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8章 誰不耍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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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滿倉正哭得稀裏嘩啦,緊緊拉著方哥兒的手。
    他本以為小兒子劉鷹是被人販子拐賣,沒想到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十幾年前,更沒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大孫子。
    大孫子這麽有出息,會治病。
    劉滿倉使勁吸一下鼻子,問:“你娘在哪裏?”
    方哥兒低頭看地上的青磚,說:“也死了。”
    劉滿倉頓時哭得更厲害,說:“不怕,以後有爺爺,爺爺護著你。”
    方哥兒表情苦澀,說:“爺爺,我與你相認,是為了徹底不去想以前那些造孽的事。”
    “以前別人罵我野種。”
    劉滿倉聽得心疼,硬氣地說:“以後誰敢再罵你,我就用石頭,用牛屎扔他!”
    顯然,他沒見過什麽大世麵,把那些紛爭都看成是村裏人的小打小鬧。
    方哥兒搖搖頭,說:“爺爺,咱們隻能在私下裏相認,不能公開。”
    “否則,就躲不開那些罵名。我爹娘過去做的事情違背風俗,他們都死了,唾沫星子都噴到我身上。”
    劉滿倉老淚縱橫,喉嚨哽咽,內心十分糾結。
    他想讓殺人凶手償命,想為死去的小兒子劉鷹討一個公道,先讓殺人凶手承受嶽縣所有百姓的唾罵……可是,那樣一來,剛剛相認的大孫子也要挨罵。
    怎麽辦呢?
    種田幾十年的劉滿倉以前從未麵臨這麽困難的抉擇。
    方哥兒本身就話不多,此時顯得更加沉默。如果可以,他想逃離這個地方,去一個沒人議論自己身世的新地方。
    但是,他又心軟,舍不得讓大姨難過,也舍不得辜負姑奶奶、清圓姐、元寶師姐、李大夫和李大娘的關心。
    此時此刻,祖孫倆都在糾結,如同陷入沼澤地。
    同時,李居逸特意吩咐師爺不要去催促他們做決定,畢竟強人所難的妥協容易反悔,隻有當劉滿倉真正想通時,這事才能順利促成。
    眼看到了中午,李居逸派人給劉滿倉、方哥兒和劉長生祖孫三人送飯菜過去。
    劉長生比較小,嘴饞,一看見葷菜就忍不住“哇”一聲,大驚小怪。
    方哥兒露出微笑,遞飯碗和筷子給他,又遞一份給劉滿倉,並且細心地問:“有沒有忌口的菜?”
    劉滿倉抹一下臉,搖搖頭。就算此時眼前擺王母娘娘的仙蟠桃,他也激不起胃口。
    劉長生吃得津津有味,但眼看爺爺不開心,他便不敢笑,也不敢多說話。一雙天真的眸子,總是在察言觀色。
    — —
    內院那邊,王玉安來了,滿臉喜氣,在跟趙東陽說說笑笑。
    王玉娥特意把立哥兒抱過來,讓王玉安看一看、抱一抱。
    王玉安小心翼翼,又把孩子還給王玉娥,順便說幾句吉祥話。
    王玉娥把立哥兒抱回內室去,笑道:“乖寶,你舅姥爺抓了十隻雞鴨鵝來,給你補身子。”
    乖寶正在吃午飯,一聽這話,哭笑不得,說:“奶奶,我不想變成大胖子。”
    “我聽娘親說,以前小姨瘦瘦小小的,但生完元寶妹妹之後,就再也沒有腰了。”
    王玉娥嗔道:“宣宣胡說八道,哪個生娃娃的人不胖腰,不胖肚子?”
    “要想讓孩子聰明,大人就得補身子,你又不肯請奶娘……”
    乖寶感覺耳朵被塞滿了東西,十分無奈。一碗飯隻吃一半,就失去胃口,幹脆不吃了。
    “奶奶,我和妹妹都是娘親喂到一歲,所以我也想這樣。”
    王玉娥笑道:“宣宣懶,喂你和巧寶時,老是鬧著要斷奶。”
    “你別學她。”
    乖寶捂嘴偷笑。
    在她心裏,娘親是最好的娘親。同時,她也想做最好的娘親。
    她用手指輕輕碰觸立哥兒的小臉蛋,樂此不疲。
    然而,她多碰幾次,立哥兒就哇哇哭。
    乖寶歎氣,說:“這麽不給麵子?”
    “不是母子連心,心有靈犀嗎?”
    “乖,不哭了,不哭了……”
    ……
    李居逸本來在堂屋陪客,一聽見孩子的哭聲,連忙擱下碗筷,跑進內室,親自抱哄小家夥,在屋裏來回踱步。
    他問:“清圓,愛哭的孩子是不是比較膽小?”
    乖寶注視他和孩子,眉開眼笑,說:“不一定,比如我妹妹小時候一聽見大動靜就哭,但現在膽子大得很。”
    李居逸的擔憂頓時減輕,說:“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夜郎,路過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以前拒絕迷信的他,此時認認真真把這段話念了好幾遍。
    — —
    直到傍晚,劉滿倉才終於想通,願意保密,並且寫諒解書。
    因為他覺得,大孫子是老天爺給自己的補償。
    他窮了大半輩子,吃了很多很多苦頭,之所以沒尋死,就是依靠內心深處的自我安慰。
    比如,遇到稻穀收成少的年份時,他就安慰自己,暗忖:饑一年,飽三年。今年少,明年多。
    比如,生病時,沒錢去看大夫,他就暗忖:吉人自有天相,該死就死,該活就活。隻要閻王爺生死簿上的陽壽還沒完,老子就死不了,不吃藥也死不了!
    比如此時此刻,麵對二選一的難題,他暗忖:小鷹投胎轉世了,肯定去了好人家,比這輩子吃苦受累更強些。我不能老糊塗,不能把家醜往外說,不能害苦大孫子。
    想通之後,眼淚變少,但眼神格外淒涼。
    趙大貴和趙大旺用馬車送劉滿倉和劉長生回劉家村去,方哥兒也一起去看看。
    炎炎夏日,白天變長,太陽舍不得下山。
    馬車路過河邊時,一群少年像下餃子似的,嘻嘻哈哈地往水裏跳,肆意拍打水花。
    劉滿倉突然露出笑容,問:“方兒,會不會遊水?”
    方哥兒也露出微笑,搖頭,說:“大姨不許我去河邊玩水。”
    劉滿倉笑中帶淚,拍拍方哥兒的後背,腦海裏湧起回憶,說:“你爹水性好,以前我笑他是魚變的。”
    “他就跟我鬥嘴,說他名字是鷹,鷹在天上飛,比魚強多了。”
    方哥兒與劉滿倉對視,若有所思。這是他第一次聽說親爹的生活瑣事,之前他以為親爹隻是一個風流色鬼而已。
    恰好這時,馬車停下。
    趙大旺笑道:“劉大爺,到家了。”
    劉滿倉依依不舍,又拉方哥兒進茅屋去坐坐。
    劉長生活潑,主動端水給方哥兒,還拿出上次李居逸送給他的糖,遞到方哥兒手心裏。
    方哥兒心裏感動,壓抑情緒,怕自己當場哭出來,於是立馬起身告辭:“時候不早了,要早點回去,避免等會兒走夜路。”
    劉滿倉依依不舍地送他。
    眼看馬車遠去,劉滿倉歎氣,老眼滄桑。
    劉長生天真地問:“爺爺,哥哥是我親哥哥嗎?”
    劉滿倉說:“對,方兒的爹是你小叔。”
    劉長生想一想,表情苦惱,說:“我沒見過小叔。”
    劉滿倉又流出眼淚,悲從中來,暗忖:鷹兒被殺害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有些話卡在喉嚨裏,堵得慌,卻難以說出口。
    直到夜幕降臨,他才牽著小孫子回茅屋去。
    茅屋裏有張舊桌子,桌上放著一個小籃子,籃子裏有四分之一烤鴨,有糖,有糕點,有鮮果,還有茶葉,這是王玉娥準備的禮物。
    王玉娥沒把方哥兒當外人,又曉得案子的詳細情況,聽說方哥兒跟親祖父相認,她也跟著高興,所以適當接濟一下劉家。
    劉滿倉此時把禮物一件一件拿出來查看,感覺像做夢一樣。
    他自言自語:他真是我的大孫子嗎?是不是騙我的?是不是夢?
    但轉念一想,自己又老又窮,別人何苦騙自己?
    緊接著,他又回想起小兒子活著的模樣,與今天的方哥兒對此,確實有相似之處。
    “爺爺,烤鴨真香。”
    小孫子劉長生打斷他的呆愣。
    劉滿倉說:“應該送一些給你娘,可惜天黑了。如果走夜路去送,怕路上被凶狗追著咬,哎!”
    劉長生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一想,說:“明天再去送。”
    劉滿倉苦笑,說:“天熱,明天就餿了,留不得。”
    “明天咱們把茶葉和糖送給你娘,多走動走動,免得別人罵咱們隻會白要你後爹的東西。”
    劉長生眼睛一亮,立馬笑著答應。自從親娘改嫁之後,他見娘的次數很少。但每次相見,都特別高興。
    劉滿倉拍拍衣衫上的灰,去淘米煮飯。
    劉長生怕老鼠偷吃烤鴨,寸步不離地在桌旁看守,順便胡思亂想,想新哥哥,開心地偷笑。
    方哥兒的出現,猶如雨後彩虹,給茅屋裏這對祖孫帶來別樣的驚喜。
    — —
    另一邊,方哥兒回到春喜烤鴨鋪。
    韋春喜立馬對他問長問短,主要是打聽劉滿倉的人品怎麽樣,貪不貪?
    她甚至問:“周叔要賠多少銀子?你和那個劉老頭怎麽分銀子?”
    順哥兒一聽這話,夾菜的筷子暫停,豎起耳朵聽,暗忖:方哥哥要發財了?
    聊到這個話題,方哥兒心裏有些煩,但他盡量壓抑情緒,臉上微笑,說:“大姨,我自己有賺錢的本事,不想分那個錢。”
    韋春喜不樂意,當即重重地擱下碗筷,氣呼呼地說:“你傻啊?送上門的銀子,為啥不要?”
    “你給他寫諒解書,他就不用砍頭了,應該讓他多賠些銀子。”
    “你和劉老頭對半分,最合適。”
    方哥兒深呼吸,嘴上沒有反駁,但心裏的決定依然沒有動搖。
    他不想跟大姨爭吵,所以暫時避開,去後院的小屋裏衝涼。
    韋春喜又大聲喊:“方哥兒,你吃過飯沒?”
    方哥兒沒胃口,於是撒謊:“大姨,我吃過了。”
    韋春喜的喋喋不休終於暫停。
    畢竟她忙了一天生意,也有疲倦的時候。
    眼下,她最發愁的,就是不知在小娃娃的洗三宴和滿月宴上該送什麽禮物?
    送得太便宜,怕被王俏兒送的禮物比下去。
    如果送得太貴,又肉疼。
    第二天,等王猛值夜回來,又睡醒之後,韋春喜跟他商量送禮的事。
    王猛如同她肚子裏的蛔蟲,曉得她在想什麽,於是故意逗她:“這鋪子登記在乖寶名下,你自己算一算,一年該給多少租金?”
    “十年又是多少?這次你不拿出幾十兩銀子來送禮,你好意思去姑母家吃酒席嗎?”
    一聽說要拿出幾十兩銀子,韋春喜當即伸手打王猛胳膊,瞪起眼珠子,反駁:“孩子爹,你好大的口氣。”
    “胡說八道!”
    王猛見她果然上當,忍不住嘿嘿笑,埋頭扒飯。
    韋春喜跟他耍心眼,說鋪子裏的餘錢都拿去進貨了,抱怨做烤鴨的香料太貴,讓他拿出守夜的工錢來買禮物。
    畢竟王猛的工錢早就不上交,變成他的私房錢。韋春喜每次一想起這事,就要算計一下。
    不過,她也有些心虛,畢竟王猛之所以留私房錢,是因為她那次花錢給親弟弟娶媳婦,從而導致王猛和兒女都跟她吵架,好好一個家差點吵散了。
    王猛“哼”一聲,說:“你不想送就別送,我送我的那份心意。”
    “反正,姑母對咱家好,我心裏有數,不會做白眼狼。”
    韋春喜又在他胳膊上打一下,打得不輕不重,說:“少陰陽怪氣,咱倆是夫妻,難道還非要送兩份禮物嗎?”
    王猛翻個白眼,心裏有氣,懶得搭理她,幹脆端起飯碗,去鋪子外麵吃飯,順便看看街上的小販在叫賣啥東西。
    韋春喜心裏也不舒服,一邊幹活,一邊自言自語:“你守夜那麽輕鬆,我賣烤鴨這麽累,賺得又比你多,你有啥不服氣的?”
    “天天說這是姑母和乖寶的鋪子,姑母不也送給俏兒一個鋪子嗎?憑什麽俏兒能沾光,我就非要給租金?”
    “她不給,我也不給。”
    ……
    — —
    王俏兒喜氣洋洋,帶上自己和元寶親手縫的小衣裳、小帽子、小襪子,又去官府後院看小娃娃和乖寶。
    怕吵醒小娃娃,她刻意壓低嗓門,小聲笑道:“姑母,立哥兒吃奶沒?”
    王玉娥查看王俏兒拿來的小衣裳,愛不釋手,笑道:“吃了,可有力氣了。”
    “乖寶喊痛,說不想喂了。”
    “這幾件衣裳真好看……”
    王俏兒笑出聲,眉飛色舞,說:“要不要我去幫忙尋奶娘?”
    王玉娥搖頭,說:“讓乖寶再多試幾次,自家娃娃自家疼。”
    “別人拿錢辦事,哪有這麽盡心盡力?”
    突然,乖寶在內室慌慌張張地喊:“奶奶,他拉臭臭了!”
    王玉娥一邊跑,一邊笑,去給孩子洗屁屁,換新尿布。
    立哥兒一臉無辜,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好奇地盯著王俏兒看。
    王俏兒一邊幫忙收拾,一邊笑問:“你瞅啥?認出姨奶奶了,是不是?”
    立哥兒突然咧嘴笑,右臉上居然也有一個酒窩。
    王俏兒驚喜,說:“姑母,你瞧這小酒窩,立哥兒像乖寶,乖寶像宣宣。”
    王玉娥滿臉驕傲,笑眯眯。
    乖寶則是鬆一口氣,因為小娃娃終於幹淨了。雖然是自己親生的,但說來好笑,她最怕孩子拉臭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