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嫿提著那盞素紗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她腳下鋪開一小片朦朧的光域，卻驅不散深濃的夜色。
    她步履平穩，不疾不徐，仿佛隻是尋常夜巡。
    然她身後跟隨著的陣容，卻讓這尋常的步履染上了肅殺與審判的意味。
    羅君緊抿著唇。
    元兮麵無表情。
    孟時宴落後宋知嫿半步。
    宋夕陽則微眯著眼，警惕地注意著四周動靜。
    而走在最後，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因極力壓抑的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正是顧天誠。
    他的眼神不再有昔日的少年意氣，隻剩下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絕望，死死鎖定在前方。
    一行人沉默地穿過回廊，最終停在了郭雙兒那間死寂廂房的門前。
    燈籠的光線堪堪照亮門扉，更襯得門內一片漆黑。
    宋知嫿停下了腳步。
    她沒有看向房門，目光平靜地落在前方虛無的黑暗中。
    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角落
    “郭陽，出來吧。”
    不是呼喚，不是試探，是篤定的宣召。
    躲在廊柱後陰影最深處、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郭陽，身體猛地一僵。
    緊繃的肌肉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卻在下一秒，頹然地鬆懈下來。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夾雜著早已預知的苦澀，瞬間席卷了他。
    是啊……他怎麽就忘了？忘了眼前這個看似清麗無害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初遇時，他是身中奇毒、命懸一線。
    是她，宋知嫿，用神乎其技的醫術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更解除了那幾乎將他折磨成廢人的劇毒蟲。
    那時，他感激她，卻也隻當她是醫術通神、或許還有些自保手段的奇女子。
    後來，她請他幫忙建立並管理那個隱秘的武裝基地，他雖有疑慮，但感念救命之恩，加之需要庇護顧天誠，便應承下來。
    然而，在基地待得越久，他心中的驚駭就越深。
    宋知嫿本人極少親臨，但基地的運作卻高效得令人咋舌。
    來自五湖四海、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無論多麽桀驁不馴，在她麵前都乖順得像綿羊。
    他們對她的態度，絕非簡單的尊敬，而是摻雜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敬畏和恐懼！
    他試圖探究，卻如同霧裏看花。
    她的情報網絡無孔不入，她的資源調配深不見底，她的意誌如同無形的天網，籠罩著那個基地的每一個角落。
    郭陽漸漸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武功和閱曆，在她構建的龐大體係麵前，渺小得可笑。
    她將他從基地調回京城時，那份看似平常的調令，就讓他心中警鈴大作——他預感到，自己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郭敏的通緝畫像貼滿京城的大街小巷，屍瘟的源頭被指向那個他既恨又無法徹底割舍的女人……郭陽才徹底醒悟。
    宋知嫿調他回來，不是巧合，是早已布好的局。
    她洞悉了他與郭敏的關係，更洞悉了他內心的掙紮。
    她在等他自投羅網，或者……在等他做出選擇。
    如今，他來了。
    為了女兒，也為了心中那點可悲的、無法徹底斬斷的孽緣。
    在宋知嫿麵前，他所有的隱匿和算計，都不過是班門弄斧，徒惹人笑。
    郭陽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坦然，緩緩從最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燈籠昏黃的光線落在他剛毅卻寫滿滄桑的臉上，映照出他眼中的複雜情緒——有愧疚，有決絕，也有一絲如釋重負。
    “宋姑娘。”他站定，聲音低沉沙啞。
    他想解釋，……可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
    除了這一聲稱呼，他竟不知還能說什麽。
    宋知嫿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她似乎在等待，等待這場早已預見的戲碼。
    果然，她身後的顧天誠再也壓抑不住！少年猛地一步踏前，幾乎衝到了郭陽的麵前。
    他雙眼赤紅，淚水在眼眶中瘋狂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那張原本尚存稚氣的臉龐，此刻被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痛苦扭曲著，手指顫抖地指向郭陽
    “顧叔叔？”顧天誠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充滿了刻骨的諷刺和自嘲，“不！我應該叫你什麽？殺人凶手？還是……殺人幫凶？！”
    這聲質問炸得郭陽身軀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我父親！救你性命！待你如兄弟！讓你堂堂正正留在顧府，給你高位，給你信任！”顧天誠的聲音帶著泣血的控訴，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紮向郭陽，“結果呢？！因為你！因為你的那個瘋子青梅竹馬郭敏！就因為你拒絕了她，沒有回到她身邊滿足她那變態的占有欲！她就懷恨在心！”
    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幾乎喘不上氣“她轉頭就投靠了鄭家！鄭家！與我們顧家為敵、勢同水火的鄭家！她利用鄭家的權勢，利用她對你的恨，還有她那些陰毒的伎倆！就因為她扭曲的得不到就要毀滅的瘋狂念頭！她就帶著鄭家的走狗，在那一夜……”
    顧天誠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無法言語，眼前仿佛又浮現了那地獄般的景象——衝天的火光，淒厲的慘叫，親人們倒在血泊中絕望的眼神，還有……擋在他身前、被毒鏢洞穿喉嚨的、那位溫婉的庶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血洗了我顧家滿門！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繈褓嬰孩！那是我顧家！生我養我的家！一夜之間……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修羅場！屍骨成山！血流成河！”
    淚水終於決堤，混合著無盡的恨意滾落。顧天誠死死瞪著郭陽，那眼神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而你！郭陽！你把我從死人堆裏刨出來！我當時……我當時還以為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把所有的愧疚都給了你！我以為你身上的毒，是因為保護顧家、保護我，才被仇家暗算的！想著有朝一日能為你解毒，我拚了命的學本事，能和你一起為顧家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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