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情知已被山遮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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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便到了金籬生產的日子。

    夜幕如濃墨般沉沉降臨,若夏宮的燈火通明,卻難以驅散那份緊張與壓抑。

    慘叫聲不斷地從房間裏傳來,產婆們滿頭大汗,宮女們來來回回地端著盆子跑來跑去,熱水“呼呼”的冒著熱氣。

    蕭帝焦急地在門外徘徊,雙手緊握成拳,額頭的汗珠在月色下閃爍著微光。他時不時地望向緊閉的房門,心中如同被烈火焚燒般焦灼。

    他的耳邊,回蕩著痛楚呼喊。

    而房內,金籬的聲音已經嘶啞,但她的呼喊卻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呼喊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宮女們忙碌地穿梭在房間裏,有的在燒剪刀,有的調配藥材,還有的緊緊握著金籬的手,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藥草混合的複雜氣味,令人窒息。

    產婆哄勸著:“婕妤,再多使勁兒一些,就快成了!”

    金籬感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早就知曉生育是極其痛苦之事,從前在家中照料下崽的母馬,連牲畜也要因生產之痛而哀叫不已,更何況,她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恰逢太醫端著煎好的藥方子要進去房內給金籬服下,蕭帝一把攔住他,怒聲質問道:“她怎會如此痛苦?你平日裏當真有好生地照顧她?”

    太醫被蕭帝的氣勢嚇得哆嗦,手中的藥碗險些滑落。他顫聲道:“陛下,婕妤這是頭胎,且胎位稍有不正,所以……所以生產時會比常人更加艱難。”

    蕭帝麵色鐵青,緊盯著緊閉的房門,心中如被烈火焚燒。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內心的焦躁,卻仍是無法控製地想象著金籬此刻所受的苦難。

    金籬的喊聲愈發淒厲,仿佛要將所有的疼痛都傾瀉而出。蕭帝的心被揪得生疼,他握緊拳頭,恨不能自己代替金籬承受這份痛苦。

    太醫不敢怠慢,惶恐地示意自己手中的藥碗。

    蕭帝不耐煩地一揮手,太醫這才敢進去房中。

    又過去了半個時辰,慘叫聲仍舊沒有停歇下來,蕭帝感覺自己就要崩潰了。

    想來錦妃生產時也耗費了一些時辰,卻不像金籬這般痛不欲生。

    難道說,是上天懲罰他變了心意?

    可他還是愛著錦妃的,他部落的神明不會因他破壞了一生一個女人的規矩而懲治他的。

    他如今是皇帝,是天子,如何能隻滿足一個女人呢?

    更何況,皇家理應延綿子嗣,他也是為了部落著想!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嬰兒的哭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猛地抬起頭,隻見房門在這時被打開,產婆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稟報:“恭喜陛下,婕妤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蕭帝欣喜不已,大步流星地想要邁進房中,產婆忙攔道:“陛下不可,產房內皆是濁氣,有損陛下龍體!”

    蕭帝哪會在乎這些?

    他一把推開產婆,直奔床榻旁的金籬。

    可還沒等走近紗幔,就聽到屏風後頭傳來水盆摔到在地上的巨響,有人驚呼:“血!”

    夜色驚亂,沉沉深痛,珠玳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出來,雙手染著鮮紅血液,驚惶地喊著:“婕妤她……她不好了,大出血!”

    蕭帝愣住了。

    待醒過神後,他不知所措地朝屏風後頭走去,一眼就見到了床榻上氣若遊絲的金籬。

    她人已是奄奄一息,汗水與淚水浸濕了鬢角,麵色更是蒼白得嚇人,嘴唇毫無血色,有氣無力的微微喘息。她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孩兒,又看向了自己麵前的蕭帝。

    太醫們回天乏術,紛紛跪在蕭帝麵前,表明了已經無計可施。

    蕭帝恍惚地走到金籬榻邊,她伸出手去,他眉心一緊,立即握住了她的手。

    “把我……把我葬在金家村。”金籬輕聲哀求著:“我不要葬在宮裏,我要回去我的故鄉……我爹還在那裏等著我……”

    蕭帝不由心中淒涼,一股悲痛襲來,他咬牙道:“你胡說什麽,寡人一定會救你!”說罷,他轉頭命道:“來人,去把宮裏所有的太醫都傳到若夏宮!”

    金籬卻搖頭道:“你別白費力氣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她緊緊握著他的手,忽然道:“你要善待他,不管遇見何事,都不要遷怒他。”

    蕭帝一驚,根本不懂金籬這是何意,可他也不敢耽擱,生怕她會聽不見似的,趕忙應道:“你放下,他是寡人的孩兒,寡人怎會舍得讓他受委屈?”

    金籬這才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她緩緩地鬆開了手,像是累了,慢慢地閉上眼睛,之後,再沒有睜開。

    房內一片肅殺的死寂,誰人也不敢作聲,連頭也不敢抬起。

    蕭帝望著金籬,他的眼中充滿了無盡的哀傷與絕望。若夏宮內,曾經的笑聲、溫柔的話語都已化作回憶,此刻隻餘下空洞的寂靜。

    他緊握著金籬的手,那雙曾經指點江山的手此刻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的目光深邃而絕望,仿佛要將她蒼白而安詳的臉龐永遠鐫刻在心。金籬的發絲淩亂地貼在額上,那雙緊閉的眼眸再也無法睜開,看看他這個傷心欲絕的帝王。

    床榻邊,燭火搖曳,光影在蕭帝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眼角的淚痕。他低頭,輕吻著金籬的手背,聲音哽咽地令道:“傳寡人旨意,冊封金婕妤為貴妃,賜婉字為號。”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寢宮中回蕩,淒涼而悲痛。

    隔日一早,金籬的屍體被包裹在繡著金絲的錦席裏,放於尊貴的車輦中送出了宮去。

    也許是想送金籬最後一程,蕭帝一直策馬帶領著車輦走到了宮門前。

    最終,他望著侍衛護送金籬的車輦離開了這深宮。

    說來也巧,負責送金籬出宮的差事落在了雲舒身上,倒也不是非指名他來操辦,而是他聽聞此事後便主動請纓,蕭帝又沉溺在悲傷裏,根本不在意是何人來做這差,也就答應雲舒去辦了。

    侍衛們都是雲舒的人,護著車輦出了皇城後,一路前往那已經被燒成平地了的金家村。

    等到了郊外,已經是傍晚光景,山腳下頭隻有一間茅屋,門口堆滿了貨品和香燭,還有許多紙錢,且馬廄裏似乎養著不少牲畜,濃烈的糞味兒傳來,雲舒聞出那是馬糞的味道。

    門口有一對看上去像是兄弟的人正在收拾車上的物品,他們衣衫樸素,草鞋上染滿泥濘,聽聞腳步聲後,站在車頭前麵的高一點的回過頭來,喚了一聲身後略矮的那個:“哥。”

    矮的那個也循聲望來,在看見身騎高馬、帶領車輦的後,他二人眼神狐疑,充滿戒備。

    雲舒對身旁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立即策馬前去,對那對兄弟道:“這是銀兩,你二位今日把屋子空出來,我主子要在這裏歇腳。”

    矮個的那個用車上的髒布擦拭著手上的汙泥,接過侍衛手中的銀兩後,發覺下頭還壓著一張字條。

    他展開一開,立即變了臉色,對身後的弟弟吹了聲口哨,那弟弟趕緊跑了過來,恭敬地拜了拜雲舒。

    雲舒不多言,隻頷首點頭。

    兄弟二人揣起了銀兩和字條,匆匆地拉著貨車離開了。

    確定他們走遠之後,雲舒與侍衛幾人交換眼神,三五個侍衛立即把車輦裏的錦席抬了出來,潛入了那對兄弟的草屋。

    屋內空間倒是很大,放置了許多油紙傘,還有很多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兒,簪子、杯子和毯子……

    侍衛蹙眉,感到不太適應地說:“這裏的味道可不算好聞。”

    令一個侍衛道:“快別管這些了,把人放下再說。”

    待做完了這一切後,侍衛們乖順地退出了房去,他們與雲舒一同在房外等候。

    約莫酉時初,郊外的另一頭來了一輛披著藏藍綢布的車輦。

    那車輦停靠在雲舒麵前,騎馬在前的人是雲施。

    兄弟二人隻一個眼神,便都心領神會。

    雲施翻身下馬,轉身撩開車簾。

    率先走下車輦的人是披著鬥篷的沈容,很快,又有一位郎中模樣的人跟了下來。

    沈容帶著郎中進了屋子裏,他隻留了一會兒便走了出來。

    雲施立刻迎上前去,沈容同他道:“無妨,那郎中是為我母妃診治過的老禦醫了,解甲歸田不問紅塵,若不是我親自去請,他也是不會出山的。”

    雲施點點頭,忍不住問了句:“金籬姑娘她……”

    “姑娘無事。”屋內傳來郎中那蒼老的聲音,他慢條斯理道:“索性耽擱的時間不久,再加上她此前服用過消息丸,暫時停止呼吸也是正常的。”

    雲施倒是知道這件事,因為在金籬生產之前,珠玳曾出入過沈容書房幾次,想必是從他那裏帶走了什麽物件回去皇宮,神不知鬼不覺地給金籬服下也不是難事。

    沈容問了郎中一句:“她可傷了根本?”

    郎中恭敬道:“回稟殿下,老夫治療後,姑娘此後不會再有任何隱患,開枝散葉也是可行的。”

    沈容的臉上閃過一絲釋然,身子是好的,就還可以再生。

    這次可以生個留在身邊來養,日後與宮裏的那個也能裏應外合。

    雲施瞥見沈容那分不出喜怒的神色,隻覺心有惶恐。

    要知金籬姑娘為殿下做了很多,可殿下還是不打算放過姑娘,原本隻是利用她的年輕、姿容去俘獲蕭帝,再順理成章地留下子嗣於皇宮裏,這些作罷之後,就可以還姑娘自由,準她與沈將軍團聚。

    然而,時到今日,殿下卻是要死死地把姑娘拴在自己身邊,用消息丸這樣危險的物件蒙混了蕭帝,這才把姑娘從皇宮裏抬了出來。

    隻怕殿下是當真看上了這金籬姑娘,他斷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中意的女子。

    可雲施卻覺得,被沈容看中,可不是一件幸事。

    “雲大人。”沈容在這時走向雲舒,語氣裏有幾分感激之意,“此番有勞你相助才這樣順利,多謝。”

    雲舒顯然有些受寵若驚,從沈家的人嘴裏說出“謝”字實屬難得,他躬身合拳道:“殿下言重了,雲某受之不起,能為殿下解憂,是雲家的福份。”

    雲施也趕忙隨著兄長一同躬身頷首,哪怕沈容如今是流放出宮的人,在雲家的血脈記憶中,沈家也仍舊是位高權重的尊貴皇室。

    等到雲舒帶著車輦和侍衛回去後,郎中也為金籬診治結束,他將開好的藥丸交給了沈容,叮囑每日喂金籬服用一次,不出三日,她就會醒來。

    沈容命雲施將郎中送回來處,他則回去了屋子裏。

    金籬正躺在錦席上,她緊閉雙目,呼吸微弱,臉龐也還沒有恢複血色,整個人如同蒼白的枯枝,仿佛一碰就會碎了。

    沈容脫下身上的鬥篷,輕輕地為金籬蓋上。

    他坐在她身旁,單膝支起手腕,指尖慣性地摩挲著自己的玉扳指。

    茅屋裏極靜,隻有他二人在。

    沈容一直盯著金籬,他的目光是難得的溫柔而深邃,在旁人看不見的時候,他便不會隱藏對她這複雜的情愫。

    昏睡中的金籬如同被月光輕輕覆蓋的睡蓮,她的臉龐恬靜而美麗,似一幅精致的畫卷。

    沈容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她如絲般的發梢,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平和

    他的鳥兒,終於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籠中。

    此處遠離皇城,甚至要比金家村也遠出許多,蕭帝以為她已經死了,不會有人來找到他們,等宮裏的孩子長大一些,沈容就可以發動奪權之計。

    “最多五年。不,四年。”沈容盤算著,“等我殺了蕭帝,這天下就又是我沈家的了。你自是有功,我不會虧待你。”他的手撫著金籬的臉頰,笑了笑,“到了那個時候,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三日後。

    果然如郎中診治的那般,金籬醒了。

    她第一眼見到的人並不是沈容,而是將飯菜放到她屋內的雲施。

    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很快就得知了,茅屋裏響起的是她的尖聲利叫,驚醒了在屋外車輦裏小寐的沈容。

    他將擱在臉上的書卷拿下,直起身時,聽見金籬喊著她要回去皇宮,她的孩兒在皇宮裏,她要去見陛下!

    屋內的雲施製止她道:“金籬姑娘,莫要再說這話了,被殿下聽見的話,你恐怕沒好果子吃!”

    “他能把我如何?!”金籬憤恨道:“他若有本事,隻管殺了我,倒也痛快!”(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