絕不會膩,過去他從未煩惱過該到哪裏吃飯。

    起先,海晴打算在安專的學生餐廳解決午餐。餐廳裏滿是學生,海晴的壯碩身材又極為顯眼,一進入室內,那些如炸彈般此起彼落的女學生聊天聲便頓時止歇,不過,海晴在意的並非此事,餐廳裏人山人海,沒課的學生又長留不走,因此流動率奇差無比,等他好不容易坐下時,午休已結束了,不光是學生餐廳,校區周圍的餐飲店幾乎全教學生占領。

    詢問洗柿和木賊之下,他們是托妻子製作便當,每天自行帶飯。

    一開始還奮勇擠在學生之中外出用餐的鈴,沒過多久也舉手投降,開始自製便當。

    這麽一來,海晴似乎隻剩下一條路可走——自己動手做便當。

    不過海晴從沒開過夥,他連米飯都下曉得該怎麽煮,深信洗米比因數分解還困難,左思右想之下,他得出的結論是「地瓜」。這忠實反映了海晴的性格;既然不會做菜,早上到便利商店買個麵包和牛奶不就得了?反正茶水室裏也有冰箱。然而他一想到「得帶便當」,便陷入了迷思,認定非得在自己的公寓裏準備不可(即使隻是微乎其微的加工)。

    「哎呀,那就是山吹的午餐啊?」見山吹吃著用他特地買來的鍋子蒸好(與其花這些工夫,還不如做三明治理來得省事多了)的地瓜,木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儂這麽年輕,就愛吃地瓜啊?」

    「人家說地瓜是完全食品。」正因為他毫不覺得羞愧,展現起那半瓶水的知識時便更顯得光明正大。「聽說將來會變成太空食品喔!」

    「哦,地瓜啊,」木賊將放在灰發上的眼鏡拿下來擦拭,抖著雙下巴笑道:「地瓜也出頭天了嘛!咱那個時代啊,沒東西吃時都吃地瓜,吃到厭氣啦!其實看了就想吐,但肚子餓了還是得吃。等到好不容易有米飯吃了以後啊,咱還想:『這種東西,咱一輩子都不肯再吃啦!』」

    「哦?」即使不發問,海晴也知道『厭氣』應該是『膩』之意。他已然開始習慣土佐腔了。

    「這樣啊!」

    「人家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說來也奇怪;明明年輕時看了從前的食物就想吐,現在卻又開始想吃。前一陣子跟老婆說想吃地瓜,還忒被取笑了一陣」

    「啊,要不要來一個?」

    「真格的?那咱就不客氣啦!」

    從海晴手中接過一條地瓜後,木賊便窩進後頭的接待室去,說是接待室,其實隻是在辦公室一角隔出一個狹小空間;但對職員而言,卻是貴重的休息場所,還有人趁著午休時下了圍棋。

    鈴和冼柿似乎也各自窩到其他地方去了,坐在位子上的隻有海晴一個。他一麵啃著最後一條地瓜,一麵喝茶時,櫃台上突然有樣東西被推了進來。

    「呃——」被推進來的是證明文件申請用紙。上麵寫著藝術科二年級、水縹季裏子、畢業可能性證明、成績證明各兩份及各自的提交公司名稱。「請替我辦這個。」

    「啊,好,好。」雖然洗柿曾耳提麵命午休時間不可受理申請,以免養成學生的壞習慣,但既然本人不見人影,海晴自然也不放在心上。「請一星期後來拿。」

    「咦?」水縹季裏子隔著櫃台瞪視海晴,她有著一雙倔強的大眼,細薄的嘴唇帶有知性感,予人不讓須眉的印象,卻是個相當的美人。話說回來,對海晴而言,這世上沒一個女人不美的。「要那麽久?」

    「嗯,對啊!」

    其實並不需要那麽久,隻要他願意,今天以內就能核發,不過,一旦讓學生認定「至少我那一份能在今天內弄好」,可就麻煩了,因為他們會拖到訪問公司的前一天才來要求在明天前核登資料,而要是一大堆這麽想的學生全湊在同一天申請,便會造成業務上的問題,所以得教導學生提前一星期申請證明——洗柿一再如此諄諄教誨。

    「不能快一點弄好嗎?」

    「妳什麽時候要?」

    「咦?下……」不知何故,她開始結巴,看來實際上並不是那麽快用得著。「一星期後就行了。」

    「是嗎?那就——」

    「請問,那個——」

    「咦?」她指著海晴的手邊,換作海晴以外的男人,鐵定會慌慌張張地藏起那個咬了一口的地瓜,但海晴卻反而拿起來耠她看。「這個?」

    「……那是你的午餐嗎?」

    「嗯,最近都吃這個。」

    「你很愛吃地瓜?」

    「也不是特別愛吃。隻是這個最簡便,餐廳到處人擠人。」

    水縹季裏子像是佩服又像是嘲笑似地一麵點頭,一麵離開了辦公室。

    隔天的午休時間,她刻意等到隻剩海晴一人時再度出現。隔著櫃台望著海晴。

    「不嫌棄的話,請用——」

    季裏子如此說道,送上一個便當。打開一看,以色調為優先的菜色小巧玲瓏地裝在盒子裏。

    「這要給我?」

    「光吃地瓜,吃不飽吧?」

    「我可以吃嗎?」

    「嗯,請用。」

    「可是妳呢?」

    「我在減肥。」

    「這樣啊!真辛苦耶!」

    完全沒有「禮多必詐」概念的男人心懷感恩地吃完了整個便當。之後,季裏子每天都會帶著便當前來,隔天再回收空盒。

    歸還便當盒之前沒忘了先洗幹淨,對海晴而言已是難能可貴了;但他還是一樣沒追問她的目的,隻不過,即使是他這隻呆頭鵝,也開始抱著淡淡的期待:莫非她對我有意思?每天都帶便當給我,代表至少對我有好感吧!嗯,沒錯,一定是這樣。哈哈哈,真傷腦筋耶!

    「你晚餐都是怎麽處理的?」某一天,當海晴結束工作打算回家時,早在一旁守株待兔的季裏子靠了過來。海晴老實地描述現狀後,她便說:「那今晚要不要到我家來?雖然沒什麽可以招待你——」

    依他的性子,原本就不會在這種關頭迷惘;因此他立刻為食物及美色所惑,一口應允並大搖大擺地跟著她去,在雅致的公寓享用完豪華晚餐後,心滿意足的海晴虛心地想道:「要是再期待豔遇,未免太貪心了。」於是他說了聲謝謝招待,便神采飛揚地站了起來。

    「請……請等一下!」發現海晴當真打算打道回府,季裏子大為慌張。「現在還早啊!」

    「還早?」

    「就是……啊!酒,對,喝點清酒吧?」

    「我平時不常喝耶!」

    「別這麽說、別這麽說,來,盡量喝吧!」

    見她拿著清酒瓶一股腦兒地倒酒,海晴也跟著取杯,黃湯猶如倒進水槽似地一杯杯下肚;但他身材壯碩,絲毫不醉。

    「好酒量!」季裏子也跟著自斟自飲,不一會兒,眼角便微微染上了櫻紅色。「哎呀,我好像暍醉了,傷腦筋,虧我家還是賣酒的。」

    「妳家裏是賣酒的啊?」

    「不,現在已經沒賣了,是我過世的爺爺從前在賣。」

    季裏子顯然不習慣使美人計,我換件輕便一點的衣服再來,失陪一下——這種台詞她念得既結巴又不自然;換上的睡衣寬寬鬆鬆的,或許她自以為性感,卻因為醉酒縮著腰,看起來活像個做壞了的稻草人。

    幸虧對手是海晴,才會說些「哇!季裏子好可愛喔!」等無限趨近於真心話的讚美之詞。季裏子似乎也竊喜在心,和海晴一搭一唱「哪有啦~」「不不不,簡直和布偶一樣!」說著,層次離性感二字越來越遠。之後,兩人又飲酒作樂了好一陣子。

    「對了,山吹先生」待已有八分醉意時,季裏子才猛然想起當初的目的,好險、好險,差點忘了!得在完全喝醉前快點解決才行、「關於成績證明的事……」

    「啊,已經弄好了,妳隨時可以來拿。」

    「不,不是我的。」她想替海晴的玻璃杯斟酒,卻發現清酒瓶已然見底,她沒想到海晴這麽能喝,隻買了一瓶,無可奈何,隻得拿出私用的白蘭地。「其實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這是我秘密的……」她試圖狐媚地輕喃,卻打了個大大的嗝。「秘密的請求,你肯幫我嗎?」

    「假如我辦得到的話。」

    「你當然辦得到,就是啊……二年級申請畢業可能性證明和成績證明時,一定得寫明提交對象,對吧?」

    「是啊——」

    這也是洗柿一再耳提麵命的要項,申請書上要是沒寫明提交對象,就不能核發各種證明書;尤其是用於就業活動的書麵資料,若是訪問對象不明,絕不能交給學生。比方說有學生申請畢業可能性證明及成績證明各十份,就得寫明十個訪問對象,不能隻寫『○○人壽等十公司』,而是要把剩下的××貿易、□□銀行全列舉出來才行,之所以規定得如此嚴格,是為了防止有人將資料用於不良用途上。每年找工作的學生裏總有幾個害群之馬,明明沒打算到那家公司上班,卻特地前去拜訪,而且還專挑補貼交通費用的企業;如此一來,隻要集中拜訪同一地區的公司,實際上的花費可從其中一家的補貼回收,剩下的就全進了自己的口袋,要是被企業知道有學生明明沒工作念頭卻用這種卑鄙的手段賺取零用錢,恐怕會對明年畢業生的求職造成影響,因此雖然稱不上萬全之策。校方還是采取了這個方式因應。

    「換句話說,哪個人想去哪間公司,山吹先生都一目了然,對吧?」

    「這個嘛……」理論上是這麽說,但二年級生多達四百人,每個人都應徵好幾家公司,哪能一一注意?「或許吧!」

    「你能不能替我查?」

    「啊?」

    「牡丹增子,和我一樣是藝術科的二年級生。替我查查她打算應徵哪間公司,好不好?」「查……要怎麽查啊?」

    「申請書全部都遺留著,沒丟吧?」

    「嗯,是沒丟——」

    「那替我查查那些申請書嘛!她應該已經提出申請了。然後告訴我她打算應徵哪裏。」

    「妳怎麽會想知道這些有的沒的啊?」雖然個性不拘小節,但職業道德這一項,卻是海晴自警衛時代起就比別人強上一倍的。他知道道義上不能這麽做,但還是輸給了好奇心。「為什麽會想知道那個……呃,牡丹同學?為什麽會想知道她要進哪家公司?」

    「因為……」季裏子含糊以對,又在海晴的酒杯中咕咚咕咚地倒入白蘭地。這人是怎麽回事啊?無底洞?快點醉啦!真是的。醉了以後乖乖答應我!「有很多理由啦!」

    「去問本人不就好了?」

    「咦……?」

    「水縹同學,妳和那個牡丹同學完全不熟嗎?至少會聊聊天吧?」

    「嗯……是會聊天啦!」

    「那就問問她啊?我想她一定會告訴妳的。」

    「不能問啦!」

    「為什麽?」

    「我絕不想讓她知道我在調查她要應徵哪裏。」

    「咦?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她一口氣喝下白蘭地,卻嗆著了;琥珀色的液體隨著她咳嗽而從鼻孔流出,讓她離性感二字越來越遠。「我和她從幼稚園時就在一起,小學也一樣,之後又一起讀安藝國中、安藝高中,然後是安專。」

    「咦?那妳是本地人囉?」見她一個人住在公寓中,海晴還以為她是從遠地或外縣市來的。「原來是兒時玩伴啊?那一定和她很熟啊!」

    「我最討厭她了!」

    「啊……?」

    「她是個很惹人厭的女人。」季裏子咕嚕咕嚕地暍幹白蘭地,又咚一聲地將一冊厚重的相本放在海晴眼前。「你看,這個就是牡丹增子。」

    海晴依言觀看,先是張狀似海外旅行的便服照,接著時代往前回溯,依序是高中的黑色西裝外套製服、國中製服及背著小學生書包的相片;每張照片上,除了一眼便能認出是季裏子的女孩外,還有另一個女孩一同合影。

    若說季裏子是乖乖牌型的女孩,增子給人的印象便是淘氣又愛惡作劇。季裏子看來較成熟,增子卻是可愛型;風格雖不同,卻都是美女。每張照片上的兩人皆是並肩嬉笑著。

    「呃……妳們看起來感情非常好啊!」

    「學校裏的每個人都認為我們是死黨,或許增子也這麽想,不過我已經不想和她扯上關係了。咱從以前就討厭她,忒討厭!根本不想和她做朋友——」不知是因亢奮或是爛醉,季裏子開始大嚼土佐腔。「可是,可是,不知道為啥,就是老和增子湊在一起!」

    「不過……這種事常有吧?既然留在本地,難免會上同一所學校啊!」

    「才沒那麽單純呢!咱從小學到高中,從來沒和增子分到不同的班上過!很難相信唄?」

    「十二年都在一起?的確是很驚人的偶然啊!」

    「不是十二年,是十四年。上高中和大學時,咱還以為是和她分道揚鑣的好機會,結果增子那個豬頭,說啥『咱不上安藝高中,要讀土佐女中或土佐高中』。結果卻上了安藝高中!大學也一樣,嘴巴上說『咱要念東京的私立大學,最好是立教或上智;考得差一點嘛,還有高知大學,再不濟也能上學專唄』。豬頭,結果連學專都上不了,還不是跑到安專來了。」

    「『學專』是什麽啊?」

    「汝個不知道學專?就是高知學園二專部。另外士佐女子二專是叫女專。增子連女專都沒考上,因為她笨。唉,咱也沒資格說別人啦!就算上安專,也還有秘書科和英語科啊!為啥?為啥偏和咱一樣上藝術科?為啥?被詛咒了,咱肯定是被詛咒了!」

    「妳為什麽那麽討厭牡丹同學?」

    「該怎麽說呢?」她調整呼吸後,又開始啜飲白蘭地。「她很會做表麵功夫,所以大家都喜歡她;但要是像咱一樣那麽親近她的話,可就受不了了!該怎麽形容她?表裏不一!對,她就是說一套做一套!」

    「說一套做一套?舉例來說呢?」

    「這就叫做聚沙成塔唄!說真格的,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比方說校外教學的時候,晚上學生不都在旅館裏鬧鑊鐸嗎?」

    「『鑊鐸』是什麽意思啊?」

    「吵吵鬧鬧的意思。怎麽?山吹先生,汝個不是高知人啊?」

    「嗯,不是。學生鬧鑊鐸,然後呢?」

    「老師就罵人啊!可是隻有她溜之大吉!明明是她鬧得最凶,大概是第六感很靈唄,老師來了就跑得無影無蹤,結果被罵的是跟著增子起哄的咱們。」

    「的確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啊!」

    「光這樣也就算了,可是類似的事情一再發生,直格的教人火大!比方說咱們拚命把教室打掃得一幹二淨,增子隻是事後來摸個幾下,結果被誇獎的就變成她,活像是她一個人掃的一樣;每次都是這樣,也不知道為啥。」,

    「哦……」

    「咱還以為上了大學她會改,結果一點都沒變。像有的課得交報告,但增子老是理由一堆,不來上課,筆記也沒好好做,到頭來說咱的筆記整理得最好,要咱借她。當然好啊!因為咱從來沒蹺過半次課嘛!結果咱們拿同一本筆記寫報告,汝個猜怎麽來著?增子是『優』,咱卻是『可』!分明是拿羊嘛!為啥?為啥增子是『優』,咱卻是『可』?到底是誰做筆記的啊!是誰認真聽課的啊!受不了,想到就氣生氣死!」

    「『氣生氣死』是……不,我大概懂了,『生氣』的意思吧?」

    「對,正確答案。懂了唄?山吹先生,咱的努力完全沒有回報,卻是嘻皮笑臉、敷衍了事的增子把好處全占走!每次都是這樣,真格的每次都是這樣!汝個試試連受這種罪十幾年看看,要說不討厭增子才難呢!假如明年又不幸和增子到同一個地方上班,咱的人生就完了,一輩子隻能咬著指頭看增子把好處都搶走!啊,不成,光想就快哭出來了。可是咱有預感又會變成這樣!山吹先生,咱不要,咱絕對不要!一定得到和增子不一樣的地方上班,不然咱就完了!可是一想到過去的經驗……搞不好咱真格的被詛咒了。咱有預感,這段從小到高中、二專的孽緣,會持續到上班以後。快想想辦法,替咱想想辦法啊!拜、拜托!」

    「原來如此,所以妳才想知道牡丹同學要應徵哪裏啊!查出來以後,看她要到哪兒應徵,自己就不往那裏去。不過啊,水縹同學,我覺得別刻意回避,順其自然就好了。人的運氣也不是老那麽差的——」

    「山吹先生不懂咱的心情啦!咱……咱連男朋友都被增子搶了!」季裏子掩住臉龐,宛若豪華客輪的氣笛似地嗡嗡大哭。「這哏哏的!殘哏哏的人!教咱怎麽辦!咱要死,咱要尋死!咱要上吊,變成鬼去找增子!」

    「好啦,好啦!冷靜一點,好不好?」雖然海晴很好奇「殘哏哏」是什麽意思,但現在的氣氛不容許他發問。從前後文來看,大概是「天殺的」或「狠心」之類的意思吧!他替她添了白蘭地。「男朋友是怎麽被搶的?說清楚一點吧!」

    「……咱高三的時候請了家教。其實咱沒資格說增子笨,咱腦筋也很差,尤其英文更是破到家,所以就請高知大學的學生來教咱英文。那個學生就是芳樹哥,那時他還是高知大學的三年級生,特地開車從朝倉到安藝來。」

    「水縹同學喜歡那個芳樹哥?」

    「對,因為他好帥。那時候咱頭一次後悔沒好好用功讀書;咱好希望能和芳樹哥一樣進高知大學,可是為時已晚,所以才想至少別淪落到重考那種忒丟臉的地步,努力用功考上安專的。」

    「後來你們還繼續來往?」

    「嗯,咱總是找藉口聯絡芳樹哥,反正他好像也不討厭咱。隻不過他那時已經大四了,忙著寫畢業論文,所以咱也盡量別打擾他;但咱若有事到高知,他就會來看咱。咱還滿心期待能順利發展下去呢!」

    「增子同學是什麽時候介入的?」

    「是咱介紹他們認識的,就在進安專不久後,大概是去年的六、七月,反正是連假之後。說來也是咱笨,想向她炫耀芳樹哥。要是咱想想過去的經驗,就該提防增子搶走他的!對了」她原本哭泣的的臉孔突然化為凶神惡煞。「現在回想起來,介紹他們認識時,他們兩個的樣子就怪怪的。增子明明是完全不怕生的人,卻老偷偷瞧著芳樹哥,還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芳樹哥也是顯得坐立不安。那時候咱完全沒放在心上,現在一想,他們是不是早見過麵了啊?有可能,因為增子連假時去高知玩,芳樹哥那時應該也待在高知;雖然他是在朝倉租房子,總會到市區散散心唄!他們可能在街上邂逅,然後增子看芳樹哥英俊,就向他搭訕。誰教芳樹哥長得那麽帥,以增子的個性,很可能這麽做。錯不了,早在咱介紹前,增子就認識芳樹哥了;可是咱當時完全沒想到。」

    「那妳是什麽時候發現增子同學和芳樹走得很近的?」

    「入冬以後。那時和高中時代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增子當然也在場;咱們聊了一陣子朋友時消息,其中一個到關西讀藝大的男生就對增子說;『對了,之前咱在大阪機場看到儂和一個男的在一起耶!』」

    「大阪機場?」

    「每個人都問她是不是真格的,增子一臉困擾,說不記得有這回事,會不會是認錯人;可是那個男生堅持一定是增子沒錯,說感覺上是女方搭機、男方送行,道別時男方還拿錢給女方,怎麽看都是到大阪幽會的男女要各自搭機回家時的場麵。男方會拿錢給女方,八成是因為女方的旅費不夠。那男生還連是八月的哪一天都說得一清二楚,可是增子也堅持不是她;後來大家都勸那個男生『儂也甭這麽堅持唄』事情才落幕,不過咱卻沒罷休。」

    「為什麽?」

    「因為咱知道那天增子正好從大阪回來。前一天她說她親戚過世,但是父母抽不出空,所以由她一個人代表到大阪去。而且那時候芳樹哥應該也在關西一帶。」

    「不過,那隻是偶然吧?」

    「所以才不自然啊!芳樹哥那時雖然四年級了,卻沒在找工作;因為他是京都人,家裏經營小型料理連鎖店,畢業以後就要回店裏幫忙、加開分店,最後再繼承家業。不過到了八月時,他卻急巴巴地說或許頭一、兩年在外頭磨練比較好,說要去關西那一帶的公司應徵看看。咱聽他這麽說時,隻覺得他忒上進;同一時期聽增子說她大阪的親戚過世,也不覺得奇怪。可是獨自去大阪的增子和另一個男人一起出現在大阪機場,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山吹先生不這麽認為嗎?」

    「妳向本人確認了嗎?」

    「咱後來問增子『汝個嘴巴上那麽說,其實真格的是汝個唄』?結果她說沒錯!都開口問了,怎能不弄清楚?咱就單刀直入問她男方是不是芳樹哥,增子雖然很驚訝,最後還是點頭承認。」

    「所以她承認和芳樹交往?」

    「咱逼問增子是怎麽回事,她卻若無其事地說事情都過去了,叫咱別放在心上……」

    「事情都過去了?」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季裏子豪邁地仰杯,但杯中的白蘭地大部分都沿著她的喉頭滑落在地。「搶了人家的男人,玩膩就甩了,像是擤完鼻涕就把麵紙丟了一樣!既然不要,一開始就別搶啊!狐狸精,每次都這樣,把咱的幸福還來!還來啊豬頭!別太過分了,大混蛋!」

    「我這麽說或許有點怪,但既然芳樹已和增子同學分手,不就能和妳重新來過了?不,等等,妳和芳樹進展到哪個地步啦?已經有肉體關係了嗎?」

    「隻差一步。說來也是去年冬天的時候,咱到他在朝倉租的房子去,就在大學附近,是棟很漂亮的高級公寓,小套房形式的。咱們一起喝酒,氣氛變得不錯;當然,咱那天已經答應跟他好了,心裏還很迫不及待呢!但他好像很累,竟然睡著了。」

    「哇……」

    「拍他他也不醒,沒辦法,隻好讓他繼續睡,自己回家。回去時在樓梯間遇到兩個男生,看見咱還問『咦?芳樹咧』,咱說他在房裏睡覺,他們聽了,一臉奇怪地要上去找他;咱想讓芳樹哥好好睡一覺,又說『他睡得忒熟,不會醒的』。所以那天啥都沒發生,要回安藝又嫌太晚,當晚隻得在高知的朋友家過夜。唉,雖然可惜,不過咱想以後有的是機會;誰知道後來立刻知道了增子和芳樹哥一起到大阪的事。咱質問增子以後,也去問了芳樹哥他是不是和增子在大阪見過麵,結果——」

    「結果?」

    「芳樹哥臉沉了下來……就這樣。」

    「就這樣?什麽意思?」

    「咱問啥他都不答,打電話也不接,去他住處找他,也不見我;就這樣過了年,今年三月他從高知大學畢業後,便回京都去了。」

    「妳打電話到他京都的家去過嗎?」

    「要怎麽打啊?咱又不知道他家電話號碼。之前以為隨時都能問,所以一直沒問。問校方,又說啥保密義務,不肯告訴咱。不過,就算問出來也沒用,芳樹哥根本不肯見咱。這都是增子的錯!要不是她介入咱們之間,事情根本不會變成這樣。芳樹哥是被增子誘惑才發生關係的,被咱一追究,他覺得沒臉見咱,才避著咱。都是增子的錯,全都是她不好!隻要一天不和她劃清界線,咱……咱……」

    海晴原以為季裏子又要嚎啕大哭,沒想到她一吐為快之後,意外冷靜地拭去眼角的淚水;她舉起見底的白蘭地酒瓶,透著燈光觀看,歎了口氣。

    「汝個還要喝嗎?山吹先生。不過隻剩調理用的葡萄酒……」

    「你呢?」

    「咱腦袋好像清醒過來了,完全沒醉意。」

    「那我也奉陪吧!」

    兩人便在斟過日本酒及白蘭地的玻璃杯中倒入調理用葡萄酒,又開始暍起來。

    「這麽一提,那時和芳樹哥一起喝的也是葡萄酒。」

    「他睡著的那一次?」

    「不過不是這種的,是德國的白葡萄酒,味道有點甜,挺好喝的。現在一想,那是咱們兩個一起共度的最後時光……」

    「酒是芳樹準備的?」

    「對啊!他滿羅曼蒂克的,還準備了漂亮的高腳杯呢!」

    「晚餐呢?也是他準備的?」

    「與其說是晚餐,不如說是下酒菜,像起司和蒜味香腸之類的。山吹先生,要不要吃點東西?肚子餓不餓?」

    「這麽一提,是有點餓了,那就麻煩妳囉!」

    季裏子隻是客套性詢問,沒想到他真的點頭,讓她差點滑了一跤。才剛吃了那麽多東西耶!這人的胃袋是什麽做的啊?她不禁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巨漢來。

    「這麽一提,那時芳樹哥犯了個不像他會犯的小疏忽。」季裏子被一種全身浸泡在溫水中似的浮遊感包圍,突然有種暢所欲言的衝動。但是,想說的她應該都說盡了啊!接下來隻須設法讓山吹答應告知增子想應徵的公司即可。自己究竟還打算說什麽?她雖然萬分疑惑,舌頭卻不由自主地說起話來。「他準備的高腳杯底髒髒的,有種像墨水一樣的東西沾在上頭;隻有一個小點,不注意看是看不出來的。後來咱就用麵紙擦幹淨了。」

    「是什麽東西沾在上頭?」

    「不知道。咱擦掉時,芳樹哥人在廚房,咱也沒想過要問他,就這麽忘了。對耶!這件事咱明明忘了,為啥……」

    為什麽現在又想起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回想起來,以芳樹愛幹淨的個性,那個一汙痕實在非常不自然。現在一想,那痕跡與其說是汙痕,倒像是顏料;芳樹家裏並沒任何地方能讓杯底自然沾上那個汙痕,這麽說來,為何會沾上?

    莫非不是自然附著,而是刻意畫上的?季裏子開始如此懷疑。但他為何刻意畫上那個痕跡?簡直像是做記號一樣……

    記號——季裏子訝然無語。這雖是偶然浮現的念頭,她卻覺得再無其他可能。那個汙痕是辨別高腳杯用的記號,但為何得辨別高腳杯?照常理推斷,做記號的人應該是芳樹;芳樹為何得分辨自己與季裏子的杯子?

    毒藥……這個詞匯自然地浮現於腦海中。同一個瓶中倒出的葡萄酒裏不可能摻雜其他東西,要下藥該是下在杯子裏。芳樹為了分辨下過藥的杯子,才以那個汙痕做記號。但芳樹怎會想殺害季裏子……?

    不,不是的。事後季裏子的身體並無任何異狀,有異狀的是芳樹;他暍幹了葡萄酒後,便睡得不省人事。他沒發現季裏子擦掉了記號,以為沒汙痕的便是安全的杯子,因而陰錯陽差地喝下摻了藥的葡萄酒。他下的不是毒藥,而是安眠藥。

    芳樹企圖以安眠藥迷昏季裏子……為什麽?男人迷昏女人,不是為色便是為財;但這未免太奇怪了。季裏子當晚拜訪芳樹,原本就懷有燕好之意,這點他自是心知肚明。再說,倘若對象是素未謀麵的人,下藥竊財的手法或許還能成立;但選在自己家中對熟人下手,就隻能以糊塗二字形容了。

    突然問,季裏子做了個可怕的想像。她留下沉睡的芳樹回家時遇上的二人組!|他們為何知道季裏子是來找芳樹的?明明沒見過麵啊!她本以為他們看見她走出芳樹家門才知情,但她是在樓梯間遇上他們的,她走出家門時才剛爬上樓梯的他們不可能看見。他們沒有任何根據足以確定季裏子是來找芳樹的,卻向她問起芳樹,為什麽?沒別的可能,他們早知道季裏子當晚人在芳樹家。這代表芳樹曾事先告訴那兩人季裏子會來,他們才因而前來。但芳樹為何這麽做?他原先不是要和季裏子兩人共度夜晚的嗎?看來似乎不是,那他究竟有何打算?

    那兩人是算準她因安眠藥入睡的時機才來訪……這才是芳樹的計劃?季裏子的背脊因自己的想像而凍結,但開始轉動的推論已然無法停止。芳樹打算讓那兩人來輪奸睡著的她。原因隻能憑想像;芳樹說過他喜歡打麻將,或許他曾向那兩人借錢,為了抵債才替他們找女人;又或許是芳樹主動向他們提議,讓他們以低於嫖妓的價格享用清白的女大學生……

    錢……季裏子突然明白了芳樹這個男人的行動原理。為何八月時他突然開始找工作?她早該發現的,芳樹根本沒打算就業,他是為了賺零用錢,才找大阪一帶給付交通津貼的公司下手;隻要不厭其煩地多跑幾間,收入便相當可觀,多出來的交通津貼全能放入自己的荷包。

    不,慢著。倘若隻是想賺零用錢,他大可更早行動;會到八月才開始,鐵定是發生了急需用錢之事。是什麽事?他在大阪機場交給增子的錢——就是這個。不是芳樹幫增子補足旅費,是增子向芳樹追討金錢。

    增子向芳樹追討的金錢,究竟是屬於什麽性質的?增子或許是偶然之下才有了去大阪的機會,但即使是偶然,會選在大阪機場交錢,代表有見不得人的隱情。也許是增子勒索芳樹;一開始引見他們兩人時那種不自然的態度……增子肯定握有芳樹的弱點。

    不,或許不是勒索——季裏子轉了個念頭。當季裏子追問增子是否真和芳樹在大阪私會時,她說事情都過去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許增子的意思是;反正我的錢已經討回來了,妳不必為此操心。

    季裏子不禁想像;或許安眠藥是芳樹的愛用道具,他還使用於其他用途上——比方上街搭訕女孩並在她們的酒中下藥,待她們熟睡之後再偷走錢包。增子是在連假期間去高知玩時受害的;芳樹不可能對搭訕對象報上本名,原本遇上這種情況,她隻能自認倒楣。

    但陰錯陽差地,增子卻在朋友季裏子的介紹下與迷魂大盜再度重逢;於是增子威脅芳樹;若不想鬧上警局,或若不想她當著季裏子的麵將一切抖出來,就把當時的錢還她。芳樹隻能乖乖就範,但手頭又沒那麽多錢,於是突然開始拜訪公司,賺取交通費。正好增子要去大阪,他們便約在大阪機場交錢;這大概是因為彼此都擔心在高知一帶見麵,會被熟人看見吧!

    若是沒有這個誤會……季裏子感到一陣惡寒。正因為這個誤會,芳樹才沒對季裏子故計重施;否則,他或許會再次將季裏子「進獻」給上次的二人組或其他男人。

    「山吹先生……」

    「啊?」

    「對不起,」心魔一消失,她便完全回複成標準國語。「能請你回去嗎?」

    「啊,已經這麽晚啦?對不起,逗留這麽久。」換作一般人,肯定要抱怨一句「是妳留我的耶!」當然,海晴全無此念,隻是乖乖道歉並起身。「謝謝妳的招待,那我就——」

    「呃……增子的事就算了。我決定照山吹先生說的,順其自然。」

    「啊,是嗎?」

    「我現在覺得和她在同一間公司上班也無妨了。」

    「是嗎、是嗎?很好啊!那晚安囉!」

    海晴一走出季裏子家門,原先佇立於公寓前的女人便立刻藏身至電線杆後;她微微歪著頭,目送海晴踩著輕快的腳步離去,又再度抬頭仰望公寓一眼,而後亦自行離去。

    隔天,海晴準時於六點下班時,那個女人出現於他的麵前。「對不起,我有話想和你談談。」

    「啊?」前一天暍了整晚的海晴似乎未受任何影響,仍以平時的遲鈍表情麵對女人;對方似乎是安專學生。「有什麽事嗎?」

    「我叫做牡丹增子。」

    「哦,就是妳啊!」海晴問心無愧,是以不等對方詢問,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水縹同學昨晚有提到妳喔!哎呀,讓她請了我一頓好料。」

    「其實我想談的,」增子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觸及核心,一時步調大亂,甚至忘了平時麵對男人絕不缺少的討好笑容,麵露怫然之色。「就是季裏子的事……」

    如此這般,兩人到了阪神虎指定飯店的餐廳中麵對麵坐了下來;安專的校區就在安藝市公所的北側,因此步行至飯店隻需十分鍾左右。增子說要請客,海晴連著兩天被請客,心情大好。這麽一提,今天中午季裏子沒送便當來,但海晴並未掛懷。

    「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你昨晚沒和季裏子發生任何事嗎?」

    「什麽『任何事』?」

    「就是……」這你總該懂吧!豬頭!增子翻起白眼瞪人,表情仿彿如此訴說著。平時老裝可愛的她一做這種表情,之間的落差便顯得相當恐怖;當然,海晴根本不以為意。「男人和女人間的事啊!性事!」

    「那倒沒有,事實上沒發生任何曖昧的事,隻是吃飯、喝酒、聊聊天而已。」

    「唔……算了,那你們聊什麽?」

    「聊妳啊!」

    「聊我?聊我的什麽?」

    「她希望我告訴她你打算接受哪間公司的徵才考試。當然,我不能說,後來她也諒解了,說決定順其自然,無論能不能和你在同一個地方上班都好。」

    海晴的說明雖然並非謊言,但聽起來簡直像是季裏子渴望和增子在同一個職場工作一般;增子聞言,果然皺起了眉頭。「季裏子她問你這個?為什麽……」

    「詳細的理由我不清楚。不過,妳為何那麽關心水縹同學啊?」

    「因為擔心她啊!不但突然開始替你送便當,還帶你回家。假如你是季裏子喜歡的類型,我還能明白;但你根本不是她的型。」「

    是不是她的型……」海晴基於純粹的感歎之情而睜大了眼。「看得出來啊?」

    「當然看得出來啊!」她大言不慚地說道,彷彿自己的才氣容許她做任何的嚴詞批評。「因為她是『外貌協會』,而且還是『超』字級的。」

    「哦,原來如此。」

    「可是她卻把山吹先生帶回家裏」她猶如估價似地打量恍然大悟地搔著鼻頭的海晴。「我還以為她是因為失戀而變得自暴自棄呢!」

    「所謂的失戀,指的是芳樹的事嗎?」

    「她連這事也跟你說了?那個叫芳樹的小子的確長得很帥,是季裏子喜歡的那一型,但他是個糟糕透頂的家夥,會下安眠藥偷人家的錢包!這事她也說了?」

    「不,她完全沒提到。」使用安眠藥的勾當是海晴頭一次聽到,他驚訝地瞪大眼睛。「她隻說芳樹哥長得很帥。」

    「那她還不知道囉?其實我也是那小子手下的被害人。」增子簡單地說明在鬧區被搭訕、之後被下安眠藥並偷走錢包之事。本來她隻能自認倒楣,但偶然之下得知犯人便是季裏子從前的家庭教師,才得以討回錢來。她提起這事時,口氣顯得有些自豪。「我又想到要是季裏子繼續和這種人牽扯不清,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才特地演了一出戲。同學會時,我拜托讀大阪藝大的男生泄漏我們在機場交錢的事;其實那個男生根本沒到機場去,卻在大家麵前堅持他看見我和芳樹在一起。當然,我當場否認,不過灑了這個餌,季裏子事後一定會好奇地來追問我。」

    「真拐彎抹角耶!不必這麽麻煩,直接忠告她不就得了?」

    「俗話不是說『戀愛是盲目的』嗎?假如我直接忠告,她一定以為我嫉妒造謠;所以我才想,等她來追問我時,我先裝蒜,再一點一點透露。沒想到季裏子卻一針見血地問那男人是不是芳樹哥,讓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季裏子也聽說了那家夥幹的壞勾當,才放下心來的。」

    增子完全沒料到,她不但沒能間接告知季裏子芳樹的為人,反而還讓季裏子誤會她橫刀奪愛。

    「水縹同學說現在和他完全聯絡不上,應該不必擔心吧?」

    「那就好。總之,內在姑且不論,芳樹的外在正對季裏子的胃口,她很可能會因為失去他而變得自暴自棄。我就是這麽想,昨晚才守在公寓外,打算聽到尖叫聲就立刻衝進去。」

    「唔……」

    「真的什麽事都沒有?」

    「沒有。不過,還真是辛苦妳了耶!原來妳這麽替朋友著想。」

    「替朋友著想?朋友?才不是呢!說真的,我的心情就像監護人一樣。」

    「監護人?」

    「因為她總是莽莽撞撞,情緒不安定,又很會鑽牛角尖。過去可是有過很多前例的。」

    增子歎了口氣,又重新觀察海晴。他人看來不壞,但即使與男女情事無關,季裏子會帶他回家,仍教增子不敢置信;一定是這張毫無緊張感的臉孔讓季裏子心生大意而反常。

    「這麽一提,我倒想起了件怪事。」隨著一股彷若臀下座椅突然消失般的浮遊感,增子莫名其妙地憶起過去。「是發生在高中園遊會時,那時候我們高一,我們班的攤位是場地高爾夫,在教室設置球道,收五十圓參加費,但會發糖果當參加獎,小孩子都玩得不亦樂乎呢!生意忒好的」

    或許是因為心情鬆懈下來之故,增子的最後一句話不自覺地成了土佐腔。然而,對她而言,難以理解的不是自己的腔調,而是說話的內容。

    「因為生意好,當天班上同學都輪流搶著坐櫃台,好像自己才是企畫負責人一樣,就連根本沒幫忙準備的男生們也是。其實點子是我們班長想的,她是個認直負責的女孩;當初她提議要設計球道、做場地高爾夫時,男生們全都滿口怨言,說做這種東西沒人會上門,完全不幫忙,實際上動手準備的隻有班長和其他七、八個人,幾乎全是女孩子,男生好像隻有一、兩個吧!個性認真,不會偷懶的那種。其中也有季裏子和我。我們覺得至少得做五條球道,不然顯得太寒酸;所以得在整個教室搭地基,真格的辛苦。」

    「可是感覺上很有趣啊!」

    「事後回想是有趣,可是當時恨得要死,因為大家都偷懶不幫忙。不光是我,其他人也這麽想。班長雖然沒說出口,其實應該也很生氣吧!可是我們班長很了不起,一句喪氣話也沒說,總是笑瞇瞇地做事。就是有班長在,我們才做得完。可是啊,山吹先生,人家說好人不長命,一點也不假!」

    「這麽說來,那個班長過世了?」

    「去年剛進高知大學的時候過世的。她和我們不一樣,腦筋很好。她姓紫苑,叫做紫苑瑞枝。老天爺真的很殘酷啊!算了,紫苑的事先擺一邊,我想起來的是季裏子的事。園遊會的前一天,正是最忙著做球道的時候;一開始大家說要連夜趕工,但最後留下來的隻有紫苑、季裏子和我,其他人不知道是真有事還是嫌麻煩,總之隻剩我們三個。光靠我們三人要做完全部太累了,正好別班有個叫塔子的女孩和我們交情很好,我們就拜托塔子來幫忙;但她說她忙自己班上的攤位已經暈頭轉向,沒辦法過來。最後我們找不到人手,隻能三個人連夜趕工;做到一半時,卻發生了件怪事。」

    「怪事?」

    「我去廁所上大號」明明不必連大號也講出來的,她的舌頭卻不理會難為情的主人,擅自大揭秘密。「結果廁所裏沒紙,我想應該有備用的,到處找,卻沒找到;無可奈何,隻好到男廁去拿。假如是白天,這種事我絕對做不出來;不過當時是晚上,那棟校舍裏除了我們以外沒別人了——話是這麽說,要我直接在男廁上完,我還沒那個勇氣。等我回女廁方便完、走回教室時,看見季裏子正朝這邊來;我問她『怎麽,妳也來便便?』她說不是,是因為我遲遲沒回去,才來看看情況。現在一想,她當時的態度很奇怪,還特別降低音量;我還想她是不是想丟下紫苑偷懶呢!不過我什麽都沒說,就和她一起回教室了。然後,紫苑看見我們,竟然露出詫異的表情;現在一想,這也很奇怪。她的表情就像在問『為什麽你們會在這裏』?或許我想太多吧!紫苑好像想說什麽,季裏子卻急忙從口袋裏拿了個東西出來,原來是卷透明膠帶。季裏子說是在樓下的出路指導室找到的,紫苑聽了鬆口氣說『太好了,那就開始唄!』好像是膠帶用完了,正傷腦筋。要製作球道,得將邊緣部分用保麗龍連接起來,並在上頭貼色紙,所以需要大量的膠帶。」

    「也就是說,做到一半膠帶不夠了,所以季裏子同學去找,回來時又碰上了妳?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啊!」

    「有!那時候我重新加入工作後就忘得一幹二淨了,但現在回想起來,我走出廁所時,季裏子怎麽看都是剛從教室走出來的嘛!假如她真的去過樓下的出路指導室,以樓梯的位置來看,她應該要出現在我身後才對啊!可是當時她卻是出現在我眼前。」

    「可是,要是季裏子同學沒去過樓下的出路指導室,她要怎麽拿透明膠帶回去?」

    「怪就怪在這裏。我覺得透明膠帶不是從出路指導室拿來的,應該本來就在季裏子口袋裏」

    「咦?我不懂耶!本來就在口袋裏的話,幹嘛特地到出路指導室去找?」

    「也就是說,我不在時,在教室裏做道具的隻有紫苑和季裏子兩個人,而季裏子趁著紫苑沒注意時,把膠帶藏到口袋裏去。」

    「為什麽她要這麽做?」

    「就是這點搞不懂。不過,從我們在廁所前碰頭時的方向來看,季裏子好像是打算帶著膠帶到外頭去……」

    「要是膠帶就這麽沒了,會怎麽樣?」

    「作業當然會中斷,或許就無法趕在園遊會當天之前完成球道了……」

    增子覺得不敢置信。從狀況上來看,季裏子豈不是打算妨礙場地高爾夫的製作?隻不過當她想帶著膠帶到校外時正巧碰上增子,才以未遂收場。

    但這麽一來,便代表季裏子想陷害紫苑,怎麽可能?別看季裏子那樣子,她的正義感可是比別人強上一倍;見到同學們擺出事不關己的臉孔,將雜事全推給認真負責的紫苑,最生氣的應該就是季裏子……

    不,慢著,再多想想吧!季裏子趁著紫苑沒注意,把透明膠帶藏進口袋;接著她怎麽做?謊稱找不到膠帶,說要去找代用品,便離開教室,而在廁所前遇上增子……看來還是像企圖妨礙作業。

    但這麽做對季裏子有何好處?要是她就這麽從學校消失,隔天要如何麵對紫苑?即使要妨礙,增子也不相信季裏子會用這麽笨的手段。

    增子覺得自己疏忽了某個基本環節,並試著加以思索。她想起了紫苑當時的表情;增子與季裏子回教室之時,她露出了疑惑之情……且欲言又止。那表情意味著什麽?

    增子大膽推測;紫苑之所以麵露疑惑之色,莫非是因為季裏子比預料的還要早歸之故?換句話說,季裏子是說要到比出路指導室更遠的地方拿透明膠帶來,亦即到校外去。然而,文具店在那個時間早已關閉,當時安藝高中周圍並沒有深夜營業的便利商店。這代表……

    季裏子是否說要回家拿膠帶來?然後把事先藏起的膠帶偽裝成從家中拿來的,帶回教室。這就是她的計劃?這麽一想,就說得通了;季裏子有個必須回家一趟的理由,透明膠帶隻是她的藉口而已。

    不過,若是如此,季裏子為何不老實對紫苑說她要回家一趟?是因為在趕工之際獨自脫隊,讓她覺得愧疚?但假如有正當理由,紫苑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這一點季裏子應該最明白。不……

    不,慢著。結果當晚季裏子並沒回家,而是徹夜幫忙工作。為什麽她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因為碰上了增子?不可能。倘若她對紫苑說膠帶沒了要回家拿,她對增子也可以這麽說。季裏子大可直接在廁所前分道揚鑣並回家,但她卻沒那麽做。

    為什麽?她連藏膠帶這種不光明的手段都使出了,為何半途而廢?合理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她已沒回家的必要……

    增子突然有種光線在眼前四散的錯覺,倏地她什麽都明白了。季裏子在廁所前遇見增子,所以她不需到校外去了——沒錯,季裏子以為增子不想工作而偷溜回家。為何季裏子有此誤會?是廁所,繼增子之後,季裏子也到女廁去解手,但增子人卻不在那裏,因為當時她到隔壁的男廁去拿衛生紙。然而,不知情的季裏子卻慌了手腳;紫苑已經因同學們的不負責任而大為痛苦,要是連增子都背叛她蹺班回家,不光是作業延遲,身為立案人的責任感也會令她大受傷害。擔憂的季裏子一心想在紫苑發現前帶增子回來,因此才謊稱透明膠帶不見。季裏子要去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增子家。

    事實上,增子並未逃之夭夭,隻是去上個廁所而已;季裏子知道後心急如焚,趁著疑惑的紫苑還來不及開口詢問,便說她在出路指導室找到了膠帶,蒙混過去……哎呀呀,季裏子這種愛鑽牛角尖的個性真是讓人傷腦筋。

    回過神一看,海晴正默默地吃著生魚片套餐;增子一麵茫然地看著他吃飯,一麵想道:或許自己以季裏子的監護人自居,是太過托大了;說不定自己也曾不自覺地給季裏子添過麻煩,兩人是彼此彼此。雖然增子並不渴望和季裏子到同一個公司上班,卻希望今後也能繼續和她做朋友。

    ——另一方麵,場景換為東京的白鹿毛宅邸,時值四月的某一天。

    「打擾了。」黑鶴行了一禮後,走進源衛門的書齋。「屬下剛剛接到了第一份報告。」

    「嗯。怎麽樣?」

    「聯絡人似乎已和山吹海晴接觸了。」

    「是嗎?很好。」他認定這麽一來便萬事解決,喜上眉梢。「然後呢?小鈐呢?山吹已經從小鈴那裏套出話來了嗎?」

    「還沒有。」

    「啊?什麽?」他那親切和藹的笑容頓時化為凶神惡煞一般。「為什麽?山吹還沒和小鈐接觸嗎?」

    「不,他們已經見過麵了。」

    「既然如此,」源衛門低聲說道,彷彿在埋怨事情的發展輿黑鶴打的算盤不同。「那種現象該已經出現了吧?發生在我身上的那種現象,應該也會對小鈴起作用才對,為什麽沒有?為什麽?」

    「不,他們似乎隻是碰過麵,還不到那個地步。不過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今後有的是機會,我們隻需靜候報告即可。」

    「嗯,源衛門似乎釋懷了,端正了坐姿。「說得也是。」

    「假如有新動向,聯絡人會隨時報告。」

    源衛門正想詢問黑鶴究竟選了誰當聯絡人,黑鶴卻已然退出房間;他轉念一想:也好,反正隨時都可以問;再說現在自己光是擔心孫女,就已分身乏術了。

    Fragment4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指引自己……幻視之後,發現自己站在關鍵的蛋糕店前時,少女便如此確信了。有股超乎常理的能力正誘導自己走向真相——這個想法對無力的少女而言太過具有魅力,以致她無法懷疑。

    少女踏進蛋糕店,買了泡芙,待店員將係有祖母綠色帶子的紙箱放入手提袋後,便走出店外。好了——少女環顧大街。現在該往何方?

    按常理推斷,「她」在這裏買了蛋糕之後,應該去過其他地方。一定得等「她」放開手提袋,才能進行掉包。究竟是在什幺情況下掉包的?

    比方在服飾店試穿衣服?這是少女的第一個念頭,因為提著手提袋無法試穿。當天「她」除了蛋糕以外什麽也沒帶,應該沒購買新衣;但或許她在逛街之餘,順便試穿了中意的衣服。

    「她」在造訪少女家之前去的地方,應該位於此地到公車站牌的途中;「她」曾說過平時都是搭公車到少女家去的。「她」不太可能走往反方向,若是有事得往反方向去,應該會在多出蛋糕這個累贅之前先去辦好才對。

    少女拿著手提袋,緩緩地走向公車站牌,時而停下腳步觀望四周;雖然她已注意別妨害路人通行,但由於人潮眾多,她仍阻礙了行人。這個時間的人行道一向擁擠,每個人都趕時間;與其他行人的速度相較之下,少女幾乎等於靜止。貌似商人的行人快速趕過少女,險些將她撞飛。一開始留心不去妨礙行人的少女也漸漸疏於注意,開始以自己的步調一一檢視道路兩旁的建築物。

    漸漸地,少女的腳步開始露出遲疑。這樣真的行得通嗎?或許自己不該妄下斷論,認定「她」去的場所是服飾店。雖然少女明白,但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隻顧尋找服飾店的招牌。

    有沒有其他可能性?少女暫時停下腳步思索。快步走近的年輕上班女郎雖然低著頭,卻流暢地避開了少女,宛如她的身體中埋著同極的磁鐵一般。

    對了!少女抬起頭來,再度邁開腳步。比如書店,在雜誌區看白書時,往往會自然而然地將手中的物品放到疊平的書籍上去;假如店裏人多,也比較容易趁看得出神的「她」不注意時調換手提袋。

    重點是,「她」除了蛋糕外沒帶任何東西,代表「她」未曾購物;既然是不買東西而能殺時間的地方,就來得有限了。如此思索的少女突然想起某件事,一陣愕然。

    除了蛋糕的紙袋以外,「她」的確沒拿著任何手提袋,但手提包呢?少女拚命地追溯日趨稀薄的記憶。

    對,「她」拿著;那看來極為昂貴的名牌手提包的花色,以令少女驚訝的鮮明程度浮現於腦海中。「她」有各式各樣的手提包和服裝搭配,當天拿著的應該是「她」最珍愛的絕品。

    這麽一來,「她」在前往站牌的途中未曾購物的假設便值得懷疑了。「她」可能買了裝得進手提包的小東西,比如首飾之類;如此一來,銀樓也自然得加以確認。試戴胸針、發飾及耳環時,應該也會放下手提袋;在那種場所,頂多會留意放著錢包及卡類的手提包,至於蛋糕,是很可能遺漏於視野之外的。

    少女連忙回到蛋糕店前;原先她把搜索重點放在服飾店及書店,因此想重頭來過。由於她突然轉變方向,險些撞上迎麵走來的行人;她一麵道歉,一麵小跑步回原來的地點。

    然而,在少女回到關鍵的店門口之前,又再一次愣住。剛才確認時刻用的電子看板對側,似乎是去年剛興建的大樓;她曾聽熟人提起過,因為那是少女親戚名下的產業之一。

    少女無法確認眼前的大樓是否真為去年興建的,但那無關緊要。問題是,「她」的手提袋是在五年前被掉包的;當時「她」前往的地方,現在不見得仍在原地。倘若當時「她」前往的場所是眼前的大樓興建時被打掉的建築物,那少女豈不在追尋已然不存在的東西?她重新體認到五年的歲月是多麽厚重的高牆。

    該怎麽辦……?少女因絕望而呆立於人行道上。一一確認這條街道上的建築物於五年前是否存在嗎?但要怎麽做?就算確認,也不見得能鎖定當時「她」前往的地點。

    仔細一想……少女察覺自己的決心有個致命的空轉之處。就算鎖定了「她」前往的地點,接下來又該怎麽辦?逐一詢問那間店——假設「她」去的是某間店——的店員嗎?問他們可曾目擊某人偷偷調換了如此相貌的女人的手提袋?假使對方反問「抱歉,請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該怎麽回答?倘若老實說出是五年前,對方肯定傻眼,更別說會認真回應少女的問題了。再說,都已經五年了,當時上班的店員說不定早已辭職。

    假設少女克服所有難關,並幸運地獲得掉包之人的相關目擊證詞;若是目擊者知道那人的來曆便罷,但若目擊者說不知道、是頭一次看到,豈不得再度設法尋找那人的下落?找一個不知姓名、職業及年齡的人?

    自己真的辦得到嗎?無力的自己,如何在人海茫茫的大都會中追蹤一個人?幾欲昏厥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時的心情,這簡直是大海撈針啊!

    問題還不隻這個。即使幸運地知道那人的來曆,他也不見得會對少女坦承自己的「犯行」;要是他堅持不是自己所為、是認錯人,在沒有物證的情況下,少女也隻能作罷,根本問不出對方將紙盒掉包的理由。

    豈止如此,就算明白那人的來曆,也難保能順利見到他。畢竟是五年前的事了,說得極端一點,搞不好那人已然死亡;即使沒死,說不定已遷居遠方。不,甚至有可能原本便是外地人。

    緊接而來的無數可能性猶如暴風雨般地侵襲並翻弄著少女,令她束手無策地呆立於原地。有幾個自稱星探的可疑人物向少女攀談,但見了她空洞且毫無反應的表情後皆望而卻步,聳了聳肩後便行離去。

    她不知呆立了幾個小時,天色已完全轉暗,經過的車輛開始一一地點亮了車燈。她終於再次轉身,朝站牌邁開腳步。

    她絕非放棄了。有某種不可思議的「能力」正引導著自己——這份確信於少女的胸中再度抬頭。不,那已然不屬於「確信」的層次;少女「知道」自己的「能力」,雖然不明白具體上是什麽「能力」,卻明白它是能完成自己揭開真相的願望,她就是「知道」。說來不可思議,雖然得知自己的決心隻是空轉,雖然被潑了桶冷水,但她的心情卻反而冷靜下來。

    少女已能從容地反省自己的行動。幻視之後,她發覺自己身在蛋糕店前——到這個部分為止還算順利。但接著少女試圖以邏輯來鎖定「她」到過的地方,或許是個錯誤。

    既然有股超常的「力量」引導自己,那麽即使靜觀其變,真相應該也會自動找上門來。雖然這態度稍嫌草率,理論上來說卻是如此。換句話說,少女根本無須進行邏輯推論,無須主動出擊,隻需等待即可。

    對於這個欲以樂觀形容又嫌過於墮落的結論,少女忍不住笑了出來;但她今天已相當疲憊,無力全麵否定這個結論。她決定姑且回家,便加入了候車行列中。

    直到此時,少女才發現等候公車的自己是多麽地奇異,因為她平時總是由司機開車接送。這麽一提,自己是如何從學校跑到這裏來的?說不定是幻視之時,從學校瞬間移動過來的呢!

    司機先生一定很擔心吧……少女的胸口因罪惡感而發疼。說不定他現在正因沒載到人而被責罵呢!回去以後得好好向他道歉。少女一麵想著,一麵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列隊的站牌正好位於百貨公司的正前方。

    百貨公司啊……思及此時,少女已離開了隊伍。仔細一想——她發現自己又試圖循著邏輯思考,不禁苦笑起來——要調換一個人手上的東西,再也沒有比這裏更適合的地點了。這裏既有女裝部也有書店,當然少不了銀樓,休息區與化妝室亦一應俱全,可說是充滿了放開手提袋的機會。

    「她」當時是否來到這裏?不,肯定是這裏沒錯。仰望著百貨公司,少女如此確信。確信了又如何?接著該怎麽做?少女已不再煩惱這類具體的程序問題,隻是目不轉睛地眺望大樓。

    因為少女無須思索,她要做的事隻有「等待」。最好的證據便是——少女不知不覺地走到蛋糕店前,並不是她思索之下得到的結果。她並非自主性地前往蛋糕店,事實上,她從未動過到蛋糕店一探究竟的念頭。

    但幻視之後,她卻佇立於蛋糕店前,這代表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引導著她。與其說是那股力量指引她揭開真相的起點,不如說是她自己的「能力」給了自身啟示——少女如此認為。

    少女抬頭仰望大樓,這次她不再有任何焦躁或遲疑;她確信……不,是「知道」隻要這麽做,「道路」便會顯現。

    如同呼應少女胸中的思緒一般,巨大的振翅聲響了起來。不,那聲響被都會中的喧囂車輛及鼎沸人聲掩過,實際上沒人聽見——除了少女以外。

    無數的鴿子朝著淡墨色的遲暮逐一振翅飛去,猶如幻視中的光景一般。

    SCENE4

    土佐人總是給人愛喝酒的印象,海晴無法否認自己也有這種成見。事實上,許多高知縣人隻要一找到機會——或該說硬是製造機會——便會喝酒,不醉不休。接下來這話不能大聲張揚,有的職場甚至大白天就開起宴會來了;若論酒醉的年輕女子數量,恐怕是全國第一。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高知縣人並非全是酒國英豪,酒量差的人也多得是。其中一個就是海晴的上司——洗柿股長。說歸說,洗柿似乎也不是生來酒量就差的。

    「其實我以前也是喝得天昏地暗的。」洗柿手上把玩著烏龍茶杯,口吻顯得有些自嘲。「隻是自老大出生前後的某一天就突然不喝了,之後連一滴都沾不得啦!」

    「你戒了酒?」白鹿毛鈴黃湯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與洗柿成了對比。她原本就善飲,來到高知以後更練成了海量,無論怎麽喝都麵不改色;高知大學時代時,在同學之間還有「聯誼雪女」的異名。「那麽喜歡喝酒,竟然還戒得掉,真的很有毅力耶!」

    「不,其實我並沒有戒酒。」

    [弄壞身子了啊?」木賊似乎也不知個中緣由,一麵將喝幹的酒杯遞還海晴,一麵興味盎然地問道:「生了病還是怎麽了?」

    「不不不,也不是。」

    「那到底為什麽——」

    「哎呀,沒啥大不了啦!這種事就甭提了唄!山吹,你有在喝嗎?」對木賊說話時用本地腔,對鈴和山吹說話時則切換為標準國語,已成了洗柿的習慣;或許這正是他的體貼之處。「白鹿毛小姐、木賊先生,你們也別客氣,盡量喝啊!」

    或許原因令他難以啟齒吧,洗柿拚命扯開話題,拿著酒瓶起身為三人不斷添酒,嘴上還說道:「對了,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卡拉OK吧!」顯得異常亢奮。

    這是以迎新送舊為名目的餐會,不過就業輔導股並沒有舊人可送,所以實質上是從他股調任而來的木賊與新人鈴、海晴三人的歡迎會。包含教師在內的教職員全體迎新送舊會已在四月另行舉辦過,行政人員的迎新送舊會則是在黃金周的前一天舉辦;而黃金周結束後的五月某日,便是就業輔導股的迎新送舊會,是以四人才齊聚於某個居酒屋的和式座位上。

    「不會喝酒又要參加這麽多餐會,很辛苦吧!」

    把大蒜切片像麵衣般裹在鰹魚片上、一口接一口地放入嘴裏的海晴打從心底同情洗柿,又為他的杯子添滿了烏龍茶。事實上,分成三批舉辦的迎新送舊會還算是師出有名了;其他餐會所用的盡是些不知打哪兒找來的名目,舉辦的次數又相當頻繁。每參加這類餐會,洗柿都得從頭到尾獨自捧著烏龍茶,教人不同情也難。

    「不不不,那倒不會。我並不討厭宴會的氣氛,再說今年又很開心,因為有白鹿毛小姐這樣的美女,不參加怎麽行呢?會不會喝酒不重要!啊哈哈,對唄?木賊先生,儂也這麽想唄?」

    「是啊,這一帶難得看到這麽有品味的美女。這麽一提,其他客人也一直往這裏瞧咧!」

    「就是說啊!他們很羨慕唄!光是一群男人在一起喝酒,多無聊啊!哈哈哈!真爽!看吧,山吹,就像這樣,喝不喝酒都沒差,心情還是好得很!」

    「哎呀,美女真的是種偉大的存在耶!」幸福似乎是會傳染的,海晴也顯得極為開懷。「是人類的財產!」

    「就算你們聯合起來捧我也沒用,這個我還是要定了。」鈴將盤中剩下的最後一片鰹魚放入口中。「好吃!」

    「怎麽,沒啦?」堆積如山的鰹魚片不到幾分鍾便消失無蹤,令木賊不禁拿起老花眼鏡、瞪大了眼睛。「山吹,儂吃起東西忒豪邁啊!看著就爽快。」

    「再多叫點吧,還是要點其他東西?木賊先生,你覺得呢?」

    「這種問題要問女士啊!」

    「哦,對啊!白鹿毛小姐,你覺得呢?」

    「我都好,不過山吹應該想吃鰹魚吧?」

    「我想吃鰹魚,也想吃其他東西。」

    「哇哈哈!說得好!那就交給山吹點菜啦!」

    四人吃飽喝足後,便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洗柿帶領眾人到了位於住商混合大樓裏的卡拉OK酒吧「菖蒲」。那是家隻有兩張桌子及吧台座的小店,客人隻有海晴等四人;洗柿似乎常來光顧,與老板娘親昵地開著黃色玩笑。看來他說自己雖不會喝酒卻喜歡宴會氣氛,似乎不全是客套話。

    每個人輪流高歌,正當第四棒的海晴唱著「滿江紅」時,來了新客人,是三名年輕男女。

    「哎呀,龍膽老師。」最先發現的是洗柿,他朝三人組之一揮了揮手。「還真巧啊!」

    「啊……你好。」龍坦雖然立刻認出對方是學校的行政人員,但卻記不起洗柿的名字,隻是浮現曖昧的微笑。「大家都來了啊?」

    「新人的歡迎會。老師你呢?」

    「和高中時的朋友一起來唱歌。」

    洗柿這才想起龍膽是本地的安藝高中出身的。待海晴唱完,龍膽便將同行的男女介紹給四人;男的姓青磁,女的姓朱華。青磁和龍膽一樣戴著眼鏡,但體型微胖,笑臉迎人,予人世故的印象——至少沒龍膽那種神經質的感覺。朱華是個美女,雖然化妝及服飾並不誇張,但顯然是經過精心打扮。她對鈴的自然美露出了瞬間的敵意,但似乎又覺得自己有欠風度,隨即便浮現了友好笑容。

    之後雖有新的來客光顧「菖蒲」,但占領桌子的七人始終維持著包場般的氣氛;他們融洽地輪流點唱歌曲,各得其樂。

    散會後,海晴仰望星空,想著該回家了;此時,背後有道聲音傳來。「你接下來要去哪裏?」是那個叫朱華的女人。

    「沒要去哪裏,回家睡覺而已。」

    「我想再續一攤,要不要一起來?」

    對於這唐突的邀請,海晴滿臉疑惑;此時,那個名叫青磁的男人插嘴:「小房,又在勾引男人啦?」

    「別說得那麽難聽。」朱華的名字似乎叫房子。「隻是問山吹先生要不要續攤而已啊!汝個也要來嗎?」她的口氣活像山吹已經同意了。「想來就來,沒關係啊!」

    「龍膽呢?」

    在夜色之下,仍可清楚地看見房子的美麗臉龐醜陋地扭曲。「回去了。」

    「已經回去了?他作息未免太規律了唄!那小子是怎麽了?」

    「到底去還是不去?」房子心浮氣躁地倚向海晴的高大身軀。「再拖拖拉拉的,就不管汝個了!」

    「啊!等等、等等,咱去、咱去,咱要去。」

    海晴就這麽糊裏糊塗地加入了房子及青磁的行列。雖然剛才青磁差點被棄之不顧,但他們去的卻是青磁常去的老地方,和「菖蒲」一樣是個小酒吧,隻差沒有卡拉○K。

    「山吹先生可有從事什麽運動?,」幹杯後,房子如同鑒定商品般地從頭到腳打量了海晴一遍。「體格這麽好。」

    「怎麽?小房,儂果然在打人家身體的主意啊?」

    「汝個忒吵耶!」她豎起眼睛瞪了插科打諢的青磁一眼。「說得好像咱是隻發情的貓一樣。要是再囉哩囉唆的,就給咱回去!」

    「咱閉嘴,咱閉嘴!」嘻皮笑臉的青磁根本沒打算閉嘴。「儂也不必拐彎抹角地問啥運動啦!不快點切入正題,山吹先生可是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己為啥被剛認識的人叫到這種地方來。」

    「啥跟啥啊?啥正題?汝個這話啥意思啊!哪有啥正不正題的?咱隻是想多喝兩杯,覺得人多熱鬧,才邀山吹先生一道來的。汝個在說啥啊!」

    「好好好,就當作是這樣!喝酒唄!」

    「聽起來忒不舒服耶!啊,山吹先生,你不必理他,反正他隻是跟著來的,就當他是隻會說話的招財貓,裝作沒看見就成了。」

    「咱是擺飾啊?」

    「對了,山吹先生,你在安專工作很久了嗎?」

    「不不不,今年四月才開始的,還不到兩個月,」

    「什麽嘛……」房子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那你對講師的消息就不太靈通囉?」

    「嗯,很遺憾。因為我的部門主要是以學生為對象,沒什麽機會服務老師——」

    「看唄!小房果然是想打聽龍膽的事,才邀山吹先生來的嘛!」

    房子一瞬間露出賭氣的表情,接著卻豁出去了。「是又怎麽樣?不成啊?」

    「你想知道……」明明沒這個必要,海晴仍為自己幫不上忙而感到萬分歉咎。「龍膽老師的哪些事情?」

    「呃,比方工作的情況之類的——」

    「他有沒有和哪個女學生走得很近啊?畢竟那小子是在女人的園地工作嘛!」

    「這類傳聞……」她帶著敵意瞥了青磁一眼,但他說的半分不差,因此她並末沒反駁。「你在學校裏有沒有聽過?」

    「完全沒聽過耶!」

    「不一定是和學生,比方今晚和你在一起的人呢?那個漂亮的行政小姐——」

    「白鹿毛小姐啊?不清楚耶!我想她和龍膽老師應該不太熟吧!」或許是覺得隨口斷言有失嚴謹,他又一板一眼地補上了下麵這一句;這正忠實呈現了海晴的性格。「當然,我並沒監視他們兩人的私生活,所以也說不準。怎麽,你想知道龍膽老師的女性關係啊?」

    「這話不好張揚……欸,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那……」青磁正要出言調侃,卻被海晴打斷:「不如去問他本人如何?」

    「咦?」

    「不認識的話或許不好問,不過兩位是老師的朋友吧?啊,還是同學?我想他方便的話,應該會告訴你的。」

    「呃……」房子與青磁麵麵相覷,似乎不明白海晴說這話究竟有幾分認真。「可是不方便的話,就不會說了啊!」

    「當然,不方便就不能說啊!」深信第三者不該打探他人隱情的海晴,說起這句話時不帶半點迷惘。「這種情形就沒辦法了。」

    房子重新打量眼前的巨漢。之所以在「菖蒲」散會後邀請他,主要目的當然是打聽龍膽之事,但她對山吹海晴本身倒也並非全無興趣;雖然他生就了一張略微失焦的臉孔,但感覺上人挺好的。事實上,他也不像在調侃房子;倘若這個男人既非調侃也沒喝醉,八成便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吧!與其說他個性認真、不夠圓滑,不如說是個單純的傻瓜,

    「但我就是想知道那件不方便的事啊!」隨著一股不涼不熱的物體滑落背脊的感覺,房子全身被奇妙的浮遊感所包圍。她本來已經決定不理這些男人、早早散會回家,但舌頭卻自顧自地賴著不走。「不瞞你說,我喜歡龍膽。其實我喜歡體格好的男人,就像山吹先生這樣的;而龍膽比較苗條,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不知為什麽,我就是喜歡他,甚至願意和他結婚。我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他又是單身,豈不正好?不是我要說,我們兩個還挺登對的,嘻嘻!」

    「啥叫『不是我要說』啊?」青磁雖然這麽回敬了房子一句,但對於她突如其來的赤裸裸告白卻是不敢置信。「儂的臉皮也太厚了唄!」

    「我在家教兒童鋼琴,而小隆……啊,他的名字叫做龍膽隆義。小隆是二專老師,要是我們結婚了,一定能建立一個書香世家。」

    「哦,原來如此。」更讓青磁傻眼的是,不隻說的人一本正經,連聆聽附和的海晴也是正經八百。「那很好啊!」

    「對吧?山吹先生也認為我們的確很登對吧?」

    「那是小房一廂情願唄?」青磁覺得愚蠢至極,又不得不反駁。「再說,龍膽那小子肯定不知道儂那麽喜歡他。」

    「才不會!」

    「那儂跟龍膽告白過了嗎?」

    「告白?這種事怎麽能由女人主動?」

    「不不不,這可不見得。」海晴又一本正經地說道:「最近女人倒追男人,也不是那麽稀奇的事了。」

    「但這種事還是希望由男方開口啊,對吧?」

    「看唄!小房沒明說,那小子絕對不知道的啦!」

    「是嗎?那咱還是該說清楚囉?山吹先生,你認為呢?」

    「既然你的心意已經堅定了,還是說清楚比較好吧?不然等到事後才知道原來老師也對你也有好感,豈不是悔不當初?」

    「慢著,等一下!」青磁屬於慎重派,他看了海晴一眼,彷佛暗示他別煽風點火。「搞不好說了以後會破壞友誼咧!小房,要告白也成,但要先好好考慮。」

    「說得對,」自己的意見獲得讚同固然可喜,但見海晴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教青磁忍不住想問「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啊?」「或許你在行動前,該重新問問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龍膽老師。」

    「這種事我再明白不過了。」

    「可是小房,儂自己不也說了?龍膽不是儂喜歡的類型,儂喜歡的是像山吹先生這種大塊頭;那儂為什麽會愛上苗條型的龍膽?」

    「就是愛上了,沒辦法啊!」

    「話是這麽說,不過你會如此喜歡一個不是自己類型的人,一定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或契機吧?」

    「契機啊……這麽一提,」她帶著緬懷的視線望向遠方,接著又交互打量青磁與海晴。「那件事或許可說是契機吧!在我高二時——」

    「高二?。那麽古早啊?」

    「啥話?不過才……呃,九年前的事啊!我和小隆在安藝高中是同班同學。雖然同班,成績卻大不相同;小隆總是考高分,但我卻完全不行,尤其數學和社會更是崩毀狀態。那時候也是一樣,都快期中考了,我的課業還是一團糟;而且數學和社會竟然全擠在第一天考,想也知道我的分數一定會很悲慘,我好想死。當然,原因不隻是考試;那時候鋼琴練到了瓶頸,父母的感情又差,總之什麽都不順心,讓我起了厭世的念頭。不過,實際上我卻不知道該怎麽死才好;左思右想之下,決定從校舍跳樓自殺。考試前一天,大家都回去了,我卻還躲在學校裏,直到天黑。」

    青磁似乎是頭一次聽她提起這話題,心痛地皺著臉孔。「……原來有過這種事啊!」

    「那時不知道是幾點,我沒看時鍾。總之,等到天色全暗、四周都安靜下來之後,我爬上五樓,打開窗子一看,前麵的馬路上還有很多車子經過,學校在周圍房子的燈光和街燈照耀之下,還顯得挺亮的;要是有人朝學校一看,就會清楚看見我跳樓的樣子。說來奇怪,這麽一想,我覺得好丟臉。不過轉個念頭,反正到了早上,我的屍首就會在正麵玄關前的水泥地上被發現,也沒什麽兩樣;所以我的腳就跨上窗戶。結果——」

    「結果?」

    「我不敢跳,腳都軟了。我維持那個姿勢好一陣子,就是無法跳下去;所以我放棄了,改到四樓去。我想高度低一點,我應該就敢跳了。」

    「原來如此。」

    「可是四樓還是很高,我腳軟,不敢跳。我自己也覺得窩囊,又放棄四樓,改到三樓去,但還是不敢跳。最後走到了二樓的教師辦公室前。」

    「二樓啊……」剛才悲痛的表情煙消雲散,青磁尷尬地抓了抓鼻頭。「呃,儂的感覺咱不是不懂啦,可是從二樓跳好像有點……」

    「咱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忒好笑,但當時卻是認真的。咱心想『好,從這裏咱就敢跳了。這次一定要成功!』便打開窗戶,一腳踩上去;這時候,有人從身後抓住咱的肩膀,就是龍膽。」

    「龍膽?等一下,那小子那麽晚了還在校舍裏幹嘛?」

    「咱也嚇了一跳,問他:『龍膽,這種時間汝個在這兒幹嘛?』結果他說:『白癡!咱在下頭看見儂跨出窗戶!』」

    「所以他才跑上來?」

    「他大概是補完習回家,經過學校前唄!手上還拿著講義,上頭是一堆還沒解的數學題目。咱那時看了,還悠哉悠哉地想『真不愧是資優生,他回家以後大概要做最後衝刺,把這些習題解完唄』。看我一聲不吭,龍膽好像不耐煩了,凶巴巴地說:『快點回家!今晚看到的事咱不會說出去,不過以後別再幹這種蠢事了!』當然,當時校舍裏完全沒點燈,但外頭的光線把走廊照得挺亮的,所以龍膽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臉看起來好凶……很生氣。」

    「後來怎麽了?」

    「因為我拖拖拉拉的,他就拉著我的手,帶我走下樓,打開玄關的玻璃門。我那時也愣頭愣腦的,還問他『門甭鎖嗎』?結果又惹他生氣,回我一句『要怎麽從外麵鎖啊』?欸,說得也是。」

    「然後咧?」

    「結果他就帶著咱回到咱家。龍膽到最後都在生氣,還說:『以後別幹那種傻事了!』」

    「沒想到發生過這種事啊……」青磁一再地點頭感歎。「後來咧?」

    「後來?就沒啦!那天晚上,龍膽生氣的表情不斷在咱眼前閃過,害咱睡不著,沒辦法,隻好起來讀書。」

    「哈叫『沒辦法』啊?考試前本來就該讀書唄!」

    「可是咱那天本來打算尋死啊!」

    「嗯,說得也是。」

    「說真的,我那時還沒完全放棄尋死的念頭。可是隔天早上考數學時,臨時抱的佛腳竟然奏了效,考出來的分數好得讓我驚訝——當然,是指以我的程度來說算好的——五題裏麵答對了兩題。其實那是我前一晚硬背的題目,並不是真的會算,但我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之前我的數學成績不是零分就是個位數。我產生了點自信,原來隻要用功還是可以考好的。這就叫『破除心魔』吧?我甚至開始覺得曾想尋死的自己蠢得可以。」

    「原來如此。」

    「鋼琴方麵也一口氣擺脫了低潮期,真的像作夢一樣。人生不順遂的時候做什麽都不如意,不過一旦好轉,就事事順心了。要是那時龍膽沒阻止我跳樓……一想到這裏,我就毛骨悚然,真的。就算隻是二樓,要是撞到要害,還是可能死掉的。」

    「所以……」青磁像看完連續劇一般,歎了口氣。「全都多虧了龍膽啊!」

    「是啊,可以這麽說。咱之後能考上武藏野音樂大學,也是多虧有他。」

    「真感人的故事。」海晴也感歎地點了點頭,卻又突然歪起腦袋。「不過,我明白朱華小姐對龍膽老師心懷感激,但這能解釋為好感或愛情嗎?會不會是你表錯情了啊?」

    「啊,原來如此,我懂你的意思。我也不是從那時就立刻對他有好感的,一開始,我甚至覺得他很煩;假如是我喜歡的類型也就罷了,不過是同班同學,憑什麽對我凶巴巴的?當然,另一方麵,我也很感謝他。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的感情還挺複雜的。」

    「不,我非常了解。那你是什麽時候發覺自己愛上龍膽老師的?」

    「應該是……去年吧!」

    「咦?」故事突然從九年前跳到去年,讓青磁瞪大了眼睛。「這麽近的事情啊?」

    「去年冬天,十二月十日的事。」

    「儂記得忒清楚耶!」

    「因為那天是咱生日啊!高中畢業後,我們三個人的出路都不一樣;龍膽是高知大學,我是東京的音大。」

    「那青磁先生呢?是讀哪裏?」

    「咱家是開服飾店的,咱的腦筋又沒好到繼續升學,所以高中畢業以後就留在家裏幫忙工作。話是這麽說,咱老爸和老媽都比咱健朗,繼承家業是忒久以後的事。」

    「青磁家離我家很近,所以我放假回鄉時常到他家去玩——」

    「從前的朋友們常聚到咱家來。到外縣市讀書的人回鄉時假如想見見同學,就會跑來咱家。」

    「就像是同學們的集會場?」

    「嗯,可以這麽說啦!」

    「所以我和龍膽見麵時,青磁通常也在一塊兒。去年咱生日,本來也是打算三個人一起慶祝的,對唄?」

    「啊,咱想起來了。咱們約好三個人一起去喝酒,慶祝小房的生日;可是當天咱正好感冒,離不開枕頭,所以取消了。」

    「沒錯、沒錯,前一天汝個才打電話來的。不過之後龍膽聯絡咱,說他隔天有事要來高知,問咱要不要出來,他要請客慶祝咱生日。」

    「那小子主動聯絡儂?」青磁的表情變得開朗了些。「搞啥啊,這麽看來,那小子對小房也有意思嘛!」

    「但是那頓飯最後沒吃成。」

    「沒吃成?為啥?」

    「咱們是各自開車去高知的,約好在華盛頓飯店的大廳見麵。」

    「一口氣就約在飯店?儂們那麽興致勃勃啊?」

    「豬頭,隻是約在那裏見麵而已!那時咱先到,等了一陣子後,龍膽才來;但他不是一個人來,是和一個年輕男人一塊兒。」

    「年輕男人?誰啊?」

    「咱沒見過的人,年紀看起來和龍膽差不多,或許更年輕。咱問龍膽怎麽回事,他回答我『對不起、我突然有急事,下次再一起吃飯行嗎』,咱說沒關係,龍膽就替咱介紹那個男人,說是高知警署的刑警——」

    「刑警?」這個出人意表的詞匯一出現,青磁便露出無助的表情;大概是因為他完全無法預測接下來的發展吧!「為什麽龍膽會和刑警……」

    「咱也嚇了一跳。一聽之下,原來那個刑警姓弁柄,是龍膽大學時的學弟,難怪看起來忒年輕。那人說起土佐腔像含了顆鹵蛋似的,又愛裝熟;要是沒說,咱還以為他是學生呢!龍膽一臉困擾地說他不便說明詳情,我想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二話不說,答應先回去。但意外的是,反而是那個姓弁柄的刑警叫住我。」

    「為啥?」

    「他說:『朱華小姐,你也認識紫苑小姐嗎?』」

    「紫苑?」青磁訝異地喃喃說道。他的臉色大變,顯然聽過這個名字;但房子及海晴都沒發現他的動搖。「紫苑……是誰啊?」

    「紫苑瑞枝。刑警問我是不是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我完全沒印象;龍膽則是慌慌張張地說『弁柄,和她沒關係』。但刑警也不讓步,說:『龍膽學長,你不是說過第一次和她見麵時,朱華小姐也在場嗎?』」她原本麵向海晴的臉龐突然轉向青磁:「青磁,汝個也見過那個紫苑瑞枝唄?」

    「咱?」他的喉結上下移動,遲疑著該不該說真話,但最後仍決定裝作不知情。「啥時候?」

    「咱和龍膽大四的時候,應該是四年前唄!咱們三個人不是一道去逛安藝高中的園遊會嗎?」

    「起先是九年前,接著跳到去年,現在又變成四年前啦?」青磁顯然不擅長扯開話題,竟沒頭沒腦地確認起這些事。「跳來跳去的,咱都亂啦!」

    「汝個不記得?話說回來,汝個應該不知道她的名字;咱也是聽刑警提起,才知道她叫紫苑的。四年前的秋天,咱不是回鄉找工作嗎?那時候咱們說要去見識見識學弟妹們的活躍,順便散散心,所以咱們三個人——不,好像還有一個人?總之一起去參觀安藝高中的園遊會;那時高一有個班級做場地高爾夫,看起來忒有趣,咱們就說要玩玩看——」

    海晴老覺得似乎在哪兒聽過紫苑瑞枝這個名字,現在總算想起來了,是水縹季裏子的朋友牡丹增子提到的。剛上高知大學的那一年——她和季裏子及增子是同學,所以應該是去年——過世的那個女孩。

    「可是人山人海,排隊付了錢卻進不去;後來咱們覺得就算再排一、兩個小時也輪不到,就死了心,打算回去——」

    「難道……」大概是判斷完全想不出來反倒顯得不自然吧,青磁插口:「是那時候特地跑來把錢還給咱們的導覽女孩?」

    「對啊,就是那個長得忒可愛的女孩,綁辮子的。其實區區五十圓,根本甭放在心上,她卻特地來還錢,還送參加獎的糖果給咱們,說是賠罪。那女孩就是紫苑瑞枝。」

    「那個女孩怎麽了?」

    「聽說她過世了。」

    「啥!」青磁驚訝得噴出口中的水酒。他似乎是初次聽見這個消息。「過世……她死了?」

    「根據那個刑警所言,是在那一年五月的連假期間被發現死在公寓的房間裏。才剛上高知大學耶!」

    「怎……怎麽死的?」

    「這咱就不知道了。聽說起先警方判定是自殺,但後來認為有他殺嫌疑,所以當天要到位於朝倉的公寓現場重新搜證,要龍膽也到場協助——簡單地說,這就是龍膽臨時取消生日飯局的理由。」

    「這咱是懂了……但為何龍膽得參與現場搜證啊?」

    「咱也覺得奇怪,所以開口問了。龍膽起先難以啟齒,但最後還是坦白說出他去過紫苑瑞枝的住處……」

    「他跟她那麽熟啊……?」

    「不光是這樣。雖然他和刑警都沒明講,但從話中來判斷,龍膽好像是第一發現者。」

    「發現者……屍體的?」

    房子沉重地點了點頭。「刑警看我對紫苑瑞枝的事一無所知,就開著便衣警車載龍膽走了。我一個人被留在飯店大廳,因為太過震驚而一片茫然;不是因為龍膽可能和殺人案有關,而是因為他竟然有個感情那麽深厚的女人。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年紀也不小了,有一、兩個親密的女友也很正常,但我卻大受打擊,覺得無法忍受,眼前一片黑暗。我到那時才發覺原來自己喜歡龍膽!」

    「從一開始的契機後,花了九年……不,八年才終於自覺啊?」

    「咱自己也覺得要是能更早發現就好了。一定是咱下意識地認定他不是喜歡的類型,才無法誠實麵對自己。唉!咱真格的是個豬頭。」

    「不過……我這說法可能有點怪,但那個紫苑小姐已經過世了吧?這表示現在情敵已經不在了——」

    「你太天真了,山吹先生。假如情敵是活人,我是不會輸的;但我贏不過死人。」

    「這麽說來,龍膽老師還喜歡那個紫苑小姐……?」

    「我就是想知道這一點,今晚才邀山吹先生來的啊!就像青磁所說的,安專是女人的園地,就算他和特定學生走得近也不足為奇;要是這樣,不就代表他現在對紫苑瑞枝已經多少忘懷了?死人是沒辦法,但對手是活人的話,我有自信絕不會輸,所以才想請教山吹先生這方麵的消息——」

    「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抱歉,沒幫上忙。」

    沒關係——原想如此回答的房子又閉上了口,因為先前已鎮靜下來的那股奇妙浮遊感再度侵襲而來。她的說明已經結束了,卻有股奇妙的衝動湧上喉頭,彷佛正題剛要開始一般。在她認知到自己想說什麽之前,舌頭已然開始迥轉。「……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什麽事?」

    「九年前,我想從校舍跳樓時——」

    「又回到九年前啦?」青磁笑了出來。「儂未免太忙了唄?」

    「龍膽抓住我的肩膀拉我回來時,他還穿著室外鞋。」

    「那又怎麽樣?」

    「汝個不覺得奇怪嗎?」

    「哪裏怪?龍膽是看到小房跨出窗戶,才慌忙跑上來的唄?那種情況下,有哪個豬頭會悠悠哉哉地換上室內鞋啊?」

    「對啊!」房子點頭,感到混亂不已。為何自己會覺得這事奇怪,甚至不經思索地提出來?

    「……是沒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下一瞬間,房子便明白了自己為何提起鞋子之事。龍膽是從哪裏上樓的?不可能是正麵玄關,因為龍膽帶著房子離開時曾開鎖;換句話說,那道玻璃門原先是鎖上的。

    這麽一來,龍膽便是繞到校舍的東邊或西邊、穿過中庭,從學生鞋櫃那兒上樓的;除此之外,已無其他路徑可進入校舍。但龍膽不可能走這條路,因為鞋櫃入口的鐵卷門在夜間是拉下的。

    那一夜,鐵卷門也是拉下的,這是房子親眼所見;走出正麵玄關時,她曾回頭眺望挾著T字形走廊與通道的建築物,清楚地看見彼端的鐵卷門是拉下的。那過去不知潛藏於意識何處的漆黑記憶影像,如今鮮明地浮現於房子的腦海之中。

    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顫抖。龍膽是從哪裏進入夜晚的校舍?不是正麵玄關後側,而是東門嗎?她沒確認過東門有無關閉,或許門仍開著。

    但可能嗎?房子懷疑。從外頭看見房子準備跳樓,這還可以理解;但問題是,之後龍膽是如何進入成了密室狀態的夜間校舍?他想救人卻不得其門而入,幸好當時東門正好沒關?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比起這種觀點,另一個假設要來得合理多了!就是龍膽本來就躲在校舍裏。

    就像當晚的房子一樣,龍膽也藏身於校舍某處;為防教師檢查鞋櫃,他特地換上室外鞋,一聲不吭地躲在廁所或其他房間中,靜待校舍人去樓空。不過……

    不過,龍膽為何這麽做?房子是為了自殺而刻意躲藏,龍膽的目的又是什麽?思及此,房子突然想起了件乍看之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隔天的數學考試,自己為何能答對兩題,得到四十分的高分?這對房子而言是夢一般的分數,經過九年仍教她難以忘懷。是因為她猜中了題……但她是如何猜到那些題目的?

    鮮明的記憶影像再度浮現。當時龍膽手上的講義似乎印著練習題的數學題目;房子自然沒心情去細看全部內容,但其中兩題在一瞬間烙印於她的視網膜,並殘留於下意識的一角。雖然她並未刻意記住題目,當晚用功時卻老惦記著那兩題,才將答案硬背起來——

    莫非龍膽手上的不是練習題,而是隔天的考題?龍膽不知用什麽方法拿到了教師辦公室的備份鑰匙,在考試前一天潛入辦公室,並將試卷拷貝帶走;接著他隻需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離校回家即可。

    然而,離開辦公室的龍膽卻發覺留在校內的不隻自己一個;當時從三樓下來的房子正打開二樓走廊的窗戶,企圖跳樓,因此他連忙抓住她的肩膀加以阻止。

    房子一直以為龍膽是基於強烈的道德感才反射性地阻止自己,但如今一想,卻覺得他是另有打算。假設房子真從二樓跳下,若是沒人看見便罷,但外頭燈火通明又有路人通行,說不定還有人正巧從窗戶眺望校舍方向,要是目擊有道人影從二樓墜落,肯定會立刻報警;倘若被人瞧見自己在這種時刻不知死活地逃離校舍,可就糟了。不光是夜間藏匿於校舍之事,連竊取考題之事也會曝光。

    房子過去一直沒來由地認定龍膽是氣她不愛惜生命,當時才會如此憤慨;但或許實際上的理由並非如此崇高,他隻是對於在關鍵時刻來破壞自己好事的笨女人感到憤怒而已。這麽一想,似乎便能解釋他當時何以那般憤怒了。

    「怎麽啦?小房。」青磁打量著突而怫然不語的房子。「喝醉了啊?」

    「白癡,這麽一點酒哪會醉?欸,咱們換個地方好不好?咱又想唱歌了。」

    「咱是無所謂啦!」

    「假如不會打擾你們的話,」青磁帶著征詢之意轉向海晴,海晴也點了點頭。「我也一起去吧!」

    「好!那就走唄!」

    三人這回到了房子常去的卡拉OK。房子雖說想唱歌,其實自己幾乎不唱,而是將麥克風推給青磁及海晴。兩人合唱「戀愛假期」時,她在一旁鼓掌喝采,滿腦子卻盡是龍膽的事。

    龍膽每到考前就會那麽做嗎……?應該不是吧!反覆思索之後,房子否定了。下手的次數越多,被發現的危險性越大;很難想像他每到考試就會冒著這種風險去偷試卷。他應該是一時鬼迷心竅吧!一定是的,龍膽無須那麽做,也能考高分;他會作弊,想必是有某種理由,比方那陣子正巧身體不適之類的。沒錯,肯定有理由,她希望有。

    畢竟,無論動機為何,他救了房子是不爭的事實。假如當時房子死了,便再也無法歌頌學生生活,再也無法彈她最愛的鋼琴。龍膽是房子的恩人,這點並未有任何改變;雖然沒有任何改變……

    「人真格的容易變心耶!」從卡拉○K前往青磁家的路上,房子如此喃喃地自言自語。「好空虛。」

    「怎麽啦?小房。」

    「總覺得說出來以後,咱的感情也冷卻下來了。」

    「感情?對龍膽的?」

    房子點頭,三人抵達了青磁家。青磁的房間是個約有十二張榻榻米大的組合式預製房,與主屋分離,另成一棟;裏頭有套精美的接待桌椅組,頭上則是張高架床。

    「原來如此,這個房間的確很適合當作朋友的集會場!真棒。」

    「很棒吧?」房子宛若誇耀自己的房間似地得意洋洋。「不必顧慮家人,可以盡情嬉鬧。青磁的家人在他國中時替他蓋了這個房間,好令人羨慕!」

    「哈哈哈,咱可是大少爺咧!山吹先生,喝白蘭地成嗎?」

    海晴正想回答他什麽都喝時,突然有人敲門;一個休閑服打扮、身材圓滾滾的銀發老婦人端著餐盤走進房裏來。「回來了也不早說!」

    「哇,媽,這啥東西啊?」放到桌上的餐盤裏擺滿了炸肉及沙拉等大量菜肴,一看便知絕不是區區三人能夠吃得完的。「咱不是老說宵夜隻要一點點就好了嗎?」

    「說啥傻話,有句俗語不是這麽說?『天慘地慘,沒有眼前的食物不好來得慘!』」

    「可是咱們吃了不少東西才回來的耶!」

    「吃不完剩下沒關係。」

    「好、好!咱又要發胖啦!」

    「龍膽沒和你們在一起啊?」

    「他先回去了。」從房子的口吻判斷,她和青磁的母親似乎還挺熟絡的;看來趁兒子的朋友們來家裏時大展手藝,似乎是這位母親的興趣。「他最近作息忒規律。」

    「很好啊!當了大學老師,作息不規律怎麽成呢?」

    對了、對了,這位山吹先生也在大學工作——房子總算替海晴引見。青磁的母親見了海晴的身材,判斷他的胃袋應該相當巨大,便浮現了禮貌性微笑,說道:「拉麵之類的咱隨時能煮,要是想吃請說一聲。請慢慢坐唄!」也不等對方回話,一口氣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這老太婆忒難搞。山吹先生,不必勉強吃。她因為自己肥,就把養肥別人當成生存意義。」

    「那我就在不勉強的範圍內享用了。」

    三人默默地喝了片刻的白蘭地——正確說來,隻有海晴一人時而從盤裏拿起炸肉放入口中。

    「欸,小房。」此時,青磁泛紅的臉似因苦惱而變得蒼白。「都這種時候了,咱就老實說

    唄!」

    「汝個沒頭沒腦地說啥啊?」

    「其實……咱早就知道紫苑瑞枝這個名字了。」

    「咦?」

    「應該說,就是咱告訴龍膽她叫啥名字的。」

    「怎麽回事?」

    「四年前,咱們不是三個人一起去逛安藝高中的園遊會嗎?不,慢著,是四個人?咱想起來了,朱鷺也在,他正好回安藝。」

    「啊!對耶!真格的、真格的,這麽一提,小晃那時候也有去。」

    「總之,園遊會那天的晚上,龍膽打電話到咱家來,要咱替他查那個導覽女孩的名字。」

    「咦?」房子高聲叫道,探出了身子;接著又像是憶起了海晴的存在似地,瞥了他一眼後才放低音量。「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大概是對她一見鍾情唄!那小子的聲音聽起來忒亢奮。當時龍膽還在朝倉租房子,對唄?他升大四,課業正忙,沒辦法常回安藝,所以要咱一定得幫他查那女孩的事。聽他那聲調,假如人在咱眼前,隻怕要跪下來求咱了咧!」

    「原來有過這種事啊……」房子的語氣與其說是驚訝,倒像是看熱鬧。「然後呢?然後呢?」

    「聽他快哭出來了,沒辦法,隻好透過社團的學弟妹們查啦!結果查出她的名字叫紫苑瑞枝,當時是高一,還當班長。龍膽想知道她的住址、電話,不過她好像是室戶羽根那邊的人,所以住校;咱覺得查到人家家裏末免太沒禮貌,也嫌麻煩;就隻跟龍膽說她住在女生宿舍,剩下的交給他自己想辦法。」

    「然後呢?」

    「還然後?然後就沒啦!龍膽之後啥也沒跟咱說,要不是小房提起,咱早忘了紫苑瑞枝這名字啦!不,慢著。」青磁雖對海晴旺盛的食欲感到不可置信,卻也受他影響,拿了塊炸肉放進口中。「這麽一提,他談過一次她的事,呃……是前年,不,是去年三月時。那時咱看龍膽難得心情忒好,問他怎麽回事,他說『她終於要上大學了』。咱問『她』是誰?他說就是從前拜托咱幫忙查的那個紫苑瑞枝。」

    「當時她應該高三,快畢業了唄?這麽說來,龍膽已經和她交往了快兩年?」

    「不,好像沒有。咱問他:『她上大學,儂幹嘛那麽高興?』他說:『因為這下我總算能和她正式交往了!』一問之下,原來聽完咱的報告以後,龍膽立刻聯絡她並自我介紹,表示希望能和她長久交往;不過她卻說自己還是高中生,希望專心於學業之上,無法和他交往。當然,龍膽無法接受這個答覆,咱想他八成還追問人家是不是有男朋友;但她還是堅持上大學前不和任何人交往。」

    「原來如此,兩年那麽長,他一定忒高興唄!她考上高知大學,咱看最高興的不是她本人或她的家人,而是龍膽。」

    「也沒那麽樂觀啦!龍膽那年修完碩士,已經講好要去剛開校的安專當講師。換句話說——」

    「啊,對喔!本來龍膽人在朝倉,她人在安藝;現在反過來,龍膽回安藝來,她卻要到朝倉去了。」

    「龍膽其實想留在高知大學當助教;當然,是為了待在她身旁。不過當時沒空缺,安藝到朝倉開車不過一個半小時,也還算不上是遠距離戀愛,所以他才死心到安專教書。」

    「原來是這樣啊……」受了兩個男人的食欲刺激,房子也開始動起筷子來。「那她死在去年春天的事,汝個也知道囉?」

    「不,完全不知道,今晚聽了嚇一大跳。」

    「汝個沒聽過葬禮之類的風聲嗎?」

    「咱不是說過,她家是在室戶嗎?再說,既然起先判定是自殺,報紙應該也不會刊,龍膽又啥都沒說。」

    「是嗎?說得也是。」

    「不過現在一想,倒也不是無跡可尋。那小子去年春天不是一直悶悶不樂的?」

    「啊,對!沒錯。」房子似乎也有印象。「連假結束後,好一陣子他都板著臉,邀他喝酒也都不太賞光。咱那時還以為是他剛到安專、工作累的緣故呢!」

    「咱也一直以為是教年輕女孩、神經緊繃的關係。現在回想起來,原來不是這個緣故啊!話說回來,那個叫紫苑的女孩為啥自殺啊?」

    「刑警不是說有他殺的可能?」

    「啊,對喔!假如是他殺,凶手抓到了沒?」

    「誰知道?說不定其實還是自殺。算了、算了,別再說這個了,換個有趣的話題唄!」結果,當晚海晴在青磁家待到了破曉時分。三人和樂融融地吃完青磁的母親煮的拉麵,待海晴與房子等人告別之時,天邊已呈現一片魚肚白了。海晴見已無暇補眠,無可奈何,隻好回公寓衝個澡、換件衣服,直接前往上班。他對體力素來有自信,就算一、兩晚不睡也不成問題;但他呼出來的氣卻是連自己聞了都要大皺眉頭的熟柿子味,令他有些介意。說歸說,他又不願請假;一提到職業道德,海晴便立刻化為從平時悠哉模樣絕難想像的老頑固。對他而言,全勤、不遲到是基本倫理。

    「咦?」離早上七點尚有數分鍾,海晴抵達辦公室時,門卻已然開著。「股長!」令人驚訝的是,洗柿竟然獨自在打掃辦公室;當然,其他人皆尚未出勤。

    「哦!今天怎麽這麽早來?」

    「洗柿先生也很早啊!啊!」讓上司一大早做打掃工作,令海晴覺得頗不自在,連忙走向櫥櫃拿拖把。「我來弄就好了。」

    「啊,沒關係、沒關係,已經弄完啦!倒是你可不可以替我燒水啊?我們來泡杯咖啡喝

    吧!」

    「每天早上——」海晴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放到洗柿前,忍不住問道:「你都這麽早來嗎?」

    「怎麽可能?隻有餐會隔天才會這麽早來。」

    「為什麽?」

    「喝了酒的人,隔天早起很痛苦吧?可是我沒喝酒,不會宿醉,就算前一天有餐會也沒影響;既然如此,當然該由不痛苦的人早點來,比較合理啊!也可以先解決-點雜務。」

    海晴一向認為在人人相互體貼的職場工作,是最大的幸福;因此聽了這一番話,不由得深深感動。「沒想到你這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真是社會人的楷模啊!」

    「沒那麽誇張啦!」

    「一點也不誇張!有幸接受洗柿先生這樣的人指導,我真是全日本最幸福的人。假如可以,我希望能一輩子在你手下做事!」

    一開始洗柿隻是靦腆地微笑,但他發現海晴的眼角竟微微濕潤時,不禁皺起眉頭。即使海晴的眼眶是因飲酒過量才泛紅,這一番話卻顯然不是客套,而是發自內心。洗柿不由得擔心起來:「這個小哥沒問題吧?」打從初次見麵時,這小子就有點怪怪的;雖然人不壞,腦袋瓜卻似乎稍嫌空蕩了些……

    「我也不是自願這麽為人著想的,隻是不會喝酒,無可奈何。」洗柿的感覺猶如走馬看花之際馬兒卻脫韁狂奔一般,他的理智希望就此打住,舌頭卻背道而馳,不肯停歇,與睽違數年的酩酊感相仿的浮遊感包圍全身。「唉,酒這種東西,不喝最好。喝醉了,隻是胡言亂語的話還算可愛,但有時候可是會犯下無法彌補的大錯。山吹,你知道嗎?以人口比例來說,高知的重大犯罪率是全國第一高。」

    「咦?可是我覺得和東京比起來,這裏的氣氛很安詳啊!」

    「這裏的計劃性犯罪雖然少,衝動型犯罪卻很多。不,也不是衝動型,該說是不經大腦型吧!比方說喝醉了吵架,吵著吵著發起火來,就亮刀子;這時候加害人早已失去自製力,一不小心就鬧出人命,即使與被害人是當天才認識的也一樣。」

    「還真可怕耶!」

    「與其說是可怕,不如說是蠢。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過,但要說起酒醉鬧事率,高知肯定是全國第一。酒真的很可怕啊!最可怕的就是你以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其實根本不知道。我也曾因此犯下無法彌補的大錯。」

    「洗柿先生也是?是怎樣的大錯啊?」

    「我……」他的理智正尖聲質問自己在說什麽,但舌頭卻像酒醉般持續失控;即使如此,他仍有多餘的心力環顧四周,確認其他人尚未出勤。「害死了我媽。」

    「害死令堂?怎麽回事?」

    「那已經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時我老大剛出生,所以應該是九年前吧!當時住的不是現在的家,而是從前的老家。我和我老婆、孩子及我媽四個人住在一起,我爸早就不在了。那時候我是市立國中的行政人員,晚上一如往常去應酬,喝得酒氣衝天才回家;當天我老婆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去給她父母看,要在娘家過夜,所以我比平常還要放縱,喝了很多,連自己都記不得續了幾攤。當然,我喝了一整夜,等看見家裏的燈光時,已經是清晨三點左右了。」

    「令堂那時在家嗎?」

    「在。我媽還是學生時就結婚生下了我,所以當時還年輕;呃,應該不到五十歲吧!還在工作。她在安藝高中當老師,隔天還得上課,我以為她早睡了,沒想到二樓的燈卻亮著。不過,我一開始並不覺得奇怪;應該說,我根本沒發現二樓的燈亮著。」

    「這又是為什麽?」

    「我的舊家是在農田附近,玄關正朝著農田;白天還好,但晚上是一片漆黑。我有一次喝醉回家,還掉到田裏去。」

    「沒有柵欄嗎?」

    「柵欄?才沒那種玩意兒咧!放眼望去全是農田,對側的房子看來就像火柴盒一樣大。總之,路很窄,半夜走起來很危險。其實走到家門口就有門前燈引路,但問題是走到門口之前;所以我家的院子裏立了一座夜燈,好讓我們在遠處就能借光看清腳下。那燈大概比二樓的屋頂還要矮一點,多虧有它,半夜喝醉回來才不會踩空,也比較安全。當晚我心情很好,雖然覺得有點暗,但還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所以一點都不以為意;回家一看,才發現院子裏的夜燈沒亮,好像是燈泡壞了,但二樓的燈卻亮著。我那時想著『哎呀?媽還沒睡啊?』但倒也沒放在心上,大概是因為醉了吧!反而注意起掛在二樓扶手上的棉被——」

    「棉被?」

    「嗯,二樓掛著棉被,我猜是我媽晾著忘了收。我一想到得換燈泡又得收棉被,就覺得麻煩,厭鈍得很,幹脆伸手把棉被拉下來。」

    「咦?碰得到嗎?」海晴猜想「厭鈍」大概是「不耐煩」之意,又問道:「棉被晾在二樓耶!」

    「不不不,起先碰不到,不過我跳了一跳,發現好像夠得到。山吹,這就是醉漢的可怕之處;平時我根本不會幹這種蠢事,但當時那種快夠到卻又碰不到的毫厘之差卻在我心頭點了一把火。我伸著手連跳了好幾次,跳著跳著火大起來,心裏咒罵:『他媽的,老子一定要把你拉下來!』」

    「就好像麵對女人時心癢難耐的男人一樣?」

    「可以這麽說。最後我終於抓住了棉被,被子啪一聲地掉到身上、罩住了頭,我一時之間什麽都看不見,又加上那時喝醉酒,腳步搖搖晃晃,所以一頭往後栽,就那麽倒在地上。雖然庭院裏是草地,但我沒任何防備就倒下,撞得迷迷糊糊;而且剛才跳來跳去,酒氣運行,所以就睡著了。總之,我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識多久;等我回過神來,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又喘不過氣來。我立刻發現自己蓋著棉被,起先還以為是在房裏睡覺,後然才察覺是在庭院。我心想『怎麽會睡在院子裏?』一看四周,嚇了一大跳,我媽竟然倒在我身後!一開始我還搞不清楚狀況,但漸漸地就想起自己做了什麽事。當時我把掛在二樓扶手上的棉被硬拉下來……就是那個時候……」

    「難道說,當時把令堂也一起拉下來了?」

    「好像是。我媽八成是半夜醒來,發現棉被還晾著,就從二樓窗戶探出身子,想把它收進來吧!她雙手抓著棉被、正沒防備的時候,我剛好從下麵拉扯,結果她連叫都來不及叫,就從二樓窗戶掉下院子,頭部朝下,撞到了夜燈周圍的庭石。」

    「不過,洗柿先生沒發現嗎?你拉棉被的時候,令堂正在樓上收被——」

    「我不想把全部的責任都推到酒醉頭上,但我當時喝醉了,是真的沒發現。搞不好我媽發現我在下頭拉棉被,曾叫我別拉了,但我沒聽見。總之,我連忙搖晃我媽的身體,她卻完全沒反應,已經沒呼吸了。我六神無主,抓著涼鞋衝進家裏,叫了警察和救護車。」

    「當時令堂已經過世了嗎?」

    「是腦挫傷。警方來了以後做了很多調查,我的酒也早醒了,試著描述事情的經過,卻無法好好說明;當然啊!因為我殺了我媽。雖然最後以意外結案,我並未被追究,但說真的,我寧願被關進牢裏,心裏還好過一點。那件事給了我很大的打擊,後來我就無法喝酒了,總覺得要是喝醉,搞不好又會闖下滔天大禍。」

    「原來如此。」

    「我這話可能很怪,但幸好我害的是親人,假如是外人該怎麽辦?我拿什麽賠人家?光是害死我媽這件事,就已經讓我想上吊了。一想到這裏,我就怕得不敢喝酒。人的身體真的很不可思議,心裏這麽想,身體就跟著變成這樣;之後有好幾次我參加喜宴,想說滴酒不沾未免失禮,就在幹杯時喝了一小口啤酒,但還是不行,一喝就反胃吐出來。我的身體已經完全無法喝酒了。」

    「是這樣啊!真是活受罪。」

    「親朋好友都很同情我;不巧我老婆不在家,不巧棉被忘了收,不巧我喝醉回家時我媽正好想收棉被……他們都說,是因為這些小小的不幸湊在一起、是我運氣不好,才會發生這種事。但聽他們這麽說,我更難過;雖然我很感謝他們的好意,但我寧願被罵個狗血淋頭,心裏還好過一些。我消沉了好一陣子,還得了憂鬱症,身心失調。」

    「你太太應該也很難過吧!」

    「是啊!她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公,就算對我說不是我的錯,也不能改變什麽。唉!現在回想起來,她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她怕我難過,後來就盡量不提這個話題;不過有一天,她卻不小心脫口問我:『欸,老公,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問她什麽事奇怪,她說:『媽為什麽選在那種日子晾棉被啊?』」

    「『那種日子』是什麽意思啊?」

    「我也問了這個問題。她說,那天一整天都是陰天,雖然沒下雨,但天氣預報是說『時而有雨』;所以她覺得奇怪,為什麽會在那種日子晾棉被?經她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怪。當時家事是我媽和老婆分著做,衣服是我媽洗的,所以她一向比別人更注意天氣預報;這樣的她為什麽會特地在那天晾棉被?仔細一想,我老媽也不是會忘記收被子的人。」

    「這麽一說,的確很奇怪。」

    「怪是怪,但事實上她就是這麽做了,也沒辦法啊!」

    「你剛剛說警方來了以後做了不少調查,那警方對於令堂的死有提到任何疑點嗎?」

    「沒說什麽,倒是說過我媽似乎死了有一段時間;不過,那是當然的啊!因為我把我媽和棉被一起扯下來以後,又睡了一陣子。我這麽說明以後,警方也接受了。啊!對了、對了,警察還問我媽是不是曾爬上夜燈,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為什麽?」

    「爬是爬得上去,因為那夜燈和電線杆一樣有踏腳,我換燈泡時都是踩著踏腳爬上去的。可是我媽她雖然沒有懼高症,卻也不敢爬上去;當晚夜燈的燈泡是壞了沒錯,但我媽不會特地去換的,因為根本沒那個必要,等我回來再換就行了。我這麽說明後,警方就了解了。」

    「警方問這個問題,表示他們覺得令堂可能是從夜燈上掉下來的?」

    「嗯,警察的工作就是從各種角度去探討嘛!講得極端一點,搞不好不是意外,是謀殺咧!總不能完全聽信我的片麵之詞啊!不過,警方在反覆研討之下,最後仍舊認定是場意外,所以他們應該不認為有疑點吧!話說回來,現在這麽一講,總覺得不太對勁。」

    「你是指那天曬棉被的事嗎?」

    「這點確實也不對勁,還有那張關鍵的水藍色棉被,是我媽用來鋪床的;我剛剛突然想到,那件被子晾著,豈不代表我媽醒著沒睡?」

    「啊,對耶!」

    「我從前總漠然地認為是我媽睡到半夜醒來時發現棉被還晾著,所以去把它收進來;但現在仔細一想,當她睡前要鋪被時,應該就會發現棉被還沒收啊!」

    「對啊!這麽說來,令堂在……呃,淩晨三點前其實沒睡囉?令堂過世時是什麽服裝?」

    「兩件式的休閑服。她在家裏大概都是穿這樣,也常穿著睡覺;我一直以為她當晚就是那樣就寢的。」

    「鞋子呢?有沒有穿?」

    「怎麽可能會穿?她掉下來之前是待在二樓啊!」洗柿如此回答後,卻突然有種喉嚨梗著魚刺般的無法釋懷之感;隻是,他一時之間並不明白為何有此感覺。「再說,假如有鞋子掉在庭院裏,警方應該會發現吧?」

    「說得也對,令堂知道洗柿先生會晚歸嗎?」

    「當然知道啊!我早上就說過有餐會,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兒子一出去喝酒,不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更何況那晚我老婆不在家,她應該料得到我會喝通宵。」

    冼柿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手瞧,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何要這麽做。凝視了好一陣子後,有股感覺蘇醒了——九年前觸碰某件物品的觸感。這股觸感竟會於現在鮮明地再現,固然不可思議;但與觸感的內容所帶來的衝擊相比,又顯得小巫見大巫。

    剛才自己對山吹海晴說過什麽?發現母親的屍體後,連忙抓著涼鞋衝進家裏,叫了警察和救護車……自己是不是這麽說的?沒錯,的確是這麽說的。但涼鞋又是怎麽回事?哪來這種玩意兒?不是他穿的,他從沒穿著涼鞋去聚餐過;再說他記得一清二楚,當時自己在玄關順腳脫去了皮鞋。

    那麽,那雙涼鞋是……母親穿的……隻有這個可能。天啊!洗柿在經過了九年的歲月後才發現自己下意識間采取的行動,不由得訝然無語。自己竟然藏匿了證物!為何當時會那麽做?他左思右想,想不出個道理來。當時見了倒在地上的母親,隻覺得大事不妙,腦袋亂成一團;警方問他可曾動過現場時,他完全沒想到這件事。

    洗柿拚命地回溯記憶;那雙關鍵的涼鞋是怎麽擺在院子裏的?似乎是……並排放在庭石附近。他一心以為母親是從二樓掉下來的,因此一時間誤以為涼鞋是有人胡亂脫在院子裏忘了收拾;而接下來要叫警察和救護車來,得先把庭院整理一下才行——隻能說,是這種下意識間的心理作用,讓自己采取了那種行動。

    不過涼鞋又為何並排在庭石附近?是母親穿著涼鞋到了庭院?那她又為何脫下?難道……是為了爬上夜燈?

    不可能。洗柿顧不得海晴的眼光,忍不住猛抓頭發。誠如他對警方所言,母親不會那麽做的;燈泡壞了,最傷腦筋的是酒醉回家的洗柿,不是母親。為了兒子不關一樓電燈的話,還能理解;特地爬上夜燈換燈泡,卻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假如是白天便罷,誰會在半夜換燈泡?

    可是……從狀況判斷,她的確爬了上去,並從夜燈上摔下來,頭部撞上庭石而死亡。既然有涼鞋,為了收棉被而從二樓墜落的假設便不再成立。不過……

    不過,為什麽?為何母親會爬上夜燈?她何必這麽做?不是為了兒子,這點肯定沒錯;但當晚夜燈燈泡損壞,必然對母親造成了某種困擾,而那困擾急迫得讓母親不惜親自更換燈泡。

    夜燈不亮,會造成哪些不便?從外麵看不見家門……不可能。停電另當別論,但夜燈損壞,隻需打開家中的電燈即可;事實上,二樓的燈就沒關,所以從外頭不可能看不見家門。

    洗柿突然有了個奇妙的念頭:藉由二樓的燈光,從外麵看得見掛在扶手上的棉被嗎?看不見,因為逆光。若是距離極近,或許還能發現掛有東西;但要判別被單的顏色,便做不到了。

    但夜燈亮著就不同了,即使從遠處也能清楚地看見棉被。所以這又代表什麽?洗柿也說不上來,隻能抱頭苦惱。為了讓外頭看清楚晾著的棉被?好吧,勉強接受。但她希望被看見的理由是什麽?再說,要給誰看?

    會是某種記號嗎?洗柿靈機一動。但要說是記號,也未免太大了。假如是為了傳訊給家人以外的人,應該弄個小一點的記號啊!比方黃色手帕之類的。為何非用棉被不可?

    若是手帕就看不見……這個念頭猶如最後一塊拚片,嵌進了腦海。假使沒有棉被這般大小,就看不見?接收訊息的人因為某種緣故,無法到家門前來,隻能從遠處確認記號……

    冼柿的腦中浮現了農田彼端的房舍;那麽遠的話,確實不用棉被就看不見。不,慢著。冼柿歪了歪腦袋。雖然他無法確定是農田彼端的哪個房舍,但即使真是要傳訊給其中某戶人家,何必用棉被?有事傳達,可以打電話啊!莫非對方有不能使用電話的理由?

    思及此,洗柿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外遇」這個字眼自然地浮現。母親傳訊的對象,莫非是有婦之夫?

    水藍色棉被所代表的訊息,正是「今天家裏沒其他人」之意;如此一來,外遇對象無須使用電話,也不必擔心引起家人的懷疑,便能接收母親的訊息。待對方出現後,水藍色棉被又將為了另一種目的而收進室內。

    媽她竟然……洗柿雖然這麽想,其實並不感到意外。化妝過後的母親看來隻有三十幾歲,聽說在安藝高中還被戲稱為性感熟女教師,頗受男學生的歡迎。

    母親下班後,立刻送出了當晚家裏沒其他人的信號,並等待對方的到來;接著不知幾點時,她發現夜燈的燈泡壞了。倘若對方在天色未暗時已發現棉被,自是再好不過;但母親見對方遲遲不出現,開始擔心他沒看見記號,於是決心親自更換燈泡。由此,洗柿可感覺出母親對那男人的感情之深。一想像母親為了與情郎相見而奮勇爬上夜燈的身影,他甚至感到有些同情。

    她大概沒把握能一次換好,頭一次爬上去隻是為了拆下舊燈泡,所以手上沒拿新燈泡。正當母親進行著生疏的作業時,不小心滑了腳,掉到庭石之上。

    她應該沒立即死亡,而是在洗柿回家前後斷氣的。一方麵是因為喝醉,一方麵是因為夜燈沒亮,光注意棉被的冼柿完全沒發現身後躺著母親的屍體。總之,在他一蹦一跳地拉扯棉被時,母親的屍身早已在庭院的一角變得冰冰冷冷了。

    「會是誰……?」他忍不住喃喃自語,待發現海晴一臉疑惑,又慌忙含糊以對:「沒什麽、沒什麽。」

    外遇的對象會是誰?當然,他無從得知。住在農田對麵那邊的人他半個也不認得,事到如今,也無意著手調查;不過,他仍感到好奇。洗柿有種感覺,說不定喪禮時,那人曾偷偷地來送母親最後一程。

    他回想喪禮時的情景,列席者們的每一張臉孔……親朋好友、學校同事及學生們。然而,無論他如何搜索記憶影像,都找不到半張陌生男人的臉孔。仔細一想,這也當然;畢竟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山吹啊,」宛若鼓舞為無益之事煩心的自己一般,洗柿刻意使用開朗的語調。「今晚要不要再去喝一杯啊?」

    「今天也要喝?連莊啊?」

    「你會累嗎?」

    「不,我完全沒問題,但洗柿先生呢?不能喝酒又要連著聚餐!」

    「不不不,我總覺得今晚喝杯啤酒或許不成問題。」他向前來上班的白鹿毛鈴點頭示意。「那稍後再聊囉!」

    *

    「現在情況到底怎麽樣?都五月了!」白鹿毛源衛門心浮氣躁地來回於書齋踱步,又猛然停住腳步,轉向黑鶴,瞪大眼睛、口沫橫飛地說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等這麽久了都沒消沒息的,根本沒聽見半個成果!到底是怎麽回事?黑鶴,現在情況如何?你確實把山吹安置到小鈴身邊去了嗎?沒出錯吧?」

    「總裁,請冷靜下來。」

    「冷靜得下來嗎!要是小鈴就這麽定居在那個流刑之島,該怎麽辦?」

    「隻要能厘清小姐的目的,應該無須擔這個心。」

    「對,問題就在那個目的。小鈴在那種偏僻的地方到底想做什麽?」

    「屬下認為不久之後就能水落石出。」

    「為什麽不能馬上讓它水落石出?」

    「因為還有時機等各種重要因素。」

    「我再問一次,你有把山吹安排到小鈴身邊吧?」

    「有的。」

    「那為什麽沒成果?應該要像他和我見麵時那樣,一下子就解決啊!」

    「或許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機會麵對麵好好談話吧!」

    「那就替他們安排機會啊!」

    「屬下以為最好別這麽做。」

    「為什麽!」源衛門雖知交給黑鶴去辦準沒錯,卻又無法消除自己的焦躁感。「為什麽沒聯絡?那個人有沒有在做事啊?欸,黑鶴,這麽一提,我還沒問你聯絡人是誰。你選的人值得信任吧?」

    「還需要一段時間……」黑鶴難得支吾其詞,而源衛門的問題也因此被巧妙地含糊帶過。「才能有完整的報告。」

    雖然程度好似隨著少女呼息擺動的柳枝般微渺,但這是向來如機械般冷靜的秘書有生以來初次顯露的心虛之態;隻不過,因過於擔心孫女前途而處於亢奮狀態的源衛門卻未曾發現。

    「——隻不過……」

    「隻不過?不過什麽?」

    「似乎與大學有關。」

    「大學?高知大學啊?」

    「是的。就業後,鈴小姐仍時常利用假日前往位於朝倉的校區。從安藝到朝倉得轉搭公車和電車,約需兩個多小時。」

    「她還沒買車啊?真是的,跟我說一聲,看要幾台,我都會買給她啊!竟然連台車都沒有,就在那兒過了四年?」

    「總裁,仔細一想,這或許是個好征兆。」

    「唔?」

    「小姐沒買車,說不定正代表她無意久住於高知。若是打算在大眾運輸不發達之處長期生活,自用車自然是必備用品。」

    「唔,嗯,對啊!是可以這麽想,原來如此。好,萬一她以後拜托我買車,我也不買給她。那小鈴到大學去做什麽?」

    「小姐似乎四處向學生們打聽消息。」

    「打聽什麽消息?」

    「這點還不清楚。不過,從小姐前往大學的頻率看來,應該與她留在高知的理由有關才是。」

    「嗯……四處打聽,表示她在調查事情啊?」

    「或許是。」

    「她到底在查什麽?」

    「關於這一點,就期待山吹的成果吧!」

    「嗯。」雖然有些不情不願,源衛門還是點了頭。「就這麽辦吧!」

    Fragment5

    鴿子叫著,咕嚕咕嚕、咕嚕咕嚕——那聲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顫音一般。

    少女坐在長椅上,拄著雙頰的手臂抵住膝蓋,那雙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著鴿群。

    少女自一早便維持這個姿勢。鴿子搖搖擺擺地靠近她的腳邊,嘴巴迅速地啄取灑在紅磚道上的飼料。

    數十隻鴿子混在由百貨公司後門穿越步道的購物客之中,搖搖擺擺地四處走動;結合成塊的身影宛如移動的灰色地毯。由於習慣了人群,即使險些被來去匆匆的行人踢飛,它們也不慌不忙,隻是繼續漫步,簡直教人懷疑是不是忘了如何飛翔。

    鴿子們一麵啄著飼料,一麵散步,彷佛它們才是步道的主人一般。鋪著紅磚的廣場中央有座小小的噴泉,有些鴿子就像時鍾的指針一樣一再地沿著周圍繞圈。

    少女的視線不斷地追逐鴿群。在和煦的陽光之中,閃閃發亮的噴泉飛沫與鴿子們的唱和聲似乎帶有獨特的催眠效果;另一張長椅上有個看似上班族的男人,頭蓋著手帕沉睡著;還有一對年輕情侶互相依偎,一動也不動,似乎也在打盹。

    自百貨公司後門湧出的人潮確實喧囂熙攘,但被夏日陽光圍成白色區塊的步道卻不可思議地充滿寂靜。閃閃發亮的噴泉飛沫及鴿子們的咕嚕嚕叫聲,似乎微妙地麻痹視覺及聽覺。

    鴿子們的合唱如耳鳴般直接滲透腦袋,飛沫的閃光及反射的陽光宛若深及頭部的熱水似地攀纏肌膚,,輪廓模糊的步道,被某種類似惰性的空白包圍著。

    時光的流動彷佛停止了。穿越步道的購物客與因鴿鳴及飛沫閃光而停擺的空間,彷佛處於完全不同的時空。少女目不轉睛地看著鴿子。有些鴿子毫無防備地在購物客們的腳邊嬉鬧,差點被踩著;這種時候,多半是購物客們慌忙閃避。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鴿子們的叫聲席卷四周,甚至略顯嘈雜;但因為過於單調,合唱時而在一瞬間反轉為完全的無聲。盡管鴿子們依然在那兒吵吵鬧鬧地啄著飼料,靜謐仍滴水不漏地包圍了整個空間。

    一個老人拄著拐杖走向另一張長椅,似乎不是百貨公司的客人,隻是前來散步而已;他見了滿地的鴿群,一麵煩惱著該往哪兒拄杖,一麵戰戰兢兢地移動腳步。等到好不容易往長椅坐下時,他吐了口長長的氣,接著便一動也不動,猶如現在的少女一樣;他也從日常的時空移動至鴿群支配的另一個空間之中了。

    他對少女而言是張熟麵孔。當然,少女完全不知老人的姓名,也沒和他說過話;隻是自從少女開始到這條步道的長椅上度過一整天以來,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或許老人見了她,也想著「那個女孩又來了」也說不定。

    學校已進入暑假,從早到晚固定在這張長椅上度過一天,已成了少女每天的行程。她並未做什麽,隻是看著鴿子而已。

    以及「等待」,等著自己待在此地而發揮的效果。那效果的內容為何、將如何發揮,少女完全不明白,但她「知道」隻需靜待即可。

    噴泉飛沫的閃光,如熱水般溫暖的和煦陽光;一切皆靜止不動,一切皆蒼茫朦朧,無論時間與空間皆然。

    少女獨自委身於停止的時間及未構造化的空間裏,鴿群在她的雙眸中搖曳著。

    *

    陽光倏然黯淡,充滿日照的空間急遽轉暗,地麵彷佛凹陷了一塊。

    鳥鳴聲止息的瞬間,鴿子們一齊飛往空中;數十隻……不,數百隻的鴿子激烈地鼓動翅膀,振翅聲宛若雷鳴——不,或許這還不足以形容;那就像天空具備了物理體積並崩落而下時的轟隆巨響。少女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鴿子們倒拂著少女的裙擺及頭發,逐一朝著漆黑的天際飛舞而去,朝著既無太陽也無雲朵、既無光明也無黑暗的黑色虛無而去。

    少女身處於虛無的深淵之中,分不清上下,沒有地麵,也沒有天空。她發現自己飄浮於黑色的虛無之中。又或者以「黑色虛無」加以形容並不正確,圍繞著少女的虛無是否為黑色,並非人類的感覺所能判斷;隻不過最相近的,便是黑色罷了。

    在虛無之中搖蕩的隻有少女,再無別人。那兒什麽也沒有,百貨公司、紅磚步道、購物客及噴泉全都消失無蹤,連鴿子們亦杳無蹤跡。

    少女是孤單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站是臥或是飄浮著;又或許她甚至不存在。

    突然間,少女的眼前出現了一道人影,頂著一頭倒豎的發絲與少女對峙。

    ——誰?

    少女如此問道,但她並未發出聲音,嘴唇及舌頭也沒動。然而,對方似乎聽見了這個問題。

    ——你是誰?

    對方不答反問,但少女亦無餘力回答。

    眼前的人影背後,又出現了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後還有另一道人影,無限地持續下去。每道人影的頭發皆倒豎著,彷佛剛才從腳邊飛竄而上的鴿子們所卷起的餘波仍殘留著一般。

    少女回頭,背後也連接著人影。少女的背後是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後又是另一道,亦是無限持續著。

    ——你是誰?

    少女再次無聲地詢問,但她已明白答案。每一道發絲倒豎的身影——全都是「少女」本人。

    如同以少女為中心擺鏡互照一般,「少女」們往前後無限延展,無論前後都沒有終點。少女未曾以眼睛確認,但她「知道」沒有終點。

    ——是我……

    ——是我……

    ——是我們……

    少女無法區別是哪個「少女」發出聲音,而這股疑惑同時存在於每個「少女」心中。又或許那聲音是少女本人發出的也未可知。

    ——什麽……

    ——這是什麽……

    ——發生了什麽事……

    ——這是怎麽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倏地,「少女」們的連影消失了,與出現時同樣地突然。宛如密布的氣球驟然同時破裂一般,虛無空泛地探出臉來。

    ——不必全部一起出現……

    然而,並非所有的「少女」都消滅了。少女的頭上傳來了「聲音」,抬頭一看,有個「少

    女」在那兒;她的頭發正常地垂向肩膀,並不似少女般倒豎。

    ——不必全部一起出現的……不過這次的情況有點特殊,才發生了這種意外……明白嗎?是「你」造成的……

    ——我造成的?

    少女忍不住踮起腳尖,試圖與「少女」四目相對,卻怎麽也無法改變仰望對方的位置。

    ——對,是你造成的……

    ——你倒說說看,我做了什麽事?

    ——你期望……

    ——期望?

    ——擁有「能力」……

    ——「能力」……?

    少女刻意欲「言」又止,卻立即明白這是無意義的。

    ——知道是誰調換紙盒的「能力」?

    ——沒錯,而且是強求而來的……

    ——強求……?

    ——代表你的願望如此強烈。不,一般即使再怎麽強烈,也不會發生這種「置換」……

    ——「置換」?

    ——簡單地說,就是交換,交換彼此的「能力」……

    ——彼此?是指誰?我和誰交換「能力」?

    ——當然是你和「你」交換「能力」……

    ——我和我?

    ——你和另一個「世界」的你……

    ——另一個「世界」……

    ——多重世界。簡單地說,宇宙並不隻有你所屬的這一個;在你的宇宙中隻是南柯一夢,或許在其他宇宙中卻是現實。相異於你所屬的另一個「世界」,與你的宇宙平行存在……

    ——我不太懂……

    ——比方說,在你的宇宙裏,蛋糕被掉包為死鴿;然而在其他多重宇宙的某些「世界」中,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你和「她」的關係從未生齟齬……

    對少女而言,「少女」陳述的內容及表達方式皆難以理解;但隻要有一知半解,她便不插「嘴」。

    ——而在某些「世界」中,掉包成的不是死鴿,而是其他東西,比如貓屍、破碗;甚至沒調換成其他東西,隻是變成空盒,衍生的結果亦是形形色色。又或者在某個「世界」,那一天「她」根本沒買蛋糕;在另一個「世界」,你的家庭教師不是「她」,是別人……

    ——照你這麽說,豈不是沒完沒了?什麽都可能發生……

    ——沒錯,所以多重世界是無限的。在你的世界中可能發生的事,全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中成為現實;而根據那些「世界」的狀況,存在著各種類型的我,也就是「你」。原則上,各個世界裏的人無法得知彼此的存在;但理解這種多重世界關係並能加以說明的「你」——也就是我,亦是存在的……

    ——無法得知彼此的存在?

    ——對。每個「世界」的「你」都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當然,不光是「你」,人人皆是如此,都以為隻有一個「自己」。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是正確的;吻合該「世界」狀況的該種「人」,隻有一個。

    ——那剛才出現的無數的「我」是……

    ——沒錯,幾乎都是不知道多重世界的「你」。

    ——幾乎?那也有知道的囉?

    ——隻是少數派。說是知道,也不過是想像到這種可能性而已;就算真的清楚地意識到,也無法幹涉彼此的「世界」。所以,這種情況真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為什麽這種例外中的例外會發生?

    ——所以我不是說了?其中一個原因是「你」的願望太過強烈。不過我剛才也說過,光是如此還不足以引起「置換」;在數種鮮見的偶然重疊之下……

    ——偶然……

    ——簡單地說,有另一個「你」存在,與你一樣有著過度強烈的願望……

    ——什麽願望……?

    ——和你一樣,迫切地希望獲得自己沒有的「能力」;但那種「能力」無法在另一個「你」所屬的「世界」中獲得,除非從其他「世界」加以「置換」……

    ——在那個「世界」中無法獲得的「能力」又是什麽?

    ——以你世界的說法加以翻譯並簡單表示的話,就是「愛」……

    ——愛?

    ——能夠去愛別人的「能力」……

    ——這也叫「能力」?即使渴望也得不到的特殊「能力」?

    ——當然是啊!在另一個「你」所屬的「世界」中是。那是種一般情況下不會存在的超能力……

    ——那麽,在那個「世界」中,人與人之間是如何建立關係的?

    ——自然是藉由彼此的存在……

    ——我完全聽不懂……

    ——當然啊!因為你已經融合於隻有在你的所屬世界才能共同化的價值體係之中,要是能理解其他體係的「價值」及意義,那才奇怪……

    ——總之,另一個「世界」的「我」渴望著「愛」……?

    ——沒錯,而你和另一個「你」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

    ——什麽意思……?

    ——你不正好想丟棄「愛」……?

    ——我?想丟棄?

    ——或許你沒有自覺,但事實上正是如此。對你而言,「她」的形象正是「愛」,而那形象瓦解後,讓你開始嫌棄自己的「能力」,,無論是認同作用、同理心、對他人的愛情、憎恨等所有情感,都成了你嫌棄忌諱的對象。你確實想丟棄「愛」……

    ——不過,這有什麽特別的嗎?我還不太懂,因為我是小孩;但在我的世界裏,覺得自己的感情很煩、不知怎麽處理的人似乎也不少……

    ——當然,如同你說的一樣,假如光因為這點小事就發生「置換」,隻怕在任何一個多重世界,擁有超能力都會變成家常便飯。問題是,你希望以「愛」換來的「能力」……

    ——找出掉包犯人的「能力」?

    ——沒錯。希望得到「愛」的「你」所想丟棄的,正好是同一種「能力」……

    ——你說的利害關係一致,就是這個意思啊……

    ——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未免太奇怪了吧?的確,這是少見的巧合,但我不覺得有罕見到「例外中的例外」程度。你看,我的世界裏有幾十億人,而這些人都有無數個存在於「平行世界」中的「自己」,對吧?在這些無數的「存在」之中,利害關係應該經常發生一致吧……?

    ——光就利害一致而言,當然經常發生;但要實際引起「置換」,需要滿足各種條件。首先,必須位於「同一線上」……

    ——同一線上?

    ——簡單地說,你隻能和「你」置換。無論利害關係如何一致,絕不可能和別人發生聯係……

    ——就算是這樣,光是「我」也有無數個啊!就像剛才一瞬間出現的……

    ——即使位於「同一線上」,也還得滿足許多條件。我無法一一說明,不過「置換」成立的大前提,便是彼此的價值體係能否在同一層次類型化……

    ——什麽意思啊?我完全聽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價值體係類不類似。彼此「世界」的層次差距過大,是無法「置換」的;因為對方的「世界」沒有接受該「能力」的環境。

    ——我越聽越不明白了。接受「能力」的,隻是「個人」而已吧?

    ——不對,這是決定性的錯誤認知。接受「能力」的,是「個人」所融入的價值體係,亦即「世界」……

    ——我不懂……

    ——不懂也無妨。總之,若是彼此的層次不夠接近,正常狀況下,「置換」是不會成立的;你隻需理解這點即可。就像你剛才說過的,因利害關係一致所造成的「置換」其實是經常發生的——在彼此的「世界」所能接受的範圍內。你的世界裏,應該也有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人存在吧?

    也就是所謂「脫胎換骨」的人。突然變得很會讀書、很會工作,或突然變得很受異性歡迎;這都是彼此「世界」接受範圍內的「置換」……

    ——不過這些事,「當事人」應該不知道吧?

    ——當然啊!他們相信那是努力的成果或是原來就有的潛力……

    ——有得,當然也就有失吧?

    ——沒錯,不過一般都是以無自覺居多。「置換」具備防衛管製係統,當事人的意識會集中於所得勝過所失。當然,也有例外;有時防衛管製沒有妥善發揮作用,令當事人的意識集中於所失之上。換句話說,雖然當事人在下意識中期望「置換」,一旦實現之後,卻又後悔……

    ——無法挽回嗎?

    ——咦?

    ——我的意思是,因「置換」而失去的東西,無法再次取回嗎?

    ——一般情況下不能。要取回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東西,除非與同一個「對象」再次發生和前一次相反的「利害一致」……

    ——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東西?

    ——也就是說,假如是相似的「東西」,可以藉由與其他對象「置換」而獲得;亦即替代品。當然,「當事人」並不知道那是替代品,隻會漠然地以為從前的「能力」回來了……

    ——聽了這麽多,我更覺得我的情況稱不上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既然這種事那麽常有,那發生在我身上也絲毫不足為奇啊……

    ——並非如此。你和另一個「你」所居住的「世界」,是成立於截然不同的價值體係之上;別說是層次相同、可類型化了,彼此之間甚至毫無交集。你們本來是處於風馬牛不相及的世界,懂嗎?照理說,「置換」是不會發生的。你所期望的「能力」性質,不是你的世界所能接受的;另一個「你」所期望的「愛」,也不是那個「世界」所能接受的……

    ——但「置換」發生了啊!

    ——逐漸發生中,所以才不可思議啊!原因我不明白,隻能說是你和「你」的願望太過強烈了;而以那個「世界」的說法而言,你們的靈力也都太過強烈。

    ——靈力?

    ——你看見了實際上並未目擊過的飛機失事現場幻影吧?就是這個,雖然種類和你的不一樣,另一邊的「你」也擁有某種超自然的感應能力;你們兩個碰巧在同一線上,利害關係又正好一致,才讓本來不會發生的「置換」發生了……不,是逐漸發生。因為這個原因,「同一線上」的多重世界甚至產生了「扭曲」……

    ——扭曲?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即是彼此的「世界」在瞬間融合……

    ——就是剛才出現了無數的「我」時?

    ——對。總之,你和「你」正逐漸獲得彼此期望的「能力」,記得好好使用喔!好了……

    ——什麽「好了」?

    ——我對你的說明已經結束了。我還得對一堆其他的「你」說明呢……

    ——「我」不是有無數個嗎?要全部說明,未免……

    ——並不是全部,隻對有必要的「你」說明,欸,我可不是一時興起才做這種事的;這也是修複「扭曲」作業的一環……

    ——為什麽說明會是修複作業的一環……?

    ——就算說明你也不會懂,你也不需要懂。別擔心,這個「世界」的「扭曲」已經修正

    了……

    *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鴿子叫著,那聲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顫音一般。

    少女坐在長椅上,拄著雙頰的手臂抵住並排的膝蓋,那雙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著鴿群。

    少女自一早便維持這個姿勢。鴿子搖搖擺擺地靠近她的腳邊,嘴巴迅速地啄取灑在紅磚道上的飼料。

    噴泉飛沫的閃光,如熱水般溫暖的和煦陽光;一切皆靜止不動,一切皆蒼茫朦朧,無論時間與空間皆然。

    少女獨自委身於停止的時間及未構造化的空間裏,鴿群在她的雙眸中搖曳著。

    SCENE5

    「我是安藝警署的路考茶。」半老的男人如此說道,他手上出示的,正是如假包換的警察手冊。他還帶著一位乍看之下猶如學生的年輕男人,由於他們散發著同一種氣息,看來倒也頗像父子。當然,年輕男人應該也是刑警。「核發學生折價券的是貴單位沒有錯吧?」

    「嗯,是的。」六月某日的安專就業輔導股。木賊正與學生麵談中,洗柿正和總務人員開小型會議,白鹿毛鈴則在送下午茶給行政人員們;順理成章地,便由海晴出麵接待。「有什麽事嗎?」

    「有些事想請教一下,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

    「呃……」接待室是空著的嗎?他以眼神如此詢問正拿著盤子左來右往的鈴,她則點頭示意沒問題。「那麽,請到這邊來。」

    「不好意思。」繞進櫃台裏後,那個自稱路考茶的刑警與年輕男子便往簡易接待桌椅組坐下。

    「啊,我先介紹一下,這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

    年輕刑警微微地點頭致意,海晴回禮問好,又突然歪起腦袋來。弁柄、弁柄……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見過或聽過,而且還是刑警。唔……是在哪裏呢?他一麵將簡易茶幾上的象棋及圍棋棋盤收拾到桌下,一麵思索,一時間卻想不出來。

    「能請你看看這個嗎?」路考茶遞出的是一張學生折價券,學生姓名為瓶窺高子,秘書科一年級生;核發日期是上個月的五月二十日。「這是貴單位核發的,沒錯吧?」

    「對。」海晴立即回答,甚至無須對照備查聯上的騎縫章,因為書寫學生姓名的筆跡正是自己的。當他如此說明後,對方又問:

    「冒昧請教,核發的對象真的是這裏的學生嗎?」

    「什麽意思?」

    「不,就是……貴單位在核發學生折價券時,會先確認對方是否為本校學生嗎?」

    「當然,提交申請書時,會請學生一並出示學生證。」

    「學生證上有照片吧?」

    「對。」

    「我明白了。那麽,不好意思,能請你告訴我們這個瓶窺同學的聯絡方式嗎?」

    「這個嘛……」海晴本想說「我查看看」,但洗柿平時教導的作業程序卻閃過腦中。「我們會指示她聯絡警方,假如你需要聯絡方式,能請你見過本人之後再自行詢問嗎?」

    「原來如此。」弁柄張口欲言,路考茶卻打斷了他,展現出敏銳的一麵——路考茶明白,除非發生了天大的事情,校方無意主動泄漏學生的個人資訊給警方。「那能麻煩你立刻指示她嗎?假如能請她來這裏和我們見麵,就再好不過了。」

    鈴替刑警們送上茶水。她似乎已在接待室外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海晴什麽都還沒說,她便先一步說「電話我來打」,並製止了正要起身的他。

    「啊,對了。」就在鈴打完電話歸來的同一時間,海晴也回想起來了。他問弁柄刑警:「去年五月高知大學女學生死亡的案件,是你負責的吧?」

    弁柄眯起眼,他那股學生氣息頓時煙消雲散,顯露出職業性的敏銳。「你還真清楚啊!我向你問案過嗎?」

    「不不不,其實我也是轉了好幾手聽來的。那件案子後來怎麽了?聽說有他殺的嫌疑?」

    「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聽說屍體發現者和那個女學生是同一所高中出身的,現在在二專當講師;而他參與了現場搜證——」

    「哦!你和那位老師認識啊?」

    「不,我和他並不熟。」明明點頭敷衍過去即可,海晴卻一板一眼地說明,實在相當符合他的作風。「我之前和那位老師的朋友聊天,他連發生過這件案子都不知道,聽了以後相當驚訝,而且很擔心後續發展;所以,假如解決了,我想轉告他,讓他放心。」

    「原來如此。」弁柄似乎接受了這個理由,露出頭一個微笑。「那件案子已經解決了,是自殺。之前會懷疑是他殺,是因為我們原以為她沒有自殺動機;畢竟她才剛考上大學,還是大一新鮮人。話說回來,因為是入學時期,也有人猜測她是適應不良。不過,後來我們找到了遺書。」

    「她有什麽煩惱嗎?」

    「說來很慘。」弁柄回複為與剛才不同種類的堅硬表情。「有好幾個男人對她下安眠藥,趁她不省人事時輪奸她。本來這種案例,被害人往往記不清自己曾被性侵;但或許是安眠藥的份量沒調好,她竟然在半途醒過來。那些男人知道大事不妙,就拍下她的裸照,威脅假如敢說出去,就要散布照片。其實她根本不必屈服於這種威脅,找個信得過的人商量就好了;但她似乎是時下少見的純真女孩,因過於羞恥及悔恨而尋死,在她租來的公寓房間裏上吊。她和你剛才說的那位發現屍體的老師似乎是情侶。唉,畢竟是離經叛道的戀情嘛!她也不敢找那個老師商量這件事。來龍去脈全都詳細地寫在遺書裏,真的很慘。」

    海晴雖然疑惑「離經叛道」是何意,卻無暇出口發問,因為鈴突然插嘴說道——

    「看來是慣犯。」她那微微泛青的眼白比平時更顯得冰冷。「知道那些男人是誰了嗎?」

    「咦?」

    「啊,對不起。」鈴似乎被弁柄錯愕的反應嚇了一跳,掩住嘴巴。「呃……我剛才打電話到瓶窺同學家,是她媽媽接的,說她現在去美容院,會替我們聯絡;我有請她媽媽轉達,要她辦完事後立刻到這裏來。」

    「大概多久後才能來呢?」

    「她媽媽說還要三十分鍾左右。」

    「是嗎?謝謝。呃……」弁柄開口說道,似欲挽留準備離去的鈴。他顯然和一般年輕小夥子一樣,為鈴的美貌目眩神搖。今天的鈴穿著類似男用的寬領白襯衫及灰色的兩件式套裝,那服裝絕稱不上漂亮,甚至有些俗氣;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裝扮卻更襯托出她的清秀可人。「關於剛才你的問題,那些男人的確是慣犯;根據遺書上所言,似乎有三個人。遺書上還提到了不少事,比方說,死者曾聽其他的女學生說過,有一幫人會在街上搭訕女孩子,騙她們喝下摻有安眠藥的酒後再偷走錢包,,或許這三個男人就是那幫人。」

    「不知道姓名嗎?」

    「那幫男人的姓名嗎?不知道,不過遺書上有提到一個名字,叫做淺鈍。」

    「淺鈍……」

    「據說他自稱是高知大學的學生。不過——」

    「自稱?這麽說來……」鈴擠開海晴,在刑警前坐了下來。「她也是在街上被搭訕的?」

    「不,不是。有一個同樣是高知大學的女學生和她住在同一座公寓,兩個人的交情很好;某一天,這個朋友拜托死者代替她去拿失物。原來是大學的行政單位打電話給那個朋友,說有人撿到她的失物,要請她去拿;那個撿到失物的男人本來是要問那個朋友的電話號碼,不過你們也很清楚……」他半是苦笑。「該行政人員表示校方不能泄漏學生的個人資訊,會請那個朋友主動聯絡他。那個朋友聯絡男人之後,男人表示自己撿到寄給她的信,想轉交給她。」

    「他說撿到信,當然是騙人的囉?」

    「大概是事先從她的信箱裏偷來的吧!」

    「這麽說來,那些男人的目的其實不是死者,是她的朋友——」

    「不,倒也不見得。對那幫男人來說,隻要是漂亮的女大學生就可以吧!朝倉那一帶有很多出租給學生的公寓,實際上,她那座公寓的住戶也大半都是高知大學的女學生。那幫男人隨便選個信箱偷信,再打電話給大學的行政單位,謊稱撿到那人的失物——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物色獵物的。」

    「原來如此。」路考茶似乎沒聽過這件事,顯得興味盎然。「事實上,那幫人也對代替朋友來拿信的死者下藥;很顯然地,他們並不在乎目標是誰。」

    「對。得知遺書內容後,那個朋友大受打擊,說是因為自己拜托死者去拿信,才會發生這種事……她當天有急事無法赴約,不得已才拜托死者的。個性純真的人,交的朋友果然也一樣純真;聽說那個朋友還哭著向死者的雙親道歉,說死者會遭遇不幸都是自己的責任,悲痛到連死者的雙親都要反過來安慰她。」

    「你說那男人自稱是高知大學的學生?」

    「根據遺書上所言,一開始出現的隻有他一個人;他自我介紹時,隻說自己是高知大學農學係的人,並沒報上名字。」

    「咦?那為什麽知道他叫淺鈍?」

    「那男人邀她一起吃飯,她大概認為自己是代替朋友來的,總不能對人家太冷淡,讓朋友難做人,所以不得不答應。他們進了家常餐廳,應該就是在那裏被下了安眠藥的;後來她的記憶中斷,醒來時,正被……就是這麽回事。不過,在她睡著之前,那男人曾拿出手帕,當時不小心弄掉了駕照;她幫忙撿起來,就瞄到了淺鈍這兩個字。」

    「這麽說來,這是本名沒錯囉?」

    「所以她在遺書中也顯得很不甘心,說那時應該更注意看清名字及住址,並記下來。」

    「想當然耳,高知大學的農學係裏並沒有叫淺鈍的男人囉?」

    「不,其實調查之下有一個,當時是三年級生。我們去問案時,他不但抵死不認,還說我們是故意找碴。他辯解說『哪有人打算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還老實說出自己是高知大學的學生』?他那麽一說,我們又沒物證……」

    「對淺鈍而言,反正到時會使用安眠藥,安全得很;所以姓名雖然不能說,但身分還是老實講,比較不會引人懷疑。畢竟農學係的校區雖然遠在南國市,但難保他不會再和被害人碰麵。然而,安眠藥的份量不夠,被害人在性侵途中醒了過來;那一瞬間,淺鈍一定很後悔自己老實報上身分吧!」

    「還無法確定他就是那個強暴犯。」弁柄的口氣有些心虛;他凝視鈴的眼神仍充滿眷戀,但職業道德終究勝過了個人情感。「至少以我們的立場而言,無法如此斷定——」

    「剩下的兩個呢?」

    「一無所知。不光是名字,連那幫人是否隻有三人都不確定。」

    宛如欲阻止氣氛陷入沉默一般,鈴起身更換茶葉,並將下午茶剩下的日式點心放到刑警麵前。

    「呃,那……」海晴拉回話題,似乎認為這是自己的義務。其實接下來隻要放任刑警們去等瓶窺同學到來即可,他大可回到工作崗位上;但他卻忍不住發問。他並非基於好奇心,純粹是出於串場的好意。「剛才你們問起學生折價券,也和這件案子有關嗎?高知南警署的刑警特地跑到安藝來,代表——」

    「昨天的晚報有刊,或許你們已經看過了。」弁柄向鈴道謝,啜了一口茶,又清了清喉嚨;他像是征求同意似地瞥了鄰座的路考茶一眼後,才開口說話。他的表情說明他不懂自己今天為何對一般市民如此饒舌。「昨天天還沒亮時,在高知市鬧區的巷子裏發現了一具年輕男人的屍體,是被以鈍器打傷後腦後勒死的——先讓對方無法反抗再行殺人,是常見的手法。不知是被凶手拿走了還是原本就沒帶,我們完全找不到錢包或駕照之類的東西,所以被害人的身分還不明。」

    「呃,所以……」海晴宛如仿效弁柄一樣,先征詢似地瞥了鈴一眼後才問道:「那是強盜殺人案囉?」

    「現場是住商混合大樓背後的髒亂小巷道,常有醉漢與流浪漢睡在那裏,所以也有這個可能。」

    「完全沒有和他身分有關的線索嗎?」

    「他的上衣背麵用英文字繡著YOSHIKI·U,當然,還不知道這上衣是不是被害人的。」

    「芳樹(YOSHIKI)?」海晴歪著腦袋;這名字他似乎在哪兒聽過,一時之間卻回想不起來。「芳樹啊……」

    「而從上衣口袋發現的,就是瓶窺高子的學生折價券。」

    「這麽說來,她和被害人有關係囉?」

    「我們就是想請教這個問題,才前來拜訪的。順利的話,說不定能查明被害人的身分。」

    「請問……」海晴的耳邊裏響起了水縹季裏子說「他好帥」時的聲音。「那個被害男性,是不是長得很帥?」

    弁柄及路考茶麵麵相覷,接著開口的是路考茶。

    「長得是很時髦,五官分明又端正,生前應該很有女人緣吧!」

    弁柄正要開口詢問海晴時,鈴說道:「就是她。」原來是瓶窺高子出現了。高子一頭短發,身材嬌小,但胸部卻高高隆起,足以「巨大」二字形容;再加上那不搭軋的娃娃臉,醞釀出一股獨特的風騷氣氛,感覺上就是個中年人殺手。

    既然目的已出現,自己再沒必要串場,因此海晴極為幹脆地將座位讓給高子,回到工作崗位上。此時,鈴悄悄抓住他的手臂,小聲喚道:「山吹!」

    「什麽事?」

    「剛才提的那件事」走離接待室一段距離後,她才在海晴的耳邊輕聲問道:「你知道多

    少?」

    「完全不知道,畢竟就連刑警也不知道被害人的身分啊!」

    「不是,我不是問那件事,是問去年五月自殺的高知大學學生的事。」

    「紫苑瑞枝的事啊?」

    「你知道這個名字」她抓著海晴手臂的手更使上了勁。「表示你知道的不少。」

    「坦白說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聽人家說過。」他簡單地說明是從上個月在「菖蒲」結識的朱華房子及青磁兩人那兒聽來的。「——就是這麽回事。」

    「唔……龍膽老師啊?」鈴動著嘴唇,似乎在說「果然如此」。「……有沒有辦法聯絡那個朱華小姐或青磁先生?我也想聽聽這件事。」

    「青磁先生的電話號碼——」青磁的母親似乎為海晴的食量而大為感動,嚴令兒子一定得再帶他回家玩;因此歸去之際,青磁給了他這張紙條。青磁雖然年輕,卻是個筆記狂,抄寫用的手冊寸步不離身。「就是這個,而朱華小姐應該可以透過他聯絡上。」

    「謝謝,感激不盡。」

    「白鹿毛小姐和紫苑瑞枝是朋友嗎?」

    鈴的嘴角浮現了某種亦可解讀為諷刺的微笑。「我大四時她才大一,所以來往時間並不長;不過沒錯,我認識她。剛才刑警不也提過她住的公寓?那座公寓位於朝倉,我從前也是住在那裏,因為這層關係才認識的。」

    「對了,我現在才想起來,紫苑瑞枝讀安藝高中時的同學也是這裏的學生。」海晴並末追究鈴那微妙又複雜的表情之意,而是簡單地說明了從牡丹增子那兒聽來的消息。「——是牡丹同學和她的朋友水縹季裏子同學,兩個都是藝術科二年級。你需要她們的電話號碼嗎?」

    「不必了,我自己查。山吹,謝謝你。」

    鈴隻差沒握手感謝而已。被鄭重道謝的感覺並不壞,假如對方是像鈴這樣富有魅力的女人,就更不用說了。不明就裏的海晴紅著臉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重新開始工作;而鈴似乎很好奇刑警與高子間的談話,一再不著痕跡地徘徊於接待室附近偷聽。

    「——哎呀,怎麽搞的?」木賊總算結束與學生的麵談,吐了一口氣;他一麵啜飲涼掉的茶水,一麵詢問海晴,下巴指了指接待室方向。「聽說是警察?發生了啥事嗎?」

    海晴簡略地說明弁柄等人的來意後,木賊皺起眉頭。「她該不會把折價卷拿給別人用唄!」他隔著牆壁瞪視位於另一端的瓶窺高子。

    「應該不會吧!要是男人使用寫有女孩子姓名的學生折價券,不被懷疑才怪呢!」

    「嗯,這倒也是。」

    「再說,上頭還有校名;我想應該沒男人有這種膽量,使用印著『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的學生折價券吧?」

    「照這麽說,那個男人為啥會有那張折價券?」

    「會不會是從她身上偷來的?連著皮包一起偷到的。」

    「不過一般拿走錢以後,不要的東西不就丟了?拿著女生名義的折價券也不能用啊!」

    「對耶!說得也是。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還是打算拿給認識的女孩子用?假如是偷來的。」

    「這麽一提,也可能是撿到的。」

    「撿到?哦!原來如此,他想物歸原主,所以才留著。說不定就是這麽回事咧!唉,不論如何,」木賊再一次以下巴指了指接待室。「隻要那個學生沒幹啥違背天良的事就好了。現代的年輕女孩子啊,做起壞事來都沒罪惡感的。」

    「她應該不會吧,長得那麽可愛,看起來不像是會犯法的人啊!」

    「就是長得可愛的才要小心!」木賊原本以為海晴在說笑,正要回以笑容,卻發現他一本正經,便抿緊了嘴唇。這是會上女人當的那一型,要是女人掉幾滴眼淚,搞不好會把全部財產都丟下去,最後被拋棄時隻能絕望地上吊自殺——一這麽想,他注視海晴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蘊含著同情。人太好也是個問題啊!「這種女孩覺得自己長得可愛,幹了啥事都會被原諒,基本上就欠缺道德啦!」

    「哦?是嗎?」

    「說來慚愧,咱根本不知道女兒平時在外頭幹啥好事。」木賊晚了幾秒才認知衝口而出的對白內容,大吃一驚。基本上,無論是炫耀或埋怨,木賊都不喜歡對同事談論家人;就算是在容易變得口無遮攔的酒席上,他也一向注意,避免提及。這樣的男人竟會毫無抵抗地談起女兒?他的理性疑惑著自己究竟怎麽了,但舌頭卻爽快地繼續轉動。「她的名字叫塔子,已經二十歲了,現在人在名古屋讀女子大學。」

    「一個人遠在外地,你一定很擔心吧!」

    「就是說啊!咱本來想讓她上本地的學校,她卻說想到外地念書;咱老婆又寵女兒,站在她那邊,拿她們忒沒輒。她和咱老婆開口閉口就是『已經是大人啦』,要真格的是大人,每個月哪需要給她好幾萬的生活費?就是小孩子才得給錢啊!對唄?山吹,儂覺得咧?雖然人家說二十歲就是不折不扣的大人了,但那是指經濟獨立的情況唄!」

    「當然,也有人認為隻要到了有選舉權的年齡就是大人。」海晴用力地點頭,但他的讚同方式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不過會去投票的學生仍是少數;既然沒實踐社會責任,被當成孩子看待也沒辦法。啊,不過有的大人也不去投票。」

    「塔子高一的時候啊,」海晴宛若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一般,混亂不已;但木賊卻無視於他,繼續說道:「大概是暑假玩瘋了,咱真格的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因為喝酒而被輔導。」

    「高一就喝酒啊?哈哈,是有點太性急了」

    「儂也覺得有問題唄?可是咱身邊的人全都開明得莫名其妙,說啥『現在哪有人上了高中還沒喝過酒的』。唉,畢竟在咱們這個地方,有這種風氣,咱是能理解啦!但凡事總有個社會性嘛!對唄?總有道德問題嘛!就是有人會滿嘴歪理,說啥『二十歲生日前一天抽的菸和二十歲當天抽的菸有啥不一樣?前一天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抽不成,一分鍾後抽就可以的說法不合理,沒有科學根據,所以年齡限製也不合理』之類的。可是啊,要是菸酒都不設年齡限製的話,會變成怎樣?發育期沾這些東西,是百害無一利!所以才得劃條界線啊!對唄?就算覺得一分鍾前抽不成、一分鍾後抽就可以的說法不合理,總是要找個點劃出界線來嘛!」

    「你說得很對。」

    「唉,雖然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要問咱高中時是不是真格的菸酒不沾,倒也不是這麽回事。」海晴的頭點得太幹脆,似乎令木賊心生愧疚,是以他也說了些老實話。「可是女孩子不能這麽做。唉,說這些話,人家又要埋怨咱性別歧視;但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心情忒複雜啊!再說,一樣是喝酒,找個地方躲起來偷偷喝也就罷了,不必跑到酒館站著喝唄!真格的不知道該怎麽說她。」

    「跑到酒館站著喝啊?哈哈哈,真豪邁耶!我還沒這麽喝過。」

    「是嗎?咱家的塔子才高一就搞這些啦!和她的三個朋友一塊兒。咱絕不會忘記,是在咱家附近的『水縹酒館』。」

    「水縹?該不會是——」

    「哦,或許山吹也對這名字有印象,因為他們家的女兒現在是這裏的學生,應該是二年級唄!不過咱還沒在校園裏碰過她。那女孩子叫季裏。那家酒館已經沒啦,他們全家搬到高知去,舊址成了停車場。女兒好不容易進了本地的二專,家人卻到外地去了;咱聽塔子說過,季裏現在一個人住在這邊。」

    原來如此。海晴總算明白為何本地出身的季裏子不是住家裏,而是租房子;原來其中有這層緣由啊!

    「因為住得近,咱家的塔子和季裏,還有『水縹酒館』對麵有家『牡丹藥局』,那家的女兒小增,她們三個忒要好。」

    「小增……是增子同學嗎?牡丹增子。」

    「對、對,小增現在也是這裏的學生,儂應該看過她的名字唄!儂的工作就是看學生的名字嘛!總之這三個人再加上另一個,四個高中女生站在『水縹酒館』的櫃台前喝酒,而且還是在大白天,真格的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們。後來咱釘塔子時,問她到底在想啥,竟然回咱說:『到了晚上一堆中年人,就喝不成啦!』」

    「請問『釘』是什麽意思啊?」

    「哦,在這裏是『責罵』的意思。」

    「所以你還是罵了令嬡啦?」

    「罵翻了咧!塔子是乖乖地聽咱罵,到底有沒有反省就不知道啦!不過之後到高中畢業為止都沒有再惹出任何問題就是了。」

    「還有一個人是誰?也是朋友?」

    「是班長,不過塔子和其他三個人不同班。聽說季裏和那個女孩子忒要好,那女孩子很乖巧,導師聽到她被輔導還嚇了一跳,問是不是弄錯了咧!唉,咱家的塔子就算了,其實季裏和小增都是乖女孩;這麽乖的女孩子們,到了暑假也會想解放一下啊!正好季裏家是賣酒的,她「好奇,才忍不住喝了啤酒。」

    「她們喝的是啤酒啊?」

    「還有冷酒,至少塔子有喝。她們還開了青花魚罐頭和油漬沙丁魚罐頭下酒,又不是老頭子!」

    「很豪邁啊!」和季裏子及增子高一時同班且是班長,那就是——海晴忍不住確認。「那個班長是不是姓紫苑?紫苑瑞枝——」

    「不清楚耶,是這個名字嗎?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咱早忘啦!其他兩個是鄰居,名字早就知道了,隻有那個班長是咱當時才認識的。」

    「她們喝得很醉嗎?」

    「不,倒也沒有,反而是吃得比較多。咱看她們是好奇才喝的,其實根本不懂得滋味。不過她們竟然從下午一點待到傍晚六點,真格的有夠笨。而且塔子和那個班長還穿著製服,到底在想啥啊?」

    「製服?安藝高中的製服嗎?」

    「對啊!」

    「這樣的話,店家也有責任吧!明知是高中生還賣酒給她們。」

    「那時候顧店的季裏的祖父,也是那種『開明』的人;季裏一問『爺爺,可不可以喝點酒看看啊』?他就滿嘴答應,興衝衝地替她們備酒,還是免費的!真格的不敢相信。」

    「真的很開明耶!」

    「那個爺爺已經過世了。季裏的爸爸是上班族,沒打算繼承那家店;所以趁機把店賣掉,全家搬到方便他通勤的高知去。唉,就是這麽回事。現在想起來是忒好笑,不過當時咱真格的大受打擊;可是生氣的卻隻有咱一個人,身邊的人都開明得莫名其妙。咱老婆還說『為了一點小事幹嘛氣成這樣?比起汝個的小鋼珠,罪還輕得多了』。根本是兩回事好唄,豬頭。」

    「哦?木賊先生喜歡打小鋼珠啊?」

    「現在已經不打了,不過有一陣子迷的咧!有次甚至沒把薪水拿回家,全拿去打個精光。那一次咱老婆可發飆啦,拿竹刀趕咱出去,還叫咱別回來了。那時候咱真格地感覺到殺氣,後來學乖了,就不再玩那種蠢玩意兒了。」

    「竹刀?這麽說來,你太太有練劍道啊?」

    「從前練的,而且還是五段。」

    「太太是劍道五段還把全部薪水拿去打小鋼珠?真是不要命了,未免太不知死活了吧!」

    「但那和塔子喝酒沒關係啊!唉,或許她是想說咱做人老爸的那麽放蕩,女兒才會學壞唄!話說回來,咱一個人那麽生氣,像傻瓜一樣。校方也包庇她們,沒做任何處分。」

    「還真是寬大啊!」

    「大概是因為她們平時很乖唄!不過真正的原因,應該是輔導老師體諒她們還得配合警方做筆錄。」

    「高中生喝酒得做筆錄?太誇張了吧!」

    「不不不,是另外一回事。塔子她們喝酒的那天,酒館對麵的藥局遭了小偷。」

    「小偷?」

    「『壯丹藥局』保險箱裏的錢被偷了。是下午三點多時的事,光天化日之下犯的案。」

    「那個保險箱裏放了多少錢啊?」

    「多少錢啊?雖說是保險箱,其實也隻放了店東牡丹奶奶的私房錢而已,好像是十來萬唄!話說回來,那案子倒也很奇特,挺不可思議的。」

    「哦?怎麽個不可思議法?」

    「咱從頭說明唄!那個藥局是牡丹奶奶開來打發時間的;其實不隻『牡丹藥局』,『水縹酒館』也一樣,生意都不怎麽好。那條街在咱小時候算大的,還滿熱鬧;但現在不一樣,銀行和郵局全搬走了,又蓋了忒大型連鎖超市,市中心已經轉移到國道沿線。牡丹奶奶人是還活著,不過藥局開不下去了,所以那間店現在也沒啦!其實四年前就已經門可羅雀了,所以放暑假後,奶奶下午都把店交給孫子喜一顧,自己出去散步。」

    「喜一是——」

    「小增的弟弟,當時還是國小五、六年級。那孩子忒聰明,現在念高知的私立高中,不曉得是土佐塾還是學藝;成績忒好,上東大不是夢想,和他讀安專的姊姊差多啦!這種孩子果然從小學時就與眾不同。那年剛放暑假時咱感冒,到『牡丹藥局』去買藥,看到喜一獨自在顧店;他不光是坐著而已,已經開始寫暑假作業了。咱就說啦,才剛開始放假,不必那麽急。結果他回說,不快點寫完暑假作業,沒辦法準備入學考。」

    「哇!」海晴國小、國中暑假時從沒坐在書桌前的記憶,對此隻能感歎不已。「真了不起耶!」

    「就是說啊!和咱家那個每到八月三十一日就要全家出動寫作業的女兒大不相同。而且他的工藝作業也快做完了,那時咱看見旁邊放著一個木頭書架,大小和喜一本人的身高差不多,做得有模有樣的;要是不說,根本看不出那是國小學生的暑假工藝作業。」

    「是他一個人做的嗎?」

    「好像是。那孩子不隻作業,啥事都不喜歡讓大人幫忙,說他不靠大人的力量,自己也能做好。該怎麽說咧?自尊心很強。像那個書架,咱好意想幫他做,向他借工具,他卻要咱別幫忙,說啥都不讓咱碰他的作品。」

    「真是連大人都自歎不如啊!」

    「該說他根本就是大人啦!咱還聽說他自懂事以來就開始寫日記,無論大小事情都寫得仔仔細細,文章結構忒嚴謹,有些連大人都寫不太出來咧!才能這種東西真格地可怕!」

    「好羨慕喔!」一如往例,海晴又衷心地欣羨起這個早熟的小學生。「真厲害!」

    「案發的那一天,牡丹奶奶吃完午飯,又照常把店交給喜一顧,自己出去散步,喜一也照常邊寫作業邊顧店。寫作業之餘,他還抽空寫寄給老師和朋友的暑期問候卡;寫完了以後,就到附近的郵筒去投件。」

    「放著店裏沒人顧啊?」

    「大概是想反正不會有客人上門唄!後來喜一也忒後悔的。唉,也難怪啦!要等牡丹奶奶或其他家人回來,得等到傍晚;他寫好了問候卡,當然迫不及待地想早點寄出去啊!」

    「原來如此,那時正好是案發的下午三點左右?」

    「對啊!喜一說他是兩點五十五分出門的;因為他特地挑了平時沒半個客人上門的時段寄信,出門時確認過時鍾,時間應該錯不了。」

    「這孩子真的做什麽事都想得很周到耶!」

    「就是說啊!喜一把整疊卡片塞進郵筒以後,就立刻回到店裏;時間大概隻過了五分鍾左右,店裏的時鍾當時是三點一分或兩分。」

    「就在這期間遭了小偷?」

    「喜一趕回藥局時,看到一個男人從店裏小跑步出來;他以為是客人,想追上去,那人卻一下子就消失無蹤。」

    「那就是犯人?」

    「嗯,應該就是唄!關於那個男人的事,咱等一下再仔細跟儂講。總之喜一回到店裏後完全沒發現異常,繼續顧店、寫作業,直到牡丹奶奶回來……這段時間內沒半個客人上門。快五點時,牡丹奶奶回來後,喜一就和奶奶交班,回家去了;而奶奶隨後便發現保險箱出事。當時她漫不經心地看了保險箱一眼,發現鎖被弄壞,裏頭的錢也被偷了。後來她報了警,鬧得沸沸揚揚的。」

    「保險箱是被什麽弄壞的?」

    「喜一做工藝用的鐵槌,聽說就掉在保險箱旁邊。犯人看準沒人顧店時摸進店裏,起先大概打算把保險箱整個帶走唄!但看到喜一做工藝用的鐵槌放在一旁,就順手拿來把鎖敲壞。」

    「隻要有五、六分鍾,就足以犯案了。」

    「是啊!所以喜一看到的那個男人似乎就是犯人。不過,喜一沒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一方麵是因為轉眼間就不見人影了,另一方麵是因為那男人還戴著白口罩和墨鏡。在那種大熱天耶!」

    「可疑到了極點啊!」

    「不過,喜一說他剛看到時,一時之間以為是咱。」

    「咦?木賊先生?為什麽?」

    「因為體格有點像,而且那個男人跑出店門後,就往咱家的方向去了;不過見他在玄關前晃了一下,又一溜煙地跑到後麵去,喜一才知道自己認錯人。」

    「那個男人該不會也想到木賊先生家偷東西吧?」

    「警察也這麽說,跑到咱家來問了一堆問題,還問有沒有東西被偷。當時咱和咱老婆都在工作,至於女兒塔子嘛,就像剛才說的一樣,在酒館喝酒;所以當天沒人在家,正好方便小偷上門。咱連忙檢查家裏,幸好沒東西被偷。」

    「那麽那個男人跑到木賊先生家周圍幹嘛?」

    「誰知道?說不定他本來想下手,可是看門窗鎖得緊緊的,隻好死心;再說,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總之,警方要搜查那個男人的下落,但這時候卻出現了奇怪的證詞,就是在藥局對麵喝酒的塔子她們……」

    「從令嬡她們的位置看得見藥局的店門口嗎?」

    「對啊!正好可以清楚看見客人出入。警察問塔子她們有沒有看到可疑的男人出入『牡丹藥局』時,儂知道她們怎麽回答的嗎?她們說:『咱們隻看見喜一拿著郵件出去,過了五分鍾後回來;下午一點到六點之間,出入店門的隻有喜一一個人。』」

    「請等一下,令嬡她們沒看見牡丹奶奶散步回來嗎?」

    「有,但出門的時候沒看到。」

    「這麽說來,牡丹奶奶是在下午一點前出去散步的?」

    「應該是唄!總之,塔子她們堅持出入藥局的隻有喜一和牡丹奶奶,還說假如有個帶口罩和墨鏡的男人出入,她們不可能沒發現。」

    「不過令嬡她們當時在開宴會吧?又不是一直監視著對麵的藥局,說不定聊天聊得一起勁,就看漏了。」

    「對啊,警方也這麽說,再說她們又喝了酒。可是塔子她們卻堅持沒看漏,說她們並沒喝醉,而且季裏的爺爺也可以作證。」

    「季裏子同學的爺爺怎麽說?」

    「他也說要是有那麽可疑的男人在店門前閑晃,他一定會發現,因為從酒館可以把藥局門口看得一清二楚;不過難保她爺爺沒老花看錯。」

    「這麽一來,喜一證詞的可信度就成為關鍵了。」

    「是啊!不過喜一也對自己的眼睛有絕對的自信;警察問他會不會那個男人不是從藥局、而是從隔壁人家走出來的;但他說自己絕對沒看錯,確實是從藥局走出來的。」

    「請等一下,『從隔壁走出來』是什麽意思啊?要是那個可疑男子真的是從隔壁走出來的,這件案子不就變得更複雜了嗎?因為這代表錢不是那個男人偷的。」

    「警方是這樣想的:偷了錢的犯人沒走『牡丹藥局』的正門口,而是從後門離開;接著從隔壁人家的後門侵入,再從隔壁人家的正門玄關離開。這麽一來,喜一和塔子她們的證詞就沒有矛盾之處了唄?」

    「原來如此。那實際上到底是怎麽樣?」

    「也不對,藥局的後門是從內側鎖上的,就算想出也出不去。警方又猜測犯人可能是爬上二樓後跳窗逃逸,所以便調查家中有無留下任何痕跡,但最後還是沒找到任何有力的證據。」

    「所以呢?結果怎麽樣?」

    「結果就那樣啊,陷入迷宮之中。牡丹奶奶可能是嫌麻煩,就撤回報案了。她看得很開,說反正被偷走的錢不多,把店丟給孫子顧的自己也有責任。」

    「嗯,的確很不可思議。」海晴歪著腦袋,漫不經心地喃喃說道:「不過還真巧,令嬡她們當時正好待在那裏。」

    木賊亦有同感。假如當天下午塔子她們沒去「水縹酒館」喝酒,季裏子的祖父也不會跑到店裏來;平常那個時段鮮少有客人上門,若是塔子她們沒光顧,水縹爺爺應該會窩在家中看電視吧!換句話說,便無人能明確證明未曾有任何可疑男子出入藥局過。

    木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開始懷疑:當天塔子她們在遭小偷的藥局前喝酒,真的隻是偶然嗎?

    當然是偶然——對於自己荒誕的疑念,木賊不由得苦笑起來。倘若塔子她們不是偶然在那兒,豈不是事先預料到當天「牡丹藥局」會遭小偷?怎麽可能!塔子她們要怎麽預料這種事?除非她們與犯人共謀……

    木賊僵住了身子。塔子等人當然不可能與犯人共謀。但若是退一百步想,假設真有這麽荒謬的事,這件案子的不可思議之處便完全消失了。塔子她們堅稱沒看見可疑男子,是為了包庇犯人,在塔子等人的偽證之下,案件呈現了不可思議的麵貌,而這正是這件竊盜案不了了之的最大原因。因為她們四人異口同聲地主張沒看見犯人,因此警方不得不懷疑犯人並非從店門口離去,或是喜一的目擊證詞有誤。

    不,慢著,不是四個人;加上季裏子的祖父,是五個人。怎麽可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難道爺爺也是共犯?不,倒也不見得。爺爺究竟有無看見犯人,還無法確定;說不定他本人並沒把握,隻是受四個高中女生的證詞影響,錯以為自己絕沒看見而已。他年事已高,這是極有可能的。

    爺爺不是共犯,隻是被利用——這個看法應該無誤。這麽一來,犯案的便是那個男犯人及塔子等五人,而被偷的金額是十萬圓,一人可分得兩萬。雖然不是值得冒險的金額,說不定是因為他們誤以為保險箱裏有更多錢。

    天啊!木賊隻覺得一陣茫然。這麽一想,一切都顯得合理了,不是嗎?塔子她們不隻喝酒,竟然還和竊盜案有關連?

    「不過犯人還真大膽耶!」海晴的聲音讓木賊回過神來。「弄壞保險箱、拿走裏頭的錢,的確隻需要五、六分鍾;但犯人難道沒想過,要是他正在破壞時喜一回來,該怎麽辦嗎?」

    這倒也是。事到如今,木賊才發現這一點更加不可思議。在短短的五、六分鍾之內,犯人毫不遲疑地弄壞保險箱並搶走裏頭的錢財,這代表他很清楚牡丹奶奶的保險箱放在何處。這也就算了,為何他會動起砸鎖的念頭呢?他使用喜一的鐵槌,代表自己沒準備工具;換句話說,起初他可能打算直接帶走保險箱。既然如此,為何刻意改變計劃,當場將鎖破壞?喜一不知何時會回來啊!

    木賊開始認為:喜一目擊的男人,說不定真是從「牡丹藥局」的隔壁住家走出來的。換句話說,那個男人和案件其實毫無關係,並非犯人。那麽錢又是誰偷的?是在喜一目擊男人身影之前——比方喜一和吃完午餐的牡丹奶奶交班之前——被偷的嗎?

    遭小偷之事是壯丹奶奶自導自演……?這也說得通。奶奶在交班給喜一之前,便先弄壞了保險箱;那裏頭的錢呢?莫非原本就是空的?仔細一想,保險箱中裝有十來萬圓隻是牡丹奶奶的片麵之詞,連她的家人也無法確定。

    木賊試著想像。奶奶每天都去散步,或許問題便是因此而生。也許奶奶散步時認識了朋友,她平時常對那個朋友吹噓保險箱裏子虛烏有的錢;某一天,那個朋友向她調頭寸,但奶奶拉不下臉坦承根本沒那筆錢,因此自導自演,假裝遭小偷。她怕警方徹底調查後,自己的獨角戲會穿幫,因此才撤回報案。

    木賊歪了歪腦袋。這說法有可能,但他卻覺得不對勁。牡丹奶奶自導自演說雖可成立,卻無法說明塔子她們當時為何正好待在那裏。木賊現在確信她們在那兒喝酒絕非偶然;倘若她們真是出於好奇心喝酒,即使季裏子的祖父再怎麽開明,也不會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共場所喝酒吧!照理說,應該會選在某人的房間——比如家人不在的塔子房間——才是啊!木賊感到這群女孩們別有用心。

    但若喝酒不是偶然,就隻剩下女孩們是共犯的解釋。正當木賊為了這個事實歎息之時,突然靈光一閃:假如塔子她們喝酒並非偶然,且沒作偽證的話……換句話說,真的沒有可疑男子出入藥局的話,那代表什麽?

    作偽證的變成喜一。令人驚訝的是,假設戴著白口罩與墨鏡的男人從未存在過,也完全說得通。為什麽他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犯人就是喜一。

    不,慢著。若喜一自行破壞保險箱並拿走了錢,那錢到哪兒去了呢?藏起來了嗎?不可能。既然警方調查過他家,用一般的藏法應該會被發現——

    對了!郵件……答案出人意料地輕易浮現。喜一將錢裝入信封,和暑期問候卡一起丟入郵筒中;隻要他胡捏收件地址,日後信件便會退還給寄件人。喜一腦筋那麽好,為了避免被懷疑,肯定計劃得極為周全。

    但犯人若是喜一,塔子她們又是扮演什麽角色?木賊無法理解。假如她們是刻意選在那個時地喝酒,代表她們和喜一是共犯?但假使如此,塔子等人應該宣稱自己也看到了喜一目擊的男人才是啊!為何反而照實說?

    照實說……木賊的視野倏地由負片反轉為正片,他恍然大悟。或許塔子她們是刻意在「牡丹藥局」前「監視」,以妨礙喜一犯罪。當然,這個假設要成立,得建立在塔子等人事先得知喜一計劃的前提上。她們可能事先得知喜一的計劃嗎?

    或許可能——經由喜一的姊姊增子。也許喜一陶醉於自己的聰明才智,將計劃钜細靡遺地寫在日記之中,又陰錯陽差地被增子看見……

    於是,增子找了死黨季裏子商量,但季裏子也無計可施;她們又拉塔子入夥,但塔子那丫頭隻會大驚小怪,肯定幫不上忙。能監視藥局門口的場所隻有酒館的櫃台,因此她們姑且以未成年飲酒為煙霧彈,守在那兒。這麽大膽的點子是誰想出來的?雖然沒有根據,但木賊總覺得是第四個人——班長——的主意。她不隻提供點子,又判斷人數越多越有利於提升目擊證詞的可信度,因此加以協助。

    不,慢著。推敲至此,木賊遇到了瓶頸。雖然塔子她們在外監視,喜一依舊實行了計劃。喜一自然也看得見塔子她們喝酒,但這並未發揮抑製作用;或許喜一認定塔子等人已喝醉,無法提供確切的證詞吧!話說回來……

    木賊覺得不可思議。塔子等人不惜付出被輔導的代價進行妨礙,但行動未免稍嫌消極了一點。她們大可在喜一有動靜時,派個人偽裝成客人造訪「壯丹藥局」,隨便編造藉口,賴在店門前不走;如此一來,喜一自然做不了有效的偽證。既然打算妨礙,至少得有這些行動吧!

    或是她們自忖無法阻止喜一實行計劃,因此誌不在妨礙?喜一企圖將罪行推到虛構的男人身上,而塔子等人的任務,似乎於證明該男子並不存在的階段便告結束;她們就此滿足了?

    不……不,或許這正是塔子等人的目的——木賊突然思及這個可能性。成為代罪羔羊的虛構男人。

    倘若她們真正的目的便是拯救那個男人——不,追根究柢,那個男人真的是「虛構」的存在嗎?

    喜一是怎麽指證的?他說有個戴著口罩及墨鏡的可疑男子走出藥局,並往木賊家的方向而去;假如少了塔子等人的證詞,木賊豈不是沾上嫌疑?當時他的工作多半在外頭跑,無法提出明確的不在場證明;再說……木賊想到了一件事,更是膽戰心驚。當時的自己也有動機。一個瘋狂沉迷於小鋼珠、甚至把薪水全數花完的男人,會因為沒錢打小鋼珠而覬覦鄰居老奶奶的私房錢,也不足為奇啊!

    喜一連這點都計算過了?隨著一陣戰栗,木賊更想起了某個決定性的關鍵。案發數天前,暑假剛開始時,木賊到「牡丹藥局」去買感冒藥;那時他想替喜一做工藝作業,因此伸手去拿擱在一旁的工具。雖然最後喜一沒讓他幫忙,但他那時碰到的工具是什麽?

    是鐵槌……敲壞保險箱的鐵槌柄上清楚地留有木賊的指紋。當然,警方必然會認定喜一以外的殘留指紋便是犯人的指紋。

    或許——木賊繼續思考,態度冷靜得連他自己都大為意外——木賊偶然在鐵槌上留下指紋,喜一才想出這個計劃的。為了讓自己擺脫嫌疑,喜一需要代罪羔羊;他打算將罪行推到木賊頭上。喜一唯一的失敗便是將計劃钜細靡遺地寫在日記上,且被姊姊增子偷看到……

    若是沒有這個瑕疵,或許木賊便如喜一計劃的一般,被當成小偷逮捕。塔子她們在這緊要關頭以舍身戰法救了他,他的女兒塔子……

    「——果然是被偷的。」這句對白讓茫然自失的木賊回過神來。一看之下,在接待室附近偷聽兩名刑警與瓶窺高子說話的白鹿毛鈴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殺的被害人似乎就是那些迷魂大盜的一份子。」

    「咦?是嗎?」海晴自然無由窺知木賊這數分鍾之間複雜的心境變化,悠哉至極地將身子由他轉向鈴,並盤起手臂。「那瓶窺同學也是受害人——?」

    鈴正要點頭稱是,從接待室彼端出現的路考茶、弁柄及高子卻打斷了她。高子沒瞧海晴等人一眼,便迅速離開;而兩名刑警則向海晴及鈴說了句「感謝協助」,行禮後便告辭而去。

    「發生了什麽事?」洗柿剛結束總務的小型會議回來,他一麵目送刑警們的背影,一麵小聲問道:「氣氛很嚴肅啊!」

    在鈴簡單地說明來龍去脈之時,海晴替木賊及洗柿換去了涼掉的茶水。時值下班時間將近的午後時分,四人一麵啜飲新泡的茶,一麵交頭接耳。

    「——就是這麽回事。」

    「還真是怪事啊!」

    「根據瓶窺同學的說法,那張折價券是上周日去高知玩時,連著錢包一起被偷走的。」

    「她遇到扒手了?」

    「不是,她看完電影後,在鬧區被搭訕;他看對方長得帥,就答應和他一起去喝酒。正喝得興起時,她卻突然發困;醒來後,那男人和放在手提包裏的錢包都消失無蹤了。刑警先生拿了被害人的照片請瓶窺同學指認,她說的確是那個人。」鈴又對木賊及洗柿簡單地說明了專找女性下手的迷魂大盜之事。「據目前了解,那個集團有三個人;而刑警似乎認為這次被殺的被害人是其中一個,因為結束問案之前,年輕刑警曾對年紀較大的刑警說:『看來最好再找淺鈍談一次。』」

    「不過,就算那個叫淺鈍的小子真是迷魂大盜之一,我看他打死也不會承認認識被害人的。」

    聽完簡略說明後,洗柿展現了他敏銳的一麵。「認識被害人,代表他也是同夥,等於承認自己的竊盜罪行。」

    「我想,警方應該會隱瞞安眠藥的事,隻要他指認被害人吧!當然,這隻是我的想像。」

    「原來如此。不過還真奇怪耶!」洗柿自行續了杯茶。「那個被害人幹嘛小心翼翼地把折價券保留下來?那個女孩的錢包應該早被他丟掉,湮滅證據了吧?」

    「嗯,好像是。」

    「那為何隻留下折價券?他又用不著。」

    「不,對那種人而言,說不定用得著。」

    「咦?什麽意思?」

    「我看他打算再扒一次瓶窺同學的皮吧!」

    「扒皮?你是說,再對她下一次安眠藥……?」

    「我想這次的目的不是錢,而是她的身體。你們看,瓶窺同學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或者該說是個……性感小辣椒?說不定他們覺得這種肥羊偷完錢就放走太可惜了,想再下手一次——」

    「等等,她既然能指認被害人的照片,表示把那個男人的長相記得很清楚;既然這樣,怎麽可能會上第二次當、乖乖喝下安眠藥呢?假如又在街頭碰上那個男人,她一定會防備的。這一點,那個男人應該也很清楚吧!」

    「所以下次接近她的就換成另一個人。」

    「啊,對喔!原來如此,他們有三個人嘛!」

    「折價券不但印有姓名,又可讓他們拿來充當失物,藉口要物歸原主而邀她出來,是絕佳的道具;所以被害人才會刻意留下折價券沒丟。」

    「原來如此,腦筋轉得還真快。那幫人真壞耶!」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像!」

    「不好意思,雖然時間還有點早……」木賊一麵看著時鍾,一麵起身。「今天咱先回去了。」

    「好,請慢走。」由於木賊平時鮮少在下班時間準時離去,因此引起洗柿的興趣。「有啥事要辦嗎?」

    「不,隻是去買個東西。咱剛剛想起女兒的生日是在下個禮拜,偶而總要送點好東西給她嘛!平時咱連信都忒少寫。」

    「哈哈!」見了木賊意外的一麵,洗柿顯得樂不可支。「很好啊!令千金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過年輕的女孩子喜歡啥啊?」站是站了起來,木賊的表情卻甚無自信。他向鈴問道:「儂覺得送啥比較好?」

    鈴吃吃笑著,也站了起來。「不如我陪你去選吧?」

    「儂肯陪咱去啊?」見鈴一口允諾,木賊明顯地鬆了口氣。「萬事拜托啦!請白鹿毛小姐挑儂覺得好的,咱會請客道謝。」

    「股長,那我也先失陪囉!」

    「好、好,慢走。」洗柿揮手目送兩人離去,但將近五點之時,他卻變得心浮氣躁起來。

    「欸,山吹。」

    「什麽事?」

    「不好意思,我也可以早點回去嗎?」

    「好啊,請便。」

    「其實啊,我今天和學務長約好了一起去喝酒。」海晴明明沒問他,洗柿卻興衝衝地一麵說明、一麵準備回家。「我以前一滴酒都沾不得,太不上道了,有很多人等著向我討舊帳,真是傷腦筋啊!哈哈哈哈!我老婆倒是沒好臉色,問我怎麽突然又開始喝起酒來了;這陣子她的脾氣很差,哈哈哈!好啦,那我先走了。」

    洗柿踩著輕快的腳步離去後,隻剩海晴獨自留下來加班;他致力於製作二年級生的成績單,真到八點為止。本來為了節省經費,一到六點就會關掉電源;但今年將送走頭一批二年級生,因此洗柿向學務長商量,讓夏天就業時期的供電延長到晚上八點。

    八點結束工作後,海晴便前往最近常去的居酒屋。從前他幾乎滴酒不沾,但來到高知之後卻養成了晚酌的習慣,晚餐也從一成不變的拉麵套餐變為居酒屋餐點。

    當海晴哼著歌前往居酒屋「韓紅花」時,竟在路上巧遇獨自行走的鈴。「咦?」

    「哎呀,山吹。」即使在昏暗的街燈下,鈴的笑容仍像大白天時一樣毫無陰影。「你現在才下班?」

    「是啊!白鹿毛小姐呢?」

    「陪木賊先生買完東西了。雖然他好意說要請客,不過我婉拒了,去辦其他事。」

    「其他事?」

    「你不是告訴我青磁先生的電話嗎?」

    「哦,你去找他啊?」

    「我才剛和他聊過。今天朱華小姐沒空,他說改天再替我介紹。」

    「那晚飯呢?」

    「現在正要去吃。山吹也是啊?」

    「我正想到『韓紅花』去,你要不要一道去?」

    「啊!我聽說那裏東西很好吃,早就想去了。」

    店內客滿,他們等待片刻後,有張桌子空了下來,於是兩人便行入座。

    「山吹,」他們一麵閑聊工作上的事,一麵吃喝一陣後,鈴突然如此喃喃說道。「你都不問耶!」

    「問?問什麽?」

    「紫苑的事啊!比方問我為什麽對她的事那麽感興趣、去找青磁先生和朱華小姐打算問些什麽之類的。一般人一定會問東問西,但你卻完全不問。」

    「啊,我該問嗎?」

    「也不是啦!不追問是再好不過。」她停止吃吃嬌笑後,便以那眼白泛青的靜謐雙眸凝視著海晴。「我隻是覺得你很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自出生以來從不覺得自己有半分神秘色彩的男人抓了抓鼻頭。「是嗎?」

    「山吹的爸媽住在東京?」

    「對,在練馬的富士見台賣幹貨。」

    「有沒有兄弟姊妹?」

    「上頭還有男女各三個,共七個孩子,我是老幺。」

    「哇,大家庭耶!那——你會一直留在高知?」

    「會嗎?我想不會吧!明年應該就會回去當SKG大樓的警衛。」

    「SKG……」鈴的嘴角意味深長地翹起。「SKG大樓啊……山吹,你知道那棟大樓的所有人是誰嗎?」

    「所有人?不清楚耶,是誰啊?我沒注意這些事。還是應該知道一下比較好嗎?」

    「怎麽會?」鈴爽朗一笑,暢快地喝幹了啤酒。「不知道的人比知道的人來得珍貴多了。」

    鈴的視線往一旁流動,並朝著出入口舉起了手。海晴回頭一看,龍膽隆義正一臉無趣地佇立在那兒,似乎在等吧台空出。「要不要-起坐?」

    「可以嗎?」他扶正眼鏡,交互打量海晴及鈴;猶豫片刻後,他脫下鞋子,在鈴的身旁坐下。「那就打擾了。」

    「老師常來這家店嗎?」

    「嗯,還好啦!」他似乎正在回想鈴和海晴的名字,語尾含糊不清?「偶爾來。」

    「老師,你今天有來學校嗎?」

    「有啊,怎麽了?」

    「你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知道」或許是感受到鈴的語氣中別有含意吧,龍膽謹慎地打量她和海晴的表情。「發生了什麽趣事嗎?」

    「有刑警來學校。」對吧?如此征求海晴讚同的鈴,更顯得是故作無心。「安藝警署和高知南警署來的。」

    「高知南警署來的?」龍膽已將海晴代為斟滿的酒杯端近嘴邊,手卻又停了下來。「怎麽會大老遠跑來這裏?」

    「那位刑警姓弁柄」鈴展露剛從青磁那得來的情報,避開了問題。「聽說他和老師是朋友?」

    「弁柄啊?我的確認識他,我們都是高知大學的。」雖然龍膽試圖將眼前的話題當作一般的閑話家常並浮現微笑,但他的嘴唇卻是僵硬的。「他是為了什麽事來的……?」

    鈴簡短說明某個男人在高知市的鬧區被殺,身上卻帶著安專學生的學生折價券之事。「——所以,他們也找了那個姓瓶窺的女孩來問案。」

    「還真奇怪啊!」龍膽終於浮現了微笑,卻有種瞧不起人的味道。「我不知道那人為什麽會帶著別人的折價券,但憑這種東西,恐怕無法明白他是什麽來路吧!」

    「哎呀,但他們說上衣繡著名字喔!對吧,山吹?」

    「對。」海晴完全沒察覺流動於眼前兩名男女間的奇妙緊張感,仍舊發揮著他的食欲。「聽說是繡著YOSHIKI·U。」

    「這種名字很常見啊!」龍膽的眼底宛若出現了座冰山,臉龐透著殘酷之色。他浮現了某種欲以憎惡相稱又嫌過於冷酷的表情,但一瞬間後,又立刻回複那瞧不起人的神經質笑容。「既不知道是姓還是名,也不知道U是哪個字的縮寫——」

    「說得也對。」鈴的態度與她的台詞相反,顯然不同意龍膽的意見。「說不定會因為被害人身分不明,就此成為懸案。」

    「對了,白鹿毛小姐。」龍膽總算想起了名字。顯然地,他希望藉此轉變話題。「你也是高知大學出身的吧?這麽說來,算是我的學妹。」

    「是啊!不過沒在校園裏見過你。說不定我們曾擦肩而過呢!」鈴說道,眼睛並未看著龍膽。「比方說在『白藍莊』——」

    所有的表情從龍膽的臉上煙消雲散,在一陣毫無防備的空白後,他總算發出聲音——宛如喘息似的聲音。「你該不會是……」

    「我和她住在同一座公寓。」鈴替海晴斟酒,似乎刻意避開龍膽凝視自己的視線;她勁道過猛,不小心灑了些酒到桌上。「和紫苑……我和紫苑瑞枝常來往,雖然時間不長……」

    「是嗎……」緊張的絲弦似乎斷裂了,龍膽喝了口剛才便一直拿在手上的酒。「是嗎……原來你……」

    「這麽一提,弁柄先生也提到了那個紫苑小姐的事。」海晴完全沒理會眼前的暗潮洶湧,正盯著菜單思索接下來要點什麽。「順口提的。啊,不對,是我問起他才說的。」

    龍膽原先陷入了宛若窺視靈界後的虛脫狀態,這會兒則驚訝得啞口無言。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海晴,彷佛懷疑這個男人為何會在此地;接著,某種奇妙的感覺朝他侵襲而來。這和鈴帶給他的震撼不同,而是種令視野扭曲的衝擊;同時,他的嘴巴和舌頭擅自說起話來。

    「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瑞枝已經不在人世了。」寧死不願在他人麵前吐露真情的念頭與一吐為快的衝動,在他的眼球深處形成了紅色漩渦;他的鼻孔隱隱發癢。「知道瑞枝死了,而且還是上吊自殺而死時,我發過誓,我絕對……絕對……」

    殘留於頭腦角落的理智,讓龍膽領悟到這種奇妙的告白衝動是出於某種不可思議的外力影響;雖然他不曉得這是眼前男子的特殊能力,但他無與倫比的直覺警告他,若是繼續坐在此地,將會連不該說的事也全盤托出。這股恐慌,將他的下半身從束縛中解放出來。

    「……抱歉。」他抬起腰來,吐了口氣。「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太好……很不舒服……」

    龍膽沒回頭看要他多保重的海晴及鈴一眼,便離開了居酒屋。他的姿態真可用連滾帶爬四字形容,那背影顯示他毫無多餘的心力掩飾自己的慌張。

    「是喝醉了不舒服嗎?」海晴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是始作俑者,一臉擔心地看著龍膽跌跌撞撞的步伐。「不要緊吧?」

    鈴沉默不語,嚴峻的雙眸依舊盯著龍膽離去後的空間。她那雙眼白泛青的眼睛滑向海晴,海晴似乎察覺了視線,也回頭望著她。

    兩人的視線交錯時,腳下倏地傳來地板抬升的感覺;建築物因無聲無息的地震而傾斜似的浮遊感突然湧現,又突然消失無蹤。

    「……果然如此,」什麽事也沒發生,當然,建築物和地板亦無任何異狀。鈴以莫名輕佻的動作聳了聳肩,她的表情相當開朗,彷佛已將剛才發生之事全數忘懷。「和我想的一樣。」

    「什麽東西?」

    「你啊!」她的身子探出桌麵,望著山吹的臉。她原本板著一張帶有責備之意的臉,不久後卻淘氣地笑了出來。「我不是說過了?你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我?哪裏不可思議了?」他衷心地想知道,聲音中充滿對答覆的期待。「請告訴我。」

    「沒人能在你麵前說謊,任何事都會老實招出來——簡單地說,就是這麽回事。」

    「不能說謊?」海晴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這究竟是優點或是缺點;接著,他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對我嗎?是嗎?我不太懂耶!這算是優點嗎?」

    「你剛才也看見龍膽老師的樣子了吧?」鈴雖對海晴那牛頭不對馬嘴的反應露出苦笑,卻是一本正經。「今天的木賊先生也一樣,他平常絕對不會談論家人的,卻在山吹麵前提起了他女兒,不是嗎?」

    「哦……」那又如何?他歪著腦袋。「不過,那些不見得就是真話啊!不,呃,我不是說木賊先生說謊,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隻不過,要說木賊先生談論平時不常提起的女兒,是因為不能對我說謊之故,好像有點沒頭沒腦的——」

    「好了、好了」鈴隔著桌子拍了拍海晴的肩膀,又多點了一瓶酒。「隻是酒席間的戲言嘛!你一當真,說的人反而傷腦筋。算了,別管那些,喝酒吧!來來來,盡量喝!」

    *

    ——另一方麵,東京的白鹿毛宅邸。六月某日,地點為源衛門的書齋。

    黑鶴進房時,源衛門的心情已顯得相當差;差歸差,他今天似乎已沒先前那種來回踱步及大吼大叫的氣力,不悅的表情中甚至流露著認命的感覺。

    「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解決?一點成果都沒有嘛!我已經等不下去了,小鈴究竟何時回東京?新學期已經過了三個月了!」

    「總裁,所謂『欲速則不達』,若是因操之過急而出了什麽差錯,說不定鈴小姐會氣惱一輩子。」

    「話是這麽說,但那個山吹海晴真的有用嗎?我開始不安起來了。」

    「這不像是總裁會說的話。」

    「但再這樣下去,大學就要放暑假了!沒辦法在暑假前解決嗎?」

    「恕屬下直言,屬下認為最好有拖到明年的心理準備。」

    「哪能那麽悠哉?」

    「比起小姐一輩子留在高知,應該要來得好多了吧!」

    被黑鶴指出自己最大的顧慮,源衛門變得啞口無言。「所以咧?今天有什麽事?」

    「是,小姐關注之事似乎已漸漸明朗化了。」黑鶴簡潔地敘述了「白藍莊」女學生自殺案的始末。「——就是如此。」

    「嗯。」聽了女學生代替朋友赴約,卻被赴約對象及其同夥強暴之事,源衛門皺起了眉頭。

    「這麽說來,小鈴假日大老遠地從安藝跑到朝倉去向學生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看來是的。」

    「這我就不懂了。那個叫紫苑的女孩子的確很可憐,我也萬分同情;可是她最後是自殺的啊!警方也是仔細調查過後才這麽判定的,事情已經了結,過去了。我不知道小鈴和她交情多好,但終究是別人家的事,幹嘛拘泥於這件事上?」

    「這方麵的原因尚未清楚,或許是有什麽地方讓小姐覺得無法釋懷吧!」

    「什麽地方讓她那麽無法釋懷?」

    「還不明白,但根據小道消息,大學校園中似乎流傳著關於那個自殺女孩的流言蜚語。」

    「什麽流言蜚語啊?」

    「與事實不同的傳言,或許小姐關注的便是這方麵的問題。」

    「與事實不同的傳言?什麽玩意啊?難道是在懷疑她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嗎?」

    「這點還不清楚。」

    「真是的,結果還是隻能等山吹的成果啊?我老覺得事情根本沒進展,是我的錯覺嗎?」

    「接下來這件事不知能不能稱為進展……最近發生了另一個案子,某個男人的他殺屍體被人發現,而那男人疑似為強暴那女學生的歹徒之一。」

    「他殺?是被殺的啊?」

    「是的,而凶手尚未被逮捕。」

    「所以呢?那又怎麽樣?你該不會說那個殺人案和小鈴調查的事有關吧!」

    「還無法判斷。不過,或許小姐認為事情還沒結束,而她的想法說不定是正確的——」

    Fragment6

    季節已轉為秋天,雖然灑落於紅磚道上的陽光並未減弱,卻似乎變得更為透明,既短暫又纖細,引人感歎無常。

    學校業已邁入第二學期,少女無法一早便前往百貨公司後方的步道,隻能在放學後報到。她和負責接送自己的司機說好時間,回程在百貨公司前的公車站牌相候。

    她坐在夏天時坐的同一張長椅上,望著鴿子。除了鴿群以外,她已成為這步道上資曆最老的人。夏天時日日露臉的拄杖老人,近來已不見蹤影;或許是年事已高,駕鶴西歸了。少女不久前才聽人說過,夏天的老人死亡率很高。總之,少女發現季節轉變,聚集在噴水區的麵孔也會隨之大幅改變。

    現在坐在長椅上的除了少女,還有個男孩;他的身材高大,容貌卻與體格恰恰相反,是張娃娃臉,顯得意外地稚嫩,應該是高中生吧!但是他卻穿著便服,而且每天少女到達時,就已經見他坐在長椅上了。少女一放學便立刻搭車飛馳來此,卻從未比那男孩早到過。有一回,少女趁著創校紀念日休假,一早便來報到,而男孩幾乎與她同時出現,看來他似乎沒上學。從體格來看,男孩倒有幾分大學生的味道,但那張娃娃臉卻違背這個印象,活脫是個逃學的高中生。

    然而,男孩無憂無慮的表情,又和一般「逃學的孩子」相差十萬八千裏。他總是笑眯眯地看著鴿子啄飼料,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麽好看的;他似乎很想和鴿子玩,老伸手或用腳尖去戳鴿子,但鴿子們從來不理會他。即使如此,他的臉上毫無失望之色,眼睛仍追著鴿子跑,有時還會灑些飼料;自己則是喝喝茶,膩了便打盹兒。

    他的體格和摔角選手差不多,舉止卻像個隱居老人。他老坐在那兒,到底有什麽好玩的?每當少女突然從鴿子身上抬起視線,看見在對麵長椅上或坐或睡的男孩時,總會忍不住歪起腦袋。

    但仔細一想,其實自己也半斤八兩;或許男孩也不明白為何少女老是獨自來步道殺時間。不,至少雨天時男孩不會出現,但少女可是不分晴雨地來報到;長椅不能坐,就撐著傘站在噴水他邊。當然,此時連鴿群也不在。這裏究竟有什麽好玩的?該被這麽問的是少女才對。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有時她也會浮現這個基本的問題。她清楚自己在「等待」,卻不明白究竟在等待什麽。

    再說,自己「置換」而來的「能力」究竟是什麽性質,她也完全不明白。不過,既然是與多重世界的另一個「自己」在利害關係一致之下引發的「置換」,肯定是有助於得知掉包犯人是誰與其目的為何的「能力」。

    少女的「感覺」告訴她,隻要在這條步道上守株待兔即可。她沒理由懷疑自己的判斷,但仍會突然感到不安。自己的「能力」真的發揮了效力嗎?這是她以「愛」換來的「能力」,要是無法達成當初的目的,可就傷腦筋了。自己是否已變得無法愛恨他人,她尚未明確地自覺;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她並不覺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犧牲。追根究底,她渴望找出「犯人」的動機之一,便是因為那「犯人」是奪走愛的象征,而她憎恨被那象征擺布的命運;然而,現在她卻失去了關鍵的「愛」,根本是本末倒置。但少女完全不曾深思這個問題,隻是單純地認為難得到手的「能力」當然得派上用場而已。

    少女並不焦急。雖然時而感到不安,也僅止於一瞬間;對照狀況一看,她甚至冷靜沉著得教人不可思議,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今天是百貨公司的公休日;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幾乎不見行人,隻有少女和男孩各自在長椅上看著鴿子。

    ——咦?有人耶!

    耳邊傳來笑聲,少女轉動眼珠,窺視那個方向。

    ——你在說什麽啊?有觀眾才好啊!再說隻有兩個人耶,隻有兩個!

    四個女孩身穿少女亦知悉的知名女中製服,成群結隊地走進廣場來。

    ——好丟臉喔!要不要換個地方?

    ——為什麽?這裏很好啊!

    ——這裏哪裏好了啊?

    ——你看,鴿子、噴水池、紅磚鋪成的步道;就像是綻放於高樓大廈之間的都會綠洲吧?

    ——哇,詩人!

    ——什麽話啊!

    高中女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吱吱喳喳地說個沒完,依舊成群結隊地走近噴水池。

    ——這種水準的「畫麵」,到處都是吧?

    ——對啊!又不一定非這裏不可。

    ——要換地方嗎?

    ——都這個關頭了,你還在說什麽啊?

    ——對啊,這裏就好了啦!就這裏了。

    ——啊!你們不用演,就說風涼話!

    ——好啦,快點拍吧!趁著人少的時候快點解決!

    ——真討厭。

    ——快啦,拋開你的猶豫吧!

    ——順便把羞恥心也一並丟了!

    ——一開始就沒有吧?啊,不對啊?

    ——真是的……

    害羞的是身材最好、臉頰如蘋果般通紅的女孩。她臉紅似乎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平時就麵色紅潤;少女漠然地在心中稱呼那個女孩為小蘋。

    ——好,那就從走路開始吧!

    戴著眼鏡、看起來對成績斤斤計較的女孩如此催促小蘋。這個就叫眼鏡姊好了。少女抱著旁觀者的輕鬆心態,胡亂取起綽號來。眼鏡姊的身旁有個綁辮子、滿臉雀斑的女孩正拿著家用攝影機;她是這群女孩中最可愛的一個,就叫她辮子妹妹。

    看來她們似乎是為了拍攝業餘影片而來出外景,八成是電影研究會、視聽社團或同好會之類的社員吧!從時期推算,可能是參加校慶展覽用的作品。

    ——走路?要怎麽走啊?

    其餘的女孩全穿著冬裝,隻有小蘋穿著夏裝。這麽一提,差不多要換季了;微渺的陽光一旦轉弱,便有股驚人的涼意。然而,小蘋那光滑的皮膚似乎能彈開寒氣,她看來一點也不冷。

    這就是年輕啊!少女感觸良多地想著,隨即又感到困惑。要說年輕,少女比高中女生還來得年輕多了,卻像個老人似地,以老成的觀點看著女孩們。

    ——這個嘛,呃……

    眼鏡姊避開聚在一起悶頭大啖飼料的鴿子們,繞了噴水池一周。

    ——那邊不是有台階嗎?連著百貨公司的。你從那裏爬下來,然後從左邊繞噴水池一圈。

    ——我要做什麽?

    ——還問做什麽?走路就好了,走路!

    ——我是問一邊走要一邊做什麽!我走路的時候要做什麽動作?

    ——對鴿子微笑如何?開朗地微笑。

    如此提案的是戴著發圈的女孩。她是眾女孩之中五官最有洋味兒的一個,似乎很清楚自己是個美女。少女的腦海中浮現了「甜甜圈」這個綽號,是將「發圈」與「甜姐兒」組合而來的。

    ——露出那種「愛與正義的使者」的感覺!

    ——啊,這個好!慈愛的微笑!

    眼鏡姊對甜甜圈的提案大表讚同,但關鍵的小蘋卻怕羞得很。

    ——太遜了啦!你們不覺得很假嗎?

    ——假也是表演的一種啊!別埋怨了,照著做!

    ——啊!真是的,為什麽是我啊?為什麽我是「少女超人」?

    ——因為你最適合啊!

    ——你們給我記住!真是的。

    小蘋一麵發牢騷,一麵登上百貨公司的後門。

    少女轉念一想,或許不是自己的觀點突然變得老成;該怎麽說呢?與其說她變得老頭子氣,不如說是宏觀上變得淡漠。所謂的年輕,不過是代表精神上及肉體上的成熟度皆低;小蘋那身能抵擋寒氣的彈性肌膚,隻是年輕人耐久力的象征罷了。

    女孩們隻是「存在」而已;對少女而言,她們抽象的精神及物質的肉體並不具任何形而上學的意義。女孩們隻是存在而已,她們成不了任何對象;成不了歡喜或悲傷的對象,成不了情愛或怨懟的對象……

    少女突然試著回想沉澱於記憶深處已久的「她」。少女不再有任何感慨,「她」的身影並未如想像中那般鮮明地浮現出來;少女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

    人類的記憶實在很奇妙,沒有相機的寫實能力,每當回想時,都得依賴想像力補強;而支撐這股想像力的,便是對記憶對象的「思念」。

    隨著自己的執著,想象力將對象逐漸扭曲。沒有寫實能力的人類記憶力是藉由想象而成立的。因此基本上「記憶」不會風化;即使一度忘卻,每當回想對象時,便會自動進行「補強」。

    每回想一次,便扭曲一次;換句話說,將逐漸悖離現實。

    人類的記憶力便是遊離於現實之外的能力,正確來說,應該叫做想像力;而想像力必須先有人類的感情,才能成立。

    說得極端一點,人類無法記住不抱感情的對象。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對象,對人類而言就像不存在一般;因為「記憶」不會被補強,無法喚醒應補強的想像力。少了想像力輔助的對象,每當回想時反而會漸漸忘卻。

    少女正逐漸忘記「她」;逆轉現象發生於少女身上,現在回想「她」,卻反而忘卻「她」。

    少女逐漸失去「她」的名字,得花好一陣子才能想起;下次回想時,隻怕已完全忘記了吧!

    漸漸地,隻能以附上括弧的代名詞「她」來加以稱呼;不,甚至連存在本身都已越發稀薄。

    自己還能保持冷靜,令少女覺得不可思議。「她」曾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甚至比家人還要重要,但自己卻漸漸遺忘「她」。不是少女存心遺忘,而是記憶「她」的「能力」喪失了。

    記憶「她」所需的想像力,以及支撐該想像力的感情——愛情已從少女心中消失。原來是這麽回事啊……少女總算領悟了。

    多重世界的「自己」所說明的,便是這件事。另一個「少女」期望的「能力」,原來是記憶的能力;在自己的心中培育對象,讓對象永遠「活著」的「能力」。

    少女曾擁有這種「能力」。

    然而,她現在失去了,因為她將它讓給了另一個「少女」。「她」在少女的心中正逐漸「死去」,少女的心中已沒有培育「她」的土壤。

    再也沒有人能活在自己的心裏。少女不愛任何人,不恨任何人,不羨慕任何人;因此她無法將任何人留存於自己心中,已然留不住了。要將愛戀的人留存於回憶中,需要以愛為名的想像力;要將憎恨的人留存於回憶中,需要以憎惡為名的想像力;要將羨慕的人留存於回憶中,需要以嫉妒為名的想像力;而少女已不再具備任何一種。

    那麽,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而追尋真相?少女一麵冷眼旁觀著「她」的影像因記憶的碎片無法拚湊而煙消雲散,一麵如此想道。

    少女當初的確有過幾分期待——或許真相大白之後,「她」與自己能重修舊好。然而,現在已完全沒有這份期待。自己絕不是為了一個連姓名、相貌都想不出來的人而這麽做。

    那又是為了什麽?好奇心嗎?也不是。現在的自己不可能有好奇心;不帶任何感情的人,要如何對特定的對象產生好奇呢?是使命感驅使嗎?也不對。使命感也得有對象才能成立,而缺乏接觸對象的媒介——想像力——的自己,又怎麽會有使命感?

    自己隻是「存在」而已……少女突然懂了。她並非在追求真相;隻要她存在,真相便會自行找上門來。當然,即使知道真相,少女也沒有任何打算。她隻是為了讓「世界」的構造化成立而存在,如此而已。

    少女領悟自己已融入了截然不同的價值體係,但她並不悲傷或後悔,隻能感到失落。當然,這股失落感無法成為少女的任何對象,因此很快便流向了忘卻的彼方。

    SCENE6

    「上次有勞各位了。」進入七月後,安藝警署的路考茶與高知南警署的弁柄再度連袂現身於安專的辦公室。他們兩人將上個月來訪時穿得整整齊齊的上衣夾在腋下,拿著手帕擦拭臉龐。「山吹先生在嗎?」

    「呃……」出麵接洽的是鈴。這次木賊及洗柿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唯獨不見海晴的巨大身軀。「請等一下——」

    「山吹應該在電腦室。」洗柿回應鈴的探詢視線後,便一麵向刑警們點頭示意,一麵起身。

    「不然由我來——」

    「不,其實這次是有件事想向山吹先生本人確認。」

    「是嗎?他應該馬上就會回來,請到裏頭等一下。」

    「不好意思」

    海晴抱著一疊列印出的各種證明書回來時,正好是路考茶及弁柄在簡易接待椅上坐定、鈴端了冰麥茶放到兩人麵前之後。鈴從海晴手中搶過列印文件,說了句「我來做就好」,便將他推進接待室中。

    「事情是這樣的」海晴讓兩人等候,覺得過意不去,滿口不住的「不好意思」;而弁柄等他坐下後,立即切入了正題。「淺鈍被殺了。」

    「咦?」海晴收起了禮貌性笑容,不是因為驚訝,而是一時間搞不清楚淺鈍是誰。我認識這個人嗎?他思索片刻後,終於想起是那個疑似迷魂大盜一員的高知大學學生。「啊?呃,哇!他被殺了啊?是嗎?真是——」海晴忍不住如此喃喃說道,但仔細一想,他和那個學生素未謀麵,有哪種感覺都顯得奇怪。

    「大約是一周前的事,你有看高知日報嗎?」

    「看是有看,不過完全沒發現這個報導。」

    「淺鈍慶太,戶籍在香川縣觀音寺市;之前我們也說過,他是高知大學農學係四年級生。他的屍體是在南國道路沿線的某個小鋼珠店停車場被發現的。」

    「而死法呢,」冰涼的麥茶讓路考茶重獲新生,他一麵將手帕收進口袋,一麵接著說道:「是先被鈍器毆打頭部後,再被勒死。」

    你應該懂了吧?弁柄彷佛這麽說一般地向海晴點點頭。「死法酷似上個月那個帶著貴校學生折價券的男人。」

    「上次來時,我們沒詳細說明,不過上次那個男人和這次的淺鈍都一樣,是被綁包裹用的那種塑膠繩勒死的。」

    「隻不過,這次還發現了不屬於被害人的大量血跡。看來被害人頭部被毆後並沒因此安分,還做了相當的抵抗;可想而知,凶手負了很重的傷。」

    「喂喂喂,弁柄,不必連這種事都說明唄?」

    「啊,說得也是。不過路考茶大哥剛才還不是說了凶器的事?」

    「哎呀?真格的耶!怪了,是因為天氣太熱嗎?今天特別不對勁。」

    「唉,這些事都無所謂啦!」這麽一提,上次來訪時也是莫名其妙說了些不必說的話——弁柄一麵想著,一麵繼續說道:「這次前來拜訪,其實是因為上一個被害人的身分還沒查出來。」

    「而上一次的折價券男子和這回的淺鈍忒可能是被同一個凶手所殺的。」

    「我們現在正在清查淺鈍的交友關係,以鎖定嫌疑人;但老實說,情況並不順利。你應該懂吧?這都是因為上一次的被害人身分不明之故。」

    「照理說,上次的折價券男子和淺鈍間應該有啥關連才對;但是忒遺憾的,尚未有人指證淺鈍的朋友中有這麽一號人物。」

    「為了鎖定嫌疑人,我們必須設法查出上次被害人的身分;山吹先生,你應該懂了吧?」

    「嗯,我完全懂了。」路考茶與弁柄交互說明時,一板一眼地分別輪流麵向他們的海晴歪著腦袋。「那,你們找我是為了——」

    「為了折價券男子的身分啊!山吹先生,關於被害人的身分,儂是不是有線索啊?」

    「我?」海晴完全沒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大吃一驚。「為……為什麽?」

    「你上回不是問了個怪問題?你問被害人是不是長得很帥——」

    「而且還是在咱們談到被害人上衣繡的姓名!就是YOSHIKI·U——之後才問的。儂聽了名字之後聯想到了某人,才問咱們那人是不是個帥哥,對唄?儂的確問了,這是為啥?儂有被害人的線索唄?對唄?是不是?」

    「哦,那個啊!其實是因為——」他簡單地說明了水縹季裏子口中「長得好帥」的原高知大學學生之事。

    「哦!」弁柄似乎認為大有希望,探出了身子。「那個女孩子以前的家教啊?他在高知大學是讀什麽係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她說過那個男生今年三月畢業,回京都去了。」

    「總之,請讓我們和那個女孩談談。」

    海晴回座查了季裏子的公寓電話後,便撥打外線;鈴坐在對麵的辦公桌前,默默地將海晴帶回來的列印文件歸檔並蓋上騎縫章,但她一雙修長的美腿卻從桌下往旁邊探了出來,成了不上不下的姿勢。她似乎一直在接待室附近偷聽談話,見海晴走出才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像不在耶!」見弁柄及路考茶也迫不及待地走出接待室,海晴滿臉歉意地抓了抓腦袋。「畢竟現在她正忙著找工作。」

    「能不能想個辦法?」

    「啊,這麽一提——」他突然憶起季裏子的友人牡丹增子。當海晴告訴刑警們她應該也認得季裏子的前家教時,兩人的態度還沒多大變化;但等他說明增子也曾被芳樹下安眠藥並盜取錢包後,弁柄及路考茶的眼神和逼近守門員的足球一樣迸出火花來。

    「等…等一下!」

    「儂說的是真格的嗎?山吹先生,沒弄錯唄?」

    「嗯,她的確是這麽說的。」

    「為、為啥不早說啊?」

    「不,因為……」連海晴這樣的巨漢,都被刑警們的氣勢所壓倒,後腦幾乎快碰到地板上了。「呃,我完全忘了,對不起。」

    「算了,總之請快點替我們聯絡那個女孩。」

    海晴連忙查出牡丹增子家的電話,並再度撥打外線;增子本人不在,有個似乎是她母親的女人接了起來,說增子去高知,傍晚應該會回來。海晴請她轉告增子回家後立刻到學校的行政辦公室來一趟,才掛上電話。

    增子是在下午接近五點時出現的,而令刑警們高興的是,季裏子也和她在一塊兒;一問之下,原來她們兩人是一起到高知去的。

    「啊,山吹先生!聽我說!」兩人一見海晴便雀躍地衝向前,隻差沒一把抱住他。「我們兩個都錄取了!」

    海晴向她們道賀,而她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異口同聲地報告是上了同一間公司。這麽一來,這段孽緣又得持續到其中一個結婚為止啦——她們倆開朗地說道。

    這股快活的氣氛,直到她們在介紹之下見了刑警們並看過死者照片後才倏然改變。

    「咦……這不是芳樹哥嗎?」季裏子忍不住叫道,但隨即又露出尷尬的表情,一板一眼地改口說道:「這是芳樹嘛!對唄?增子。」

    「嗯,那個安眠藥混球。不過這張照片是怎麽回事啊?表情忒怪!簡直和臘像差不多。」

    當弁柄告訴她們芳樹被殺的事實後,正要大肆批評的兩人也不由得堵住了口,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可是也真奇怪,我還以為他回京都了呢!」

    「大概是又偷偷跑到高知來了隕!」增子敏銳地指摘:「八成又是來找『獵物』。」

    弁柄詢問季裏子芳樹的本名,季裏子回答:「我記得他叫裏葉芳樹。」當然,鈴躲在接待室外偷聽得一清二楚。「是讀高知大學經濟係。」

    弁柄及路考茶詳細地詢問增子遭芳樹下手時的狀況,而季裏子亦在事先聲明隻是未遂之後,開始說明自己也險些被下藥失身之事;刑警們一聽眼神大變,拿出淺鈍慶太的照片給季裏子看,問和她在芳樹公寓擦身而過的那兩個疑似同夥之中,有沒有這個男人。

    「畢竟是那麽久以前的事,我又隻看了一眼……」季裏子的語氣和她的對白相反,透著一股別有含意的確信。「嗯,應該就是長這樣吧!」

    折價券男子是高知大學出身的裏葉芳樹,他和淺鈍慶太同為竊取財物、性侵婦女的迷魂大盜——路考茶及弁柄帶著這個收獲,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安專。

    事已辦完,季裏子及增子亦行告辭,鈴卻叫住了她們,三人就這麽站在建築物出入口附近說話。每當鈴發問,季裏子及增子便歪起腦袋,麵麵相覷。

    「——對了,山吹。」談了十幾分鍾後,鈴總算放過季裏子及增子,這會兒改來拍海晴的肩膀。「我今晚和朱華房子小姐約好了要見麵,你能不能陪我去?」

    「咦?好是好,但我一起去沒關係嗎?」

    「不一起去不行!」她淘氣地竊笑著。「因為她說想再見山吹一次。」

    「咦?真的嗎?」

    「真幸福啊!有那麽美得女人愛慕著你。」

    「哇!」海晴完全沒注意到鈴那諷刺的一瞥,滿臉羞怯地準備下班。「我好感動!」

    「你很高興啊?」

    「很高興!」

    「啊……是嗎?」調侃這個人真沒趣。鈴聳了聳肩。不愧是老幺,該說他坦率還是愣頭愣腦?雖然鈴並無嘲笑之意,卻反射性地嗤之以鼻。就在這時,猶如地板抬升般的獨特浮遊感令她有股體重消失的錯覺,視野彷佛波浪似地搖蕩起伏。「很好啊!」她又補上這麽一句後,視野及體重便突然回複了正常。

    前往相約的地點居酒屋「韓紅花」一看,坐在和式座位上的不隻房子,還有青磁;看來他們今晚也打算到青磁家一聚。

    幹杯後,男女各自分成兩組聊了一陣子;鈴詢問房子去年十二月生日時龍膽邀約飯局卻又取消之事,海晴與青磁則是一麵閑聊一麵喝酒。

    「對了,山吹先生。」房子判斷鈴的問題已告一段落,轉向海晴。「上次我忘了問,你有沒有特定的女朋友?」

    「直搗核心耶!」青磁嘻皮笑臉地插嘴。「這麽快就醉啦?」

    「少胡說啦!這種話怎麽可能等醉了才說?對吧?白鹿毛小姐,我說得沒錯吧?」

    「難得女孩子主動告白,才不希望被以為是酒後胡言亂語呢!」

    「對,沒錯!欸,我可是認真的。山吹先生,怎麽樣?假如你沒有特定女友,不如好好考慮我吧?」

    「不過,真的沒醉嗎?」鈴頻頻感歎。「高知人這種正麵進攻法還真是豪邁耶!」

    「白鹿毛小姐,請別誤會,小房是例外中的例外。」青磁打趣道:「她根本存心不良,隻是看上山吹先生的身體而已。」

    「有啥關係?男人還不是一樣,追求時卻滿口誠意、愛情之類的漂亮話,其實目的還是女人的身體。」

    「啊,那是偏見!咱不否認部分男人是有這種傾向,但男人的本質忒純情,尤其在戀愛方麵,說不定比女人還要純情。」

    「啥純情?純粹發情的簡稱嗎?」

    「哪來這種成語啊?豬頭!」

    「別笑掉人家大牙啦!男人就好比穿著衣服走路的性欲,哪裏純情了?就拿汝個來說啊……啊,這麽一提,好像沒聽過汝個的風流韻事耶!青磁,汝個有女朋友嗎?」

    「幹嘛問咱啊!小房要問的是山吹先生唄?」

    「打馬虎眼,就代表沒有。唉,咱想也是,汝個看起來就像是從沒喜歡過女孩子。」

    「啥話!咱也談過刻骨銘心的戀愛啊!」

    「哦?嘿!」房子把山吹有無女友之事擱在一邊,眼睛閃閃發亮。「這話可不能聽過就算,對方是誰啊?說仔細一點啊!」

    「咱幹嘛說啊!」

    「這關係到汝個的話可不可信啊!說不出具體細節,表示這樣的女孩子根本不存在——」

    「狗屁不通!」對唄?他征求兩人的附和,沒想到卻連鈴都一臉興致勃勃地逼問;最後他終於投降了。「說就說——是彌生啦!」

    「彌生?哪個彌生啊?」

    「朱鷺的妹妹彌生。」

    「朱鷺……汝個說的朱鷺,該不會是指小晃唄?」

    「儂還認識其他姓朱鷺的人嗎?」

    「慢著,可是咱記得小晃是獨生子啊!」

    「小晃是誰啊?」鈴有些冒昧地插嘴,她的眼神充滿了好奇心。

    「朱鷺晃至,小學時常和我們玩在一起的男生;雖然比我們大一年,不過感情很好。」

    「哦!我想起來了。」被拋在腦後的海晴也拍了下膝蓋。「就是四年前和你們一起去安藝高中園遊會的第四個人吧?」

    「對、對,你記得還真清楚。龍膽、小房、我還有那個叫朱鷺的男生四個人一起去的。那時候朱鷺是研究生,為什麽會回高知啊?應該還沒放寒假啊!」

    「他不是說過過年時沒辦法回家,所以才提早回來的嗎?」

    「他有說過啊?這麽一提,忒久沒見朱鷺了耶!前年他說在高知找到工作,我們一起喝酒慶祝,後來就沒再見麵了。」

    「咦?小晃回高知來了啊?咱還以為他在東京工作呢!他現在在哪兒上班?」

    「土佐女中。」

    「哇!他是教國中還是高中?」

    「應該兩邊都得教唄!因為是一貫教育。」

    「要應付女孩子,很累唄!」

    「好像也不會。那小子說過,土女的女孩子們因為至少有女專可上,所以和他從前那時候比較起來,沒啥競爭意識。畢竟是千金小姐們上的學校嘛!當然,也不是完全沒緊張感啦!」

    「土女指的是土佐女子中學,而女專指的是土佐女子二專,對吧?」鈴為了融入當地的話題,刻意一一確認。「朱鷺先生和他從前那時候比較,那他國高中是讀哪裏的?也是安藝?」

    「我們隻有小學是讀同一間,他國中是讀學藝。當然,那間學校是國高中一貫教育,所以他高中還是讀學藝,後來大學是上了慶應。他和我們不一樣,腦筋很好。」

    「咱記得他嫌從安藝通車太累,還住外麵呢!」學藝中學位於朝倉,就在高知大學附近。「住在親戚家——」

    「不,咱也一直這麽以為,後來一問之下,才知道那個親戚家其實是他家……正確說來,是他新爸爸的家。」

    「新爸爸?啥意思?」

    「朱鷺的爸媽好像離婚了,在他小學的時候。」

    「咦……」房子忘了對海晴進攻,隻是一味感歎。「咱完全不知道。」

    「咱也不知道。其實朱鷺也沒刻意隱瞞,隻是沒機會說而已。總之事實上,朱鷺趁著升學的機會,跟著他媽媽搬到高知,和再婚對象一起住;所以那小子的家早就不在安藝了。」

    「咱完全不知道耶!原來有這種事啊!怎麽,那小晃現在的姓不就不一樣了?不姓朱鷺,改姓別的。」

    「當然啊!不過咱不知道他的新姓。」

    「汝個竟然不知道?」

    「因為每次見麵都叫他朱鷺,他也沒訂正咱啊!」

    「說得也對,咱也是從以前就隻用小晃稱呼他。啊,這麽說來,他妹妹彌生就是——」

    「對,新爸爸和前妻生的女兒。」

    「青磁是幾時和她見麵的啊?」

    「四年前。咱不是和朱鷺、龍膽、儂四個人一起去逛安藝高中的園遊會嗎?當晚朱鷺在咱家過夜,隔天早上他說得回家一趟,要趕回高知;咱就問他『儂這話忒奇怪,儂家不是在安藝嗎』?他說其實他現在家住高知,我才知道他媽媽再婚了。」

    「咱完全不知道耶!」房子感歎地說道,頻頻自斟自飲。「原來還有這一段往事啊!」

    「對啊!前一天他來咱家時,咱也以為他是從安藝的家過來的,誰知道竟然是從高知搭巴士來的。」

    「對不起,我有點糊塗了。」鈴理直氣壯地插嘴整理,彷佛這是自己的正式任務一般。「四年前安藝高中的園遊會是哪一天辦的?」

    「呃,應該是十月或十一月,正確的日期我忘了。不過我確定是星期六,因為隔天是星期日。」

    「朱鷺先生是為了參觀安藝高中的園遊會而特地回安藝來的嗎?」

    「不,不是。我剛才也說過,朱鷺雖然從東京回來,但當時還沒放寒假,他在高知市附近的朋友沒一個有空的;再說,當時朱鷺是研究生,他的朋友大多出社會了。所以他就打電話來問我這個兒時玩伴有空嗎?接到電話時,就像剛才說的一樣,我以為朱鷺是從安藝的家中打來的,所以回答:『哦!閑得很!快來、快來!正好小房也回來了,咱叫她過來!』」

    「龍膽老師也是你特地從朝倉叫回來的?那時候他應該還是大四吧?」

    「龍膽是碰巧回安藝來,他帶了一堆換洗衣物回家洗。當時他按照往例,順便晃到我家來,結果不隻是休假時常在我家碰頭的小房,連好幾年沒見的朱鷺都在,我們難得聚在一起,氣氛炒得很熱——」

    「所以就決定去參觀安藝高中的園遊會?」

    「學弟妹們先前送了我一堆拉麵啊、咖啡之類攤位點券,叫我一定要去;正好四個人聚在一起的那天就是園遊會的日子,我想起來以後,就問要不要去看學弟妹們搞怪,大家也都興致勃勃——」

    「原來如此,而在高一的場地高爾夫會場,龍膽老師和紫苑瑞枝戲劇性地邂逅。不過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是啊!龍膽打電話來要我幫忙查她的身分時,我正和朱鷺一起喝酒。其實當晚本來打算四個人一起喝個通宵的,但逛完園遊會後,龍膽馬上就回去了,接著小房也回家,結果隻剩我們兩個。」

    「咱那時候也是大四,忙著找工作,沒那麽多時間。不過園遊會倒是讓咱好好放鬆了心情。」

    「我們兩個一起喝酒,最後朱鷺在我家過夜,隔天他就說要回高知;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爸媽早就離婚,而媽媽再婚搬到高知去了。」

    「原來如此。所以朱華小姐才對朱鷺先生的家庭狀況一無所知。」

    「誰教他都不說!」房子作勢瞪了青磁一眼。「這小子真格的是秘密主義耶!」

    「哪有那麽誇張?咱又不是刻意隱瞞,隻是沒機會說而已。這種事情,特別拿出來講也忒怪唄?」

    「算了啦!那小晃的新妹妹呢?還沒登場耶!」

    「快了。隔天早上那小子說要回高知,咱就開車送他去,因為高知正好有咱想看的電影在上映。」

    「汝個都甭工作啊?有錢人家的少爺忒好命,可以隨便蹺班。」

    「咱不是說過隔天是星期日了嗎?又不是偷懶沒幫家裏工作。」

    「知道啦、知道啦!然後呢?去了高知以後怎麽了?」

    「咱送朱鷺回家,本來打算立刻走人的,但距離電影開播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朱鷺就邀咱去他家坐坐。然後——」

    「最重要的彌生也在家?」

    「嗯。」

    「她是怎麽樣的女孩啊?」

    「怎麽樣啊?」青磁似乎正回想著彌生的麵容,眼神宛若窺探著桃花源一般。「她長得和偶像明星一樣可愛,當時是學藝高中二年級,看起來就很聰明。」

    「汝個的詞匯太貧乏了,咱完全想像不出來。」

    「不然儂要咱怎麽形容?對了、對了,她喜歡語學,當時想考東京外語大學;不過後來聽說她上了高知大學。」

    「唔……從東京外語一口氣掉到高知大學啊?這麽說來,她也沒外表看起來那麽聰明嘛!」

    「啥話!」房子的戲言讓青磁充滿憧憬的雙眼惡狠狠地倒豎起來。「高知大學已經忒了不起了,不是誰都能讀的,至少咱就上不了。」

    「這有啥好得意的?」

    「龍膽也是高知大學啊!儂覺得龍膽笨嗎?啊?」

    「知道了、知道了!別當真嘛!」見了青磁的反應,房子似乎自覺說得太過火了,姑且收起了笑臉;但她不知想到什麽,嘴角又浮現不懷好意的挪揄笑容。「不過就全國來說,高知大學的水準的確不算高啊!至少汝個應該把它定位成沒啥大不了的學校比較好。」

    「為啥?你又在說啥莫名其妙的話啊?」

    「因為啊,假如青磁以後和彌生結婚的話,」房子突然將話題扯得老遠。「高中畢業的男人光是討個大學畢業的老婆就已經夠難堪了,要是老婆讀的大學又是忒好的學校,就更抬不起頭來啦!」

    「高中畢業或大學畢業,和男女之間的事有啥關係?」

    「是啊!」海晴的語氣中沒半分自嘲,純粹為了成功加入話題而高興得笑垮了臉。「像我隻有國中畢業。」

    「咦?是嗎?」青磁慌忙重整因驚訝而大亂的陣腳。「看唄!儂總不會因為知道山吹先生是國中畢業,就覺得他沒魅力了唄?拘泥學曆的人,隻是喜歡追求虛名而已。」

    「咱話說在前頭,拘泥的不是女方,是男方。」

    「咦?」

    「青磁,汝個那麽喜歡彌生,卻沒實際采取行動追求她唄?」

    「儂……」剛才的激憤宛如不曾存在般地煙消雲散,青磁的表情變得小心翼翼,就像是個擔心惡作劇被女老師發現的壞孩子一般。「儂怎麽知道?」

    「從汝個的語氣就知道了,因為汝個完全把那個女孩理想化了嘛!她不是活生生的女人,是女神。或許汝個多少會幻想:要是能有這樣的女孩當女友或老婆多好?但還是認定她對鄉下服飾店的小開而言是天上的星星,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對唄?又加上『再說咱隻有高中畢業』的多餘自卑感,未戰先敗,完全是在唱獨腳戲。」

    「才…才沒有!」

    「汝個敢說沒有?」

    「唔……」現在青磁已變成了被揭穿惡作劇卻想不出藉口的小鬼,手足無措得教人同情。「咱才……咱才……呃……混帳!好啦!儂說得對啦!拘泥學曆的是咱,真是太慚愧了。」

    「汝個今天還挺老實的嘛!好啦、好啦!別想那麽多,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

    聽在旁人耳中,要是踏錯一步,這段處於灰色地帶的對話便會發展為交互謾罵與侮蔑;但青磁與房子畢竟交情深厚,已能捕捉彼此微妙的呼吸,他們之間感覺不到絲毫的芥蒂存在。

    「這麽說來,」鈴興味盎然地交互觀察著兩人。「青磁先生和彌生小姐連話都沒說過囉?」

    「不,我們有說過話。朱鷺家是在一座很大的大廈裏,大概有二十樓……不,是十五樓吧?我去時,他爸媽不在家;呃,我記得他說他爸爸出差,媽媽和朋友去溫泉旅行。總之他們不在,但彌生在;不過她和朋友有約,我們到家時,她正好要出門。」

    「所以她向你打招呼?」

    「嗯。彌生問說『咦?有客人啊』?朱鷺回答:『咱從前應該提過唄,這是咱的朋友青磁,常來咱租的房子過夜的那個——』」

    「咦?青磁,汝個曾在小晃租來的房子過夜啊?」

    「咱去東京時,幾乎都是住他那裏。說歸說,也隻有兩、三次啦!」

    「汝個那麽常去東京玩?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好命啊!」

    「小房還不是在東京享受大學生活!」

    「慢著,汝個是不是有啥偏見啊?大學生又不是成天在玩!我們課一堆,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

    「哼,是嗎?那咱得改變一下咱的認知了。總之,彌生本來要出門,又特地回房替我們送茶水。」

    「哇,現在難得有這麽乖巧的女孩子了。」

    「我就說唄?」青磁宛若自己被稱讚般地笑開了臉。「她感覺上很清純,那時大概是緊張唄,端咖啡來時不小心絆了腳,把咖啡往咱上衣灑。」

    「瞧汝個說得那麽高興,」麵對青磁那幸福全開的笑容,房子有點不敢領教。「沒燙傷唄?」

    「沒那麽誇張啦!不過客廳的地板浸水了……不,是浸咖啡了。朱鷺擦地板時,彌生就替咱脫掉上衣,說要拿去洗,以免留下痕跡。」

    「不要緊嗎?」

    「還好啦,幸好天氣不錯。朱鷺叫咱把衣服拿去陽台上晾著,咱就晾了。外頭忒冷,咱就穿了朱鷺借咱的夾克。」

    「然後呢?」

    「然後?就沒啦!彌生又重新泡了杯咖啡給咱,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後才出門。」

    「汝個該不會隻見過她那次唄?」

    「不……呃……」青磁的幸福表情瞬間消失,換上了忸怩麵孔。「其實就隻有那次沒錯。」

    「這哪能叫刻骨銘心的戀情啊?」

    「儂那是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啊!」

    「哦!怎麽一反常態,說話變得這麽犀利啊?戀愛果然能把男人變成詩人。話說回來,汝個之後大可以找藉口打電話給她啊!」

    「人家還隻是高二耶!唉,或許就像小房說的一樣,不是年齡問題,是咱自卑而已。不過,幹出了那種事以後,實在沒臉主動聯絡。」

    「啥?『那種事』是啥事?」

    「就是……彌生出門以後,咱和朱鷺一麵喝咖啡、一麵閑聊,聊著聊著咱困了起來,不知不覺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唉,畢竟前一晚熬夜,當時的確是睡眠不足;但醒來一看,竟然已經是傍晚了,真格地嚇了一大跳。」

    「啥?慢著,青磁,汝個是幾點到小晃家的啊?」

    「快中午的時候。」

    「那汝個睡了四、五個小時?小晃沒叫醒汝個嗎?」

    「他好像有叫過。咱醒來時他已經出門了,仔細一看,他留言在咱的手冊上,寫著:『不管咱怎麽打儂、踹儂,儂都不起來。咱還有事,先出去了。』」

    「這麽說來,汝個就自己一個人留在別人家裏啊?」

    「對啊!忒遜的。他還寫著:『回去時不要忘記儂的上衣,夾克放在沙發上就成了。』真周到的家夥,要是他沒留言,咱當時慌慌張張的,鐵定會把上衣忘在陽台上,直接回家。」

    「所以汝個就換上衣服回家了?他家的鑰匙怎麽辦?」

    「他留了備份鑰匙給咱,要咱替他把門鎖好;留言裏還要咱到停車場裏去找他的車,把車窗拉下一點,再把鑰匙丟進去就好。」

    「結果電影就看不成了?」

    「對啊!天色都晚了,咱就直接回安藝。真不知道咱去高知幹嘛?」

    「還用問?去小晃家睡午覺啊!」

    「冒昧請教一下,」鈴神色慎重地擇言選詞。「青磁先生,你醒來時有沒有發現什麽變化?」

    「變化?」

    「比方說身上的東西不見了之類的。」

    「我的東西嗎?不,完全沒有。彌生替我洗上衣前,就把口袋裏的東西全拿出來放在桌上了;我醒來時,那些東西還是原封不動地擺著,錢包、手帕和其他東西都還在。」

    「那錢包裏的東西有沒有少?」

    「完全沒有,信用卡和駕照也都還在——」

    或許是想問鈴為何有此一問吧,房子朝著鈴張口,卻又突然轉動脖子,朝入口舉起了手。

    「哦,人到齊啦!」

    其餘三人循著房子的視線一看,龍膽隆義正走進店裏來,和上個月巧遇鈴及海晴時的狀況一模一樣。看來就如同上次所說的一般,龍膽的確常光顧這間「韓紅花」。

    「——大家聚在一起……」龍膽和上個月時如出一轍,先是略微猶豫該不該入座,隨即又立刻拿定主意,坐到兩名女性身旁;因為男性那邊的空間已被海晴的巨大身體給占滿了,沒有插入的餘地。「是在慶祝什麽嗎?」

    「沒有,隻是一起喝酒而已!」房子的視線倏地往下降。「小隆,汝個的手怎麽了?」

    其餘三人的視線也自然而然地被龍膽的手臂吸引過去。仔細一看,龍膽的左手背到手腕部分包著白色繃帶。

    「隻不過是……」他一麵點烏龍茶一麵回答的舉動,看來也有幾分別開視線的味道。「被貓抓傷了而已。」

    「小隆家有養貓啊?」

    「不,是野貓。」

    「咱們剛才談到朱鷺,」青磁察覺龍膽希望能轉移話題,反射性地替他找了台階下。「儂還記得唄?小學時常和咱們在一塊兒的——」

    「朱鷺——哦!」龍膽的表情明顯地開朗起來。「朱鷺晃至啊?那小子過得還好嗎?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小隆也一樣,四年前一起去安藝高中逛園遊會以後就沒見過了嗎?」

    「應該是……不,等等。」龍膽似乎很高興能埋首於這個話題,顯得十分熱絡;但那笑容仍些微地透著平時的神經質之色。「應該是前年吧,我見過他一次,偶然在高知碰上的。我們好久沒見了,想找到地方聊聊;本來要去咖啡店,但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到了他家去。」

    「那座叫『高知殿堂』的大樓?」

    「對對對,從客廳的陽台可以清楚地眺望山脈!怎麽,青磁也知道那小子搬到高知的事啊?」

    「咱們剛才才聊到這件事。」他將參觀安藝高中園遊會隔天送朱鷺晃至回高知的過程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就是這麽回事。」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媽媽再婚的事,他邀我上他家,我還以為要回安藝去呢!」

    「前年?這代表小晃已經……」

    「嗯,剛拿到慶應的碩士學位,回高知來了。我本來以為他在東京工作,聽到他在土佐女中當老師時嚇了一大跳。」龍膽因手上有傷,完全沒喝酒;但他似乎認為繼續這個話題比較安全,因此變得相當饒舌,這從平時的他絕難以想像。「我那時也是碩士班的最後一年,已經講好要到隔年預定開校的安專當講師了;不過我那時不想回安藝,也沒什麽理由,就是不想回來。」明明沒人追問理由,龍膽卻事先聲明。「所以我就問他,土佐女子二專有沒有職缺可以介紹給我?」

    為何舍安專而取女專的理由,一樣沒人追問。和安藝相較之下,土佐女子二專所在的高須離高知大學所在的朝倉比較近,因此離紫苑瑞枝也比較近……

    「他笑著回我『沒辦法啦!我在土佐女中還是新人,和第一女專也沒什麽關係。但安專也不錯啊』。我就跟他說,新學校有一堆不安定要素;鄉下地方人才不足,小孩子又越來越少,也不知道學校能不能順利經營下去。結果他說『女專也一樣人才不足,都是些從其他學校退下來的高齡老師,年輕講師沒幾個』。最後我們的結論是……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高知太鄉下——」

    「對了、對了,小隆,汝個知道小晃的新姓氏是啥嗎?」

    「咦?啊,對喔,老是依照從前的習慣叫他朱鷺,不過那小子已經不姓朱鷺了。嗯,我知道啊!去他家時我問過,呃,我記得是叫……」

    龍膽泛紅的臉龐逐漸鐵青起來,那圓圓張開的雙唇就那麽凝固了,雙眸宛若凹陷的洞穴似地失去光輝。「難道……」他低喃了一聲,接著便陷入沉默。

    「怎麽了?小隆?」

    「不……」他甚至沒有餘力轉向房子。「……我明明知道的,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算了,反正對咱們來說,叫朱鷺比較好懂嘛!」青磁一麵訝異地看著龍膽的動搖之態,一麵打圓場。「對了,儂今天不喝酒啊?」

    「嗯……我吃東西就好。」

    之後龍膽沒再說過半句話,吃完東西後,便說明天一早還得上班,起身告辭。或許是不想被發現自己急著回家吧,他的動作格外地緩慢,顯然仍未擺脫剛才的動搖。

    剛進入店裏的兩個女人與離去的龍膽擦身而過,正是水縹季裏子與牡丹增子;她們兩人在離海晴等人有段距離的和式座位坐下。

    「剛才走出去的那個男人——」季裏子一麵把玩著濕巾,一麵歪著腦袋。「是不是在哪裏看過啊?咱覺得好像見過他。」

    「當然見過啊!」增子從菜單抬起臉來,不可置信地說:「不就是教英文的龍膽老師嗎?」

    「龍膽老師?安專有這個人啊?」

    「有!你應該也修過他的課。」

    「是嗎?」季裏子聳了聳肩,也將注意力移到菜單上。「算了,不重要——」

    「——龍膽老師他……」另一方麵,海晴等人轉移陣地;他們四人離開「韓紅花」並前往青磁家時,鈴自言自語似地說道:「連在青磁先生和朱華小姐這些老朋友麵前,也用標準國語說話耶!」

    「真格的耶!」房子似乎從未發現此事,高聲叫道。「他以前不會這樣啊!為啥突然說起標準國語了?」

    「原因會不會……」青磁依然是打圓場的語氣。「是那件事啊?」

    「啥事?汝個知道原因啊?」

    「也沒啥,是他剛上大學時的事;那時他好像交了一個女朋友,一樣是高知大學的。」

    「是在認識紫苑瑞枝以前的事吧?」

    「他是大四時遇見紫苑瑞枝的,所以是更早以前的事了。女方一樣是本地人,聽說他們交往一陣子以後,他聽見那女孩在背後說他不管何時何地都滿口土佐腔,在外縣市出身的朋友麵前顯得很遜,想幹脆分手算了。」

    「啊……」房子做出思索之態。「原來是這樣啊……」

    「怎麽了?」

    「沒啥啦,隻是想起自己在東京的頭一、兩年,也覺得用土佐腔講話忒丟臉。「咦?連小房都這麽想啊……果然一般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嗎?」

    「不過最後咱臉皮就厚起來了,說話露出鄉音也不在乎。像咱們說『很難』的時候,不是容易發音成『很藍』嗎?」

    「嗯,對啊!」

    「咱就常為了這個被朋友取笑。她們會糾正我不是『很藍』,是『很難』;還說『很藍』聽起來像在說天空很藍之類的,很好笑。一開始咱忒討厭被笑,還特地注意發音;但後來就無所謂了,有時還會故意說成『很藍』呢!」

    「這才正常啊!但是龍膽的女朋友啊,該怎麽說咧?好像對方言有自卑感,沒辦法克服。不,問題不是女朋友,是龍膽自己。他明明不必在乎這些,理直氣壯地做他自己就好;結果他好像和那個女友鬧得不歡而散,大概是受了很大的傷害唄!被一樣是本地出身的女孩子批評他言語粗俗……」

    「土佐腔聽起來有那麽粗俗嗎?」海晴歪著腦袋,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我聽不出來耶!」

    「常被說聽起來像在吵架。其實我一開始聽起來也有這種感覺。」

    「咦?白鹿毛小姐也不是高知人啊?」

    「對,不過我在高知大學待了四年,和山吹的資曆不同。我和熟人講話時,有時會不自覺地跟著說起土佐腔來;人家問我好不好,我就回答:『忒好,忒好!』」

    咦?你是高知大學出身的啊?我剛才出言不遜,說高知大學沒什麽大不了的,但那不是真心話,隻是為了鼓勵青磁那個豬頭才說的——正當房子如此辯解之時,一行人已到達了青磁家;而青磁的母親更是迫不及待,依照慣例端著堆積如山的下酒菜到青磁的房間來。

    「山吹先生,盡量吃喔!」其中令她尤為期待的似乎是海晴;她信任地拍拍海晴的肩膀後,又將臉轉向鈴。「哎呀,好漂亮的小姐。是山吹先生的女朋友?」

    「不是啦!」把整桶酒倒入嘴裏也不會醉的男人,這會兒臉頰染成了櫻紅色;這個誤會似乎令他相當高興。「要是這樣就好了。假如像白鹿毛小姐這樣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我一定會向別人炫耀一整年!」

    青磁對山吹海晴絕無敵意,甚至有好感,但一時之間卻忍不住閃過輕視海晴的念頭,認為他怎麽也配不上白鹿毛鈴。換作平時,見了這具有意外性的組合,他說不定反倒覺得合適呢!但此時的他因眷戀著自己與彌生未能開花結果的戀情,因此一時陷入了刻薄的情緒之中。

    「剛才龍膽——」母親離去後,青磁如此喃喃說道;一股如氣球般飄飄然的不安定浮遊感從腰間爬上背部。「是不是說了啥不對勁的話啊?」

    「啥?」青磁媽媽的炸肉最好吃了!如此說完後便立即開始大快朵頤的房子,一麵動著嘴巴一麵問道:「哪裏不對勁?」

    「呃……」他也不懂自己想說什麽,開始混亂起來。這股暢所欲言的衝動對青磁而言也是無法理解的。「他是說了不對勁的話啊!呃……他說他去朱鷺家時……走出陽台可以清楚地看見山脈之類的。」

    「哪裏不對勁了啊?從大廈的十五樓當然看得見山啊!朝北邊就有了。」

    「話是這麽說……」

    「別管這個了。欸,青磁,咱一直在想,汝個要不要再聯絡彌生一次?她已經是大學生,搞不好正想交男友呢!汝個就勇往直前——」

    「她八成已經交到男友了唄?畢竟她長得忒可愛。」

    「到時就壯烈成仁囉!」

    「這麽一提,其實咱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啥機會?」

    「就是聯絡彌生的藉口啊!咱到朱鷺家隔年的二月或三月,有警察找上門來。」

    「警察?汝個幹了啥事啊?」

    「哪是咱啊!是朱鷺啦!」

    「小晃幹了啥事?」

    「不,後來才知他啥也沒做。他住的大廈裏有一個獨居男子自殺了,但在查明是自殺以前,警方懷疑是他殺。」

    「……該不會懷疑是小晃殺的唄?」

    「好像是,因為刑警問咱他的不在場證明:他說去年某月某日星期六一直和儂在-起,還在儂家過夜,是真格的嗎?」

    「是問安藝高中園遊會那天的事?」

    「對啊!咱告訴刑警不隻和咱,還有一個叫龍膽的家夥及叫朱華房子的女孩也有一起去。後來聽說有別的刑警去找龍膽確認;他們要查證,當然會這麽做。」

    「等一下,那警察應該也會來找咱唄?」

    「當然啊!他們沒去找儂嗎?」

    「沒有啊!為什麽?」

    「朱華小姐,當時你還是學生,會不會是正好回東京去了?」

    「啊,對喔!」聽了鈴這句話,她忍不住拍著手心點了點頭。「汝個剛說是二月或三月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時候咱不在日本,和同學一起去歐洲畢業旅行了。」

    「搞啥啊!一直說人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自己還不是千金小姐一個!」

    「好啦、好啦!這種事不重要啦!然後呢?」

    「刑警回去以後,我打電話問朱鷺是怎麽回事;他說住在他家對麵的男人暴斃,好像是服氰化鉀死亡的。名字叫……呃,赤——赤練誠一之類的。」

    「赤練?」將堆積成山的炸肉打散並迅速往口中放的海晴停下了手。「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

    「聽說是家叫做『赤練海產』的公司小開。他們還經營小型料理連鎖店,或許你去過吧!」

    「是嗎?」雖然覺得不是這個緣故,但海晴又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便死了心,繼續進食。

    「赤練家的宅邸位於離高知殿堂不遠的一等地,從宅邸可以清楚地看見大樓。」

    「那個小開為啥自個兒住在高知殿堂?」

    「問得好!因為那個姓赤練的男人對彌生糾纏不休。」

    「啊……所以才獨自搬到高知殿堂去?好像變態。」

    「其實他和變態也差不多了。彌生當時是騎腳踏車到學藝高中上學,而她的上學路線正好會經過赤練家前,從誠一的房間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就看上彌生了?」

    「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大廈裏來,向朱鷥的繼父求親:『我和令嬡一定能建立幸福的家庭,我願意等到彌生小姐高中畢業。』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查到名字的。」

    「她爸爸一定覺得晴天霹靂吧!」

    「豈止她爸爸,連彌生本人都是晴天霹靂;一個連麵都沒見過、話都沒講過的人突然跑到家裏來做結婚宣言。」

    「那個人的腦袋是不是有點問題啊?」

    「誠一的年紀在三十歲左右,大學畢業後似乎曾外出工作,但人際關係不良,還沒做滿一年就辭職了,之後在家裏無所事事。聽說他好像有點憂鬱傾向,外表微胖又戴著眼鏡,看來就是一副內向、有點危險的感覺。」

    「搞啥啊,青磁,光聽這特征,簡直像在說汝個嘛!」

    「少胡說了,咱正常得很!」

    「被那種男人看上,彌生也忒倒楣。那她爸爸怎麽處理這個急巴巴的求親?」

    「她爸爸當然鄭重拒絕了。結果誠一發起火來,大吼大叫:『儂不答應,以後就管好儂的女兒,別讓她來勾引咱!』然後就回去了。」

    「勾引?彌生和那個男人連話都沒說過唄?」

    「隻是騎著腳踏車經過他家門前而已。發生這種事,朱鷺家的人都很害怕;彌生上學時也特地繞遠路,不再經過赤練家前。可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誠一不知幾時之間一個人搬到高知殿堂來,而且大概是特意安排的吧,還住到朱鷺家對麵。」

    「對麵?」

    「高知殿堂一層有四戶,每一角都有一戶人家。」

    「那種人一夕之間成了鄰居啊?活像驚悚片。」

    「就是啊!光這樣就已經有種被監視的感覺,忒不舒服了;而在走廊上碰頭的時候,那人還常常說些隻有朱鷺家的人才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們懷疑是不是被竊聽,請專家來檢查,還真格的從房裏找出竊聽器來。」

    「是那個男人裝的?」

    「八成是。」

    「但他是怎麽裝的?」

    「這就不知道啦!總之,他們也找警察商量過,但又沒證據證明是誠一做的。話說回來,要是放著不管,哪天彌生出事可就糟了;左思右想之下,朱鷺的媽媽就直接到赤練家去談判了。出麵來談的女人自稱是誠一的母親,朱鷺的媽媽請她設法製止她兒子,她卻說要住哪裏是個人的自由,根本談不出個結論來。後來朱鷺的媽媽也火了,放了狠話:『要是出事,咱看汝個要怎麽負責!』」

    「哇!」房子專注地傾聽,甚至忘了喝手中的水酒。「然後呢?」

    「她很果斷地回答『不可能出事』。朱鷺的媽媽質問她怎麽知道,她滿不在乎地說:『因為咱每天都從家裏監視咱兒子的房間。』」

    「啥跟啥?監視是啥意思?」

    「咱剛才不是說過,從赤練宅邸可以看見高知殿堂嗎?她每天拿著望遠鏡從宅邸確認兒子的房間,看看有沒有來路不明的女人出入。」

    「我覺得……」鈴以充滿憂鬱的聲音喃喃說道。「我知道那個男人得憂鬱症的原因了。」

    「就是說啊!」青磁憤慨的語氣中,似乎頗有感同身受之色。「母親的專斷獨裁會摘除兒子自立的嫩芽!」

    「汝個今天講話怎麽格外有學術氣息啊?所以誠一後來就服毒死亡了?」

    「他的母親在星期一中午時發現他倒在和室中。他媽拿望遠鏡沒看見兒子,擔心地到他的住處一看才發現的。現場沒有遺書,不過從他平時的行徑看來,警方認為很可能是自殺;但他的母親卻不接受這種說法。」

    「怎麽說?」

    「她說兒子不可能自殺,是被殺的,而且還指稱朱鷺他們是凶手,說對麵那家人最可疑,一定是他們老被兒子糾纏,不勝其擾,就索性殺了他。」

    「這個歐巴桑真傷腦筋耶!做賊的喊抓賊嘛!」

    「警方也不得不調查。家門是鎖上的,但他母親又說鑰匙找鎖匠打就有了……」

    「門鏈呢?」

    「門鏈沒掛上。聽說現場有發現誠一以外的指紋,但想當然耳,和朱鷺家的人比對之下並不吻合?」

    「再說小晃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啊!星期六他一直和咱們在一起。」

    「關於這點啊……其實隔了一陣子後,咱又打電話給朱鷺,問他事情的發展。咱說:『不過回頭想想,反正儂有星期六的不在場證明,和儂無關嘛!』結果他卻說後來有了變化。」

    「怎麽說?」

    「起先警方推定誠一的死亡時間為星期六中午到半夜之間,但根據他母親的證詞,至少星期日傍晚時誠一還活著。」

    「她怎麽會知……啊,對喔!她從宅邸用望遠鏡監視著大廈嘛!」

    「換句話說,重要的不是星期六,是星期日傍晚到星期一中午間的不在場證明,所以朱鷺又被重新調查一次。幸好他星期日和學藝的朋友一起從白天喝到通宵,還是有不在場證明。」

    「他丟下睡著的青磁先生出門,就是為了赴這個約吧!」雖然鈴若有所思,卻沒忘了調水酒遞給房子及海晴。「朱鷺先生沒問題,那彌生小姐呢?還有他們的父母——」

    「你是問不在場證明嗎?我剛才說過,彌生星期日和朋友有約,出門去了吧?她是和好幾個朋友一起在同學家過夜,星期一早上又和大家一起從同學家上學。而他們的父母嘛,我剛才也說了,爸爸出差,媽媽去溫泉旅行——」

    「那關鍵的時段內,朱鷺家一個人也沒有?」

    「是啊!」

    「謝天謝地。要是有人沒不在場證明,一定會被無謂地懷疑。畢竟以狀況上來講,是太巧了一點。」

    房子的戲言讓青磁的心髒劇烈地跳了起來。太巧了……確實如此。對朱鷺家的人而言,赤練誠一就像是埋在腳邊的未爆彈一樣,想必每個家人都想過要是誠一消失該有多好吧!而誠一暴斃時,朱鷺家卻沒半個人待在高知殿堂裏,而且個個都有完美的證明。

    「難道……事有蹊蹺?」

    「咦?怎麽?青磁,別因為咱說太巧了,就想那麽多嘛!天下間多的是太過巧合的偶然啊!」

    「話是這麽說……」

    「再說,要是因為被糾纏不清就殺人,世上早成了戰場啦!與其幹這種傻事,還不如搬家比較省事。」

    「對……對啊!與其殺人,不如自己幹脆搬走嘛!雖然誠一繼續跟來的可能性不是零,但事情就此解決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啊!」

    或是——青磁思索著。或是他們有不能搬家的理由?這也不太可能,那一帶相當方便,應該不會有房子賣不掉的困擾。這麽說來,果然是……

    青磁突然思及某事,一陣戰栗。沒人會因為被糾纏不清,就走向殺人的極端之路;但若是被抓住把柄威脅呢?誠一不可能以把柄來向朱鷺家的人勒索金錢,因為他家已經夠富裕了;假如勒索,要的當然是彌生的身體……

    但誠一有辦法逮到這種決定性的把柄嗎?有,因為誠一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朱鷺家安裝了竊聽器。雖然朱鷺家曾藉助專家之手將其拆除,但難保之後誠一不會再行裝設;不,就過去的狀況來判斷,不管拆了多少次,他肯定會鍥而不舍地重新安裝。

    假如誠一抓到了某個決定性的把柄並以此為條件威脅朱鷺家的話,他們狠下心來計劃殺掉他也不足為奇。而且這計劃是全家共謀,為了保護彌生……

    一陣暈眩感突然襲向青磁,已趨微弱的那股奇妙浮遊感再度爬升至腹部,一道鮮明的記憶影像浮現於腦海中。大樓林立的街道……這是哪裏?似乎在哪兒見過——

    怎麽,不就是高知市中心的街景嗎?為何這個景色會浮現於心頭?這似乎是從高樓眺望而下的景色,自己是何時何地將這風景烙印於眼底的?

    答案立刻分曉,是在朱鷺家。咖啡灑到上衣上,他為了晾幹洗過的上衣,走出陽台;那時拓展在眼前的,便是這道景色。高知市景一覽無遺,遠方的海洋也……

    海……青磁一陣愕然。對了,當時自己的確看見了海。回家前,他又走到陽台回收上衣,當時看見的確實是同樣的風景。不過……這麽一來,剛才龍膽說了什麽?他說從客廳的陽台可眺望美麗的山景……換句話說,陽台是朝著北方的。

    不可能。青磁手足無措;自己當時從陽台看見的風景是朝南的,鐵定沒錯。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陽台有兩座?不,就算有兩座以上,客廳的陽台應該隻有一座。龍膽說的陽台應該和自己晾上衣的陽台是同一個,但風景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完全相反。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龍膽進入的和自己被帶往的是不一樣的屋子……隻有這個可能。哪個才是真正的朱鷺家?龍膽進入的,應該才是真正的朱鷺家吧!朱鷺和龍膽是偶然相遇,那天前後也沒發生任何特別案件,朱鷺沒道理帶龍膽到別人家去,但他卻有領青磁進假房子的理由。

    無可置疑地,青磁被帶往的並非朱鷺家,而是赤練誠一的住處。

    當然,妹妹彌生也是共犯。他們為何特意帶青磁到誠一的住處去?應該有理由。這麽看來,他們兄妹的計劃早在朱鷺周六前來安藝時便已經展開了。朱鷺沒自行開車,而是搭巴士前來安藝;這不是為了喝酒而做的準備,而是為了在星期日將青磁帶往高知所布的局。

    這麽說來……推論順利得教青磁自己都感到困惑。這麽說來,彌生將咖啡灑在青磁的上衣,也是計劃中的行動?她究竟為何要這麽做?不做他想,就是為了讓他穿上那件夾克。那件夾克不是朱鷺的,是誠一的。換句話說,青磁成了誠一的替身。

    青磁不是因為睡眠不足而睡著,是咖啡中被下了藥。朱鷺調節藥量,讓青磁睡到傍晚,又在他的手冊留言;如此一來,留言便會自動回收,不必擔心在誠一的住處中留下多餘的證據。

    青磁醒來後照著留言的指示前往陽台收取上衣,而從赤練宅邸拿著望遠鏡偷看的誠一母親誤將他的身影當成兒子;這麽一來,便造就了「誠一在星期日傍晚時還活著」的錯覺。朱鷺特意前往安藝帶青磁回來,是因為青磁外觀上與誠一相似之故。

    這麽說來……思及決定性的事實,青磁的背脊凍僵了。這麽說來,誠一實際上是幾時被殺的?既然不是星期日傍晚以後,恐怕便是星期六中午,肯定是朱鷺來安藝前不久。警方起先的見解是正確的。

    換句話說,朱鷺領著青磁進屋時,誠一的屍體已經在和室裏了。彌生泡咖啡時,誠一的屍體一直躺在一門之隔的鄰房中……

    一切全說得通了,青磁覺得一陣茫然。無論是握有誠一住處的備份鑰匙之事,或是將青磁手冊不離身的習慣列入計算之事,在在顯示朱鷺兄妹為計劃性犯罪,無庸置疑。天啊!在誠一住處查出的外人指紋不是別人,正是屬於青磁的;朱鷺及彌生自然會將自己碰過的地方小心擦拭幹淨。

    用來犯案的氰化鉀及讓青磁睡著的安眠藥是從哪兒得手的,青磁不清楚;但朱鷺……還有彌生……自己的多年好友和熱烈愛戀的少女竟會合力殺人……徐緩的嘔吐感宛若盤纏的巨蛇一般,在青磁的胸口來回爬行。

    青磁認為朱鷺的雙親應該與犯行無關。他們兩人特地選在父親出差、母親旅行的安全時期,利用青磁實行計劃,以免父母遭受懷疑。大概是因為青磁正好與誠一相像,才讓朱鷺想出這個計劃吧!假如無法利用青磁,他們必然會使用其他手段製造不在場證明。

    這對兄妹竟被赤練誠一逼到這般地步。赤練誠一究竟掌握了他們兩個什麽秘密……某種想像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尖銳的疼痛感取代徐緩的嘔吐感,挖掘著胸口。

    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莫非朱鷺與彌生陷入了更進一步的關係?或許他們瞞著父母偷偷相愛。這是毫無根據的想像,但若被誠一知曉的是這種秘密,也難怪他們會走向殺人的極端。

    「怎麽啦?」房子擔心地看著陷入沉默的青磁。「汝個臉色很差,害酒啊?」

    青磁正要開口,響起的電話卻打斷了他;他原本伸手要接,又縮了回來。「——主屋那邊會接吧!」

    就像是證明了他的話一般,鈴聲停止了;然而,青磁母親的聲音卻立刻從揚聲器傳來。

    「找汝個的!」

    「——喂?」青磁一拿起話筒,便有道沉悶的聲音傳進耳中。「是我。」

    「怎麽,是龍膽啊?」青磁大大地吐了口氣,總算回複到平時的樣子。「怎麽啦?沒事幹的話現在過來一起喝酒唄!」

    「我有事想問你。」龍膽彷佛沒聽見青磁說話似地,繼續小聲地說道;他的聲音就像錄音般單調平板。

    「啥事?」

    「朱鷺的事。」

    「他怎麽了?」

    「他現在人在哪裏?」

    「在哪裏……?這種時間應該在他家裏唄!」

    「『他家』是指……?」

    「高知啊!高知殿堂。」

    「他人在那裏?」

    「沒聽說他搬家,應該是在那裏唄!有事的話可以直接打電話給他啊!」

    龍膽似乎遲疑了片刻,接著依舊以避人耳目的聲音說道:「你知道電話號碼嗎?」

    青磁告知朱鷺家的電話號碼後,龍膽連謝字也沒說就掛了電話。「那小子怎麽搞的啊?這麽冷淡。」

    「小隆啊?他怎麽了?」

    「不知道,就問了些朱鷺的事——」青磁還沒說完,電話便再度響起;他沒留給主屋接,反射性地拿起話筒。「喂?」

    「青磁嗎?」

    「對,儂是?」

    「是我。」

    「朱鷺?」一想到自己依然隻能以舊姓稱呼這個老友,青磁突然產生了某種想高聲大叫的焦躁感。「怎麽了?」

    「我有事想問你。」

    「啥事?怎麽今天問題特別多啊?」

    「什麽意思?」

    「龍膽剛剛才打過電話來問你的事。」

    宛若布幕毫無預警地降下一般,沉默由話筒的另一端轟隆響起;朱鷺屏住呼吸的氣息清楚地傳遞過來。「龍膽……問了我什麽事?」

    「咱也搞不懂他想問啥。他問儂人在哪裏,咱說應該在家裏;又來他又問電話號碼,咱就告訴他了。」

    「就隻有這樣?」

    「就隻有這樣。」

    「我知道了。」他本欲掛斷卻又重新拿起話筒的氣息如狂風般地傳遞過來。「欸,假如龍膽又向你問起我,別告訴他我打過電話給你喔!」

    「神秘兮兮地在幹嘛啊?」青磁突然湧起了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激烈情感;直到前一刻還自以為了若指掌的兩個多年老友,如今卻成了比異國的流浪漢還要更為遙遠的存在。「話說在前頭,咱可不想再被利用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頭了!」

    「你說什麽?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儂那些安眠藥是打哪兒拿來的?」

    有股被刮了一耳光似的衝擊襲來,隔了片刻,青磁才明白自己被掛了電話。一瞬間,他有種摔回話筒的衝動,卻又顧忌房子等人的眼光,因此格外輕聲地放回話筒。「……每個人都這樣,不知道在發啥神經。」

    「啥安眠藥啊?」

    「沒啥。」

    「青磁自己還不是神秘兮兮的。」

    「沒啥啦……」這句無心之言讓青磁的腦袋冷靜下來。「忒難說明,或該說講起來忒花時間。」

    「有啥關係?反正今天要喝通宵啊!」

    趁著青磁及房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身上時,鈴在海晴的耳邊輕聲說道:「——我有點急事。」

    「廁所嗎?」

    「我是要回去。應該說是要馬上到高知去。」

    「現在要去高知?為什麽?」

    「事關人命。」

    「是嗎?」雖然海晴依舊搞不清楚狀況,但聽說事關人命,表情便緊繃起來了。「我知道了。你不必擔心沒吃完的小菜,快去吧!」

    「山吹,你也得一起來!」

    「我?為什麽?」

    「來當保鏢啊!我一個人肯定沒辦法應付。」雖然鈴如此催促,海晴卻仍無起身的跡象,因此她在海晴耳邊輕聲卻尖銳地斥責道:「龍膽老師正要犯罪,同為安專的職員,不能坐視不理吧?」

    「犯罪?」一被抓住職業道德進攻就沒輒的海晴跳了起來。「龍、龍膽老師要犯……犯、犯、犯、犯罪?呃,到底是怎麽回……」

    「稍後再說明,快走吧!」

    對不起,我們想起有急事要辦——單方麵地告知青磁及房子後,鈴便不由分說地帶著海晴離開青磁家。

    「山吹,幫忙叫計程車。」一出大馬路,鈴留下這句話,便衝進電話亭。遲遲未有計程車經過,海晴正手足無措時,鈴已經打完三通電話,又衝出了電話亭。「——還沒叫到?」

    海晴剛回了句對不起,空車便出現了。兩個人衝上前去攔住,並坐進計程車裏。鈴半是叫喊地對司機吩咐:「司機先生,開越快越好!」

    「呃……」計程車經過掛有《歡迎來到虎城》布條的安藝車站後,海晴總算開口了。「你說龍膽老師要犯罪,是怎麽回事啊?」

    「他打給青磁先生的電話,你也聽到了吧?」

    「嗯,聽是聽到了,所以呢?」

    「要仔細說明很難……我想龍膽老師應該正在前往高知的路上。」

    「這麽晚了才去?這又是為什麽?」

    「為了去高知殿堂。他不是向青磁先生詢問朱鷺先生家的電話號碼嗎?他一定是打算打電話到朱鷺家,電話打通了就立刻掛斷,持續重複到朱鷺先生本人接起來為止;這麽一來,就能確認朱鷺先生在不在家。」

    「為什麽要這麽麻煩?」

    「為了在不被朱鷺先生發覺的情況下去找他。」

    「他有什麽不能被發現的理由嗎?」

    「當然啊!」鈴怕被司機聽見,將音量放得異常的低。「因為龍膽老師打算去殺朱鷺先生。」

    「殺……」海晴像隻亢奮的雞似地手忙腳亂。「殺、殺殺殺殺……殺……」

    「噓!好了,別一一重複我說的話!」

    「可……可可可、可是……」他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視線追著往車體後方飛逝而去的夜景,似乎想回去,又似乎是在緬懷留在青磁家中的酒菜。「有沒有報、報報報報報警?」

    「不必擔心,我剛才打過電話了。」

    「啊,嗯嗯嗯,那……那就好。」他巨大的身體疲軟無力地沉入座椅。冷靜下來後,另一個疑問突然浮現了。「龍膽老師不想讓朱鷺先生發現,但剛才青磁先生已經說出來了啊!青磁先生告訴朱鷺先生,龍膽老師問起他的所在地和電話號碼。」

    「是啊!所以朱鷺先生應該很清楚龍膽老師正要來找自己。」

    「這麽說來,他也知道龍膽老師的目的囉?」

    「應該知道吧!」

    「那不就可以放心了?就算開車到高知也得花上近一個小時,朱鷺先生可以趁龍膽老師還沒抵達之前逃到別處去;我們也不需要趕到高知去啊!」

    「不行。」

    「為什麽?」

    「因為朱鷺先生八成不會逃,而是在原處等龍膽老師。」

    ——另一方麵,青磁家。仰仗的對象海晴突然離去,青磁及房子麵對眼前的料理,顯得束手無策。

    「這些該怎麽辦啊?山吹先生不在,怎麽可能解決得完?」

    「算了,反正說來話長,就慢慢來唄!」

    「說得也是。」房子重新調了杯水酒,遞給青磁;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喃喃地自言自語。「這還是頭一次呢!」

    「啥?」

    「咦?咱們兩個單獨在一起喝酒啊!」

    「哪是啊!咱們喝過好幾次了唄!」

    「那是在外頭,咱是指在這個房間裏。」

    「是嗎?」

    「每次來這裏喝酒,都有別人在啊!比如小隆、山吹先生,或是其他人。咦?青磁,甭想了,真格的啦!從前咱們兩個從來沒單獨喝通宵過!」

    「是嗎……」青磁的視線對上歪著腦袋的房子,慌慌忙忙地別開眼睛。「我總覺得喝過好幾次了……」

    *

    「看來」黑鶴難得在門還沒關妥時便開始說話。「事態有了急速的進展。」

    「什麽?」雖然黑鶴的表情及語氣仍和往常一樣平靜,但藉由長年的交情,源衛門能感覺到他那非比尋常的緊迫感。「發生了什麽事?」

    「有個男人似乎決定替那個自殺的女學生報仇。」

    「報仇?那就是要殺人囉?殺掉剩下的強暴犯?」

    「是的。」

    「小鈴呢?」

    「小姐為了阻止他,現在正從安藝趕往高知。」

    「什麽!」大驚失措的源衛門狠狠地嗆了口口水,他那宛若求助似地在半空中揮動的手微微顫抖著。若是有人見了叱吒風雲的白鹿毛集團總裁竟顯露這等醜態,隻怕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吧!「混、混帳!為什麽?為什麽小鈴會幹這麽危險的事?阻止她,現在立刻阻止她!」

    「總裁,請冷靜下來。」

    「聯絡人呢?聯絡人在幹什麽?小鈴要做這麽危險的事,他就在一旁咬著指頭看嗎?為什麽不阻止?為什麽不阻止她?混帳!大混帳!可惡!夠了,我不再指望任何人了!我自己去!立刻就去!」

    「冒昧請教,您是要上哪兒去?」

    「當然是去找小鈴啊!」

    「總裁,那是在高知啊!就算搭飛機也得花上一小時。等您到達時,事情都已經結束了。」

    「包台噴射直升機!」

    「沒有這個必要。」

    「為什麽?你辦不到啊?」

    「就能否辦到的意義上而言,答案是YES;但目前的問題不在這裏。總裁,鈴小姐不會遭到任何危害的。」

    「你能斷定?」

    「屬下能斷定。」

    「為什麽……」源衛門總算找回了平靜。「你能斷定?」

    「因為鈴小姐不是單獨前往的,山吹也和她一同去了高知。」

    「那個男人?那又怎麽樣?動刀動槍的時候,那小子的特殊能力哪幫得上忙?」

    「您忘了嗎?總裁,那個男人原本是警衛啊!」

    「不,我沒忘。隻是光他一個,未免有點靠不住吧!越說越覺得不保險,他真的能保護小鈴嗎?」

    「雖然他有點愣頭愣腦,」黑鶴的嘴角微微地上翹。正因為他平時麵無表情,這種變化更令他的微笑驚人地顯眼。「但依他的性格,絕不會坐視他人遭受危害。」

    Fragment7

    小蘋爬下樓梯,或許是緊張吧,她的表情有點僵硬;眼鏡姊提醒她「多點笑容嘛」!於是,這會兒她張開嘴巴,豪邁地哈哈大笑。

    ——笑得太過頭了啦!

    甜甜圈如此提醒,眼鏡姊卻說「不,這樣正好」。要求她擺出更大的動作。

    ——凡事越誇張越好,放手去演,最好讓人家覺得演過了頭!

    眼鏡姊一邊看著綠色的薄冊子,一麵指導演技。令人驚訝的是,她們竟連劇本都準備好了。

    ——既然凡事都要誇張,光走路會不會太沒噱頭啦?

    甜甜圈似乎耗上了,說什麽也得讓自己的意見被采用。

    ——女孩蹲在噴水池前和鴿子玩耍的構圖,不也不錯?既然是正義的夥伴……

    ——哦!這個好!

    不知是給甜甜圈麵子,或是真心如此判斷;眼鏡姊指示小蘋和鴿子玩耍。

    小蘋依言屈身與鴿子嬉戲,但卻完全無法如願。她一伸出手來,鴿子便不理不睬地避開,專注地啄著飼料,教人懷疑它們是否曾注意到小蘋的存在。話雖如此,它們並非完全逃離小蘋,而是依舊在她身邊晃來晃去,更教人頭疼。

    ——不行啦!它們不跟我玩!

    ——它們根本不理你嘛!身為正義的夥伴,這樣實在有點遜。

    辮子妹妹的眼睛離開了相機取景器,歪了歪腦袋。

    ——還是光走路就好了吧?

    ——對了,可以喂飼料啊!

    一想到自己的提案將被否決,甜甜圈拚命挽回。

    ——你看,走過來的時候,不是會停一下嗎?這時候灑飼料,它們總會靠過來吧!

    ——這個點子是不錯,但要去哪裏找飼料啊?

    ——咦?當然是去買啊!

    ——去哪兒買?

    ——去店裏買啊!去店裏!

    ——去哪家店?這附近有商店在賣鴿子的飼料嗎?

    ——我記得那間百貨公司裏有寵物店。

    ——今天公休。

    麵對眼睛姊的逼問,甜甜圈的眼神多了分怨氣,仿佛正訴說著:「為什麽隻針對我一個?」此時,意想不到的援軍出現了。

    ——飼料我有。

    不隻四個高中女生,連旁觀的少女都往聲音的方向回頭;原來是那個貌似逃學高中生的高大男孩。他依舊帶著無邪的笑容,以蜘蛛似的長臂揚了揚袋子。

    ——請拿去用。

    意料之外的外人介入,讓吱吱喳喳的女孩們猶如斷了電般地安靜下來;她們靠在一起打量男孩,宛如在慎重地估價一般。

    男孩不知曾否注意到女孩們的視線,隻見他從長椅起身,快步地走向小蘋,將裝有飼料的袋子遞給她。他似乎完全沒想過提議被拒的可能性。

    ——不好意思,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最先回複平常心的小蘋本人,大概是覺得拿了人家整袋飼料卻一聲不吭,有失禮儀吧!她的語調雖然顯得怯生生的,聲音卻挺大。受她影響,剩下的三個人雖仍帶著猶豫,卻也一一地輕聲道謝。

    男孩回到長椅上,揮手示意她們別客氣。他的舉動顯得極為悠哉,總算令高中女生們放鬆了肩膀上的力氣。

    ——好!那從頭來過吧!

    ——咦?又要從樓梯上走下來啊?

    磨拳擦掌地等著灑飼料的小蘋顯得有些泄氣,辮子妹妹則支持小蘋。

    ——那個鏡頭不用重拍了吧?事後再剪接剛才拍下的部分就好啦!

    ——但是剛才拍的手上沒拿飼料袋啊!要是剪接起來,東西憑空出現,很奇怪耶!

    眼鏡姊反駁,辮子妹妹卻用力點頭。

    ——這才好啊!無中生飼料,才像少女超人嘛!

    ——咦?啊,原來如此。好,這個好!就這麽拍吧!好!那就先擺個從空中變出飼料的動作,再開始喂飼料!

    ——了解、了解!

    就像高舉聖火的跑者一般,小蘋先將飼料袋舉向天空,才開始灑飼料;現實的鴿子們這會兒一蹦一跳地靠了過來。

    好、好!繼續、繼續!受到眾人的鼓舞,小蘋轉眼間便灑光了飼料。

    ——啊,哎呀!糟了,全用光了,怎麽辦?對不起!

    ——不會,沒關係啦!

    小蘋鞠躬道歉,男孩卻比她更為惶恐。

    ——對了,我有個好主意!請這個人一起演吧!

    甜甜圈得意洋洋地說道,顯然自以為是個好點子,但其餘三人卻啞口無言。

    ——等…等一下,哪有人突然做這種失禮的要求啊?

    甜甜圈將試圖阻止的眼鏡姊及辮子妹妹拋諸腦後,快步走到男人眼前。我們是電影同好會的——她自我介紹時,還冠上了學校名稱,彷佛那是個名牌品名似的;若是有名片,隻怕她早拿出來了。

    聽了學校名稱後,男孩的態度變得格外地卑微;他的雙眸明顯地——不,甚至可說是過分露骨地出現崇拜之色。那是間有名的貴族學校,一聽見校名便把該校學生視為偶像的男人大有人在,並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但女孩們一開始就穿著製服啊!難道在對方報上名號之前,他都沒發現嗎?少女歪了歪腦袋。或許這男孩有點遲鈍吧!

    ——咦?那我也可以演電影嗎?哇,好感動喔!

    ——一不,呃,沒電影那麽誇張啦!

    麵對男孩的歡天喜地之態,高中女生們疑惑地麵麵相覷;她們對那男孩八成產生了與少女相同的印象。雖然少女對此並無任何感想,但女孩們的反應卻是好惡不一。

    眼鏡姊露出些許狐疑之色,甜甜圈似乎正後悔自己的提議;小蘋則決定全權交由其他女孩決定,保持中立。唯獨辮子妹妹那長滿雀斑的雙頰微微泛紅,這男孩似乎是她喜歡的類型。

    ——那我們要請他演什麽角色?快說嘛!

    辮子妹妹興高采烈地催促眾人,卻沒人反應。在眼鏡姊及小蘋瞪視之下,甜甜圈隻得負起提議的責任。

    ——唔……比方說,既然是男生,呃,那還是演壞人比較好吧?

    ——咦?

    辮子妹妹不滿地嘟起嘴來,她的全身以憋尿似的動作表達反對。

    ——不能演壞人啦!絕對不適合的。

    ——啊!沒關係,我可以演壞人啊!

    男孩打圓場。無論是哪種角色,隻要能和崇拜的高中女生們一起演戲,他便欣喜萬分了。

    ——這個小姐是正義的夥伴吧?所以我隻要被她摔出去就好囉?

    ——嗯,是沒錯啦,但你做得到嗎?

    在這種地方?眼鏡姊帶著這般言下之意,瞥了紅磚地一眼。

    ——是啊,不能在這裏,因為有鴿子。

    他讚同眼鏡姊的意見,隨即卻又說了句出人意表的話。

    ——去剛才那個台階吧!

    ——到那裏去?有點危險吧?

    男孩將尖聲反對的辮子妹妹拋在腦後,催促小蘋爬上台階。

    ——來練習一下吧!

    男孩征詢同意後,便開始對小蘋下指示。我會從旁邊襲擊你,到時你抓住我的手臂往這邊扭……對對對,接著就……呃,試圖把我摔出去,然後我反擊,你就往這邊閃,朝我的下巴踢上來——這樣如何?

    ——踢上來?

    ——穿裙子不方便嗎?

    ——不,沒關係,但我可以真踢嗎?

    ——唔……可以的話,還是請你做個樣子就好了。那開始吧!

    結束了與其說是練習、倒不如說是動作指導的討論後,男孩打了個信號。辮子妹妹雖然擔心,但終究抵擋不住好奇心,也重新拿起攝影機。

    男孩先藏身於一旁的樹叢後,待小蘋走近時便襲擊她;小蘋依照剛才的討論,抓住男孩的手臂,試圖將他摔出去,而閃躲後的男人正好背對台階站著。

    小蘋的裙擺翻飛,一腳往男孩的下巴踢去。當然,她這是假踢;但男孩的身體卻像真的被踢中一般,仰天傾倒。

    咦?女孩們驚訝得抽了口氣,男孩的身體輕飄飄地漂浮於半空中,以那巨大身軀毫不相襯的輕盈動作轉一圈,完全感覺不出體重;他巧妙地抵銷衝擊,以腳落地,接著又垂下臀部,滾向地麵,最後砰地大字形朝天仰臥。

    原來如此,看起來真的像是被一個力大無窮的女孩踢翻一般,動作媲美專業的替身演員。

    ——天啊!好厲害!好厲害!

    甜甜圈忍不住拍起手來。

    ——拍下來了嗎?拍下來了吧?好,很好,太好了!這個場麵一定要用慢動作播放!

    聽了眼鏡姊之言,辮子妹妹歪了歪腦袋。

    ——這台機器有那種功能嗎?

    ——無所謂啦!什麽都無所謂!我們真是撿到寶了,竟然能拍出這麽棒的動作場麵!嚇了我一跳!

    高中女生們異口同聲地一齊道謝。男孩一麵拍落衣服上的灰塵,一麵說著不客氣;他似乎非常高興能幫上女孩的忙,一張臉都笑垮了。

    ——拍這麽高難度的啊?

    說著,一個中年女性出現了;她的身體圓滾滾的,彷佛戳一下就會滾動的皮球一般,因此少女給她起了個綽號叫「皮球女士」。皮球女士似乎早已來到步道上,站在高中女生背後看著剛才的特技場景。

    ——啊,老師!

    四人雖然嬉嬉鬧鬧,卻也不自覺地端正了姿勢。看來皮球女士是她們的學校老師,同時也是電影同好會的顧問,是來關心學生的外景進度的。

    ——沒想到你們拍得這麽有模有樣。

    ——咦?老師,那是什麽?

    小蘋眼尖地指著皮球女士手中的物品。聽了這句話,少女才發現皮球女士手裏拿著東西。

    ——哦,這個啊?給你們的點心。

    四個人高興得跳起來大叫,因為她們早知道皮球女士的手提袋裏裝的是什麽了。

    當然,無須打開來看,少女也知道裏頭是什麽。印在手提袋上的,是個搭襯著緞帶形狀的祖母綠色標誌——正是那家蛋糕店的店名。

    SCENE7

    雨水開始敲打計程車窗,雨勢宛如在耳中連聲打鼓般地激烈,攀附於玻璃窗上的雨滴彷佛具有生命似地往視野後方遊去。

    「看來要下暴風雨啦!雨還是多少得下一點,尤其今年的梅雨季幾乎沒下到雨。」自安藝出發以來,司機手上握著方向盤,嘴巴上從沒停過。「最近又沒什麽大台風,農民應該很傷腦筋吧!」

    為何偏偏今晚變得如此饒舌?連司機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平常他沉默寡言,不擅長和客人聊天;但今天客人並未找他說話,他卻自顧自地高談闊論起來。

    或許是因為其中一個客人是前所未見的美女,才得意忘形起來吧……他隻想得出這個理由。若是如此,還真枉費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紀;對方不過是個和自己女兒同輩的小姑娘啊!

    跟著女孩一起在安藝上車的,是個讓人擔心他擠不擠得進後座的高大男人。一開始司機以為他是女孩的丈夫或男友,但那戰戰兢兢又幾近卑微的態度,倒像是在上司跟前的部下一般。從後照鏡看著男人那與其說是溫和、不如說是像條脫線抹布般散漫的臉孔,司機的舌頭便開始蠢蠢欲動起來;當然,他怎麽也聯想不到兩者之間的關係。

    「客人,這種時間去高知做什麽啊?」

    「因為……」看準了這是捏造名目以光明正大地要求司機開快車的好機會,鈴立即探出身子。「我們收到親戚急病的通知。」

    「咦?那還真糟啊!」

    「所以希望你盡量開快一點。」

    「知道了,我會盡量快。不過畢竟是這種天氣,不能冒冒失失地橫衝直撞。」

    「是啊!」

    「話說回來,安藝到高知看來雖近,其實卻很遠啊!」嘴上說不能冒冒失失地橫衝直撞,但計程車的速度卻確實地上升了;攀附於車窗外的大群雨滴猶如橫流的瀑布一般往後飛逝。「電車隻開到後免站,公車班次也很少,沒自用車很不方便。客人不開車的啊?」

    「有駕照,但是沒車。」司機是對著兩個人問,但回答的幾乎都是女方;男方隻是縮著身子,一語不發。「今天又喝了酒。」

    「哦,原來如此,有急事時就不方便了。不過就算有車,單程也得花上一小時,還是很遠;要是搭公車得花一個半小時,路上車多的話就近兩個小時。雖然聽說在大都市,這是理所當然的通勤時間,不過換作是我,才不想每天早上都花兩小時從安藝到高知去。哎呀,其實我的女兒從前也從安藝通車到高知;她國中和高中時都是搭公車上學的。」

    「令媛幾歲啊?」

    「明年就滿二十了。體格和她媽一樣,但精神還是個小孩,完全不懂得父母心。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但我當年其實是反對她去高知讀書的。大學也就罷了,國高中在本地讀就好了啊!可是我太太不聽,說什麽為了將來著想,一定要讓她去讀高知的私立學校;我拗不過,才答應的。但那麽做真的好嗎?我實在沒自信……」

    「做爸爸的,當然要拿出自信,相信那是正確的選擇啊!」

    「這道理我懂,但就是心上不安,不知道對她來說到底算好還是不好。唉,說來慚愧,我女兒有點怕生、內向,高中時還被人欺負呢!」

    「欺負?被同學嗎?」

    「不知道是不是,那是我女兒高二時……就是前年的事了。其實當時我和我老婆完全沒發現。那時候學校寄信來,說最近在高知鬧區常有學生被外校生集體勒索,要家長多多留意孩子的動向;但我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遇上這種事。」

    「她被勒索了?」

    「大概是覺得她好欺負,就盯上她了吧!動不動就找她拿錢,而且還不是小數目,足足有我兩個月的薪水多,很驚人吧?我知道時真是晴天霹靂。」

    「這麽多錢,令嬡是從哪裏弄來的?」

    「起先是偷偷領壓歲錢出來付,不過一下子就花個精光;後來從我老婆的皮包裏一點一點地拿錢,但這樣又拿得到幾文錢?她向那些人說她沒錢可給,那些人卻不放過她,要她去搶也得搶來,對她又打又踢的。」

    「勒索的人拿那麽多錢做什麽?」

    「主要是用來唱卡拉OK,還有去遊樂場玩。被害人不隻我女兒,那幫人似乎到處勒索個性懦弱的學生,再把得來的錢拿去揮霍。和安藝比起來,高知繁華多了,不缺玩的地方。你知道嗎?那幫人在卡拉OK唱歌時,竟然還叫特級壽司來吃呢!」聽司機的語氣,彷佛那幫人享用特級壽司比勒索女兒來得更不可原諒。「靠父母養的人還敢這麽囂張!真是的。」

    「知道勒索的是誰嗎?」

    「其中幾個知道了,好像是市內不同高中的女學生和一些無業女孩組成的集團。不過她們並不是朋友,隻是彼此在鬧區照過麵而已;成員也常更替,所以雖然是同黨,卻不知道彼此的本名。也因此,來曆曝光被捕的隻有四、五個人,大概隻有那個集團的半數而已。」

    「咦?是女孩子啊?」海晴似乎猶豫著該感歎還是畏懼,最後他決定畏懼,宛若感到惡寒似地聳了聳肩。「真可怕耶!」

    「卡拉OK和電玩都是些不會留下痕跡的東西,這麽說來,被勒索的錢最後沒討回來囉?」

    「關於這點呢,其實有段不可思議的故事,,這也是我們發現女兒被勒索的契機。剛才我說過,我的女兒是從安藝搭公車到高知上學的;前年春天時,她也是每天照常通學。事發當天,我老婆有事去高知,辦完事後想喝杯飲料再走,就走進了咖啡店。她坐在內側的位子上喝咖啡,有個新客人上門,坐到鄰座去;那人穿便服,所以我老婆起先沒認出來,但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女兒。那個時間確實已經放學了,但女兒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再說,校規應該禁止學生出入餐飲店的啊!我老婆正想告誡女兒,卻有個年輕男人來了,在女兒麵前坐下。」

    「是誰?」

    「是個沒見過的男人,不過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事先約好的,感覺上很親密。座位和座位之間放了觀葉植物,所以女兒完全沒發現我老婆;雖然我老婆無意偷聽,卻自然而然地聽見了他們兩人的對話。」

    「既然是約好的,代表令嬡和那個男人在交往囉?」

    「起先我老婆也這麽想,以為她瞞著父母交了男朋友,嘴巴上說社團活動忙,每天晚歸,其實是藉口;但是聽了他們兩個的對話後,就明白並不是那些風花雪月的事,而且越聽內容越沉重,讓我老婆震驚得很。」

    「怎麽個沉重法?」

    「一開始那男人給了我女兒一個信封,我老婆偷偷一看,裏頭是一疊一萬圓紙鈔;雖然她沒精確算過,不過至少有十張。」

    「咦?一萬圓鈔票……那個男人為什麽要給令嬡錢?」

    「我老婆很驚訝,更加注意聽了。那男人給錢時,對我女兒說『這是這次的份』。女兒則是一臉惶恐,半哭著回答:『對不起,總是麻煩你。』」

    「半哭著?」

    「我老婆更加混亂了。那男人溫柔地要我女兒別氣餒,拚命地鼓勵她;而我女兒隻是一再重複對不起、對不起,說她以後一定會還。男人聽了又說『錢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總之要好好堅強起來,加油!』說完就站了起來。那個男人什麽東西都沒點,卻拿著我女兒的帳單到櫃台付完帳才走;後來我女兒也立刻離開了咖啡店。」

    「還真是充滿神秘色彩啊!」

    「是啊!我老婆六神無主地回到安藝。當天我女兒比平時還要晚歸,我老婆立刻質問她白天咖啡店裏的是怎麽一回事;女兒似乎有難言之隱,遲遲不肯坦白,還哭了出來;不過,後來總算開始斷斷續續地說明。據我女兒所言,她前一年年底在街上被不良少女集團盯上,逼她拿錢出來;她一開始雖然抵抗,但對方人多勢眾,對她又打又踹;她吐了一次錢後,就完全被當成了搖錢樹。」

    「你們沒發現令嬡被打嗎?應該會有淤青或傷痕吧?」

    「那些人懂得不留外傷的打人方法,真的很惡質,一旦被盯上了就無路可逃;就算想逃,她們也會在校門口或公車站牌堵人。對方知道我女兒的來曆,但我女兒卻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來頭,因為她們總是穿著便服。她們威脅我女兒,要是敢告訴校方或父母,就要打到她站不起來,所以我女兒不敢找人商量,無可奈何之下,隻好把存款和買月票的錢給她們。某一天,她又一如往常地被搶走了身上的所有錢,甚至沒錢搭公車回安藝;我們做父母的以為她是拿月票搭車上學,但買月票的錢也被拿走了,所以她連月票也沒有。假如打電話回家,她媽當然會去接她;但這麽一來,被勒索的事就會曝光。話說回來,她又不可能走四十公裏的路回家。再這樣被勒索下去,搞不好真的得去搶劫;正當她滿心絕望、想著不如去死時,偶然碰上了剛才那個年輕男人。」

    「他們兩個從以前就認識了嗎?」

    「不,不是。雖然素昧平生,大概是我女兒的表情實在太過淒慘,那個男人就開口問她怎麽了。起先我女兒以為他是要搭訕,沒理他;但他又問我女兒是不是有什麽煩惱,我女兒聽了,才脫口說出其實是沒錢坐車回家。那男人同情她,替她出公車錢;我女兒雖然遲疑,但好不容易遇上救星,便問了他的電話號碼,表示以後會還給他,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車錢她還了嗎?」

    「這個嘛,本來她是想這筆錢一定得還,把錢都準備好了;但在見到那個男人之前,又被同一幫人給拿走。我女兒很不甘心,在前來赴約的男人麵前哭了出來;那男人很驚訝,對她說『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車錢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說出來讓我聽聽吧』。當時我女兒聽了這話,一定很高興吧!因為她不敢和別人商量,已經煩惱了很久。所以我女兒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她每天被堵、被勒索,存款被榨個精光,買月票、買衣服之類能向父母要錢的藉口也都已經用完,現在隻能去搶或去死了。」

    「那他怎麽說?」

    「他問為什麽不報警。這其實是當然的做法,但我女兒怕那幫人怕得要死,說她不敢;要是自己報警的事傳入那幫人耳中,事後不知道會被怎麽『答謝』。」

    「沒受過那種痛苦,無法了解那種恐懼啊!」

    「那男人想了一下,就跟她說:『我知道了,交給我吧!下次她們再來勒索你,你就聯絡我。』我女兒雖然半信半疑,還是照他所言,在下一次被勒索時通知他;結果男人立刻趕來,給我女兒一包裝著錢的信封袋,就像我老婆在咖啡店看到的一樣。」

    「令噯應該很驚訝吧!」

    「是啊,她很驚訝。不過大概是被逼急了,她就照著那男人說的,拿了錢去交給那幫人。後來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下去,我老婆看到的那一次,好像已經是第四還是第五次了。」

    「你太太聽了女兒的話以後怎麽說?」

    「她一時之間不敢相信。也難怪,畢竟她問女兒那個男人是什麽人時,女兒竟然說不知道」

    「不會吧!連名字都不知道就向人家借錢了?」

    「就是這麽回事,我女兒知道的隻有對方的電話號碼。我老婆雖然有點傻眼,還是立刻打電話給那男人;她報上自己的來曆後,就問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對方說:『我絕不是可疑人物,是高知大學的學生。』」

    「高知大學的學生——」

    「我老婆把女兒說的話重複一遍,問他是不是真有這麽一回事,他說對;我老婆忍不住責怪他『連姓名都沒報上,就把整疊鈔票交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你不覺得這麽做很荒謬嗎』?罵完了以後,她才想到自己當時好像不該罵人,應該感謝對方才對;大概是因為當時心頭一團亂吧,不小心就動氣了。」

    「站在父母的立場來看,倒也不是不能了解;你太太生氣是當然的。」

    「是嗎?不過那男人很會做人,乖乖地道了歉,說:『你說得對,我不該自作主張,很抱歉。』我老婆的腦袋也稍微冷卻下來,說總之會把錢還他,問他借了多少。那男人堅持不必還,我老婆性子比較急,聽了又發起脾氣來,說怎麽能不還?那男人才不情不願地說出數目。我老婆一聽,真是晴天霹靂,因為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薪水。那時我老婆還懷疑這人是不是裝出一副好人樣,其實是金光黨?也難怪她這麽想啦!」

    「是啊!一開口就是這麽大一筆錢。」

    「她掛上電話,又問女兒數目對不對,結果我女兒說不對。」

    「數目不對嗎?」

    「我老婆還想著『果然是金光黨』!但聽了女兒說出真正的數目後,心髒差點停了;因為那個男人借給女兒的錢,竟然比自己老公的兩個月薪水還多!」

    「也就是說,那個男人還把錢少說了一半?」

    「好像是。這下可傷腦筋了;錢當然得還,但一時之間去哪兒籌這麽一大筆錢?所以我老婆決定和那個男人見麵。大概是為了強調自己不是可疑人物吧,那男人不但拿高知大學的學生證和駕照給我老婆看,又再度表示錢不必還沒關係。」

    「真是奇特的人耶!」海晴頻頻感歎,彷佛煩惱著換作自己能否有相同作為。「還是他錢很多?」

    「我老婆當然說不能平白無故接受陌生人的施舍,結果那男人卻說:『令嬡碰上的事,我有切身之痛。』」

    「什麽意思?」

    「一問之下,原來那個男人在國中時代也被同學欺負,像是跑腿、圍毆,當然還有勒索。霸淩集團每天早上都會派個人裝成他的好朋友去邀他一起上學,所以他想逃學都不行。他說他當時真的很痛苦,好幾次想尋死,連上吊用的繩子都準備好了;但想想隻要忍到畢業就好,便捱了下去。誰知道上了高中以後,霸淩集團的大半份子都和他分到了同一班;他最後絕望了,高中才讀了一學期就輟學,高知大學是用同等學曆考上的。」

    「原來發生過這種事啊!」

    「那男人對我老婆說:『因為被惡整而自殺的孩子不少,令嬡也說過她不隻一次想死;不過,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隻要她能活下去,我給的那些錢其實不算什麽。那是我打工賺來的錢,反正也隻能花到聯誼之類的無聊事情上而已。』」

    「真是痛切的一番話啊!畢竟他自己有過相同體驗嘛!」

    「我老婆也被他的氣勢壓倒了,但總不能就這麽順著人家的好意不還錢吧?所以她說要和當家的商量,結束了那天的會麵。後來我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當家的你怎麽做?」

    「我和老婆一起去見了那個大學生。」

    「他給人的印象如何?」

    「印象啊?這個嘛……該說是木訥嗎?感覺上很正經,仔細一看,確實是那種會被欺負的類型,有點陰沉。」

    「最後錢怎麽解決?」

    「我對他說,雖然很感謝他的好意,但站在我們的立場,不能就這麽一筆勾消,而他最後也同意了。後來我們說好分期償還,到了錢快還清時,恐嚇我女兒的集團被逮捕了。」

    「啊!太好了!」就像是看到懸疑片中的女主角在千鈞一發之際撿回一條命的場麵似地,海晴高聲歡呼。「真是太好了!」

    「那個集團其中一員的男友在影帶出租店工作,而那個男友的公寓就是集團的聚會所,讀高中職的成員都是到那裏換下製服之後,才到鬧區去的。警方接獲密報,說有人在那個公寓房間裏吸食強力膠,所以男友被抓了,其他女孩子也接連被捕;警方又追查其他的犯罪行為,恐嚇的事也因而曝光。就是這麽回事。」

    「那被勒索的錢呢?有拿回來嗎?」

    「這個嘛……我們家最後沒報案,因為我女兒怕她們報複。雖然被逮捕了,但那幫人又不是關永遠的;要是她們事後知道是因為我們報案而讓她們刑期加重,不知道又會怎麽報複我女兒。我女兒說著說著都快哭出來了,我們又怎麽忍心報案呢?」

    「結果就這麽不了了之?」

    「對啊!不過我女兒後來就平安畢業了,沒得抱怨啦!至少還好端端地活著。我很感謝那個大學生,要是他沒借錢給我女兒,說不定我女兒真的會去搶劫或上吊。」

    計程車已駛入高知市,穿越南國道路時,雨勢漸漸變小;車子駛離了路麵電車行走的電車道,進入住宅區。

    「說句真心話,我還是覺得當初不該讓女兒去高知,該讓她讀本地的學校就好了。說來諷刺,我女兒現在讀的是安藝的大學。」

    「哎呀?這麽說來,是讀安專囉?」

    「對。」通過兒童公園前方,便可望見上著瓷磚的漂亮大樓,正是高知殿堂。「不過,不是我受了那件事的教訓,才要她上本地大學的;而是我女兒的程度隻進得了安專。國、高中讀高知的私立學校,大學卻是安專,想起來真是蠢得可以。」

    付錢下車時,附有照片的司機名牌才映入了鈴的眼簾——上頭寫著瓶窺良介四字。

    待男女乘客在雨中下車後,瓶窺良介掉過計程車頭,駛進了電車道。獨留一人的車內被恐怖的寂靜包圍著,剛才那股說話的衝動如幻影般煙消雲散。

    雨刷擦拭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滴,那動作成了強迫性的節奏,渲染著身體;然而,湧上的卻不是說話的衝動,而是一種近似焦慮的義務感——我得思考。但得思考什麽?他一時間又不明白。

    今晚是他頭一次向外人提起女兒高子之事,過去他從未如此按部就班地說明高子的遭遇。姑且不探討為何會在那兩名乘客麵前興起這個念頭,良介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將這段往事的細節記得一清二楚。雖然才發生在前年,但近來這件事已幾乎不曾浮現於腦中了啊!

    良介漫不經心地看著雨刷擺動,漠然地懂了自己該思考什麽。對那兩個乘客說明之時,自己似乎曾提及某些奇怪、不合理的環節;他必須想出是哪些環節——這股強迫觀念宛若咒文一般,盤據於晦暗的車內。

    不過……良介歪著腦袋。自己說了些什麽?不就是照實說明了高子被勒索之事嗎?那確實稱不上是愉快的回憶,但事實便是事實,哪會有不合理或奇怪之處……?

    話說回來,剛才的女乘客長得挺美的。高知的女人五官普遍不差,但為了防止南國的日曬,用的都是同一套化妝方法;也因此,被稱為美女的女人總顯得一個樣兒,難以擺脫人工氣氛的宿命。剛才的客人可說是高知少見的自然派,氣質出眾;她似乎沒帶傘,真該借她的。難得穿了那麽漂亮的衣服,隻怕被雨淋壞了。他開快車,才花了四十幾分鍾就抵達高知;枉費自己和她聊了那麽久,怎麽沒順便問問名字呢?

    名字?這麽一提,借高子錢的那個大學生叫什麽名字?頭一個字好像是水字旁……對了、對了,淺鈍,淺鈍慶太。天下間真是什麽人都有,竟然會為了素昧平生的人如此盡心盡力,甚至掏出錢來;雖然隻聽了大概,想必他對於霸淩一定有相當悲慘的回憶吧!

    衣服……正當良介再一次將空想的對象由學生轉移至剛才的女性乘客時,這個詞匯突然像梗住喉嚨的魚刺一般,刺激著他的腦袋。衣服,沒錯,正是衣服。自己提到了某件關於衣服的怪事,究竟是誰的衣服?

    答案出奇地輕易浮現,,是高子,等候淺鈍慶太時的高子。妻子是怎麽描述在咖啡店目擊高子時的情景?因為她穿著便服,一時之間沒認出來,但仔細一看是高子……良介記得妻子是這麽說的,所以對兩位乘客也做了同樣的說明。

    但仔細一想,未免太奇怪了。為何高子穿著便服?,高子的學校有製服,她每天都穿著製服上學,穿著製服回家;妻子曾說當時已是放學時間,可見當天是平日。這麽說來,出現在咖啡店的高子當然得穿製服,但她卻穿著便服……

    這代表她在某處換過衣服,是在哪裏換的呢?從時間上來看,高子不可能是先回位於安藝的家才來的。即使她原先就計劃放學後先回家一趟,又幸運地提早搭上班次稀少的公車,她和淺鈍的約定時間也該是在六點或七點才對。

    再說,她何必換穿便服?是為了瞞過恐嚇集團的眼睛而換裝?但那幫人應該早已記住高子的長相,不可能換套衣服就能逃脫,,再說,要是換件衣服就能蒙混過去的話,根本不需要繼續向淺鈍借錢。

    察覺自己正邁向何種結論之時,良介隻覺得一陣戰栗;然而,一旦開始運轉的思考卻越發加速,猶如雪人般持續膨脹。高子換上便服的可能原因隻有一個,就是為了放學後能盡情流連鬧區,不被輔導;而她隻需在回安藝之前換回製服,並拿社團活動當作晚歸的理由即可。

    假使高子老是謊稱有社團活動而在高知市區流連忘返,確實很可能被恐嚇集團盯上。但妻子目擊之際,正是高子向淺鈍借錢支應勒索之時;為何連這種時候,她都穿著便服?明明吃了苦頭還學不到乖,依然在街上遊蕩?

    比起這種觀點,還有更能清楚說明事態的假設……良介覺得腦袋像是被塞進了冰柱一般,涼意森森。那假設便是:高子並非被恐嚇,而是恐嚇別人。

    這麽一想,某些環節便說得通了。更衣的據點——恐嚇集團將影帶出租店店員的公寓當成集會所,高子也和其他成員一樣到那座公寓更衣;她不可能每天帶著便服通學,應該是放了一套在公寓裏。放學後,她就換上便服,和同夥們一起徘徊街頭,奪取獵物的金錢,唱卡拉OK或打電動……

    那麽,淺鈍又扮演了哪種角色?良介覺得他也被高子騙了。當天高子八成因玩過了頭而真的沒錢搭車回家,偶然上前關心的淺鈍替她出了車錢;食髓知味的高子認定他是棵搖錢樹,便利用他的同情心,裝成恐嚇的受害人,繼續詐取他的錢財。

    當然,起先高子有模有樣地穿著製服去拿錢;但被母親目擊的那一次,她不小心依照平時的習慣換上便服。隻不過,深深同情高子的淺鈍見到她穿便服,依然完全不疑有他。

    知道母親已目睹一切,高子明白該是收手的時候了;因此她順水推舟地裝成被害人,策劃著脫離集團之計。這並不難辦到,因為她們本來就不知彼此的本名;但既然自己在高知念書,難保哪天不會在街上碰見過去的同夥,要是當時又正好和同校的朋友在一起,說不定自己曾是恐嚇集團一員之事便會曝光。為了防止這種情形發生,必須讓集團解散一次。

    換句話說,向警方密告影帶出租店店員吸食強力膠的,很可能就是高子。不光是強力膠,為求萬全,恐怕連出入公寓的高中女生們在街上恐嚇取財的情報也一並加上了吧!告密後,她不再前往公寓,也盡量不到街上徘徊。

    高子戴著被害者的麵具,背地裏卻拿著父親兩個月薪水以上的髒錢大肆揮霍。雖然那些錢是向淺鈍要來的,但雙親已把錢全數歸還,所以就結果而言,錢是從良介身上得來的。她沒受到任何責罰,甚至還被深深同情。

    正當瓶窺良介奮力尋找線索,試圖否定自己那充滿妄想的推論時,下了計程車的鈴與海晴已在雨中一路跑進了高知殿堂的挑高停車場中。

    「接下來該怎麽辦?」

    「總之」鈴一麵擦拭臉上的雨滴,繞了大樓一圈;四周一片靜謐,感覺不出任何氣息。「先上十五樓看看吧!」

    「要去朱鷺先生家嗎?」

    或許是在尋找樓梯或電梯吧,海晴轉動脖子,一道車燈卻貼上了他的眼。鈴連忙將海晴的巨大身軀推到柱子之後。

    一台白色轎車緩緩轉進大樓後側,大燈將黑暗開了個圓洞,浮現於前方的雨水宛如數千把刀子般地閃閃發亮。不久後,隨著那橘色的燈光消失,轎車也停了下來。

    「那算是違規停車吧?」

    「噓!」鈴踮起腳尖、捂住海晴的嘴,小聲地斥責他:「在這種緊要關頭,你管那些小事做什麽?」

    從轎車裏出現了一道修長的人影,連傘也沒撐;他似乎沒發現正在下雨,踩著散漫的步伐接近了建築物。路燈的光線宛如刷子般刷過他的臉龐。

    那是龍膽隆義。當他進入挑高停車場的同時,他的臉龐再度轉黑,響起的腳步聲帶了種黏著感。龍膽的步伐不帶猶豫,往他邁步的方向望去,可看見電梯入口。

    突然間,龍膽停住腳步,似乎在窺探四周的動靜;他緩慢卻又不留空隙地左右移動視線,接著便如同雕像般靜止不動。

    不久後,鈴與海晴感覺到他大大地吐了口氣。念頭一轉,他再度邁開步伐。

    此時,引擎的咆哮聲響徹四周;在一陣如同野獸低吼的聲音之後,停在停車場裏的紅色跑車將大燈打向龍膽。

    或許是光線刺眼的關係,龍膽的姿勢一瞬間鬆懈下來;他以雙臂掩住臉孔,腰往後縮,纏在手上的白色繃帶在光線中鮮明地閃耀。跑車朝著他襲擊而去,一陣猶如鳥類被勒殺時的悲鳴聲響起,刹車咬住了輪胎。

    正當跑車車頭即將撞擊腰部的刹那,龍膽跳了起來;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身體奮力一轉,背部朝地麵落下。

    跑車再度發出電鑽貫穿鼓膜般的煞車聲,大大地甩尾;回轉之際,尾燈撞上了水泥柱而破裂,但駕駛毫不在意,再度襲擊倒地的龍膽。

    龍膽無暇起身重整旗鼓,直接在地麵上翻轉數圈,滾進一旁的外國車後。跑車並未減速,車門掠過了外國車的車頭。

    趁著換檔之際,龍膽彈了起來,攀上跑車副駕駛座的窗邊,從胸口拿出某樣東西——似乎是瑞士刀。他將刀柄塞入略微降下的車窗縫隙間。

    利用杠杆原理,他將渾身之力注入刀柄之上;難以防止單點集中型壓力的強化玻璃應聲而碎,龍膽則撥開碎片,上半身宛如遊水似地鑽進跑車的副駕駛座。

    男人的慘叫聲與刹車聲重合,響徹了停車場。雖然從海晴與鈴的位置看不見,但龍膽似乎拿刀刺傷了駕駛。

    龍膽的下半身依舊突出於車窗外,跑車則像負傷的野獸般掙紮,以後輪為軸,如陀螺般打轉;龍膽支持不住,被甩了下來。

    當龍膽四腳朝天地翻倒在地時,似乎撞到了腦袋,好一陣子沒了動靜。跑車停下,有個年輕男子從駕駛座飛奔而出。

    「是朱鷺晃至!」鈴叫道:「山吹,拜托你了!」

    即使是遲鈍的山吹也知道鈴拜托他何事。晃至的手臂上流著血,手中卻仍緊握著鐵管,像砍柴似地朝龍膽的腦門直劈而下。

    「請、請住手!」海晴架住晃至,晃至就像孩子一樣,被他的雙臂吊著。「別這樣!」

    「你……你幹嘛?」驚訝的晃至揮舞著鐵管。「別礙事!放手!還不放手!」

    晃至的表情因驚愕而更加地扭曲,因為他突然被扭住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鐵管也應聲落地。

    在晃至茫然自失之時,龍膽站了起來,揀起掉在地上的瑞士小刀,反手握住,朝著被海晴架住的晃至直衝而去。

    「哇!哇哇……笨蛋,快放手!」

    海晴沒理會因恐懼而瞪大眼珠的晃至,反而展露了令人更加難以置信的矯捷身手。他推開晃至,同時以全身抑製龍膽的衝刺速度,並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這一連串的動作當真連眼睛都捕捉不住,待龍膽回過神時,手臂已被反製在背後,人則被壓在跑車的引擎蓋上,刀子早已掉落在地。有好一陣子,他隻能眨著眼睛,思考自己究竟發生了何事。

    與龍膽同樣眨著眼、茫然地仰望海晴的晃至,似乎突然憶起了狀況;他回過神,一躍而起,揀起了龍膽的刀。

    「這個混帳……」

    「請住手!」海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哀求衝上前來刺殺龍膽的晃至。「反……反對暴力!」

    海睛依舊將龍膽壓在引擎蓋上,自己則回轉身體;空氣傳來呼地一聲,他的旋踢不偏不倚地正中晃至的下巴。

    「啊!哎呀!你……你你您沒事吧?朱鷺先生。」他一麵關切翻白眼倒地的晃至,壓製龍膽的力道卻絲毫沒放鬆。「對不起,很抱歉!不痛吧?」

    「怎……」晃至半是哭喊,他的眼球溜溜地各往左右方向看,手按下巴,痛得打滾。「怎麽可能不痛!你這豬頭!」

    「放手!」楞在一旁的龍膽似乎也已回過神來,拚命掙紮。「放手啊!快放手,混帳!我要殺了那混球……我要殺了他!混帳!」他那閃爍著憎惡的眼睛不久後便盈滿了淚水。「拜托你,放手!求你放手,讓我殺了那小子!」

    「呃……呃,就、就算你求我……」海晴不知所措地尋找鈴的身影。「白鹿毛小姐?白鹿毛小姐?咦?咦?到哪裏去了?請問……我該怎麽辦才好啊?喂!」

    「辛苦你了,可以放手了。」有道聲音如此回答,但不是鈴的聲音。「你的身手真不賴啊,山吹先生。當個行政人員太可惜了。」

    原來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刑警,他的身後是安藝警署的路考茶刑警;其他還有一些疑似便衣警察的刑警及穿著製服的警官,不知何時間已包圍了跑車四周。

    「因為他的本行是警衛嘛!」鈴如此喃喃自語,走近了海晴等人,並以憐憫的視線俯視著龍膽。「刑警先生,很遺憾……他們分別是殺害裏葉芳樹及淺鈍慶太的凶手,還有迷魂大盜的殘黨;請把兩人都逮捕起來。」

    「我也很遺憾。」龍膽學生時代的學弟弁柄似乎刻意保持冷酷的表情及語調。「竟然得以這種形式和學長見麵。」

    見不明就裏的海晴一臉疑惑,鈴便命令道「可以放手了」。海晴帶著放下心來的表情,鬆開了龍膽的手臂。

    「對了,刑警先生,在逮捕龍膽老師之前,得讓他先見一個人。」

    被海晴壓製的手臂似乎麻痹了,龍膽有好一陣子都隻是屈著身子,無法抬起頭來。刑警們扶他起身,他才總算發現眼前有個麵生的女人佇立著,正以含憂帶愁的雙眸注視著他。

    「你知道——」鈴站在手撐著濕濡雨傘的短發女人身旁,一臉悲傷地皺著眉頭。「她是誰嗎?」

    龍膽起先以狐疑的眼神凝視著那女人,彷佛早已認定自己根本不認得她;但他的雙眸卻突然產生了某種神似怯意的渾濁之色,漸漸地又變為破滅性的驚愕,表情亦隨之大變。

    「你、你……」龍膽宛若即將心髒病發似地痛苦喘息;若是刑警們沒連忙扶住他的身子,或許他會直接倒地。「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你……你應該已經死了——」

    「我來替各位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鈴歎了口氣。「紫苑瑞枝。」

    Fragment8

    ——好懷念啊!

    啊,閃電泡芙是我的!木莓奶油凍我訂了!皮球女士滿麵笑容地望著四人圍著她帶來的慰勞品展開糕點爭奪戰。

    ——懷念?

    四人中看來最為內向的辮子妹妹似乎事關蛋糕便會性格大變,隻見她獨占了垂涎已久的卡門貝爾泡芙,嘴唇四周沾滿了白色粉末。

    ——「少女超人」嗎?

    ——不,不是,是這個地方。好幾年前的校慶,學生們也是選在這裏拍外景;回想起來,那時我也帶了這家店的蛋糕來慰勞她們。

    ——嗯,那時也是這家店的蛋糕啊?原來老師還挺沒創意的。

    ——哈哈哈,說不定其實是老師自己想吃!

    對於甜甜圈的口無遮攔,皮球女士豪爽地一笑置之,自己也吃了塊草莓蛋糕,並把見了底的紙盒與手提袋塞進長椅附近的垃圾桶。

    ——「好幾年前」是什麽時候啊?

    眼鏡姊橫眼瞪著甜甜圈,不知是因垂涎已久的蛋糕被奪而懷恨在心,還是譴責她對顧問的無禮語氣。

    ——呃,這個嘛……應該是四、五年前的事吧!

    ——那時是拍什麽作品啊?

    ——是什麽作品呢?都那麽久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真是的,看來我也上了年紀啦!

    ——既然是在這裏拍的,會不會是「少女超人」啊?

    ——咦?應該不是吧!上映會我有去,記得是更文靜一點的題材。

    ——那是因為中途變更了。

    ——咦?中途變更?怎麽回事?

    ——你看。

    眼鏡姊將翻開來的劇本合上,讓皮球女士觀看封麵。

    ——哎呀!

    ——對吧?我猜,老師應該就是這一年帶慰勞品來這裏的。

    ——你們是從哪兒找到這麽舊的劇本?

    ——從社辦的書架上。你看這裏。

    眼鏡姊翻開內頁,指出了其中一頁。當然,從少女的長椅上看不到這些動作,隻是從對話內容推測得來的。

    ——還有指定到這裏拍外景呢!

    ——真的耶!這裏還留著注記。

    ——我們在想今年的參展作品時,參考了從前學姊們的作品。

    小蘋一麵吃著閃電泡芙,一麵代眼鏡姊說明。

    ——然後發現了一本沒留下帶子的劇本,就是這個。

    ——知道應該是沒采用的企劃。

    甜甜圈搶著插上一句。

    ——所以我們決定看看內容,假如不算太糟,就讓它複活。看了以後,還挺有趣的。

    ——哦,這麽一提……

    皮球女士從眼鏡姊手中接過劇本,啪啦啪啦地翻著頁。

    ——我想起來了,對,當時拍的的確也是「少女超人」。對對對,我帶慰勞品來時,明明看見演主角的女孩穿著戲服拍片;後來去看上映會,卻變成「某某人的一天」之類的諷刺劇,還覺得莫名其妙呢!

    ——戲服?

    辮子妹妹驚訝地探出身子。

    ——還有準備戲服啊?少女超人的?

    ——當然啊!沒穿戲服,怎麽知道哪個演員是少女超人?

    ——是怎麽樣的戲服啊?

    ——做得很用心,好像是用韻律服改成的,在這裏有個S標記。

    皮球女士在自己豐滿的胸前比劃了一下。

    ——還穿著紅色靴子,披著紅色披風。

    ——哇!好正式!

    ——輸……輸了!徹底敗了!我投降!已經輸在衣服上麵了。

    ——輸了?你們啊……

    皮球女士一臉不可置信。

    ——照這麽說來,你們打算不穿戲服就拍完整個片子?

    ——不,呃……

    在三人的視線籠罩之下,小蘋哈哈幹笑幾聲。

    ——其實我是主演兼服裝,我想既然是自己要穿的,自己準備比較快。

    ——怎麽,那就是有準備了嘛!

    ——嗯,算是有啦……呃……

    ——幹嘛神秘兮兮的啊!拿出來讓我看看。

    在皮球女士的催促之下,小蘋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了放在長椅旁的書包。

    ——這…這是什麽啊!

    皮球女士張大了眯眯眼,滿臉錯愕。小蘋拿出來的是一塊藤蔓花紋的包袱巾。

    這該不會……就是戲服吧?少女超人的戲服?這就是全部了?

    ——不,這算是披風。

    ——這算披風啊……?

    ——然後這算是緊身衣。

    小蘋接著取出的衣服並沒什麽看頭,隻是普通的伸縮體操服而已,應該是學校體育課時穿的。

    ——算了,其實也沒關係。

    楞了一陣,皮球女士笑了出來。

    ——所以你們打算走搞笑路線?

    ——嗯,算是啦!

    眼鏡姊也抓了抓腦袋。

    ——盡量把變身後的場景減少……

    ——不過,你們剛才不是拍了那麽逼真的動作場景?

    皮球女士征求長椅上男孩的肯定,男孩也分了杯羹,得到了多出來的蛋糕。皮球女士似乎沒期待他的回應,在他反應之前又繼續進擊。

    ——你們不覺得那個部分會不搭軋?我有這種感覺。

    ——嗯,應該沒問題吧!那個部分再想辦法處理就好了,對吧?不用想那麽多。

    少女獨自在胸中點頭。她漸漸明白了,明白自己「置換」過後所得的「能力」是什麽性質,那就是——當她立定了某個特定目的後,便能將達成目的所需的「關係人」聚集到自己身邊來,而且「當事人」不會有所意識。這就是自己的「能力」。

    以眼前的情況為例,目的便是解開五年前的蛋糕與死鴿掉包之謎。「啟示」引導少女至步道上等待,而「關係人」果然也自動聚集而來。

    四個高中女生決定讓數年前——或該說鐵定是五年前——沒采用的劇本複活,並不是單純的心血來潮,是少女令她們這麽做的。她的「能力」幹涉了四人的下意識,並在今天將女孩們引至這個地方來。

    當然,小蘋、辮子妹妹、眼鏡姊及甜甜圈四人完全沒有被「引」至此地的自覺,她們認為自己是依照完全的自由意誌選了這個劇本並造訪此地,但事實並非如此。

    是少女「呼喚」她們過來的。當然,皮球女士也不例外;電影同好會的顧問皮球女士會和五年前一樣帶著蛋糕來慰勞學生們,也是少女促使而成的。皮球女士以為自己是動了懷舊之情才興起前來探班的念頭,但並非如此。

    當然,那個看似逃學高中生的男孩,應該也是「關係人」;少女如此確信著。即使今天是百貨公司的公休日,步道上完全不見其他人影,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是少女「排除」的。少女為了方便判別誰是「關係人」、誰非「關係人」,便用她的「能力」將閑雜人等從此地「排除」了。

    少女的雙眸突然閃過了一絲困惑。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一切,卻似乎還有件自己「不明白」的事。

    是什麽?「關係人」的確是在自己的一手安排之下而齊聚一堂,但尚有少女未能掌握之事。飄蕩在「現場」的氣氛,究竟是什麽?

    突然間,少女明白了自己耿耿於懷的是什麽——四名學生及顧問的對話內容,說明意味顯得格外地濃厚。這真的隻是偶然嗎?

    她們五人並非在交談,少女非常明白。她們表麵上采取了交談形式,其實是淺顯易懂地對著少女說明;當然,沒人有此自覺。集結而來的「關係人」受立場而生的義務感影響,下意識地進行說明;問題是,操作這五人的下意識並讓她們說話的,究竟是「什麽」?

    少女不認為促使五人說話也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自己的能力隻是集結「關係人」而已,應該不具備引導她們進行說明的幹涉力。少女非常明白這一點,或該說她知道這一點。

    但假使如此,這五人為何羅列那些對白,讓「舞台」之外的少女也能輕易理解因果關係呢?這是單純的偶然嗎?不可能,這確實並非偶然。若非偶然,又是什麽在幹涉著五人的下意識呢?

    ——好啦!蛋糕也吃完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等一下!

    眼鏡姊阻止開始收拾回家的小蘋。

    ——最重要的場景還沒拍耶!

    ——最重要的場景?什麽場景啊?

    ——拜托,虧你還是主角,沒看劇本嗎?這裏啦,這裏!

    ——咦?

    接過眼鏡姊塞來的劇本,小蘋擺出了可憐兮兮的表情。

    ——要拍這個?真的嗎?

    ——你在說什麽啊!你以為選這裏拍外景是為了什麽?這可是高潮場景喔!

    皮球女士興致勃勃地插入兩人的對話。

    ——是什麽高潮場景啊?

    ——變身後的少女超人從噴水池前迅速跑過,受驚的鴿子們一起飛起來。就是這個場麵,幾十隻鴿子同時展翅,轟然飛往空中。怎麽樣?很酷吧?這種畫麵很棒吧?

    ——別開玩笑了!

    小蘋的表情泫然欲泣,與興奮的眼鏡姊成了對比。

    ——要拍這個,我不就得換衣服?

    ——當然啊!

    ——什麽叫當然啊!喂,你要我去哪裏換啊?百貨公司又沒開。

    ——到樹叢後麵換不就好了?沒問題的啦!又沒人在看。

    ——那根本不保險!四周都是大樓,要是有人從窗戶偷看該怎麽辦?要是用望遠鏡之類的……不,用望遠鏡還好,要是被用遠鏡頭的攝影機偷拍該怎麽辦?我會嫁不出去的!

    ——到時候我會負責!快脫吧!

    ——你要怎麽負責啊?不要、不要!我不要換衣服!

    ——不然就穿這樣拍吧?

    辮子妹妹出言相助。

    ——先拍穿著製服跑的場景,變身後的鏡頭可以事後再到其他地方補拍。

    ——不行、不行啦!一定要變身以後嚇跑鴿子!

    ——哇!不要啦!救命啊!

    ——囉唆!乖乖束手就擒!

    這時,出現了比辮子妹妹還要更為有力的救星——還在獨自啃著蛋糕的男孩。少女早料到,既然他亦是「關係人」之一,也差不多該插嘴了。

    ——我想還是別拍比較好。我是外人,可能有點多嘴,但真的很危險。

    ——危險?哪裏危險?

    或許是基於顧問的責任感吧,皮球女士如此詢問。

    ——拍奔跑鏡頭很危險,還是別拍比較好。

    ——危險?可是……

    眼鏡姊似乎無法接受,露骨地表現出「你是笨蛋嗎?」的語氣和表情。

    ——隻是跑過去而已啊!哪裏危險了?要說危險,剛才在台階上的打鬥場麵才危險呢!

    ——不,危險的不是演主角的小姐,是鴿子們。

    ——鴿子?

    ——你們沒發現嗎?這些鴿子太習慣人類了,不會因為一點動靜就被嚇飛。

    男孩說著,略微粗魯地抱起一隻鴿子來;鴿子雖然稍做掙紮,基本上卻是任他擺布。男孩放下鴿子後,又一麵哇哇大叫、一麵衝向其他鴿子,並在衝入鴿群之前千鈞一發地停住腳步;但這次鴿子們依舊毫無抵抗,別說是受驚飛去了,連逃也不逃。

    ——看吧?懂了嗎?它們就是這副德行。要奔跑穿過鴿群太難了,因為它們絕對不會躲的,活像忘了怎麽飛一樣。要是勉強拍攝,說不定一時收不住腳,會踩死鴿子,很危險;所以還是別拍那種鏡頭較好,真的。

    SCENE8

    「為什麽部分學生會認為紫苑瑞枝死了?這一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談衝動;這股衝動似乎是她在心中批判海晴從不自行判斷狀況時突然湧現的,但她無法確定。

    「她明明好端端地活著啊!」

    被刑警們從兩側支撐的龍膽依然半張著嘴,他的額頭黏附著被雨水淋濕的頭發,呈現蠟雕般的不自然顏色;但他似乎已漸漸從震驚之中回複,凝視著瑞枝的雙眼閃爍著帶有敵意的晦暗熱情。他的繃帶已鬆脫,露出了手上的傷痕,但他絲毫不以為意。

    「而且不光是認為瑞枝已死,似乎將她和藤彌生搞混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會發生這種錯誤?」「藤」是晃至於母親再婚後的新姓氏——就連在場中腦筋最不靈光的海晴也立即明白了。

    「實際上因被迷魂大盜強暴而痛苦自殺的是彌生,卻有人誤以為是瑞枝。哪種人可能產生這種誤解?隻有一種人,就是迷魂大盜。他們不知道前來拿回失物的女人不是瑞枝本人,而是代為前來的彌生,所以一直誤以為彌生便是瑞枝。」

    被刑警製住的朱鷺——不,藤晃至狠狠地瞪著龍膽。他頂著慶應碩士的光環,去年從土佐女中轉任至鬧年輕教師荒的土佐女子二專;現場不知道此事的,隻有海晴一人。

    「而我也收集到了好幾個證明這個想法的證詞。先是瑞枝高中時代的同學牡丹增子,她也一直以為瑞枝進大學不久後就自殺了;這個錯誤資訊究竟是從哪裏接收來的?就是從迷魂大盜之一的裏葉芳樹。增子也被下藥偷走了財物,她為了討回自己的錢,和芳樹談判,過程中聽他提起瑞枝自殺之事。當事人芳樹都這麽認定了,增子自然輕信不疑。當然,不光是這個因素。增子從安藝高中畢業後便沒和瑞枝往來;而瑞枝的老家在室戶,與安藝有段距離,也是很大的原因。」

    如今龍膽亦完全回複冷靜,他的雙眼依舊直盯著瑞枝,不知是否把鈴的話聽進去了。

    「還有龍膽老師的朋友朱華房子,她的誤會是龍膽老師親口造成的。不消說,龍膽老師本人作夢也沒想過這是誤會,一心以為瑞枝已經不在人世。當時他以芳樹抓到的獵物水縹季裏子為優先,為了找個適當的藉口取消與房子的飯局,特地要淺鈍偽裝成弁柄刑警。那場飯局是為了替房子慶生而定的,龍膽老師擔心一般的藉口無法說服她,所以起了惡作劇心理,特地把瑞枝自殺的事搬出來,要淺鈍扮演弁柄刑警,自己則以屍體發現者的身分參加演出。當然,實際上死的不是瑞枝,而是彌生;龍膽老師也不是屍體發現者,發現彌生屍體的是她的哥哥晃至。晃至去年從土佐女中轉任到二專,和龍膽老師一樣成了二專講師這一點,隻是單純的偶然。其實五月發生的自殺案本來就不可能直到十二月才再次進行現場搜證,早該有新住戶搬進去了;即使龍膽老師真是發現者,也不見得有義務協助。雖然這些都是疑點,但房子卻完全沒起疑,兩人便以這個藉口唬住了她。當然,他們根本沒去白藍莊進行現場搜證,而是圍到芳樹準備好的餌——季裏子身邊去了。隻是當時芳樹陰錯陽差地服下原要對季裏子下的安眠藥,龍膽老師及淺鈍抵達位於朝倉的公寓時,關鍵的獵物竟在眼前悠然離去,芳樹則在房裏呼呼大睡。」

    「慢著,請等一下。」沒想到迷魂大盜竟然打著自己的名號招搖撞騙;弁柄五味雜陳地瞥了龍膽一眼後,插嘴說道:「裏葉和學長——不,龍膽會誤將彌生當作瑞枝,是淺鈍造成的,沒錯吧?因為偷走瑞枝的信件、謊稱是失物並邀她出來,是那家夥的任務。或許當時淺鈍也誤以為彌生即是瑞枝本人,但他最後應該知道實際上自殺的女學生不是紫苑瑞枝,而是藤彌生才對啊!因為我們去找他問案時,一開始就表明藤彌生的遺書上提到淺鈍這個人,接著才開始問話的;所以他絕不可能不知道實際上吊自殺的是彌生。但淺鈍為何沒告訴他的兩個同夥?」

    「那是因為——」瑞枝首度開口,音色雖帶有躊躇,卻流露出潛藏的頑強意誌。「我拜托他這麽做。」

    「拜托?」弁柄與晃至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唱和起來。「你拜托他?什麽意思?」

    「彌生代替我去拿信,才會受到這種苦不堪言的屈辱;她會死是我的責任,我認為自己必須向彌生的家人謝罪,所以拜訪了藤家。那時候……」瑞枝以下巴指了指晃至。「我見到了彌生的哥哥,他問我對淺鈍這個名字有沒有印象;雖然他沒告訴我這麽問的理由,我卻立刻領悟到是和彌生的死有關。」

    「你認識淺鈍?」晃至變為責備口吻。「那時候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完全沒有印象;但我想說不定是高知大學的學生,因此在學校時見朋友便問:『我們學校裏有沒有叫做淺鈍的學生?』給果聽說農學係裏有一個男生姓淺鈍。」

    或許是聽見了激烈的車輛衝撞聲而來的吧,雨中的高知殿堂已被旁觀群眾包圍。警察為了保持殺人未遂現場,在挑空停車場的四周拉起了黃布條;在裏頭說話的瑞枝、佇立一旁的鈴及海晴等人,看在圍觀民眾的眼中,都隻是接受警方問話的關係人之一而已。

    「我去找淺鈍,他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紫苑瑞枝後大吃一驚;正因為過度驚訝,才讓他不慎透露自己強暴彌生之事。」

    「為什麽不告訴我?」晃至本欲怒吼又即時自製,擠出的聲音顯得不上不下。「為什麽你當時不立刻告訴我?為了找那家夥……混帳!」千頭萬緒同時逼上心頭,晃至自暴自棄地流下眼淚。仔細一看,除了剛才龍膽劃下的一刀,他的手臂上還另有傷痕;八成是殺害淺鈍時受的傷吧!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嗎……」

    「說穿了」瑞枝垂下眼來,但她的聲音依舊流露著不為任何逆境所動的強烈意誌。「我是害怕。我確信晃至先生一知道淺鈍的存在,就會立刻殺了他;事實上,晃至先生的確找出了淺鈍,並替彌生報了仇。但是當時我害怕淺鈍被殺;不,與其說是害怕,該說是不願失去他……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明。」

    「你愛他?」龍膽的一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轉向他;他的聲音中堆積著以侮蔑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殘渣。「你愛那種人……愛那個窩囊廢?」

    「很遺憾,這麽說不太正確。還有,你憑什麽說他是窩囊廢?你根本不了解我,這是你和我繼安藝高中園遊會以來第二次實際相見,你明白嗎?其餘的都是信件或電話往來。我們的交情不過如此,你卻老說你愛我,要以結婚為前提交往;你大概一點也不明白聽了這些話的我,是多麽地不知所措吧!你非禮的是彌生,卻以為非禮了我;你連我的長相都不記得,還說什麽純愛?真是太滑稽了,惡心至極!」

    「是你的錯!」麵對瑞枝熾烈的怒意卻絲毫不以為意的,隻有當事人龍膽一人;他的嘴角浮現了某種纏人的黏膩嘲笑。「明明答應考上大學後要和我交往,卻出爾反爾!既然我好言拜托,你都不肯陪我睡覺,我隻好偷偷弄你上床了。」他無視一旁低聲怒吼的晃至,繼續說道:「晃至的妹妹會吃那種苦頭,都是你害的;要是你本人來拿信,她就不會被輪奸了。晃至殺害芳樹和慶太,也都是你的責任;要是你乖乖聽話,就不會發展成這種無可挽救的事態。對,全都是你的錯!」

    「還不閉嘴!」晃至試圖撲向龍膽,刑警們奮力製住他。他滿麵通紅,彷佛即將噴出血來;他的嘴唇掀起,露出了牙齦。「你這個邪魔外道!」

    「蠢女人,殺人凶手!」龍膽看也不看晃至一眼,淡淡地繼續說道:「女人全是白癡。我高中時也有個蠢女人,就是我的導師,是個屁股大又喜歡做愛的半老徐娘,總是相準家人不在時約我到她家去。隻要家人不在,她就會晾棉被當暗號;大概是一想到能和我上床,期待得全身發抖吧!從二樓跌下來摔死了。」

    要和這個屁股大又喜歡做愛的半老徐娘上床,是有條件的,便是期考總分必須超過某個基準;為此,龍膽甚至不惜事前到教師辦公室竊取考卷。換句話說,期待得全身發抖的其實是龍膽,但他卻下意識地省略了這一節。

    「進大學後交的頭一個女朋友也是個大白癡,明明自己也是高知出身的土包子,竟敢說我在朋友麵前大刺刺地講著粗俗的土佐腔很蠢、很丟臉。這種蠢女人,我立刻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我對等交往,所以就下藥奸了她。她就和充氣娃娃差不多,對,這最適合她了。我的周圍全是這種女人,每一個都一樣!遇見你時,我還以為總算邂逅了真正的女人……對,難得我不光是想要身體,而是要愛你、好好疼你;我都說你是特別的了,你卻不知好歹,真是蠢到了極點!竟然自甘墮落,成為隻有肉體價值的女人。要是你乖乖聽我的話,大家都會很幸福的。對,但你卻不遵守約定,挑了淺鈍,偏偏挑了那個人渣!你到底在想什麽?聽到你自殺時,我甚至發誓再也不看那些因安眠藥而昏迷的女人一眼!」

    五月發生自殺事件後,隔了約半年——去年十二月十日時,他明明把房子之約拋諸腦後,搖著尾巴朝著獵物水縹季裏子所在的朝倉飛奔而去,但他似乎已把這個事實忘得一幹二淨。隻不過,眾人從龍膽的聲音之中感受到錯亂氣息,因此沒人指摘這個矛盾。

    「今年春天回京都去的芳樹來找我,說他釣上我們學校的學生,偷到了錢,但那女孩的身材很好,就這麽放過太可惜;他把那女孩的學生折價券留下來,要我拿折價券當餌把她引出來,還說我是講師,她一定會輕易相信。但我拒絕了。」其實龍膽之所以拒絕芳樹的提議,純粹是因為和芳樹因細故吵了一架;當然,這些事他當然絕口不提。「對,其實我就是這樣的男人,我追求的是愛情;輪奸那些像人偶一樣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其實很討厭那麽做,一點也不快樂。」

    「我不記得和你有過任何約定。」瑞枝姑且如此聲明,但她似乎明白與龍膽正麵辯論亦是無濟於事,語氣顯得十分淡泊。「而且我並不愛淺鈍,甚至相反;他是逼死彌生的凶手之一,我恨都來不及了。但不知為何,我就是無法把他的事告訴晃至先生。我明明認為那種人應該受到報應、嚐到苦頭,最好被殺掉算了;但另一方麵,不知為何……我又覺得他好可憐。」「可憐?」

    「我這種說法或許很傲慢」她似乎刻意無視龍膽,凝視著晃至。「我覺得……我和他很相像;就直觀上,我和淺鈍是同一類人。說穿了,我們都是被欺負的人;所以總有些自卑,有些扭曲。雖然他從未與我詳細談論過從前被欺負的體驗,但我就是知道……」

    「你是被欺負的人?看起來不像啊!」

    「我的情況並不是被勒索或暴力相向,而是不斷被利用。大家硬替我冠上班長這種動聽的頭銜,有什麽討厭的雜事全推到我身上。班級順利運作,是因為大家都是開朗活潑的好學生;但要是出了什麽問題,就是我的責任。或許別人會認為這是芝麻綠豆大的的小事,但我根本不想看到從前同學的臉孔;畢業時我真的好高興,看到在畢業典禮上掉淚的那些人,就算他們隻是做做樣子,我還是覺得他們愚蠢至極。隻能用這種角度回顧高中時代的我是扭曲的,而淺鈍也是扭曲的;他應該是藉由下藥傷害他人,來發泄過去被勒索及暴力相向的鬱悶吧!」

    「也不能因為如此,就把那小子做的事一筆勾消啊!」

    「我知道,可是我無法不同情他。我想他應該有同樣感受,也直覺地發現我和他是同類;他應該是憐憫我的,至少他答應了我的請求,沒告訴他的同夥:上吊自殺的其實是彌生,而不是我。」

    「為什麽你要這麽拜托他?」

    「隻要這麽做」發問的人是晃至,瑞枝卻朝著龍膽回答;她的雙眸就像放幹了內容物的空瓶一樣,充滿著拒絕。「就不必被某人糾纏了。」

    龍膽依舊浮現著冷笑,龍膽喃喃自語地說道:「我和晃至不一樣,可沒殺人。昨天我突然被人砍了一刀,雖然不知道是誰下的手,卻記住了聲音;後來想起那是晃至的聲音,打算先下手為強,今晚才會來到這個大樓,如此而已。換句話說,我是正當防衛,罪不重;就算運氣不好進了牢裏,我和殺了兩個人的晃至不一樣,很快就能放出來了。出來以後隻要我願意,我照樣能糾纏你。不過我不幹了,你是肮髒的女人,不值得我奉獻愛情。我一輩子都不會理你了,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太晚了,活該……」

    瑞枝無視龍膽那冗長又空虛的喃喃自語,轉身鑽過黃布條,離開了高知殿堂。她那撐著傘的背影消失於霏微的雨中時,龍膽與晃至已分別坐上不同警車離開了現場。與路考茶刑警一同留在現場進行鑒識指揮的弁柄似乎不知該對過去學長的狂態做何反應,隻是歎了口氣,目送尾燈遠去。

    瑞枝就這麽走向電車道,穿越斑馬線,佇立於空無一人的安全島邊,等待路麵電車的到來。

    雨勢變小了,夜晚的燈光猶如溶解於調色盤裏的顏料似地,滑落在潮濕的街道上。在如細針般一麵發亮一麵落下的小雨中,有兩道未撐傘的人影走向安全島來;是鈴和海晴。

    「……對不起,瑞枝。」鈴搖手拒絕了瑞枝遞出的傘,抬頭仰望夜空。「讓你碰上這麽尷尬的場麵。」

    「沒關係,有些事總是要解決的。」

    「我不知道你對淺鈍抱有那種情感。」

    「要是沒那種情感,或許在晃至先生下手之前,我就會親手殺掉淺鈍了。」

    「你得知淺鈍被殺時,一定是五味雜陳吧!」

    「五味雜陳——或許吧!高興也不是,難過也不是;好像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不過我立刻明白是彌生的哥哥下的手。」

    「裏葉芳樹被殺時,你就有這個預感了?」

    「不,我不知道那個姓裹葉的男人是淺鈍的同夥。」

    「你甚至不知道有這個人存在?」

    「今天才知道。當然,我本來也不知道他被殺的事。」

    「那龍膽呢?」

    「隻是覺得他糾纏不休,很煩而已,並不知道他是淺鈍的同夥。追根究柢,彌生會慘遭非禮,也是龍膽指使的;他明明是最該被殺掉的人——」

    「瑞枝,我是今年四月到安專當行政人員的。」

    「是啊!春天時我聽到這個消息,還很驚訝呢!我以為你回東京去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留在高知嗎?」

    「不知道。」

    「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說不上來,隻覺得心裏有個梗,無法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離開高知。」

    「你自己也不清楚……?不是為了彌生的事嗎?」

    「當然也和彌生的事有關。彌生死了以後,部分學生誤以為死的是你;那時候我立刻想到,八成是將彌生約出去並強暴她的男人們以為被害人是你,才會產生這種誤會。接著在我到處打聽之下,發覺這個流言的中心是龍膽老師;我馬上明白了龍膽老師極可能是那些可恨男人的一份子。我之所以會在安藝一帶找工作,便是為了就近試探他;隻不過,能好運地同在安專工作,卻是偶然。」

    「這樣啊!白鹿毛學姊早就盯上龍膽了?我完全不知道。沒想到你為彌生做了這麽多——」

    「我的確盯上了龍膽,但不是為了替彌生討回公道。該怎麽說呢?我老覺得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

    「為什麽龍膽老師會一直誤會自殺的不是彌生,而是你呢?這很不自然,對吧?龍膽老師對你一見鍾情,卻記不清你的長相,把淺鈍約出來的女孩當成是你,加以強暴;的確,雖然糊塗至極,卻是很可能發生的情況,畢竟女孩子從高一到大學之間的成長及變化,是不容小覷的。問題是在那之後。這種流言應該不是龍膽老師刻意放出的,隻是他說話時總以你自殺為前提,因此流言就自然而然地傳開了;但要是他持續以這種前提談話,應該會有人指正他的誤會才是啊!」

    「電車來了耶!」一直默默傾聽兩人對話的海晴小心翼翼地插嘴,不過那並非直達朝倉的班車,隻開到鏡川橋;因此瑞枝搖了搖頭,似乎無意搭乘。等綠燈亮了以後,電車便直接駛往西邊。

    「但彌生自殺時,龍膽已經到安專工作了吧?」瑞枝仰望夜空後,收起了傘;雨已經大致停了。「安藝離朝倉很遠,或許他身邊沒有知情的人去指正他的錯誤——」

    「這想法聽來頭頭是道,其實正好相反,你懂嗎?龍膽老師並不是退隱到安藝,他常開車到高知和朝倉去,也常出現在母校;所以你自殺的傳言才會以他為媒介擴散開來。」

    「媒介不見得是龍膽,當時裏葉芳樹應該也還在校。」

    「就算他還在校,意思也一樣。無論媒介是龍膽老師或芳樹,流言都傳開了,卻沒半個人去訂正他們兩人的誤會,你不覺得太扯了?尤其龍膽老師常到母校露臉,總會有人體諒他長期待在安藝、搞不清楚狀況而告訴他真相吧!但龍膽老師卻始終認定死的是你——」

    「對不起,」瑞枝頭一次發出焦躁的聲調:「可不可以別滿口老師、老師地稱呼那個男人?」

    「抱歉,我習慣了。總之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或許誤會隻是陰錯陽差地一直沒解開,與其把心思放在這種地方,還不如收集具體證據,揭發龍膽是強暴犯;不過,不知何故,我沒這麽做。有某種——有某種東西梗在我的心底。」

    「是什麽東西梗在心底?」

    「就是為了弄清楚是什麽,大學畢業後,我才會留在高知的。而我總算知道是什麽了——原來我在擔憂。」

    「擔憂?擔憂什麽?」

    「擔憂是不是有人刻意誤導龍膽他們。而我懷疑始作俑者不是別人,就是你,瑞枝。我似乎早就下意識地領悟這件事,並為此擔憂。」

    「始作俑者是我沒錯,這點我剛才也說過了,是我拜托淺鈍這麽做的;但我不懂白鹿毛學姊為何要為此擔憂。」

    「瑞枝,因為我懷疑你。你剛才那一番話的意思是,你是因為彌生的遺書才得知淺鈍的存在,而你光靠這個姓氏就查出了他是農學係的學生。」

    「沒錯,有什麽好奇怪的嗎?」

    「我認為……不,事到如今,已經可說是確信了。你和淺鈍在那之前就認識了,而且關係匪淺。」

    「你認為我說謊?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要說為什麽……瑞枝,因為你今晚有過好幾個決定性的失言。」

    電車再度到來,上頭雖然寫著往朝倉,但瑞枝依然未表現出搭乘的意願。三個貌似主婦的中年女人跑過斑馬線來,推開海晴的巨大身軀,跳上了電車。

    「你不懂嗎?你說你沒和淺鈍仔細談論過從前被欺負的體驗,但你卻相當具體地分析,說他是因為曾被勒索及暴力相向,才將鬱憤發泄在女人身上。」

    「勒索、打人都是典型的霸淩手法,我隻是猜想他有過這些遭遇,才那麽說的。」

    「那你為何不告訴晃至先生,龍膽是強暴彌生的男人之一呢?就算你是因為和淺鈍同病相憐才沒將他供出來,你對龍膽總不會有什麽特殊情感吧!你頂多隻會想避著他,不會想保護他吧?那為何不立刻把龍膽的事告訴晃至先生?」

    「當時我還不知道龍膽也是一夥的。」

    「少來了,瑞枝。你那麽聰明,為何沒發現這麽明顯的矛盾?我很希望是因為你的罪惡感下意識地發揮了作用。」

    「罪惡感?」

    「你剛才在我們眼前不是說得很清楚?你說自己會拜托淺鈍別解開誤解,是因為不想被龍膽糾纏。」

    即使在黑夜之中,也可清楚地看見瑞枝的臉色變了,彷佛紅色霓虹突然由她的頭上落下一般。她緊緊抿著薄唇,瞪視著鈴。

    「你知道龍膽和淺鈍有關,否則不會那麽拜托他。還有,你剛才說你直到今天才知道裏葉芳樹的存在;但是我指稱校園裏的流言媒介是龍膽時,你卻說也可能是裏葉芳樹。這句話顯示你知道當時芳樹還沒畢業,仍就讀於高知大學。換句話說,不光是龍膽,連裏葉芳樹是淺鈍同夥之事,你也早就知道了。那你為何沒告訴晃至先生?淺鈍也就罷了,為何你沒告訴晃至先生,將彌生逼入死路的就是龍膽及裏葉?」

    「你要我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指稱素不相識的人是強暴犯?」

    「別裝乖乖牌了。其他人就算了,這話由你口中說出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對彌生之死最感愧疚的應該是誰?比她的家人更恨不得將犯人五馬分屍的應該是誰?是你啊!瑞枝。你應該是繼她哥哥之後,最想報複的人才對。但別說是淺鈍了,你明知龍膽及芳樹的存在,卻沒告訴晃至先生,自己也未曾采取任何報複手段。這是為什麽?」

    「那你覺得我該怎麽做?假如我代替晃至先生進行複仇、成了殺人犯,白鹿毛學姊就滿意了嗎?」

    「不,我隻是懷疑你真的憎恨那些男人嗎?」

    「什麽意思?」

    「若你把龍膽或芳樹之事告知晃至先生,晃至先生在殺害兩人之前自然會逼問有無其他同黨,淺鈍的存在將因而曝光。晃至先生成功地殺掉淺鈍便罷,但若是失敗呢?事實上,他找上龍膽時就曾失敗一次,而這種失敗隨時可能發生。你擔心淺鈍逃過一劫,或是在被殺之際不慎泄漏某些秘密,才不敢告發那些男人的。」

    「什麽秘密?請說清楚一點。」

    「剛才我也說過,你和淺鈍早就認識,或許是進了高知大學以後變熟的吧!雖然農學係的校區在南國,離朝倉有段距離,但並非完全沒有相識的機會;比方說,當時大三的他若是通識學分不夠,就必須到通識大樓所在的朝倉來上課。接下來是我的想像——你一見淺鈍,就有種命運般的感覺;因為你們是同類,就像你所承認的一般。過去被同學欺負的共通體驗像費洛蒙一般,不知不覺間將你們兩人拉在一塊兒。但淺鈍對你的感情,卻比你對他的還來得更為特殊。淺鈍也和龍膽有相同傾向,一方麵麵不改色地下藥強暴女人、偷取財物,主觀上卻自認擁有一顆純真的心。不,這並不矛盾;隻把女人當作性對象的人和過度視女人為純愛對象的人都一樣,沒將女人當成一個具備人格的活人。他愛你,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所以當龍膽因求愛不成而惱羞成怒,命他將紫苑瑞枝引出來時,他應該傷透了腦筋吧!」

    「你說得還真像有那麽一回事啊!」

    「他束手無策,隻得找你商量。」鈴無視瑞枝的諷刺,繼續說道。鈴活像被附身似地來勢洶洶,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事實上,倘若海晴沒站在身後,或許她會輸給瑞枝的敵意,閉上嘴巴。「芳樹對於龍膽的提議也興致勃勃,淺鈍無法出言反對;要是被問起理由,他在龍膽麵前又怎能坦承和你之間的關係?話說回來,他又絕無法照辦。左思右想之下,淺鈍和你想到了一個方法——找替身;是誰先提議的,我不知道就是了。你找人代替你前去赴約,取回失物;而淺鈍明知那人不是你,卻裝作沒發現,將代為赴約的人『進獻』給龍膽及芳樹。」

    「是他提議的。」一旦承認後,瑞枝的緊張似乎因而解除,露出了無牽無掛的笑容。「他說:『對了,白藍莊裏有沒有哪個女人是你很討厭的?找她當替身,我不必為難,你又可以出一口怨氣,一石二鳥。』我覺得是個好主意,就毫不猶豫地推薦了藤彌生。」

    「你那麽……討厭彌生嗎?」

    「她是個惹人厭的女人。」瑞枝的口吻和對白正好相反,甚至有些懷念的味道在;她那從容的態度,與絞盡勇氣對峙的鈴完全不同。「她好像是生了什麽病,重考一年才考上高知大學,卻成天厚著臉皮說自己其實該上東京外語,好像和我們這些程度低的人淪落在一塊兒非她所願似的,開口閉口就是炫耀她那讀慶應的哥哥。白鹿毛學姊是外縣市出身的,或許不明白;但她就是那種依畢業學校製造派閥還得意洋洋的人。白癡,蠢女人!我以為她要是被男人捅個幾下,應該會多少了解一點世事,治好她的公主病;但沒想到藥似乎下得太重,她竟然上吊自殺了。」

    「你和淺鈍才不是同類。」

    一直勉力保持冷靜語調的鈴,聲音終於產生了裂痕。她的腦髓彷佛裂開了一般,噴出滾燙的東西;那是這十年來未能對他人抱持的物事——「情感」。這十年來,她一直像個演員一樣,隻靠表情的變化來假裝自己擁有喜怒哀樂,隱藏空洞的心靈;但現在不同,有股針對瑞枝的壓倒性憤怒及憎恨往上衝。比起情感振幅的激烈程度,鈴更驚愕於自己仍存有「情感」之事;發生了什麽事?難道自己正逐漸找回一度失去的「愛」與相對的「恨」嗎?為什麽?不是應該再也無法取回了嗎?

    「置換」發生了——她與十年前的同一個「自己」再度交換了「能力」。多麽驚人的偶然!另一個「自己」與現在的自己的利害關係再度超越時空而一致。她不知另一個「自己」為何甘願放棄得來不易的「能力」,以求取回原先的「能力」;但自己對「激情」的渴望,顯然是被眼前的紫苑瑞枝喚醒的。壓倒性的憎惡對象;不,同時也是扭曲之愛的對象,就像「她」一樣。沒錯,就像十年前忘卻的「她」一樣。兩個對象的影像在鈴的心中完全疊合,十五年前因盒中死鴿而被「她」摑掌痛罵的心傷再度燃燒,更增強了憤怒的衝動。

    「你和他才不是同類,絕對不是。淺鈍雖然扭曲,至少還留了點人情味,和你根本不相像!你啊,像龍膽。對,像你最討厭的那個男人,像到惡心的地步;尤其是絕對不說土佐腔、從頭到尾都使用標準國語的這一點,更是像到令人反胃!你們是不折不扣的同類!」

    瑞枝正要反駁,視線卻突然晃動,,受她影響,鈴也回頭望向背後的海晴。

    海晴垂著頭喃喃自語,抖動著那牆壁般的肩膀;鈴原以為他在笑,沒想到卻是在哭泣。原先隻是低聲嗚咽的海晴終於忍耐不住,竟不顧忌旁人的眼光,以巨熊咆哮似的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不、不要再說了,為……為什麽……要把往生的人說得那麽難聽?」

    「往生的人……」瑞枝曾親眼目睹這個巨漢瞬間製服了互相殘殺的龍膽及晃至,如今見他竟如幼兒般落淚,這股意料之外的落差讓她有些口吃。「又、又不全都是好人。」

    「當然,每個人都有見不得人的地方。或許彌生真的很惹人厭,過度炫耀成績也的確很愚蠢,難怪她招來白眼;但是,或許對本人而言,這些看來蠢得可以的執著,是她無可取代的支柱啊!人就是這樣,為了讓自己站得住腳,便誇大自己的長處。對,看在別人眼裏是貽笑大方,要是本人沒自覺還變本加厲,更是教人不快至極,很愚蠢,讓人不敢領教。但是我覺得,給她時間察覺自己的愚蠢,也是身為人應有的權利啊!假如本人沒自覺,別人再怎麽批評也沒有意義。不給她時間去改,就因為覺得她礙眼,便不惜用暴力排除她;這種做法若是行得通,世界上還有誰能得救?為什麽你不能心平氣和地等待彌生發現自己的愚蠢呢?為什麽……為什麽?」

    「從前不有這麽一句俗語?」瑞枝將視線從海晴身上別開,等待燈號轉變後,便離開了安全島;她的背影留下了這句話:「笨蛋不到死是治不好的。」

    「就算退一百步想,當作死真的是唯一的手段好了;自認為能矯正他人愚蠢的人,不是更笨嗎?你不覺得這種人更傲慢、更愚蠢?為什麽?為什麽……」

    瑞枝半途開始奔跑起來,踩得積水四濺;她坐進了停在一旁的計程車中,性急得猶如逃離背後追來的海嘯一般。瑞枝的身影沒入計程車之前,確實捂住了雙耳;至少,看在鈴眼中是如此。

    「好啦、好啦!」瑞枝搭乘的計程車已往西邊奔馳而去,但海晴依然空洞地問著為什麽、為什麽;鈴撫了撫他的背。「這麽大個人了,別這樣哇哇大哭。」

    海晴口稱慚愧,卻仍癟著嘴繼續哭泣。鈴推著他的背,越過與瑞枝離去時相反方向的斑馬線,離開了安全島。

    雨完全停了,燈飾溶解的輪廓逐漸回複原貌;燈光下有兩個醉漢正在爭吵,雙方似乎都是尋常上班族。正當他們一觸即發之際,海晴在鈴的帶領下經過,宛如嬰兒領著巨熊走路。虎背熊腰的大漢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抽抽咽咽的光景,看在醉漢的眼中似乎也顯得相當異樣;醉漢們像吞了根棒子似地凝固並注視著他們行進,直到牆壁般的背影消失於視野外後,才以泄了氣的迷糊表情麵麵相覷。

    「——真是的。」鈴一麵拉著海晴的手臂,一麵咕噥道。「活像是我弄哭你的一樣。」

    「對不起,真慚愧。我爸媽說過,男孩子隻有在父母死時才能哭,我卻這樣。可是……」他的語氣已稍微回複平常,但仍時時吸著鼻水。「聽白鹿毛小姐和她爭吵,就覺得好難過……」

    「這麽說來,」鈴舉起右手招計程車,微笑終於回到她的臉上來。「果然是咱害的?」

    鈴沒發現自己的口中吐出了這四年多來耳熟能詳卻鮮少使用的土佐腔。她與海晴一同坐進計程車,背著瑞枝離去的方向,往東朝安藝歸去。

    Fragment9

    少女的眼前已齊備了了解真相所需的材料。不,或許還不足以證實;但對少女而言,自己「知道」真相和證實真相是兩碼子事,證實既非少女的目的,也不帶任何意義。

    由眼前的材料,可推導出以下的真相。五年前,同一所女中的電影同好會成員來到百貨公司後方的步道拍攝外景,而最精彩的場景便是少女超人跑過噴水池前,鴿子在她眼前一齊飛翔的「畫麵」。

    然而,如同剛才的男孩所言,步道上的鴿子過於習慣人類,不會為了小事驚慌竄逃。五年前的同好會成員或許不知此事,又或許是知道但心存僥幸,大膽進行拍攝。

    結果如何?正如男孩所描述的「危險」一般,飾演少女超人的女孩來不及避開不逃不躲的鴿子,踩死了其中一隻。

    當時步道上應有不少人圍觀。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女孩們並未將鴿子的屍骸留置原地,自行逃走。

    女孩們八成穿著製服,因此在場目睹的人都知道她們來自哪個學校,並能輕易推測出她們參加的社團與拍攝影帶作品有關。當然,這並不是具體上是否會被問罪的問題,隻是將死鴿棄置於休閑場所,對女孩們而言是相當不名譽的事。

    正好在拍攝該場景之前,顧問皮球女士帶了蛋糕來慰勞她們。皮球女士大概在發生意外之前便已離去;若是顧問在場,事態應會有完全不同的發展才是。

    女孩們將一度丟棄於垃圾桶中的蛋糕空盒拿出,並將死鴿裝入其中。她們漠然地明白該將死鴿帶往適當的地點處置,但直接拿著屍骸又太過惡心,是以采取了如此措施。為防盒蓋掀開、死鴿掉出,她們以細繩捆好紙盒;為求方便攜帶,她們又從垃圾桶中拉出了手提袋。

    剩下的工作,便是將死鴿帶往適當的地點處置。但適當的地點又是何處?

    話說回來,這些鴿子是屬於誰的?隻是野生的鴿子嗎?還是政府管理的?抑或是有人飼養?女孩們完全摸不著頭緒。假如顧問皮球女士在場,就能全交給老師處理,高枕無憂;但老師送來慰勞品後已先行回去了,沒半個可依賴的大人在場。

    女孩們束手無策。或許她們曾在步道上找了些看來和善的大人詢問「我們不小心踩死鴿子,該把屍體送到哪裏去才行」?但一時之間沒人答得出來。想當然耳,突然被這麽一問,誰能立刻答出來?也許曾有人建議她們隨便找個地方掩埋,但女孩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如此草率處置,又或者埋屍令她們覺得惡心,不願進行;也可能是因為生活在沒有土壤地的都會之中,讓她們不知如何著手埋葬。

    總之,她們姑且離開步道,手上提著裝有死鴿的紙盒。女孩們心急又害怕,她們擔心今晚得被迫將死屍寄放在同好會成員之一的家中。

    當然,沒人願意接手如此惡心的任務,因此她們希望在回家之前處理掉這個累贅;不,是絕對得處理掉,無論用什麽手段都得處理掉——這應該就是她們最後的結論。

    她們起先的計劃是走進百貨公司,將手提袋留下,假裝忘了帶走。她們實際上是在哪裏掉包的,少女不明白;但「她」買了蛋糕後沒直接搭車前往少女家,而是先來百貨公司,目的應該是如廁吧!

    「她」將蛋糕盒放在洗手台上,前去方便;大概是認定沒人會偷這種東西吧!然而,碰巧走進同一間化妝室的女孩們見了裝在手提袋中的紙盒,卻一時動了歪念。

    倘若光留下裝有屍骸的紙盒,或許會從步道上的圍觀民眾口中泄漏出物主即是她們之事。膽怯的女孩們無法漠視這個可能性。既然如此,索性與眼前這個裝著真正蛋糕的盒子調換吧!

    如此這般,女孩們成功地將「累贅」推給了「她」。不難想像,女孩們的心中必然交錯了各種自我欺騙——這不是不負責任,隻是因為我們不知如何處理,才交給經驗比我們豐富的大人去解決。又或許她們根本不曾經曆這些名為自我欺騙的煩惱及猶豫,隻是抱著輕率的心態掉了包。無論是哪種情況,她們一輩子也想像不到自己做的事帶來了什麽結果。

    少女認為女孩們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一點也不誇張。但她無法怨恨未曾謀麵的女孩們,她早已失去了這種「能力」。即使隻有片刻也好,她試圖為此悲傷,卻無法悲傷。

    少女離開了向晚的步道。四個高中女生、顧問及高大的男孩仍在談話,但少女已毫無興趣,頭也不回地離去。今天是定時向這裏報到的最後一天;明天開始,又將有截然不同的日課展開——練習將表情變得豐富,以防讓人看出自己的心靈是空空蕩蕩的。

    沒有愛情,卻要裝出溫柔的臉孔;沒有恨意,卻要裝出憤怒的臉孔;少女必須配合各種狀況自然地擺出各種表情,必須學會自由自在地操縱臉部肌肉。現階段,少女仍完全無法想像這種工作有多麽地艱辛。

    事實上,接下來的十年間,少女鮮少發覺持續戴著「麵具」有多麽困難,直到她在高知遇見了與「她」相似的女人——紫苑瑞枝為止。

    SCENE9

    「——這麽一來,」東京的私邸中,白鹿毛源衛門宛若將整壺岩鹽含在口中參加耐力比賽一般,緊緊皺著眉頭。「就全部解決了吧?」

    「是,」黑鶴依然像工藝品一般,絲毫不改麵無表情本色。「似乎解決了。鈴小姐的顧慮也已消除,值得慶幸。」

    「是值得慶幸,假如小鈴回來的話!」在反覆思索該怒吼或是該錯愕之後,源衛門采取了折衷之策,歎了口不輕不重的氣。「她到底在做什麽?不是事情解決了以後就會回東京來嗎?啊?黑鶴?至少你是這麽說的吧?」

    「屬下的確說過。」源衛門這番諷刺連親生孩子聽了都要頭冒冷汗,黑鶴卻絲毫不以為意。「小姐在過年時似乎會回來。對了,小姐要屬下代為詢問總裁想要什麽土產?」

    「我不是在講這個!誰在跟你談過年時的事啊?我是問小鈴為什麽不回來!已經八月了,再這樣下去,暑假結束,新學期又要開始了!拖拖拉拉地在幹什麽啊?叫她快把工作辭了回來!」

    「其實關於這件事,」黑鶴猶如以電腦計算過效果一般,微妙地降低了聲量。「原本小姐似乎是打算在七月底辭去安專的工作,回到東京來的。」

    「當然啊!事情都解決了嘛!為什麽沒這麽做?」

    「因為她改變主意了。」

    「怎麽個改法?」

    「小姐將等到明年三月底才辭去安專的工作。」

    「為什麽?」比起發怒,源衛門困惑的成分還要多一些。「為什麽要延到明年?哪有這個必要?」

    「據說是職業道德上的問題。」

    「職業道德?」

    「小姐認為,承蒙安專聘為行政人員,若是連一年都做不滿,恐怕有失禮儀。」

    「做滿一年?喂,反正都要辭了,現在辭和明年三月辭還不一樣?」

    「小姐不認為是一樣的。她堅持應做完這個學年度才合情理。」

    「真是的。」至少不必擔心孫女一輩子都住在那個離島了;這份安心感讓源衛門從容地點了點頭。「也好,這種想法倒也成熟,或許我該高興她長大了。」

    「正是。」

    「山吹海晴呢?」

    「他也打算在安專工作到明年三月底為止。」

    「什麽?慢著,那小子完全不必留在那裏吧?他本來就隻是跟著小鈴去的啊!」

    「不,總裁,其實一開始主張不做到三月底不合情理的就是他。」

    「啊?」

    「事實上,是小姐覺得他言之有理,效法他的精神。」

    源衛門沉默片刻,似在沉吟這個事實有何意義,又隨即判斷那不值一提。他的語調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變得極為開朗。「對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那個女大學生自殺的事,真的如小鈴擔心的一樣,有什麽內幕嗎?」

    「老實說,除了鈴小姐本人已然釋懷這一點,其他的屬下並不清楚。」

    「為什麽?不是有聯絡人報告嗎?那家夥怎麽說的?」

    黑鶴的表情初次產生了細微的變化;但那與其說是遲疑,倒像是想到了惡作劇點子般的一絲鬆弛表情,卻又立刻消失了。「屬下疏忽,竟忘了向總裁報告。」

    「怎麽回事?」

    「聯絡人並不存在。」

    「你在說什麽?」

    「不,嚴格說來,定期向屬下報告的,其實是小姐本人。」

    「小鈴?不過黑鶴,你明明說要安排聯絡人的啊!」

    「屬下原本是這麽打算的,也列了許多人選,例如小姐的上司洗柿某某、學生水縹某某等,但每一個都不像是能緊密監視的人;因此屬下才想,不如直接請小姐本人告訴屬下過程。小姐原本就不擅長隱瞞,也不喜歡隱瞞;既然如此,與其偷偷摸摸行事,不如幹脆對小姐坦承一切,日後也比較好交代。簡單地說,屬下就是如此判斷,才這麽做的。」

    「這麽說來,山吹海晴是誰、為了什麽目的而被送往高知,小鈴也全知道?,」

    「可以這麽說。不過屬下並未事先將山吹的來曆告訴小姐;隻不過,小姐一發現就業輔導股中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男人也是東京出身,便立刻明白是他了。」

    「怎麽,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非常抱歉,總裁。屬下以為自己已報告過了,是屬下疏忽。」

    是嗎?源衛門狐疑地注視著麵無表情的黑鶴。這個一絲不苟的男人會因一時疏忽而忘了稟告這麽重要的事?教人有點不敢置信。源衛門總覺得他是故意沒說的。「黑鶴。」

    「是。」

    這五個月來,和小鈴共享這個小秘密,很快樂嗎?源衛門本想如此諷刺他,卻又轉了念頭;要是一語中的,可就笑不出來了。雖然黑鶴是優秀的部下,但他若對寶貝孫女抱有奇怪的感情,源衛門仍是五味雜陳,鐵定會劈頭痛罵他一頓。還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才是上策。「關於高知的土產,我要沙丁魚幹,小鈴還在念書時曾寄過一次的那種。」

    「是。」

    「別跟君江他們說,那些人隨便給個鰹魚切片就好了。」

    「不過,總裁,鰹魚比沙丁魚要來得昂貴許多——」

    「我就是喜歡沙丁魚。記得要留一整箱給我,知道嗎?」

    「遵命。」

    *

    ——時間過了約四個月,已到十二月;白鹿毛鈴打算回睽違已久的東京過年,搭上了高知往羽田的噴射機。

    眼尖地發現鈴身影的,是空服員青竹玉子;她輕聲地對同事說道:「你看、你看!是白鹿毛鈴耶!」

    「誰啊?」這家夥怎麽對名人這麽感興趣?同事的語氣中雖帶有這番言外之意,卻也跟著看了鈴一眼;然而,她似乎完全沒有印象。「是女明星嗎?」

    「你在說什麽啊!在那本叫什麽來著的有名商業雜誌上不是刊過嗎?『孫女與我』。」

    「那個人有孫子啊?看不出她年紀有那麽大耶!」

    玉子丟下歪頭不解的同事,快步地朝鈴的座位走去;她隨便找了個藉口攀談以後,便確認性地問道:「您是白鹿毛小姐吧?我在商業雜誌上看過您和您祖父的合照。」接著又拿出手冊請鈴簽名。

    自己既非藝人又非文化人,簽名有何價值?雖然鈴對此頗難以理解,還是抱著輕鬆的態度答應了。她打開頁麵,正要寫下自己的名字時,突然發現了某個熟悉的姓名——如小學生般樸拙的巨大字體寫成的「山吹海晴」四個字。

    鈴忍不住噗嗤一笑。山吹究竟被誤認成誰了?從他的體格來看,一定是運動選手吧!這麽一提,他過年似乎不回家,打算留在安藝,以備工作上的臨時召集。鈴雖然覺得他不必如此盡忠職守,另一方麵卻又莫名老成地想著:「或許世上有這種人才能保持平衡吧!」

    「這個人……」玉子發現鈴目不轉睛地看著海晴的名字,問道:「您認識嗎?」

    「嗯。」

    「哎呀!」這簽名雖然是要得莫名其妙,但既然他和白鹿毛集團總裁的孫女認識,肯定是上流社會的人吧!幸好有要簽名!玉子單純地高興著。「是嗎?他是從事什麽工作的?」

    這等於暴露了玉子是在不知海晴身分的情況下便要了簽名,但鈴似乎沒發覺這事,陷入沉思。海晴的本行是警衛,現在是臨時行政人員;不過職業能代表他的本質嗎?他最大的特點便是那個特殊能力,能發掘埋藏於個人過去的謎團並解開真相;但最值得一提的是,解開真相的絕不是海晴,他也沒有自覺。個人過去的秘密是由當事人來解開並處理,因此包含海晴在內的外人皆無法過度得知當事人的隱私。

    這應該稱得上是完美吧!要像一般偵探那樣解決案件,必須挖掘個人隱私,但對海晴而言卻完全無此必要;而且他毫無解決案件的自覺,因此依舊虛懷若穀。完美,沒錯,正是完美。能攻破紫苑瑞枝冷酷的心防,並讓她懷有罪惡感的,應該也隻有海晴。

    然而鈴卻不知道,海晴的特殊能力其實是她賦予的;她完全沒發現十年前被引至那條步道上的「關係人」之一——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其實是山吹海晴。她對當時的男孩完全不抱任何情感,會忘了他亦是理所當然。

    負責告訴高中女生們衝入鴿群之危險性的「關係人」,其實無須是海晴;隻要是常去那條步道觀察鴿子並得此結論的閑暇人士,都可以勝任這個角色。國中畢業後,因公司方麵的問題而被取消錄用、每天無所事事的海晴,隻是碰巧被「選上」而已。

    海晴的特殊能力並非天生,是因為被「引」到那條步道,進入了鈴的「能力」力場之中才產生的;換句話說,隻是她本身「能力」的「副產物」罷了。四個高中女生及顧問皮球女士以說明方式交談,固然是因為海晴在身邊之故;但這種成為「媒介」的能力,卻是鈴賦予的——為了順利達成自己的目的,在不自覺的狀態之下賦予的。也因此,隻有鈴在與海晴相處時,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產生暢所欲言的衝動;當然,一方麵也是因為在她的心中,原本就不帶有任何能導致衝動的感情。

    如今鈴本身的「能力」因再度的「置換」而喪失,海晴的能力自然也隨之消滅。海晴在不知不覺中被授予特殊能力,又在不知不覺中被除去能力。

    當然,鈴完全不知道這些來龍去脈,她以為海晴的特殊能力依然健在;她怎麽也想不到,海晴的能力竟是自己「能力」之下的副產物。

    鈴帶著莫名興奮的心情重新打開了玉子的手冊,在「山吹海晴」的名字旁加上了「名偵探」三字。她覺得似乎少了什麽,歪了歪腦袋;接著又立刻在上頭加上了最棒的形容詞,才滿足地將手冊還給玉子。那便是——

    「完美無缺的名偵探」

    *

    「——阿姨嗎?是我。」

    「哎呀,是芳樹啊?」從電話彼端傳來的女聲一如往常地殷勤,卻缺乏人類應有的情感起伏。「有啥事?」

    「您很忙嗎?有件事想向您報告。」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是好是壞我難以判斷。是關於一個叫做藤彌生的女人……」

    話筒另一端彌漫著比鉛還要沉重的沉默,宛若具備了物理體積似地傳遞過來。女人再次開口時,口吻中連那客套性的殷勤都消失無蹤,變得無機質。「然後呢?」

    「事情變得挺有趣的……或該說奇妙吧?她應該會成為我們下次的『目標』。」

    「哦……」

    「其實我們本來盯上的是另一個女人。說來有點複雜——」

    芳樹說明的內容如下。同夥中有個叫龍膽的男人因為求愛被拒而惱羞成怒,提議將那個叫做紫苑瑞枝的女人當成獵物,但負責邀她出來的淺鈍樣子卻不對勁,芳樹便瞞著龍膽偷偷探問,才知道淺鈍似乎和紫苑瑞枝很要好,因此傷透腦筋。

    「那時我就替他出了個主意。我說,我會替你瞞著龍膽,你就不著痕跡地叫那個女人找個『替身』來。淺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相當高興;於是將這個點子裝作是自己想出來的,告訴了紫苑瑞枝,條件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女學生。結果她推薦的『替身』竟然就是藤彌生,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哼……」透過電話,傳來了令人背脊為之凍結的冷笑聲。「看來那女孩到處和人結怨嘛!」

    阿姨至今仍深信兒子赤練誠一之死並非服毒自殺,而是他殺;她確信凶手即是藤晃至與彌生兄妹。芳樹並不明白她的根據為何,這些都無所謂。他不能違抗這個阿姨,因為握有赤練海產實質經營權的是她。既然將來京都的分店會交到自己手上,還是趁現在多拍些馬屁為宜。事實上,他會刻意選讀高知這種鄉下地方的大學,主要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更重要的是,阿姨是極少數知道他使用安眠藥進行這種危險遊戲的人。

    「如何?我打電話來,就是要請教您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

    「咱沒啥要求,就和平時一樣——不,等等。仔細一想,汝個是用安眠藥作案的嘛!也就是說,對方會失去意識?」

    「嗯,是啊!」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掠過芳樹的心頭,他覺得或許自己將為去電給阿姨之事而後悔。「是這樣沒錯……」

    「那就別用——別用安眠藥。」

    「咦?這……這不太好吧……?」

    「要是沒張大眼睛看清楚自己被怎麽了,不就沒意義了?尤其是那個女孩!」

    「阿姨、阿姨!」意料之外的發展讓芳樹完全亂了方寸。「我可以事後若無其事地留下痕跡,有很多方法可以讓她清楚知道自己被怎麽了……」

    「汝個在說啥啊?芳樹。汝個也忒嫩了,忒幼稚,不懂女人。女人這種生物啊,就算和一百個男人上過床,必要的時候還是能裝出處女樣;即使明知自己被強暴過,在男朋友麵前依舊能不露半點跡象,滴水不露!要是被強暴時意識不明,對女人來說就和啥也沒發生過一樣,根本不痛不癢,那還有啥意義?」

    「可是……辦不到的。別的不說,淺鈍和龍膽一定會反對,因為被看到長相很危險。」

    「負責準備安眠藥的是芳樹唄?汝個可以假裝下藥卻把份量減少,或是使用藥性較弱的藥,反正隻要讓她中途醒來就成了。」

    「……可是臉會被看見啊!要是事後又碰上她該怎麽辦?她和我一樣是高知大學的學生,難保不會碰麵。淺鈍讀的農學係在其他校區,龍膽已經到安藝工作了,或許他們比較安全,,但我還得和她一樣留在朝倉這一帶耶!」

    「有啥關係?咱記得芳樹明年就畢業了嘛!到時就回京都了,隻要躲到畢業為止就成啦!」

    「還有近一年的時間,太危險了。」

    「汝個這孩子真格的囉唆,要不然準備相機,威脅她要是敢說出去就四處散播她見不得人的照片;到時那女孩也隻能死心、自認倒楣了。」

    「沒人能保證她絕對會自認倒楣啊!」

    「好啦!要是她查出汝個的來曆去報警,阿姨負責替汝個製造不在場證明,這樣成了唄?」

    「可是親人的證詞無效……」

    「那咱就安排不是親人的人,可以了唄?」大概是打算安排員工做偽證吧!「反正之後的事汝個不必操心,一定要讓她中途醒來,親眼確認自己遇上了啥事,知道嗎?」

    芳樹懾於阿姨那尖銳得宛如一碰就會噴出鮮血的聲音,隻得乖乖答應。淺鈍依照計劃偷取信件謊稱為失物,引彌生前來。從頭到尾不知道淺鈍帶來的女人不是紫苑瑞枝而是藤彌生的,隻有龍膽一人;但即使是淺鈍,也不知道對彌生下的安眠藥量是經過刻意調整的。淺鈍及龍膽都未曾懷疑過為何芳樹偏就那一回帶了相機來;獵物醒來時被看見長相的話,芳樹也一樣有危險,因此他們作夢也想不到芳樹竟然會故意背叛。如此這般,赤練光子的陰謀便得逞了。

    要是背叛之事被龍膽那個偏執狂知道,不知他會作何報複;因此芳樹和同黨們說話之時都把強暴對象當成紫苑瑞枝,而淺鈍也和他一搭一唱,是以不難騙過龍膽。在外頭說話時,他也不改這個前提,總將白藍莊自殺的女學生當作瑞枝;連在曾是到口肥羊、後來卻找上門來向他討回錢財的牡丹增子麵前也一樣。

    然而,芳樹的心裏卻有種預感盤據著——那天為了討好阿姨而打的電話,總有一天會讓自己後悔。這個預感成真了;要是用了安眠藥,彌生必然無法確定自己遇上了什麽事,也不會悲觀地走上自殺的極端之路。若是彌生沒自殺,淺鈍及芳樹自己也不會被晃至殺害。

    被晃至勒住脖子時,芳樹心中最後的疑問是:阿姨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呢?雖然芳樹看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但赤練夫人確實朝著破滅之路邁進。她被自己的丈夫赤練亙告發——理由是她和赤練亙在菲律賓的情婦及孩子橫死之事有關。

    從過去母親暴斃及外遇對象意外死亡等事,亙更加確信妻子已然瘋狂,加深了危機意識。告發身為第一大股東的妻子,意味著赤練海產及自己的結束;但失去情婦的亙,在精神上已被逼得走投無路。

    白鹿毛鈴自然沒察覺赤練夫人這個伏兵的存在,對於山吹海晴而言,更是完全超乎他的想像力之外。不過,製造夫人落馬契機的不是別人,正是海晴的特殊能力;因此,鈴稱呼海晴為完美無缺的名偵探,其實並不算錯。

    話說回來,似乎也稱不上正確。追根究柢,稱呼這個男人為偵探,是否適當?這話或許是老調重彈,但山吹海晴不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沒做過任何事。

    甚至該說,對解決案件最有貢獻的不是別人,而是鈴自身的「能力」;因為將海晴從東京「召喚」來的絕不是黑鶴的計劃,而是她那讓「必要關係人」齊聚一堂的「能力」。如前所述,海晴的特殊能力亦是她在十年前授與的;不光是如此——

    木賊調動至就業輔導股、季裏子動起替海晴做便當的念頭、與青磁及房子在酒吧相識、弁柄刑警及路考茶刑警造訪安專,還有鈴與海晴正好搭上瓶窺良介開的計程車,全都是她「集結」之下的結果。不,或許連鈴本人都不例外。她一直以為自己升大學時會選擇高知這種地方都市並無特殊理由,但或許她亦是被自身「能力」所引來的其中一人——為了邂逅紫苑瑞枝。就這層意義而言,鈴可說是將原本該冠到自己頭上的稱號送給了海晴。

    對吧?這麽一想,山吹海晴其實什麽也沒做嘛!

    後記

    本作純屬虛構,由於設定上以高知為舞台,因此有安藝高中、土佐女子二專、學藝高中、高知大學、安藝市公所、安藝警署、高知南警署等實際存在的機關團體登場;但這純粹是故事進行上的便宜措施,與實際案件或特定人物沒有任何關連。

    雖然各個機關團體皆以真實名稱登場,描寫上卻與現實有些許不同。比方安藝高中校舍與其附近一帶,以及高知市中心的風景描寫,全都配合各個相關章節加以虛構化及單純化。此外,截至目前(一九九五年四月)為止,高知大學並未設置人文學係及教育學係的碩士課程。劇中人物之所以盡冠著赤練、水縹、木賊、路考茶等根本不存在於現實中(若真的存在,還望海涵)的姓氏,也是為了強調本作的幻想性。作品中曾提及多重世界等科幻設定,希望各位讀者也能將這個舞台當作是存在於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宇宙的另一個高知,而非現實中的高知。附帶一提,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的存在及其通稱安專一節,亦是完全的虛構。

    為何不像前作《解體諸因》一般,以虛構都市為舞台呢?其中一個因素便是這個故事需要方言。像安東尼·伯吉斯一樣憑空創造方言,對於一個創作者而言固然是極有魅力的嚐試,但對我而言,這個擔子太過沉重;因此,我才偷工減料地采用自己出生以來便使用至今的土佐腔,並非有意與黑崎綠女士的關西腔推理小說互別苗頭。而既然以高知做為舞台,若是將登場的學校以A高中或G學園表示,反而會令人誤以為存在著具體的原型或暗示意圖,因此我才索性使用真實名稱。至於為何選擇了安藝高中與高知大學,則是因為它們是我的母校、過去的職場,或是有朋友在那兒工作,較為熟悉之故,並無其他意義。

    如前所述,本作於設定上雖有科幻及奇幻成分,但作者是本著本格推理的趣味性及精神來鋪陳劇情,隻希望能替各位讀者帶來些許的樂趣——其實我酷愛法月綸太郎先生的作品,常想著能不能在所謂的後期昆恩問題(注:作品中的偵探在最後提出的解答,無法在作品中證明是否為真)上賦予科幻式的解答,因此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這種設定。

    拜讀出版社轉交給我的讀者來信及意見調查卡時,發現山吹海晴這個角色比作者預料的還要受到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的喜愛,甚至有讀者希望將之係列化。很遺憾地,目前完全沒有係列化的打算;但我倒是夢想著能讓他到其他作品中客串一下。

    此外,本作中的說明引用了岸田秀所著的《選粹雜文集》(文藝春秋)一書中《競賽心理學》的部分內容,在此致上謝意。由於我的能力不足,多有勞煩文藝第三出版部的宇山日出臣先生及川島克之先生之處,謹與前作一樣,借本文對以上諸位表達我深深的謝意。

    西澤保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