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誰人青衫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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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語嫣靠在床頭,百思不得其解。若說阿紫對她有企圖,她如今重傷在身,行動不便,又有什麽可圖的呢?若說是對慕容複有了興趣,他和喬峰又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男子,阿紫今天也不過是第一次見到他……
    想來想去,她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隻得歎口氣作罷。
    慕容複送完阿紫回房,見王語嫣斜靠在床頭,半垂著眼睛,走過去輕輕將她攏在懷裏,輕撫著她頭發道:“方才見你們姐妹坐在一處,她精神極好,你卻臉色憔悴。我心裏真不是滋味……是我沒有看顧好你。”
    見他全然沒有嫌棄自己病容,王語嫣心情稍好了些,拉著他手搖了搖頭。
    慕容複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道:“你似乎也不是很喜歡剛才那個小姑娘?”
    王語嫣麵上微赧,總不能說怕慕容複被妹妹覬覦,心裏有點不痛快吧,隻得偏頭想了想道:“她雖然年紀甚小,我總覺得她並沒有那麽天真,說話行事讓人心裏有些涼涼的。”
    “正是此理。我冷眼看去,這姑娘多半心術不正。”慕容複甚有同感,“今後你莫與她多作接觸。算我多心也好,我怕她會對你有所不利。既然是星宿派中人,必擅長用毒,她經手的東西,你不要吃。”
    憑這麽一次交往,就能看出阿紫心術不正?王語嫣心中有點驚訝,又有些驕傲似的,挑起慕容複的下巴,故作嚴肅地拖長了聲音:“表哥……”
    慕容複隻覺眼前她蒼白的小臉板得一本正經,黑漆漆的眼中映著燭火微微跳躍,纖細的手指觸在他下巴上微微發癢,倒好似也在他心頭輕輕撓了一下似的。不由得喉頭一滾,他覺得口中有些發幹,低聲道:“……怎麽?”
    王語嫣捧著他臉左看右看,喜孜孜地說:“哪裏來的一個如此聰明機智的少年公子?”
    見她淘氣可喜,慕容複也不免笑了,低頭在她額角親了一親,心中想道:便是有再多人要對她不利,凡事有我擋著便是了。
    喂王語嫣吃完藥,哄得她睡下,慕容複並不急著回房歇息,而是獨自將這個小小庭院探察了一番。他行事極為謹慎,便是角落裏的茶花樹枝條,也並不放過。
    也許近幾日,段延慶是不敢再來的,他暗忖道。再次掃視了一遍周圍花樹及回廊,確認無誤後,他在王語嫣的房門前聽了聽,心知她已熟睡,臉上線條柔和了許多,轉身再行得十數步,回了自己住處。
    隻是一踏進門,他便敏銳地察覺到房間內有另一個輕緩的呼吸,本能地退後了一步。
    那人低聲一笑,輕巧地站起。隔著一層窗紙,清冷月光模糊地勾勒出一個纖巧玲瓏的輪廓來。慕容複心知不妙,便要提起真氣向後躍去,卻覺得經脈滯澀,四肢酸軟,丹田處更是陡生劇痛,一時間竟是寸步難行。
    “姐夫,你真壞……明明會吸人內力的高明功夫,為什麽要騙我呢。”一個冰冷甜蜜的聲音一步步逼近,“你教給我,好不好?”
    段譽夜夜秉燭讀書,這一夜也並不例外。每每讀到快美處,雖是連連拍案叫絕,還是覺得不夠痛快,心道,聽聞本朝有一位叫蘇舜欽的書生,讀漢書的時候每逢擊節叫好之處,便痛飲一大杯美酒,每晚能喝一鬥,真是儒雅豪士也!我何不效仿之?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酒量極其糟糕,若是勉強以書下酒,恐怕是幾下“當浮一大白”過去,便醉得人事不知。如此褻瀆了書,反而不美。
    正當沒主意處,他視線無意中看見窗外庭內茶花,頓時來了靈感:“我甚愛茶花,何不在月光清輝下與這些茶花共享文章之妙?與這些花君作伴,豈不是比起喝酒來更為風雅有趣?”
    段譽這呆性一上來,便隻左手持一本書卷,右手提了一隻燈籠,逛自家園子去了。他一路看一路評,倒發現好幾株茶花養得不甚得法,花容略有些憔悴。他跌足歎了幾聲,記下了花樹位置,繼續行至一處茶花開得最爛漫之處,舒適地就地坐下,就著手中燈籠的光亮讀起書來。
    手中文章精妙,鼻間茶花輕香,段譽深覺月夜讀書乃是人世至樂美事。正在陶醉之時,他卻聽見前方花樹深處似有說話之聲,心中奇道:竟有人與我一樣,半夜還來與茶花作伴麽?那可也真是愛花之人了。
    不過一會兒,那對話逐漸清晰,說話之人似是停在了離他不遠之處。那粗嘎難聽的聲音便鑽進了段譽耳中:
    “你也不必再等著那小子來救你,他如今是自顧不暇的了。”
    一個嬌脆的少女聲音顫然問道:“此事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一定要殺我也罷了,隻是不要去為難他……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麽?”
    段譽大驚:怎麽這個聲音,聽上去倒像是那位嫣妹?再往四周看他之所在,的確是離她所住庭院並不很遠。
    “這便要謝謝令妹的合作了。我與她各取所需,她要那小子,我要你的命——”
    “啊喲,不好!”段譽聽得心急,沒頭沒腦地便撞了出來。
    那茶花樹甚是枝條繁茂,他直直地穿了過去,蓋了滿頭滿臉的葉子與花瓣。手忙腳亂地把掩在眼前的花瓣拍落,段譽隻見眼前地上跪伏著一個清麗少女,離她僅有兩步之遙,有一個青袍怪人正拿著一根鋼杖指向她眉心,瞬間可取她性命。
    這兩人一老一少,一醜一美,一戾一和,在這繁花縈繞之中形成了極致鮮明的對比,教人一看便生出英雄救美的心思來。段譽雖全然不會武功,卻是絲毫不懼那青袍怪人,上前大聲喝道:“惡人,放開那姑娘!”說完,便撲了上去,擋在王語嫣身前,一臉正義凜然。
    王語嫣先前發現段延慶潛入她房內,便掙紮著要向慕容複呼救,卻被段延慶一下點住啞穴,拎出屋外來。這當下又得知慕容複也身陷險境,心中正是灰心絕望之時,段譽卻意料之外地來這麽一出行俠仗義,她一時間倒呆住了。
    段延慶也是一愣,並沒有想到自己一直默默守護著的兒子會在這時衝出來壞他大事。他緩緩收回鋼杖拄在地上,目光複雜地看著段譽,說道:“你又何苦來摻一腳?好好做你的世子去罷。這姑娘我非殺不可。”
    段譽見他嘴唇不動便能講話,心下駭然,但作為哥哥保護妹妹是理應份內,便壯著膽子問:“她可與你有仇?可曾害過你?”
    段延慶僵著麵皮答:“沒有仇怨,她也不曾害我。”
    段譽從未見過這等事,回頭對王語嫣道:“嫣妹,你今早問我,若是有那不講理的惡人亂殺人,該當如何,當時我還不以為然。如今我算是明白啦。”
    王語嫣苦笑一下,見段延慶靜立在那裏,眼珠一錯也不錯地緊緊盯著段譽,眼神中流露出巨大傷痛,心下也不免戚然,便示意段譽將她扶起,輕聲道:“他雖不講道理,卻也有苦衷。此事與你並不相幹,你還是小心些罷,別誤傷了你。”
    見她秀美容顏上神色黯然,在這危急關頭還替惡人說話,段譽熱血上湧,大聲道:“你是我親妹子,有人要害你,怎麽與我不相幹?”
    他硬脾氣上來,便把她整個人護在身後,朝著段延慶梗著脖子道:“你要殺我妹子,便先殺了我罷!”
    段延慶將鋼杖在地上砸了一砸,想作出威懾的樣子,手卻不聽使喚,杖頭歪了又歪,隻在泥裏留了一個淺淺的坑。他低頭沉吟一會兒,方才啞聲問道:“她果真是你親妹子?”
    段譽想也不想答道:“一點不假!”
    此時遠處傳來一小隊侍衛趕來的腳步聲,其中一人扯著嗓子道:“可是世子在那裏麽?”
    本來段延慶與王語嫣對話俱是壓著聲音,段譽一撞出來就大喊大叫,王府侍衛們便被驚動了。段譽一聽幫手來到,喜不自勝,大聲答道:“是我,快來幫我捉壞人!”
    段延慶低歎一聲:“罷!罷,罷……”聲音中盡是化不開的苦澀。
    他轉身往圍牆處走去,用鋼杖扒開一處枯枝堆,露出一個洞來,身子一矮,顫顫巍巍地便要從那裏出去。那鋼杖頗長,而洞隻容一人勉強通過,他先扔過一杖,再單杖勾著那洞口牆磚往外一步步挪去,形容十分狼狽。原來內力被慕容複吸走了七、八成後,他已經無力翻過三丈高的王府圍牆,隻能從這破洞進出。
    看著段延慶佝僂落寞的身影,再看著身旁段譽猶自在驚喜呼喊,王語嫣覺得心頭一酸,脫口而出:
    “你放心,他真的是我親哥哥。”
    段延慶頓了一頓,並沒有答話,隻是從洞外伸進鋼杖,把那堆枯枝勾回原處掩好。
    在枯枝遮住他視線之前,他默默地,再朝著段譽望了一眼。
    段譽對這道哀傷的目光渾然未覺,隻是使勁向侍衛們揮手,隻盼著他們快些趕過來,擒住這不講理的惡人。
    他不知道,這個出奇醜陋的青袍怪人,曾經也是像他一樣俊美如玉的翩翩少年;
    他也不知道這個蒼老枯癟的神秘惡人,曾經也像他一樣對著月下茶花溫柔微笑;
    他更不知道這個滿身戾氣的殺人狂魔,卻正是他那飽受苦難的親生父親。
    這是先延慶太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他心愛的兒子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