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杜景堂得到的結果並不壞。
    窄小的弄堂裏，正站了一個清瘦的身影。按說，天氣涼了該穿厚一些，身量應該圓起來才對，可那人卻在一個反麵，看身量仿佛比前次見麵瘦了一整圈。臉上的五官皺在一起，正不知如何開交才是。
    隻聽站在對麵一個店夥打扮的人，喋喋不休道“李先生賒了二十多塊的飯錢呢。你夫婦是體麵人，結交的也都是闊人，隨便哪裏活動一下子，就能把我們店裏的賬給開銷了。一年三節，你們每節都不肯結清，到今天整一年啦！端午中秋，我也來了好多趟，你總說到年底結總賬。其實，我們店裏並沒有這種規矩，一節歸一節，上一節的賬幹淨了，下一節才敢接著做你們生意。為這個，東家把我好一通臭罵。現在要過年了，實在不能拖了。”
    雖然北風刮得緊，身上也沒穿厚衣，但蘇傲雪額頭卻有冒不完的汗，欠錢不還她也沒底氣，找不出別的話說，隻好反複道“年前，我說年前一定給的，還有一禮拜呢。”
    店夥自然不肯依，一雙冰手不停拍著大腿，道“別說一禮拜，三天我都等不了。我去年沒回鄉下，今年我想回去，明天就要走呢。可是，東家埋怨我不該答應你年終結賬，非說你家的賬不結清爽，就要在我工錢裏扣。我急著回老家呢，手邊沒錢怎麽……”
    蘇傲雪急得心裏一片冰涼，眼裏倒是有熱意汩汩而來。就在她無可如何之時，身後驀地傳來一道聲音“一共多少錢？”
    聽著有些熟悉，熟悉到她有些抗拒此刻腦海裏冒出來的那個名字。
    她知道自己身無一物，也許世人看來，她這樣的人沒必要抱著很重的自尊，可她改不掉這個富貴病。或者再說明白一點，她在他麵前總是不自主地犯這個病。她一身窮相，不在乎任何人的嘲笑，卻獨獨不敢叫他碰見。
    店夥瞧見迎麵來了個穿戴體麵的西裝男子，覺得這筆爛賬或許有柳暗花明的機會。因為尋常人看見要債的情形，關係一般的親友總是忙著避開，能迎上來的必然是很親很仗義的。可也是奇怪了，李家這婆娘居然跟傻子似地動也不動，那他二人究竟認識不認識呢？
    杜景堂望了望蘇傲雪僵直的身形，完全沒有要轉過來的意思。隻好再次上前一步，挨著她僅一拳的距離。然後盯著店夥看，用眼神示意自己可以作為代表了結此事。
    “二十八塊九毛六呢。”店夥答應得不假思索，趕緊又笑著翻出那張在衣襟裏藏軟了的賬篇子，“過年誰也想有個好口彩，我可以替東家拍板，隻要二十八塊六毛，一整年的賬就算是兩清了。”
    蘇傲雪衝口就想啐他，抹掉三毛六可真大方呢，指著留下的六毛錢發財不成？！要是規規矩矩做生意，不管抹幾毛幾分總是一個實惠，可這種記賬的生意是不可能幹淨的，偏生自家男人不爭氣，賒著人家的賬老也不肯還，叫她哪有底氣追究這個話。即便是追究，酒菜都是下肚的，要對賬也無從對起。況且，她也不想給杜景堂那種印象，好像她不單愛欠賬，還喜歡分斤撥兩圖小便宜似的，因此隻好默然了。
    杜景堂又開口了，這回的聲音比說先一句話時更近了些“整三十，添頭算是你的腳力錢。”
    店夥接過錢，真由心眼兒裏樂出來，臉上的皺紋舒展成一朵花“哎呦，謝謝老板了，來年祝你發大財啦！”
    賬是開銷了，可蘇傲雪心裏並不感到輕鬆，反而覺得比先更沉重了。
    這就是二人間的差距，人家不僅不會賒賬，還有許多閑錢打賞。而她，為那幾毛幾分的計較，還要在心裏生悶氣。
    稀裏糊塗想著這些事，蘇傲雪覺得自己實在也傻氣，興許人家就是大筆一揮做做慈善，要她這樣那樣想出許多廢話來。再轉念一忖度，順手還賬對他來說也許是小事，但他怎麽會突然來她家呢？這倒是奇怪呀，可……
    不能再多想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承了這份情，蘇傲雪哪裏好再發呆呢，忙把手絹在眼窩上按了按，轉身強笑道“杜先生，你怎樣……”
    杜景堂看見轉過來那張臉，兩頰被夜風吹出病態的紅，眼白又全是血絲，便知道她既難過也窘迫。這就打斷她的話，變著法子來博她一笑“我很能聽勸的，所以主張你喊我‘杜男士’比較好。”
    蘇傲雪想起來，這是自己曾說過的，當時還誤會杜景堂不以為然呢，不成想他把這樣的傻話都記住了，心裏不由地一暖。因笑道“我會還的。”
    杜景堂含糊地哼了聲，他原想說不必的，又覺得憑蘇傲雪那股子傲氣，恐怕不歡喜這種大方。而他實在是很想幫一把，思量了半天終於有了主意“我這一筆放最末吧。”
    蘇傲雪抬眸盯著他的眼，由他的神色中領悟出，這簡直是委婉地告訴錢不必還了。
    從實際處想，有人幫忙解決債務是天降的一樁喜事。然而，她就是有一種矛盾的感受，覺得他為人越好，自己反而越覺得難受。因此嘴裏含著苦藥一般，仍是想哭。
    杜景堂也是一番心緒難以理清，自己早就不抱著最初那種避嫌的心態，然後他不避有什麽用，人家還避著呢，隻看這一程子碰不見人家的影子便知道了。今天貿然找來，是迫不得已。他既然聽見了李海存與田坤有密謀，且他十分信任蘇傲雪的品行，自然要插手挽救這個苦命無依的女子。
    可，話要怎麽說呢？
    肯定不能實說，即便有些事，她本人以及和她夫婦接觸過的人都心知肚明，但直接點破太傷麵子了。當然要委婉，可太委婉了，又怕引不起她的警惕心。
    杜景堂非常謹慎地開口問她“你，過年……出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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