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1章 寧肯用金銀換回那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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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寶進屋之前,吩咐官差在門外把守,不要讓外人靠近。
然後,他把那個貼封條的匣子遞給劉滿倉,說:“劉爺爺,這是案子的賠償,您打開看看。”
劉滿倉感覺這個匣子沉甸甸,沾著泥土的雙手有些顫抖。
七寶以為他不敢撕開封條,於是幫忙撕開,並且拿出賠償清單,念給他聽。
劉滿倉打開匣子,眼神呆滯,忽然流出淚水。
七寶以為他是喜極而泣,於是微笑道:“諒解書不是白寫的,放眼嶽縣,此案的賠償大概是最多的。”
“您是否滿意?”
然而,劉滿倉突然把匣子重重地砸地上,悲痛地嗚咽,一把鼻涕一把淚,激動地說:“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我寧願不要這些金銀,他害死小鷹,他應該被拉去菜市場砍頭!”
“嗚嗚嗚——我家小鷹那麽孝順……”
方哥兒伸出手,撫摸劉滿倉那瘦骨嶙峋的後背,一言不發。
七寶察言觀色,歎氣,對劉滿倉安慰道:“劉爺爺,這樣辦案是為了保護你的大孫子,避免別人添油加醋,說難聽的話。”
“官府絕對沒有偏袒凶手的意思,他這輩子要把牢底坐穿,別想釋放。並且,官府已經沒收他的全部家財,案卷已經送往京城刑部和大理寺。”
“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問方哥兒,也可以親自去問縣令。”
劉滿倉用手背擦眼淚,哽咽道:“官府對我好,我知道。”
“如果縣太爺不查案,我連小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不怪官府。”
“我恨那個殺人凶手,恨他!”
方哥兒依然沉默,彎下腰,伸手把地上的匣子撿起來,重新放到劉滿倉手裏。
與劉滿倉的感受不一樣,方哥兒對凶手周叔恨不起來。因為他明白,幕後真凶是他親娘韋秋桂。
是韋秋桂非要殺他親爹劉鷹,就算周叔拒絕動手,韋秋桂還會找別人當凶手。
在方哥兒內心深處,他對親娘韋秋桂有感情,對親爹劉鷹反而陌生極了。所以,這是他腦海裏的一筆糊塗賬,如同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劉滿倉重新打開匣子,眼淚汪汪,用蒼老的手把金、銀、銅錢和玉分成兩堆,說:“方哥兒,一堆給你,我和長生留一堆。”
七寶見他想通了,長長地鬆一口氣。
方哥兒心裏感到溫暖,微笑道:“爺爺,不用,我得的賠償和您一樣,我已經有了。”
“剛才七寶哥對我說,最好用這些財物買田買地、買宅院鋪麵,免得被賊惦記,您也考慮一下。”
劉滿倉點頭答應,盯著匣子裏的金銀發呆。
他這輩子,頭一次見到這麽多錢,但這些錢偏偏是小兒子的命換來的。
他絲毫也高興不起來,反而一看到這些金銀就流淚。
如果可以換,他寧願用這些金銀換小兒子劉鷹活過來,他寧願繼續當窮光蛋。
劉長生人小,卻懂事,端水給方哥兒和七寶,還靦腆地笑。
方哥兒接過水碗,輕輕擱桌上,然後摸摸劉長生的頭頂,微笑道:“今天咱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我買了米和肉,放在馬車上,咱們一起去搬東西進屋。”
劉長生興奮,蹦蹦跳跳,像方哥兒的小尾巴一樣,跑去馬車旁看。
方哥兒先提出一籃子鮮果,遞給他。
劉長生連忙用雙手接住,他力氣小,提得吃力,但十分歡喜。
方哥兒又用肩膀扛一袋米進屋,再轉身去拿裝豬肉和白切雞的菜籃子。
劉滿倉看見他拿這麽多東西進屋,眼淚又奪眶而出,此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真是自己的大孫子,關心自己,不像外人。
七寶笑道:“莫哭,莫哭。一家人相認,是好事,應該歡喜。”
“老天爺看見你們相認,老天爺也歡喜。”
劉滿倉一聽這話,使勁點頭,又哭又笑,目光粘在方哥兒身上,越看越喜歡。
方哥兒幹活習慣了,沒把自己當客人,主動走向那簡陋的廚房,收拾收拾,然後淘米煮飯。
相比而言,七寶沒這麽勤快,畢竟他在家基本上不用做飯,家裏有丫鬟幹活。不過,他也不好意思閑著,於是幫忙剝蒜、燒火。
方哥兒問:“長生,菜地有什麽菜可以吃?”
劉長生笑眯眯,脆生生地說:“蔥、大蒜、生薑、辣椒、絲瓜……”
因為劉滿倉不去城裏賣菜,身子骨又老,家裏人又少,所以種菜不多。
方哥兒笑道:“每一樣都弄點過來,今天咱們打牙祭。”
劉滿倉的笑容變多,眼淚變少,一手牽小孫子長生,一手提菜籃子,去菜地摘菜。
七寶又給官差賞錢,讓官差去幫忙挑水回來用。
原本冷冷清清的簡陋茅屋,終於有了熱鬧、歡喜的跡象。
方哥兒往灶裏添火蒸飯之後,去切白切雞。
白切雞是熟的,剁成一片一片,擺盤即可。
他本來想搞個醬油辣椒碟,但這個廚房裏根本找不到醬油,甚至連鹽都少得可憐。
方哥兒沒有抱怨,暗忖:明天我抽空帶油和鹽過來,還有醬油,還要買幾個碗,還有新筷子……
這個家裏的碗筷顯然用了很多年,碗磕破邊,筷子發黴。
劉滿倉作為一個老頭兒,顯然不是啥細心的講究人,家裏不是太幹淨。
方哥兒心思沉甸甸,深呼吸兩下,呼出鬱悶。
這時,劉滿倉和長生提菜籃子回來了。
幾個人一起忙活,由方哥兒掌勺,搞出六菜兩湯,米飯也蒸熟了。
七寶擺碗筷,叫隨行官差一起來吃飯。
劉滿倉突然又抹眼淚,說:“好久沒這樣熱鬧了。”
七寶笑道:“劉爺爺喝酒嗎?下次我帶酒給你喝。”
劉滿倉咧嘴笑,說:“以前愛喝,但這幾年戒掉了。”
自從大兒子生病死了,大兒媳改嫁,這幾年家裏吃飯都成問題,哪裏還有錢買酒喝?不得不戒掉。
他腦海裏湧起回憶,又笑道:“以前,小鷹買酒給我喝。”
七寶嘴甜,接話:“以後,我和方哥兒給您買甜酒。”
“您喜歡喝烈酒,還是甜酒?”
劉滿倉笑得見牙不見眼,高興地答:“都行。”
方哥兒夾一塊白切雞放長生碗裏,長生一臉歡喜,迫不及待往嘴裏塞,腮幫子鼓起來。
飯後,方哥兒主動洗碗,然後告辭。
劉滿倉舍不得他走,神情可憐,說:“再坐坐。”
方哥兒和七寶對視一眼,七寶明顯有點為難,說:“下次再來看您,今天還要去忙別的事。”
劉滿倉無可奈何,又說:“我從匣子裏拿十兩銀子,拿去給長生親娘。”
“剩下的,你們幫我保管,行不?”
“我這家裏連把門鎖也沒有,村裏有些娃子又搞小偷小摸,我不放心。”
七寶笑問:“交給我們,您能放一百個心嗎?”
劉滿倉毫不猶豫地點頭。
七寶對待錢財比較謹慎,怕劉滿倉年老不記事,於是打開匣子,核對劉滿倉拿走多少,還剩下多少,在清單上寫明白,然後重新貼上封條。
方哥兒說:“爺爺,我明天再來看你和長生。”
他們登上馬車,馬蹄嘚嘚,車輪滾滾,揚起地上的塵埃。
劉滿倉目送他們,塵埃在他眼前飛舞,如同腦海裏那些傷心的回憶。
他關上木門,牽著長生的小手,懷揣十兩銀子,也出門去,去找長生的娘。
小路上,隻有野花野草,沒有外人偷聽。
劉滿倉小聲對長生說:“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就去你娘和後爹家住,你娘會護著你。”
長生皺起小眉頭,搖晃手裏的狗尾巴草,不假思索地說:“爺爺長命百歲,我不去後爹家住。”
雖然後爹沒打罵過他,但他在村裏聽見別人說閑話。那些大嘴巴經常取笑他娘改嫁的事,導致他不喜歡後爹。
劉滿倉歎氣,說:“你後爹人不壞,哎,但願我多活幾年,等你長大成人,我再去見閻王。”
祖孫倆走了六七裏路,終於到達長生的後爹家。
還沒進門,就聽見小孩子在哇哇大哭。
長生的親娘周美娥正在哄孩子。改嫁之後,她又生了兩個娃,一兒一女,家境看起來不錯。
其實,她以前在劉家不止生長生一個孩子,但前麵幾個大的都夭折了。
“娘!”長生鼓起勇氣,大喊一聲。
周美娥抱著小女兒走過來,臉上全是笑容,招呼他們坐,但心裏有些擔憂,怕劉滿倉帶長生來這裏打秋風,怕這樣導致丈夫生氣。
她心知肚明,丈夫每月給長生送點東西,已經是仁至義盡,不可能再給更多,畢竟長生是以前那個死鬼丈夫的兒子,不是現任丈夫的兒子。
她雖然心疼長生,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畢竟自己沒本事。
長生從衣兜裏摸出糖,遞過去,笑道:“給妹妹吃,吃糖就不哭了。”
小女娃果然不哭了,破涕為笑。
周美娥笑問:“哪來的糖?是不是村裏哪家辦酒席了?”
長生搖頭,說:“哥哥給我的,哥哥還夾白切雞給我吃,可好吃了。”
周美娥大吃一驚,不敢相信,懷疑孩子撒謊,於是看向劉滿倉,問:“孩子爺爺,長生說的那個哥哥是誰?”
劉滿倉心裏悲喜交加,說:“小鷹給我留下一個大孫子,比長生大十歲。”
周美娥瞪大雙眼,追問:“小鷹回來了?”
劉滿倉抬起右手,捂住淚眼,說:“死了,被壞人害死的。新縣令有本事,找到小鷹的屍骨,破案了。”
周美娥一聽這話,也流淚,心裏難受。想問清楚別人為啥害死小鷹?但又不忍心追問,怕劉滿倉更加傷心。
劉滿倉從懷裏掏出用布包裹的銀子,遞過去,小聲說:“案子判了,官府給我一些錢,說是凶手賠給我的。”
“我拿十兩給你,以後……萬一我哪天死了,你多多護著長生,讓他有飯吃,給他挑個好媳婦。”
周美娥伸手把東西接過來,掀開布,果然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心情激動,暫時說不出話來。
長生的後爹馮二胡子本來在水邊用鉤子勾黃鱔,忽然聽別人喊:“二胡子,你那便宜兒子又來了。”
接著,就是一陣笑聲。
因為他留著長長的絡腮胡,又在兄弟裏排行老二,所以別人都叫他外號——二胡子。
馮二胡子連忙收拾裝黃鱔的竹簍子,往自家趕去,看看那祖孫倆又搞什麽名堂?
他暗忖:是不是得寸進尺,想把長生放我家來養?我絕不答應!
他家裏孩子多,他娶周美娥之前,還娶過一個妻子,發妻生孩子時血崩而死,留下五個娃。所以,他如今有七個孩子要養。這麽多張嘴吃飯倒是難不倒他,畢竟他爹娘給他留下一些家底,但將來兒女成親要聘禮,要嫁妝,這才是他最發愁的。
他趕到家門口時,看見妻子周美娥正在跟劉滿倉聊天,長生在跟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玩耍,氣氛融洽極了。
馮二胡子心裏頓時有些酸味,鼻子差點氣歪。
但他平時愛體麵,不是那種任性妄為的混球,所以堆起滿臉假笑,笑哈哈,問:“長生來我家吃黃鱔煮黃瓜絲嗎?剛抓了半簍子。”
“桶裏還泡著田螺和河蚌,愛不愛吃?”
長生笑著點頭,但在後爹麵前有些拘束,不敢隨便說話。
劉滿倉拍打大腿,微笑道:“你們年輕人抓魚、抓泥鰍、抓黃鱔、抓螃蟹,比我厲害。”
馮二胡子假笑著接話:“我也不年輕了,有這麽多孩子要養,他們過幾年就要成親了,聘禮和嫁妝又不能用黃鱔、泥鰍取代,我夜裏愁得睡不著覺。”
周美娥曉得丈夫是故意訴苦,故意說給劉滿倉和長生聽的。
她忍不住臉紅,心裏臊得慌,連忙拉馮二胡子去屋裏說幾句悄悄話,還拿那十兩銀子給他看。
馮二胡子拿起一個銀元寶,用牙咬,試探真假,確定是真銀子,然後也變得臉紅,意識到自己剛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祖孫倆不是來占他便宜的,人家如今不窮了。
他摸一下嘴角,笑著感歎:“它奶奶的,風水輪流轉啊。”
他吩咐周美娥把銀子收好,然後以一副新表情去見劉滿倉和長生,好好招呼。
劉滿倉把正事說完,就起身告辭。
馮二胡子熱情地拉住他的胳膊,留他在這裏吃飯。
劉滿倉搖搖手,疲憊地說:“還要趕路回去,長生還是小孩子,膽子小,不能走夜路。”
本地流傳一些迷信說法,說小孩子走夜路容易被鬼纏上。
馮二胡子又熱情地說:“讓孩子娘早點煮飯,我送你們回去。”
“或者,幹脆就在我家睡一宿。”
劉滿倉還是搖手拒絕,堅持要告辭。
馮二胡子見留客留不住,便大聲吩咐:“孩子娘,給長生拿你前些天做的新衣裳鞋襪,再拿些田螺。”
周美娥聽見吩咐,連忙去拿。
其實,那新衣裳鞋襪是給家裏另一個孩子做的,並不是給長生做的,所以尺寸比較大。
劉滿倉沒拒絕孩子的新衣裳,但不肯收田螺,說:“我和長生吃不了這麽多,你家孩子多,你留著。”
馮二胡子笑道:“吃不完就把田螺肉用針挑出來,曬幹。”
“我經常拿幹田螺肉去城裏賣,價錢挺貴。”
“你收下,都是自家人,甭客氣。”
周美娥摸摸長生的小小後背,話反而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