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鈴是在站點醫院裏看到火箭發射錄播的，剛睜開眼睛，她就看到了正對著病床的巨幅柔性屏幕正在閃爍著紅綠藍的三色光點。和以往的經驗一致，醫院裏的電視屏幕自然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無論畫麵中那個坐在演播室裏的端莊大氣的優雅女人如何激動，都像是在表演一場卓別林模仿秀。

    頂著宿醉帶來的偏頭痛和惡心感，她費勁地往後背塞了兩個不甚柔軟的枕頭，這才稍稍地緩過來一點。在這期間，她注意到了屏幕左上方顯示的時間——從昨天到現在，她一共丟失了大約十六個小時的記憶。

    眼下是新一天的淩晨四點，病房裏自然是安靜得落針可聞，房間門虛掩著，由此可見走廊裏同樣寂靜的可怕。薑鈴左右看了一眼，發現這裏隻是一間普通病房，與她相鄰病床上的塑料膜都沒有被拆封，但上麵的褶皺證明曾有人躺過。

    床頭櫃上擺著她的幾樣隨身物品，但隻有那張通行證還算保存完好。終端機似乎在火堆裏烘烤過，半截外殼在高溫下燒成了暗黃色灰燼，破口處展示著裏麵被機械力摧毀到無法修複的電路板。除此以外還有一份病曆、一份罰款清單、幾瓶被搶救出來的啤酒和裝了半個樣本袋的燒焦人體組織，那顯然不是她本人的。

    薑鈴回憶起了記憶中殘存的幾幅畫麵——她似乎是在過量飲酒後在七號區裏大鬧了一場，期間還與一群突變體玩起了貓捉耗子的遊戲、推倒了不計其數的貨架、將一堆可燃物點燃、以及不看場合的裸奔——希望沒有造成太大的破壞。

    揮開那些已經發生過的曆史，她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在屏幕上。

    發射程序進入到了兩分鍾倒計時，數個不同位置的攝像機將火箭整體和飛船內部的樣子按某種規律循環播放。

    薑鈴可以看到此時的“不周山”就像是削減了高度的埃菲爾鐵塔，它總體上是灰白色的，下半部分掩藏在棕褐色的雲霧中，上半部分覆蓋著很多層複合裝甲，在它的中部則是幾個傳統且令人心動的紅色方塊字。“誇父”一號飛船內部的影像是七位老熟人的正臉和三個指令艙的艙內魚眼全景，他們身穿著高度專業化改裝的亮銀色第四代外骨骼，以一種蜷縮著半躺的姿勢被多重卡鎖固定在飛行座椅上，就像是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

    錄播畫麵中沒有顯示出更多細節，如果那個時候薑鈴待在作戰指揮室的話，她還能知道航天員們的各項生理指標和林怡對飛船的實時檢驗報告。

    薑鈴默默地等待著，畫麵很快跳轉到一個中年播報員那裏，他的嘴巴動了動，隨即屏幕下方飄過一行字：倒計時一分鍾。

    屏幕裏的攝像機開始將距離拉遠，現場的工程師、設計師、科研工作者、普通員工、高級要員、軍人和總指揮全都嚴肅地靜默著，他們大多緊盯著各自工位上的計算機顯示屏，偶爾有一些人開口傳遞指令。

    三十秒。

    畫麵再一次回到發射場，不過這一次是稍遠一些的距離，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有很多噴口正在釋放惰性氣體，它們在汽化的時候吸收了很多熱量，潮濕的地麵凝結出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二十秒。

    “二十秒。”薑鈴被自己的情緒催動，開始隨著字幕小聲地讀秒。

    畫麵快速在多個攝像機位切換，所有人都神情肅穆，等待著時間的流逝，這時候每一秒的價值對於在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不相同，但值得肯定的是，所有人都會在自己的餘生中銘記這段曆史。

    十秒。

    時間開始變得粘稠，薑鈴感覺自己久遠的記憶開始被喚醒，她在那一瞬間想起了祖國首次載人飛船的發射直播，而那個時候她才剛剛幼兒園畢業。

    九。

    八。

    指令艙的畫麵應該是有兩秒的延遲，她看到楚飛星和宋建英先後張了張嘴，好像說了什麽，隨後七個人整齊劃一地朝著攝像機敬禮。

    七、六、五、四。

    發射場的畫麵震動了一下，凝結在攝像機四周的冰晶瞬間消融，承載著火箭的地麵向上拱了一下，將那些冰塊彈到了半空中。

    薑鈴知道那是點火前的預備動作，發射場頂部用於阻隔海水的穹頂被遙控引爆，其內部填充的高壓氣體開始向上方逸散。

    三、二、一，點火！

    在那一瞬間，暗紅色的物質從噴口處傾瀉而出，它們一開始由加壓泵擠出燃料罐，隨後經由電火花“引爆”，變成了蘊含著巨大能量的炙熱火球，由此產生的熱量很快傳導到混合液體流向的源頭，它們將化學反應維持的同時，也製造了足以撼動山巒的力量。

    起飛！

    數萬噸的反作用力撞擊在海床上，就連幾百公裏外的指揮室也發生了震動。發射場裏的未固定物件紛紛倒伏並掉落下來，隨後被加熱到上千度的劇毒高溫氣流點燃，底部的攝像機在報廢前傳回的最後影像則是地麵開始熔融的可怕畫麵。

    錄播應該是被剪切修飾過，發射架上預留的上中下三個機位的畫麵，在短暫的震顫後，就恢複了正常。薑鈴可以清晰的看到火箭上脫落的少部分隔熱陶瓷，它們就像是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的螢火蟲，以一種有趣的運動軌跡從畫麵的兩邊快速掠過。

    任務時間00:00:00:36.22

    火箭第一級助推器發動機升高到與發射架頂部齊平的位置，從助推器上安置的光學儀器傳來的畫麵上，可以看到逐漸被火箭拉長的巨型氣泡，氣泡附近的海水呈現出一種平行彎折的紋路，就像是在傾盆大雨裏疾馳的汽車前擋風玻璃上流淌的水膜。

    任務時間00:00:00:49.54

    平靜的海麵上突然泛起幾圈漣漪，然後便是幾處連續不斷上浮的氣泡，它們與海水混合並將海麵染成了黑白色。氣泡越來越多，海麵也開始向上隆起，在海水張力無法維持形狀的時候，因過度張拉而變得透明的水膜，透射出了它內部的樣子。

    等到無人漂浮監測站傳回影像的時候，大半截“不周山”已經露出海麵了。它的樣子和傳說中的仙山完全一致，被其周身氣流吹飛的海水甚至抵達了上千米高的對流層頂部。

    任務時間00:00:01:20.02

    火箭終於衝進了雲層，厚重的水汽與發射前在都市圈上空播撒的散光微粒，在此處組合成了最有效對付高能激光的保護層，它們阻隔了幾乎一切波段的光線，這讓海麵上的光學望遠鏡已經很難再看清它了，錄播畫麵也從追蹤火箭替換成了指揮室大屏幕上的模擬畫麵。

    這支火箭沒有逃逸塔，所以人們大概會覺得它和經驗中的發射過程有所區別。

    任務時間00:00:03:02.00

    火箭第一級脫離，第二級點火並以一個極快的速度飛躍了卡門線，它現在的速度大約是8.8千米/秒，瞬時加速度已經來到了誇張的11G，這不亞於每分每秒都在被300磅的壯漢們進行拳腳按摩。

    按照薑鈴的訓練內容，在這個時候，殺手衛星應該已經在攻擊火箭了，但在錄播畫麵裏是一點也看不到。

    任務時間00:00:04:11.36

    火箭上的信號器將它剛剛進行的數十次緊急變軌的報告，經由海外監測潛艇中轉，傳遞到了東海站作戰指揮室，這引得現場很多人麵色沉重，而坐在屏幕前還不知道發射成功與否的薑鈴，同樣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任務時間00:00:07:03.01

    火箭第二級自主脫離，第三級點火並開始轉向，很快進入了地月轉移軌道。這在原本的計劃中應該是備選方案，看來躲避衛星殘骸的時候消耗了很多DV，他們不得不利用月球進行引力彈弓。

    飛船信號在這段時間裏時斷時續，雖然指揮室裏的人們預想了這種情況，但還是變得緊張兮兮，生怕下一秒就接收到任務失敗的報告。

    又過了提心吊膽的兩分鍾，“誇父”一號的艙內畫麵終於恢複了，七位航天員安安靜靜地保持著最開始的姿勢，生命檢測儀傳來的信息顯示他們現在的心情毫無波瀾。這引得所有人都興奮地站起身並鼓掌，那幾個政府高層的臉上也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笑容。

    。。。。。。

    錄播一直持續到了發射任務的第十分鍾，薑鈴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從床上爬起來了。她此時穿著一身病號服，原本的那套估計已經在回收站的焚化爐裏化成灰了。

    她赤足踩在地上，從床邊走到了門邊，再從門邊走到了走廊裏，她的步伐越來越穩健，前方是人們走過無數遍的道路，崎嶇和溝壑早已被勇敢的先民們鏟平，這一次她將自信且平靜地麵對一切。

    希望就在前方，未來已經抵達！（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