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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Destiny——命運
第一章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製成木乃伊,被人從鼻腔裏吸處腦髓,注入藥物清洗腦部,又在腹部開了個口子,從中將肺、胃、肝、腸一一取出,隻留下心和腎在身體裏。
坐落在紐約西南的唐人街,是17歲的圖卡常去光顧的街道。圖卡天生一張飛揚跋扈的麵孔,他是個混血兒,深棕的眼睛微微下陷,更突出了他挺直、闊氣的鼻梁。太多的日光浴令年輕人擁有一身健康的充滿彈性的小麥色皮膚。青春茂盛的年齡、富可敵國的家世,兼之高學曆、性情活躍,父母寵溺,上帝已把同齡人羨慕的一切都給了圖卡,照他自己的說法,“隻少些樂子”,就為這,他隔三岔五地往唐人街跑,大剌剌地將“藍魔”車直接開入街道中段——唐人街117號。
117號,門麵小而高聳,門楣兩旁雕刻著人麵蛇身的妖獸,一個正露出甜美的笑容,另一個似金剛怒目。銀藍與金紫構成門麵的主色調。而兩扇門:這是完全中國式的雙開門,往往一開一關。117號沒有安裝門鈴;假若主人不在門外,訪客就得去拍打門上鑄的小金環,它扣擊著獅麵鎖,發出“當當當”洪亮的聲音,遠傳十裏。115號與119號住著的人們,每一聽到這聲音,就忍不住大叫:“D、D……快出來!吵死啦!D!有客人!”
唐人街117號,是家開張了7年的寵物店。
寵物生意在今日,一天天地興盛起來。繁忙的孩子沒有時間陪父母,往往到這來買隻小貓小狗給老人解悶;孩子們眼見老人隻能與小動物做伴,再想想自己終有衰老的一日,不禁心灰意懶,覺得生養後代還不如養隻小狗有趣,便也時不時來店裏買些可愛的小東西。買主在眾多寵物店中之所以認定唐人街這一家,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它進新貨速度較之別家更快、動物種類也更多;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店主人的緣故。
主人叫D,是個祖上受過英國封爵的中國人,是以人們出於尊敬,都用“D伯爵”來稱呼他;他所開的寵物店,也被稱為“D伯爵寵物店”,盡管就D來說,他更喜歡門楣上“恐怖寵物店”這個名稱。
“當當當……”時間剛過8點,圖卡就趴在117號門前,猛力敲打門環。
近處,“藍魔”車窗裏探出張溫和、抱歉的麵孔,那也是個17、18歲的少年,他無濟於事地朝圖卡揮揮手,低聲喊道:“輕些,吵著人啦,圖卡。”
“D!出來!D……懶鬼D!”圖卡一麵拍門,一麵快活地高喊。
“來了。”門內傳出回答聲。
一個年輕男子——店主人D伯爵,很快出現在門外。他身形如白楊樹般挺直、修長,一身合體的中式旗袍垂落至足,樹起的領口繡了綠芍藥,旗袍綢麵以純黑為底色,從左胸到右擺,蔓延著濃紅的牡丹,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尋常人穿這麽一身,不免給人庸俗之感;但這身旗袍穿在D身上,卻恰到好處,它令他看上去像個從遙遠的東方、遙遠的古代走入紐約霓虹燈中的人,一個從畫裏走出、落進塵世的人。D的發式,像他衣著一樣固定:筆直的黑色垂發遮蔽住他左眼,露在外麵給人看見的右眼,流轉著深紫如寶石的光澤;假若他像現在一樣掀起直發,你會發現在深夜的發絲後,藏了另一汪幽藍的湖泊。
右眼藍如海洋。
左眼紫如雲霞。
“真漂亮,裝了有色隱形眼鏡吧?”圖卡想。
他一步跨入,D用手帕擦著眼角,客氣地說:“歡、歡迎……光臨D、D伯爵寵物店。”
歡迎光臨D伯爵寵物店,這裏應有盡有,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實現。
D伯爵寵物店,是夢想之店。
人們沒有意識到的,僅僅是夢想常與災禍息息相連。
“D,你哭了?”圖卡好奇地問。
D趕緊撤下帕子,麵上仍沾著淚水。“荷倫先生也請進來坐坐吧。”D彬彬有禮地邀請剛下車的圖卡的夥伴:荷倫。他是圖卡父親的養子,與圖卡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兩人形影不離。若說圖卡像太陽耀眼奪目、光芒四射;荷倫就是太陽投在地麵的影子,他穩重、冷靜、多才多藝。
“荷倫,快過來!”圖卡毫不客氣地招呼。
荷倫點點頭,微笑上前。
“您好,D伯爵。”荷倫比圖卡禮貌多了。
“早上好。”D將手籠入袖內,點頭回禮。
“打攪您了嗎?”荷倫也注意到D方才哭過一場。
“沒有。因為在看‘世界文明之旅’,太過入迷,把好不容易學會的櫻桃甜點烤糊了,”D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惋惜道,“真可惜,本該請你們嚐嚐新出爐的小點。”
“您製的甜點,即便烤糊,也一定很美味。”荷倫說話時,圖卡已不耐煩地跑進客廳。側麵的圓形小幾上,擺放著影碟機,畫麵停止在一隻古老的猴子身上,猴子皮毛完全風幹了,雙手叉抱胸前,尖尖的腮幫仍然鼓著,黑洞洞幹癟的眼睛裏,流露出奇妙的悲傷。
猴子被放在精致的黃金架上,架角注明年代:西元前1323年。
“3000多年了。”D不知何時已站在圖卡身後。
“真醜。”圖卡故意皺眉說。
他不想令任何人看出他有時也會思索,也會被打動。
“從前這是隻少見的漂亮猴子。”D說,“想不到會被製成木乃伊,放在博物館裏展覽。要他幾千年幾千年地去回憶當年絕望的一瞬間,多麽殘酷……唉,3000年前,我親手將他送給埃及法老圖坦卡蒙,作為慶賀他登基的禮物。那時他才9歲,眼角塗著翠綠裝飾,頭戴金冠,手握黃金杖,眼鏡蛇盤繞在他手腕上,而飛鷹停息於金柱。說起來,那真是有史以來最華麗的登基儀式,整個地中海都深受震動。他美麗的妻子、王後、同父異母的姐姐安克珊娜就坐在他身旁。安克珊娜才13歲,正當年少爛漫。每當人們將目光轉向主持儀式的宰相艾時,王後就會裝做不小心地將手指拂過法老的麵頰。真是一對般配的王室夫妻啊。”D思索著歎息,“或許就因為太般配了,上天才降臨下那場謀殺……”
D伯爵的話,就像他真親臨過3000年前的、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登基禮——顯然這是不可能的。沒人能活3000年,圖卡滑稽地想,何況D明明才20出頭。
不過圖卡並未反駁D的“回憶”,就因為D常說些古怪的話、給他看些古怪的東西,他才養成光顧寵物店的習慣。
“安克珊娜真是個美女?”一旁,長久沉默的荷倫插口問。
“當然。”D微微仰起頭,“她是最醜的法老阿肯那頓與他傳說最美的王後妮菲蒂蒂的幼女。安克珊娜在繼承了父親固執性格的同時,也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妮菲蒂蒂’的字麵意思就是:美人來了。不客氣地說,安克珊娜完全當得起‘美人又來了’的稱讚。看到我呈上的禮物,一隻金色的猴子時,安克珊娜興奮得從寶座上站起來,指著問:‘天啊,猴子!你怎麽知道我正需要他?’”
“為什麽王後想要猴子?”荷倫問。
沒等D伯爵開口,圖卡已搶先回答:“埃及人認為猴子具有先知能力,能預言一切變故。王後想借猴子的未卜先知來保護法老。圖坦卡蒙之父阿肯那頓是埃及最叛逆的法老,他結怨無數,強製更改傳統的多神教,要求人們信奉唯一的阿吞神;下令沒收僧侶的財產,將原本供奉阿蒙神的廟宇改成了敬奉阿吞神的殿堂。圖坦卡蒙年少即位,從一開始就背負著人們對他父親的怨恨。若能得到預言福禍的猴子,於少年國王的人身安全自然有極大好處。這就是王後感激D的原因。”
話說完,圖卡自己先怔了。
他向來不喜歡讀書,對埃及也談不上有興趣;而剛才那席話,他自然而然就說了出口,怎麽回事?
荷倫也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驚訝地望著他。
“咳、咳……咳!”圖卡苦惱地咳嗽起來。
“我胡扯的。”他說。
“您說得對極了。”D鼓掌笑道,“事實正是如此。安克珊娜惟恐1隻猴子不夠,又向我訂購了另外11隻,要他們各自掌管每日的12個時辰,以便及時告知吉祥或者災難。找齊這些猴子花了我整整10年的工夫,10年後我攜帶他們重返埃及,可惜一切已無可挽回。”
博覽群書的荷倫蹙眉沉思,忽然失聲道:“難道……?”
D慢慢點點頭。
客廳一角,一隻小怪物——它分明是隻胖乎乎的小兔兒,卻生有一雙黑蝙蝠的翅膀與樹起來的白色尖耳朵,它像能感覺到D伯爵沉重的心情,“吱吱”叫了兩聲,叼起塊小甜餅,搖搖晃晃飛到D肩上。
是D最喜歡吃的玫瑰屋香榧子餅。
“謝啦,小P!”D拽拽它耳朵。小P:這是小怪物“兔蝙蝠”的名字;在D的寵物店,動物往往各有各的名字,而不是隻用“金魚”、“狗”、“鸚鵡”來稱呼他們。
第二章
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製成木乃伊,被人從鼻腔裏吸處腦髓,注入藥物清洗腦部,又在腹部開了個口子,從中將肺、胃、肝、腸一一取出,隻留下心和腎在身體裏。
坐落在紐約西南的唐人街,是17歲的圖卡常去光顧的街道。圖卡天生一張飛揚跋扈的麵孔,他是個混血兒,深棕的眼睛微微下陷,更突出了他挺直、闊氣的鼻梁。太多的日光浴令年輕人擁有一身健康的充滿彈性的小麥色皮膚。青春茂盛的年齡、富可敵國的家世,兼之高學曆、性情活躍,父母寵溺,上帝已把同齡人羨慕的一切都給了圖卡,照他自己的說法,“隻少些樂子”,就為這,他隔三岔五地往唐人街跑,大剌剌地將“藍魔”車直接開入街道中段——唐人街117號。
117號,門麵小而高聳,門楣兩旁雕刻著人麵蛇身的妖獸,一個正露出甜美的笑容,另一個似金剛怒目。銀藍與金紫構成門麵的主色調。而兩扇門:這是完全中國式的雙開門,往往一開一關。117號沒有安裝門鈴;假若主人不在門外,訪客就得去拍打門上鑄的小金環,它扣擊著獅麵鎖,發出“當當當”洪亮的聲音,遠傳十裏。115號與119號住著的人們,每一聽到這聲音,就忍不住大叫:“D、D……快出來!吵死啦!D!有客人!”
唐人街117號,是家開張了7年的寵物店。
寵物生意在今日,一天天地興盛起來。繁忙的孩子沒有時間陪父母,往往到這來買隻小貓小狗給老人解悶;孩子們眼見老人隻能與小動物做伴,再想想自己終有衰老的一日,不禁心灰意懶,覺得生養後代還不如養隻小狗有趣,便也時不時來店裏買些可愛的小東西。買主在眾多寵物店中之所以認定唐人街這一家,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它進新貨速度較之別家更快、動物種類也更多;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店主人的緣故。
主人叫D,是個祖上受過英國封爵的中國人,是以人們出於尊敬,都用“D伯爵”來稱呼他;他所開的寵物店,也被稱為“D伯爵寵物店”,盡管就D來說,他更喜歡門楣上“恐怖寵物店”這個名稱。
“當當當……”時間剛過8點,圖卡就趴在117號門前,猛力敲打門環。
近處,“藍魔”車窗裏探出張溫和、抱歉的麵孔,那也是個17、18歲的少年,他無濟於事地朝圖卡揮揮手,低聲喊道:“輕些,吵著人啦,圖卡。”
“D!出來!D……懶鬼D!”圖卡一麵拍門,一麵快活地高喊。
“來了。”門內傳出回答聲。
一個年輕男子——店主人D伯爵,很快出現在門外。他身形如白楊樹般挺直、修長,一身合體的中式旗袍垂落至足,樹起的領口繡了綠芍藥,旗袍綢麵以純黑為底色,從左胸到右擺,蔓延著濃紅的牡丹,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尋常人穿這麽一身,不免給人庸俗之感;但這身旗袍穿在D身上,卻恰到好處,它令他看上去像個從遙遠的東方、遙遠的古代走入紐約霓虹燈中的人,一個從畫裏走出、落進塵世的人。D的發式,像他衣著一樣固定:筆直的黑色垂發遮蔽住他左眼,露在外麵給人看見的右眼,流轉著深紫如寶石的光澤;假若他像現在一樣掀起直發,你會發現在深夜的發絲後,藏了另一汪幽藍的湖泊。
右眼藍如海洋。
左眼紫如雲霞。
“真漂亮,裝了有色隱形眼鏡吧?”圖卡想。
他一步跨入,D用手帕擦著眼角,客氣地說:“歡、歡迎……光臨D、D伯爵寵物店。”
歡迎光臨D伯爵寵物店,這裏應有盡有,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實現。
D伯爵寵物店,是夢想之店。
人們沒有意識到的,僅僅是夢想常與災禍息息相連。
“D,你哭了?”圖卡好奇地問。
D趕緊撤下帕子,麵上仍沾著淚水。“荷倫先生也請進來坐坐吧。”D彬彬有禮地邀請剛下車的圖卡的夥伴:荷倫。他是圖卡父親的養子,與圖卡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兩人形影不離。若說圖卡像太陽耀眼奪目、光芒四射;荷倫就是太陽投在地麵的影子,他穩重、冷靜、多才多藝。
“荷倫,快過來!”圖卡毫不客氣地招呼。
荷倫點點頭,微笑上前。
“您好,D伯爵。”荷倫比圖卡禮貌多了。
“早上好。”D將手籠入袖內,點頭回禮。
“打攪您了嗎?”荷倫也注意到D方才哭過一場。
“沒有。因為在看‘世界文明之旅’,太過入迷,把好不容易學會的櫻桃甜點烤糊了,”D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惋惜道,“真可惜,本該請你們嚐嚐新出爐的小點。”
“您製的甜點,即便烤糊,也一定很美味。”荷倫說話時,圖卡已不耐煩地跑進客廳。側麵的圓形小幾上,擺放著影碟機,畫麵停止在一隻古老的猴子身上,猴子皮毛完全風幹了,雙手叉抱胸前,尖尖的腮幫仍然鼓著,黑洞洞幹癟的眼睛裏,流露出奇妙的悲傷。
猴子被放在精致的黃金架上,架角注明年代:西元前1323年。
“3000多年了。”D不知何時已站在圖卡身後。
“真醜。”圖卡故意皺眉說。
他不想令任何人看出他有時也會思索,也會被打動。
“從前這是隻少見的漂亮猴子。”D說,“想不到會被製成木乃伊,放在博物館裏展覽。要他幾千年幾千年地去回憶當年絕望的一瞬間,多麽殘酷……唉,3000年前,我親手將他送給埃及法老圖坦卡蒙,作為慶賀他登基的禮物。那時他才9歲,眼角塗著翠綠裝飾,頭戴金冠,手握黃金杖,眼鏡蛇盤繞在他手腕上,而飛鷹停息於金柱。說起來,那真是有史以來最華麗的登基儀式,整個地中海都深受震動。他美麗的妻子、王後、同父異母的姐姐安克珊娜就坐在他身旁。安克珊娜才13歲,正當年少爛漫。每當人們將目光轉向主持儀式的宰相艾時,王後就會裝做不小心地將手指拂過法老的麵頰。真是一對般配的王室夫妻啊。”D思索著歎息,“或許就因為太般配了,上天才降臨下那場謀殺……”
D伯爵的話,就像他真親臨過3000年前的、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登基禮——顯然這是不可能的。沒人能活3000年,圖卡滑稽地想,何況D明明才20出頭。
不過圖卡並未反駁D的“回憶”,就因為D常說些古怪的話、給他看些古怪的東西,他才養成光顧寵物店的習慣。
“安克珊娜真是個美女?”一旁,長久沉默的荷倫插口問。
“當然。”D微微仰起頭,“她是最醜的法老阿肯那頓與他傳說最美的王後妮菲蒂蒂的幼女。安克珊娜在繼承了父親固執性格的同時,也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妮菲蒂蒂’的字麵意思就是:美人來了。不客氣地說,安克珊娜完全當得起‘美人又來了’的稱讚。看到我呈上的禮物,一隻金色的猴子時,安克珊娜興奮得從寶座上站起來,指著問:‘天啊,猴子!你怎麽知道我正需要他?’”
“為什麽王後想要猴子?”荷倫問。
沒等D伯爵開口,圖卡已搶先回答:“埃及人認為猴子具有先知能力,能預言一切變故。王後想借猴子的未卜先知來保護法老。圖坦卡蒙之父阿肯那頓是埃及最叛逆的法老,他結怨無數,強製更改傳統的多神教,要求人們信奉唯一的阿吞神;下令沒收僧侶的財產,將原本供奉阿蒙神的廟宇改成了敬奉阿吞神的殿堂。圖坦卡蒙年少即位,從一開始就背負著人們對他父親的怨恨。若能得到預言福禍的猴子,於少年國王的人身安全自然有極大好處。這就是王後感激D的原因。”
話說完,圖卡自己先怔了。
他向來不喜歡讀書,對埃及也談不上有興趣;而剛才那席話,他自然而然就說了出口,怎麽回事?
荷倫也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驚訝地望著他。
“咳、咳……咳!”圖卡苦惱地咳嗽起來。
“我胡扯的。”他說。
“您說得對極了。”D鼓掌笑道,“事實正是如此。安克珊娜惟恐1隻猴子不夠,又向我訂購了另外11隻,要他們各自掌管每日的12個時辰,以便及時告知吉祥或者災難。找齊這些猴子花了我整整10年的工夫,10年後我攜帶他們重返埃及,可惜一切已無可挽回。”
博覽群書的荷倫蹙眉沉思,忽然失聲道:“難道……?”
D慢慢點點頭。
客廳一角,一隻小怪物——它分明是隻胖乎乎的小兔兒,卻生有一雙黑蝙蝠的翅膀與樹起來的白色尖耳朵,它像能感覺到D伯爵沉重的心情,“吱吱”叫了兩聲,叼起塊小甜餅,搖搖晃晃飛到D肩上。
是D最喜歡吃的玫瑰屋香榧子餅。
“謝啦,小P!”D拽拽它耳朵。小P:這是小怪物“兔蝙蝠”的名字;在D的寵物店,動物往往各有各的名字,而不是隻用“金魚”、“狗”、“鸚鵡”來稱呼他們。
第三章圖卡首次跟隨D朝寵物店深處走去,荷倫跟在他身後。從前,D隻在客廳裏招待他們兩個,偶而拿些有趣的玩意給他們看。“寵物店竟有這麽大……”圖卡心道,走了一刻鍾,竟還見不到個盡頭。一盞白蓮花的燈在D手裏輕輕飄搖,四周流蕩著特別的香味。
“是迷迭香,放心它不是毒品。古時,它常被術士用來催眠。我使用迷迭香僅僅是為了令你們更好地觀賞寵物,在它的幫助下,寵物會以你們希望的樣子,也是最真實的樣子呈現在主人麵前。”D伯爵解釋說。
迷迭香是一種催化劑。
催化出美麗,也催化出醜陋,它能同時催化人類的眼睛與心。
香氣越來越馥鬱,荷倫皺皺眉,問:“快到了嗎?”
“過了河就是。”D指著前麵說。
多教人驚奇!寵物店裏竟藏了一條河!河水兩旁生長著茂盛的莊稼與芬芳的艾草,水裏遊著尼羅河特有的達達魚。遠遠傳來幾聲吆喝,天空一片晴朗,甚至有些炎熱。圖卡停住腳步,他彎腰掬了捧水,荷倫還未及勸阻,他已仰麵將它一飲而盡。“很甜!”他大笑道,箭步跳上泊在岸邊的木船,招呼道:“上來,我送你們過去!”
——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仿佛他是尼羅河之主,古埃及的眾王之王。
D扶著荷倫上了船。
圖卡異常嫻熟地將他們載到對過,荷倫與D下船後,他戀戀不舍地回望了眼,才三步並兩步地跟上。
D伯爵將年輕人領到一間黃金門前。
“圖坦卡蒙冥宮!”荷倫失聲叫道。眼前所見,與《世界文明之旅》展示的法老地宮內室最後一層黃金門別無二致。門上用金子、白玉與翡翠雕刻了兩名有翼的護衛,圖卡非常流利地讀出護衛足下的文字:“我是圖坦卡蒙國王的護衛者,我用沙漠之火驅逐盜墓賊。”
荷倫目瞪口呆地看著圖卡。
“別看我!”圖卡煩惱地揮揮手,“我沒有選修古埃及文。”
“請進。”D適時阻在年輕人之間,施了個中國的拱手禮,“請吧……”他輕聲加了個稱謂給圖卡,“眾王之王。”
圖卡推門而入,荷倫緊隨其後。
一副巨大的壁畫躍入他們眼簾,除了山水亭榭,上麵最搶眼的是12靈猴!他們或坐或立、或起或臥、或正或側、或怨或怒,個個惟妙惟肖,繪畫用的顏料新鮮異常,非但不像保存了3000年之久,倒似才剛畫就,以至有的色塊竟濕漉漉的,仿佛用手一摸,便會將手指也粘在牆上。“是它!”荷倫、圖卡不約而同地指住第4隻猴子:皮毛金黃而卷曲,雙眼空蕩蕩地深陷,不止麵容,就連身軀的每個部位,也都流露出“哀痛”之色。“就是‘他’,”圖卡又一次說,他換了個人稱詞,“阿吞……”
阿吞!
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製成木乃伊,被人從鼻腔裏吸處腦髓,注入藥物清洗腦部,又在腹部開了個口子,從中將肺、胃、肝、腸一一取出,隻留下心和腎在身體裏。
“阿吞!”圖卡大叫。
“吱吱,吱吱吱……”有個聲音在回答他。
荷倫糝得寒毛欲立。
D伯爵側立一旁,靜靜微笑;“這是主人與寵物的約定”,他想。
圖卡猛然回頭,一個小小的身軀撲入他懷。
他低頭一看,懷裏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生著金燦燦的皮膚與一樣金燦燦的卷發;麵孔尖尖細細,腮幫子鼓鼓的,好像噙了兩顆果子在口裏。相比他瘦小的身軀,男孩子四肢——尤其手臂,顯得過分頎長,若令他將手直垂,指尖便幾乎能碰到膝蓋。他一撲到圖卡懷中,就用盡全部力氣緊緊地抱住他,一麵“嗚嗚”地哭出來。
“圖特、圖特……”男孩子邊哭邊叫。
圖特是圖坦卡蒙的別稱。
“接我回去,圖特,”他說,“這次,絕不會使它再發生!”
“發生什麽?”圖卡問,又親昵地喊了聲,“阿吞?”
“不要死,再不要……那樣子!”男孩子阿吞回答,他抱著圖卡的頭,手指向他腦後摸去,在那裏他摸到了一個小小的突起,圖卡一出生,後腦就有這麽一點缺陷,醫生說這並不影響健康。在阿吞看來,這卻是證明他主人身份的明證:他永不能忘,少年法老就死於致命的腦後傷。慘劇發生在法老出外狩獵時,他最好的朋友,教會他騎馬、射擊、駕馭馬車的好夥伴:軍事統帥霍倫希布趁他不注意,用小型擲石器猛砸圖坦卡蒙後腦,第一下就要了他命。霍倫希布惟恐不夠,又連砸數下,弄斷了法老的脖子,以至日後製作木乃伊時,祭司們不得不為國王做了潦草的接骨手術,才擺好遺體的姿勢,使他得以安臥於金棺內。
“神諭說,你會3次死於最好朋友之手。”阿吞小聲道。
圖卡猛地一怔。
好友?他回頭看了看荷倫,後者正呆呆地望著壁畫:12神猴圖上赫然少了1隻猴子——少了剛剛還在那的第4隻!
圖卡搖搖頭,他不願懷疑荷倫會做出傷害他的事情,盡管有些時候,荷倫太良好的表現會令人緣差些、脾氣壞些的圖卡暴躁不安。
“圖特……”
“我叫圖卡!”圖卡大聲糾正阿吞。
“圖特從不聽我的勸告,”阿吞繼續說,圖卡的不悅使他怯生生的,“我一再提醒他霍倫希布心懷叵測,可他照舊與他出入雙行,將他稱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我曾經抓破霍倫希布的腿,就為這,圖特還餓了我兩頓。他說阿蒙神會保佑法老,懲罰所有對法老不敬的人;他還說假如我再在他耳邊說霍倫希布的壞話,他就將我轉送他人。
“幫他預言災禍,助他遠離危險,是我活著的唯一意義,”阿吞幾顆眼淚掉到圖卡肩上,“但我、沒有做到。我沒做到……”
在尼羅河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圖坦卡蒙曾那麽親昵地抱了隻猴子在懷裏,用自己的金杯喂他水、剝了葡萄皮將甜美的果子遞入他口;他親自給他洗澡,命令王家裁縫為他做了好些金線的衣裳,又要能工巧匠給他修築了特別的居室與用具。他沒有僅僅將他看成一隻用來取樂的“動物”,也未把他視為卑下的仆人,他曾梳理著他卷曲的毛發,說:“做我的朋友,阿吞,做我朋友……我叫你做阿吞。那是先父信奉的神的名字,雖然我被迫推翻了父親的信仰,令國家再度回歸阿蒙神的統轄,不過,我可以用這個名字:阿吞,來懷念父親。”
第四章猴子有了個名字。
“它”從此成為“他”。
他發誓要用性命來保護賜給他名字的少年,但卻沒有做到。
因為這少年雖然善良,卻也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縱使被告知說阿吞能預言生死命運,他仍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抉擇。為證明他生來便有天佑,他甚至故意與阿吞的勸說背道而馳。他的“故意”令霍倫希布最終成了他“最好的朋友”,進而導致圖坦卡蒙年僅18就墜入長眠。
“圖卡,”阿吞噙淚道,“我請求你……”
“別擔心!我會把你的勸告放在心上。”圖卡答應道,他又望了荷倫一眼,突然感到胃不舒服;荷倫白淨、漂亮的臉麵看入圖卡眼裏,平白多了幾分陰沉。不錯,荷倫素來更討人喜歡。
——就連父親也常常說我不如荷倫。
——他要篡奪我的位置嗎?我若死了,他就可以……
——該死!不可原諒,該死的!
圖卡抱著阿吞,與荷倫擦肩而過,他徑直走去D伯爵跟前;D正微笑等著他。
“看來您很喜歡阿吞:這隻猴子?”D吟吟笑問。
“是。”圖卡回答,“我確信我不再需要別的寵物。D,”他直接問,“我得花多少錢才能將他領走?”
圖卡淡淡朝荷倫一瞥,荷倫會意地掏出支票簿。
“不用了,既然阿吞喜歡您,我沒資格不將它出讓。”D拱手笑道,“您若定要有所表示,請在10天後送10個玫瑰屋的冰淇淋蛋糕到我這來。這裏,”D攤開雙手,“唐人街117號。”
“好!”圖卡爽快地答應。按規矩,他要與D伯爵簽定一份契約,以保證這次交易是雙方自願、公平的,D伯爵叮囑他千萬要遵守契約裏的3條規定,否則一切後果都與寵物店無關。“有了這個預言家,哪能有什麽不好的後果?”圖卡心想,一麵在契約書上簽下姓名。
3條規定分別是:
1、每日提供新鮮的水與水果給阿吞。
2、時常熏點迷迭香。
3、不再令阿吞哭泣,不違背他懇切的請求。
“太容易做到。”圖卡將一份契約書遞給D,另一份隨隨便便地往懷裏一塞。他與D告別後,沒招呼荷倫就直接走了;荷倫怔了怔,幾步跟上,追出去一看,圖卡已開車絕塵而去。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等自己。
就似身旁根本沒這個夥伴。
荷倫呆立在唐人街117號門前,想不到自己方才做錯了什麽。老實說,圖卡雖然驕縱專橫,但對荷倫一向不錯,常說他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正因為這種“信任”,他會在荷倫看好的每匹馬上投注,會將支票簿和私人小印都交給荷倫看管,如果荷倫看上哪個女孩子——雖然這事情從未發生,不過圖卡說,隻要荷倫看上了,他就算搶也會將她搶來交給他;當然,也正是因為這“信任”,圖卡每份論文與作業都由荷倫幫做,荷倫嚴守秘密,圖卡自己卻漫不經心地將它散布出去,以炫耀自己有個“好朋友”,考試時,圖卡與荷倫無論是否坐在一起,前者的卷子總由後者完成,實際上,荷倫總是在答卷上填寫圖卡的名字,而圖卡填寫的則是荷倫。
到底哪兒得罪他了?
“荷倫!”一個聲音打破了年輕人的沉思。
“安然?”荷倫微微吃驚。安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女孩,與荷倫、圖卡同班,比他們稍大幾歲。在美國人居多的紐約,尤其是圖卡上的貴族學校,中國人寥寥可數,漂亮的安然與美國女孩比起來,矜持而聰慧。她溫柔的東方麵孔、甜美的聲音和善意的微笑,不知令幾多同齡人迷戀不已。荷倫心知,就連圖卡,也被愛神之箭射中,出於驕傲,他沒有直接對安然發起攻擊,隻有一下、沒一下地與女孩兒搭話,或者故意做出些出格的事,想令安然更多地注意他。要承認,一旦愛情真正降臨,最嫻熟的花花公子也會變成個愣小子。
“安然,你怎麽在這裏?”荷倫話一出口,先自失笑,“哦,對了,你當然該在這裏,唐人街嘛!”
安然也撲哧一笑,回答:“我家離這不遠,我來寵物店是為了給‘巴爾紮克’買些安眠藥。”一麵說,她一麵掏出皮夾子,將裏麵的照片遞給荷倫看,那是安然與一隻維多利亞獵犬的合影。“怎樣?陪我進去嗎?”安然又道,“買過藥之後,我還打算去書城一趟。”
“陪你全程,行麽?”荷倫笑問。
或許會被拒絕吧,荷倫想。
他不敢想象安然會垂青於他:一個出生在孤兒院、被富商收養、仆人般寄人籬下的毛頭小子。
然而安然回答:“好啊。”
她非常的輕鬆愉快。
接著,安然又將皮夾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輕聲笑道:“倘若我與你有張合影,我會將它也夾在裏麵。”
原來她是喜歡我的。
原來她也喜歡我。
荷倫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的歡樂,歡樂後麵深藏恐懼。他無法阻止自己將癡戀的目光望向安然,當他眼神接觸到她含笑的唇角時,他覺得自己整個靈魂都被那一抹弧度勾住了,晃晃悠悠地下不來;他無法不愛她,是的,全無辦法,隻盼上帝拯救。但如果給圖卡知道……知道,那是免不了的,又會怎樣呢?“殺了我也可能。”荷倫想。正這麽想著,安然已將右手五根手指一根根插入荷倫指縫裏,輕輕握住,手牽手走入寵物店。
“那麽被他殺了好了。”荷倫橫下一條心。
他緊緊捏住安然,感覺到女孩兒在他手心裏甜蜜的貼合。
第五章10天後圖卡並沒有將冰淇淋蛋糕送入唐人街117號的恐怖寵物店,他給D伯爵去了個電話,告訴說他得準備一年一度的終期考核,等考試一結束,他就親自登門道歉,並送雙份蛋糕給他。將要得到“雙份”的喜悅使D原本失望的心情頓時好起來,他預祝圖卡考試成功,心滿意足地等待著推遲的大禮。
其實圖卡根本不必準備考試,他已從阿吞口中預先得到了全部的試題與答案。像這種小事,照阿吞以往的性子,是不會告訴“主人”的;不過,3000多年的負疚令這隻猴子一心想要補償,他隻恨圖卡詢問自己不夠多、不夠細,他恨不得想要將接下來每分鍾將要發生的每件事都說給圖卡聽,以助他避免每一回最微小的傷害。
——別走那裏,有香蕉皮會使您摔交。
——閉上眼睛,有顆沙會吹入您眼內。
——華盛頓大街將堵車2個小時,您最好繞道行駛。
——4樓有毆鬥事件,您如果去4樓阻止,會手腕軟組織受挫。
有了關心倍至的阿吞,圖卡活得輕鬆極了,盡管輕鬆裏好像有點什麽不對勁,他感到活得不像從前那麽刺激、有滋味,可這也沒什麽,圖卡想:一連10天他沒有遭遇任何挫折,沒遇上一張愁苦的麵孔,沒領受一句批評。倘若他手癢想打架,圖卡也會立即指引他去那裏打一架,他將獲得完滿的大勝,不但毫發無損,還能贏得周遭羨慕、誇獎的稱讚。“真棒……”圖卡將葡萄去皮後塞入阿吞口裏,阿吞快活地“吱吱吱”地叫起來,一麵將毛茸茸的腦袋往圖卡懷裏拱,他的金發那麽的溫暖柔軟,引得圖卡哈哈大笑。
“有你就好,”圖卡笑道,“有你,我不再需要別人。荷倫那家夥注定會殺了我,是嗎?阿吞?”
阿吞“咕嘟”一下將葡萄吞下肚,驚慌地盯著圖卡。
“我將支票簿和印章從荷倫那裏收回來了。”圖卡說,一瞬間,荷倫失望、難受的麵孔從他眼前掠過,“收回”的潛台詞是“不信任”,圖卡以非常簡單的手段,奪走了荷倫的大量歡樂。“那家夥,還很難受似的。我不會令他掌握足夠殺我的金錢,我不給他一丁點權力。”圖卡咬牙道,“他居然想殺我!”
“阿吞,說,荷倫幾時會殺了我?”圖卡問。
阿吞茫然地搖頭,不是每件事他都說得出,為了安慰圖卡,他又回答:“現在還不知道;但如果有人想對主人不利,阿吞一定能馬上感覺到。阿吞會立即告訴主人,立即!”
“好阿吞。”圖卡又將一顆葡萄遞給阿吞。
阿吞雙手接過,遲疑著說:“不過……主人,也未必就是……荷倫先生。神諭隻說,您會3次死於最好朋友之……”
“就是他!”圖卡憤怒地打斷阿吞的話,“我知道,沒錯!是他!我沒有太多朋友,瞧!即便在這個時候,我明知道他會殺了我,就這個時候,如果有人揍他,我還是會衝上去救他的,我知道,我還是會那麽做。因為……唉,因為我心裏,還真是願意將他當朋友!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
圖卡惡狠狠地將桌上的作業紙扯碎了。
又將鉛筆與橡皮擦丟了一地。
阿吞被暴怒的主人嚇得一動不動,葡萄含在口裏嚼也不敢嚼一下。
“得想個辦法,把荷倫趕出聖約翰學校,趕出紐約,讓他滾得遠遠的……遠遠的!”圖卡喃喃道。
辦法根本用不著想,就自己跳到他跟前。
一年一度的終期考核是決定學生升級、留級、降級或者被開除出校的標準。圖卡撇下荷倫,早一步坐進考場;他故意選擇了學生密集處,使後到的荷倫隻得坐在遠處。他們之間,隔了一層層後背、一排排桌椅。考試結果尚未出來,荷倫和圖卡就被雙雙叫去教務處。下巴刮得趣青、趣青的教務長鐵著麵孔,將兩張試卷推到他二人跟前,冷冰冰地說:
“你們看看。”
這兩張答案、筆跡各不相同的卷麵上,赫然填寫了一模一樣的姓名:丹特爾·圖卡。
“居然出現這樣怪事,難道圖卡一人做了兩份卷子?哈哈。而荷倫你,”教務長指著麵孔發白的荷倫道,“根本就沒有你的卷子,但我監考時明明見你坐在三排E座。好啦,孩子們,給我個解釋。”
圖卡冷哼了聲。
荷倫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一會兒紅,再明白不過了,今次圖卡沒有像往常一樣在答卷上寫上他荷倫之名;圖卡連招呼也沒與他打,就把真實的名姓寫了上去!
“他不再需要我……不但不需要,簡直已厭惡我了。”荷倫想,捏緊了十指,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孩子們?”教務長催促道。
圖卡把頭一仰,吹了聲口哨:“我沒什麽好解釋。驗驗筆跡就知道誰在造假。”他滿不在乎地摸出鉛筆,信手塗抹了幾個字,“看!還有,在第15題有關美國獨立史的陳述裏,我特別舉出泰格將軍的事跡作為典型例子來分析。至於這個人……”他瞥了瞥荷倫,“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直接問他吧!先生,”圖卡朝教務長點點頭,“我想我說得已經夠清楚了。我還約了人,先生。”
荷倫扶住了桌子一角。
教務長更加目光嚴厲地望著他。
他想說話,卻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荷倫?詹姆士·荷倫?”教務長呼出荷倫的全名以示警告。
“對不起,先生。”荷倫慢慢地說,他再沒有看圖卡,低著頭慢慢走向門口,拉開門。“對不起,我會聽從學校的處置,即便退學也是我……該當的。”他慢慢說。
“不——!”門一開,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的安然被大家逮了個正著。“不!”安然不顧人們各異的表情,高聲堅持,“你不該這樣,荷倫!既然他做出這樣的事,索性魚死網破!告訴他,告訴他每一件事,荷倫,說從一年級起你就……”
“安然!”
“說啊!從一年級下學期終期考核起,那家夥……”
“住口!安然!”
“那家夥就一直頂著……”
荷倫突然吻住安然的唇,用這個動作令她無法再說下去。夠了,別再說了,那沒什麽好說的,不必將陳年舊事都翻出來。假若沒有圖卡父親的收養,我能否活到今日也是個問題,何況圖卡……也一直視我為最好朋友,他說過,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荷倫悲傷、懷念的氣息在安然唇裏流蕩,女孩兒感到了他對自己深深的愛意,這個親吻像是告別,像是某種無聲的放棄。“我將要離開這裏,離開聖約翰,甚至是紐約……再見,安然,再見!”她從他唇裏,聽到了這樣的意味。
“不,不許你走!”
安然抱緊了荷倫,這個當眾放肆的熱吻使教務長火冒三丈,不過無論荷倫或安然,都毫不在意;他們當然也沒有注意到圖卡兩隻拳頭都攢得緊緊的,卷發像發怒時的獅子一般抖擻,鼻子裏噴出憤怒的熱氣。“混帳!該死的家夥!這混帳,他竟敢……”
安然是我喜歡的女孩。
他明知道安然是我所喜歡的。
他竟然這麽做!
第六章圖卡大步跨上,揪住荷倫的衣領將他狠狠扯開,拖遠幾步摔倒地上,與健壯有力的他相比,荷倫單薄多了。這一交摔得荷倫眼冒金星,他摸索到欄杆,勉強站起來時,又挨了圖卡一個漂亮的左勾拳!鼻子一疼之後,又是一酸,將手去摸,摸到了粘粘、濕濕的什麽。“好痛,”荷倫呻吟著,搖搖晃晃,醒過神的安然跑上前扶住了他。
圖卡停了手,充滿愛慕地望著安然。
她額角沾著細細的汗滴,仿佛升起於露水之夜的天狼星,仿佛尼羅河上最潔白的一瓣睡蓮。
“安然……”圖卡柔聲喚道。
安然毫不理睬,小心地用紙巾為荷倫擦拭鼻血。
“安然?”圖卡提高聲音。她若會答我,我就原諒他——原諒荷倫,他這麽想。
然而安然仍然沒回話,隻關切地問:“還好嗎,荷倫?”
“安然,安——克珊娜!”一個那麽陌生、那麽熟悉、那麽遠又那麽近的名字瘋狂地從圖卡嘴裏衝出來,“安克珊娜?安克珊娜!”
安克珊娜是圖坦卡蒙的胞姐與妻子,她是他最美麗、溫柔的女人,他們生有2個女兒,不幸都夭折了,這2個孩子被做成小小的木乃伊安置在圖坦卡蒙地宮內,作為他與她美好生活的見證。當她悄悄將手指從他臉邊上滑過時,他感覺到了那份細膩與溫存,這令他深信這樣子就“完滿”了,那是他最滿足的時刻。
安克珊娜,到我身邊來,到法老王、眾王之王身邊來,我愛你。那個人——你扶持的那個人,是將要殺害你丈夫的凶手啊,安克珊娜!
圖卡恍惚著渴望地伸出手。他靠著學校牆壁,卻像靠著黃金床、棕櫚樹,向他甜美的王後發出邀約和請求。
噩夢往往會重演,美景卻不會第二次出現。
安然憤憤地瞪了眼圖卡,呸道:“野蠻人,膽小鬼!”她攙著荷倫一步步走遠,無論圖卡將手臂伸得多長,也觸不到她裙角的影子。
圖卡失望地走了幾步,坐倒在階梯上。
一隻金黃的小猴子“吱吱”叫著竄入他懷裏。
“阿吞……”圖卡抱住他,聲音嘶啞,“發生了什麽?難道安克珊娜不愛圖坦卡蒙嗎?難道他們不是天作之合?”
小猴子趕忙搖頭,“吱吱吱”地否定。
“為什麽她不愛我?為什麽?!她愛上荷倫那混蛋了!那個……霍倫希布!”圖卡唇角抽搐,麵目駭人。
小猴子縮成一團。
“告訴我!說!”圖卡掐住阿吞的脖子,聲色俱厲,“安克珊娜嫁給了霍倫希布嗎?我死後,她是否嫁給他做了他的妻子?說!”圖卡搖晃著猴子,使他“咯咯吱吱”悶了很久,才回答說自己不知道這些事;18歲的國王圖坦卡蒙死後,阿吞被悲痛欲絕的安克珊娜下令做成木乃伊陪葬,他的六感從肺腑被掏出的一刻起完全終止了,隻餘下無邊無際的悲傷相隨,留下一份盼望主人複活的恒久等待。
“那我該問誰?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圖卡吼道。
阿吞難受地靠著圖卡,小聲說:“D……”
“什麽?”
“D伯爵。他不但參加了葬禮,還……”
圖卡“騰”地跳起來,顧不上抱起阿吞,就大步流星地下樓去開車。“藍魔”一溜煙地衝向唐人街,過往行人紛紛閃避,人們還詫異地發現,跟著車後的滾滾塵煙,有隻金黃的小猴子四肢著地,一路直追。
“D!出來!D!我來啦!D……!”
圖卡的聲音使D伯爵喜出望外,他還以為他期盼很久的雙倍玫瑰屋冰淇淋蛋糕終於被送上門了呢;D跑出門卻隻看到滿頭大汗、雙手空空的圖卡,他失望地歎了口氣,將預備捧蛋糕的雙手重又籠回袖子裏,習慣性地微笑問:“圖卡先生,有什麽事?”
“我、我給你、給你三倍!”圖卡伸出三根指頭,“隻要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
“三倍什麽?”D不相信地挖了挖耳朵。
“三倍冰淇淋蛋糕!”圖卡說。
“啊?!”D驚喜地喊了聲,又收斂喜色,小心地問,“什麽牌子?”
“玫、瑰、屋!”圖卡高聲說。
“啊!好、好……不過,”D又挖挖耳朵,“我不信。”
“我帶你去玫瑰屋,現在就去。你隻要在車上回答我這幾個問題就行。”圖卡拽住D伯爵就往車上拖,D半推半就地跟著他,欣喜不已,將要踏入車門時,他望見了追來的阿吞,便彎腰抱起小猴子,帶他上了車。
“問吧。”D確信圖卡確實沒騙他時,心情大好。
——D,你果真見過圖坦卡蒙與安克珊娜?
——當然。
——你確信他們深愛對方?尤其是,安克珊娜也深愛圖坦卡蒙?
——沒錯。
——直到圖坦卡蒙死,愛情也未改變?
D稍作沉吟,搖頭說:“沒有。我相信這位美麗的王後,她的悲傷絕非矯飾。她特別要求在壁畫上繪上她為法老塗抹香油的情景,表示日後重逢於地下,也要如此相親相愛;安克珊娜給圖坦卡蒙的最後一件禮物是她放在金棺旁的小花環,花環飄帶上寫著‘我隻屬於你’。她為丈夫痛苦失聲,眼淚令尼羅河泛濫成災。”
D的回答,教圖卡好幾次激動得把不穩方向盤。
“她與霍倫希布呢?”圖卡又問,“她愛他嗎?”
D立即搖搖頭。
圖卡放鬆地舒了口氣。
玫瑰屋到了,D迫不及待地想拉開門,卻被圖卡勸止。“我去買,買好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你。”說罷,圖卡箭步衝下車,D奇怪地望著喜怒無常的年輕人,低頭正欲問阿吞,這隻小猴子卻也箭一般地從D懷裏跳出,自車窗竄出去,緊跟圖卡。
“傻孩子,有必要這麽喜歡人類嗎?”D淡淡笑了。
正這麽想,D聽到車窗被人敲了幾下,轉麵一看,是懷裏抱著三大盒冰淇淋蛋糕的圖卡。“下來。”看他口型,是這意思。D快樂地蹦下車。“您真是大好人!”他稱美圖卡說,雙手抱拳拱在臉下,麵上浮著興奮的桃紅。“謝謝、謝謝……”
第七章“等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圖卡後退一步。
“快問、快請問吧!”
“她:安克姍娜,後來嫁給了霍倫希布嗎?”圖卡問。
D愣了愣。
冰淇淋的香味一陣陣撲入他鼻內。
“你先將蛋糕給我,我再回答。放心,我從不撒謊。”D說,他從猶豫不決的圖卡手裏奪過蛋糕,連退兩步,才回答:“是的。”
圖坦卡蒙死後,因為沒有子嗣,王位傳給了年邁的宰相艾,王後安克姍娜按傳統,下嫁給艾;3年後艾去世了,王位由軍事統帥霍倫希布繼承,此時僅僅25歲的安克姍娜不得已又嫁給了霍倫希布!
“不得已?誰說她是不得已?”圖卡雙眼冒火,揮拳道,“或許她一早便與霍倫希布有奸情!他們共同謀殺了法老!”
好在先一步將蛋糕搶救了出來。D想,他又退後幾步,冷靜地說:“不,那是不可能的。安克姍娜從沒愛過霍倫希布,盡管後者很早以前就向她示好。所以,當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被迫成為霍倫希布的妻子時,她交給我一封求助信……”
“信?”圖卡瞪大眼睛。
“不錯,信的原件至今仍保存在開羅博物館,至於內容,史書有所記載。她托我帶信給赫悌國王撒皮魯流馬士一世,盼他能幫她個忙,選擇一位王子前來做她的丈夫和埃及國王,不然的話,國王的遺孀將被迫下嫁給‘仆人’:所謂‘仆人’,指的正是霍倫希布。”D悠然歎道,“我把信帶到了,赫悌國王也答應了安克姍娜的請求,他派遣王子讚納紮帶領龐大的隨從隊伍南下埃及。”
“那為什麽……?”圖卡追問。
D垂下眼睛:“幾個月後,讚納紮與其部下全都消失在沙漠裏;與富於心計的霍倫希布和善於沙漠作戰的埃及兵相比,赫悌人不堪一擊。”
“霍倫希布殺了他們?殺了一國王子?”圖卡吃了一驚。
D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它也不需要多回答,他又說:“安克姍娜嫁給霍倫希布後,我就再無她的音訊。她或許被霍倫希布軟禁了,也可能已被殺害;喪失了安克姍娜的埃及不再值得留戀,我便啟程前往印度……”
有關古印度的故事,已不是圖卡關心的了。
“見鬼!去你的印度!”圖卡奔入車內,“砰”地關上門。
關門的刹那,一個金色的影子閃電般竄入,落到他懷裏。
“阿吞!”圖卡發動引擎,一手抱住小猴子,急聲道,“知道了吧?安克姍娜從沒背叛我,她、她——安然,不可能愛上荷倫,我就知道,她不會愛上該死的霍倫希布,不會愛上殺害她丈夫的劊子手!天,我的王後有危險,她與魔鬼在一起。快告訴我、阿吞,告訴我他們在哪裏?阿吞?!”
小猴子在圖卡懷裏瑟瑟發抖,他雷電般的狂熱使他預感到不祥。
“主人,請、請……不要去了。放棄吧,主人。”阿吞說。
“阿吞!?”圖卡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放棄吧。那個女孩子,”阿吞痛苦地解釋,“不是您的王後……至少她未必是安克姍……”
“胡說!”圖卡重重將阿吞摔在副座上,目光如炬,“告訴我,他們在哪裏?說!”
“主人……”
“說!”
“但是主上,您……”
圖卡“嘩嘩”搖下車窗,一把揪起猴子的脖子,將他提到窗外,惡狠狠地威脅:“快說,不然就把你摜下去!”
“主上,神諭說:您將3次死於……”
“不,我要聽的不是這個!”圖卡放開一根手指。
阿吞金色的毛發隨著“藍魔”的飛馳飄舞。
“王後、絕不會親吻、親吻別的……男人!”一口口風灌入阿吞嘴裏,他斷斷續續地堅持道,“她不、不是……”
“無論她是不是!”圖卡狠心放開第二根手指,大吼道,“我愛她,她就該是我的女人;無論她是誰,我都要她做我的王後!你快說!”
阿吞在圖卡三根手指下搖搖擺擺,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他暈沉沉地想。
圖卡卻一把將他拽了回來,塞入懷裏;他的懷抱暖洋洋的,教人思念尼羅河上的日頭,思念河畔沉甸甸的金色麥香。
“難道要違抗主人的吩咐嗎?”朦朧裏,像是少年國王在問他,一麵將光溜溜的葡萄遞入他嘴裏。
“不,阿吞服從於您。”小猴子回答。
“他們在哪?我是問,荷倫與安然,現在在哪裏?”少年國王又問。
小猴子迷迷糊糊地說:“在紐約威廉爾地鐵站……地鐵壞了,他們將在那裏等1個鍾頭……”
汽車突然“吱”地停下。
阿吞不提防地往前一栽,撞在擋板上,清醒了大半。他抬抬頭,隻見圖卡滿麵焦灼,伸手拽他;不,別拋下我,別獨自去冒險,主人!主人!阿吞在狹窄的車子裏左跳右跳,他從圖卡眼神裏讀懂了他心思,也幾乎能讀到圖卡接下來的命運,不——主人!不要!然而,阿吞完全無法阻攔強健的圖卡,縱使他往他手背上咬了一口,咬出了個血印子,也無濟於事。“阿吞,乖!”圖卡終究抓住了他,他沒有因為被咬而生氣,仍然對他笑了笑,道,“乖,我必須得去,我想她有危險!霍倫希布會殺了安克姍娜,他如果不是打算挾持她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就一定是打算將她推下地鐵!我得去救我的王後,我一定要去!”
圖卡將阿吞推下了車。
他沒用太大力氣,因為他是他最喜歡的寵物。
“藍魔”被開到最大馬力,風馳電掣,一眨眼就沒了影;一隻小猴子沒命地追逐它,邊追邊哭,淚流遍體;可憐他將四隻手腳掌追出了斑斑血跡,卻也隻能眼睜睜望著“藍魔”載著他年少的主人越馳越遠,漸漸脫離了他目之所及。
第八章
阿吞連滾帶爬地竄上通向威廉爾地鐵道的升降梯時,與3000年前一模一樣的恐懼、悲痛籠罩了他。一刹那他靠在梯階上發抖,但很快的,這隻渾身汗濕的小猴子又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他終於以最快速度趕到了地鐵道,地鐵停在不遠處,像墳塋紋絲不動。
“主人……?主人?”阿吞四肢癱軟地挪動,眼前圍觀的過客將他嚇傻了。他仍然記得3000年前,當他同樣虛弱無助地奔至叢林時,他也看到過這樣一群人,他們圍在少年法老身旁,18歲的少年被正麵放置在綠蔭下,鮮血汩汩地自他腦後流出來。英俊而深得人望的霍倫希布一身戎裝,正指揮眾人不要將法老暴卒的消息流布出去;他向大家解釋:王被從高空掉落的一顆鬆果砸死了。他又說,這麽荒唐的死法當然不能成為眾王之王的死因,我們不妨說王死於突如其來的惡疾。眾人唯唯諾諾,沒人敢於注意真正的凶器——那沾著血跡的擲石機,就丟在不遠處,被幾片灰色樹葉遮蓋著。
“凶手!霍倫……希布,凶手!”
3000年前,阿吞猛跳到軍事統帥麵上,抓破了他臉。
3000年後,這隻猴子茫然而疼痛地在人群之外爬來爬去,他想要擠入人群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另一麵,他又覺得完全不必再看。看什麽!?誰能忍心將最悲傷的場麵重溫一次?阿吞完全軟綿綿了,“撲通”歪倒地上,這個角度使他透過一條條顏色各異的褲管,見到隻鮮血淋淋的右手,手背上留了個血印子。
他沒能阻止他。
現在,他在為他之死哭泣。
猴子“嗚嗚嗚”地哭著,淚眼朦朧中,心內突然閃過雷電——凶手!凶手在哪?霍倫——希布!霍倫——荷倫!荷倫?!他警惕地翻身躍起,匍匐地上,像貓一般謹慎與輕盈。阿吞很快找到了荷倫,他一臉青白地靠在柱上,左眼紅腫,懷裏抱著飲泣的安然。
“做了什麽,天!我們做了什麽?”安然小聲重複。
荷倫一語不發,手指抽搐得厲害。
“荷倫?荷倫……!”安然更緊地貼住這個年輕人。
凶手!阿吞一個虎跳!要咬住他的脖子、喝盡他血!是他、是他……殺人者!圖卡沒了……圖特沒了,圖坦卡蒙,再次沒了。
阿吞剛跳起,就被一雙溫暖、穩定的手抱入懷內,手指間散發著香甜的氣息。他掉頭一看,有隻蔚藍的眸子正透過黑發悲傷而慈愛地望著他;屬於這個人的另一隻深紫的眼,像是已望入了3000年前的埃及密林。
“D……”阿吞滾落淚水。
“我目睹今天發生的所有事。”D輕聲說,“圖卡先生簡直瘋了,他衝上來抓住安然小姐要帶走他;當然荷倫先生不允許他這麽做。荷倫遭到了圖卡非常猛烈的攻擊。當圖卡一拳砸在荷倫眼睛上,我甚至想到該為荷倫裝一隻怎樣的義眼。縱使安然與荷倫兩人合力,仍敵不過暴怒的圖卡。不過……很不幸,圖卡第37次揮拳時,被荷倫閃過;而荷倫背後就是飛馳過來的地鐵,它撞到圖卡先生的頭部,將他拖帶了10米遠,無人能在這種情況下生還,即便是眾王之王。”
D的話語非常緩慢,清晰,以至缺乏感情。
他沒有必要向阿吞描繪圖卡腦漿迸裂的慘狀;及時趕到的清潔人員和好奇的觀眾也令阿吞喪失了“觀看”主人死狀的可能。
悲哀的事,不必看了。
10米多長的血跡,清洗後隻剩下淡淡的紅痕。
“又是我錯……又是我錯!我可以阻攔他,原本可以!”阿吞哭泣著說,肩膀在D懷中聳動。
D沒有回答,隻是淡淡一笑。
——沒人能阻攔圖卡,從他被阿吞告知他曾是埃及法老、眾王之王那一時,命運的輪盤便開始旋轉。他本能做個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豪門公子,他了解自己全部優點,也清楚自己的缺點;但“眾王之王”四個字令他喪失理智,他還以為真的找到了他的王後:安克姍娜呢!
或許安克姍娜真的存在,或許她還隻是個未曾被他注意過的小女孩,此時正在為他突然的死亡痛不欲生。
圖卡不知道了。
他不明白,人人都得重新開始,人人都有自己的安克姍娜,她是真正愛你的人,而不是你一廂情願愛著的那個。
圖卡已不需要知道。
“地鐵障礙已清除、障礙已清除……恢複正常運行、正常運行……由於我們的工作,為您帶來不便,敬請原諒、原諒、原諒……”
喇叭裏傳出甜美的女聲。
人們熙熙攘攘地流入地鐵,瞬間將全部座位占據。
阿吞目不轉睛地望著堅硬龐大的車頭,突然呲牙笑了笑。“D,”他小聲說,“下次……還幫我。”
地鐵轟鳴啟動,有個瘦小的金色身形影子般竄入軌道!
“阿吞——!”D高喊道。
人人在瞬間,似見到個七、八歲的金發男孩一頭朝軌道內撞去。D伯爵衝去拉拽,隻來得及觸摸到他柔軟的毛發。
“轟——”地鐵再次停頓。
下次……還幫我找到他;下次,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將不再與你結識,我將默默守侯,願你平淡著活到遲暮。等待下次,無論……是否又是3000年;您遞給我的溫暖手指,令這一切值得等待。
一隻猴子的屍體橫陳軌中。
尼羅河碧藍的水流上,飄來金色蓮花。
——第一話完
第二話Deceased——死者第九章
金色夕陽下,大群蝴蝶自彩窗騰空飛出,觸須搖蕩風中,它們張開羽翼,華彩班駁、恍若一夢。蝴蝶織成巨網,啪啦啦盤旋高空,倏爾無影無蹤。彩窗內睡著個金發少年,卻已死去。
D伯爵醒來後第一件事是給買賣占上一卦,這是他多年來的好習慣。他靠在床頭懷抱沙盤,閉著眼用簽字筆在上麵亂塗。伯爵本能地感到他今天會接待一位貴客。“Decea……”白絲內衣的袖口掃亂最後三個字母,但這不妨礙D看清整個單詞。“是Deceased,死者的意思。”他撇撇嘴,顯然“死者”是個不吉利的詞,它令迷迷糊糊的D伯爵一大早便心情不佳。“再睡個回籠覺吧,大冷的天,不用準時開門。”才這樣想,就聽一陣“啪啦啪啦”的聲音,小P飛了進來!這回,小P直接撞上伯爵的臉,他把它從鼻子上揪下來時,聽見小P說:
“開張啦!有客人。”
“歡迎光臨。”
D籠著手把客人迎了進來,原來是位老主顧。
站在D麵前的,是個二十五六的青年,盡管天氣很冷,他仍然穿得單薄,袖口幹幹淨淨,金黃的卷發遮著小半個臉,發稍垂落到嘴唇旁,像是沒來得及仔細梳洗,淺灰的眸子激射出憤恨的光,這情緒與他個人的精致風格很不協調。“瞧!”青年狠狠把本時尚雜誌摔到桌上,吼道,“又是八卦新聞!他們又說我和模特有染。這回是joe、kedrt和sady。真該死,時裝設計師就一定要與女人不清不楚嗎?為這,母親再次要求我結婚。唉!她不想兒子整日給人指著議論。”青年頹唐地坐倒,低著頭,漂亮的臉孔埋入雙手,頭發從手旁垂落;雜誌封麵上印著他笑吟吟的臉:一個月前,他第3次拿到服裝設計界最高獎“夢幻之都”,而今又第30次被無中生有地暴出醜聞。
“青年設計師伏德士電梯激情!”
“名模有孕——伏德士的私生子?”
“伏德士自稱腳踩三條船!”
“爭風吃醋,伏德士大打出手!”
連日來,小報記者就以編排這些為樂,這也令最愛看熱鬧的服裝界樂不可支。3年前伏德士一鳴驚人,初出茅廬就奪走“夢幻之都”,業內人士無不又羨又妒,很多人宣稱伏德士不過一時走運,說“早開的花朵也會早早凋謝”,但這青年人用三連冠的成績打破了同行惡意的揣測,一再創下設計史上的奇跡。就連D伯爵,也曾為得到一件伏德士親自設計的旗袍而趕去競標!
“伏德士先生,您不會是專程來鄙店抱怨的吧?”D伯爵遞上碧羅春,問。
“joe、kedrt、sady,說真的,我哪看得上?真要找妻子,我必定娶天下最美麗、最珍貴的女人!她一抬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非得把我完全迷住不可!”伏德士又憤憤地說了幾句,這才勉強穩定情緒,抬頭回答D:“哦,對不起。我來看看有什麽新品蝴蝶。您上次賣給我的夜迷蛺蝶和星點弄蝶太美了。沒有它們的啟發,我恐怕拿不到‘夢幻之都’!真美啊……吹彈可破,風一來,就飄飄然地飛上天。伯爵,蝴蝶之美,人造不出來。我就算把服裝設計得再漂亮,回頭看看她們,還是自慚行穢。”
“您真是愛蝶之人。”D禮貌地點點頭。
深紫的光澤在他右眼裏流閃,D沉吟片刻,撩開遮在眼前的黑發,含笑盯住伏德士,問:“巧得很。鄙店新進了一隻名貴蝴蝶,被稱為‘夢幻之蝶’的,不知您願意看看嗎?”
夢幻之蝶?這四個字猶如閃電重重打在伏德士心裏,使他突然顫抖起來。“當然,當然要看!她在哪?”伏德士低聲問,緊張地轉頭尋覓。
“那樣精美的上品,自然不會放在外麵。”D微笑道,他站起身,提了純銀小馬燈,引領伏德士說,“請隨我來。”
幽藍燈光的牽引下,伏德士跟著伯爵在曲折走道裏穿行。他從沒想過,唐人街117號——狹窄的門麵裏,竟藏了如此迂回的結構,走了大約1刻鍾,仍像沒個盡頭。奇怪的芬芳飄蕩周圍,使伏德士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詳與迷離,仿佛墜落入沉沉的、幽藍的海水,呼吸著水底蝴蝶的香氣。
“伯爵,這是什麽香?”伏德士恍恍惚惚地問。
“是從遙遠中國購入的迷迭香,每克價值5千美元。它能幫您更好地欣賞鄙店寵物。”D介紹說。
“還有多遠?”伏德士又問。
“快了。”D笑道,“您若覺乏味,請容我先為您講講該蝴蝶的來曆。她叫金斑喙鳳蝶,是中國武夷山特有的品種。早在1961年,中國郵電部準備發行20種中國蝴蝶的郵票,根據專家意見,其中必須有一枚金斑喙鳳蝶郵票。但國內找不到這種蝴蝶標本,圖案設計者不得不借助外國資料。當時,在英國倫敦皇家自然博物館裏,講解員驕傲地說:“全世界隻有我們博物館裏才有金斑喙鳳蝶的標本。”說到“驕傲”二字,D露出輕微的鄙夷,而兩次提及“標本”時,他的臉色都在瞬間變得非常難看,像被人扼住喉嚨,難以呼吸。
“伯爵,您不舒服嗎?”伏德士關心地問。
“沒有。”D提高馬燈,冷冷道,“目前世界僅有20隻合法的金斑喙鳳蝶標本,互聯網上其標本售價每隻30萬美元。要知道,她是最難采集的蝴蝶……”
“我不要標本,我討厭標本!”伏德士停下腳步。
聽伏德士這樣說,D恢複了溫文的微笑。“請放心,她是活的,全美國隻此一隻活生生的金斑喙鳳蝶,您馬上就要看見它了。”
D伯爵止步於一扇琉璃門,門上雕刻著千萬隻浮凸的蝴蝶。羽翼、觸須、複眼無不惟妙惟肖,令伏德士張口結舌!他收藏、飼養蝴蝶近十年,所知蝶類不下百種,此刻望著門前靜止的浮雕,卻首次慚愧於自己的淺薄。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多麽美妙和奇特啊。蝴蝶似在青年人眼前翩翩起舞,環繞他、親近他、安慰他,用粉藍、紫金、銀白、雅灰等各種顏色來誘惑他。伏德士深深呼吸著,從蝴蝶身上他聞到了萬種花香,D伯爵淡淡的聲音突破層層香氣,直滲入他耳內:
“這是黑脈蛺蝶。”
“這是波紋黛眼蝶。”
“木蘭青鳳蝶。”
“濃紫彩灰蝶。”
“而這……是獨一無二的皇後,夢幻之蝶——金斑喙鳳蝶!”
琉璃門轟然開啟,伏德士突然渾身冰冷。他從沒經曆過戀愛,瞬間他感到愛情來了!愛情是隻涼絲絲的嫵媚的手,直探入他身軀裏,將青年人的靈魂纏繞成絲,再把這軟綿綿、亮晶晶的魂魄之絲從他眼睛、鼻子、嘴唇裏慢慢抽出來,令它擁有蝴蝶的翅膀,能自由起舞!伏德士看見,屋子穹頂之高,超出他的想象,屋裏散發著凜冽的寒氣,一個女人:是的,一個稀世美女,正在疾速飛翔!她身材嬌俏,麵目玲瓏,頭微微昂著,像是隨時要飛到更高處去,她張開雙臂時,便給人看見了身上蓬鬆、寬大的衣裳,袖長足有身高的三倍!袖翼邊緣,點綴了閃著幽幽綠光的絲線,前袖處精織著弧形金綠色的細帶,後袖繪製了金黃如太陽的圓點,教人覺得她每一飛舞,都在撞擊金燦燦的陽光。女人纖細的腰上,緊束著月牙形的金腰帶;腿則是修長有力的,裸露的皮膚呈淺棕色,齊膝的金黃長靴使她更顯高貴。她忽而直衝屋梁,忽而翩飛低行,忽而飄舞長袖,忽而又近到伏德士跟前,笑嘻嘻拿鼻尖往他嘴唇上一蹭。當他試圖握住她腰身時,她卻閃電般從他手掌裏溜走了!
“D、D,”伏德士結結巴巴地求助,“這是誰?我從不知你店裏竟藏有這般美人。”
“鄙店專營寵物,從不曾藏著什麽人。”D伯爵微笑著糾正,“您所看見的,隻是一隻蝴蝶。”
“蝴蝶?”
“不錯,是罕見的金斑喙鳳蝶。我三個月前去武夷山旅行,正碰上她從蝶蛹裏誕生。當地有很多偷獵者,為免使她遭受厄運,我收容了她,答應給她找個好主人。伏德士先生,”D再次強調,“這是隻珍品蝴蝶。”
“我、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伏德士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離開那飛翔的女人。而她也似讀懂了他的愛戀,就也把秋波送向他,她甚至徐徐飛落,雖然站在D伯爵身旁,身子卻朝伏德士微微傾來,無聲地傳遞召喚。
“假如您願意成為她的飼主……”
“願意!當然願意!”伏德士迫不及待地說。
“那麽請在契約書上簽字,並繳納一定費用。”D伯爵將契約書遞給伏德士,“請仔細閱讀上麵條款,遵守契約,否則本店對所售物品及後果概不負責。”他像往常一樣說,每到此時,D伯爵才真是店主模樣。
“費用?要多少?”伏德士趕忙掏出支票簿。
“金斑喙鳳蝶是無價之寶,因為她很喜歡你,我才將之出讓。”D伯爵輕輕笑道,“費用麽,請在一周內送20盒慕司蛋糕過來吧,要新澤西街上甜甜坊裏特產的奶油慕司喲。”一談及蛋糕與甜點,D整個人便顯得說不出來的可親可愛,笑眯眯的眼睛裏閃著熱切的渴望。
20盒慕司蛋糕……天,他一個人吃?
伏德士忽然想起,他從不曾在寵物店看到過店主人與客人之外的任何人。D像是生生從天上掉下來的,從不曾對人談及身世與親戚。
“好、好,我一定準時送到。”伏德士連聲說,一麵的,他牽住美人的手,稍微用了點力氣,以確認她確實是自己的。既然伯爵說她是隻蝴蝶,好吧,那就是蝴蝶。
“唐人街117號D伯爵寵物店茲售給伏德士·洛克先生金斑喙鳳蝶一隻。請嚴格遵守以下條款:一、不得令買主之外的人看見她;二、時常熏香,按時喂給她新鮮的露水與花蜜;三、不得有任何傷害該蝴蝶的行為。”最後一條使伏德士啞然失笑!怎麽可能?誰會忍心傷害她?“我會把她當了眼珠子來愛護。”伏德士一邊說,一邊毫不猶豫地在契約書上簽了名。
“好。”D伯爵瀏覽了遍契約,“她是您的了。本店有責任告訴您金斑喙鳳蝶的家世。她是金斑蝶Danauschrysippus的後代之一,Danaus有50種後代……”
“算啦!”伏德士笑嗬嗬打斷伯爵的話,美人在懷,他可沒耐心聽D說生物知識,“我可以帶走她嗎?”
“自然,請好好珍惜她。”D伯爵做了個“請”的手勢,照例送買主一小盒迷迭香,以便他在家時,也能很好地觀賞從唐人街117號購得的寵物。伏德士邁出店門時,D伯爵拱手說“歡迎下次光臨”,不過顯然伏德士沒聽見D說話,他滿腹心情都牽掛在身旁的美人上,他用生平第一次柔軟和深情的聲音輕輕呼喚:“喙鳳、喙鳳。”美人甜蜜地偎依著他,深棕的複眼裏幻化出無數伏德士的影子。
“小P,你說伏德士先生還會來我們這兒嗎?”D伯爵袖手問,唇邊翹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烏黑的直發覆蓋了右眼裏漫天銀河。
第十章
伏德士再沒去唐人街117號,他再沒購買任何一隻蝴蝶。“喙鳳”將他完全捕捉了,她美麗茫然的眼睛似一張無邊無際的網,把他網在中間。迷迭香夠伏德士用兩年,這香料成為他不可少的寶貝,就像他隻要離開喙鳳一天,就會渾身不爽快。“愛情、愛情……”伏德士每日忙於調製蜜露,用銀勺一勺勺喂給喙鳳,愛情使他心裏沒有一根發絲的空餘。喙鳳靠在他懷裏,她從頭到腳都流散著尋常女人絕不會有的清新與芳澤,她也有其他女人難以模仿的高貴,像個真正的皇後。假若伏德士因為工作晚回來,她先會在門旁安安靜靜地等待他,內心的憂傷反映到麵孔上,令她光潔的皮膚也枯澀起來;而一旦聽到他——她愛人汽車的鳴響,那一聲響,就激活了她整個靈魂,激活了她從發絲到手臂、從手臂到腰身的每一縷經脈,她驟然飛上高空,如繁麗的燈光在屋內盤旋。她不輕易給他碰到自己,作為對他晚歸的懲罰;她拒絕吃他調製的蜜露,用來表示自己的不滿。那麽高、那麽快、那麽優雅的飛舞,怎不使年輕而浪漫的伏德士癡戀成狂!
兩個月後,伏德士能聽到喙鳳說話了。
他聽到她在自己耳邊喁喁私語,傾訴愛戀,他聽到她驕傲歡樂的歌聲,伴隨著夢幻之蝶的夢幻之舞;他聽到她尖銳的哭泣,倘若他有一丁點怠慢,她就會把龐大的衣袖鋪開,蓋住自己的身體,她一麵哭,身子一麵不住地顫抖,他想碰她時,她就搖搖晃晃地飛上天,像個不能自持的小女孩。定要他再三賠禮,她才肯原諒他,她才又一次收斂衣裳,恬靜地在他懷裏睡去。
“喙鳳,為什麽D說你是蝴蝶?”伏德士好笑地問。
喙鳳把長發在他胸前輾轉,小聲說:“我本來就是。”
“哈哈!金斑喙鳳蝶嗎?哈哈。”伏德士忍俊不禁。
“是。”喙鳳卻很認真。
“一家子蝴蝶?”伏德士故意打趣。
喙鳳點點頭:“我有49個姐姐。”
這話更使伏德士大笑不止,一麵笑,一麵迷亂地親吻著女人的柔滑。
“你是我唯一愛人。”伏德士說。
“你隻愛人?”
“啊?”
“我是蝴蝶,你便不愛了嗎?”
“愛、愛!”伏德士怕喙鳳生氣,趕忙投降。
“蝴蝶我也愛,隻要是喙鳳就好。”伏德士這樣說。
那之後他雖未結婚,卻成了居家好男人。起初他堅持每日十點上班,漸漸的卻連班也懶得上;無論外麵有何應酬,下午五點他是定要往家裏趕的,因為假如喙鳳未在日落前見到他,就少不得要發脾氣。他是那麽愛她、寵著她,喜歡她每種神態,“金斑喙鳳裝”因此成為新一年伏德士設計的主打風格,他望著那些翩翩的穿著喙鳳般衣裳的女人在T台上走來走去,心裏充滿了自豪與蔑視。她們沒一個有喙鳳般的貴族儀態,那是自然生成的,無人能及。
“喙鳳是我一人的。”伏德士按住起伏的胸口,想。
他多想大聲告訴全世界這一點,想叫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女人的姿容,不過,根據契約書,這不被允許。
伏德士第四次成為T台焦點,“夢幻之都”第四次被他擁入懷中,盛譽與嫉羨接踵而來,同行們酸溜溜地說評委會該給伏德士頒發個終身成就獎,他們暗暗詛咒這個僅隻27歲的青年就此達到事業的顛峰並從此一蹶不振,他們再不想看到服裝設計界任何獲獎名單上有他的名字,另一麵,因為伏德士拒絕參加頒獎儀式後的盛大酒會——那得在晚上6點半後舉行,業內人又多了個非議他的借口,他們說他目中無人。缺少主角的酒會開得索然無味,霓彩閃著寂寞的光澤,最美麗的名模和最美麗的“金斑喙鳳裝”也無法令它變得更熱鬧些。一向與伏德士要好的模特sady甚至借著酒醉摔了杯子,趴在桌上哭道:
“他肯定有人了!”
“他有個女人,他親口告訴過我,我卻以為隻是笑話!”
“真該死!我發誓他現在定在與她幽會!”
好事的小報記者當夜駕車溜到伏德士私宅去窺探,他們用上了偷窺的紅外線望遠鏡,教人失望的是從望遠鏡裏,人們看見年少得意的設計師獨坐在靠窗的綠轉椅裏,月光又藍又白,落在他秀氣的臉上。伏德士身著純白襯衣,扣子解開了三顆,袒露出一小片胸口。他左手捏著個高腳杯,杯裏盛著金黃的果子酒,他把杯往空中舉了舉,一飲而盡。酒、月光和泛濫的榮譽令他越發俊美,玫瑰的雙腮上浮著飄飄然的滿足。
“快!鏡頭,拉近些……他手上,對、手上有東西!”
“是什麽?”
“再近些!快!”
原來是隻蝴蝶,正停在男人右手食指的第二個指節上。
伏德士把右手擱於胸口,蝴蝶之翼間或輕輕拍打他的白皮膚。
“喝吧,愛人。”看口型,伏德士在說這句話。
人們麵麵相覷,隻好用設計師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嗜好來解釋一切。這個晚上,小報記者們唯一的收獲是偷拍下一張照片,相片紙留存了神秘、安靜的一幕:一隻美妙無雙的蝴蝶低頭親吻美少年細長的手指,伏德士陶醉的笑意與蝴蝶燦爛的金斑花紋都異常清晰。照片被刊發於《T台界》封麵,難得買非甜點類雜誌的D伯爵專門為此去買了期《T台世界》,他小心翼翼把照片剪下來,凝望了好一會兒,才夾入日記本,在那一日——2015年5月21日的日記中,D寫道:
“可憐的喙鳳呀,竟找到個這麽愚昧的主人。人類的癡愛,早晚會帶來災難。伏德士要完了。”
D的話如讖語,伏德士果然就要完了。
噩運之神終於聽見設計界多數人的請求,反過頭來專心收拾伏德士。他首先讓伏德士的財務主管受人收買,學會了做假帳,又令競爭對手順利挖走joe、kedrt等好幾個專給伏德士作秀的台柱子,接著他直接誘惑伏德士本人,令後者神差鬼使地買下大片棉花園,這花掉了伏德士大半儲蓄,緊跟著他鼓動起一場少見的龍卷風,摧毀了剛到青年人手裏不足4個月的園子,等sady也黯然神傷地離開伏德士公司時,天才的設計師才勉強抽出點時間,從喙鳳的胸脯上抬起頭,望望他引以自豪的夢幻企業——那時它真成了一場夢!華麗的外殼下空空如也,假若說還有些什麽的話,剩下的隻是財務主管留給他的一疊債單。喙鳳把手指從袖裏伸出來,她一麵承受著伏德士貪婪的親吻,一麵心算債務總數,結果是還清債後,她主人伏德士帳上還餘3152美元4美分。
迷迭香快用完了。
1克迷迭香價值5000美元。
難以名狀的恐慌撞擊著喙鳳,她更緊地抱住伏德士,像是怕他會生出殘酷的翅膀,飛入她追不上的高空。
“沒關係。”伏德士汲取著女人頸上漂流的香氣,自信地安慰她,“我是最棒的,一切都能重新來過。”
“是、你是最棒的。”喙鳳喃喃問,“我是蝴蝶,你……?”
“一樣愛、一樣愛。”伏德士哈哈大笑。
第十一章
伏德士宣告破產!這個消息令青年人最後一次登上《T台界》的封麵。他不再春風得意,他從沒像現在這麽憔悴、消瘦、黯淡無光。金發亂糟糟地搭在臉上,眼睛灰蒙蒙的,照片上伏德士一手遮臉,似在拒絕記者。一篇名為《昨日江郎今何在》的專訪報道說:“江郎才盡之說,正適合用在伏德士先生身上。今天是他初次贏得‘夢幻之都’的五周年紀念日,就在今天,伏德士被第12家設計公司拒絕延聘。人們已經看慣了‘金斑喙鳳裝’,事實證明這類衣裳隻適合被猛地一次搬上台。過於繁瑣的邊角使它注定不能走向大眾,也絕無潛力市場。我們天才的設計師筆下,除了金色斑點,再沒有第二樣東西。他已是個過氣的可憐人!伏德士一度給世界看見奇跡,如今我們回報他的,隻有無限同情。”
D伯爵站在報攤上翻了翻《T台界》,轉麵問小P:“是否該把喙鳳要回來?”
小P沒吱聲,胖胖的臉上蹙著難受。
“等等吧,無論如何,伏德士沒有違反契約。”D伯爵自己做了個回答,不停步地走向西街的威爾士甜點房。草莓巧克力的香氣正遠遠地誘惑著他,以至他沒注意到有個漂亮女人與他擦肩而過,踩著足有10公分鞋跟的金色長靴“噔噔噔”地往南去——南麵,住著一文不名的伏德士。
“隻有我還會來看你!”敲開伏德士的房門後,sady蹭掉靴子,翹起她裹著黑絲襪的腿。幾年前,就因為這雙腿,伏德士對sady另眼相看。但事過境遷,青年隻是呆呆地坐在一旁,任她幾乎繃直了每根腳趾,也毫無反應。
“你個敗家子!”sady從手袋裏掏出一張照片和一張支票拍在小桌上,“沒有錢,你拿什麽設計衣裳?拿什麽勾搭女人?拿什麽買麵包、蛋、火腿和水?更何況你還是個愛喝19世紀紅酒的混帳!喏,”見伏德士仍不做聲,sady把支票與照片朝他推了推,“6萬塊。Midde要向你買個東西。”
“東西?哈哈……我還有什麽值6萬?”
“6萬隻是定金。市價是30萬,Midde願出35萬。”sady起身光著腳走了幾步,停在伏德士跟前,彎腰說,“是蝴蝶。”
“蝴蝶?”伏德士搖搖頭,“什麽蝴蝶?”
“裝傻!”sady晃晃照片,“金斑喙鳳蝶,瞧這!”
伏德士怔了,像在看一件完全陌生的玩意兒。不錯,照片裏的人是他,那是他事業達到顛峰之時!可手指上的蝴蝶是怎麽回事?伏德士記得在哪裏見過它,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別說它不是你的,全美國再找不到第二隻活的金斑喙鳳蝶。這是你唯一東山再起的機會,有了這筆錢,你就能重新來過。再拿一次‘夢幻之都’,阿德……”sady把高聳的乳房輕輕摩擦他鼻子,“叫見風使舵的記者們都見鬼去吧!多一次‘夢幻之都’,他們就又會把你捧上天!”
伏德士突然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被sady曖昧的舉止嚇著了,神色仍木木的。
“死鬼!”sady嗤笑道,收起照片,留下錢,最後說,“midde嫌那蝴蝶太嬌貴,他沒精神養。還是做成標本穩當。我說做這事伏德士可拿手了,嘻嘻。”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關上。
6萬元、6萬!
伏德士揉揉眼睛,回過神來,家裏多了6萬!他好久不知道原來錢是這麽件使人快活的東西,連日的饑謹一時全在他肚裏發了作,它們滾翻著、擁擠著,要從他口裏、鼻裏、耳朵眼裏飛出來,撲到外麵的咖啡館、飯廳、名表店與酒吧去。“喙鳳!喙鳳!”伏德士抓起支票跑向臥室。是了,他要給妻子看看這筆錢,將她抱入懷,再次承諾一切會好起來,會令她再度享受到最甜的花蜜、最純潔的水,用最精美的首飾來裝飾她每寸肌膚,以表達他對她不能重複的愛情。伏德士簡直能想象到喙鳳歡樂的眉目,想象到她將與他交頸摩擦、用細細的發絲拍打他胸膛,她茫然神秘的眸子裏,也會多出別樣光彩。多好、多麽好,壞運氣到頭啦!伏德士霍然推開臥室門,他發現屋裏空空如也。
喙鳳呢?
喙鳳?
伏德士慌張地喊道:“喙鳳?!”
沒一個聲音回應他。
屋內靜悄悄的,與尋常不同,少了他至愛的人之外,像還少了點什麽。伏德士疑惑地鼓動鼻翼,他感到有一種他非常熟悉的氣息正在漸漸遠去,就像他原本生活在個馥鬱的花園裏,如今全部鮮花卻在瞬間枯萎、消失得快沒了痕跡!伏德士感到奇妙的難受,他聞到空氣裏流蕩著死亡的、酸澀的氣味。這使他恐懼,使他更想早一刻見到喙鳳,以證明自己絕非獨自活在死寂中。
“喙鳳、喙鳳!”伏德士徒勞地高喊。
迷迭香將盡了。
夢幻將悄悄消失,被殘忍取代了位置。
迷迭香將盡了,為什麽人類的愛,一定要借助夢幻之力?
伏德士“呼啦”掀開了被子,他看見被子下麵,臥了隻體長30毫米、雙翼展開約110毫米的蝴蝶,翅上鱗粉閃著綠光。前翅有一條弧形金綠斑帶;後翅中央有幾塊黃金斑塊,後緣有月牙形的斑點,後翅尾狀突出細長,末端一小截顏色金黃——金斑喙鳳蝶?伏德士揉揉眼睛,它仍然一動不動地臥在床上,果然是金斑喙鳳蝶!伏德士屏住呼吸,惟恐不小心驚走了它,丟掉了將到手的35萬,他慢慢、慢慢地低下身去,攏著手掌,灰色眼睛裏凝著許久不見的專注——喙鳳莫名其妙地望著自己的愛人,奇怪他為什麽要露出這種神態,她還以為他又有了什麽逗樂自己的新花樣呢,於是就安安靜靜地等待他給的再次驚喜。她用迷人的複眼望著他,在心裏呼喚他的名字,又頑皮地搖搖手臂:瞧!她一動,他就緊張得不得了,緊張得像要把呼出來的氣又吸回去。“不用那麽嬌縱我,我的愛人……我愛的,伏德士,我愛的、愛的。”喙鳳甜蜜地低聲道,卻不知愛人已聽不見她的話。
伏德士猛地將手掌按了下去。
撲住啦!他空手就撲住世上最難捕捉的蝴蝶啦!
“那麽粗暴喲!”喙鳳嘀咕一聲,他弄疼了她肩膀,她正欲撒嬌,卻感到他用堅硬的手掌扼住她胸,大力地一壓!
“咕嘟……”一口血氣直衝入她口腔,令她險些暈厥。
伏德士滿意地笑了。
他笑著捉起這隻稀世之蝶、夢幻之蝶——金斑喙鳳!經過方才一捏,蝴蝶胸口已癟下去一塊。伏德士很慶幸自己還記得高中生物課的知識,這麽做能破壞蝴蝶的平衡力,使它再也飛不了。
“行、這就可以去買製作標本的展翅板、昆蟲針、壓條紙和幹燥器了。”伏德士拍拍手,安心地笑道。
喙鳳感到生命正從她胸口靜悄悄地流去,她用盡氣力撲騰手臂,從衣袖上抖落芬芳的粉塵,黑發上濕漉漉地沾滿了汗水,她原本淺棕色、含著高貴的野性之美的皮膚,此時也透著說不出來的虛弱與蒼白。喙鳳低頭看到有透明的血液從她乳房邊上滲出,這雙乳房曾被伏德士愛撫過多少回、讚美過多少次啊,他曾經用晨曦下的阿爾卑斯山來形容它,他答應過會像愛護眼珠子一樣來愛護她的!他卻像撣落一顆灰塵般,隨手這樣一捏!有超出身軀外的、更劇烈的疼痛撞得喙鳳的頭顱嗡嗡做響,她的掙紮隻導致了一個後果:伏德士回頭看看這隻色彩斑斕的蝴蝶,皺皺眉說:“怎麽?還能飛嗎?對啦!”他記起什麽來似的,幾步跑到門外去。回來時,伏德士手裏多了捧濕沙土,他找到個透明的玻璃器皿,將沙土一層層謹慎地鋪好在其中,接著他捏著金斑喙鳳蝶的小腹,把它放入器內,使它睡在潮濕的沙上。她眼睜睜地望著他將一層又一層地濕土再度覆蓋住自己,他要活埋她了!喙鳳忽然記起來,這是使她身軀——不,是使她屍體軟化的一個方法。用濕沙掩埋她身,埋三四天再取出來,製成的標本就不那麽容易幹裂、破碎。
一層土,湮沒了喙鳳的雙腿。
她飛旋的修長的腿。
一層土,湮沒了喙鳳的腰。
她柔軟的纖細的腰。
一層土,湮沒了喙鳳的手臂。
她圓潤的靈活的手臂。
又一層土,生生打在喙鳳嬌嫩的麵孔上,打入她眼睛。
那善睞的一對複眼,慌張地望著正專心致誌想要殺害她的、她的愛人。
“我愛你啊……”喙鳳虛弱地想,微小的一顆淚滾入土裏,濕土令她難以呼吸,方才受損的胸口成倍地疼痛起來。
伏德士把蝴蝶草草掩埋好便匆匆離開了。他想或許喙鳳有事出去了,最好在她回來之前,他能將35萬美金弄到手。他想好了要安排個怎樣的燭光晚會給她,並且麵對麵地遞給她一枚求婚戒指,再次說:“你是我……唯一愛人。”
蝴蝶還未死。
喙鳳還未死,她不想死。
她試著掙紮求生,從濕土裏昂起她的頭顱。裝迷迭香的小盒子距她有10米遠,這10米成了喙鳳一生最漫長、最艱苦的旅途。粗糙的石沙令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受傷,細細的無色的血從腿腳、腰身、麵孔、手背上往外冒。喙鳳生平頭一次怨恨為什麽自己有那麽龐大的一套衣裳,它被沉重的泥土壓住,迫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將它從碎石下扯出。她搖搖晃晃地朝小盒子走去,視力正漸漸消退,小盒上精製的花紋漸漸模糊,她長發散亂,跌跌撞撞,支撐著這個死了一大半的身軀,一步步朝迷迭香挪動。“或許、還剩一些……香吧!還剩些吧。”喙鳳這樣想。死亡突然變得不那麽重要,她逐漸死灰的複眼裏浮現出個金發美少年的影子,是他啊!他曾用全部的愛來關注她、稱美她……假若要死,至少,要用個他喜歡的樣子,死在他麵前哪!要用……那個樣子。
喙鳳撲通一聲摔入迷迭香的小盒裏。
她做完了此生最想做的、也是最後一件事,她滿足地放棄地鬆開了四肢。
盒子“丁當”地摔落地下。
喙鳳隨之摔落:觸須成為了頭發、羽翼成為了華衣。
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原本豐滿的乳房受到嚴重的損害,肋骨斷了四根。她蜷縮身軀,從鼻唇裏流蕩出極之輕細的呼吸。惟有金黃的衣裳仍像早先一樣舒展、美麗、撩人心魂。
女人無能為力地等待著。
不知將等到的是愛人還是凶手。
第十二章是的、我討厭標本。但假若它能值35萬,就算再討厭它的人也不會拒絕親手製作一次蝴蝶標本。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有了錢便能重新來過,喙鳳,我們可以重新來過。
我是最棒的。
我是最棒的。
伏德士興衝衝跑回家,一瞬間他似乎見到受傷的喙鳳無助地躺在地上,哀哀地望著他。“喙鳳!”他急切地喊道,心疼地箭步上前,抱起了她纖巧的脖子,將她頭顱擁在自己懷裏。“太悶了,得透透氣,實在太悶了……是什麽這樣香?”伏德士推開窗,窗外夕陽爛漫、涼風習習。
“喙鳳!”
落日光芒萬丈,擊打在彩窗之外。
“你很快就會好起來,喙鳳!”
伏德士回頭去看,哪還有人影?
那橫在地上的,分明是一隻瀕死的金斑喙鳳蝶。迷迭香最後的浪漫,已被一陣晚風吹散。留在伏德士眼內的,隻有愛人依稀的殘影;他揉揉眼睛,嘀咕道:“做夢了嗎?哎!真能耐的小東西,居然能從沙子裏跑出來!”他彎腰把輕飄飄的蝴蝶拾起來,用鑷子夾住她翅膀,仔細地分開了。他選擇了一枚大小合適的昆蟲針,比了一比,將它從她中胸背部正中插入——喙鳳疼得一哆嗦,那差不多是她還活著時最後的感覺,她被刺穿了,銳利的針頭通過她雙腳之間穿出,將她固定成手足撐開的模樣。
喙鳳被放在厚1.5厘米、寬8厘米、長20厘米的展翅板上,伏德士將她沿著深1厘米、寬1.5厘米的溝槽插到軟木板上,使她的身軀正好置於溝槽內。他展開了她衣裳,一麵照著生物書念道:“翅的基部要和展翅板的平麵平行,使前翅後係跟蟲體成一直角。再用兩片紙條壓在兩對翅上,每片紙的兩端用針固定。對處於溝槽中的蝴蝶腹部,要有紙片托住以防下垂。總之,在展翅整姿過程中要盡可能地保持蝴蝶的自然美姿……”
金斑喙鳳蝶的標本,總是美不勝收。
喙鳳睜著空蕩蕩的複眼,一陣撕裂心魂的哀泣,猛然自窗外從天而降!
嘩啦拉的,大批蝴蝶飛舞入窗,夕陽照不出她們的影子。
此後的事,便是聯邦警察局的事了。五天後,警察局接到報案,警署派了個年輕人叫雷恩的,去伏德士家看看,為什麽這個曾名動一時的設計師整整五天不見出門。雷恩撞開緊鎖的房門,隻見金色夕陽下,大群蝴蝶自彩窗騰空飛出,觸須搖蕩風中,它們張開羽翼,華彩班駁、恍若一夢。蝴蝶織成巨網,啪啦啦盤旋高空,倏爾無影無蹤。彩窗旁睡著個金發少年,卻已死去。法醫鑒定伏德士是溺死的,做出這個鑒定就連法醫本人也覺不好意思,因為很明顯伏德士家裏非常幹燥,他就倒在沙發邊,一旁沒有任何液體,怎麽竟至於溺死呢?
“但他、他確實是、溺死的。”法醫口吃地說。
雷恩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伏德士手邊,有隻製作了一半的蝴蝶標本。
“喙鳳、喙鳳……”
遠遠的,在身著繡花黑旗袍的D眼中,漂浮著令人不忍凝望的傷悲。
——伏德士真是溺死的?
——是的吧。
——怎麽會呢?
——記得嗎?他沒有耐心聽我把金斑喙鳳蝶的家世說完。
——這和家世有關?
——當然。要知道,夢幻之蝶金斑喙鳳,是金斑蝶Danauschrysippus的後代之一,Danaus有50種後代……
——等等!Danaus?是希臘神話裏的那個?
——不錯,Danaus就是神話裏的丹納爾斯王,他生有50個女兒,其中49個都在新婚之夜殺死了新郎,她們因此受到天神的懲罰,被關在地府深處,不斷地往沒有底的水槽裏的注水;隻有1位善良的公主沒有犯下殺人之罪。金斑喙鳳蝶從不會傷害任何人,假若有人真心愛她,她會用一生來報答。
——那伏德士之死究竟是?
——溺死吧。
假若你能回到伏德士的死亡瞬間去看看,就會發現有49隻不同的金斑蝶圍繞著他上下飛舞,有多美麗,就有多憤怒。來自暗黑之門的粉塵飄蕩不息,用49雙堅定的手捧著永不休止的忘川之水,灌注進年輕人的口鼻。
“Danaus家族向非善類,何況一旁就睡著小公主冰冷的屍身。”D伯爵淡淡說,他拍拍手,指間掉落了些斑斕的蝶粉,“很遺憾伏德士違背了契約,每個來唐人街117號的顧客,都該想清楚自己是否真能實踐全部諾言。”
我,以死——為贖。
愛人、愛人……我是愛你的。
我愛你。
做了一半的金斑喙鳳蝶標本被作為證物存入警察局,它孤零零地睡在一堆雜物裏,活像一枚褪色的葉子。
幾個月後,警察局整理舊檔,重新翻騰出這枚標本,它已脆弱得碰一碰就要碎了;有個男人及時來到花了300美元將它買回去,經手人傳言說那是個奇怪的黑發男人,穿著上等繡花旗袍,頭發遮住了一隻眼,另一隻眼睛卻像寶石般閃爍著紫色的美麗光彩。經手人說:“我從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男人喲,他就像是從天上飛下來的。我問他買這麽個破爛貨有什麽用,他回答說他要把它帶到天國去。哦,他是說,要把‘她’——帶去天國。”
——第二話(完)
第三話Doom——判決第十三章一頭酷似山羊的神獸,頭顱前生著巨大的銀色的角,皮毛光滑如閃電,四肢修長,蹄子小巧有力。神獸踏前一步,踩在亨利身上,低頭啃吃,屍體的骨骼撞擊著他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死者的血液似鮮花盛開在他唇旁。
從格林區馬頭巷49號走出來,穿過237間亂糟糟的鋪麵,把做小生意的黑佬們身上廉價的香水味聞個遍,再整整西裝拐入唐人街,那是117號。早上8點,一個黑發、身著花式旗袍、肩上停了隻“兔蝙蝠”的青年男子正準時打開店門。“歡迎光臨D伯爵寵物店。”男子總這麽溫文儒雅地招呼。蒙特——故事的主人公,每回聽到D的邀約,總忍不住拽拽衣裳,像是要扯平上麵不存在的皺摺。“對不起,我趕時間。”蒙特回答,低頭匆匆離開。
蒙特是個黑人,生在格林區。
他身材高大,牙齒雪白,笨手笨腳的令人不敢相信這是個畢業於名校:斯坦爾法學院的高材生。4年前,獲得學位和律師證的蒙特受膚色影響,沒能進最好的律師事務所,這雖小小地挫傷了他,卻也教他明白人生絕不如想象中的順利。他在爵士街一家中型律師事務所上班,從馬頭街趕到公司,一趟就得2個多小時。蒙特不是沒錢買車,但昂貴的汽油和車庫費使他望而卻步。4年了,往日與他同窗就學的少年,個個都出落得像模像樣,隻有蒙特,看上去和蹲在路邊、等人招工的“手藝人”沒什麽兩樣。
“好歹你也是個律師!”同學聚會時,蒙特總會被奚落一番。
最好的朋友gidsm會拽拽他的格子領帶,往他腰眼砸一拳,大笑道:“瞧,多少年沒換了?穿成這樣,哪能接到單子?”
gidsm話雖尖刻,卻很實在,蒙特是公司接單最少的;一些說好由他來辦的案子,做到一半,委托人卻變了卦,轉給別人做,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嘲笑他:
“死腦筋!”
“不開竅!”
“忒認真了……沒前途!”
“律師嘛,為沒罪的人開脫什麽?人家如果沒犯法,還用得著你耍嘴皮子?”gidsm半真半假地指點,“把有罪說成沒罪,才叫本事。錢怎麽來的?就這麽來!殺人犯明擺著說他殺了人,嘿嘿,對,他就是殺了人你也得給他找到個不在場證明。”
蒙特搖搖頭,想把gidsm的話從腦裏搖掉,但越搖這些話就越清晰。走入辦公室,那些抽雪茄、開名車、戴金表,議論著股票漲跌的同事也像一叢叢紮眼的荊棘,教人看著生氣。他沉默寡言地上班、沉默寡言地下班,等著主管把案件送入他手又從他手裏奪走。嘲笑、同情、諷刺、勸告的話如四月的雨水沒完沒了,而快60歲的母親還在為了幾毛錢的蔬菜與人討價還價,費盡唇舌。
“這不公平!不公平!”蒙特想。
臨下班,一份案宗又被塞給他。“這種案子,最適合蒙特做!”同事們說。有個少女想請原告律師,她深夜路過某建築工地時,被掉落的鋼管砸斷了腿,醫院判了二級傷害。這不過是個極尋常的案子,但施工承辦方卻是鼎鼎有名的榮名公司,與榮名做對、與它最睚眥必報的總裁亨利作對,哪個有遠見的律師都不肯。“正義之盾要出馬啦!”同事warr拉開紅色法拉利車門,斜瞥著蒙特,他是今次榮名公司委托的被告律師。
“公司願意賠18萬。”warre施舍地說。
“莎麗小姐索賠的可是200萬!”蒙特急了,“這個才21歲的女孩再也站不起來了,是、是……粉碎性哪。”
“湊個整,20萬好啦!”warre揮揮手,“誰叫小妞要從危樓下過?哈哈!”沒等蒙特說話,他已將車門重重一帶,把馬力開到最大,轟鳴著馳遠了,隻把星星點點的泥漿濺在蒙特的褲管上。
“你!”蒙特氣得牙齒發抖,卻無計可施。
天漸黑了,夜晚的喧囂升騰起來,這喧囂發生在蒙特身軀外,使他更覺寂寞。做了律師,才知“公平”不過是一個謊言,它被修飾得華麗而富貴,卻也不過是富貴、華麗的人們衣上廉價的點綴。這世界,再沒有公平、公正、公開可言!蒙特憤憤想。頭頂星空搖搖欲墜,月亮也像怕了這個憤怒的青年,躲到雲層後麵去了。蒙特一步步走在唐人街上,皮膚的顏色隱匿了他的存在,他走在街上,看上去像隻遠遠飄來條白領帶,領帶上麵,又飄來兩排雪白的、咬得緊緊的牙。
“shit!什麽人人平等、律法尊嚴,全是一錢不值的屁話!shit!”蒙特生來笨拙,除了脫口而出的“shit”,想不到第二句髒話。
他是個好孩子、接著又成為了個好學生。
但他似乎永遠也做不了個好律師,他做不成一個富裕的、受人尊重的律師。黑色的他簡單得如一張白紙。
“砰”!蒙特與對麵人撞了個滿懷。
“啊……對不起,我沒看見您。”對麵人抱歉地說,順手撩撩頭發,撩出一隻蔚藍的瞳仁。
“怪我生得黑。”蒙特嘀咕。
這話讓對麵人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叫D。”他說,彬彬有禮地行了個中國的拱手禮,“是這家寵物店的主人。說起來,我與先生也算認識,您每日都從我店前過。”
“是嗎?”蒙特抓抓頭,“哦,想起來了。你、你是……”
“D。”D伯爵微微笑道,“您有煩惱?”
“啊……”蒙特喉嚨哽了一下。
“不如來店裏坐坐。”D盛情邀請,“您是鄙店今日最後一位客人。無論想要什麽,鄙店都有出售。”
“我要的沒人能給我。”蒙特搖搖頭,舉步要走,卻被後者拉住。
“何妨進來看看?我請你吃剛出爐的草莓蛋糕。”D頑皮地吸了吸鼻子,讚道,“很好味。”
除了蛋糕,還有紅茶,以及福壽瓷盤裝的四色小點心。
這足夠令蒙特覺得他沒有白來一趟。
“我是個律師。”蒙特放鬆地靠入沙發。他看看偎著紅木書架,小口小口品嚐蛋糕的D,歎了口氣。
“哦……”D伯爵沒停口。
“在爵士街宏運律師所工作。”蒙特接著說。
“哦……”
“我有斯坦爾法學院的碩士文憑,從業4年,年薪3萬,家裏有個母親要養活,還有2個弟弟在念中學……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在。”D趕忙擦掉唇邊的蛋糕屑,“您喜歡什麽寵物?”
“寵物?養人就夠難啦!”蒙特苦著臉,“我再也弄不清,世上還有沒有公正?我是律師,平常接觸的都是行裏人。人人都操著同樣的腔調,說‘律師的神聖職責是:為了拯救和保護當事人,即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多動聽啊!當事人是由他們選擇的,錢權足夠令他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黑的變成白的、對的變成錯的,是是非非就在一根舌頭上翻來覆去改變;那些一身行頭價值幾萬的名律師們,再不記得當年科伯恩勳爵的話……”說到這,蒙特停下來,近乎嚴厲地盯住D伯爵。
“哦、哦,”D怔了怔,不好意思地問,“科、科什麽恩勳爵說?”
“科伯恩勳爵!”蒙特興奮起來,“他是19世紀英國高等法院院長,他說:與當事人相比,律師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負有更大責任。後來,伯德理克大律師把其觀點描繪得更確切,他說:‘律師對法庭的責任應當高於一切,因為法庭是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化身。對法庭負責,就是對正義和真理負責的具體表現。’”
“我想您考試一定得全A。”D耐著性子聽完,忽然玩笑道。
這個玩笑險些惹火了蒙特,若不是D馬上給出了個建議,他或許會一拳頭砸爛剩下的蛋糕。
“人間的公正就像流水不會回頭。”D伯爵笑著建議,“不過,寵物店不會拒絕客人的請求。我已知道您需要什麽了,請跟我來。”
“請跟我來”——這四個字出口雖輕,但進到蒙特耳裏,卻有說不出的威懾。對寵物毫無興趣的他,跟D伯爵朝寵物店深處走去。
走得越遠,迷迭香的氣息就越發明顯和濃鬱。
小小的寵物店,竟像個遙無邊際的迷宮,風情妖嬈、難以估量。
“難道你能把公正賣給我?”蒙特奇怪地問。
“為什麽不可以?”D反問,“鄙店經營的是寵物,也是奇跡。”
狹小的門庭內,藏著如此龐大、神秘的回廊,已是奇跡;更使人驚訝的是回廊盡頭,竟以整塊黑木為門。黑木因為曆史悠久而格外珍貴,兼之它格外沉重,D是用什麽法子把如此巨大的黑木搬運至此的呢?
D駐步門前,回眸一笑。
蒙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原本不該將它出售,不過我聽見它的呼喚。鄙店的主張是寵物與主人要相互選擇。請當心,”D強調說,“它很罕見,也有一定危險,是肉食動物。”
“哦,哦。”蒙特揩揩汗津津的手,指著黑木上的雕紋問,“這是?”
“是流行於古中國的文字:‘灋’,就是現在說的‘法’。”這回,輪到D伯爵做起了興致勃勃的教師,“左麵是‘水’旁,意思是執法應該平整如水;右下角是‘去’字,意思是去除邪惡;右上角的‘?D’字麽,”D笑道,“您進門就會看見。”
有種神奇的渴盼的力量敦促蒙特推門而入。
第十四章以黑木為門的屋裏,散發著寒冷得腐敗的味道,從遙遠北方呼嘯而來的狂風在四方鼓動。紫脂壁上繪滿七色古代圖畫,石製高台上,端坐著個消瘦的年輕人,他麵孔清俊,深紫色的眼裏閃著嚴厲的光,右手把一根銀色的螺旋錐——“那是角。”D伯爵解釋。盡管他已壓低聲音,還是被年輕人聽到,他轉過臉,目光炯炯地盯住D和蒙特,隻目光的一接觸,便使蒙特不禁打了個寒戰,仿佛身軀裏最隱秘最微小的罪責也被他洞穿無遺。怎麽會這樣?蒙特不安地想。
他是個那麽年輕的男子啊!
身形細弱,卻能在狂風中巍然不動。
他的手指又細又長,麵孔是近乎透明的白色,頭發黑得沒有一點灰。他的腿也非常長,奇妙的是,長長的小腿下生著非常小巧的一雙足,因為鞋子的關係,看起來像是很精致的壽司。
“可能行動困難吧……所以坐那麽高。”蒙特心道。
年輕人“哼哼”笑了,冷冷道:“不遜的人!”
說話間,他突然從高台躍下,直逼來客!這一跳,令其絲袍當風飛舞,那絲袍由黑線繡成,通體閃閃發亮,嵌著綠寶石的花紋,似一雙雙麒麟、獅虎的眼。蒙特嚇得後退一步,此時年輕人與他相距不過兩公尺。他清楚地看到對方紫眸中的不屑一顧,也聞到寒冷得令人恐懼的氣息,就是從這年輕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他有精致的兩片唇,下唇沾著零星紅色。年輕人淡淡將紅色舔入嘴裏,蒙特戰栗地發現:那是血——啊,血!
“我說過,”D附耳道,“他是肉食動物。”
“動物?”蒙特口吃了,“開玩笑!這、這分明……”
“是羊一類的哺乳猛獸。您不拒絕的話,我很樂意為你介紹他的淵源來曆。”D伯爵說,“他叫解?D,從5000年前開始,便負責掌管世間公正。自西元前700年到西元1900年這有史可查的2600年間,中國執法者的官服或帽子上都繡著解?D。有關他的記載能追溯到三代。國王堯的手下有個法官叫皋陶,對所有案件都能立即處置,分毫不差。皋陶靠的就是解?D。”聞言,一旁的年輕人發出聲得意的輕嘯,他甚至走到D身旁,用錐子友好地摩了摩他,像在提醒什麽。
蒙特早已目瞪口呆。
“皋陶斷案時,要求當事人向解?D陳情。解?D一聽便知對錯,他會用角去抵觸無理之人,假若那人真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甚至會將罪犯當場抵死。春秋時,齊國有兩個大臣:王裏國和中裏徼,為國事打了三年官司,雙方都證據充分,案子始終沒有結果。國君請來解?D,他二人當麵辯護。王裏國宣讀自己的辯辭時,解?D一動不動;而中裏徼還未讀完,憤怒的解?D就衝上去頂折了他頸骨,令後者當場死亡。這樣的例子,在中國古書裏還有很多。”D停了停,一字字說,“解?D,是傳說裏的法獸。”
更確切的,他是食人獸。
他的食物便是當死的罪人。
《艾子雜說》記載,齊宣王問艾子:“解?D究竟是何物?”艾子回答:“堯時有神獸叫解?D,能辨識群臣裏心術不正的人,用角頂死他而後吃掉。”接著艾子又說:“今日若有此神獸,一準兒餓不著!”
解?D唇角的紅色閃爍著奇詭光澤。
光澤裏,流蕩出令人心悸的嘲笑。
即便D,在望向解?D時,也怕冷般抱著雙臂;他忽然單膝跪在解?D——這個消瘦的年輕人麵前,輕聲問:“您真打算出去?”
年輕人緩緩點頭。
“是這樣……”D歎了聲。
年輕人更緊地握住銀錐,慢慢說:“好多年了。”
好多年沒有縱身躍入茫茫人海,沒將正邪一一分辨,血的味道就像公正的味道一樣漸漸淡了。年輕人一手挽起D伯爵,一手指著蒙特:“他、可以的。”
“明白了。”D起身轉麵問:“您願成為解?D的飼主嗎?”
“啊……”
“您願成為解?D的……”
“什、什麽?”
“我是問,您願將解?D帶回家嗎?”D第三次問,直到這一次,蒙特才回過神,他看看蒼白如美玉的年輕人,又打了個寒戰。蒙特清晰地聽見了心內渴望,那是對公平、正義的向往,也是對遠古往事的敬畏,他戰戰兢兢地將手伸向解?D,解?D輕輕翹起唇角——仿佛一個和善的笑容。“是了,就是這個……我所盼望的就是他!”蒙特心想。
“願意!萬分榮幸,我願意!”他高叫道。
“不過……嗯,他每日……要多少肉?這個、這個……”激情接觸現實,不免膽氣不足,蒙特小聲說,“我並沒有太多錢……”
“這個不用擔心。”D拿出契約書,遞上水筆,笑道,“解?D自己會解決口糧。您隻要答應遵守以下三條約定就好。”
1,不得向買主之外的第二人講述解?D的來曆。
2,時常熏點迷迭香,供應幹淨的清水。
3,不得有任何限製或試圖限製解?D行動的舉止。
“尤其是第三條,請一定記住。”D伯爵收好簽字後的契約書,不厭其煩地多提醒了句。縱然提醒了,他仍憂心忡忡。眼望著蒙特牽著解?D走出寵物店,拐個彎將要離開唐人街,他幾乎想追上去!“這個世界,哪能被拯救?”D想,“災難……會有災難。”解?D衣上的翠色花紋拍打著漆黑的地麵,在走出D視線前的一刹那,他忽然回頭朝唐人街117號淡淡一笑,這個笑容使飛出門的小P“吱”地叫了聲,險些掉下來。“冷死了……”小P搖搖晃晃地飛上D肩頭。
“是冷啊。”D伯爵曲臂撫摩小P的腦袋,眉頭倏然釋開,他笑笑說,“無論如何,不必擔心解?D安全。我隻怕他吃得太多、撐壞肚子。”
第十五章人類果真難以拯救了嗎?
公正就像埋在地底的岩漿,平時無聲無息,一旦時機到來,就會以勇猛到暴戾的方式爆發,在伸張正義的同時,也可能帶來無邊的恐懼與災害。
蒙特照常上下班,經受與之前一樣的白眼嘲笑,可他心裏明白,他已有所盼望,他生活裏已多出一個生命,足夠支撐起他原本搖晃的信仰。下班後,蒙特總會匆匆熏上香,那個懶洋洋的、從骨子裏透出嚴厲的年輕人就半臥在香氣裏,眼睛微微張著,即便是眼角處流出的一瞥,也會令蒙特不由自主地立正。“你、你……哦,是您,您……出去過了?”他問。
解?D抬抬眼睛,發出個含混的音。
他擦著銀錐,尖銳的頂端上沾有櫻色。
“好飽,撐到走不動。”解?D忽然笑道,把手放在肚子上,指引蒙特看他鼓脹的胃。“天性使然。就算吃得夠多了,見到非吃不可的食物,還是忍不住捕食。”他又說,“照這麽下去,我1000年的饑餓,用不了1年就得全補回來。”一麵說,一麵做了個心滿意足的鬼臉。
“我查到,法獸以……以惡人……為食?”蒙特小心翼翼地問。
“是!”年輕人毫不回避,“無罪者,不會被傷害。”
“但、但是,真的……吃人?”蒙特又問。
“不信?”解?D哈哈大笑,翻身而起,用細細白白的手指著蒙特,“去,殺個無辜的人,我就吃了你來證明這一點。”
他說的像是假話,又像是真的。
蒙特感到一股涼意從後背升起。
“不,我不會。我是個好人,一個……好人。”他辯白道。
這話令解?D忍俊不禁。
“不錯,目前來說,你有多黑,這裏……”解?D戳戳蒙特的心口,一掌拍去,“就有多白。”
蒙特被他拍得後跌一步,十分歡喜。被法獸稱讚說是個清白的人,這比拿到律師資格證更難,也更使人得意。
——我有些疑案想問你。
——問。
——隻念案宗就行嗎?
——行。
——我念了?
——快點!
——啊?蒙特被如此厲聲的催促嚇的一個哆嗦。
——哈哈哈哈,我說,你再不念,我就睡著啦!
笑起來時,解?D就像個孩子。
若非唇裏凜然的血氣,他實在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他成夜成夜臥在一旁,聽蒙特讀十年來的疑案,沒等後者念完,他就能直截了當地說出真相:告訴他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受了冤枉,誰逍遙法外,該到哪去尋找關鍵證物,到哪去征求證人。而誰又做了偽證,誰——哪個法官或者律師,是明知故犯地判錯案子。“吃了他!”每聽到作惡深重的人還好端端地活著,解?D就冷冷地說,一邊磨牙,一邊一下下地推紮銀錐:假若對方就站在他麵前,他真會一錐子紮過去。每回聽到“吃了他”三字,蒙特便心驚肉跳,一麵又感到快意的刺激。不,他不再害怕解?D,不害怕他唇旁的血色——甚至,不多久後,看到少年唇邊的紅點子,蒙特就又興奮、又快活;假若回來看見的是解?D幹幹淨淨的臉麵,他倒會覺得失意!“吃人?哈哈,不必當真。”蒙特是這樣想的,“若真像他所說,每日都吃了那麽多人,警察局就沒現在這樣消停啦!不過,說真的,就想一想也會開心,若真能……吃盡世上惡人。”
蒙特一會快樂、一會猶豫、一會盼望、一會驚疑的神色看在解?D眼裏,更顯得單純、樸素、少不更事。
“你居然是個律師。”解?D嗤笑道。
“怎麽?是說我……白、呃,清白?”蒙特問。
“是‘白’,白癡的‘白’,哈哈!”少年拍手而笑,“以你的智商,怎能辨別善惡?”
“善惡需要智商來辨別嗎?”蒙特不服地置辯,“善惡一眼就看出來了,堅持善惡,有勇氣便足夠!”他“正氣凜然”的。
突然解?D又想大笑。
他感到心裏暖洋洋地發癢。他果然笑了個前俯後仰,笑得連銀錐也在打抖,他大笑著拍打自己纖細有力的腿,笑得蒙特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後來卻漸漸地生氣了,漲紅臉問:“有那麽好笑嗎?笑什麽?別笑啦!別笑……”
“好啦,不笑。”解?D一躍而起,抓過成疊的案卷,滿不在乎地拍拍道:“再簡單不過啦。可是,你真有勇氣嗎?”
一邊是權傾數州的商業巨子,一邊是手無尺寸的貧婦幼兒,你有勇氣說出真相?一邊是殺人如麻的黑幫團夥,一邊是卑卑怯怯的尋常人家,你有勇氣阻在兩者之間?一邊是金山銀山的龐大財富,一邊是拮據為難的些許薪水,你有勇氣不往前伸伸手?這類事,說出來給人選,或許還不難;擺在麵前要人做,可就難上加難。
“人類無非如此。”解?D失望地擺擺手。
他剛想重新睡下,卻猛地被蒙特捏住肩膀拽起來。
這認真的黑人小夥,力氣還真不小——竟能徒手拽起神獸!
“我有。”蒙特從牙縫裏擠出回答。
“你有?”
“我有。”
解?D安安靜靜望了會兒蒙特,露出了個安靜的微笑。他從他眼裏看出他沒說謊,至少他希望做個公正、勇敢、聰明的人。“你是個傻子。”解?D低聲說,蒙特又要辯駁,卻被及時地製止了,“不過傻有傻的好處。試試看吧。”白臉孔的少年將蒙特拽到近前,就著他耳笑道,“好吧,試一試,我把智慧借給你。”
我將令你具有像我一樣洞察真相的能力。
請你讓我看到你堅強的勇氣。
第十六章這一夜,迷迭香分外濃鬱,它帶領蒙特墜入深深的遠古,墜入遙遠的王國,他看見頭戴解?D冠、身披解?D服的人們匆匆忙忙、走來走去,水火棍林立兩旁,刑具被胡亂丟在地上,胸口衣裳上繡了個“囚”字的男女以頭搶地、鬼哭狼嚎,他看見在很高很高的遠處——在岩石上,坐著那個白皮膚的少年,將螺旋錐在手裏把玩,偶爾,他把錐子往下一指,立即有璀璨的雷霆轟然落下,劈開茫茫蒼穹、無垠大地!地上的人們,受驚地跪拜、磕頭,淚水與血水縱橫交織,順著溝壑曲折前進。
“血,我看得多了。”少年似在蒙特耳邊輕輕說。
“真相不難知道。”他又說,“難的是宣告。”
宣告真相,使它光大於世;使賞懲分明,善惡有報,這便是上天將解?D發往人間的目的。蒙特在夢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無數人流水般從他眼前滑過,一夢就是幾千年。
“啊——亨利!”蒙特突然指著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叫道。
一回頭,解?D就站在身後。
“亨利?”解?D問。
“就是他,榮名公司總裁,做強盜發的家,也不知幹了多少缺德事。有個記者得罪了他,被打斷了3根肋骨。就是他!”蒙特想猛地想起來,“哎,要開庭了,有關榮名公司賠償少女莎麗的意外傷害案……”
“等一等。”解?D說。
銀色螺旋錐是法獸的角,沒一樁罪惡能逃得掉它的判決。蒙特眼睜睜地望著一道銀光像霹靂一樣直擊亨利,不及他失聲喊出,就見解?D一手挽著亨利的手臂,另一手握緊銀錐,自下而上斜插入他心髒!亨利剛剛按上腰上手槍的手,軟綿綿地垂落了。他低頭望著貼著他的少年,看見少年明媚的紫眸躍動著恬靜的、滿足的笑意。“無罪者,不會被傷害。”冥冥裏有個聲音說,蒙特揉揉眼,這動作沒有令他從夢裏蘇醒,相反使他更清楚地看見了夢中發生的每件事。
鮮血像飛泉從亨利胸口噴射出來,亨利悶哼一聲,倒下了。粘稠的血肉在他胸前“突突”鼓動,解?D淡淡一笑,將錐慢慢地從亨利心裏抽出來,他歪著腦袋,像最天真的孩子伸出舌頭,舔舔錐尖的血腥,又孩子般快活地笑了。蒙特一陣奇怪的反胃,他掩著嘴巴看下去。一聲長鳴驚破雲天,滾雷轟隆,蒙特眨眨眼,再不見那個白皮膚的少年人!在他眼前,分明是一頭酷似山羊的神獸,頭顱前生著巨大的銀色的角,皮毛光滑如閃電,四肢修長,蹄子小巧有力。神獸踏前一步,踩在亨利身上,低頭啃吃,屍體的骨骼撞擊著他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死者的血液似鮮花盛開在他唇旁。
“啊、啊……啊!”蒙特震怖地大喊起來。
他把自己從夢裏喊醒了。
有個縹緲、悠遠的聲音似夢似醒、似真似幻地在他耳邊搖晃,那是咀嚼骨肉的聲音!
食人的解?D!
蒙特摸摸胸口,摸到一手的汗。
“該死!啊……晚啦!”蒙特又一個寒戰,電子台曆上清清楚楚標注著“5月13日”——正是開庭日。
穿上唯一一套價值超過300美金的西服趕到法院時,蒙特很快得到個“不幸”的消息:榮名公司總裁亨利淩晨時心髒病突發,不治身亡。為此,公司申請法院將庭審延遲1個月。原告莎麗小姐搖著輪椅來到法院,聽說此事她似乎有點失望,又像是鬆了口氣。沒官司可打的法院一刻鍾後就空了,蒙特今日走得很慢,被拉在最後。心髒病?不治身亡?之前人們可從未聽說過這個身體強壯的中年巨商心髒有問題。血淋淋的胸口在蒙特眼前反複出現,他沒法不將現實與夢境相聯。他禁不住懷疑亨利的死因,懷疑他乃是活生生被解?D吃了!“亨利,他心髒……是完整的嗎?完整的嗎?”他幾乎想追去醫院問問。
算啦、算了……那不是我的事。蒙特又從額上抹下一手汗。
“給。”一塊灑了茉莉花香的手帕遞了過來。
“莎麗小姐?”蒙特緊張得一哽。
這是他第五次見到莎麗,按慣例律師與委托人不該隻見這麽幾回,但由於案子很簡單:蒙特認為這是個一目了然的案件,兼之不知為什麽,一見莎麗,他就會變得更加笨嘴笨舌,所以蒙特並不常向她詢問案情。莎麗轉動輪椅,給了蒙特個甜美的微笑。
“謝謝您。”她說。
“沒、沒什麽……再等1個月。您不要急,哦……怎樣,腿好些了嗎?”蒙特一麵問,一麵俯身蹲在莎麗的膝蓋前。他非常吃驚地發現自己正用手指細細撫摩少女的骨骼。
不,不!這不是我想做的!
不,我不打算這樣做——像這種輕薄的舉動,不!
有個軟軟的聲音在蒙特心裏呼喊,而另一個冷靜的、冷靜得帶了嘲笑的聲音則決然地打斷了他本心的疑惑。
“傻瓜!想哪去了?”這像是解?D在說話。
莎麗被蒙特堅定、厚實的手掌隔了層薄薄的小裙按住,紅著臉低下頭,她輕輕呼道:“先生?蒙特……先生?”一麵說,她一麵沒忘記再打量下自己,上午花了整整1個小時梳的妝果然沒白費,雪白的皮鞋和同樣雪白的棉襪顯示出她是個幹淨和整潔的人;腮上淺淺的胭脂混著少女的紅暈,令她更顯嬌羞。彎彎的眉毛邊卷著彎彎的金發,任誰看了,也要讚她是個標致的美人。
一個白皮膚的美人。
她與蒙特在一起,就像月光照亮了深夜的山穀。
“真好看。”蒙特想要把稱美說出口,口一張,卻從舌上吐出個漠然的聲音:“莎麗小姐,我認為您還有隱情沒告訴我。”
莎麗呆住了。
蒙特也呆住了。
但從蒙特唇舌間,那個聲音仍然在繼續。
“莎麗小姐,您說您在金溪夜總會工作,請問您具體擔任的是什麽工作?不,不要用應侍生這類籠統的名詞來敷衍,麵對委托律師,我希望您盡可能保持坦率和真誠。”
不,這不是我,不是我!
蒙特徒勞地暗喊,反駁的話語始終無法說出口。
他不安地轉動眼珠,疑心解?D就在近旁;但目之所及,大廳裏隻有莎麗與他,難道……解?D在我心裏嗎?蒙特恐懼地想,血腥在他胸口蔓延,他勉強握住莎麗的手指,感到對方寒冷如冰雪。
莎麗白皮膚呈現出尷尬、慌張的死灰色。
蒙特聽到了她牙齒上下打架的聲音。
“之所以再度詢問,是因為我有了新證據,還請您配合。”冷冰冰的聲音又從蒙特口裏冒出來。
莎麗再次轉動輪椅,哀求道:“不要再這裏……好麽?我會告訴您您想知道的全部,不過不是在這裏,這裏……不合適。”話音未落,她已逃亡般地往法庭外馳去,金色卷發披散肩後,每一縷都像一條想把自己隱藏起來的小蛇。
蒙特按著胸口追出去,他猜到結局將不再像他想的那麽美好。
無論什麽人,無論多美麗、多貧窮,都可能隱瞞真相;隻可恨他已擁有了洞若觀火的、解?D的智慧,智慧令欺騙無所遁形,也注定令痛苦無法回避。
躲不了了。
躲避不了。
——“我是個坐台小姐,有時也會出台,假若客人給出合適的價錢。”莎麗把輪椅搖到綠蔭下,含淚說。
——“我知道。”
——“您還知道什麽?”
——“我還知道半年前你檢查身體,得知患上重病,需要50萬手術費。”
——“是的。”
——“那種病令你再無法從事這個職業。”
——“沒錯。”
——“你想不到第二種職業以謀生,更別說掙錢治病了。假如沒有100萬,你可能活不過3年。”
——“對,活不過……3年。”
莎麗今年21歲,就像花朵剛展開嬌嫩的花瓣,便連花蕊也未完全沐浴到陽光,就要將花枝粗暴地折斷,這是怎樣殘酷的一件事。
蒙特無奈著、疼痛著、憤怒著、悲傷著,出生30年他頭一回將各種各樣的情緒打亂了攪在一起放口裏、心裏嚼著,苦味從心頭蔓延至口唇,他似個旁觀者正望著莎麗與另一個人:另一個自己討論真相。
——“小姐,您的粉碎性骨折不可能是由20米高空墜落的一根3米長的鋼管造成的;那災難足使您連輪椅也坐不成。”
——“還有呢?”
——“還有,您提供的鋼管型號僅僅15樓有;9樓布置了安全網;您能說服誰相信鋼管不扯破安全網就砸傷了從1樓路過的你呢?事實上,您隻能被放在9樓以下的材料傷害。而您說……”
——“夠了!夠了!”
少女歇斯底裏地高喊道,淚水從她眼裏飛濺出來,仿佛剝了皮的羔羊被放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原先甜美的笑容恰似退潮的海水,消失得飛快。她抱著雙臂,將頭埋入臂彎,肩膀一抖一抖的,金發也發出輕微的泣聲。“難道我想嗎?我……也不想這樣做。要狠心叫人把我一條腿敲碎,粉碎粉碎的,難道我願意嗎?不疼嗎?疼、疼啊……疼得想:死了算了,死了算啦!”莎麗抱著頭,邊哭邊道,“你告訴我第二條路,你、你!給我指一條活路吧……救救我,救救我,我……才21……才21歲,我也想……嫁人,生個孩子的。救救我……”
她聲音一分分弱下去,奄奄一息。
誰能說想活著是錯誤的?
為了生存,她已犧牲了一條腿。
50萬甚至更多,對榮名公司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蒙特曲腿蹲在莎麗跟前,他張張口,發現聲音又恢複成他自己的了,喉嚨口的哽咽與酸疼也全屬於他,他謹慎地將莎麗的麵孔從她臂彎間托了起來,他凝望著她,像在凝望最值得珍惜、同情的短暫的雲霞。“救救我。”女孩子哀哀地重複這句話。蒙特心頭一動,再也無法克製地將她的頭顱抱入自己熱烘烘的懷裏。他安慰著她說:“放心、放心……1個月後。再沒別人知道這事,這是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你與我的。”
“我與你的嗎?”莎麗懷著希望問。
蒙特肯定地點點頭。
“拉鉤……好麽?”莎麗遲疑著伸出小手指。
蒙特立即用手指鉤住了她的,當他黑色、結實的手指與少女纖細、白皙的手指連在一處時,蒙特感到有道月光親吻住了他眼睛,他想:行,就這麽幹,此後發生什麽,全都無所謂——無所謂了!
第十七章請將右手放在《聖經》上宣誓,宣誓你所言一切皆是真實。
請宣誓。
蒙特以為善惡就像黑色與白色那麽易於區分,即便他已領受了解?D的智慧,但智慧的根基——他那異常簡單的、背離真相的心,卻沒有改變。莎麗是無罪的,她沒有一點錯:假若榮名公司確有那麽多閑置的金錢,為什麽不可以從它巨大銀庫裏取出個零頭,就像從汪洋裏取出一滴水,來挽救少女21歲後的生命?
我將要撒謊了,即便撒謊也沒所謂。蒙特想。
他克製不住難受,難受之後,又滋生著“不能不這麽做”的悲壯。
開庭前一夜,解?D安安靜靜地臥在一旁,把麵孔埋入被裏,仿佛他也感到難以承受的負荷。蒙特坐臥不定,一會兒瞥瞥解?D,一會兒又受驚地將目光移開;一會兒走得離他近些,一會兒又慌張地離遠。他看到解?D正放鬆身軀,纖長的小腿時而神經質地抽動一下,這令蒙特擔心他會突然躍起,催發一聲暴烈的閃電,像對付亨利那樣對付自己。
是,會……吃了我的,吃了我。
用利錐穿刺我心,將勁足踐踏我身,埋頭拿尖尖白白的牙齒,咀嚼我血肉!
蒙特牙齒“格格格”地打顫。
這時解?D慢慢抬起頭,仍是原先那張蒼白到透明的臉麵,綠色筋脈在脖子處輕輕顫抖,紫眸裏一跳一跳著詭秘的光。被他凝望使蒙特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幾乎想奪門而逃。
忽然解?D笑了一下,牽起唇角,形成個優美的曲線。
一點血珠停在曲線頂端,活像勾在柳梢上一顆紅色的滿月。
“唉。”少年人微笑歎道。
“啊?怎麽?”蒙特不合時宜地跳起來。
“沒什麽,”解?D撫摩著螺旋錐,“明日就結束了嗎?”
“是,要結束了。”蒙特小聲說。
“真相已經大白,”解?D笑道,“傷害莎麗的不是沒被放置好的鋼管,而是莎麗自己。如你所說,了解並不難,難的是堅持。”
“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有件事,我一定要做,你也知道,莎麗沒錯,亨利是個惡棍,不是麽?你……喏,你那錐子……”蒙特箭步上前,想去奪取解?D的錐,解?D冷冷一笑,隨隨便便一推他,就讓他踉蹌著跌倒。
“錐子不是刺死亨利了嗎?不是嗎!?”蒙特高叫,可憐他已擁有了凡人難以企及的智慧,所以他知道,亨利之死無法成為終結。結局注定被書寫在蒙特身上,從他口裏說的每個字,都將判決出善惡對錯。
解?D臉上掛著冷淡的笑意,像往常一樣,他再次對這個黑人青年:這個單純而愚蠢、固執而憤怒的律師,顯示出善意的嘲笑、同情。
“你聽我說……莎麗她、她……”蒙特結結巴巴的,他試著去拽橫臥的少年,他摸到了他濃密的黑發,手指險些觸到那紫色的眼睛裏去了,一瞬間蒙特感覺這不過是個柔軟的、纖細的生物——像山羊那一類,他抓住他肩膀想要像上回那樣將他拖起來,可今次任蒙特使出吃奶的勁,也無法挪動他分毫。
沉重的解?D,沉重得與大地絲絲入扣。
“無罪者,不能被傷害。”神獸睜著滾圓的眼,含了笑意回答蒙特,“用不著分辨,有罪無罪,用‘角’就能分得清清楚楚。”
蒙特沒說話,把手慢慢摸去身後,身後一根冰冷的鋼管飽含殺機。他以為他絕不會發現自己絕望、狠毒的心,他以為無論怎樣解?D都猜不到人類為了愛情與善良,可以做出多麽殘酷、凶暴的事情:是的,做什麽都無所謂,沒所謂!蒙特沒注意到從解?D紫色的眸子與蒼白的麵孔上,漂流而出的悲傷,他能夠望見,能望見這個簡單的黑人男子,正打算做一件多麽大不敬的、就連想一想也使人心驚的事——他要殺害神獸,要襲擊公正之神!
“我有我的公正!”解?D聽見蒙特心裏前所未有的響亮音符。
他看穿了蒙特的血肉,看到對方已反手握住一根鋼管。
“被那個,打在頭上,會很疼嗎?”解?D突然孩氣十足地想,一麵想要嚐試這個味道,一麵又像是不想令傻瓜蒙特失望與驚慌,他便索性裝做不知道地翻了個身,背對蒙特臥倒,把個完整的後腦勺全無防備地留給他。
他會砸下來的……會,砸下來喲。
解?D傷心地想。
傷心著,又忍不住好笑。
“咣”的一聲!……咣!咣!蒙特奪門而逃,全身冷汗濕透,他犯下生平做的第一件大罪,這第一樁罪行已足夠使他在地獄裏承擔最強烈的懲罰。
漫長的懲罰。
蒙特沒有忘記把門反鎖,索性做好這件徹頭徹尾的壞事,以便從容地去做第二件壞事:明知故犯的罪行,必將伴隨謊言而生。
解?D摸到一手的血。
原來真挺疼的……挺疼。他模糊地回憶著之前是否被人類傷害過,他隻能記起被頂禮膜拜的往事,記起那些匍匐著叩拜於他足前的頭顱,今次的疼痛有難以名狀的滋味,解?D歪在地上,感到像人類一樣的紅色的血漿正逐漸滲出,滲入地下,使冷冰冰的水泥地生出一枝枝紅色神花。柔嫩的菱形花瓣輕拂著他臉,潔白的毛發自他麵孔上生長出來了,身軀上則生出純黑的、有翠綠花紋的長毛。解?D的臉仍是消瘦的,他抬起手摸摸眼角,摸到少見的一絲潮濕。“很怪,疼到……哭嗎?有那麽疼?”他勉強起身,來回走了幾步,這一回,是四肢著地,燈影勾勒出一頭神羊挺拔的、纖細的身影。
血還在一滴滴落下來。
“愚蠢的人,愚蠢。”解?D微笑著想,“從沒有遇見這樣鹵莽又愚蠢的人。竟想用人間的鐵鎖鎖住公正嗎?”
公正像風,像水,沒有哪裏不能去。
我是水、是風,沒有哪裏不能去,我不去,隻是因為我暫時不想。
我暫時想要睡一睡。解?D彎曲前肢,靠著睡下,頭顱低垂胸前,好一副虔誠、溫順的模樣。
解?D睡著了。
蒙特始終醒著,睜大眼睛等到天亮,穿上他最貴重的西服。
解?D還在睡著,黑色的夢境飄飄蕩蕩一直蔓延到西方有著巨大圓穹的法庭。幾聲鈴響,開庭了。黑皮膚的蒙特被白西服包裹著,一步步走上律師席。解?D撲哧一笑,因為蒙特看上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緊張、嚴肅,他甚至從褲袋裏掏出張紙開始讀。“哈哈,不適合做律師的傻子啊,哈哈哈哈。”解?D掩著口笑道,他悠然坐入聽眾席,翹了一條腿安靜地聽著席上的陳辭。
螺旋錐被放在他翹起的足尖上。
“我宣誓,我所言一切皆是真實。”蒙特把右手按住《聖經》說,當他移開手掌時,《聖經》黑封皮上留下個淺淺的汗水印。
——請允許我來告訴你們真相。
——無辜的莎麗小姐假若不能憑借法律的手段以贏得她應該獲得的賠償,並得到榮名公司最鄭重的道歉,那麽我們還怎能指望公正真能救助最需要幫助的人呢?她隻有21歲,雙腿還沒來得及丈量生命的陽光,就將在輪椅裏度過餘生。責怪那根突然掉落的鋼管是缺乏意義的,富於同情心與責任感的社會應該更多地為她考慮,她將依靠什麽生存下去?依靠什麽,去建築屬於自己的陽光?我請尊敬的法官與陪審團再來看看這個漂亮的少女。不,別怯生生不敢抬起頭,抬起頭來,莎麗,沒人能剝奪你之後的10年、20年,直到你白發蒼蒼。
蒙特忍住了沒有說“我想看著你直到你白發蒼蒼”。
他從沒有過如此精彩的陳辭,他首次得到了陪審團全體的鼓掌。
他看到莎麗興奮的紅紅臉蛋上,分明寫滿愛意。
蒙特將目光得意地投入聽眾席,他收獲了滿座的讚許,望到最後一排時,他猛地僵住:那裏坐了個絕不該在那裏的人。
一個白皮膚、黑頭發的少年。
唇邊懸著嘲諷的笑意。
用足尖轉動著螺旋錐像在玩耍。
肩頭披著璀璨的絲袍,袍上張合著虎豹的眼。
被蒙特看到,少年打個嗬欠,懶洋洋地站起身,他拖著步子走上台,兩旁法警沒一個阻止他。蒙特背靠欄杆而站,一動也動不了。他再也聽不到讚歎、掌聲,他所能聽見的,隻有少年“啪啪啪”的腳步聲。“我讓你聽到判決。”少年走到他近前,微笑著小聲說,“我讓你聽見。”
莎麗甜美地仰望蒙特,像是根本沒發現他身旁多了個陌生人。
高高在上的法官宣布:“榮名公司過失傷害莎麗小姐罪名成立,本庭宣判,榮名公司應支付莎麗小姐全部醫療費及日後的生活費共計112萬3000美元。”
莎麗失聲痛哭!
人們又開始喧囂。
——112萬3000美元,聽到了?
——聽到了。
——夠了嗎?
——啊,夠了。
——我說過,無罪者,不會被傷害。
螺旋椎頂了頂蒙特的腰,蒙特驚得想後退,卻再無退路,少年人淡淡笑了笑,說:“撒謊的人,既然認定自己沒有做錯,就別害怕。”
蒙特深吸一口氣,挺起腰身。
解?D後撤兩步,反握銀錐,猛然插了進去!
蒙特抬起頭,他看見法庭的穹頂一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成片的烏雲在頭頂翻滾,銀色閃電如巨蛇咬開沉沉天幕,砸落他腳下。他看到遠處好像有個黑人小孩正打著赤腳在雨水中奔跑,他貧窮的母親拉扯著兩個弟弟追趕著他,笑著呼喚他的乳名。當母親問他長大後要做個什麽時,他驕傲地回答說:律師、律師!“我做不了……一個好律師。”蒙特想。鼻前洋溢著少時粗麥麵包的香氣,還有小孩子十根手指上泥巴的味道,蒙特渴望地伸手去抓,他無力地搖擺雙手,隻摸到些濃鬱、粘稠的血腥。錐如閃電,直插入腎,生生要將他劈開。莎麗快活的笑容,卻自傷口中綻放開,似從泥土裂縫中生出的月亮。
快活的笑容……值得的。
值得的喲。
蒙特搖晃著不肯倒下。
“罪人!罪人!”解?D憤怒地喊道。
“我有……我的公正……”蒙特仿佛在說。
他已打算給吃掉了,他已將胸口伸到少年足下,以鼓勵他踏上來,啃食自己血肉作為今日的正餐。
“罪人……罪人!”少年用力踹去!
第十八章解?D醒了,外麵是亮閃閃很好的太陽,他還是羊的身形,方才不過是夢見自己變成了個英俊少年,去聽了一場審判。門從外麵被打開了,解?D抬起蹄子擋了擋眼,到習慣了這般強烈的光線時,他發現進來的並非他看慣了的蒙特,而是他更熟悉的、一個黑發旗袍的青年男人。
今日,旗袍上繡著辛夷花與饕餮紋,一瓣緋紅綴在領口上。
“D……”解?D開口道,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嘶啞。
D伯爵從袖管裏抽出雙手,彎腰抱起虛弱的神羊。
“您啊……”他口氣裏充滿哀憐。
“我去聽了今日的判決。小姑娘贏了,受益112萬3000元,那足夠治療她的病,也夠她將來50年的生計,假如她能節省著用的話。”D說。
解?D點點頭,閉上眼睛。
“帶我回去吧。”他說。
“您覺得夠了嗎?”D問。
“很飽了。”解?D回答。
D摸出條白帕子,擦擦懷裏神獸的唇角,又把帕子上的血跡遞給他看。“原來您也會生出疑惑?”D微笑著問,“我本以為人類是無法拯救的,所以……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愛上人類。”
解?D輕輕地呼吸著,過了好一陣子,才笑道:“D啊。”
“怎麽?”
“神不會因為一個惡人而毀壞整座城市,卻會為了一個善人而保留整個村莊。D,”解?D道,“你呢?”
“我隻是神的仆從。”D思索片刻,微笑著謙恭地回答,“也是您,以及你們的仆從。”
“那麽……回去吧,回去,確實……已經夠了。”
解?D把身軀偎在D懷裏,路上遇見一些好奇的人見到這隻漂亮的動物,紛紛詢問這是什麽,D文質彬彬地解釋說:“是一隻羊,從中國運來的珍稀的羊。”一麵的,又給寵物店做個廣告:“您若有所需要,請來唐人街117號。每種夢想都能在這裏實現,無論您想要什麽,鄙店都有出售。”
他溫存的聲音蓋住了救護車的“嗚嗚”聲。
黑人律師蒙特在庭審後突然腎破裂而被送入急救室,不過占據了今日報紙上豆腐幹般大的一角。
——蒙特的血,令我十分疲倦。
——蒙特會死嗎?
——人有兩個腎呢!
——不過……
——不過還是有人捐一個給他比較好。
——捐助?
——莎麗是可以捐給他的,我知道他們並不排斥。
——莎麗會嗎?
D伯爵認認真真拈起一塊老鼠形狀的小甜餅幹,放入口裏很有耐心地舔著,一邊似是隨便一問:“莎麗會嗎?”
解?D蹬蹬腿,伸個懶腰說:“不知道。”
——第三話(完)
第四話Devil——魔鬼第十九章一陣疾風馳過,華服上幾百隻眼睛都急速顫抖起來,衣擺猛然騰空張開,少年一回身,麵上嵌著閃耀的棕眸;而他衣裳上,幾百隻孔雀藍的眼睛齊刷刷地睜開、樹立、抖動!
“D——你被捕了!”
年輕的聯邦警察局探員雷恩雙手握住K78式連發手槍,一腳踢開唐人街117號D伯爵寵物店的雕花門。
汗水從他額上滴落。
扣在扳機上的手指顫個不停。
D伯爵正在客廳興致勃勃地看《貓和老鼠》,一邊挑揀甜味小餅,將它們拚成五瓣梅花。
“站起來,手放在頭上!”雷恩高叫。
D揉揉耳根,道:“等等。哈哈哈!”電視裏,Jimmy把Tom捉弄得團團轉的情景,使D開懷大笑。
“該死!”雷恩衝上去,右手把槍,左手奪過遙控器,“啪”地關掉電視。“跟我去趟警察局,D,我懷疑你與一起惡性謀殺案有關!”
“謀殺案?”D輕輕一笑,抬起右手,小P“啪啦啦”飛來停在他食指第二個指節上,胖乎乎的身子搖搖晃晃。“警察先生,我數1、2、3,你若不把遙控器還我,我可不敢保證惡性謀殺不會發生在此時此地。”
“你竟敢威脅警察!”雷恩話音未落,隻聽D淡淡數道:
“1。”
“2。”
“3……”
“好好好!還給你!”雷恩把遙控器丟給D!
這個年輕警察從4年前調到紐約警署起、從他接手第一件刑事案起,就懷疑D伯爵不是個正經生意人。D穿得太花哨、陳設也太奢華,更重要的,多起惡性案件的受害人都與D有關——直接證據是,案發前1年內,他們都在D伯爵寵物店買過寵物!離奇死亡的伏德士、馬休、內奧米、蒙利……無一例外。今次慘死的日籍商人U·K·須藤,也曾於3個月前,光顧過唐人街117號。
D重又打開電視。“哦,你個蠢才!”屏幕上,Jimmy快活地嘲笑Tom,後者毛茸茸的尾巴被開水燙得炸開了。
“我懷疑你販賣毒品、走私珍稀動物和謀殺!”雷恩扯著嗓子說,以免聲音被Jimmy的尖笑覆蓋。
“若有證據,我倒很歡迎您逮捕我。”D微微笑道,“怎麽?可憐的警察先生,又遇上難題了?您若想從我這得到正解,至少得提10個巧克力蛋糕作為上門禮,要玫瑰屋的。”
“混蛋!”雷恩啐了口。
“您舉的諸多例子,說死者購買過鄙店的寵物,隻能證明鄙店生意興隆。”D邊看電視邊笑,又說,“警察先生,警察局若不景氣,您也不妨考慮改開寵物店。”
“D!”雷恩再次將手槍對準麵前的旗袍男子。“走!”他一字字道,“這回,是須藤先生死得隻剩一堆白骨。”
“好、好,等我看完……”才說到這,屏幕上已拉出“再見”二字。“唉,怎麽就結束了。你剛才說誰?”D問。
“須藤,U·K·須藤。”雷恩切齒道。
“他?”D撲哧一笑,“他死了?”
談及“死”字,D不但不驚訝,唇邊反而浮起玩味的笑意,這更令雷恩覺得,D與須藤之死脫不掉幹係。
“一定得將你抓捕歸案!”雷恩想,摸出一遝照片丟到D手邊:“說,究竟怎麽回事?”
照片是剛在須藤家拍的,榻榻米上一切如舊,毫無打鬥痕跡,須藤屍體橫臥在竹席上,說是“屍體”並不確切,實際上那是顆完整、安靜的頭顱,麵頰豐腴,微白的鬢發整整齊齊。頭顱下缺乏身軀,是的——脖子、胸、四肢都沒了,所剩僅僅是四肢、胸腔、盆腔和脖子的骨骼,人體206根骨頭,一根不少,被以人體標本般正確的姿勢擺放著,假如不是骨骼上仍沾著絲絲點點的血肉,假如這些骨頭都被清洗過,場麵看起來應該會好得多。
至少不像現在這樣,令人即便對著照片也想吐。
雷恩腸胃又一陣泛酸。
那顆頭:須藤的頭,眼睛像活著時一樣張開著,像他活著時一樣,看人時總顯出警惕、恐慌的神色,隻是眸子上多了層白障。
他簡直像還活著,活在沾血的骨頭上。
“變態殺手!”雷恩道。
“殺手?哈哈。”D笑了笑,翻來覆去地看照片,一邊不停口地吃甜點,“不至於吧,一看就是意外。”
“意外?”雷恩恨不能一拳砸破D笑眯眯的臉,“什麽意外會弄成這樣子?”
D沒回答,把手一伸。
“怎麽?”雷恩問。
“10個巧克力蛋糕,”D說,“玫瑰屋的。”
“呸!”雷恩舉槍道,“撐死你!”
“反正我不會發胖。”D悠然道,拍掉旗袍上的餅幹屑,“不給的話,走,我跟你去警察局。你也知道,就像前幾次那樣,用不了10分鍾,你們局長就會親自送我出門,外加狠狠K你一頓。”
D是警察局長的座上賓。
他還是眾多議員以及紐約市市長的貴客。
因為這些人也常來唐人街117號買寵物,他們肯出大價錢購買靈巧可愛的動物,一旦動物生病,他們會像親生孩子生了病一樣心急如焚,這時候,D伯爵無疑是他們的救星。
他是最好的解語人和最好的醫生。
雷恩頹唐地坐倒。
第二十章D仍舊笑眯眯望著他。
“……好,好吧,”雷恩終於將槍插回腰間,“但你至少得先告訴我,你賣了什麽希奇古怪的東西給須藤?”
“馬虎!”D嗤笑道,“你早該注意到。”他順手找出張照片,丟還雷恩;年輕人答應買10個蛋糕送來,使D覺得他順眼多了。
“各式甜品是人類對世界最大的貢獻。”D這麽認為。
雷恩接過照片細看了會兒,驚叫道:“瞧,眼睛!一隻綠眼睛!”
D“撲”地將口裏紅茶噴出來。
“見鬼。”他搖搖頭,“難道你從沒見過孔雀?”
雷恩所說“綠眼睛”,是根孔雀羽毛;照片本意是想照須藤的屍體,但很湊巧的,將旁邊孔雀的一羽也納入鏡頭。
“哦,那隻肥鳥!”雷恩想起來,須藤房裏確實有隻光屁股大鳥,懶洋洋睡在西麵,無論屋裏多喧囂、恐怖,它都一聲不吭。“傻鳥!”記得雷恩還作勢朝它踢了一腳。
“3個月前,須藤先生在我這兒買了隻孔雀。”D說。
從D漫不經心的態度上可以看出,除非能將巧克力蛋糕放到麵前,否則D絕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了。
雷恩想了想,一陣風地走出門;D用腳指頭都能想到,這家夥定是去玫瑰屋買禮物了。“早該如此。這個學不乖的小警察。”D抿唇一笑,既然他很快就將提著蛋糕登門,那麽他——店主人也該給客人個良好的答複。D從櫃子裏抱出個紅木箱子,用一把銅鑰匙打開它,從中翻檢著3個月來的生意單,契約書像一層層死亡證明被擺放停當,終於他找到落款為“U·K·須藤”的那張契約,D伯爵貼身摸出個小印,朝它嗬嗬氣,“啪”地蓋上去。
契約書上,多了個黑章。
黑章道:“作廢。”
一紙契約在手,3個月前與須藤先生會麵時的場景,真是曆曆在目。D笑歎了聲,他想起那是個謹慎到神經質的日本客人。通常客人購買寵物,都是直接來店裏挑選;他卻提早一周預約,約定之後,還每天一個電話來確認時間,約好的當天:他從上午8點直到下午約好見麵的2點,又是每小時一次電話與店裏聯係,令像D這麽好脾氣的主人也不耐煩了。
“您2點真會在吧?”須藤在電話那一頭問。
他已是第3次這樣問。
“會、會……”D有氣無力地回答。
“您不會有事外出吧?”他又問。
“不、不……”D說。
“那就好,謝謝、謝謝!”須滕一迭聲道。
“不客氣。”放下話筒,D一連吃了3個奶油冰淇淋才令微笑重新回到臉上。怎麽會有這樣麻煩的客人?!
2點鍾聲一響,唐人街117號門鈴也響了。
D打開門,門外站著個中等身材的男人,36度的高溫天氣下,他仍穿著厚厚的黑風衣,係好渾身上下每顆扣子,頭上壓低了一頂黑色帆布帽,帽緣故意將麵孔遮住,D怔了怔才問:“須藤先生?”
“是我。”一個異常蒼老的聲音回答。
這與電話裏的聲音非常不同。
不等D邀請入內,來客就飛快地走入屋裏,並順手將門鎖上還拉了拉,惟恐沒有鎖緊。
“先生?”D有點拿不準來客的身份。
“我就是U·K·須藤。”客人在沙發上坐好,略做沉吟,摘掉帽子,從領口裏取出變聲器,這玩意兒一拿掉,D才認出他的原聲。沒了寬邊帽的遮擋,並不意味著須藤已將真麵目完全暴露在D麵前,D端來甜點與茶水時,注意到須藤仍在自顧忙碌,他摘去墨鏡,從眼睛裏取下有色隱型眼鏡——那改變了他眼珠的顏色,接著自唇上撕落了兩片假胡須,又從包裏掏出濕巾擦擦臉,到這時,一張蠟黃的、顴骨突出而兩頰深陷的麵孔才露了出來。
“您一定覺得我很怪。”須藤說,手指不安地扣擊桌麵。
“還好。”D拿出了生意人應有的禮貌,“想必您頗有苦衷。”
“是,所以我來找您,D伯爵,隻有您能救我。”須藤猛然將幹瘦的手指抓住D的手,瘋狂的紅暈侵襲了他臉,“您看出來了吧,我有病,我是個有病的人!”
“或許醫生能更好地幫您。”D試圖將手指抽出,但對方用力太大,使他一時無法做到。
“醫生?沒用!我試過好多次,醫生全是廢物!”須藤高聲說,緊接著一陣嗆咳,他咳得如此猛烈,仿佛再一張口,就會將心肝髒腑全從嘴裏吐出來。慌張、無助之人,D不是沒見過;但像他這麽病入膏肓、難以挽救的,卻真不多見:這也是D對須藤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
“D伯爵!”須藤死死盯住D,“我相信您能幫我,就像您招牌上寫的,唐人街117號,是夢想之店。”
被這麽雙死魚般灰白的、隻剩一點黑的眼睛逮著不放,無論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D勉強把手指從須藤指下抽出,甩甩腕子,小心地問:“先告訴我您的困擾,好麽?”
“我、我……”須藤緊張地四下看看,確定再無別人,才把屁股從座椅上微微翹起,靠近D小聲說:“我中了邪。”
我知道世上沒有鬼,可我總擔心魔鬼真的存在,因為我聽到了他們的尖笑和呼吸,聽到他們或快或慢的腳步聲,與我一起的人,卻沒有一個能聽見這些聲音。我至少看過一打心理醫生,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得了精神病,可我分明神智清醒,醫生們總說我是工作壓力太大、緊張過度,我最早還相信他們,後來卻不願也不屑於信了。好,我承認沒有魔鬼,但人豈不比魔鬼更可怕?你瞧!須藤捋起袖子,給D看見了他幹癟的胳膊和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我身體不好,人又生得瘦小,風吹吹就會倒,家裏雖沒有太多儲蓄,但也足夠教強盜們眼紅。我常見新聞裏說有人為區區200塊錢就殺人,假如真是那樣,我至少得被那些人殺個千兒八百次。D……救救我!現在我隻有靠安眠針我才能入睡!我的妻子,百合子帶著女兒純子生活在日本,沒人能幫我。D,我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救救我!請你!
須藤越說越快,說到後來他全身發顫,再次抓住D的手。
D很遺憾沒能飛快地躲掉,和須藤的接觸,使他感到涼絲絲的瘦硬。
D伯爵……須藤哆嗦著唇。
D真想大喝一聲:“別鬼一樣喊我!”好容易才忍住,那可不是身為店主人的態度。“再喝些菊花茶怎麽樣?”他盡量溫和地勸道,“甜點也有利睡眠。”
須藤抓起茶杯一飲而盡,絲毫沒注意到杯裏盛滿了剛煮好的沸水。
D目瞪口呆,須藤像沒事人般地繼續喋喋不休。
“有魔鬼在纏著我,D伯爵,他就在這!”須藤用力拍打頭顱,“這裏!您想不到吧,2年前我有75公斤,現在我幾乎輕了一半!最早我隻是害怕獨處,因為單獨一人時,魔鬼的聲音會更響亮,在我五髒六腑裏震蕩;可是後來,就算往人多的地方竄也不行啦!乘飛機我擔心魔鬼會吹口氣,將飛機吹得掉下來;坐火車我害怕他會拋個鐵餅下來將我砸死;每次回家我都要握根鐵棒檢查整個家,擔心他藏在衣櫃裏或者沙發底下、或者陽台上;可就算檢查了也沒用,我仍然懷疑他就在我家!他是隱形的……唉,唉,我要死了,這樣下去,我很快就要死了。每次出門,走了幾百米後,我又害怕自己沒將房門鎖好,而掉頭去看;當然,每次房門都鎖得嚴嚴的,我哪敢不鎖門!?有魔鬼、魔鬼……近來發作得更厲害,好不容易睡著,我就會聽到敲門聲……我坐起來細聽,聲音就沒了;一睡下去,它又響起來,篤篤、篤篤篤、篤篤……是百合子在敲門!她帶著純子來啦!D,我該怎麽辦?那些滿臉血汙的魔鬼!救救我……伯爵!”
“我想,您更需要的還是心理醫生。”D思索著說。
顯然須藤得了很嚴重的幻想性恐懼症,D想,一麵又道:“我可以為您介紹這方麵的專家。”
“不!不——!幫幫我!”須藤又來抓D。
這一次,有所準備的D閃得夠快。
而這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居然撲上來一把拽住他旗袍的下擺!
因為日本特有的風俗,跪坐的姿勢對須藤來說很簡單;他直接跪在D伯爵麵前,淚水縱橫:“救命……伯爵!醫生們無法驅逐魔鬼,您既然聲稱能實現人類每個願望,何況,您本身也是神秘的東方人,總該懂點驅鬼的法子,是吧?伯爵,我肯出大價錢!”
須藤神經質地從懷裏掏出皺巴巴的好幾卷錢,D皺皺眉。
“我不過是個寵物店老板。”D說。
“當然,您既來了,我也不好意思令您空手而歸。”他又說,彎腰扶起須藤,“好吧,我盡力而為。”
“多謝!多謝您……”
須藤想行叩首的謝禮時,D趕緊把他拉了起來。
“請跟我來。”這個英俊的旗袍男子微微笑道,“我已想到您需要什麽。小店新進了一種寵物,能吞噬一切妖邪和魔鬼。或許,對您而言,她再合適不過。”
第二十一章“我賣給須藤的,是隻來自印度的孔雀。”
雷恩再次光臨寵物店時,D伯爵熱情地接過他提來的蛋糕,一邊將契約書遞上,與契約一道被送入雷恩手裏的,還有好幾張孔雀照片。
“就是它!”雷恩叫道,“我在須藤家見過的笨鳥。”
“請使用人稱代詞‘他’。”D邊拆蛋糕包裝,邊客氣地提醒,“他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就連男人看見他,也要為之癡狂。”
“呸呸!”雷恩連唾幾口,揚揚彩照,“我看不出這玩意兒對破案有什麽幫助;你一定在耍花招!”
D伯爵遺憾地攤開手,與雷恩交流遠遠比與其他人交流難。這個在美國土生土長的青年警察,缺乏藝術修養,缺乏想象力,也缺少必要的禮貌,他是個完完全全的英雄主義者與現實主義者,D想:就算熏上迷迭香,天生榆木腦袋的雷恩也無法將孔雀——他口裏的“笨鳥”、“肥鳥”看成個華服燦爛的美男子。
“我重申一次,警察先生,我不過是將合適的寵物賣給合適的主人。須藤先生患有嚴重精神病,我想您也從心理醫生那裏得到了他的病曆;他向我求助,所以我出售了隻孔雀給他。”D說。巧克力蛋糕的麵子使他仍保持微笑。
“來一塊?”D將糕點切好。
雷恩搖搖頭,從D身上聞到甜絲絲的氣息。
“我不客氣了。”D拈起一塊扇形蛋糕,深深地、陶醉地聞著,“真不錯!玫瑰屋的滋味,名不虛傳。”
怎麽不膩死他?雷恩想。“喂!”年輕警察問,“為什麽賣孔雀?別告訴我這隻鳥能治精神病,哈哈!”
“看來我得好好給你補一課。”D微笑道。
漂亮的孔雀、燦如雲霞的華服和他驕傲、睥睨一切的目光,倏爾浮現在D眼前。當日,他領須藤穿過悠長的回廊,走至繪有無數綠眼睛的門廳前,隔著門,須藤已感到門裏別有洞天。那個神經質、緊張異常的男子發狂地闖入!他驚到了裏麵對鏡梳洗的美男子。他——短發、黑瞳、目光細敏而高傲,頭顱微昂,手指拽著錦衣一角,衣裳上用翠綠、深藍、金黃、濃黑繡了上百隻眼睛的男子,掉頭朝須藤淡淡一瞥。僅此一瞥,便令須藤膝蓋一軟,跪倒於地。
“D,這是?”男子笑問,嗓音包含了奇怪的顫聲,像冰雪在銀弦上戰栗,嫵媚而誘惑。
“須藤先生,一個希望與你相見的日本人”D有些無奈的說。
“天照神、天照大神啊。”須藤喃喃。
“我不是什麽天照大神,”美男子回答,“我生於印度而非日本。在我家鄉,人們遵照釋迦牟尼的佛旨,稱我為佛母孔雀大明王。”
他明明是個男性,卻被稱為“佛母”。
孔雀將細長、赤裸的腳趾摩摩須藤的臉,忽然很有趣地笑出聲;被這一摩,須藤感到有種奇怪的衝動自下腹升騰,他猛地麵若火燒,這情緒令他刹那間毫無恐懼,相反,卻被莫名的羞恥和羞恥後更沉重的欲望攫取了。
美男子啊。
好個妖異的美少年。
看上去不到20歲,卻像凝聚著幾千年的風情流蕩。
“須藤先生,您還滿意麽?這隻孔雀。”D問。
他沒有扶起跪伏的須藤,冷眼旁觀麵前一人一鳥的詭異溝通。
“大明王……救救我,孔雀大明王!”須藤渴望地說,將冰冷幹硬的手指抓住孔雀的腳踝;孔雀又“格格格”地笑了,仿佛很滿意於接受這種膜拜和仰望,也很高興這個匍匐的日本人,輕而易舉就能被他誘惑。孔雀欣然、得意地望望D,伯爵讀懂了他目光的含義。
“D,我同意與此人:須藤,出去走走。”他像在這麽說。
——既然寵物與買主相互喜歡,我與須藤先生的生意就算成了。D伯爵告訴雷恩。
雷恩不禁打個冷戰。
“變態的日本佬。”想到須藤——雷恩現在所能聯想到的就是那顆頭和那堆擺放整齊、黏了血肉的骨頭。想到那“怪物”跪在肥鳥身前,撫摩和親吻“它”生有細鱗的足,雷恩便忍不住渾身汗毛一根根地豎起來。
要D向警察雷恩解釋清楚孔雀是隻漂亮的飛禽而不是醜陋笨重的肥鳥,就像要D不吃甜點一樣沒可能。
“繞了半天,你還沒說為什麽孔雀能治病?”雷恩問。
D吃完3個巧克力蛋糕,愛惜地將剩下的包好,從袖裏掏出孔雀藍的絲巾擦擦嘴,心滿意足地回答:
“孔雀能祛除一切邪魔。”
怎樣祛除呢?
以吞食的方式。
鴻蒙初開,飛禽走獸各有其主。走獸臣服麒麟,飛禽跟隨鳳凰。鳳凰生有二子:大鵬與孔雀。孔雀一出生就是個高貴王子,他羽翼光鮮、金翠流轉,且天生異稟,能吞噬一切毒蟲。魔鬼之毒對他來說,不過一頓美食。然而,孔雀—鳳凰不爭氣的兒子,卻還是辜負了上天厚愛,他沉迷於炫耀和引誘,絲毫沒學到母親的端莊高雅;華彩變作墮落的資本,灼熱、貪婪的情欲在他絢爛的尾翎上顫動。
他美麗而淫亂。
噬毒,而本身也充滿毒性。
既被尊為“佛母孔雀大明王”,也被斥為“汙穢神”。
“不管怎樣,他是個毋庸置疑的美少年。”D又說。
D心向往之的神態,令雷恩嗤之以鼻。
“哼哼,不會飛的傻鳥!”雷恩道。
“西方人難以了解孔雀奧秘,我沒法說服你相信孔雀能辟邪,正如你不相信古代中國人宣稱孔雀能與蛇交合,生出來的孩子們十個裏麵有一個是人形。”D漫不經心地笑道,“須藤先生卻相信這些,所以他出高價從我這買走了隻印度孔雀。”
多高的“高價”呢?
契約上寫道:50盒慕司蛋糕和80個榛子巧克力金蛋。
“謝謝您、萬分感謝!”須藤點頭哈腰的樣子,使D至今想起仍覺好笑。他親自將須藤和孔雀送出門,暖洋洋的陽光下,一個絕無僅有的美男子與一個神經緊張的幹瘦男人並肩行走,構成多麽奇怪的一幕!剛開始,孔雀試著擺出更文雅、秀麗的姿勢,但很快他就感到疲倦;是以還未走出D的視線,他便已像往常一樣賣弄風情、左右顧盼,吸引男男女女們羨慕、搖蕩的心腸。即便世上真有魔鬼,隻要孔雀在,就再不用擔心。冰雪遇上烈日便要消融,細流遇上巨石便要改道,魔鬼、無論什麽魔鬼,遇上孔雀也避之不及——他會像吃開胃小點一樣吃掉他們。吃掉他們!
吃得一幹二淨再將骨頭吐出來:如果魔鬼也有骨骼。
須藤精神抖擻,2年來首次昂起頭、挺起腰,簡直在巴望魔鬼之聲再度出現。
“明王,佛母孔雀大明王!”他充滿虔誠地想。
須藤肯定他將從此將迎來一個個香甜的睡眠;他渴慕地望著孔雀,禁不住又一陣情欲顫栗,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有2年多沒碰過女人,得去找個女人!須藤把寬邊黑帽順手一丟!這頂帽子輕飄飄滑過D伯爵的視野,令D微微失笑。
是救人還是害人?
售出的,究竟是夢想還是災禍?
那全在人類的一念之間,D深紫的明眸裏倏爾閃過一抹光亮,他轉身將寵物店店門關閉。
第二十二章“啊……欠。”聽故事的雷恩伸了個懶腰。
“羅嗦個沒完。”青年警察瞥瞥D,不遜地質問,“你從頭至尾都在胡扯,是吧?將我當成3歲小孩糊弄。好,現在我知道了,為了幫須藤擺脫惡魔,我就當你是出於好心,好心幫助個無可救藥的精神病人,你賣給他一隻能祛邪的火雞……”
“是孔雀。”D不動聲色地糾正。
“行,孔雀!見鬼!我花了幾十美元和一下午,不是來聽你瞎編的!”雷恩煩躁地舞動手臂,“須藤死啦!死在家裏,被凶手用異常殘酷的法子殺害,你,D,趁早給出解釋!”
趁我還未完全喪失耐心。
雷恩雖然不相信是D下的毒手,“旗袍架子”——這是雷恩給D起的綽號,吃甜品的傻樣足以證明他沒有如此強大的犯案能力,但極端負責而且自誇很有破案“直覺”的警察先生始終懷疑,D知道更多。
對,他一定知道更多。
他肯定有所隱瞞。
“快說!”雷恩“啪”地將手槍拍上茶幾。
D看看手槍,又看看雷恩認真威脅的臉,“撲哧撲哧”地發笑,笑得他連聲咳嗽:“哈哈……咳咳,真有趣,哈哈!”
“喂!喂!”雷恩惱羞成怒,險些又要拔槍以對。
“警察先生,我說過,”D邊笑邊說,“我認為這是意外。我雖然盡量不出售危險動物,但正所謂‘狗急跳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誰能保證動物們絕不會造成一點小小的傷害?所以鄙店有嚴格的規章,每次交易都要簽署有法律效力的契約書。您瞧,”他指著與須藤的契約上的條款道,“3個月前,我曾與須藤先生約法三章。”
——您若想購買這隻孔雀,務必遵循三條約定。
——好、好,請說吧。
——第一,按時熏點迷迭香,每日提供清潔的水和水果。
——沒問題。
——第二,不要長時間凝視他的尾翎。
——這……行!
——第三,不要令他感覺饑餓,萬一他餓了,不要離他太近。
——可以,我答應!
——您真能保證做到?
——保證,我保證。須藤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D看。
——好,請簽字吧。客人若違背約定,本店對所售寵物及其後果概不負責。
“U·K·須藤”的落款,一絲不苟地寫在契約書底部。
“或許,須藤先生無意間違反了某條約定。”D淡淡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該死!你是說,”雷恩一把揪起D伯爵的高領,吼道,“不小心做錯事,比如多看幾眼那肥鳥、少了它吃喝,或者別的什麽,就會落到這個下場?這個……”他抓起白骨森森的照片在D麵前晃,“下場?啊?混帳!我一定要封掉你的店!”
D被鹵莽的小警察前前後後地晃得頭暈。
“你幾乎勒死我。”D好不容易甩脫雷恩,重重喘了幾口氣,麵容重又恢複漠然的冷靜。
“要不是看在10個巧克力蛋糕的份上……”他冷冷一笑。
“怎麽?你就怎麽樣?說啊,你能怎樣?”雷恩寸步不讓。
D眯眯眼睛,一隻深紫,一隻蔚藍。
刀鋒的光在他眸內一閃而過。
“我就……”D輕輕說,他靠近雷恩,柔軟的唇幾乎碰到後者耳垂,唇內藏了他白白的、整齊而尖銳的牙齒,雷恩又一寒戰,想躲開,卻被D伯爵拽住衣袖;D香香甜甜的味道如迷香弄得他鼻子癢癢、心內發寒。“你、你、想怎樣?”雷恩結結巴巴問,試圖抓槍卻抓了個空。
“我就……”D突然就著雷恩耳膜“哇”地一聲大叫,“告你刑訊!”
“告你私闖民宅、人身傷害、智力低下、舉止粗、魯嚴刑逼供,”D連珠炮地道,“我告死你!哈哈哈哈!”
成功地驚嚇到雷恩,D感覺好極了。
須藤死了,盡管留下了一顆完整的頭顱,卻無法張口告訴警察他的死因以及凶手的模樣;D到須藤家將孔雀接回來,還順路去警察局看了看他已死的客人——那仍舊豐滿的雙頰顯示出須藤在死前的3個月,在光顧了寵物店後的3個月,度過了一段輕鬆快活的日子,是以他消瘦的麵孔才會逐漸恢複容光。D懷抱孔雀,凝望了好一陣子須藤張開的雙目,歎了口氣。
“是您麽?”他低頭問孔雀。
漂亮的孔雀在他臂間發出“啾啾”的歡鳴。
“至少他做錯了一件事。”D說,“他必然違背盟約,長期注視過您的尾翎;人類目光難以消受造物的玄妙,醫生早就發現,太久凝視孔雀,容易得白內障。”
孔雀發出人類般的笑聲。
“3個月能複原那麽多,足見將您讓給他,並沒有錯。”D又說。他將麵孔貼上孔雀尖細的臉,聞到後者喙上淡淡的腥味;除了妖魔的腐氣,仿佛還有更新鮮的生命滋味。
孔雀擺了擺頭。
一被帶入熏著迷迭香的屋裏,他便自D懷裏跳下,昂起頭來回走動,他在刹那變回個衣裳光鮮的美男子,絢爛漫長的長袍盛開於身後。
——來吧!魔鬼,都來!我不怕你們!
——來,百合子、純子,來敲門!敲啊!
——有膽量就回來,要孔雀吃掉你們……魔鬼!
須藤過了3個月的歡樂生活,孔雀告訴D,他:須藤,變得前所未有的自信與勇猛。無論白天黑夜,他都敢揮舞手臂邀請魔鬼來做客,也常獨自帶了孔雀出門,逡巡在無人的大街上,高喊著:“來啊!魔鬼,來報複……哈哈!百合子、純子,來啊……哈哈!”這3個月,他吃得好、睡得好,幹瘦的身軀被注入活力,氣球般膨脹著。好幾次,須藤還請朋友來家裏吃飯,這是他以前從不敢做的事;他喜滋滋地拿出相冊給朋友們看,指著合影裏一個清秀的婦人說:“這是我妻子百合子,這個……”他又指著婦人身旁一個長發的和服少女說:“是我女兒,叫純子,她才6歲。”
“她們在日本嗎?”朋友問。
孔雀也掉了頭,狹笑著等須藤回答。
“是,”須藤說,“她們住在北海道,過幾年,可能2、3年吧,我就將她們接來紐約。”
丈夫、妻子、女兒,聽上去一派天倫之樂、融融洽洽。
孔雀更古怪地笑起來。
“我見過須藤的妻兒,”美少年躍上銀欄杆,搖晃著腳,回首笑望D,撇撇嘴,“她們實在不好吃。我是說,魔鬼,也像活人一樣,新鮮的才好;死了2年後,無論多鮮美的魂魄,也都變得幹癟無味,像放了2年的甘蔗般毫無水份。何況那兩個女子,都是冤死鬼,她們生著相似的灰白的麵孔,死因是被謀殺。年長的叫百合子,總用頭發遮住臉,她還是遮著好些,在吃她時,我曾好奇地掀開她頭發看,結果我見到了一個被撞扁了的腦袋,腦漿流了2年還未流光,白生生地掛在傷口邊。她說,”孔雀歪著頭想了想,“是須藤幹的。”
須藤幹的?
D正一勺勺地挖奶油果凍吃,聽到這,稍微停了停。
“殺妻?為什麽?”D問。
聽驕傲的孔雀講故事,D知道,一定要適時發問,才能令他的虛榮心得到滿足,更加繪聲繪色地往下說。
“殺妻是意外。”孔雀說,“我把百合子吃下肚一半時,還能聽到她在我喉嚨裏發出輕微的歎息。被吞食,對她來說,不是件痛苦的事,她說真正痛苦的是2年多她飄蕩在人間,一麵想原諒須藤,一麵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他。他們為經濟上的事,發生了一次小口角,動了手;須藤失手將她推到鐵門上,這下動作太猛,她還沒真正反應過來就死了。臨死前,她感到須藤的慌張和痛苦……那一點痛苦,後來成為了她試圖原諒丈夫的理由。或許,”孔雀沉吟道,“他確實不想殺她。沒必要為了一件小事就殺妻,畢竟之前他們還算和睦。”
他與她,有過初識的心動、有過熱戀的甜美、也有過新婚蜜月,他答應要保護她一生,並與她計劃過要生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孩叫純子、男孩叫二郎。他們正在一步步實現人生計劃,買了兩處房子,她辭去了外麵的工作,專心料理家務,他用“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為動力,在生意場上打拚,創出了一份頗有前景的業績。他與她商量好了,明年——當他掙到第2個100萬時,他們就再生男孩兒給純子做弟弟。
可惜計劃中途夭折,再沒可能接續。
百合子死了。
現在須藤也死了。
“若肯原諒,百合子不至於2年多纏著須藤不放。”D把果凍湊到唇邊,“啵”地一吸,又問,“怎麽回事?為了純子?”
純子死時,才6歲。
因為天資聰慧,她被允許提前入學,這是她上小學的第一年第一學期,紅書包像朵小花綴在她小小窄窄的背上。這個女孩兒下課後回家,像往常一樣“篤篤、篤篤篤、篤篤”地敲門,等母親迎上來給她個甜蜜的親吻與一、兩個胡蘿卜、黃瓜壽司,她等到了門“吧嗒”一聲開啟,也隨之開啟了她短暫一生裏倒數第二個噩夢!母親滿頭滿麵紅紅白白的,順著門緩緩滑下,眼睛望著女兒,女兒純子無法判斷這是活人還是死人的眸子!
“媽媽——!”純子喊道。
母親手指最後抽搐了一下,再不動彈。
“媽媽!”
一隻大手掩住她的嘴,將她硬生生拖回房內。
“做了第一件錯事後,愚昧的人類總要做第二件錯事,他們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往絕路上推,以為那將成為拯救他們的通途。”孔雀譏笑道,他舔舔嘴唇,開始講述他第二份食物:純子的故事。
“小女孩梳著童花頭,有雙忽閃忽閃的眼睛,總牽著百合子的衣角跟隨其後,念叨著:‘好悶……媽媽,好悶。’我將百合子吃掉後,純子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因為緊張,她原本隻伸出一丁點舌頭,一刹那吐得有半個手掌那麽長,呼哧、呼哧地喘氣。我想她是被悶死的。我不喜歡吃悶死鬼,他們身上帶著蔫呼呼的潮氣,寡淡無味;不過,既然已經將當媽的吃了,總不好留個孤零零的小女孩飄飄蕩蕩。我一口吞下她舌頭,接著再一吸氣,吸果汁般地將她一飲而盡……”
“吸果汁?像這樣嗎?”D吸著軟包裝的菠蘿汁問。
孔雀點點頭。
夕陽照耀著他銀藍的尾翎,上麵每隻眼睛都在迷醉地顫抖。
純子是無罪的,她有個清白的靈魂;之所以淪為鬼魂,僅僅因為她承擔了太多的恐懼。為什麽溫柔恬美的媽媽突然就血流滿麵、成為了冷冰冰的屍體?為什麽爸爸,竟變成個陌生人,不,不是人,是魔鬼!魔鬼!孩子幼小的眼睛能看見成人看不到的秘密,純子明明望見父親的臉忽然變成綠色,從眼裏噴出瘋狂、暴戾的紅光,一雙魔鬼的鐮刀的角,也突破父親的頭皮生長出來啦!
“爸爸——爸!”她高叫。
但叫聲已無濟於事。
孩子的呼喚,沒法挽救已被惡鬼占據的父親。
——你看見了,是嗎?
須藤這樣問。
他狠狠將女兒摔到床上,妻子之死使他喪失理智,投入魔鬼的懷抱。
——看見了,對吧?不要搖頭,你看見我殺了百合子!可憐的純子……可憐的女兒。
他抬手撫摩著女兒柔軟的黑發,手指碰到她慌張的眼,停了一停,那算是他身為父親的最後的溫存,接著便是又一起謀殺。“不!殺了她……她看見啦!看見媽媽被殺,女兒一定會報案,殺了她、快!”這個聲音空洞洞地在須藤心裏回蕩,他將枕頭按住了女兒的頭,壓得死死的,壓得她頭顱一動不能動。
小女孩最後的噩夢,就此將幼小的生命截斷。
“媽媽、好悶……媽媽,悶死我了。”
孔雀吸食了純子後,胃裏還流蕩著女孩兒嚶嚶的哀訴。
她曾活生生被捂死,雙腿撲騰直至停止撲騰,像被折斷翅膀的小雞。須藤醒過神來揭開枕頭,發現方才還活蹦亂跳的女兒此刻麵如死灰,眼珠翻白,吐了一小截舌頭在外麵。
第二十三章那天北海道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覆蓋了房屋與鐵路,把大片大片的晶白灑落人間。須藤號啕大哭地跑出門,光著一雙腳。人們發現他時他幾乎凍僵了,冰棱子結在胡須上,麵孔蠟黃。
若不是純子也死了,百合子或許已放過須藤。
錯誤隻能被原諒一次;當人們第二次明知故犯時,那便不能被饒恕——絕不饒恕。
須藤隱匿了殺人的罪行,他2年前已瘋了但他不承認這一點,試圖換個地方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漸漸的他以為女兒和妻子仍在北海道等他歸去;但一到夜晚,當“篤篤、篤篤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他便會驚慌失措、無地自容。
她已死了!
她也死了!
她被悶死在小床上,而家裏鐵門上仍留有她的血跡和腦漿。
——孔雀,佛母孔雀大明王,祛除魔鬼之神,救救我,吃掉她們,請你……吃了她們。
瘋狂的男人哀求著倨傲得意的孔雀。
孔雀應允地點點頭。
D伯爵吃了7個果凍與2瓶菠蘿汁後,滿意地擦擦嘴,說:“我能想象得出幾乎每件事都是您做的,對麽?”他微笑著望向孔雀,這個華服的美少年正麵向夕陽若有所思,精致的麵孔在陽光下具有發光的輪廓。
您:孔雀、大明王,以吃毒與魔鬼為生之神,不但吃了攪擾須藤的他的妻兒亡魂,也在不久後,吞食了須藤。
須藤隻獲得了幾夜的安靜,得知百合子與純子已被孔雀消化掉後,他又好好膜拜了孔雀幾回,他心滿意足地睡倒床上,以為從此便與母女倆再無瓜葛。“真好。”須藤想。頭剛陷入軟綿綿的枕頭,突然有個聲音刺痛他耳膜。
“呱呱……呱——呱呱!”
這絕似嬰兒的啼哭。
漆黑的靜悄悄的夜,哪來的嬰兒呢?須藤一躍而起,股戰著循聲摸索而去,推開幾扇門,隻見客廳的窗上,迎著夜風迎著月光站著個無與倫比的美少年,黑發像深海珊瑚般閃閃發亮,腰身纖細四肢修長,指甲泛著藍鱗的光澤;美少年一手叉腰,一手挽起長長的龐大的華服;一陣疾風馳過,華服上數百隻眼睛都急速顫抖起來,衣擺猛然騰空張開,少年一回身,麵上嵌著閃耀的棕眸;而他衣裳上,幾百隻孔雀藍的眼睛齊刷刷地睜開、樹立、抖動!他一麵得意洋洋、一麵冷若冰雪,整個身軀透露出誘惑的信息,也是……饑餓的信息。
“呱呱……呱——呱呱!”
孔雀的叫聲,原便像嬰兒啼鳴。
“佛母明王、大明王啊……”須藤拜倒在他足下。
孔雀赤裸雙足,一步步走向他。
“我餓了。”他用孩子般甜美的聲音說。
他低頭望他,眸裏流動著比最誘人的美女更有風情的光影。他用纖纖手指撫摩著須藤的頭,這令這個孤單瘋癲的中年男子再度情難自製,他想要後退一步,免叫神明發現自己最低俗的欲望;但孔雀的力道之大,使須藤動彈不得。美少年將手指慢慢移到須藤脖子後第三塊骨頭上,他輕輕搔了搔,再豁然一用力!
“我好餓。”孔雀笑著說。
他笑得美極了。
隻可惜須藤已看不到。
整個故事與須藤的生命一起,結束在一個滿月的夜裏。孔雀至今回憶起來,仍然興致勃勃。“D啊,原來活人那麽脆弱!”他目光閃耀地說,“一下就死了。須藤以為我隻吃魔鬼,卻不知我更喜歡吃墮入魔道的人。老實說,活人的滋味比鬼魂要好得多,咯吱咯吱得非常有嚼頭。我留下須藤的腦袋用以證明你將我賣給他沒有做錯,他需要我幫他驅逐惡魔;驅逐純子和百合子,也徹底驅逐他自己。味道好極了,血、肉、骨頭。吃完這頓大餐後,我將他206根骨頭吐出來拚接完整,那花了我將近1整夜的時間。”
“為什麽那麽做?”D問,“我是說,為什麽拚好骨頭?”
“個人興趣。”孔雀詭譎地一笑,“魔鬼都喜歡這麽做。”
魔鬼喜歡嚇人。
孔雀也是魔,至高的妖魔。
須藤該多讀讀佛本傳,讀了他便會明白,所謂孔雀,絕非“善”的代言;他之所以被稱為“佛母”並受封“孔雀大明王菩薩”,乃是因為很久以前,他遭遇過佛祖釋迦牟尼。那是次驚心動魄的相會,釋迦牟尼剛在菩提樹下參悟大道,修得丈六金身。孔雀飛騰而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佛祖一口吞下!此前,他已吃了幾百年生人,吐出的白骨堆積如山。佛祖在孔雀肚子裏,想要從他下身出來,又擔心玷汙金身;於是便剖開孔雀背脊,騰空而出。佛祖原想殺滅孔雀,卻為眾天神佛勸阻。神佛們說:“您在他肚裏呆過,殺他就像殺自己的母親。”佛祖想想有理,饒了孔雀一命,將他帶上靈山聽封。
“人的滋味,是很好的;佛的滋味也不錯。”
孔雀舔舔嘴唇,笑得嫵媚、放浪而詭秘。
就連D也忍不住打個冷戰。
“怎麽了?”孔雀奇怪地問。
D笑道:“我懷疑你一時興起,要連我也吃了。”
“D不是神之仆人麽?天生注定要被吃掉,就像佛祖以身飼鷹、以身飼虎一樣。”孔雀也笑了。
這句話,使D豁然開朗。
是,天生注定被吞食,用這個甜絲絲的身軀回報天地生靈養育之恩。D垂下眼睛。“您說得對,”他說,“我不該畏懼,即便現在被您吃了。”
我沒有忘記我的身世。
沒忘記我能活到此日,是仰仗了誰的恩德。
我沒有忘我末日的命定,也不敢忘。
D抬起脖子,清澈的血管微微發顫。
“假若您餓了……”D說。
孔雀搖搖頭,“啪啦啦”飛下來,踱了幾步笑道:“我不餓,我困了,吃飽就想睡,睡醒又想吃,無論人神都免不了。”
他果真就蜷在D身旁安安靜靜睡著了,看上去像隻肥胖笨重的火雞。尾翎收起、平鋪地上。
D想了想,起身到書架上找了本書,預備等雷恩——那個傻腦筋的小警察登門時給他看,這是D能為須藤離奇死亡案做的最後一件事。書名叫《孔雀》,作者是日本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文章寫道:
“創造孔雀這種鳥是自然的虛榮心。這種無用卻燦爛奪目的動物,對自然而言是不必要的。在造物者極端的倦怠下,去發明種種有目的、有功用的生物之盡頭,孔雀無疑是一種毫無價值的觀念的形態表現。像那樣的豪華奢侈可能是在創造的最後一日,在布滿多彩晚霞中被塑造出來的!為了抵抗虛榮,為了麵對即將到來的幽暗,事先將無謂的黑暗翻譯成彩色和光輝,再鑲嵌而成。因此孔雀閃亮的羽毛,每一道花紋都應該與構成夜晚濃密的漆黑之要素密切吻合。”
因此孔雀閃亮的羽毛,每一道花紋都應該與構成夜晚濃密的漆黑之要素密切吻合。
濃密的漆黑,才是孔雀的妖異本性。
D忽然記起,40年前,1970年,他也出售過一隻孔雀給三島由紀夫;1970年11月25日,三島由紀夫揮舞著一把“關孫六”的日本刀,闖入自衛隊營地,高喊:“日本因經濟繁榮而得意忘形,精神卻是空洞的,你們知道嗎?”接著他將刀插入左腹,切腹自殺。隨行者按日本武士傳統,給他補了三刀,並割下他的頭顱。
像須藤一樣,那完完整整的頭顱喲,牙齒和唇露出笑意。
——第四話·完
第五話Disengage——釋放第二十四章新春第一場雨“沙沙”地落了,路上盛開朵朵斑斕的小傘。人們懷著欣喜的心情一麵不停步地趕去工作,一麵說:“真是場喜雨啊。”即便陌生人之間,也能就這個話題說上好幾分鍾。唐人街117號的D伯爵,早早出了門,他撐起紙麵竹骨傘,慢悠悠地在紐約走了半天,傘上畫著黃鸝停在嫩綠的柳枝上,與他今日一身淺翠的旗袍正般配。黑發濕漉漉地籠著水氣,遠遠望去,他真是好個俊秀的青年!若在杭州西湖,這天氣……興許能在斷橋遇上白娘子呢。D伯爵想。可惜紐約是個太現代的城市,出門一趟,除了從吉米甜品店買回大堆香噴噴的爆米花和草莓小餅外,D一無所獲地回到寵物店。
有兩位客人已在門外等了很久,這使塞了滿嘴甜點的D很抱歉。
“對、對不起,”他咽下爆米花,“歡迎光臨恐怖寵物店。”
客人們微微一驚,沒想到麵前古老建築的店主人,居然是個20出頭的青年,還穿得這樣……怪異。
“您就是D伯爵?”其中一位懷疑地問。
D看出來來訪者是一對青年夫妻。丈夫將傘的大部分偏向妻子;妻子一直用手臂摟著丈夫的腰,即便淋濕了大半也不在意。“這是相互依傍的姿勢,他們可能遇上了大麻煩。”D思忖著打開店門,邀請兩位入內,一邊回答:“是,我是D。”
夫妻倆又懷疑地互望一眼,妻子給了丈夫個鼓勵的眼神,跟著D雙雙走入。客廳豪華的波斯毯令來客手足無措,他們不知該將滴水的雨傘放在哪,也不知是否應該換一雙鞋。D撲哧一笑,上前道:“沒關係,請進吧。”他接過客人的傘,將它放到客廳一角;傘麵上“可可便利店”的標記使小夫妻一陣臉紅。
“歡迎光臨D伯爵寵物店。”D再次說,端上熱騰騰的紅茶和四色小點。將它們擺到客人麵前時,終於有機會好好端詳一下來客。夫妻倆都是30出頭年紀,頭發曾認真梳理過,可惜雨水將發型打亂了;他們衣裳整潔而陳舊,丈夫鞋跟搖搖晃晃的,妻子借口拍灰,彎腰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褲角,試圖將鞋跟遮蓋起來。
“貧窮而繁忙,”D判斷道。不過既如此,怎麽有心情到寵物店來?還堅持等在門口,像是定要買個寵物回去。
“請問有什麽能幫忙的?”D溫和地問。
“是這樣……”夫妻同時說,接著丈夫看了妻子一眼,閉上口。
妻子抹抹眼睛:“我們想要隻小寵物。”
“您喜歡怎樣的寵物?”D微笑問。
“幹淨、不鬧騰……聰明、活潑。”妻子一個詞一個詞地斟酌。
“沒有攻擊性、善良,”丈夫補充說,“最重要的,可以被醫院接受。您知道,一些寵物不被允許帶入醫院。我們想要不會被醫生、護士趕出來的小動物……”
“以陪伴我們的勞拉……”說到“勞拉”,妻子忽然掩著嘴嚶嚶哭泣。丈夫將她抱入懷,看起來他倆一樣的虛弱和難受。
“勞拉?”D皺皺眉,將拈起的草莓餅放回盤裏。
“她是我們可憐的女兒。”丈夫撫慰著妻子,回答D。
“原來是買寵物給別人。”D徐徐吐出口氣,“對不起,鄙店從不做間接生意,因為要保證給顧客的寵物,一定得是顧客本人喜歡而需要的。如果勞拉小姐想要個玩伴,請帶她親自來店裏挑選。”D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送客的姿勢。
固執的客人沒有起身。
“小勞拉……她來不了,請原諒她無法親自來。”妻子——也是做母親的,低聲懇求,“她快7歲了,1年前被發現患有惡性腦瘤,已經動過2次手術,醫生告訴我們她很快還得進行第3次手術,那之後,假如她再發作,就、就……”她無法繼續說下去,痛哭出聲。
“勞拉從小喜歡動物,”丈夫——談到女兒時,青年更多地表現出身為父親的慈愛與憂愁,“所以我們想……”
“她最愛什麽動物?”D突然問。
“恐龍,”他苦笑道,“當然我們無法送她隻恐龍作為勞拉7歲的生日禮物;D伯爵,求你……”
“求求你!”她也抬起淚汪汪的一雙眼。
D將小餅幹在手指間轉動著,想了想笑道:“還是對不起。我不能違背規矩,無論如何我今日不能將任何寵物出售給你們。不過……”在夫妻倆再次哀求前,他又道,“請告訴我勞拉小姐所在的醫院與病房,我會去探看我的小客人,並與她商議寵物種類以及契約。請放心,”他強調說,“恐怖寵物店,絕不令一個客人失望。”
你想要的,我這裏全都有。
每種夢想都能實現。
你要做的,僅僅是遵守契約、好好把握與享受。
青年夫妻相互攙扶、充滿感激地離開唐人街117號,他們留下了地址與姓名。D拾起一看,上麵工工整整地寫著:“華盛頓街1109號喬治醫院第3住院部505房,勞拉·李。”
勞拉·李,這個小女孩的存在足以解釋為什麽夫妻倆麵容哀愁、生活拮據,喬治醫院以專業的兒科神經外科與昂貴的治療費出名。可想而知,女兒是他們最大的快活與最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怎樣才能愛上人類,不過也並不抗拒與他們打交道。”D拍拍小P的腦袋,笑問,“去看看小姑娘嗎?”
小P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他受不了醫院消毒水的氣味。
“好吧,我自己去。”D微微一笑,給未見麵的小客人帶的禮物是大盒奶油芒果蛋糕和一個巧克力金蛋。
D挑了個夫妻倆都不在的時間去看望勞拉,他雖沒有見到悲愁的父母,卻也沒見到他們身患重病的女兒。寂靜的505病房空無一人,雪白的被子被胡亂掀開,拖鞋擺在床前,塑料瓶裏插了幾枝將敗的梅花,旁邊橫七豎八地放著三、四隻塑膠小恐龍,他們威風凜凜地踏在一本書上,書名是:《揭開恐龍奧秘》。
一抹微笑浮上D唇邊,他想這小姑娘在醫院裏也過得挺好。
不過勞拉去哪了?
走出病房,D很快在護士間門口發現了個探頭探腦的小女孩。她身形非常瘦小,腦袋用花頭巾包著,兩根又黑又亮的假辮子從兩旁垂下來,在病號服外她還穿了件碎花小裙子,光著的腳丫說明她是急匆匆從病房裏溜出來的。D微笑上前,蹲下身子:這一來,他便與小姑娘一般高了。
“你在做什麽?”他問她。
“噓……”她回過頭,手指豎在唇前,告誡他小聲些。
清澈的藍眼睛像泉水嵌在那白生生的小臉上。
“我想知道我到底怎麽了,”女孩兒輕輕說,像在偷偷做一件嚴肅的、有重大意義的事,“可能活不長啦,但爸爸媽媽不肯告訴我實話。他們怕我難過,其實不是這樣的。”她皺眉搖搖頭,“護士也不肯說給我聽,他們要我乖乖聽話,說那樣我就會好起來;可如果隻要聽話就能好起來,媽媽又為什麽常常躲著我哭?別以為我不知道。唉,”她充滿孩氣地歎了口氣,“我想……我活不長了。不過能活到幾歲呢?7歲嗎,還是8歲?”
女孩子舉起雙手,專心望著十根手指,每根手指都代表365日、代表一年。她將目光從一根根手指上移過,想知道她能占據幾根。
完整地……擁有歲月。
快樂地度過。
D伯爵展開雙臂,將小女孩霍然抱起。小貓似的……他想。
第二十五章“噓、噓!”小女孩緊張地提醒他別弄出太大動靜,否則她就無法聽到裏麵護士們的議論。
“可憐的……雨水……帥氣的貝克漢姆和湯姆·克魯斯……蘭心便利店、香腸麵包……美寶蓮唇彩、幹性皮膚……”護士們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這些話題。
女孩兒在D懷裏斜著身子,想從蹦跳的詞匯裏捕捉到個名字:“勞拉·李”。寫有這名字的小牌子,就別在她白底藍條紋的病號服上。
“噓……噓!”她不時地瞪起眼睛警告D伯爵。
“哈哈哈哈!”D忍不住大笑起來。
“噓——!!!”
“哈哈,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訴你。”D抱起小勞拉說。
“什麽?”勞拉盯著他,“你是新來的醫生?”
D點點頭,身著黑色繡花旗袍的他故意板了板麵孔,回答說:“對,新來的,我是勞拉·李小姐的主治醫生。”
我是療治人類的醫生,將真實和自由引渡進你的生命;令美好更加美好,而邪惡更加邪惡。
我是神的仆人、眾生的仆人,是生命之仆。
D徑直將勞拉抱回病房,輕輕放上病床,給她蓋好被子;做這一切時,勞拉一聲不吭,她是個溫順、乖巧的孩子,她不顧一切想知道真相,父母卻出於慈愛與不忍,千方百計對她隱瞞。
“好了。”勞拉喝了D遞來的一杯水,沉著地要求,“告訴我吧。”
D將手指擱在女孩兒膝上,說:“勞拉小姐得的是惡性腦瘤,它生長在您的腦神經組織內部,細胞分化不良,生長迅速,難以治愈。前兩次手術,醫生試圖將腫瘤切除,可是很不幸,每次都沒有、也無法根除,前不久的核磁共振掃描圖像顯示,您的惡性腫瘤再次長了出來。您必須接受第三次手術,很可能還有化療。手術成功的話,可以延長您的生命;但這種延長也很有限;腫瘤第四次生長出來時,任何手術都將無能為力。照您以往的情況看,”D慢慢地、口氣平淡地說,“手術能令您多活1個月。”他重複道,“是的,1個月,30天。”
說完,D安安靜靜地望著勞拉。
勞拉把假辮子在手指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她垂著頭,湖光在藍眼睛裏閃爍,過了一陣子,她抬起頭來時,從那稚氣的麵孔上突然綻放了一束亮麗耀眼的陽光,它令她眸中的湖水立即蒸騰無影。小勞拉的眼裏,跳躍著奇妙的輕鬆、快活。
“好!這下就安心多啦。”勞拉捏住D的中指,笑道,“我總擔心我一覺睡下,就不會蘇醒,因為他們不告訴我我還有多少日子好過。現在,我至少能塌塌實實地睡20多覺。你是個好醫生,”她拉起D的手指親了親,“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D。”D笑道,遞上巧克力金蛋。
勞拉將金蛋抱在懷內,又說:“D醫生,拉開櫃子的第2個抽屜,我有東西給你看。”
D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大畫冊,勞拉鼓勵的眼神使他翻開第一頁,上麵畫了個穿著碎花裙、有一頭黑油油短發的小女孩趾高氣揚地跨在高頭大馬上,旁邊寫道:“假如我能活到7歲,我要學會騎馬。”
第二頁是這個女孩子趴在桌上,金色的燈光灑滿桌麵,旁邊一行字是:“假如我能活到8歲,我要學會用左手寫字。”
第三頁是:“假如我能活到9歲,我要學會遊泳。”
第四頁是:“假如我能活到10歲,我還要學會做衣服。”
假如我能活到11歲,我要學會做葡萄夾心餡餅。
假如我能活到12歲,我就給自己買一杯哈根達斯冰淇淋。
假如……
D看見小女孩在16頁為自己設計了第一個男朋友,17歲她將與他有第1次親吻,她預言在她23歲時,他們會有一個可愛的寶寶,她說那時她可能在可可便利店做售貨員,她發誓要算清每天的帳目並像對待大人一樣對待小孩子,她說:“我發誓不對寶寶撒謊。”
第26頁之後,畫冊一片空白。
勞拉從D看到第17頁開始,就紅了麵孔;等D看完了,她迫不及待地將畫冊搶回來塞入被子,又說:“我常常修改我的計劃。”
“嗯嗯!”D讚美地說,“很不錯!”
“至少要學會騎馬。”勞拉興致勃勃的臉孔忽然變得暗淡,“可媽媽不會允許,她對我提起過第3次手術,說手術後我必須留在醫院裏觀察,唉……被觀察。D醫生,我要告訴你,”她認真地說,“我厭倦了躺在恢複室、頭上纏著紗布慢慢蘇醒過來的生活!我很累。化療也一樣,看著頭發從手裏落下,也一樣使我難過。”她轉頭看了看外麵漸漸綠起來的景色,“瞧!春天來了,恐龍園照例有門票大減價的優惠活動!我很想去看看。其實,我更想騎恐龍,不過它告訴我,”她把《揭開恐龍奧秘》雙手樹起在D眼前,“它們滅絕很久了,這些個大家夥。”
D從勞拉手裏摘走《揭開恐龍奧秘》。
他靠近她小聲說:“聽著,我有法子能幫你出去……”
“什麽?出去?”勞拉興奮地高喊。
“噓……”D像女孩子之前那樣,把手指豎在唇前。
“噓、噓……”勞拉輕聲問,“真的?D醫生,你能幫我出去?”
D笑著點點頭,把她小小的手掌放入自己手心。“是的。”他說,“我能帶你出去15天,在你做完第3次手術後。到時我會再來找你,帶來隻神奇的寵物,你隻要與我簽好契約,就有15天自由。不過,”他眨眨眼,“別告訴任何人我們的計劃,能做到嗎?”
勞拉捂著嘴,一個勁點頭。
“能、能!”她用熱烈的眼神回答D。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盼望快些做手術、快些恢複,縱使恢複與手術對她來說,都意味著劇烈的疼痛和一段時間的嘔吐、昏迷,但與“出去”的誘惑相比,這些都微不足道!勞拉被推入手術室時麵帶微笑,含淚的母親無法讀懂女兒的快活從何而來,她不知道她被“拘禁”得太久,就像囚在籠裏的小鳥,她渴望的不是得不到的漫長未來,而是向著陽光盡情地張開翅膀——哪怕一瞬間也好。
第二十六章
一瞬間也好。
勞拉又一次從飛奔、呼喊、跳躍的夢裏醒來,她閉著眼睛,不想太快看見病房裏白乎乎的天花板、白乎乎的被單和門牆。多漂亮的夢,怪獸和善、散漫地在她身旁來回踱步,七彩鳥雀藏在密林高處唧唧喳喳地叫,湖水像藍寶石般閃亮,金澄澄的陽光沉入水底,發出轟然巨響。在那裏……我是活生生、好端端的人,隻有在那裏。勞拉失望地翻了個身,咂咂嘴,忽然她屏住呼吸,她聽到窗外由遠及近有個溫柔、低沉的聲音在召喚:
“勞拉、勞拉·李?”
勞拉睜開眼。
五樓的窗外,月光銀白銀白的,一個修長的身形宛若停在半空:是他!繡有紫羅蘭裝飾的衣擺在夜風裏輕輕搖曳,勞拉的目光與他的相接觸時,他朝小女孩微微一笑。
“D醫生!”勞拉驚喜地喊著。
窗外,D伯爵一手抱著什麽,將另一手中指豎在唇前。
月光落入他沒被遮住的紫眸,婉轉詭密。
“哦……”勞拉會意地壓低聲音,下床將窗戶打開。
這個奇妙的人輕飄飄地落入病房。
“D,你會飛?”勞拉急著問,一把拽住D的衣裳。
“是,像鷹和鴿子一樣,隻要學會飛翔的技巧。”D微笑道,他摸摸女孩兒的頭,一麵說“聽說你恢複得很快”,一麵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個小東西,道:“瞧!我帶來了什麽?”
D掬起雙手,有隻白色的小狐狸臥在他手心內,烏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動,好奇地打量這個新環境。
“好漂亮!”勞拉試著去撫摩,狐狸乖順地舔舔她手指。
“D,我怎樣才能離開醫院?你教我飛出去嗎?來,D!你教我飛吧!”得到允許後,小女孩抱過狐狸,一邊拽著D不肯放。
D從左手袖管裏滑出一小瓶迷迭香,點燃後,他笑道:“小小喜歡你,勞拉。這隻狐狸叫小小,他將代你在醫院裏度過15天。”
“代我?”勞拉不解地望望狐狸。
小狐狸笑眯眯地朝她點點頭。
——“我將代你睡在這張床上,代你吃下全部苦藥,接受每天麻煩的檢查,倘若醫生為你測量體溫,那溫度計就將被塞入我嘴裏;我甚至願意為你在胳膊上挨幾針,如果護士安排了要吊鹽水。”
勞拉仿佛聽到小狐狸這樣說。
小小的聲音又甜又細。
“這是敘利亞最神奇的狐狸,”D摸出契約書,解釋道,“在古代,有些人將之視為妖怪,另一些人則把他像神仙一樣供奉起來。因為他有個特別的本領:幻化人形。無論什麽人,隻要被他見過一次,他就能變化成那人模樣,就連性情與聲音也與其本人一模一樣,即便最親密的父母兄弟也分不出來。後來,暴政者了解並利用了他的特性,專門捕捉這種狐狸,脅迫他變成自己的樣子以應付常常發生的暗殺,就為這個,他們的數量在100年內從數十萬銳減到幾十隻。說起來,我也是機緣巧合才能遇上小小。”D笑望小小,目光父親般慈善;小小感受到D話語裏的稱美和珍惜,愉快地蜷在勞拉臂間。
“勞拉,你若想好了,就在契約書上簽字,請小小變成你,留在醫院,你有15天的自由,做你想做的事。”D說。
勞拉沒有立即答應,她低下麵孔,把臉貼上小小溫暖的、雪一般的毛皮,她聽見他“撲通”、“撲通”的心跳,那簡直是她自己的心跳聲。
迷迭香飄飄然地散開,充盈了整個房間。
“小小,藥很苦,打針也疼。”勞拉輕聲說。
小狐狸躍上病床,將臉蹭蹭枕頭;勞拉揉揉眼,她驚訝地發現床上多出個自己!一個與她毫無分別的小女孩,正笑嘻嘻地望著她,同樣的花頭巾、病號服,同樣蔚藍湖水的眼睛,就連臉孔上的幾顆小雀斑,形狀和位置也都完全一樣!
“沒關係。”這個小女孩說,聲音稍嫌尖細。
於是小女孩用力咳了幾聲,再次開口時,聲音也與勞拉一樣了。“沒關係,你去玩吧,去見見恐龍。”她笑著說。
狐狸張開四肢倒在床上,以表示接下來的15日,這裏屬於小小。
D又一次將契約書遞給勞拉,因為怕她不能認全上麵的字,他為她把三條約定讀了一遍:
一,無論發生什麽事,不許泄露秘密。
二,15天內,不得悄悄來醫院。
三,15天後,必須按時趕回病房與小小調換。
“如果能做到,就請簽字。”D說。
勞拉看看小小——現在她看她,就像從鏡中看著自己,她接過D遞來的鋼筆,按照D的指點,在契約書右下角一筆一畫簽上姓名。“小小……”勞拉抱緊狐狸,在她麵上重重親了口!“就15天,放心!”她發誓說,“有15天就夠了!”
那會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15天。
我要將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做個遍。
我要飛上天空、跳入深海,使每分鍾都滿滿當當的,在這15天裏,我要把我的一生用光。
這樣,就算等待我的是死亡,我也無所遺憾。
D用大外套把勞拉包起來,從外套縫隙裏,女孩兒看見了小小快樂、祝福的目光,這令她放下心,跟隨D伯爵大大方方地從醫院正門走出,走到外麵清涼的春夜的街上。月光落在林陰道上,純鋪了一地的銀白;不知名的小蟲在四處歡叫,偶然從遠處傳來幾聲汽車的轟鳴。微風像調皮的孩子,在勞拉身旁竄來竄去,一會兒往她臉上親一口,一會兒拽拽她的假辮子;勞拉按住頭巾,雙頰泛著許久不見的紅暈。
“我記不得有多久……沒出來了。”她說。
D仍捏著她的手,感到女孩兒掌心一點點地熱起來。
“我們去哪,D?”她問。
D停下步子,低頭笑道:“去個有各種甜點的迷宮吧!我是說……”他唇邊掠起個得意的弧度,“我家。”
唐人街117號:D伯爵寵物店。
他更喜歡稱它為“恐怖寵物店”。
迷迭香的氣息引領了一路,從醫院直至唐人街,勞拉越來越喜歡這種香味,它令她覺得自己可以生出鳥的翅膀、魚的鰭,在高空飛翔起舞,在深海裏遊蕩呼吸;她或許還能生出豹子般健勁的四肢與爪子,那她就能像豹子一樣飛速奔跑和爬樹了。多好、多麽好哇!爛漫、放縱的想象教勞拉沒意識到117號就在眼前!D打開門,小P箭也似衝出來,喊道:
——丫丫又偷吃芝麻餅啦!
——阿改和小白在打架!
——羅羅頭發亂蓬蓬的嚷著要洗洗!
勞拉被小P嚇了一跳:天,一隻會說話的兔子,耳朵是尖的,還生了能飛的翅膀!
小P在嚇著小姑娘後,才注意到D伯爵今日不是獨自一身,他帶了個“人類”回家!天……小P也與勞拉一樣驚慌,天啊!她聽見我在“說話”?!小P怔了片刻,把嘴一閉,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裝作他壓根不曾羅嗦什麽,“啪啦”、“啪啦”搖搖晃晃地飛開了。
“D?”勞拉奇怪地看看D。
D無奈地攤開雙手,又突然把手一合,將勞拉高高抱起,失聲道:“小心!”
兩團黑影滾雷似的撕打著衝來!
“阿改!小白!”D伯爵厲聲喊道。
黑影又滾了好幾次,才各自分開。
第二十七章勞拉從D懷裏跳下來,她發現黑影原來是兩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叫小白的,穿了潔白如王子的羽衣,他合攏雙臂走步的樣子,也像個王子般高貴,如果不是與阿改打架,他絕不會放下自己驕傲的派頭;至於阿改,這是個敞開衣裳的男孩,頭上帶著奇怪的帽子,帽上彎彎曲曲地多出兩隻角,他皮膚黝黑,胸口畫了漂亮的金色花紋,雖然與小白分開了,他仍在凶狠地瞪著他,時而呲呲牙——他有一對尖利的虎牙,說:“咬死你!”
“來啊,來啊!”小白挑釁道。
“夠膽你過來!”阿改招呼。
“你過來!”小白勾勾手指。
“好啦,見見新朋友。”D製止了他們的爭吵,“叫羅羅和丫丫也來見見勞拉。”
丫丫是個小姑娘,青色的衣裳活像鯽魚的鱗片;羅羅亂糟糟的長發直披到背上,他一麵衝勞拉打招呼,一麵煩惱地亂抓頭,口裏說:“我要洗頭,洗頭!”
勞拉怔怔的,疑心到了兒童樂園而非寵物店。
“為什麽要介紹人類給我?”勞拉把手遞給小白時,被後者輕蔑地推開,小白抬頭問,“難道D愛上了人類?”
D笑著搖搖頭,他回答:“小孩子麽,要好些。”
“好什麽?”丫丫問,她對勞拉的到來也很不以為然。
“比起成人,小孩子更能看見真相。所以在勞拉眼裏,你們是她朋友,否則,”D淡淡一笑,“小白隻是隻鷺鷥,你和你,”D指指阿改和羅羅,“是饕餮與幼虎。丫丫麽,是條在地上亂蹦的兩棲魚,哈哈!”
被說成“在地上亂蹦的兩棲魚”,令丫丫臉色一沉,轉身要走。
D伯爵從身後把她親切地抱住。
“有好吃的芝麻餅當夜宵。”D小聲笑道。
勞拉從沒吃過這麽可口的芝麻餅,好客的羅羅不但遵命抱出芝麻餅,還將D伯爵儲藏的提子餅幹、菠蘿小點、橘子糖一古腦搬上桌,裝了滿滿八大盤,他使勁把盤子往勞拉麵前推,一邊撓頭一邊說:
“吃!吃吧!”
丫丫對羅羅過分熱情表示不滿,一把將盛著芝麻餅的盤子抱入懷。
阿改和小白麵對美食不再吵鬧,除了小白不時嗤笑阿改貪婪的吃樣外,他們再沒起衝突。
勞拉謹慎地拈起橘子糖,因為她瞥到D心疼得嘴角一抽一抽。
“吃吧!D有的是!”羅羅邊勸勞拉放開了吃,邊抓起滿把提子餅往嘴裏拋,香甜的餅幹屑在他口邊飛舞,教D欲哭無淚!
“敗給你了……”D恨恨地瞪住羅羅。
但是沒用,羅羅全不察覺。
勞拉指著D抽搐的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孩子們相互看了看,又一起轉麵去看D,爆笑聲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中D伯爵理理黑發,加入孩子們“風卷殘雲”的行列。無論D的紫眸或者藍瞳裏,都閃著歡樂、欣喜的光。吃著吃著他敲打盤子唱起歌:“深深的湖泊中,生活著怪獸;悠遠的密林裏,始祖鳥在飛翔。世上有多少恐龍,為什麽一夕滅亡?翼龍拍打著細長翅膀,哪兒是他家鄉?哪兒……是我家鄉?我能歸去何方?何方……”
D一唱歌,羅羅、阿改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
小白蹦得高高的,滿屋子亂飛。
丫丫眷戀地靠在D懷中,這男人忽然自眼中滑下的一顆淚使她心疼,她張張圓圓的小嘴,隻吐出了個白泡泡。
勞拉高興地合不上嘴。
“我要飛、要飛!”她喊道。
一會兒又喊:“教我跳舞!羅羅,教我跑!”
一會兒又喊:“恐龍,帶我去看恐龍,D!D!”
她搖晃著D,搖出他一個允諾。
D抬手把眸內剩餘的潮濕擦掉,笑道:“好,過些天,大夥一道去看恐龍。”
“才不去。”丫丫翹起嘴,身子一別,朝房間深處跑去。她一口氣跑回自己屋,“撲通”躍入汪汪的湖水,幾道微小的漣漪泛開,水中遊曳了一條青魚,氣鼓鼓地吐出一串串小水泡。
沒錯,丫丫就是條魚。
正如羅羅是隻幼虎、小白是鷺鷥而阿改是饕餮。
成年人看不見他們孩子般的模樣,因為成年人丟失了上天賜予的純潔的眼睛;沒有成年人被允許在恐怖寵物店過夜。
勞拉是個孩子。
一個活不過30天的小女孩。
第二十八章勞拉要用30天將她能想到的、一生要做的事都做完。第1天她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大家慶賀說:“你8歲啦!”第2天丫丫教會了她遊泳,晚上的生日蛋糕上,插有9根蠟燭。第3天,她做了件破破爛爛的衣裳給阿改,阿改得意地穿著它走來走去,為這還拒絕了與小白的打鬥,怕把新衣裳弄壞。“我10歲了。”看著阿改紅撲撲的臉,勞拉驕傲地想。第4天,D買回原料指導勞拉做出可口的葡萄夾心餡餅,將每個人吃得撐到走不動,隻好躺在地板上鼓掌說:“好吃!好吃……你11歲啦,勞拉小姐。”第5天,不是一根、而是一大盒哈根達斯冰淇淋被放在勞拉麵前,這使她意識到,她真能借冰淇淋活到12歲!
羅羅在第10天不知從哪摘了束玫瑰花捧給勞拉,他抓了半天頭,才悶出句:“喏,這,人類,是用這個……來表示,那個的吧?”
勞拉感到,她的戀愛來得比預想中更快。她在羅羅臉頰上響亮地吻了一口,這是她想象裏17歲時該做的事。
“到我背上來!騎馬算什麽?”羅羅大聲說,“騎老虎才夠勁!”他穩穩當當跨開馬步,把平坦的後背留給勞拉;小女孩“格格”笑著趴在他背上,抱住了他溫暖的脖子。羅羅飛跑起來,剛開始時他用兩隻腿跑,很快卻改成了四肢著地,這令他跑得更快和放肆。風在勞拉耳邊呼呼做響,她被帶領著從一個接一個房間裏衝出去,有的屋裏懶洋洋睡著豔麗的美人,有的裏麵站著漂亮的青年,有的屋流動著海水,有的屋聳立著高山,勞拉幾乎忘記了自己處身於小小的寵物店內。不,它哪裏是“小小”的呢?這裏明明裝了數不清的世界。
她在世界與世界中穿行。
過了幾輩子那麽長。
直到羅羅“嘩”地停在一扇門前。
“羅羅?”勞拉奇怪地問。
羅羅抖抖頭發,將女孩子從背上放下,他神秘地說:“走,進去。D說第15天才帶你來看,我可不喜歡那麽拖拖拉拉。”
勞拉推開門。
天啊……她倒抽一口涼氣,回頭看羅羅,羅羅得意洋洋。
屋內分明是個“侏羅紀”!
高大的針葉樹林與低矮的蘇鐵叢林相映成趣,潮濕的地麵被春霧籠罩,綠色、紅色、金色、紫色的小果子不斷“啪嗒”、“啪嗒”地從樹上往下落;太陽像紅彤彤的蛋黃正慢吞吞地往遠處的山尖上爬,輕微的草腥味令小勞拉鼻孔發癢,她揉揉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羅羅呆了呆,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把牽住勞拉的手,說:“這兒有恐龍。”
不用他說,勞拉也見到了。
龐大的、深深的腳印留在溫軟的泥內,從大約200米遠處,傳來低沉的叫聲,“嗡嗡嗡”的。附近好些鮮花植物受到左一塊、右一塊的傷害,顯然是被食草類的恐龍當了開胃小菜。抬頭一看,一隻鳥——不,這鳥張開嘴一叫,露出了他尖尖的黑色牙齒——他是一隻龍!會飛的恐龍!他飛過勞拉與羅羅頭頂時,頂上大片天空也被遮擋住。羅羅是第一次背著D伯爵來到收藏著“侏羅紀”的屋子,見到這隻翅膀足有12米長的風神翼龍時,不由有點怕;可再看看勞拉,小姑娘微張了嘴,驚喜地盯著翼龍巨大的身形,羅羅拍拍胸口,像個真正的男子漢護在她身前。
“好大……”勞拉喃喃,“飛機一樣。”
“還不算最大!”羅羅說,“另一種翅膀張開,從一頭到另一頭,有30米長!它貼著水麵飛行時,能把淺水裏的魚震暈!”
他充當了導遊,帶她在密林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
最早時的畏懼完全被她驚喜的、歡樂的神色驅逐了,羅羅走在前,每當遇見荊棘和石塊時,他就勇猛地衝上前,將石頭踢開,把荊棘踏平。她軟綿綿的小手放在他手裏,使他禁不住高興地喊出來:“吼……吼吼……”羅羅雖然隻2歲多,還是隻幼虎;吼叫時已頗有萬獸之王的氣度。近旁一些小動物,聽到這不速之客的呼喊,便紛紛閃開。
“恐龍種類很多,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陸上爬的。會飛的鳥龍和小P很像,有翅膀也有爪子,他們用手爪抓起翅膀在天空滑翔。食肉恐龍和食草恐龍很容易區別。吃肉的長著大大的腦袋,脖子和後肢很粗壯、前肢很短,跑起來慢吞吞的,他們吃別的恐龍、吃一切會動的東西。食草的,就不一樣啦。”羅羅將之前聽D伯爵說的恐龍家史盡可能地賣弄給勞拉聽,她津津有味的目光使他得到極大滿足,“他們小腦袋、長脖子,扭來扭去吃樹上的葉子。對恐龍來說,吃植物比吃肉麻煩多了,葉子的纖維素和木質素都很難被胃消化,為解決這個問題,不同的食草龍有不同辦法……”
太陽一點點升高,樹林裏一點點熱鬧起來。
羅羅與勞拉興高采烈地手牽手,他們仰麵望見毛鬼龍拖著長長的黃色尾巴在空中叫囂,與一樣能飛的小個頭的翼手龍爭奪一塊腐肉,打得不可開交;他們低頭望見濃綠的池水裏,魚龍與克柔龍散散漫漫地碰來撞去,直到有隻薄板龍好奇地遊過來,打攪了他們的嬉戲,克柔龍將堅硬的長嘴猛地一撞薄板龍的脖子——那是根長達10米的脖子,這使後者吃疼地“嗡”了聲,黑紫的身軀觸電般顫抖;他們踏著軟軟的草皮被走入平原,卻發現天忽然暗了,再一看,太陽仍遠遠地懸掛著,原來他們走入雷龍的影子,這是恐龍中最大的一種,勞拉要走50多步,才能從他頭部走到他尾部,小女孩用力昂起脖子,勉強看見很高很高處,有顆小小的腦袋,正攀吃著金針葉。
“有6層樓那麽高。”羅羅解釋說。
勞拉忽地玩心大起,上前踩了踩雷龍的尾巴。
雷龍仍大口咀嚼葉子,一點沒注意到這個小東西。
“是真的恐龍哇!哇哇哇……!”勞拉高喊,她從沒試過這麽大聲的喊叫,從懂事起,媽媽就教育她做個乖孩子,一個聽話、安靜的小女孩,媽媽說這樣才能更討人喜歡。
“啊、啊、啊!”勞拉一喊就沒個停。
喊了一會兒,她問羅羅說:“怎麽樣?好聽嗎?”
羅羅不停地點頭,一麵點頭,一麵與她一起瘋吼:“噢噢噢!”
這些綠色啊,綠得像要滴下來;這些藍色啊,藍得像最深的海;這些紅色啊,紅得教人觸目驚心仿佛活在太陽裏;這裏的每種顏色,都舒舒坦坦地盛開著,光明磊落地鋪展著,不被任何人要求,不受任何指摘。我想活在這兒……勞拉想,她腿一軟,將整個身體放鬆了睡在地上,羅羅也躺到她身邊,一雙棕眸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間或將軟軟的鼻子摩摩她臉。“我不想被關在白生生的醫院裏,成日裏對著滿眼的白色和爸爸媽媽強裝的笑臉,還要我也裝出個快樂樣子,我不想回去……”
凝在勞拉眼角旁的一顆淚,使羅羅心生慌張。
“勞拉?勞拉?”他推推她。
她翻了個身。
“勞拉,怎麽了?”
她不做聲。
“起來,起來勞拉!”羅羅跳起來,扯著女孩兒的臂,“走,我帶你去看好東西,快!看恐龍蛋去吧,我知道原角龍的窩在哪。”
他不想她不快活,他要用盡所有辦法討她歡心,得到她輕快的笑容。他恨不得將他知道的一切,都展示給她看。
與她分享,與朋友分享。
分享悲傷,則悲傷減半;分享快樂,則快樂加倍。
兩顆小腦袋不多會兒就湊在了低陷的坑裏,幾十顆恐龍蛋繞著圓周,一圈圈排在一起,有7、8顆已破了,微潮的黏液掛在蛋殼旁,顯示出新近又誕生了7、8隻幼小的恐龍。“原角龍生蛋時,總是好幾隻雌龍共用一個窩。”羅羅解釋道,“撲通”跳下坑,把耳朵貼在蛋上聽了個遍,爬回來時,懷裏抱了一顆恐龍蛋。“給!”他將蛋輕輕放在地上,指揮勞拉趴下身子,將耳朵貼近,“聽聽看!”
“坼、坼……坼……”羅羅模仿著蛋內的聲響。
“呀,真聽到了!坼、坼、坼的。”勞拉歡笑道。
坼、坼……坼……坼坼,新生命又將破殼出來。
恐龍蛋殼並不像恐龍皮看上去那麽粗厚,否則,幼小的生命根本無力弄破厚殼,探出濕淋淋的小腦袋。
“出來了!”羅羅興奮地說。
“是啊,要出來啦!”勞拉焦灼地等待著。
“坼坼”聲,成了此刻他們心中最響亮的聲音,它掩蓋了他們緊張的心跳,也掩蓋了某種沉重的、逼近的腳步。
“坼”!
兩個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最先裂開縫的蛋,裏麵有個小東西蠢蠢欲動,他們簡直忍不住要幫它一把,想用手指細細地剝開蛋殼,把努力掙紮的嬰兒解放出來。坼坼……坼!一條接一條縫裂開了,先探出來隻柔軟的小圓角,接著是個蜥蜴般的潮濕的小鼻子,小東西用鼻子拱了好半天,才將沾著黏液的眼睛頂出殼,他終於能看見這片父親、母親都生活過、都生活著的天地。當整個頭都從蛋殼裏鑽出來時,小小的原角龍來了勁,再沒什麽能阻攔他飛快地從拘禁裏脫身。他用結實的四肢踢騰、扒拉著,把灰黑色的身體連帶一條圓尖的尾巴都釋放到更開闊、更舒服的世界中來。“嗷嗷……”他發出生平第一聲得意的歡叫。
“嗷嗷嗷!嗷!”羅羅也助興地叫起來。
很奇怪,這次勞拉卻沒出聲。
羅羅疑惑地轉麵小女孩,他看見她呆呆地指著前麵。
一隻成年恐龍,不,那不是做母親的原角龍!
這隻龍腦袋扁扁的,用粗壯的後肢站立,前肢短小蜷曲,與後肢相比,顯得萎縮細弱,他生了雙凶狠貪婪的眼睛,稍微環顧片刻,便將腦袋探到坑裏,這隻龍張開口——他嘴裏沒有牙齒,隻有一根長長尖尖的刺,周圍沒有成年原角龍令這個來襲者放了心,他撥弄撥弄未孵化的蛋,突然將嘴裏的長針刺下去!
針刺破了蛋殼,某個“坼坼”聲豁然停頓。
隻有“噝噝噝”的,是成年龍吸食蛋汁的聲音。
“壞蛋!”勞拉就要跳起。
她被羅羅一把拽住,羅羅壓低聲音:“看見沒?大腦袋、粗脖子,這是食肉類的。他叫偷蛋龍,專門偷吃別人的恐龍蛋。”
“壞蛋!”勞拉又要往前衝。
“它是吃肉的!”羅羅再次說,“也吃人!”
“壞蛋……!不放開我,你也是壞蛋!”勞拉高叫。
羅羅沒有放開,他明白一隻成年偷蛋龍的威力,假若在他進食時打攪到他,會有多麽危險!
勞動在羅羅手臂上重重咬了一口。
第二十九章她朝著專心致誌吃蛋的“壞蛋”衝了去,鑽到他龐大的腳爪下,將剩下的蛋一個個抱出來;衝出來又衝進去;衝進去……再衝出來,看傻了羅羅。這個人類,喏,人類的小孩兒,在做什麽?
——我再活不到30天。
——不,已經過了10天如10年的快活,我再活不到20天。
——我喜歡聽蛋殼裏輕輕細細的坼坼聲,我喜歡看小東西艱難地睜開眼,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
——我將要閉上眼睛,什麽也看不見。
——至少我看過它;要令每個生命,都在看過它之後閉上眼。
羅羅隨著勞拉一道衝入坑中,將蛋小心翼翼地抱出來;衝進去時,他將她護在身後;衝出來時,他把她推到身前。
“吼……”偷蛋龍猛然一擺龐大的頭顱,死死盯住抱了個蛋在懷裏的勞拉;羅羅搶在勞拉身前,但偷蛋龍的眼睛,仍定在勞拉身上。或許在這個大家夥看來,老虎羅羅是像自己一樣的入侵者,而勞拉太清潔的氣息,使他感覺到異樣並萌生敵意。
“吼吼……”羅羅把蛋放到身後,四肢著地,狂吼起來。
“放下蛋,走!”勞拉聽到羅羅這麽說。
“不!”她小聲回答。
“快些!”羅羅急道。
“不!”她再次拒絕。
“放下!”這個帶有強製性的聲音,是另一個人發出來的。
勞拉回頭一看,搖搖擺擺的樹枝上,站立著雙手籠在袖內的D伯爵。太陽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秀氣的身形,今日他穿著高領的繡金蔓藤蘿旗袍,衣角上用銀線織了連串的木芙蓉,它們隱約飄蕩、栩栩如生。D伯爵一向笑眯眯的麵孔上,浮現出少見的嚴厲和冷酷。
“D!”勞拉求助地喊道。
偷蛋龍近在咫尺。
羅羅在聽到D的聲音後鬆了口氣,他立起身子叫了聲“D”,目光接觸到D的紫瞳,卻使他一個哆嗦。
“D,對不起……”羅羅說。
D沒看羅羅,繼續命令勞拉說:“放下蛋,轉身離開。”他絲毫沒有跳下樹幫助他們的意思。
“這是小原角龍!”勞拉不肯。
“偷蛋龍天生以蛋為食,為了救一隻龍而餓死另一隻龍,算什麽呢?”D冷冷笑道,“放下。人類的滋味未必比蛋更好,放下蛋,偷蛋龍不會攻擊你;否則,你隻好與這隻蛋一起被它吃下肚。”
勞拉身子抖了抖,沒有鬆手。
“羅羅,回來。”D又說。
羅羅拽拽勞拉,她不動,他望望D,也搖了搖頭。
“我聽到……蛋裏麵活的聲音。”勞拉說。
羅羅歎了口氣,挺起胸道:“我也聽到了。”
偷蛋龍紅著眼睛、一步步逼近,它口裏的腥臭味,幾乎噴到勞拉臉上。“嗵嗵嗵”,大地在搖撼,太陽倒抽口一涼氣,雷龍停下咀嚼針葉的嘴,薄板龍梗著脖子,翼龍“唰”地停落在D所站的那根樹枝上,與D伯爵並肩等著看個小孩兒與一隻小老虎怎樣給凶暴的偷蛋龍刺穿吃掉,翼龍偷眼看了看D,想發現他平靜麵孔上最微小的情緒變化。
難道,D真無動於衷?
就算他可以對人類的小孩無動於衷,可是他能忍心放棄一隻不大聽話的幼虎嗎?
滴答、滴答……針葉的露水濺入池內。
魚龍似斷木靜靜地漂浮水上。
飛龍停在空中。
靜悄悄的,侏羅紀刹時像個子夜時的博物館。
隻有勞拉緊一下、鬆一下的呼吸聲。
“勞拉?”羅羅小聲問。
他注意到她小臉蛋上異常潮紅,鼻翼也在輕微扇動。
——小白與阿改又打架,阿改扯破了小白的羽衣,白羽毛像小雪般飄下來,小白在阿改鼻尖狠狠啄了一口,他飛上天發出快活的叫聲。你們喲,別再打啦……D,D,給他們些蛋糕吃嘛!
——飄搖的D站在窗戶外麵,朝我伸出一隻手:“來來,我帶你走。”他這樣說,那是我一生裏、最快活的刹那。
——那一夜,月光水一般清涼,風親吻我。
——羅羅,我猜丫丫喜歡你,她也喜歡D,告訴丫丫,謝謝她教會我遊泳,教我在水裏呼吸;假如……能活到7歲,說不定我能和她遊得一樣快。
——告訴丫丫,我給她藏了芝麻餅在茶幾下。
偷蛋龍濃重的影子遮擋了小小的勞拉,樹枝上,D微微抽動唇角。
“傻姑娘。”他小聲說。
——D,D……謝謝你。
——D,謝謝你,你使我感謝我活過而且還活著。
——原來活著這麽好,哪怕隻有10幾天,隻有一瞬間。
——D,為什麽你家的小兔子會飛?還會說話?嘻嘻,我聽見啦!
——真好。
勞拉緊緊抱住圓滾滾的恐龍蛋,再次聽見“坼坼、坼坼”的聲音,她快活地張口想說給羅羅聽,口一張,卻將早點與夜宵還有昨天的晚飯全都噴吐出來!
反胃。
頭疼如裂。
四肢顫抖,說不出話。
天黑了麽……怎麽天黑了?哦,知道了,不是天黑,是我看不見了,勞拉……看不見了。
“勞拉!勞拉!”羅羅高喊。
一陣風過,勞拉隻感到一陣溫暖的風,她感到有個溫暖的、帶著甜點香氣的身體倏然將她抱住、抱起來,飛一般升高、升高,穿越了幾個世界、幾個世界。
“不,不是救你,”D淡淡說,“僅僅因為契約未了。”
羅羅仰望高處,D飛上天,隻剩一個遠遠的小小的黑影,他擦擦額角的汗,歡樂地低吼:“嗷……”原來D也是裝模做樣會害羞的人。羅羅撒開四蹄,飛奔於叢林,黑發飄舞,閃閃發亮。
一隻小原角龍,剛剛出生。
第三十章因為腦瘤不可避免地再次發作,勞拉死於第3次手術後的第24天。死前,小姑娘已喪失視力,她勉強抓住畫筆,在紙上塗鴉,人們隻看出她畫的是亂蓬蓬的一團黑。母親按勞拉的要求,將青色、金色和白色水筆遞到她手裏,她接過時……便死了。
D伯爵抱著隻白狐狸,安靜地站在一旁。
“請節哀。”他禮貌地說。
狐狸將頭拱入D懷,身子顫抖。
“謝謝您……”夫妻倆抽泣道。
春天將要結束時,公墓區裏多了座小小的墳頭。父親、母親前往掃墓,見墓前端端正正地放了束漂亮的百合花,花下用青石塊壓了個信封。母親哭著將信封打來,從中掉出一張彩照:
他們的女兒——勞拉·李,神氣活現地跨在小小的黑色老虎身上,她身後,是鬱鬱蔥蔥的史前密林,翼龍張開翅膀飛舞,雷龍伸長脖子張望,天空從不曾那麽藍,池水從不曾那麽綠,小勞拉……從不曾那麽快活。
她昂起了驕傲的臉蛋,目光沉著、堅定。
嬌美而堅強的春花,盛開於唇邊。
“哪來的合成照?”父親皺著眉頭說。
母親吻吻照片,將它收入懷裏。她抬頭望了望天,勞拉在天上笑。
——第五話完
第六話Desert——逃跑第三十一章她丟下我,一個人跑了。
美洲豹弓起身軀,瞪著幻紫的雙眸、露出白森森的牙,我聞到它口裏腐肉的腥臭,聞到了它的饑餓。“媽!”我哭喊道。
而她——我的母親,丟下我跑了。
豹子將撲上來,抓破我臉、咬斷我脖子。媽啊!我仍在喊著那個逃跑的人,那個拋棄我、把我獨自留在亞馬遜熱帶雨林深處的人。
媽媽、媽媽!
不……她不配做媽媽!不配!
瓊斯再次從這個噩夢中驚醒了,額上汗涔涔的,她蠕動了下唇,預備翻個身繼續睡,這才感覺有點異樣。女孩子睜著惺忪的眼打量四周,這不是她掛滿雙魚幸運符的臥室,這兒的家具全是中國仿古式的,用紅木打造,空氣裏彌漫著蛋糕、果凍、巧克力甜絲絲的味道,書架格子裏擺著個九龍紋香爐,嫋嫋輕煙正如絕妙的舞女,扭轉腰肢徐徐升騰。不知從何處,飄來肖邦第37號作品《兩首夜曲》,它被出版商注名為“歎息”。唉,唉……若有若無的哀歎漂流屋內,令瓊斯鬆了口氣,漸漸擺脫噩夢的心悸。
“歡迎光臨恐怖寵物店。”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說。
循聲望去,紅木樓梯的拐角處,站著個手扶欄杆的黑發男子,那遮住半個麵孔的直發,就像慢慢降臨的夜幕,發絲下的唇,是夕陽留下的最後一抹晚霞。兩隻深邃、迷人的眼睛好比日月同時相會,左眼深紫,右眼蔚藍,照常含著禮貌得疏遠的笑意。
“您好,瓊斯小姐。”男子又說,順著階梯一步步走下。
這時瓊斯才發現,他形容修長,穿著極合體的純白繡銀旗袍,若非袖口織了圈血紅桃花,無疑素雅得過了頭。
“你是?”瓊斯全然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在這,也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我叫D,是中國人。”男子回答,“人們都稱我D伯爵。我是唐人街117號恐怖寵物店的主人,歡迎您光臨小店。”
寵物店?瓊斯怔怔地回不過神:“我從不養寵物。”
“哦,這是個約定。”D伯爵微笑道,“您母親14年前與我有一麵之緣,是在亞馬遜河附近……”
“她死了!”瓊斯不客氣地打斷道,“她早死了!”
“我與您母親之約,不會因任何一方的死亡而結束。”D淡淡笑了,“因為它與你有關。除非瓊斯小姐您遭遇不幸,約定才算終止。”
我?我夠不幸了!瓊斯“騰”地站起,轉身要走。她不想記起母親,不愛聽有關母親的一切話題。那個女人,能算母親麽?她因為一夕歡娛,生下孩子,卻從沒盡過責任。瓊斯3歲時父母離異,法院將她判給女方,但是媽媽——不,僅僅是“那個女人”,常年在外,除了定期寄來的現金支票證明她還活著外,瓊斯得到的“母親”的信息微乎其微。即便她偶爾在家,母女倆也說不上幾句話。更何況,到最後,大難臨頭時,她竟然跑了!
她丟下我逃跑了!
要我獨自麵對美洲豹,這就是我的媽媽!
“你與她的事,我不想聽。”瓊斯高聲說。
她撒腿就跑,想跑出這家店,卻無法找到出口。
肖邦的《兩首夜曲》在她身後如影相隨,琴聲告訴她,無論她自以為跑了多遠、跑了多久,無論她怎樣氣喘籲籲、汗流浹背,都不過是在原地繞圈。唐人街117號,是迷宮中最繁麗的迷宮、奇跡裏最妖嬈的奇跡。除了它的主人D伯爵,沒人知道它藏了多少秘密,也沒人能自由離開。
瓊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你究竟想做什麽?”她嘶聲喊道。
D從隱匿的角落緩步走出,麵帶微笑。
“要換個曲子聽聽麽?”他像沒事人一樣,左手托著景泰藍的小瓷盤,盤上盛了荔枝點心,“您是學音樂的,小姐,想必也喜歡肖邦?我選擇肖邦的曲子隻因他與您一樣,也是雙魚座人。”
2月20日至3月20日屬於雙魚座,它是冬天和黃道帶的最後一個星座。
今天是3月6日,瓊斯忽然記起她恰好滿18歲。
D走到少女身邊,將瓷盤遞給她:“嚐嚐看?新製的荔枝糕。”《兩首夜曲》倏忽消散,代之以第18號作品,更歡快輕悅的《降E大調圓舞曲》。“肖邦之父是法國人,母親是沒落的波蘭貴族出身。音樂家身上,母親血統顯然更占優勢。肖邦是第一位在旋律中強烈突出斯拉夫民族因素的偉大作曲家,憑著他的天才與努力,‘斯拉夫’才得以進入歐洲音樂主流。沒記錯的話,您母親也有1/2波蘭血統……”D說到這,再度被煩躁的少女打斷話頭。
“不要說那女人!”瓊斯道,“我沒有媽媽!”
D輕輕一笑,牽住瓊斯的手。
“好吧,”D說,“我換一個稱法,叫道爾·金夫人,可以嗎?”
道爾·金,是瓊斯母親的全名。
“隨你便。”瓊斯說。
“14年前,我在亞馬遜河流域采集食人魚;您知道,我常常要接觸這些危險動物,因為有顧客就喜歡稀罕貨。當時我遇上點小麻煩,險些做了食人魚的午餐,您母親,哦不,是道爾·金夫人救了我。”D回憶道,“老實說,我之前從沒接觸過像她那樣身手敏捷、反應迅速的人類。她責備我不該穿著旗袍探險,並將我帶回營地。”
道爾·金是努裏格(Nouragues)生態研究站的駐站研究員,專門研究食人魚的取食行為和繁衍。同事們管她叫“金子”,因為她天生一頭閃閃動人的金發,就連最凶猛的眼鏡蛇見到她,也會止步不前。
“金子告訴我,努裏格不是人人都可以隨意進入的,她隻能留我一夜。那夜我們談了很多,幾乎交上朋友;就在那個夜晚,”D放慢語速,目光溫存,“我們見到了一種魚。”
那是一種聞所未聞的魚。
年輕的道爾·金與D趴在熱帶雨林清澈見底的溪水旁邊,肩並肩、頭靠頭,大氣不敢喘一口;惟恐呼吸一重,便會驚嚇了這個夢,令神秘魚變成輕煙、融化入水。“真美……足以媲美星辰。”道爾·金的讚歎,至今令D念念不忘。
當時D回答:“是,正是星辰。”
“什麽?”道爾·金沒反應過來。
D仰望三月的夜空,指著東南角隱隱閃耀的星星說:“瞧,是Pisces(雙魚宮)掉落水裏,化身此魚。”
“沒錯!真像!”道爾·金興奮地叫道,“就叫她Pisces吧!我們發現了新魚種,D!完全是新的!”
“27歲的道爾·金夫人真是個漂亮而充滿想象力的女性。”D稱讚道。
聞言,瓊斯臉上掠過一絲冷嘲。
“不過一個丟下女兒獨自逃生的母親!”瓊斯想。
“Pisces的現身,促使金子與我簽下14年的契約。她知道我是個開寵物店的生意人後,請求我為她女兒,即您——瓊斯小姐預備下一份特殊的成年禮。她說您是雙魚座的,若把Pisces送給您,那真是再般配不過。金子想到她的工作很不安定甚至可以說是危險,擔心她不能在您18歲生日時親手把禮物交給您,便委托我在她無法做到時幫她完成這件事。為實踐約定,8年前我來紐約開了店。我等了足足8年,終於等到今天:3月6日,您18歲。”D微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跟我來,看看道爾·金夫人留給您的生日大禮。”
她不是我母親!
她不配做個母親。
我不要她假惺惺的禮物。
當我需要她與我一道麵對美洲豹的血盆大口時,她逃跑了,棄我而去!
第三十二章瓊斯想拒絕D的邀約,但不知怎麽,她一接觸到D淡含笑意的眸子,便覺喉嚨哽咽,說不出反對的話;少女腿腳發軟,一步步順從地跟著D往寵物店深處走去。
“店裏隻點了少量迷迭香,”D解釋說,“Pisces是造物的神跡,即便不借助香料,人類也將因之意蕩神迷。”
因為雙魚座,是美與愛的星座。
是十二黃道宮中,最多情、最浪漫、最富幻想力的神宮。
瓊斯被引領著停下在一扇寶藍色的門前,門虛掩著,D剛將手輕放上門環,它便已洞開於瓊斯麵前,仿佛等了她多年,等得迫不及待。“有水的氣味,是亞馬遜河的水氣,”瓊斯小聲說,“媽媽曾帶我去……”她住了口,仍然抗拒提到“媽媽”和與之有關的往事。
“您不愧是道爾·金的女兒。”D笑道,“與她一樣嗅覺敏銳。14年來我每隔半月為Pisces換一次清潔的亞馬遜河水,她是那兒獨特的神秘魚,為了Pisces的健康著想,我從未換別處的水來養育她。”
一個透明魚缸就放在屋正中。
瓊斯看到了一條魚——不,好像是兩條魚!一大一小在水缸內輕飄飄地遊蕩,都生著金燦燦嵌了寶石藍的鱗片,水鰻般纖長的身軀和晶瑩剔透的兩片鰓,一麵遊動,一麵咕嘟嘟吐出連串蔚藍的泡泡,水泡撞上缸裏嶙峋的彩石,便“嘩啦”地散落,如撞碎一夜好夢。瓊斯的目光接觸到這份禮物,便再不忍心移開。“真美……”她沒察覺自己的反應,與母親別無二致。
“隻有這兩條嗎?”少女轉麵問D。
D袖手側立,點點頭說:“空中隻有一個雙魚座,她是不能重複的。您請再仔細看看,她也可以被稱為是一條魚。”
瓊斯吃了一驚:一條?怎麽可能呢?缸內遊動的明明是兩個分離的身體、有一大一小兩顆頭,吐出來兩串夢幻般的水泡;她望望D,這個男人用沉靜的笑容鼓勵她將手伸入缸內。女孩子這麽做了,她摸到了她們涼絲絲、滑溜溜的身軀,就像孩提時她觸摸母親麵孔時那種溫柔、甜美的手感。瓊斯手指順著魚身摸下,碰到魚尾時,她驚訝地低呼出來:“啊……這怎麽可能?”
怎麽會這樣?!
兩條魚的尾巴是粘連在一起的,實際上,雙魚各自擁有一半尾鰭!
難怪她們如此緊密地依偎,無論何時也不會放棄彼此。
“這是母親,而這……”D指著個頭小些的魚道,“是孩子。”
“遇見危險時,母親會自然而然地將身體阻攔在孩子身前,這是Pisces的天性。”D一麵說,一麵凝望著瓊斯。少女嘴唇顫抖,看上去她想掩住耳朵不再聽D解說,卻又無法真正硬下心腸,把有關慈愛與關懷的故事拒之門外。
“我沒有媽媽,我沒有真的好媽媽!”瓊斯閉上眼睛,一顆淚水凝在她眼角邊,“人……可比不上魚。”
迷迭香若有若無地漂流四處,再度睜開眼睛時,瓊斯驚住了!
水缸裏的,不複為兩條金藍的魚,而分明是兩個人!
一個年輕的金發少婦,麵目溫柔,赤裸著渾圓的手臂,她腰肢細軟、皮膚白皙,脖子如上等美玉般溫潤、毫無瑕疵;當她柔柔地看向你時,你便禁不住心髒狂跳不止,她飄揚的衣帶、精致的足踝無不傳達出“美”與“愛”的消息,在那無暇可擊的足際,捆了條紅絲帶,絲帶另一頭,係在她身旁一個胖乎乎的孩子腳上。這孩子隻有四、五歲,滿頭金黃卷發,眸子海水般清藍,圓滾滾的臉蛋上嵌了兩個可愛的酒窩,他一手去攀扯水草,一手緊握小小的黃金弓箭。當他想要往水草茂盛處鑽時,少婦——身為母親,便扯扯腿,溫存地禁止他涉足危險。
“天!”瓊斯後跌一步,又渴望地撲上前,將麵孔貼在玻璃缸外,“D,告訴我,告訴我的眼睛沒有欺騙我!這是……”
D笑眯眯搭住瓊斯的肩,彎腰就著女孩子耳旁說:“您所看見的,便是真實。Pisces雙魚座,是愛與美之女神維納斯和其子愛神丘比特的星座。瞧,丘比特、維納斯。”D重複道。
瓊斯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一下下緊縮。
愛與美之女神,請賜我——雙魚座的女孩以福祉,我不是個貪婪的人,所要僅僅是母親的少許關愛;我想她聽聽我彈琴,聽聽我唱歌,我希望她不要留下我一個人逃走。她:道爾·金,麵對美洲豹時,竟撇下她13歲的女兒!
眼淚順瓊斯的雙頰徐徐滑落。
第三十三章D繼續著他的講述:“遠在神話時代,有一天眾神在河畔設宴、彈奏歌唱,好不快活。突然,近處傳來淒厲的叫聲,原來是肩下長出一百條蛇,擁有大羽翼的怪物傑凡來了!眾神紛紛變作動物逃走。宙斯化為鳥、裘林梭斯化為山羊、赫拉化為牡牛、阿波羅化為烏鴉,愛與美之女神維納斯則化身為魚,躍入尤法拉特斯河。維納斯剛脫險,回頭一看,愛子丘比特竟沒能跑掉!她立即轉身去找,冒著被怪物傷害的危險,將愛子救出。母子雙雙變作魚形,為了不再失散,便用緞帶把尾巴捆在一起。維納斯與丘比特就這樣以魚尾相連、永不分離的姿勢升天,成為雙魚座。”
維納斯沒有放棄她的孩子。
雙魚座高懸空中,永不泯滅。
母親之愛,永不泯滅。
瓊斯默默無言,心如刀割。
“瓊斯小姐,請簽收這禮物,它是獨一無二的。”說著,D伯爵從袖裏抽出張陳舊泛黃的契約書。
“除了好好愛惜Pisces外,您無需遵守什麽約定。這份契約是我與道爾·金夫人——您母親簽定的,她多年來遵循其中條約,使您有權獲得這份厚禮。”D把契約書遞給瓊斯,將三條約定指給她看。
一,每月定期托運定量的亞馬遜河水以供Pisces換洗。
二,盡可能關心Pisces的生長情況並寫信問候。
三,無論何時、無論何種情況下,保證像Pisces般絕不放棄孩子。
三條協約下,分別簽有D和道爾·金之名。
“哈哈、哈哈哈哈!”瓊斯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淚流滿麵。“撒謊!騙子!誰說她遵循了條約!?不,我身為騙子的女兒,沒資格得到Pisces!”她將契約舉到D鼻子下麵,搖晃著說,“第一條,她怎能每月都寄來亞馬遜河水?5年前她就死啦!死在努裏格了!別說一個死人也能填寫托運單!”
瓊斯麵目扭曲,語氣尖刻。
D淡淡回答:“死亡是不可預料、不可逆轉的外力,隻要簽約人保證在生前履行和遵守三條約定就不算違規。”
“那第二條呢?她甚至極少給我來信,她難道有時間寫信問候兩條魚?!”瓊斯冷笑道。
D卻頷首道:“不錯,道爾·金夫人每個月托運河水時,都會隨水寄來一封短信。我認為,她實在是個不錯的交易人。”
瓊斯呆了呆,笑聲更加瘋狂淒冷。
“哈哈,好吧!看這兒,第三條!絕不放棄孩子?鬼話!一派胡言!她拋棄我啦!就在亞馬遜熱帶雨林裏,我們撞上了隻饑餓的美洲豹,豹子還沒撲上來,她就撒腿跑啦!她……她將我——她的女兒,她親生的孩子留在猛獸身前,自己卻逃跑了。這就是所謂的‘絕不放棄’嗎?哈哈、哈哈哈……該死!她死了,她真正該死!”瓊斯哭得趴在水缸前雙肩抽搐個不停,她充滿孩氣的、悲傷的臉正對著無比美麗的Pisces,Pisces像也受到了這情緒感染,輕輕搖擺身子,試圖給她以溫存的安慰。
D仍然非常平靜地微笑著。
“我知道,金子確實丟下你。”他說,停了停,又問,“金子跑前,我是說,您母親道爾·金夫人在撇開你逃跑前,喊了一句話,你聽清了嗎?”
瓊斯怔了很久,搖搖頭。
她記得母親喊過什麽,可她:當年隻13歲的一個小女孩,滿副心腸都陷入恐懼與慌張,美洲豹對她造成的死亡威脅使她無法顧及母親的話。再說,她說了什麽,無論說什麽,又有何意義?總之她逃跑了哇,她把手無縛雞之力、連小貓都怕的女兒,留給凶猛的肉食野獸!
絕望的哭泣使瓊斯頭疼欲裂,她手扶著玻璃缸慢慢滑下去,意識尚清醒時,她聽到身旁男子溫和的建議:“您該好好睡睡。”
“唔……”她無力地答應。
“您是否決定收下Pisces?”他又問。
她緩慢地轉動目光,點頭說:“是的。”
“請簽上姓名,這便算我正式將Pisces出讓給合適的主人了。”
他遞來的水筆捏在她手裏沉甸甸的,在D的扶持下,女孩子在契約書上寫好姓名,她小小的名字:“瓊斯·金”,末端與母親“道爾·金”之名相聯,看上去就像水缸內Pisces被捆在一起、再不分離的魚尾。
第三十四章
若非臥室裏多出了個漂亮的金魚缸與實實在在的神秘魚Pisces,瓊斯定會以為她在唐人街117號恐怖寵物店的奇遇以及身著旗袍的D伯爵,都隻是一夢。肖邦輕快的夜曲仍在耳邊回蕩,瓊斯摸索著起身,關掉收音記。她借著夜光走到鋼琴邊,將手指放到黑白琴鍵上,慢慢地壓下去。
媽媽、媽媽……女孩子輕細的呼喚,像溺水的魚奄奄一息。
盡管口口聲聲怨恨母親,道爾·金的照片還是被懸掛在鋼琴上方,這麽一來,瓊斯每回練琴,都擁有了個親密的聽眾。由於長年在外,做媽媽的壓根沒空傾聽女兒的琴聲,她無法指出她顯而易見的錯誤,也無法表揚她微小或者巨大的進步。牆上還懸掛了瓊斯獲得的諸多獎勵,3年前她甚至成為赴歐巡回演出的一員,摘回“少年肖邦鋼琴銀質獎章”。
瓊斯猛地將手指彈起!
連串水珠般的音符自她手下飛出,跳躍騰挪!
媽媽,你若肯愛我多些,我會做得更好。
我所盼望的,不過是你坐在一旁,聽我完完整整地彈奏一曲幻想曲或者鳴奏曲,再笑著摸摸我的頭罷了;不過是你能去參加一次家長會,聽老師們誇獎誇獎你的女兒;不過是我深夜彈琴彈到手指發燙時,你能準備一盆冷水放在凳子邊,好教我把手浸入水裏涼快涼快;不過是像世上所有媽媽對女兒做的那些事,比如一個早安吻、一杯熱牛奶、回家後擺在門邊的一雙拖鞋和衣櫃裏偶然多出來的一條新裙子,即便你拿不準我的高矮胖瘦,買給我條不合身的裙子,我也打心眼裏感激你——媽媽,你是,我的媽媽。
媽媽。
瓊斯又哭了。
雙魚座的女孩兒就是這樣:她們性情溫柔但倔強,浪漫而富於幻想,對生活充滿渴望,對愛無限向往,她們像最嬌嫩的花瓣經不起傷害,而任何一點關懷與愛心都會令她們無比感恩。她們需要被好好嗬護在手心裏,若有人願意這麽做,他便能得到雙魚座女孩最溫存、甜美的回報。
她將用美與愛去報答。
媽媽,為什麽你拋棄我?
為什麽你撒腿就跑,絲毫不顧你幼小的女兒聲音嘶啞、淚流滿麵?
我好怕,我聞到美洲豹嗜血的腥氣,我真以為我將被它吃了!那是,我一輩子擺脫不掉的噩夢,媽媽!
隻因你逃跑了,我寧可與你一起被豹子吃掉,也好過我今日帶著噩夢、仇恨、恐懼與悲傷獨自活在世上。
瓊斯精疲力竭地倒在鋼琴上,淚水將琴鍵打濕大片。她知道自己又發燒了,自5年前從亞馬遜逃生歸來,因為過度驚嚇,女孩兒體質一落千丈,感冒、發燒、咳嗽、胃痙攣都成了家常便飯,早些時她還去醫院看看,後來連醫院也懶得去,實在熬不住就胡亂吃些退燒藥或者胃藥了事。“生與死,有什麽區別呢?”瓊斯想,“缺乏愛與被愛的生存,比死更冷清。就算我此刻死去,也沒人將為我掉一滴眼淚,沒有人。”
她休息了一會兒,搖搖晃晃地勉強起身,走上前抱起水缸,把Pisces抱到鋼琴旁的小茶幾上放好。Pisces倏地遊近她,充滿關切地仰望瓊斯。“維納斯,Pisces,丘比特,請好好地……聽我彈琴。”瓊斯小聲說,她手指剛碰到琴鍵,卻又軟綿綿地滑下去。
——Pisces,我要用音樂講個故事給你聽。
——從前有個女孩名叫瓊斯·金,她一出生就是個漂亮的孩子,護士們將她從產房抱出來時,人人說她有玫瑰花般的臉蛋和藍寶石的眼睛,人人說這副可愛的相貌注定她將一生一世地受寵。小孩子不記得3歲前的事,後來媽媽告訴她說爸爸也很疼她,但因為媽媽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爸爸無法忍受家不像個家、妻子不像妻子,提出離婚。“離婚”本隻是個希望用以挽回媽媽的法子,可惜這實在是個笨辦法,一鬧二鬧就成了真。小女孩被帶上法庭,左邊站著媽媽、右邊站著爸爸,高高在上戴著卷發的法官問她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呢?小瓊斯望望右麵,又望望左麵,哇哇大哭。沒幾天,爸爸走了,再沒有回來,媽媽抱住女兒,將臉孔貼上孩子小小的臉蛋,這是瓊斯·金記憶裏母親最富愛心的溫存。也是極有限的溫存,不多久,媽媽也離開家,去了亞馬遜的Nouragues生態研究站工作,每年有20天假,但她未必年年都會回來,每月15日,小瓊斯會收到一張支票,上麵照例是200美元生活費。
——Pisces,我就是瓊斯·金。
鋼琴聲緩慢而悠揚,蘊藏了淡淡悲傷,瓊斯在逐漸學習控製情緒,她已能像講述旁人的故事般講述她童年的寂寞。學校老師教育她,人要在琴聲裏,也要在琴聲外;又說,要讓每個音符都歌唱起來。
瓊斯的手指如最輕盈的小鹿在琴鍵上跳動,裝飾音、顫音、輕快的過渡句,魔術般將單音延長,正如D預料,她深深熱愛和仰慕的音樂家,正是那個“遠離母親的波蘭孤兒”:肖邦。
同樣生於雙魚座的肖邦、孤獨、溫暖、充滿夢幻魔力。
Pisces似被無形的絲繩牽係住,停於水中,充滿愛意地望向瓊斯;當她更強烈地加快了手指的躍動和力度時,Pisces一麵流露出讚美,一麵又忍不住擔心女孩兒的身體能否承受住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
“很好,寶貝!你彈得真棒!”
瓊斯聽到個熟悉的女聲在這麽說,這像極了媽媽的聲音,不過……怎麽能是她呢?沒可能!瓊斯緊張和渴盼地將目光搜尋屋內,屋裏空蕩蕩的隻有Pisces陪伴自己。或許是你,是你,維納斯!瓊斯轉頭向魚缸輕輕一笑,她搖搖欲墜,麵上泛著不健康的潮紅,喘息也比尋常更粗重、吃力。
——Pisces,要是媽媽也能這麽誇我,該多好呢。
——她沒有,她從未坐下來安安靜靜聽完我一首曲子,她從熱帶雨林帶回來的植物標本和那些成堆成堆的坐標圖可比我好看,它們將她奪走了,奪走了我的媽媽。
——她不愛我,所以撞上美洲豹時,她丟下我跑了。
跑了。
Pisces,請聽我將故事說完。
用我手指說話,用我手指下敲擊出來的無限音符來傾訴。
第三十五章——小女孩瓊斯·金慢慢長大,13歲時她考取了最有名的音樂學院;那是5年前的3月6日,雙魚座閃閃發光。瓊斯·金拿著錄取通知書滿懷喜悅回到家,她以為媽媽會記得她生日,當媽媽為她端上生日蛋糕、點好蠟燭時,她就要告訴媽媽這個好消息!然而,那個女人:道爾·金,全然忘了這回事。她急匆匆地與小瓊斯打個照麵就走了,說冰箱裏有三明治你自己熱熱吃,加州出現了食人魚我得趕過去看看。
——道爾·金,她不愛我。
——她愛食人魚。
——倘若她有愛食人魚的1/10那麽愛我,她就不會逃跑。
——13歲生日那夜,瓊斯·金獨自嚼著涼透了的火腿麵包,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新聞裏說,東歐有對母女感情不好,媽媽想改善和13歲的女兒的關係,邀女兒去阿爾卑斯山滑雪。不料她們缺乏經驗、偏離滑雪道、迷了路,又遭遇到可怕的雪崩,母女倆在雪山中掙紮了兩天。直升機好幾次前來搜尋,卻都因為她們身著銀灰色滑雪裝而未能找到她們。終於,女兒體力不支暈倒,醒來時,她躺在醫院裏已經脫離危險。是母親救了她。母親割斷自己的動脈在雪地裏爬行,用鮮血染紅白雪、染出一條蜿蜒的紅線,直升機因此發現目標。女兒問:“媽媽?媽媽呢?”醫生說:“她走入了天國。”
——Pisces,我用不著我的媽媽那麽愛我。
我隻要她愛我多一點,一點點就好。
至少……別拋下我。
手指下,音符激蕩,因了憤怒與絕望而戰栗,在暴風雨般的情潮後,隱藏著少女特有的、無法抹殺的溫情。88個琴鍵像暴雨中的葉子沙沙抖動,瓊斯抬頭大口喘息,臉上紅暈更濃,渾身都在發燙,她卻不肯停止。
水缸裏Pisces受到感染,上下遊動,吐出連串水泡。她金紅的鱗片浮泛開黃金的光,漂流於碧水中,恰似維納斯動人的卷曲的金發,恰似道爾·金的金發。曾經,道爾·金是Nouragues研究站最靚的風景,她穿著牛仔褲和大號格子襯衣,將襯衣下擺係個結紮在腰前,一手用網兜兜起尖齒的食人魚,一手拿了頂帆布帽扇風的樣子:那個隨隨便便的樣子,令同事們多年來津津樂道、愛慕不已。“金子,能教亞馬遜成為伊甸園。”同事們說。但是,金子:道爾·金夫人5年前死在亞馬遜熱帶雨林中,人們隻找到她血跡斑斑的衣裳和不完整的大半個身體:漂亮的金發散落水中,引來大批好奇的魚。
Pisces,故事逐漸走入結局。
一個沒有紅緞帶將魚尾連接的結局。
——小瓊斯等了10年,等到媽媽答應帶她去度假。13歲的女兒輾轉反側有半個月沒能睡塌實,她想去歐洲、去東方、去遊泳和滑雪,想去看看肖邦與貝多芬,她用10年時間積累了無數夢想,都想在這個假期實現。到盧浮宮去、到金字塔去、到阿爾卑斯山去!可是媽媽卻理所當然地買好機票,她甚至沒問問女兒想去哪兒,便自作主張地決定去亞馬遜熱帶雨林!
——Pisces,道爾·金不是陪我去度假,她是在工作時順便帶上我。
——瓊斯一路悶悶不樂,直到進入亞馬遜河流域心情才有所好轉。她不是個壞脾氣的孩子,能常常看到媽媽她就心滿意足。尤其是當媽媽興高采烈地向同事們介紹“這是我女兒,瓊斯·金,她考入了維納斯音樂學院”時,女孩子感到從沒有過的幸福與充實。假如僅僅這樣,假如記憶裏隻有這些快活,該多好哇,該多麽好!
——研究站裏有各式各樣的人,黑皮膚的、白皮膚的、黃皮膚與紅皮膚的,發色也各不相同,黑色、金色、銀灰色、棕色應有盡有。這些從四麵八方來的人,對小瓊斯都很友善。他們告訴她Nouragues是個年輕的生態站,背靠裸山、麵向溪流,坐標是北緯4o05’,西經52o40’。經法國5位部長簽字,以生態站為中心的1000多平方公裏的原始森林被批準為國家自然保護區,不經同意任何人不得進入,就連直升機也無權低飛。在這兒,處理不掉的垃圾被飛機運回城市,絕對禁止狩獵捕魚、采集動物與植物標本被控製在最低限度,生活與工作都保持肅靜,這些全是為了維護自然的原始平衡。“我們是外來客。”媽媽這麽說,一麵將剝好的香蕉遞給小瓊斯,“蜂鳥、食蟻獸、野豬、眼鏡蛇和美洲豹他們,才是Nouragues真正的主人。”
——媽媽,這裏真有美洲豹?小瓊斯問。
——媽媽點點頭,微笑回答:“他們偶爾會在營地附近出沒。”
Pisces,原來是有美洲豹的。
而且,美洲豹並非每時每刻都吃得飽飽的,他餓起來也會吃人。
他是最凶猛的肉食動物之一,跑得比箭還快。
瓊斯一陣暈眩,渾身骨頭似被拆散了那麽疼痛無力,照經驗判斷她大約發燒到39度,她試圖起身但卻跌坐回鋼琴席,手指每一下按動都似按在棉花上,不、不是琴鍵變成了棉花,是少女的身體已經棉花一樣沒有力氣。“好渴,”少女伸手去拿水杯,抓過來一看,杯裏一滴水也不剩。樂曲有個輝煌柔美的開頭,卻沒有個能與之匹配的、鄭重其事的結尾,一麵是因為瓊斯無力將整曲哀歌奏完、奏得盡興;另一麵也在於女孩子剛剛步入18歲,她剛搭上成年的邊,還不是個足以麵對結局的、堅韌和有忍耐力的女人。
她是瓊斯·金,不是媽媽道爾·金。
她沒法獨自在亞馬遜生存,如果不是研究員們用盡現代化的手段及時發現了她,她將如媽媽一樣,死在熱帶雨林中。
那天,30幾個憲兵和Nouragues人幾乎將整個雨林掀翻。
Pisces貼著玻璃缸,眼睛裏凝著慈愛的眸光。高燒造就了另一種迷迭香,瓊斯恍惚見到神秘魚再度幻化人形:圓扁的肩,白天鵝般的脖子,有如希臘神話中金羊毛般的長發,矯健與修長的手臂朝著鋼琴旁的少女溫柔地遞過來,她有張長圓形的鵝蛋臉,臉上鑲嵌著深灰色的波蘭人的眼睛——不,她不是希臘的愛與美之女神,她不是維納斯!
她、她是……
瓊斯瞠目結舌,十指攢緊!
不,不可能!跑吧,你跑得遠遠的吧!
別過來!
她……Pisces雙魚中體型較大的那個,分明生著道爾·金的麵孔!
她是道爾·金,是女孩子的母親!
不!走開!你這個——轉身跑開、將孩子留給猛獸的壞媽媽。
瓊斯掉轉頭,用盡全身力氣勇猛地敲擊琴鍵,要把故事講完。她用樂聲告訴Pisces結局發生在7月17日傍晚,她與媽媽離開營地去找音樂鳥。那是亞馬遜特有的鳥,與麻雀差不多大,通體棕色,其貌不揚;但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來悠揚婉轉、餘音不息。媽媽曾一時興起,記下她們的曲調,是降C調的5113165655132、5113165655132。不過音樂鳥膽子很小,聽覺敏銳,一旦發現有人接近,就會停下歌聲舉翅飛遠,要找到它們可不容易。媽媽與瓊斯花了2個多小時,才在高高的喬木上發現了3隻小小音樂家。“5113……165655……”瓊斯小聲哼道,媽媽微笑著抱住女兒的肩。
——我所願意記憶的,到此為止。
——我所不斷重複的噩夢,從此開始。
——Pisces啊,密林裏藏著野獸翠綠的眼,他四肢踏在蘭花和針葉上,沙沙做響、沙沙……沙沙的。
——美洲豹悄無聲息地接近我們,我比媽媽更早看到他。“513”的音符被截斷在我喉管裏,我們和美洲豹麵麵相覷,距離不到10公尺。
——“媽媽?”我顫抖著問,試著想去抓她的手。
——道爾·金,那個女人卻尖叫一聲,甩開我手,撒腿就跑!
怯懦的女人,這便是……我媽媽。
“好熱,給我點水。我好渴,水、給我點水。”瓊斯“啪嗒”一聲,頭垂落胸前,口唇幹裂,麵孔紅彤彤的。
一曲終了。
故事完了。
5年前她拋棄我,或許那時我就該死去;天道自有安排,她死了,我活著,從那之後,我就想:生存與死亡,是很簡單的;我若哪天忽然死了,也沒所謂。既然那女人,我的媽媽——逃跑了。
她該是最愛我的人,但她跑了。
沒人愛我,沒有愛。
雙魚座的瓊斯·金發著高燒從座椅上倒下來,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她需要一點水,用以潤澤幹渴的嘴唇和身體,不過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和Pisces:她從唐人街117號夢想之都:恐怖寵物店帶回來的神秘魚。
蔚藍的雙魚座,受海王星庇佑。
18歲少女瓊斯,孤零零昏倒於地,她可能要死了,她是這麽想的,死亡在推遲了5年後,再度登門造訪。
第三十六章Pisces在水缸裏急速遊竄,她沒有手不能撥打急救電話,唇內發不出人類的救喊,她的灰瞳充滿焦灼,口裏不斷地吐出泡泡。她深深了解瓊斯要什麽,她了解她的孤獨與脆弱因為她與她身軀裏流著相同的血。瓊斯要些水,她需要被溫柔地注入潮濕,需要溫柔持續的鼓勵,以維持她生存的信念。Pisces知道,這個滿18歲的少女仍舊隻是個小女孩,她要人不斷地在耳邊、唇邊誇獎她、與她交談,令她感覺到充沛的愛意,才能鼓起存活的勇氣。
能救瓊斯的,隻有她自己。
能救瓊斯的,隻有從少女內心發出的對愛的呼喚和回應。
Pisces,這尾雙魚,開始撞擊魚缸!
玻璃器對她來說,過份的堅硬與巨大,但她沒一刻放棄努力,金鱗重重敲打於內壁,亞馬遜水的浮力減少了她的力道,鱗片摩擦在玻璃上教她全身沒一處不發疼,多撞幾次,肋下與手臂便已隱隱滲出血跡。Pisces本是嬌貴的魚種,她頭一次怨恨自己沒有生出野獸強壯的爪子與四肢,沒有生出飛鳥的翅膀,她賴以生存的水與玻璃缸頭一次被她抱怨,憤怒和焦急令她灰眸閃亮、金發淩亂。再多些力氣!再來一次:猛力撞去!
神哪,Pisces,美與愛之女神維納斯,再多給我些力氣!
瓊斯在等我。
我已聽到她低微的呼喊。
“媽、媽媽……”少女無意識地張合嘴唇。
青紫的傷痕一點點侵占了Pisces的身體,她不再如金玉雕琢般美麗,但有另一種執拗、勇猛的生命之光使她更加璀璨,令人不可逼視。
——要知道,魚缸被撞翻,水就會流出來。
——我正要水流出來。
——沒有水,你將死亡。你是一條魚,魚少了水不能活。
——沒關係。
——不能活,你該明白,死亡是什麽。
——沒關係,我要水流出來。我還要,躍出這魚缸。
她發誓要用第二次生命走入瓊斯的生命中,就著少女的耳際,將以往想說的話,一一告訴她。
女兒。
女兒,你是我女兒。
從我身體裏孕育出來的小生靈,你在我腹中第一次蠢蠢欲動時,就已宣告了你對我有多重要。
比一切更重,比生命還要重。
“嘩啦”一聲,黑夜的星空裏仿佛探出了隻巨大的手,它伸出中指,往玻璃缸上輕輕一彈,便“嘩啦”一聲地,將水缸頂翻,碎銀的玻璃屑灑了一地,來自亞馬遜微鹹的河水徐徐流向倒地的少女。Pisces魚撲騰著尾鰭朝少女挪去,玻璃片割破了她身,血絲一縷縷自她體內冒出來。血融入水,很快便化開成淡紅色。“劈啪、劈啪”的,金色魚像個將要窒息的婦人,她生有金色卷發和灰色的眼睛,手臂、腰、腿和豐盈的胸口全在往外滲血,血紅打濕了青痕,她慢慢地、吃力地挪向少女,唇角微翹,含著慈祥驕傲的笑意。
女兒……小瓊斯。瓊斯·金。
瓊斯在昏迷裏做了個夢,她又一次到了Nouragues,到了熱帶雨林,她夢見母親帶她在繁茂的喬木林裏奔走,亞馬遜河水的氣息一個勁兒往她口鼻裏撲,教她感到活潑潑的生命在流動。雨林裏遍是青藤,有的從高處樹冠間筆直地垂落,有的像扁扁的鰻魚環繞在樹幹上,有的纏著數不清的寄生花,它們色彩斑斕像巨型的蛇帶;潔白、溫綠的蘭花也隨處可見,有的像連串珍珠,有的似展翅飛燕,有的像對嬌滴滴的孿生小姐妹,一枝兩苞,含羞垂著臉。母親緊緊拉著小瓊斯的手,指給她看每種植物、每種動物,告訴她:這些,才是Nouragues的主人。她說:這裏有通體藍色、嵌了金黃花紋的箭毒蛙,有會連翩起舞、橙黃色長著扇形冠的石雞,有個子雖小、嗓門卻像豹子般大的吼猴,有色澤豔麗、嘴巴擁有紅、黃、藍三色的巨嘴鳥,還有來勢洶洶的眼睛蛇、盤旋高空隻吃腐肉的禿鷲、密密麻麻的軍團蟻、熟悉人性的白鷹;當然,還有凶猛的貓科大型野獸。
“什麽?貓科?”瓊斯笑嘻嘻問。
“比如,美洲豹!”媽媽做了個張牙舞爪的怪樣,哈哈大笑。
媽媽,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到Nouragues來了,這裏真美,我以後也要住在這兒,我還要搬來一架鋼琴,給石雞、蜂鳥、吼猴、白鷹和食人魚彈琴聽!他們會愛上我的琴聲,是嗎?媽媽,是嗎?
帶我去找音樂鳥,媽媽,你答應過我,領我去拜訪那些小小音樂家。
快走,媽媽。快啊。
“瓊斯,瓊斯……”呼喚聲溫溫柔柔地在耳邊響。
有道涼絲絲、濕漉漉的嘴唇正親吻著少女的臉。
“我愛你,媽媽愛你,好孩子。”Pisces像在這麽說。
瓊斯沉浸在輕度的昏厥中。
她身旁有一灘清涼的水跡,水跡中橫了條將死的魚,魚唇靠著少女的麵頰,從Pisces灰色眼睛裏,流下感恩的淚。
“寶貝,好孩子、醒醒……醒一醒。”
夢像往常一樣蔓延伸展,美洲豹不出現它便不會結束。那頭皮毛光滑、饑腸轆轆的猛獸壓低身軀,小腹幾乎貼著地麵,悄悄地、一步步近了。小瓊斯緊張得牙齒打架,“媽、媽媽……”她轉麵向媽媽救助。道爾·金隻發了一刹那的怔,她突然高喊一聲,掉頭就跑!
她跑向了另一個方向,大步跑入密林深處!
別拋下我一個人,媽媽!
D曾問:“道爾·金夫人在撇開你逃跑前,喊了一句話,你聽清了嗎?”
今次夢裏,瓊斯著意去捕捉那句話,她聽見了。
母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好好活下去,寶貝!”
好好活下去,寶貝。
做母親的,麵對美洲豹掉頭就跑,隻留給女兒這句話。
13歲的小女孩渾身抽搐,喉頭“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地再無知覺。醒來後她睡在研究站叔叔的懷裏,她木訥地轉動頭顱懷疑自己隻是做了個夢,但叔叔阿姨們說:金子死了。
金子死在熱帶雨林裏,被美洲豹吃了。
殘缺不全的屍體已被埋葬,同事們在營地裸山上給她樹了個小墳包,墓碑上寫道:“道爾·金,Nouragues的金子。”
那是真的!
她真的拋下我跑了,然後,她被吃了。
我的媽媽,成了美洲豹的口糧!
誰叫她拋下我,這是上天的懲罰,上天懲罰這樣的母親!
瓊斯突然睜開眼,腦袋還是熱熱的、沉沉的,但無論如何她已恢複感知,從渾渾噩噩的死亡線上走了一圈又走回來了。維納斯救了我,是Pisces雙魚在庇護雙魚座的少女,瓊斯想,她發梢被亞馬遜河水沾濕,唇和臉都染著水流的生氣。一滴水可以救人命,Pisces你救了我!
瓊斯哭泣著雙手捧起缺水的魚,她差不多要死了。
她竟轉了轉眼珠,那是灰色善意的一雙眸子,朝少女笑了笑,再不動彈。
Pisces!
Pisces!!
瓊斯高喊,魚死在她手心裏。
月亮清清澈澈的好像女人的淚滴,有個修長的人影從淚滴子裏走出來,一直走入瓊斯小小的臥室。這個人黑頭發、旗袍、雙手籠在窄小的繡花袖管裏,一隻眼睛深紫、一隻眼睛蔚藍。他是個年輕的英俊男人,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淡漠的微笑。他在唐人街117號開了家寵物店,宣稱專門出售夢想。
“D、D伯爵……”瓊斯哽咽道。
Pisces死了,她不知該怎麽對D解釋整件事。
而D顯然也不是為了聽解釋而來。
“我是來收殮她的。”D淡淡說,身上甜品的香氣輕輕散開。
“收殮維納斯嗎?”瓊斯將Pisces捧向D。
D接過了,動作輕柔像是惟恐驚醒愛人的淺睡。“不,”他搖搖頭,眸裏閃過銳利的紫光,“是金子。”
第三十七章金子?
“道爾·金夫人。”D又一次說。
“維納斯隻能拯救丘比特,因為丘比特是她愛子;道爾·金夫人救了您,她是瓊斯小姐您的母親。”D說。
這便是維持了14年的約定,這約定隨著道爾·金-Pisces的再度死亡土崩瓦解。D扯碎古老的契約,手一錯,紙屑紛揚,落入潮濕的地上。“我雖然無法愛上人類,但我得承認,我挺喜歡道爾·金夫人。她認為食人魚吃人並非作惡,就像人類吃牛羊豬魚一樣,是自然天性。”D歎息道,“真遺憾。那個漂亮的女人,真正死了。”
“您,瓊斯小姐,聽清楚金子留給您的話了嗎?”D又問。
瓊斯目光發直,過了好一會兒,才高叫道:“不!她叫我好好活下去,她在撒謊!不!她丟下我,要我怎樣好好活?我是個被媽媽拋棄了的女兒,她逃跑了哇……她跑啦!她……”
“錯了。”D首次截斷少女的話。
少女呆呆地望著月光下衣衫輕飄的中國男人。
“您錯了。”D柔聲說。
“她逃跑了!”少女堅持道。
D點了點頭:“是,道爾·金夫人毫不遲疑地跑向了另一個方向,難道您連這麽點生物常識也沒有嗎?假如有兩個人同時遇上美洲豹,美洲豹必然襲擊先行逃跑的那個。”
你站著不動,他就會晚一步攻擊你或者不攻擊你。
但你如果逃跑,他勢必迅猛如閃電地撲殺你!
這是美洲豹的天性,也是大多數肉食猛獸的自然反應。
道爾·金知道這一點,她是個母親,所以她選擇了逃跑,她用這個行為——逃跑,把生命留給女兒,自己卻與死亡轟然相撞。
寶貝,我愛你。
我想聽你彈肖邦,想把你柔軟的頭發編成一條條小辮子。
我想像大多數媽媽一樣為女兒準備漂亮的新裙子和新鞋子,她上學前能給她泡好一杯溫牛奶、往她書包裏塞幾塊巧克力。
我知道你鋼琴彈得好極了,我真為你自豪。
可惜好多事我不能再陪你做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最心愛的寶貝。
道爾·金撒腿就跑,將死亡領入與女兒截然不同的方向。美洲豹嚎叫一聲,躍起猛追,猛追不舍,終於在溪旁撲中了她,咬斷她脖子。
媽媽、媽媽……媽媽!瓊斯號啕大哭,淚下如雨。
——每個孩子,都是母親的丘比特。
母親,是孩子唯一的維納斯。
並非每個母親都會選擇用紅緞帶將孩子的腿與自己的腿捆綁在一起,有時,她們離開你、她們逃跑,是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
為了你,她無所畏懼。
為了把生命留給你。
Pisces的星座符號是兩條遊向相反方向的魚,它同時代表人與人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鴻溝天塹,隻有用愛去跨越,用愛的暖陽融化冰川。
“您的母親道爾·金,與我的契約已了。她給了您三次生命,”D逐一樹起手指道,“第一次,她生下您;第二次,她從猛獸口下救出您;第三次,”D垂目看看滿地水跡,又看看手裏冰冷的魚身,“她打翻水缸,以窒息為代價潤澤了您。有此三回,您與道爾·金夫人,等同於又簽署了另一紙契約。您願意在契約書上簽字嗎?”D問,摸出張嶄新的合約。
“願意……我願意!”瓊斯大哭道。
她真正長大了,長大的孩子總會為自己往日的無知、傲慢和自私懊悔不已。
“那麽就請簽上您的姓名。”D說。
合約輕飄飄地落到瓊斯眼前,女孩兒摸出水筆,她發誓無論要她做什麽她都毫無怨言,她願意用剩下的一輩子、或者接下來的幾輩子、幾輩子去回報母親,那是她難以報答的溫柔而深厚的愛。
瓊斯鋪平契約書,看見上麵隻有7個字。
人們很容易就能猜到是哪7個字。
“好好活下去,寶貝。”
這是道爾·金留給女兒最後的話,最後的祝福和叮嚀。
“媽媽、媽媽……D!?”
瓊斯含淚四望,D像月光下淡淡飄飄的一道光影,早已不見;空曠的夜空中,東南方兩串星星形成個大大的V字,那正是象征著美與愛的雙魚座,黃道十二宮中最溫柔多情的神宮。
《瑪祖卡風格回旋曲》:肖邦的第5號作品從瓊斯哭泣的手指下流淌出來,這是少女摘取銀質獎章時演奏的曲子,3年來她一直想彈給媽媽聽;少女無休止地彈奏著,琴聲越來越歡快。我知道媽媽一定能聽見,瓊斯·金想:所以,無論幾時彈,都不會晚。
——第六話·完
第七話Dumbness——禁聲第三十八章
9月10日。
清香撲鼻,夕陽凋謝。唐人街117號門前站著的D,雙手籠在袖裏,若有所思。小P叼著塊荷葉小餅飛出來,D卻一動不動,目光投向遠方,紫眸內流蕩出奇妙的悲愁。
“吱吱、吱吱。”小P叫道,用甜品誘惑伯爵。
他叫了好些聲,D才回頭淡淡笑道:“9月10日了吧?”
“是,怎麽?”小P問。
D接過小餅含入口,含糊不清地說:“倉頡造字,百鬼夜哭,記得就是此日;多年前我旅居京都,也是這一天,太陽剛落,玄武街就來了百鬼夜行。這雖然沒什麽不對,但多少教人心驚。”
每到9月10日,D便會提前關店。
天一黑,唐人街117號不再接待客人;當然規矩總有被打破之時,例外注定在今夜出現。
今夜21:37,“砰砰、砰砰、砰砰砰”的敲門聲使D無法忍受,聽上去他若不開門,來客便會一直敲到門環斷裂。“真服了……”D係好旗袍上每顆扣子:以店主人的身份與外人打交道時,他非常注重個人形象。D快步走到門前,拉開窺望的小窗,問:
“誰?”
“砰!”一張乏味、枯萎的麵孔直撞上來!
“D伯爵……”從訪客灰白的唇內,吐出個尊稱。
D驚得後跳一步,看了看才認出來人。“原來是您。”他隔著窗問,“加特雷先生,有事嗎?”
“開開門,”年輕人雙手扒窗叫道,“讓我進去,D,我要和你聊聊。”
“我正在招待朋友。”D為難地說。
“沒關係!”年輕人“嘩啦啦”地搖門。
就當是為免左鄰右舍也被騷擾吧,D忽然微微一笑:“您執意這麽做的話……”他打開門。
暗夜之門洞開,迎入一位人類訪客。
亮堂堂的燈光更映襯出不速之客——加特雷臉色奇差,他約莫24、25歲,亂糟糟的紅發搭在肩上,酒糟鼻、印有鬼頭的黑色T衫外罩了件長袖紅條紋襯衣,襯衣皺巴巴的,胸口還有大團汙漬。D一看到這汙漬,便禮貌地轉開目光,問:“喝點什麽?檸檬茶還是蘋果汁?甜點是荷葉餅與牛奶泡芙。加特雷先生,請坐吧。我看您精神不濟,近來功課太多了嗎?年紀輕輕的,要格外注意身體。”D好心勸告。
加特雷沒回答D的問話,也沒感謝他的關心,他撇撇嘴,不客氣地反問:“D,不是說你、你有朋友嗎?怎麽沒人?故意說謊,不想讓我進、進來是吧?”他說話略顯結巴,嗓音嘶啞。
“他怕打攪您,故意回避而已。”D笑道,“既然您誠意邀請,就大夥兒一塊熱鬧熱鬧。”
“晴明!”D含笑喊了聲。
一個身披白色和服、係有寬大的紫櫻花腰帶、斜佩短刀,踏了傳統木屐、頭戴高高的日本古式禮帽的男子從屏風後笑吟吟走出來。他比D矮些,也更纖細,天生的瓜子臉和細細長長、笑眯眯的眼睛常使人誤會他失之柔弱,再加上成日不離手的一把繪有千紙鶴與落日的紙扇,更顯得文靜風雅,而遮蓋掉他另一麵。
“安倍晴明。”男子自我介紹說,落坐一旁。
“約翰·加特雷。”年輕人的漠然,顯示出他對日本文化的一無所知。安倍晴明是日本平安時代最出名的陰陽師,也是曆代陰陽師中最有才華、最傑出、偉大的一個,其傳聞如繁星閃耀、教後人若癡若迷。但此時加特雷不過像聽到阿貓、阿狗的名字,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算是知道了。
“D,為什麽破例?”安倍晴明捧起新斟好的熱茶,陶醉地聞著,一麵問。
“加特雷先生是特殊的客人,”D笑道,“18天前,我賣了隻入內雀給他。”
“入內雀?”安倍晴明手一抖。
他抬起眼望向D伯爵,後者微笑的眉目告訴他他沒有聽錯。
“居然出售這種東西,D,你的惡趣味果然幾百年,哦不,幾千年不變。”安倍晴明含了口茶,好久才將它咽下,接著轉麵加特雷問,“先生,入內雀還好麽?”
“死啦。”加特雷哼道。
這回,不但安倍晴明,連D也失聲低呼。
“死了?”D吐出甜點,急問,“怎麽會?僅僅18天,那可是很好養活的鳥。”
“腿一蹬、眼一翻、脖子一歪,不就死了?”加特雷反倒奇怪於D劇烈的情緒,他滿不在乎地塞了個泡芙進嘴裏,大嚼道,“不知你為什麽要賣那玩意給我,有了它我還是一樣無聊;除了白天黑夜亂叫一氣,它啥都不會。前天,哦,是大前天,它拉稀拉得太厲害,拉死了。呸呸,肉比火雞還粗。”
肉?D吃驚得幾乎將眼珠掉下來。
“您是說、您,”D口吃地問,“您吃了她?”
天!竟有人吃入內雀?安倍晴明本打算置身事外專心喝茶,卻還是忍不住問:“那鳥蛋呢?18天已夠入內雀生出一窩蛋,您最好帶它們來寵物店孵化。”
這是加特雷唯一的機會。
不過,年輕人的回答令晴明徹底失望。
“蛋裏隻有一泡水,寡淡無味。”加特雷說。
D與安倍晴明麵麵相覷,兩人同時陷入少見的鬱卒與沉默。眼前這個人,比傳說中的饕餮更可怕,他居然將入內雀和鳥蛋都吃下了肚!夜風“啪啦啦”地拽扯百葉窗,窗外濃重的夜裏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時鍾敲了10下,安倍晴明摸出辟邪的白沙紙,正欲用朱砂往上畫符咒,卻被D握住手腕。D搖了搖頭。
“怎麽?”晴明用目光問。
“一年總要給他們一夜的時間。”D也用目光回答。
靜悄悄的屋裏,隻有加特雷沒察覺到異樣,他喋喋地抱怨:“無聊透了。讀書就這麽無聊,自從露西與我分手,日子一天比一天無聊。唉,女人怎麽都這樣?我不過要她墮了幾次胎,她就死活和我一拍兩散。我畢竟在讀博士不是?自己還照顧不來,哪能再多養個孩子?上次,我就是覺得太無聊了,才到你這兒買個寵物做伴,可它莫名其妙就死了。不提了,唉,D,我真羨慕你,每天能招待好多客人;我呢?成日呆在寢室裏寫論文,買東西也不用開口,拿手指點點,這個、那個,就行了……別嫌我羅嗦,D,還有你,安、安倍什麽?”
“安倍晴明。”陰陽師心不在焉地說。
“對,晴明。你知道嗎,我能一個月、兩個月不講話,假如我不出去找人聊聊,舌頭便要退化了。真無聊,無論多驚險、刺激的恐怖片都沒法使我打起精神;av女星的脫衣舞也一樣沒勁。”加特雷一邊說,一邊接二連三地將泡芙往嘴裏填,“D,我今天不買寵物。你既然誇口能實現一切夢想,好,你能為我找點樂子嗎?刺激的,可別提議雲霄飛車之類的弱智遊戲,唉。真無聊喲,活著。”
“無聊”是現代人的通病之一。
無論繁忙或者無所事事的人,都可能感到生活缺少刺激;感到身體空蕩蕩地發酸,口一張,發現自己好久沒說話了。
“隻有吃——吃東西,才快活些。”加特雷補了句。
晴明忽然撲哧笑了。
加特雷瞪起眼睛。
安倍晴明注意到年輕人憤憤的眼神,忙說:“不,沒笑您,我不過想到了樁很適合您的娛樂,足夠的驚險刺激。”說罷,他望向D,D袖手點點頭說:“我也想到了。”
“何妨開一局?”陰陽師笑道。
“沒錯。”D頷首讚成。
“依你看,他能撐到最後嗎?”陰陽師又問,充滿玩味地瞥了瞥加特雷;這目光令年輕人幾欲拍案而起。
D也笑得像安倍晴明一樣詭秘:“無論結果怎樣,都值得開一局;畢竟很久不見那一盛況。”
第三十九章“你們在商量什麽?!”加特雷大叫。
D拈起最後一個泡芙,有滋有味地咬下去,香甜的牛奶潤入他唇,教他心滿意足。“加特雷先生,再過約1小時45分鍾就到9月11日了,趁著門沒關,您可以參與一項有趣的娛樂,不過,”他端出生意人固有的架子,“它雖然刺激,卻有一定危險,一旦走入門內,能否出來全靠您自己。您若下了決心,也得像做買賣那樣,先簽份契約。”
說著,D拿出契約紙,略一思忖,寫下三條約定。
盡管加特雷還不知道D和安倍晴明所說的“娛樂”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他已躍躍欲試:那一定是夠新奇、夠帶勁,所以陰陽師與寵物店主人才那麽諱莫如深、鄭重其事。
“遊戲,叫‘百鬼夜行’。”D說,他先將契約書交給安倍晴明,後者一麵看,一麵將紙扇掩著口發笑。
“挺好,正是如此。”晴明說。
D耐心地向加特雷解釋:“日本平安時代,外表和平、內部卻充滿血腥鬥爭,負麵情緒流布天下,怨靈、鬼怪、妖魔日益猖獗;夜裏,他們大搖大擺在京都行走,即所謂‘百鬼夜行’。朝廷設置了陰陽寮對付鬼怪,安倍晴明,”笑眯眯的晴明忙做了個遜謝、不敢當的手勢,“便是當時最了不起的術師。”
“等會兒,晴明將帶您進入京都之夜,因為唐人街117號是家寵物店,您所見的妖魔,會以怪獸居多。”D繼續說,“遊戲將於9月10日24時整點結束,規則在契約上都有寫明,您若願意接受,就請簽字並進入——平安時代吧。”
進入公元949年的日本京都。
這一年安倍晴明28歲。
由他手提青影棱花燈引路,麵目各異的妖魔在你身前身後器宇軒昂地仰首闊步而行。
加特雷懷疑地轉向安倍晴明,他用紙扇遮住半個臉,眼睛笑成兩條俏皮的曲線。
“百鬼?”加特雷問。
“可能多些或者少些。”安倍晴明將契約遞給年輕人,“請好好看清規則,遊戲完全出於自願。”
1,服從陰陽師的引領,不可擅自行動。
2,9月10日24時前,不能也無法中途退出遊戲。
3,無論麵對何種情況,都不可說話或開口發出任何聲響。
第三條約定,特別用紅筆書寫,看上去觸目驚心。
“您也可以拒絕。”D用一隻手蓋住契約書,建議說。
“笑話!”加特雷一把撥開D,毫不遲疑掏出鋼筆簽上名字,“不就是不說話嗎?我一個月不說話也是家常便飯!再說,”他打量了下掛鍾,“隻有1個多小時。”
已是10點20。
暗夜之門將要關閉,黑夜即將到達最沉重、最淋漓的時候。
“您若贏了,我是說,如果您能在10幾分鍾的遊戲裏不觸犯規則,”D微微笑道,“小店的寵物或器具便任您挑選。無償奉送,即使您看中了安倍晴明……”D哈哈大笑。
晴明瞪了D一眼,一麵卻也忍俊不禁。
“我若輸了呢?”加特雷還是遲疑著問。
“那就gameover(遊戲結束)。”安倍晴明搶先說,不為人知地、他與D交流了個狡猾的會心一笑。
畫有浮世繪的柏木門近在眼前。
門上裸著半個胸的藝妓懷抱三弦歌唱,武士、文官還有長角的妖怪坐在東、南、北三個方向津津有味地傾聽,滿樹櫻花將落未落,人人都等待著花朵凋零的瞬間;西麵的小角落裏,探出兩個男孩兒好奇的臉,那是典型的日本小孩,紮起小發髻,眼睛細長而雙頰豐滿。
“您可以再考慮一下是否要進去。”安倍晴明最後一次問。
加特雷不屑地哼出聲冷氣。
“請尤其謹記第三條。”安倍晴明又說。
“知道。”加特雷簡單地回答。太羅嗦了,這個陰陽師怎麽看也與“最傑出、最了不起、最偉大”之類詞聯係不起來。他想。
“好吧。”晴明手一推。
燈光刹時熄滅殆近,暗夜之門洞開,這並非意味著你走入了暗夜,而是說它——那個“百鬼夜行”的年代,已迅猛地、無可逆轉地衝入你四肢百骸!加特雷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晴明!”他想喊一聲,卻立即捂住口。該死!平常的緘默很容易,在不被允許時,人類卻偏有說話的衝動與渴望。
四周黑漆漆的。
這令每種細微的聲音都更明顯,它們在你身體內悉悉簌簌地爬行:夜風耳語、枯葉沙沙、廢紙給風吹得刮上天,啪啦啦亂響、隱隱約約像有人在飲酒,酒水傾入杯裏滴滴答答的、有一聲沒一聲的三弦鏗鏘振動、木屐踏在石子路上“叭叭叭”地叫、或許哪裏還有個高明的羽球手,在一下下接打修飾著白羽的木球,球永遠不會掉下來,所以那聲音“噠噠噠噠”地,規則而單調。
“晴……”加特雷喉節咕咕顫抖。
“唰!”燈亮了。
是盞恍恍惚惚的青影棱花燈,提著燈的,自然是笑眯眯的安倍晴明。“真遺憾,您無法退出了。”他牽住加特雷的手,年輕人汗津津的手心使晴明稍覺無味。才一開始就被驚嚇到,還怎麽繼續後麵的遊戲呢?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失敗吧,陰陽師想。不過,加特雷根本沒有想退出的意思。還沒熟悉環境罷了,他想,既然有燈光,雖說是這麽點悠悠忽忽、若有若無的光,卻也證明了是在人間行走。在人間,還怕鬼麽?
安倍晴明把燈提高了些。
隨著這一提,街道亮起來。方才隱在暗處、飄忽不定的聲響,全都清楚明朗了。這正是1000多前年的日本京都,是當時最繁華、奢靡的街道之一:玄武街。黑、紅、黃的旗幡在兩旁招搖,酒肆、樂館、壽司店、雜貨鋪和浴室應有盡有;當然還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熱熱鬧鬧地在街上走,大聲吆喝、相互招呼,有個少婦——一個懷抱琵琶、小步急匆匆走過的漂亮姑娘,臉搽得紙一樣白,脖子卻沒有塗上足夠的粉,這一來,臉與脖子的連接處,便出現了分明的界限,她路過加特雷與安倍晴明時,拋給他們一個乖巧的飛眼。
“晴明大人,記得再來坐坐呀。”她說。
安倍晴明微笑點點頭。
她飛一般擦身而過,趕著去應酬局子。
“全是鬼怪嗎?”加特雷想,懷疑地四下張望。
“當然不是。”安倍晴明說,“人鬼夾雜,才是‘百鬼夜行’的趣味所在。對了,您心裏所想,我可以聽見。”他微笑解釋,“畢竟是受過專業訓練、能操縱式神的陰陽師麽。”
哦……加特雷鬆了口氣,剛才走過的小妞兒是人無疑了。
安倍晴明拍拍加特雷的肩。
“不妨回頭看看。”他狡謔地建議。
加特雷回轉頭:那女人,方才的藝伎仍在小步匆匆行走,腰身纖細、搖擺動人,和服的櫻花盛開如血,她、脖子上是空的!脖子之上,一無所有!頭呢?頭去哪了?那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頭忽前忽後地在半空飛!“它”甚至突然向著加特雷的方向撞來,柔軟的嘴唇“啵”地在他左臉上親了一口!
“有空來玩喲,大人。”口唇一張,吐出這個邀約。
天……加特雷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個頭又閃電般飛遠,悠然自在地和旁人嬉鬧;沒有頭的身軀,仍然一搖一擺地往前走。
“妖怪!”加特雷雙腿發軟,咬緊牙關,避免發出驚呼。
“是飛頭蠻。”安倍晴明微微一笑,“有些人因虐待過鳥類,被妖怪梟號纏上,到夜晚頭與身子就會分離。有個很簡單的法子辯識他們,看脖子與頭顱之間有沒有明顯的分界線就行了。當然,假如她做藝伎類的行業,還是較能隱蔽的。”一麵說,他一麵試圖去拉加特雷起身;一拉之下,加特雷紋絲不動,雙腿泥一樣軟。
“虐待鳥類?她做過什麽?”加特雷喘著想,“居然遭此惡報。”
“煮食幼鳥。”安倍晴明淡淡說。
加特雷怔了怔,一陣反胃。入內雀索然無味的鳥蛋味翻入口腔,使他感到極不舒服的腥潮。他勉強起身,勉強擺出滿不在乎的架勢。
第四十章一路行來。
骨女在石階上給新鮮的人皮描繪五官。
酒吞童子興致勃勃地盯住女人的乳房想用它們來佐酒。
下水道內探出人魚枯黃的腦袋,唇邊沾著吞噬同類的血跡。
二口女以長發為手,不斷地往腦後裂開的嘴裏填食。
熱氣騰騰的浴室裏,邪門姬以無數處子之血養護美貌。
鬼一口惡作劇地把舌上少女吐出來吃進去,誘惑人們英雄救美。
蜘蛛怪“洛新婦”張開八隻手,親熱地吞吃著新俘獲的美男子。
加特雷跟隨安倍晴明從妖怪們中穿過,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也各忙各的,除了偶然朝他嘻嘻一笑,做個挑逗的手勢外,並沒有更激烈的舉動。
“不是每個妖怪都對你有興趣,但注定有妖怪會來找你。”晴明帶加特雷走入一家小酒坊,要了兩壺清酒和三味小菜,悠然道,“除非你是個真正的大善人,從沒做過壞事;或者你是得道高僧、陰陽師、再不然,”晴明眨眨眼睛,“你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壞到連鬼也怕你,除非這樣,否則你一定會在遊戲裏遇見你無法逃避的鬼怪。”
加特雷點點頭,挾了顆花生米預備放入口裏,忽然!
燈暗了。
門外風雨大作!
雨聲瀟瀟、風聲淒迷。
斷斷續續的女人的哭聲由遠及近,哀哀切切。
晴明一手仍搭在加特雷手背上,這令年輕人稍覺安心;但是陰陽師接下來的話卻教他倒吸一口涼氣。
“可能來了。”安倍晴明說。
“啪嗒”一聲,酒坊布簾被掀開,黑熒熒的門口,站了個女人,磷磷鬼火閃爍在她周身,她走一步,鬼火就飄一下,飄飄忽忽地環繞她。女人身穿白和服,小腹以下、膝蓋以上染著大片鮮血,濕漉漉的不知是血水未幹或是外麵的雨水;鮮血——是她唯一裝飾。“寶寶乖、寶寶乖……”女人一手彎曲托在胸前搖晃,臂間像有個繈褓;另一手手臂上,搭了件極燦爛的羽衣;她輕輕哼著歌,一步步走向加特雷。
直直地,她走過來。
年輕人牙齒“咯咯”打架,恨不得將塊抹布塞進嗓子眼,好令自己發不出聲音。
“寶寶乖、吃芽菜;吃了芽菜吸娘奶,親親寶寶小乖乖。”女人歌聲非常溫柔,溫柔到迷戀,教人毛骨悚然。
水滴吧嗒吧嗒落到地麵上。
女人光著腳,悄無聲息地上前。
磷火飛舞,她生了張那麽白的麵孔喲,白得全無血色,仿佛她身體裏全部的血液,都用來澆灌衣裳了。
“加特雷。”她直接喊出他的名字。
加特雷深深一震,抬起頭,他認出了她!原來他認得她,不但認得,還與她有過好多次肌膚相親,情欲交纏。“約翰·加特雷。”她張開口,露出白白的牙、紅紅軟軟的舌頭,之前他見到她這樣,十之八九會急著和她來個熱吻,因為她實在是個好看的姑娘!但此時,加特雷瑟瑟發抖,腦內一片空白。
“加特雷,我沒奶水了,用什麽喂孩子呢?”她佇立在他跟前,苦惱地說,想了想,將手指放進口裏,牙齒一用力!加特雷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簡簡單單地傷害了她自己,她中指上滴著血,她卻迷迷地笑了,將手指遞給懷中繈褓。“汲汲、汲……”像是孩子吸血的聲音。“寶寶乖、吃芽菜;吃了芽菜吸娘奶,親親寶寶小乖乖。”她還在唱,目光裏說不出的溫情。
“露西……”加特雷心內喃喃。
不錯,是她——是露西。
露西為什麽會有孩子?
我不是要她墮胎了嗎?難道她沒有那麽做?還是她與別人?加特雷腦中一片混亂,要不是拚命將大半注意力集中在安倍晴明搭在他手背的幾根手指上,他一定要瘋了!
不、是假的,全是假的!
不過一個遊戲!
露西絕不會穿日本的衣服,行走在平安時代!
盡管心裏這麽想,可還是忍不住害怕,一麵害怕,一麵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與她的種種溫存與熱烈。
——我又有了,加特雷,我喜歡孩子。
——打掉吧。
——加特雷!?
——生下來誰養?你養?我養?我反正養不起。
——我要生下他,加特雷,你是他爸爸!
——我當不了誰的爸爸,我自己還煩著呢。
這個女人,有著露西的麵龐卻被鬼火環繞的女人,像露西一樣朝加特雷溫順地誘惑地笑著。“叫爸爸呀,叫呀。”她用冒血的手指逗著繈褓,“加特雷,看,多可愛的孩子,真像你。”
加特雷不由自主望入女人的臂間,望入小小的繈褓。
繈褓裏,空空如也!
沒有,空無一物!
一定要說有什麽的話,隻有些稀淡的、微黃的液體。
“加特雷!”女人一把抓住他!
“孩子呢?還我孩子,把孩子還給我……還給我!”她淒厲地喊道,一聲高過一聲,能將人耳膜刺破。她猛然用手指去戳他的眼,年輕人慌忙一避,所幸眼睛沒被觸及,隻左臉被她頂到,這一頂,刀紮般疼痛。不、不能喊!加特雷咬住舌尖,差點把舌頭咬斷。
兩個紅紅的血點子,印在年輕人臉上。
“嘿嘿、嘿嘿嘿。”女人陰惻惻地笑了,這時,她才顯示出與露西截然不同的音質,她把空落落的繈褓往背上一背,抖開羽衣,呼哨一聲,高高飛走!
她是一隻鳥,翅膀斑斕。
第四十一章加特雷手扶小桌慢慢滑下,等這隻鳥飛遠了、看不見了,風雨聲也完全止住。燈光重又亮起,酒坊裏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人人交杯換盞、猜拳談笑,加特雷摸摸酒盅,盅裏酒還熱得燙人。
他猛灌了口酒。
臉上實實在在的兩個血點子證明“她”的確來過。
“不料先找到您的竟是姑獲鳥。”安倍晴明笑道,將剩下沒吃完的花生米用紙包好,揣入懷裏。
“出去後,如果您能順利出去,記得趕快將血點子洗掉,否則日後姑獲鳥不免來偷竊您的孩子。”晴明又說。
姑獲鳥又名“夜行遊女”、“鉤星”或“鬼鳥”,傳說是產婦所化,周身磷火閃閃,能吸食人的魂魄。她們披上羽衣就是鳥,脫下羽衣就是女人。這怪鳥因為自己死了孩兒,最喜歡盜竊他人嬰孩,若誰家有小孩衣服晾在外頭忘了收,她們就會在上麵留下兩個血點子做記號,隔日便來偷走這家的孩子。
“姑獲也很可憐。”晴明歎道,拉起加特雷就走。
他們將沿玄武街而行,暗處潛伏了躲不掉的妖怪。
“無論如何,您的忍耐力也算了得。”安倍晴明誇獎了加特雷一句,將來客帶向一幢少見的宏偉院落。
這盛唐式樣的建築坐落高處,登上百級階梯,才能扣響門環。幾個頭光光的男子在“沙沙”地掃地,明明掃得夠幹淨了,他們還不肯停,眼巴巴望著旁邊梧桐,等它再多掉一片葉子。身上袈裟、頭頂香疤透露出男子身份,他們是群和尚,這些人影更襯托出建築的龐大開闊。黑夜不能遮住它深黃的牆,也遮擋不住內裏傳來幽遠的鍾響。
“當、當當……當當當當。”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如來端坐正中,慈眉善目;一俊一醜的迦葉、阿難兩尊者侍立左右,十八金剛怒目,禁絕一切妖魔;觀音、彌勒、文殊、普賢或頷首聽法、或撚花微笑,說不出的安靜祥和。
“當當、當當當當……”
伴隨鍾聲,和尚們一遍遍誦念“南無”,“篤篤篤”敲打木魚。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金剛不壞佛、南無寶光佛、南無智慧勝佛、南無才光明佛……南無三千揭諦大菩薩、南無三百阿羅大菩薩、南無無邊無量法菩薩。”
加特雷默默舒了口氣。“是寺廟。”他舉目眺望,“道成寺”三個字爍爍生輝。人到此間,立刻被佛家清音包圍,方才酒坊內恐怖的一幕,已是恍若隔世。
“是寺廟。”安倍晴明認可道。
“不是鬼寺吧?”加特雷暗問。
晴明搖搖頭,與他攜手齊登寶殿,一麵說:“不是,道成寺有百年曆史,佛光普照。”
“既如此,妖怪進不來吧?”加特雷又想。
“一般妖怪,當然避之不及。”安倍晴明回答。
這話別有玄機,加特雷才落入肚裏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已用不著多思忖陰陽師話裏的含義了,刹時佛音淩亂,木魚迸裂,外麵掃地的和尚全都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妖怪、妖怪來了!”他們喊道,齊刷刷望向加特雷,似在責備他招惹了鬼物。金佛一動不動,絲毫不見顯靈的跡象,寺外沒雨,風越發的緊,風中夾雜著惡心的腥膻味,加特雷不提防吸了口氣,頓時五髒六腑都在翻滾,把隔夜飯也吐出來了!
這回又是什麽?
晴明笑眯眯的,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
萬不能指望他!加特雷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到個消瘦、白須、頭比任何和尚更光、衣裳也比他們更樸素的老僧身上。“師父、師父救我!”他撲到僧人腳下,磕頭不止。正如身在教堂該向神父求救,雖然耶穌和釋迦牟尼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但臨危救難該是相通的。
“救命!師父、師父救我!”
寺外,狂風搖撼,梧桐樹接二連三地折斷。
“噝噝、噝噝噝……嗖嗖,嗖”,有什麽正在靠近。更近了,近在咫尺,隨時會破門而入。
“師父——”加特雷蜷成一團,抖個不停。
老和尚忽然很好心地歎了口氣。
他說:“施主請起吧。”
沒等加特雷反應過來,門破了!一個龐大綿延的黑影,倏地滑入!口一張,濃烈的腥味熏倒好幾個和尚。加特雷死死掩住口,眼睜睜望著一道刺目的紅軟:是,舌頭!分岔的、鮮紅的舌頭撲向他——這是……轟隆一聲!
加特雷癱倒了。
四麵深手不見五指。
腥膻味瞬時沒了影,不,不是沒影,是被隔絕在他世界之外;年輕人雖身處黑暗,卻本能地感到少許安心。他試探著伸手摸索,摸到冰冷堅硬的質材;曲起指節叩叩,這東西發出“嗡嗡”的鳴響。
鐵?還是銅?加特雷想。
他張開雙手,撫摩了一圈,費力地想到:這是口鍾!
他被自上落下的一口鍾不偏不倚地罩住了,這堅不可破的金屬壁令他暫時躲過妖怪的糾纏。
“銅鍾。”一個含笑的聲音說。
安倍晴明在鍾內若隱若現,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引領者。
“光明三藏法師總那麽慈悲為懷。”晴明又說,遺憾於老僧的“多管閑事”。
“咣——咣咣!”突然鍾搖晃起來。
鍾外的妖怪正用強有力的尾巴拍掃銅鍾;咣、咣咣、咣咣!這口鍾岌岌可危,冷不丁就會被掀翻!縱然不翻,撞擊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聲響,也令加特雷不堪忍受。寧可投降……不玩了,天哪!不玩了,要麽喊一聲?喊一聲吧?加特雷雖這樣想,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按住口甚或扼住喉嚨。想想D店裏琳琅滿目、價值連城的擺設吧,再堅持一下!贏了就能隨意取走什麽哇,隨意拿一件,至少贏幾千美元,不——幾萬也說不定!加特雷、約翰·加特雷,不準開口!
加特雷!
約翰·加特雷!
外麵妖怪也這麽喊他:“約翰·加特雷!”這是個絕望、嘶啞、煩躁的女音。
這妖怪,又是什麽?
——出來,加特雷!
——男子漢大丈夫,別學縮頭烏龜,出來!
——加特雷,我把孩子做掉了,你倒縮起來啦?滾出來!
——門被外頭的瘋女人撞得乓乓響,加特雷坐在電腦前一個字也寫不出。叫什麽?不就墮個胎嗎?要死要活的,女人真煩。加特雷把鍵盤重重往裏一推!
道成寺內,大銅鍾扣在地上搖搖晃晃,晃得厲害時,加特雷就使出吃奶的勁把它幾乎翹起的一麵向下壓。
怪物——妖怪呀。
“她是條蛇。”安倍晴明浮在鍾內半空,手搖紙扇,悠哉遊哉地說,“一個女人,也是一條蛇。”
古時候,有個名叫清姬的女人,愛上僧人安珍。安珍拒絕了清姬的愛,但清姬用情至深,不惜千裏迢迢、一路追尋。追到時,女人蓬頭垢麵、渾身掛彩,已是半死不活。安珍嚇得拔腿就跑,清姬緊追不舍,直追到大河邊。安珍搶先一步奪船逃走,河水滾滾,再沒有第二條船。清姬不死心,縱身跳入水中!待這個可憐的、不會水的女人追上岸時,她已變成一條蛇。安珍跑啊跑,跑進道成寺,巨蛇也追進寺。光明三藏法師將安珍藏入銅鍾,還是給清姬發現了。
“後來呢?”加特雷用眼神詢問。
“後來就像這樣,”安倍晴明沒所謂地指指眼前,“清姬窮撞銅鍾,咣咣咣,差點把安珍撞聾。”
再這麽下去,我也要聾了。加特雷想。
原來外麵是條蛇。
銅鈴的眼,紅豔豔的蛇信。
“當然現在的蛇不是清姬,應該是與你有關的某個女人吧。”晴明嘻嘻笑道,“莫不是桃花債?”
不,不是桃花債,是為了……無聊的墮胎。加特雷一閃神,又想:再後來呢?蛇撞翻了鍾嗎?典故裏發生的每件事,都將重演。
“沒有。”安倍晴明搖搖頭。
呼……好險。
“清姬並未放過安珍,她見撞不翻鍾,便將身體纏繞鍾上,”晴明說話時,加特雷感到四下“嗡”地一震,是巨蛇用身軀纏緊銅鍾,堅硬的鱗甲擦得銅質“噌噌”做響,“她吐出一口氣,點起火,生生將自己與鍾裏的安珍都燒成了灰燼。”
巨蛇吐了口氣。
火點起來啦!
熊熊烈焰開始燃燒,篳篳撥撥地烤炙著銅鍾與鍾內男子。
好熱、熱得受不了!加特雷不經意一碰鍾壁,立即感到皮膚被燒焦的疼痛!他看看自己的手,指尖黑漆漆的帶著血,散發出烤肉的香味。要化啦……該死,要被烤化在這口鍾裏!這時他想要呼喊,卻無法發出哪怕最細微的聲音;就像外麵的妖怪、或者是遊戲的操控者,存心不讓他好過!
安倍晴明仍然笑微微地漂在半空,他也在鍾內,卻沒一點不適。“這個妖怪故事,叫——道成寺入鍾。”他說。
陰陽師的聲音不輕不重,但加特雷已漸漸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我要死了、要死了。
熱死了,我要被燒成一攤血水膿漿。
先是腳沒了、再是腰沒了、胸口也沒了,手也沒了,腦袋在膿漿血水裏漂漂浮浮,不多會兒也要化成幾個無聊的血泡。
我要死了。
就這樣,在道成寺被燒死。
露西化身為蛇,纏繞鍾外,吐出憤怒的、怨恨的紅信。
我死了。
第四十二章“您著實不一般。”
加特雷慢慢睜開眼,安倍晴明單膝跪坐在他身旁,用紙扇給他搦風。渾身灼疼得厲害,但卻不見傷痕。此時,他不再在鍾內,加特雷遲鈍地環顧四周,這裏安靜極了,安靜得蕭條。一旁青影棱花燈內,燭焰直直向上,可見一絲風也無。
加特雷肩一鬆,又躺倒了。
安倍晴明沒有催促他。
“很久不見您這麽能忍的人類。”陰陽師笑道,“D估計您到道成寺便不行了呢。還剩27分鍾。您既然已撐到這,我不妨再告訴您些實情,這個遊戲——‘百鬼夜行’,是假的。”
加特雷一動不動。
“是幻覺。”晴明解釋說,“您見到的隻是發生在您心裏的事,人類多少總有些噩夢,所以才說一定會有妖怪找您。但是,”他正色說,第一次收斂了笑容,“如果您觸犯規則,幻覺就會成真,這便是D說的‘能否出來全靠您自己’。在酒坊,您若開口,姑獲鳥便會吸食掉您的魂魄;在道成寺,您若呼喚,便真會被燒死;在這……”
“這是哪裏?”加特雷默問。
27分鍾!
快點結束吧。
這遊戲太刺激了,刺激得過了頭,一點不好玩。
“墳場。”安倍晴明回答。
一個個墳包矗立月下,亂石嶙峋、鬼影幢幢,不知從哪傳來昆蟲的輕鳴。有些墳前放了新鮮的花束和祭品,以說明其人沒有被遺忘;另外一些墳塋則自內而外地翻開,棺蓋推倒一旁,棺裏或者空落落的,或者僅剩幾根枯骨。“盜墓在此時也蔚然成風。”晴明說,笑著望望加特雷,“邀您參與遊戲還真沒錯,您的臉色可比我初見您時好多了。”
今夜,剛進寵物店時,加特雷無精打采、麵色灰暗。
因為驚悚和恐懼,他如今臉色白裏透紅,煞是好看。
安倍晴明高興地舔了舔唇。
加特雷暗暗罵了聲“shit”,突然發足狂奔!
還有27分鍾!
跑出這陰氣森森的墳場,跑吧!
夠了!擺脫這個該死的遊戲,擺脫揮之不去的夢魘和妖怪。加特雷暗紅的頭發飛舞於月下,襯衣與T衫全都汗濕了;他朝著北鬥星的方向沒命地奔跑,卻總看不到個盡頭,墳墓一個接一個,亂石一堆連一堆,梟鳥停在枝頭,歪著腦袋陰沉沉地覷他,偶然“哇”地喊一聲。陰陽師安倍晴明還是悠悠閑閑的,將紙扇掩唇而笑,扇麵上千紙鶴停在他唇前,乍一看,像從他嘴裏飛出來一樣。無論加特雷跑多快、跑多遠,一回頭,便能看見安倍晴明跟在他後麵不到5米處。
“總會再遇上一隻,至少一隻。”晴明說。
該死!
真該死!
加特雷沒停步,一停下,就怕會忍不住哭出來。
還有隻妖怪嗎?
會是鳥?蛇?魚?蟲?猛獸?還是別的?
加特雷“砰”地撞上什麽,一屁股坐倒,身後傳來了陰陽師滿意的微笑。
“原來是他。”晴明這麽說。
“喂——”加特雷心內高喊一聲,回頭去看,那個秀美、文靜、笑盈盈的引導者已然不見!再掉轉頭,隻見撞上的,卻是一座新墳,月光朦朦朧朧,看不清碑上姓名,隱約可見上麵刻的是西文,而非日本字。手指插入土裏,泥土軟綿綿地發濕,加特雷正欲爬起來接著跑,卻聽到墳內(!)發出極輕細的動靜。
“嘩、嘩嘩、嘩嘩嘩嘩。”
平安時代的日本,人死後大多土葬,有錢人用高級木材為棺,往往分好幾層;但在亂墳崗上,屍體大多隻往單層的薄棺材裏一塞,挖個坑,把土蓋上就完事。屍體若想從棺材裏出來,再簡單不過。
“嘩嘩、嘩”,仿佛有軟軟的指甲在地下刨抓棺木。
從裏到外的抓撓!
要出來,放我出來,我要出來。
加特雷汗毛倒豎,後退兩步,轉身就跑!來不及了,屍腐味前所未有的濃烈,使他艱於挪動,勉強跑了幾步,卻清晰地聽見“嘩嘩”之聲就在耳側!
“嘩、嘩嘩嘩嘩,”還未長好的指甲刮動著木質。
墳裏“咚咚咚”的,棺材在搖。
到底是什麽?
假的,全是假的!既然逃不掉,加特雷索性站定,詭異的墳頭就在麵前,他死死盯住它,突然覺得眼熟。怎麽會呢?西元949年日本京都亂葬崗上,怎麽會有座令他:1000多年後的美國物理學在讀博士約翰·加特雷眼熟的墳塚?
泥土漸漸鬆動。
“嘩啦”!這是沉睡良久後的第一個懶腰,墓碑被頂起來的土撇歪在地。多數黑土滑入墳坑,另一些留在棺蓋上。棺內指甲抓撓的聲音更明顯了,伴隨著不耐煩的嘀咕、抱怨,含含糊糊聽不分明。加特雷渾身冰冷,無處可逃。
無處可逃。
又一聲“嘩啦”。
每件事像設計好的一樣發生、發展,每隻妖怪都有他的宿命和習慣。有個東西,也可能是人,背對加特雷、倒退著從棺裏爬出來。先出來一隻腳、又一隻腳,是光溜溜很完整的一雙腳,僅隻巴掌大小,若非出現在這兒,它甚至稱得上“可愛”。腳跟紅通通的,不僅如此,兩條跟著出來的小腿也是同樣的紅色,像新擱上坫板的肉,皮膚過於細嫩,而令它顯得骨骼突出,似乎隻要用力一握,就能把這兩條腿捏爆,捏得隻剩粘粘的一泡血水在手裏,你再搓搓手,又能拍落下幾根碎骨。腿腳出來後,出來了個圓圓的人類的臀,壽桃般粉嫩,鼓鼓的、翹翹的,很招眼地搖擺兩下,這一擺,屁股蛋上的血滴子就搖了下來,還有些粘稠的血塊掛在臀上,晃晃蕩蕩。臀上麵是腰、腰上麵是背,骨骼是一樣的纖細分明,皮膚粉紅到透明。
這是個很嬌弱的妖怪,實際上,它簡直就是個人!
一個孩子。
一個剛出生不久、甚或還未出生但已經活著能走路能爬行能從棺材裏跑出來的——嬰兒!
加特雷扼緊喉嚨,“呼呼”的驚恐聲欲發未發。
妖怪還沒全出來,大半個身子裸露在外,月光照著“它”,肌肉骨骼脆弱得晃啊晃的,活像顆惡心的果凍;假如“它”不是太出奇的話,那還未出來的,該是顆頭顱。它細弱的脖子埋向棺內,用力地往外抬,似乎有顆太沉重的頭,令它難以承受,便連脖子也要因之折斷。
“掉回去!掉回去……上帝啊。”加特雷心下禱告。
可妖怪沒有放棄。
它四肢掙紮,全身用力,一定要將頭也從棺材裏拔出來。
它做到了,終於抬起了頭,相比來說,那堪稱“碩大”的腦袋在它細細軟軟的頸上搖搖欲墜!
它掉頭朝加特雷咧嘴一笑!
“約翰·加特雷……”“它”,不,已能確定是“他”了,說。
藍糝糝的月下,他腦袋前是張成人的臉,酒糟鼻被掩在亂糟糟的紅頭發下,眼睛沒睡醒般懵懵懂懂,眉毛粗黑、唇線向下撇,流露出隨時隨對現狀的不滿足,“好無聊……”他動動唇,像是說出這句話。泥土和血跡班駁在他麵孔上,這就是——加特雷!
他是加特雷!
至少生了張約翰·加特雷的臉。
第四十三章在嬰兒般細弱滴血、光溜溜的身體上,長了顆成年加特雷的腦袋!還會像加特雷一樣,嘀嘀咕咕出不滿的話。
妖怪!
妖怪!!
妖怪舉起血凍的雙臂托著腦袋,跌跌撞撞地朝年輕人跑來,一麵跑,一麵喊:“加特雷?真無聊喲,活著……加特雷爸爸,爸爸!”
年輕人試圖逃跑,仍舊無處可逃;他跌坐在坍塌的墓碑上,手指不經意觸到碑上的刻字,亡者姓名是:路易·加特雷!
路易!?路易·加特雷。這名字得之於他與露西幾年前的玩笑,露西曾充滿憧憬地問他生了孩子叫什麽名好,那時加特雷壓根沒想生,不過既然在床上不如哄哄她,就裝做很有興趣地說:“叫路易·加特雷吧!”因為他將自己的姓氏冠於孩子名前,教露西非常快活,還記得那晚上他們翻雲覆雨了好幾次。
她不是墮了胎嗎?
哪來的孩子?哪裏來的——路易·加特雷?
這怪物!
“爸爸,爸爸……你吃了我喲,你吃了我!”妖怪追著他喊,興致勃勃地往他身上爬。
安倍晴明——盡職的陰陽師在加特雷看不見處,微笑關注這一切。是貓又,他饒有興味地想,不料加特雷竟遇上這麽法力高強的妖怪。貓又,俗稱九命貓妖。據說貓養到9年後就會生出條尾巴,再養9年,又生一條,養滿81年,貓長滿9條尾巴,再過9年,他就成了精,有了9條命。貓又生性凶殘,喜歡撕扯人畜為食,碰上他可絕不是好事。另一方麵,他又喜歡嚇唬人,能像戲耍木偶戲一樣用妖力操控屍體,被貓爬過的墳墓會發生屍變,不但日本,中國也有類似傳說。安倍晴明又舔了舔唇,想:加特雷忍不住開口求救的話,就會被貓又吃了。他居高臨下地望著那個麵色死灰的年輕人被貓又糾纏不休,望著他左倒右仆地閃避卻怎麽也避不開,陰陽師“嘻嘻”一笑,“啪”地合攏紙扇,將扇子角點在唇邊,唇上掠起個歡樂的曲線。
叫呀、叫呀。晴明想。
幾乎要為貓又呐喊助威。
隻剩16分鍾。
他望望天,眉頭微蹙,有點擔憂。
加特雷死活不開口!他隨手抓起大塊大塊的土疙瘩朝生有他的頭的妖怪砸去!泥土碎裂在貓又身上,妖怪對加特雷這麽無力的反擊感到好笑,他用粘乎乎的四肢推搡加特雷,有意將他嚇得魂飛魄散!“爸爸、爸爸!”他呲牙咧嘴地叫道,“你吃了我,吃了我啦。”
“壞習慣……”安倍晴明歎道。貓又的嚇人,在他看來是浪費時間又毫無意義的。
加特雷不說話。
一個字不說,半點驚叫也無。
加特雷全身縮緊,肌肉硬邦邦的。
直到貓又像蛇、姑獲鳥一樣,一無所得地離開。貓又“喵”地尖叫一聲,“哧溜”從年輕人小腹上竄過,竄入墳場深處,隻留下衰草輕搖,留下他依稀九根尾巴的影子。每隻妖怪,都有固定的表演時間,在這個時間內,加特雷不說話,那麽一切——都是虛假。
都是幻覺。
年輕人已經虛脫了。
安倍晴明掛著不變的淡淡笑意,若無其事地走過來,紙扇在他手裏張張合合,他蹲到年輕人身邊說:“還可以走嗎?”
加特雷搖搖頭,怨恨地瞪住晴明。
“別怪我,我隻是引導者,按規矩不能出手相助。”安倍晴明笑道,“您真是個千裏挑一的玩家,我想您肯定要贏了,既然已經挺過三關,是的,您贏了。”
加特雷張開四肢,隻手指動了動。
就算贏了,現在也沒力氣走出去,隻好等幻覺自動消失。
多好,贏了……要從D那裏拿走什麽呢?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很奇怪倒不是很興奮,隻想好好睡一覺:實在,太累了。
比起這個“遊戲”,寧可“無聊”。
加特雷徹底放鬆了,輕飄飄的似在雲裏飛。陷入溫暖柔和的雲彩時,他聽到一陣很滑稽的嗩呐聲。他從沒聽過這麽蹩腳的吹奏,一麵吹,一麵還似在調音,有時吹到一個音上,停很久,又倒過去重新吹奏,嗩呐聲漸近,夾雜著嘻嘻哈哈的哭聲。
什麽玩意?加特雷輕蔑地想。
他微微睜開眼,遠處走來了一隊矮矮的小人,腰上捆了出喪的麻繩,領頭的支起招魂幡,後麵跟著兩人撒紙錢,再後麵四個矮人抬了口不到一米長的小棺材,棺材後有五六個“家屬”裝模做樣地哭號。
“是河童。”安倍晴明笑道,他不等加特雷發問就先向他解釋來者的身份,這也使加特雷相信與己有關的種種恐怖都過去了,河童不過是飛頭蠻、洛新婦一樣的“局外鬼”。“看來新死了同伴,他們總在夜裏出喪。”晴明說,“河童與鬼、天狗、狐一道,被列為日本四大妖怪。他們身背龜殼,能以屁的力量飛天。有的像老虎,有的長了鳥嘴,雙手相通可伸縮,手指間有青蛙的蹼。河童頭頂有一碗狀的凹鏡,裏麵裝滿水,水越多,他妖力越強、水沒了,他也就死了。”
陰陽師正介紹,河童們已走近他與加特雷身邊。
三流嗩呐手見到安倍晴明,停下來與他打招呼:“晴明大人。”
“退治死了。”嗩呐手河童說。
“真不幸啊。”晴明惋惜道,“退治不是一直很健康嗎?”
加特雷安靜地聽著他們拉家常。
河童把嗩呐往肩上一扛,指指頭頂的水:“因為這個喲,晴明大人。退治住在西關村,常常惡作劇地把馬拖進水裏、邀人相撲、摸女孩子的屁股,村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昨天,有個小孩子找到他,帶了他最愛吃的嫩黃瓜做見麵禮,又稱讚他生得好看,說要把村裏最俊俏的大姑娘嫁給他。您也知道,退治還是單身漢,聽小孩這麽說,不免高興壞了。小孩子臨走前,很禮貌地彎腰低頭向他作了個揖;作為回禮,退治也高興地低下頭,就這樣……”河童模仿著將頭一低,凹鏡裏的水頓時“嘩嘩”地流出來!
“這麽一低,水流光了,就死、死了。”
傻乎乎的講故事的嗩呐手,像退治一樣,低頭、水流光、“撲通”一聲倒地,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死了。
後麵的河童們全怔了。
安倍晴明也怔了怔。
加特雷眼見河童這樣子,“撲哧”笑了。
他笑了!
“撲哧”地,發出聲響!
——你笑啦!
——出聲啦!
——你違規啦!
——你、輸、了。
之前無論多震怖、多駭人的場景,都未能令年輕人吭聲;而今,輕輕鬆鬆的,他放鬆戒備,不免墮入圈套!
“格格格,你輸啦!”安倍晴明一個虎跳,躍入半空!
刹那,他再不是那笑眯眯、文質彬彬的陰陽師,和服與紙扇都掉落地上,他是一團耀眼的白,毛茸茸的,有尖尖的樹起來的耳朵與尖尖的嘴,吐出紅舌頭,張開嘴巴便露出尖尖的牙!他還有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到冬天冷的時候,可以用尾巴蓋在身上當被子。
“餓了好久啦!”他尖笑道。
撲向加特雷的喉管張口就咬!
他是隻狐狸,白狐狸。
敘利亞白狐,能隨意變幻人形。
這隻敘利亞白狐,西元900年左右流落日本,後被最偉大的陰陽師安倍晴明收服,晴明給他起名叫:“小小”。
加特雷揮手招架,無補於事。
狐狸尖牙咬住他喉嚨,猛然用力,很奇怪沒有血滲出來,反倒吃了一嘴毛!
毛?狐狸撓了撓嘴,不錯,是毛——紅紅的鳥毛。
再看加特雷,他被白狐那麽一撲,已然栽倒在地。小小遲疑地接近他,用爪子抓抓他腿,試探著看他究竟死了沒有;小小聽到有“唧唧喳喳”的聲音在他肚子裏響,白狐狸壯著膽子把耳朵貼上去再聽,“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沒錯,這不是幻覺。
第四十四章
突然,加特雷肚子裂開個口子!
口子裏也沒有血。
小小後跳一步,隻見七八隻紅羽毛的鳥爭先恐後從加特雷肚裏飛出來,啪啦啦飛上天,得意洋洋地盤旋、歡叫。再看年輕人肚裏,血幹了,肉沒了,心、腸子、胃、肝、脾、腎髒已被啄食殆盡!他是個沒有油水的空殼子!
就像好不容易鑿開個牡蠣,裏麵卻隻有一泡吃不得的臭水。
“嘻嘻、小小笨蛋,笨蛋小小,人肉吃不著,沾了一嘴毛,嘻嘻、嘻嘻!”七八隻鳥——七八個紅衣服的小女孩在天上飛舞,一麵“咿咿呀呀”地唱兒歌。
“討厭的入內雀!”小小往上跳,但跳不到鳥兒飛的那麽高。
“討厭!也不留一點給我!”小小又扒拉了下加特雷剖開的身子,發現確實沒什麽可吃的。他將身一抖,重又變回安倍晴明的樣,彎腰抓起把小石子就往半空的鳥雀們擲去!
“討厭的……哎喲!”
紙扇棱角重重敲在小小頭上。
“誰!?”小小一掉頭,扇子被捏在個年輕男人手裏,男人身著荼糜花旗袍,漂亮的臉孔上,沒被垂發遮住的那隻眸子深紫如朝霞。這男子又“砰砰砰”地用扇子角連敲了小小好幾下。
“還變!還變!變上癮啦?”他笑罵道。
“D……變變晴明有什麽關係?是不是擔心晴明比你帥,搶了大家的眼球?”小小揉著腦袋,不服氣地問。
D又用力敲了小小一下。
“胡話!我沒和晴明比過嗎?花山天皇說我比他好看多啦!”D胡盧一笑,頗為自得,“何況我會做各式各樣的甜品,這一點,安倍晴明幾輩子也趕不上!”
他從小布袋裏摸出好些桃花果子餅,分給河童、小小與紅衣裳的小女孩,女孩們親昵地飛落停到D身邊,小小因為到嘴的美食給她們先行一步享用完了,氣鼓鼓地瞪著她們。
“真好看的入內雀。”D由衷讚道。
入內雀,鳥蛋非常小,成年雌鳥會將蛋下在人體內——如果人吃了它的鳥蛋,那也一樣;鳥蛋依靠寄主的體溫孵化,小鳥出生後就把人的內髒做食物,吃空之後才飛出人體,它是日本傳說中的妖鳥。
加特雷遇上的姑獲鳥、蛇、貓又,不僅是露西在他心內的反應,也是入內雀在他心裏作祟。
他吃了入內雀和鳥蛋,從那時起就注定他逃脫不了被小鳥做食物的命運。所以,千萬不要吃未孵化的寵物鳥鳥蛋,說不定寵物店老板就是D,他賣給你一隻入內雀。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十二點了。
9月10日過了。
D與小小麵對麵仍坐在寵物店裏,荷葉小餅清香撲鼻;河童、墳場、骨骸、貓又蹤影全無。唯有幾隻新出生的入內雀,蹦蹦跳跳地啄食D手裏的桃花果子餅。
店內,也不見加特雷中空的屍身。
“出不來了。”D微笑道。
“明年會多出一隻妖怪也說不定,”小小嬉笑道,“約翰·加特雷鬼。”他再度克製不住地變成安倍晴明的模樣,腰佩短刀,手搖紙扇,笑眯眯的眼睛彎成兩枚新月。
“當心安倍晴明複活,用式神將你逮了去。”D威脅說,“看你冒充古人!”
小白狐眨眨眼,裝可憐道:“到時候,D一定會救我,是嗎?D?”
D哭笑不得地白了小小一眼。
“會嗎,D?”
“會的。”D歎了口氣,回答,“我會救你。”
他愛惜一切生物,獨獨不知怎樣,才能愛上人類。
——第七話·完
第八話:Depend——信賴第四十五章
七支斷船遺骸,深深沉入漆黑的大海。
黃金、白銀、鑽石珠寶被泥沙掩埋,偶然有海洋生物碰到它們,吞入口裏咬咬,發現吃不得,又失望地吐了出來。
這些東西一旦被打撈出海,將是筆多大的財富?大到你難以想象。正如莎士比亞所說:“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這東西隻這一點點,就可以使白的變成黑的,醜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這黃色的奴隸可以使異教聯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詛的人得福,使竊賊得到高爵顯位,使雞皮黃臉的寡婦重做新娘,即使她們的尊容會使身染惡瘡的人見了嘔吐,有了這東西也會恢複三春的嬌豔。”
對這段出於《雅典的泰門》的文字,卡密羅愛不釋手。
“D伯爵,您說,”卡密羅克製住她習慣性的粗話,“我、我生得怎樣?”
小P“啪啦啦”飛來一看,“咚”地掉到桌上好久才爬起來。
爬起來後,再不肯叫一聲。
卡密羅,是今天唐人街117號接待的第一位客人,身為店主人,D伯爵表現出相當高的素養。
“您……挺好,”D說,“很有個性,教人見之難忘。”
“您可真會說話!”卡密羅哈哈大笑,“直接說我醜得了!醜這個字,我他媽的不知聽了多少回。”
她還是順口說出了“他媽的”。
D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客人粗野的談吐。要用紳士做派去要求麵前的女人,顯然不切實際。女人不超過30歲,粗糙的皮膚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些,她身材結實,骨骼粗大,渾身掛滿吉普賽女郎繁瑣的飾物,以骨鏈、銀骷髏、袖珍錨、槳居多,腰上別著加勒比海一帶流行的彎刀,刀鞘上刻了些古怪的徽章標記和她姓名的縮寫字母。她眼睛一大一小,據說是遭受章魚襲擊留下的紀念;可能是性格特別堅毅的緣故吧,女人上唇往下撇,肥厚的下唇不客氣地往上翻,唇內爆出一顆金牙。
“幾年前鑲的,”她指指金牙,“沒錢換式樣。我還想在牙齒上鑲幾顆紅水晶。等著吧!”她靠向D,神神秘秘地說,“等我把黃金船撈起來,可就發啦!到時候就連搖滾歌王,也要誇我是個漂亮的小寶貝,哈哈!”
卡密羅口裏劣等的煙草味,使D稍微避了避。
她像個女海盜;按照卡密羅自己的說法,她就是個女海盜。
“黃金船,你聽過嗎?”卡密羅問,“就是西班牙的聖母瑪利亞·解放號。”
解放號?D揚揚眉。本世紀最有名的打撈,就是圍繞它展開的。倒不是說其過程多驚險,而是其收益令人咋舌。僅美國海底打撈公司向佛羅裏達法院提交的沉船貨單上,就列出437公斤金磚、15399枚西班牙金幣、153隻金煙盒、1把金柄寶劍、1塊金表、6對鑽石耳環、1條鑽石項鏈、7箱瑪瑙翡翠和數不清的純銀塊、銀製品。法院很快肯定了打撈公司對“解放號”有“有限的處置權”,但緊接著西班牙駐美國大使對此表示強烈反對,聲稱兩國於1902年簽署了條約,規定西班牙政府擁有美國海域內全部西班牙籍沉沒戰艦的所有權,當然也包括“聖母瑪利亞·解放號”。
大使說:“解放號是西班牙船員們的海底墳墓,打撈公司無權擅自打攪死者的安息。”
美國國務院完全支持了西班牙對“黃金船”的擁有聲明,進一步的打撈也被禁止了。
“除解放號外,”卡密羅又說,“還有6條!”
D淡淡一笑。
他輕描淡寫的反應激怒了卡密羅,她以為他不相信,不由提高聲音:“事情正是如此,你別管我為啥知道!1755年,西班牙國王查、查什麽……”
“查爾斯第三。”D說。
“對!他下令把從美洲搜刮到的財寶運回西班牙,裝了整整7條船,它們被稱為聖母艦隊,解放號隻是其中之一。”
“不錯,”D接口道,“聖母艦隊1755年10月31日從哈瓦那出發,次日就在佛羅裏達碰上強烈颶風,七條船前後觸礁,3000多名法國和西班牙水手遇難。少數船員死裏逃生遊到岸上,卻不幸誤入食人族卡魯薩的領域,被土著人做成了叉燒和肉幹。可能海王波士頓也得了人類貪財的毛病,又或許他故意懲罰人類的貪婪,才將這批稀世之寶深藏海底。”
這下輪到卡密羅目瞪口呆了。
D似乎比她了解得多的多。
“你……”卡密羅才張口,就被D笑微微地製止。
“您不必問我為什麽知道。”D將盛有芒果蛋糕的小盤子推給她,笑道,“比起沉船,我更好奇您想要什麽寵物。”
卡密羅抓抓頭,“嘿嘿”笑了。
“好!那我就實話實說。”她道。
——我們共有七個人,四男三女,說好發現了就一人一艘,不過,幹我們這行的,殺個把人還不是小菜一碟?人人巴不得自己多分些。害人之心我還沒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我還想留條命,存筆錢,嫁個帥哥呢!七個人裏,蘇摩是個婊子,“胖子”、“獨眼”都與她有一腿;愛彌爾是“磨盤”的女人,“獨眼”和“胖子”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惹不起她。還有個小夥子叫大衛,他水性不好,不過懂得探測,船上裝置都歸他管,有時連“磨盤”也讓著他。不,我不怕他們使壞,我也不是好欺負的,就是挺孤單,想幫個寵物玩玩。別太嬌氣,也別是旱鴨子,否則不小心落入水,我可救不了它。還有、通點人性,不難吧?能聽我說話就行。還有、還有……算了,就這些。
卡密羅說了好半天,才停下問D:“我想的,你知道了?”
“英俊、強壯、識水性、有智慧,”D扳著指頭一條條數道,“勇敢、能保護您、最好能帶來財運,是嗎?”
“是是!”卡密羅連聲說,忽然意識到這哪是在挑寵物?就連挑丈夫也沒這麽苛刻的。
“小店能滿足人類一切心願。”D將雙手籠入袖內,彬彬有禮地起身說,“請跟我來。店裏碰巧有種珍稀生物,我想正是您需要的。”
迷迭香飄飄揚揚,似深海熒光,連綿不絕。
卡密羅跟隨D走得越久,香氣就越馥鬱。
它使她迷迷糊糊地像要一直走入大海。
“你也販毒?”卡密羅問。
D趕忙搖頭:“不,我隻做合法生意。”
“哦,這樣。還沒到?”
“快了。”
“……還沒到?”
“就到了。”
卡密羅第三次問“還沒到”時,終於聽D說:“到了。”
“好興奮!”一麵說,D一麵拭拭眼角,“從領回他起,我就戰戰兢兢想給他找個好主人。無論相貌、出身、智商、情商,他都珍貴得舉世無雙!現在好了!我之所以決定將他出讓給您,一麵是為您考慮,一麵也聽見了他的回應。他說,他願意跟隨您。”D口口聲聲的人稱代詞“他”,令卡密羅摸不著頭腦:不是寵物嗎?為什麽不說“它”,而代之以“他”呢?
“請進。”
D推開門。
第四十六章海腥味撲麵而來!放眼望去,這是一大片海域,暖陽高照、沙灘金黃!海風徐徐,吹拂D的黑發,他緩步走向海邊,留下一串腳印。與真正大海不同的是,這裏太安靜了,天空藍汪汪的鏡子似的,沒有飛鳥與雲彩,也不見一隻活的貝殼或者寄居蟹,五顏六色的小石子過於花哨,教人懷疑是有意被點綴在那裏。若無D與卡密羅的光顧,這兒就連一絲呼吸也不可聞,隻餘空落落的海風掀動浪濤,“嘩嘩”做響。“安靜”與卡密羅的性子格格不入,女人忍了2分鍾,終於忍不住嘀咕道:
“怎麽他媽的一個鬼影也沒?”
D微笑解釋:“是私家遊泳池,為安全考慮,不大歡迎外來人。”
這麽片海,他居然說它是“遊泳池”!還是“私家”的!
“快叫主人出來歡迎客人吧?”卡密羅不喜歡與“富人”打交道,是以這話說得陰陽怪氣,金牙大咧咧地突出唇外。
“正打算這麽做。”D不怒反笑。
他上前幾步,脫去鞋襪,將左足赤裸地放入水中,輕輕搖擺。
“幹什麽?”卡密羅不解地問。
“噓……聽,主人來了。”
遠遠的海洋深處,傳來急促的水響,顯示出來者速度奇快,絕非常人可及。卡密羅目不轉睛盯住水麵,一個圓滑的黑影閃電般滑來,突然!黑影高高躍起,在陽光下爍爍生輝!
“他、他,真他媽的!”除了這句脫口而出、適用於任何場合任何心情的粗話外,卡密羅不知說什麽好。
她目之所見,是個多麽迷人的男子呀!他的迷人,不在於黑泳衣下健壯優美的身形,不在於頎長有力的四肢、寬闊的胸膛,也不在於他微黑的漂亮麵孔,甚至不在於他美妙的笑容——那笑容,教人一看便要讚美造物的天才,讚美他竟能將威嚴與甜美、歡樂與沉著、冷靜與浪漫毫無衝突地糅合一處!真正使人癡迷的是他滑來時靈敏快速的舉止,是他淩空一躍時無與倫比的英姿!那是活生生的,好比太陽神雕塑在瞬間複活!
男子遊近岸邊,友善地招呼卡密羅:“您好。”
“……您好。”卡密羅支吾道。
“我叫睿特,”男子將右手手心向上遞給卡密羅,“睿特·派爾。”
卡密羅怔了怔,轉麵D,D鼓勵地點點頭。
“卡密羅·波利。”她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粗壯的手放入男子手心,男子極溫存地吻了吻她手背。
這便認識了。
她從他眼裏看到了盼望很久的善意,而非輕蔑、嘲笑與利用。
“你說,”卡密羅突然問,“我生得怎麽樣?”
“棒極啦!”睿特應聲道。
D輕輕咳了聲,雖不想做電燈泡,寵物店的規矩卻必須遵守。“不好意思。”他微笑說,“卡密羅小姐,您願意購買睿特:這隻來自西班牙的鯨豚獸嗎?”
D說:睿特不是人,是一隻海洋哺乳動物,一隻擁有1/2的偽虎鯨血統和1/2的寬吻海豚血統的鯨豚獸。“他繼承了父親黑色光滑的皮質,比普通的淺灰海豚高貴多了,也繼承了父親強壯的體魄,足夠保護主人;母親給了睿特回聲定位的特技與特別智慧的頭腦。海豚是最聰明的生物之一,腦重量占全身重量的1.17%,左右大腦可以輪流休息,能一麵睡覺一麵遊泳,隨時應付突發事件。至於回聲定位,那正是大多數水下勘測儀所用的基本原理。我剛才將腳浸入水裏,便是令我進入鯨豚獸的‘聲呐’探測範圍,那是一種極精細的感知係統,睿特發出的聲波不但能接觸物體表麵,更能深入內核,他不但能瞬間分辨出外物形態,更能了解其內心。”
“總而言之,鯨豚獸睿特·派爾是不可多得的珍奇,是保鏢、參謀和知己。”D說,再一看,卡密羅與睿特兩兩相望、脈脈含情,根本沒在意他的話。“或許還是情人。”他想。
D從袖裏掏出契約書遞給卡密羅,她看也沒看就簽了名。負責的店主人見狀,將三條約定又讀了一遍,以免日後發生不必要的糾紛:
1,每日提供新鮮的水果,每三日交給鯨豚獸五克迷迭香自由支配。“他自有熏香的法子。”D微笑解釋了一句。
2,將鯨豚獸養在海中,給他足夠的自由空間。
3,與他多多交流,信賴他。
“知道啦!”卡密羅揮揮手。D是否腦袋有問題?她想:這明明是個大帥哥,他卻非說他是偽虎鯨與海豚的雜種!這算不算買賣人口?卡密羅心道:就算是,也豁出去啦!她隨隨便便把契約書往兜裏一塞,問:“我得給你多少錢?”
“請好好愛惜他。”D又擦了擦眼睛。
睿特察覺到D伯爵的傷感,他躍出水麵親了他一口。
“我挺喜歡她的。”睿特說。
“看出來了。”D點點頭,“希望您沒有選錯人。您實在……太過善意。”
“我喜歡人類。”睿特微笑道。
這是他與D根本的區別,D尊重他,然而自己,卻萬萬無法愛上人類。
卡密羅一個猛子紮入水裏,在水中歡歡樂樂抱住睿特,往他臉上一陣猛親,向D證明她之於他的擁有。
“開個價!”卡密羅說,“別小看我,我就要發大財了。”
“真舍不得睿特。”D想了想,樹起3根手指。
“300萬?”
“哦不、不,是300個玫瑰屋的水果派,菠蘿、荔枝、蘋果、草莓、芒果和橙子口味各50個。”D笑眯眯地說。
卡密羅“咕嘟”嗆了口水!
睿特趕緊抱住她腰,將她頭臉舉出水外。
這算什麽價格?!卡密羅生怕D反悔,連忙道:“好好好!”
第四十七章2個月過去了,卡密羅等人一無所獲:海底寶藏無窮,若是易於打撈,豈非人人要削尖腦袋往海裏擠?之所以沒出現如此瘋狂的局麵,正因為打撈者往往得不償失。就算知道事故發生的經緯度,也隻精確到“分”,1分便是1海裏——1.852公裏,何況海流還會將沉船帶出去很遠,財寶更可能因為水流衝擊,四分五散,零落泥沙。想找到滿滿一艘、或者幾艘裝滿黃金的船隻,想要它們等在那兒讓你去撿,無異白日做夢:很不幸,卡密羅七人就在做這個夢。他們無論白天黑夜地想象著金燦燦的寶貝在眼前閃亮的樣子,計劃撈到這一票後要做些什麽:結婚、移民、投資、去拉斯維加斯豪賭;可金子遲遲不到,不免令人煩躁、生氣。到第78天時,一些人已顯示出“無法再等下去”的神情。
“呸!”個子矮小精壯,比任何人更像海盜的“獨眼”率先發難,他狠狠吐出口夾了沙子的麵包,瞪住大衛說,“再給你10天!”
大衛沒吱聲。
“吃,還吃!”獨眼劈手把叉子擲過去,“10天!再不弄幾塊金子上來給咱瞧瞧,就把你丟下海喂鯊魚。”
大衛仍然不聲不響地喝番茄湯,這種威脅他聽得多了。
“好歹是朋友。”胖子插話,“10天後,減他一半飯吧!到11天,再減一半;12天,再減一半,一直減到發現寶貝為止。怎麽樣,老大?”他諂媚地看向餐桌南麵坐著的男人:他40出頭,生了張輪廓分明的臉,寬大的鼻翼橫在麵孔中間,上麵是雙沉默的眼睛,下麵是張沉默的嘴。他就是“磨盤”,曾因盜竊殺人罪坐過牢,而後越獄逃走。
磨盤瞥了眼大衛,問:“還要多久?”
大衛搖搖頭:“不知道。”
漂亮的蘇摩“撲哧”笑了,一麵啃麵包,一麵畫眉毛,半裸的胸口海浪般一晃一晃。
白白的愛彌爾則擔憂地望著磨盤,手指搭上他手背。
“沒錢嘍。”卡密羅直接把人人為之煩惱的事說出來,起身去拿桌上最後一根黃瓜,她抓住了一頭,獨眼手快,抓住另一頭。
“放手!”卡密羅喝道。
獨眼撇撇嘴,反倒一拽!卻沒拽動,卡密羅拉得非常緊。
“好!”女人抽出彎刀,照著獨眼的手指就往下砍,這下又快又狠,絕不隻是嚇唬人。
獨眼趕緊撤回手:“別吧?隻是一根黃瓜。”
卡密羅將黃瓜揣進懷裏,冷笑道:“一根針也不給你。”
“嘖嘖,”獨眼尖聲道,“一塊金呢?為了一塊金,你沒準會把咱都殺了。”
“還不知你活不活得到見著黃金的那天。”卡密羅冷冷道,轉身走出。
她一直走上甲板,照例放下舢板,獨自駕它劃去十米外。她不敢劃得更遠,因為磨盤警告過她,假如發現她想私自尋寶或者走掉,就一槍打死她。星光燦爛,月色昏暗,波浪起伏令卡密羅的臉一會兒沉沒於陰暗內,一會兒浮現在光影中,她將光著的左腳浸入水,一麵喊:“睿特、睿特!”呼喚他時,女人的聲音流露出特別的溫柔和輕巧。
一個黑色的人影自水下滑來。
是睿特,他還像初次見麵時一樣文質彬彬、充滿善意,也像當初一樣英俊、強壯、溫和。
“來了?”睿特身在水中,雙手搭上舢板,微笑道。
“給!”卡密羅將黃瓜遞給他,“咳,隻有這個。蘋果、橘子都吃光了;再找不到金子,可能連黃瓜也吃不上。真該死!”她蹙著眉,索性將雙腳浸入水裏晃蕩,“等淡水不夠了,才會離開這片該死的海!唉,我隻剩300美元,希望可以在佛羅裏達找個差使。不過,無論哪裏的人事主管,都不會招個生成我這樣的女人吧?哈哈!我連小生意也做不成,沒人敢買我東西。媽的,好像我左臉上寫著個‘壞’字,右臉上寫著個‘人’字似的,哈哈!”
卡密羅難過地笑個不停。
睿特一口口咬著黃瓜,若有所思。
“還好有你。”她又說,彎腰撫摩睿特的麵容,手指停在他沒有睫毛的深色眼睛邊,臉貼著他臉,喃喃道,“還好有你,你不會離開我吧?以前我有過個男人,他說喜歡我,等我把大部分儲蓄都用在他身上後,他跑了。我再見到他,他就像完全不認識我。我本想殺了他,還是下不了手。但現在我就沒那麽心軟啦!睿特,你要是騙我,”她惡狠狠又充滿柔情地望著他,“我就殺了你,從這裏,”女人摸到睿特的左胸,“刺下去!”
她握著拳,忽然輕輕砸下。
睿特握住女人的手,一語不發,微笑依舊。
“唉,睿特,我生得怎樣?”她問。
這次,睿特沒有回答她的話,卻問:“金子,就是黃黃的、發光的那東西嗎?硬到咬不動。”
卡密羅怔了怔,點點頭:“沒錯。”
“那東西有什麽好?”睿特問。
卡密羅又怔了好一會兒,仰麵大笑:“有什麽好?哈哈,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玩意兒,隻要那麽一點點,就能使白的變黑,醜的變美,錯的變對,是盜賊身居高位,使無論多難看的寡婦也能重做新娘,變成世上最漂亮的美人。哦,這些,”卡密羅賣弄道,“可是莎士比亞說的,他在《雅典的泰門》裏這麽說,真對極了……”
女人正咂摸,忽聽“撲通”一聲,睿特一個高躍,直紮入水。
“睿特?”
卡密羅像往常一樣等了不到10分鍾,睿特再度浮遊上來,像往常一樣,他口裏銜了個什麽:以往是小貝殼、珊瑚或者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今天卻不同,卡密羅注意到那東西在他口內閃閃發光!睿特麵孔濕漉漉的,他用微笑的目光示意卡密羅來接。女人照例掬了手到睿特麵前,他口一張,一塊沉甸甸的東西落入她手心,是——金子!
真正的金子!
“天……好重。”卡密羅手腕一墜。
睿特心滿意足地望著卡密羅快活的吃驚的臉。
“哪弄來的?水裏嗎?”卡密羅著急問,“就一塊?”
睿特搖搖頭:“很多。”
“多少?”卡密羅緊張得聲音發顫。
“船上都是,還有些落在船外,前後散了200米。”睿特又搖了搖頭,“它太硬了,沒法吃,沒人稀罕這些。”
卡密羅緊捏住金塊,一刹那她幾乎就要跳下小艇,隨睿特遊去那裏。不錯,一定是聖母艦隊!那正是他們苦苦搜尋卻沒能找到的寶藏。不過也正在那一刹那,理智蓋過狂熱。磨盤或許就在某個角落監視她,一旦發現她有異動,便會毫不猶豫扣響扳機;另一方麵,照已知數據看來,沉船至少在水下76米處,睿特為什麽能不借助工具就潛到那麽深,卡密羅不知道,她隻知道假若她也那麽做,絕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
“你好厲害,真厲害呀,睿特!”卡密羅抱住男子脖子,興奮地在他臉上重重親了口,她用金塊擦擦他鼻子,這使他感到涼絲絲的有點陌生,但看到她高興的樣子,他便忍不住要像她那麽快活。“我問你,”卡密羅遲疑著說,“假如,我是說……假如,我請你帶我,或者別人,到水裏去看看金子和船,睿特,你會……嗯,會生氣嗎?”
帶金子上來與領人去發掘寶藏,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卡密羅擔心睿特變臉,吞吞吐吐很久才將話說完。
“為什麽生氣?”睿特奇怪地問。
“你願意?”卡密羅不敢相信,“睿特,你肯帶路?”
第四十八章睿特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他不懂為什麽一談到金子,卡密羅就與尋常大不一樣,她變得敏感、謹慎、小心翼翼,快活裏也帶上了另外的味道:堅硬、冰冷、貪婪。鯨豚獸作為海洋當之無愧的王子,天生不但能辨識外物的形狀,也能感受其內心。這一天,卡密羅破天荒地早早劃回大船,睿特慢慢遊向船隻,開啟“聲呐”,發出“嗒嗒嗒”的聲音,熟練的回聲定位技巧與“聲呐”同行,他感覺到這鋼筋鐵骨的玩意:這支大船裏,飄蕩著與整個海洋格格不入的氣息,像花叢裏的一根荊棘,像晴空中一個陰鬱的閃電。那些人不為饑餓也會屠殺,不為求生也會傷害。睿特越遊越慢,若不是為了卡密羅,他發誓不會靠近這條船一步,而今正是為了她,他想:她怎能呆在這裏?他要幫她,要守護與拯救她,所以他雖然緩慢,卻還是警覺地、不停止地遊向大船,在它旁邊徘徊。
“睿特·派爾!”
卡密羅少見地呼出他全名。
睿特高高躍起,見甲板上除卡密羅外,還站了三個男人與兩個女人。更漂亮些的女人故意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卻異常嫉妒地看著另一個女人:她身著潛水衣,衣下有個纖細、識水性的身體。看來,是她要隨自己一道去水下,睿特想,他目光接觸到男人中最為強壯、沉默的一人,不由打個寒戰。真危險,卡密羅竟與這樣的人朝夕生活在一條船上!要盡早將她救出來,睿特打定主意:不管怎樣,也要救出她、保護她。
一生一世。
“睿特,帶愛彌爾看看沉船好嗎?”卡密羅叫道。
選擇愛彌爾下水,是眾人商量的結果。胖子、獨眼互不信任,蘇摩比狐狸更狡猾,大衛水性太差,磨盤身為大將不宜打頭陣,提供信息的卡密羅顯然也不合適,這一來隻剩愛彌爾了。這弱不禁風的女人教人們大感放心。愛彌爾順著船梯接近睿特,黑夜裏鯨豚獸異常光滑的皮質令她輕鬆了些。
“小心。”磨盤簡單地說。
愛彌爾揮揮手答應。
胖子嘀咕道:“我可不相信那隻海豚。”
獨眼反駁:“不,那是一條鯨魚。”
“海豚!”
“鯨魚!”
“海豚!”
“鯨魚!”
蘇摩“哧”地一聲冷笑,截斷了獨眼與胖子的爭論。
“管它是什麽,”蘇摩瞥瞥卡密羅,“愛彌爾要有個三長兩短……”
磨盤冷冷掃了眼蘇摩,她將剩下的話吞下去,剜了卡密羅一眼,一扭一扭走回艙。卡密羅知道蘇摩想說什麽,如果愛彌爾發生意外,就意味著寶藏將少兩個人分:一是愛彌爾,一是她卡密羅。她定會被磨盤大卸八塊,獨眼十之八九搶著操刀。夜風越發大了,獨眼、胖子也回去了。磨盤與卡密羅一東一西坐在船舷上,等待那個結果。
D說:請信賴他。
D說:他——是舉世無雙的珍奇,能帶來無窮財富。
卡密羅此前隻將D的話當成生意人的誇口,現在卻不得不、也不敢不相信這是真的。
金子,珍珠、寶石與銀器,他將幫她找到7艘沉船,每艘的估價都在20億英鎊以上。
卡密羅呼吸急促,全神貫注盯著海麵。
磨盤也與她一樣,除了偶然煩躁地將雪茄掐滅。
“嗒嗒、嗒嗒嗒……嗒嗒。”
靜悄悄的夜裏從水浪深處響起這個聲音。
卡密羅豁然站起,她聽到海水嘩啦啦分開的聲響,愛彌爾已出現在視野內!睿特陪在她左右,指引著她歸來的方向。“怎樣?”磨盤迫不及待地跳下水,他一落水,睿特便遊開了。愛彌爾沒回話,高高掣起右手,張開五指,卡密羅與磨盤看到了這輩子所見最昂貴的手心:女人手心裏有滿滿一把藍寶石!“好多、好多……還有多好。”上船後,愛彌爾興奮地說,“沒錯,7艘!全刻了西班牙皇家徽章。沒人能想象那奇觀,金銀器和寶石將海底映得閃亮,簡直是海皇的神殿,不,比波士頓的神殿更美,我幾乎在水下窒息,任何人看到那一幕,都要窒息!幾百年了,還那麽閃爍動人!”她一貫白皙的麵孔上泛著潮紅。愛彌爾的言語與她帶回來的珍寶證實這一切全是真的,他們發了!發大財啦!後一步趕來的蘇摩、獨眼與胖子在甲板上又喊又叫,磨盤允許他們打開了他珍藏50年的紅酒。胖子擺好了6個酒杯,磨盤皺皺眉說:“去,把大衛叫上來。”他沒忘記那個默默呆在控製室裏的年輕人。
“哦。”胖子不情願地答應。
“我陪你。”蘇摩擠擠眼。
“太好啦!”胖子話音剛落,獨眼也擠過來道:“一起去!”
蘇摩一手挽一個,能周旋在兩個男人,尤其是兩個海盜之間,她非常得意。
睿特不安又盼望地在船邊遊來遊去,不時飛躍而起,以便更清晰地看到卡密羅的動靜。卡密羅也被璀璨無比的藍寶石吸引住了,眼裏閃爍著蔚藍的光彩,她將手指插入寶石裏又拔出來,再插進去,再拔出來,反複親吻著十指,不斷說:“哦,天啊……上帝!”這是與她和睿特相處絕不相同的一種感覺,它更強烈、更有蠱惑力、侵占性也更加生氣勃勃。睿特有點奇怪的難受,他躍起又落下、落下又躍起,希望卡密羅更多地注意他,不過事實教人失望,她完全沉浸在狂喜中,以至忘記了狂喜之源頭。睿特歎了口氣,突然船裏傳出一聲尖叫!
尖叫聲如此突然,教人來不及分辨究竟是男聲女聲。
率先跑上甲板的是獨眼,緊跟著是蘇摩,最後是一搖一擺走不快的胖子。
“發生了什麽事?”磨盤問。
胖子指指艙裏,說不出話。
“怎麽?”磨盤環顧四周,又問,“大衛呢?”
他問的是獨眼。
獨眼哽了一下,蘇摩搶先說:“大衛死了。”
這是七個人裏最先死去的一個,就連寶藏也未看到。
“是死了。”獨眼肯定了蘇摩的話,死亡一旦被說出口,重複它便很簡單。獨眼慌張的麵孔很快平靜下來,唇邊掛了滿不在乎的笑意。“反正他也沒用了。”他補充道。
“既然財寶已經找到。”胖子也這麽說。
藍寶石從卡密羅手指間滑落。雖然早就想到可能會死人,也想到了大衛是最容易死亡的那個,可這個消息還是使卡密羅感覺悲傷。無論如何,大衛是她唯一看得入眼的夥伴,是個她可以全然放鬆地麵對的夥伴,如今卻異常及時地死了。卡密羅悄悄握住腰上彎刀。
“怎麽死的?”愛彌爾問。
磨盤截住了她的問話,像是不想得到回答。他右手向下一劈,做了個“到此為止”的手勢,說:“丟海裏去。”
“好!”胖子歡樂地應承。
“都去睡吧,餘下的事明天做。”磨盤用不可置疑的口氣下令。
幾個人零零落落地答應了聲,各自回艙。
死亡已來了,這些人用以迎接第一次死亡的是有限的慌張,暗暗的警惕、赤裸裸的快活和幸災樂禍。
第四十九章第二個死者是愛彌爾。卡密羅最晚得到消息,她奔入艙內發現女人半裸著死在床邊,身上沒有顯著的傷口,但已渾身青腫,五官黑紫,眼睛瞪得極大,仿佛臨死前看到了恐怖的景象,眸裏仍有絕望之色。獨眼牙齒“格格”地打架,胖子也一樣驚慌但沒表現得那麽明顯,蘇摩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塗指甲油,不時飛給磨盤一個媚眼。
“老大,她告訴了你沉船位置吧?”她問。
磨盤點點頭,他沒有卡密羅想象的狂暴與悲傷,她還以為他們是對恩愛夫妻呢!卡密羅忽然想:也許獨眼是對的,蘇摩與磨盤也有一腿,是磨盤與蘇摩一道害死了愛彌爾。想到這,卡密羅周身寒冷,金子在觸手可及處,欲望與貪念成倍地膨脹起來。“想殺死所有人嗎?”她瞪了蘇摩一眼,“絕不會讓你得逞。”胖子扭過頭抱起愛彌爾的屍身,一被移動,它發出特別的惡臭,獨眼被命令上前幫忙,這個矮小的男人一碰到愛彌爾,全身顫抖得更厲害,搬了幾步,他突然高喊道:“他要把我們全殺了!”
獨眼撒腿就跑!
磨盤追上去,卡密羅靜靜望著愛彌爾,漸漸的她看起來不那麽可怕反倒有些親切,她像是想告訴卡密羅一些事,可惜已無法開口。“要當心。”愛彌爾像在這麽說。卡密羅“嗯”了聲,“我會的。”她暗道,“無論誰都別想輕易殺死我,這兒再沒有一個人可信賴。”不得已時,我也會殺人,卡密羅又想,反正人人都在殺人,凶手可能隻有一個,也可能有很多。
甲板上一聲槍響驚破晴空,使得人人一震。震驚之後,蘇摩吹吹指甲,神定氣閑,似乎已猜到發生什麽事。
“蘇摩?”胖子求助地望著她。
女人嬉笑道:“又一個。”
磨盤重回艙內,將四套潛水服拋在地上。“獨眼要跑,我按規矩斃了他。”他簡單地解釋。
沒人有異議,隻剩四個了。
“我們下水去,再有人跑,”磨盤威嚴地掃視一圈,目光落在胖子身上,舉舉手裏發燙的槍口,“下場就和獨眼一樣。”
獨眼與愛彌爾也給丟進了海。
對待死者,海盜們一向殘酷無情。
磨盤首先下水,接著是蘇摩,她躍入海中形態優美像一條魚,此時隻她還忘不了炫耀與歡笑;卡密羅想下水時,胖子搶在她前麵跳下,仿佛畏懼做最後一個,被船上陰鬱的幽靈纏住;四人都潛入海後,“嗒嗒”之聲再度響起。“睿特!”卡密羅心下一動,回頭去看,果然是他!漂亮的睿特不緊不慢遊在她身後十米。為什麽不過來?卡密羅招招手,卻一眼瞥到胖子害怕的青白的臉。“就是這個!”胖子指指身後,打起了海盜特別的手語,“這個聲音!”
“什麽?”卡密羅問。
“嗒嗒嗒嗒,我昨晚在艙裏聽到這個聲音。”胖子回答,“後來愛彌爾就死了。大衛死時,我也聽到了這種……嗒嗒嗒!”
“混帳!大衛不是你殺的嗎?!”卡密羅罵道。
“不,不是!”胖子搖手說,“我發誓不是我。蘇摩和獨眼跑在前麵,我趕到時大衛已經死了,是被一下掐斷了脖子。獨眼說不是他幹的,蘇摩沒那麽大勁。要不是那個嗒嗒嗒嗒的鬼,又會是誰呢?……他嗎?”胖子手語遲緩了一下,卡密羅看出他在懷疑磨盤。
“不可能。”卡密羅反駁,“磨盤當時在甲板上。”
“誰說他不能先殺死大衛?”胖子說,“嘎巴一下就夠了。”
——他要把我們全殺了。
——為什麽蘇摩那麽安心?蘇摩那個婊子才是磨盤的老婆,蘇摩藏了他們的結婚照,我看到過!
——愛彌爾是他們殺的!大衛也一樣。
——獨眼也死了。
——接下來是誰?你還是我?不,我要走……不行,我要走了!
胖子才一掉頭,豁然一動不動地停住,呆呆指著水下,卡密羅隨著他手指望去,沉沙裏有金光閃閃。那是真的:黃金!
他們到了。
海皇神殿向人們敞開,七支搖搖欲墜的腐爛船體比最堅固的宮殿棟梁更為可愛,深紅的珊瑚與靜靜遊動的透明魚是宮門外虛弱無用的護衛,水蝸牛懶洋洋地蜷在寶石上,被人碰觸,它就連滾帶爬地躲開了。再不見比這更燦爛華美的景色喲,金子成箱成箱地被封在船上,鐵鎖輕輕一擰就斷,藍寶石、紅寶石、瑪瑙與紫水晶零零落落,直徑200米的圓周內隨處可見到價值連城的寶貝,有些嵌在石縫裏,有些被骷髏頭骨壓住,在空蕩蕩的眼眶內閃亮。3000多名船員的屍體與黃金被埋葬在一起,300年漫長的光陰使他們隻剩骨頭與頭發還未腐化。長長短短的頭發像海底水藻飄飄蕩蕩。蘇摩美人魚般在骨頭、寶石、黃金與頭發間穿梭,輕捷愉快。“天、天啊!”片刻工夫,她已抓了滿手珠寶,興奮得滿麵通紅。
發了,真發財了。
每個人都這麽想。
睿特奇怪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是他將確切位置告訴了他們,不料想見到這些會使人類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神態。剛開始他們擁有最單純的心,充滿了驚歎與感激。漸漸的,心裏多出可怕的東西。睿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使他著慌。他感到鮮血將彌漫於海底,慘劇很快就要上演,貪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脹,發出惡心的腥臭!盡管人人麵上仍是笑眯眯的,藏於其下的,卻是惡魔的凶狠。
“卡密羅、卡密羅!”睿特連聲叫著,飛快地遊上前拉住她手。
“跟我走,卡密羅。”他既是請求也是命令。
“做什麽?”卡密羅癡癡地捧了滿手珠寶,流連忘返。
“走吧!快!”睿特又說。
卡密羅甩開睿特,雙眼閃亮:“瞧,睿特!一切都是真的!有好幾十億英鎊。我們發了!有了這些,我就是世上最美的美人!”
“你夠美了。”睿特難過地說。
“不,可別說好聽話來糊我。”卡密羅笑嘻嘻道,“我會分給你一些來報答你,好睿特,快看……幽靈水晶,真正的極品黑幽靈!”
睿特在卡密羅身邊穿梭遊動,她再不會聽他勸告了,他想,她可能也再不會親切地將臉貼著他臉,請他不要離開自己。她會找到個王子,過上她夢寐以求的公主生活。他:睿特·派爾,不過是一隻海洋獸,一隻離不開海水的寵物,他躍出水麵的優美姿態,再引不起她渴慕的眼神,而僅僅是取樂的橋段。帶她來這裏,是多麽愚蠢!睿特想。可再一見她歡喜的麵孔,他又無奈地覺得,縱使明知結果如何,為了她不再那麽難受,為了看到她的歡喜,他還是會這麽做。
我喜歡人類。
我喜歡卡密羅·波利。
她是我的主人與愛人。
睿特溫柔地自身後抱了抱卡密羅,卡密羅哈哈大笑,玩弄手裏的紫珍珠。
“啊——!”又一聲尖叫。
在寂靜的深海尤使人心驚。
是蘇摩的叫聲。盡管無論怎麽推測,接下來死的都不可能是蘇摩,“不可能”卻偏偏發生了。卡密羅急回頭,蘇摩四肢揮舞,口裏冒出連串氣泡。“救救我……”她含含糊糊說。胖子遠遠躲避著,目睹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漸漸死去,確實別有一番滋味。磨盤離蘇摩近些,卻也隻是冷冷旁觀,全沒有去幫忙的意思。蘇摩的氧氣麵罩破了,氧氣一點點漏入水裏,她畢竟不是真的魚,沒法在水裏生存,唯一救她的法子是將氧氣一口口分給她,並帶她迅速浮上水麵,這不是多艱難的事,隻需要一伸手就行。
“救、救救我……”蘇摩無力地掙紮。
沒人伸一伸手。
人人默默地看著她,等待死亡再度出現。
“胖子?”蘇摩說。
胖子把臉別過去,假裝專心致誌地看黃金。
“老大……”蘇摩又喊,“磨盤!”
第五十章磨盤停在她身前,保持了合適的距離以避免她撲上來,隻說:“浮不了那麽快,距水麵還有76米,你撐不到的。”
“卡、卡密……卡密羅。”蘇摩奄奄一息,藍眼睛裏淚光盈盈。
卡密羅“哼”了聲。
“我能救她,我1分鍾便能將她送出水。”——鯨豚獸的上浮速度,比最好的潛水艇更快。說著,睿特就要衝上前。
他被卡密羅一把拽住。
她禁止他道:“做什麽救她?死了才好呢!那婊子。”她仍從唇裏迸出惡毒的字眼。蘇摩從來就不是她朋友,她生得太漂亮了,令卡密羅想起來就生氣。有她一半漂亮就好了……她常這麽想。
睿特驚住了。
“卡密羅!”他叫道。
“想救就救,”卡密羅冷笑道,撇開手,“她可懂得報答啦,哈哈。”
睿特略一怔,急遊上前,托起蘇摩時他知道太遲了,女人的身體已不再新鮮柔軟,她冷冰冰的逐漸僵硬,瞳仁如海水流蕩般渙散,她口唇最後動了動,說:“謝了……”氧氣麵罩從她麵孔上脫離,蘇摩的金發輕飄飄散開,像散開無數燦爛的金線。睿特手一鬆,她微笑著飄走,白白的足踝飄入漆黑的海洋深處,再看不見了。或許她能永眠海底,或許她能憑著死後的力量浮出水麵,重見生天。
蘇摩是第四個死者。
磨盤是第五個。
他彎腰去拾一柄銀劍時被胖子操起生鏽的大斧頭狠狠砸在頭上,堅強的領導者、殘忍的海盜頭子難以相信地回轉身,他血流滿麵,血水飛快地淡開在海水中,他整張臉仍留有紅印子。“你做什麽,笨蛋?”磨盤說。胖子猛烈的攻擊不僅砸出了血,就連白花花的腦漿也給砸了出來。磨盤搖搖晃晃的,一手扶住船身,一手試圖去拾劍。
胖子敏捷地將劍一腳踢飛!
“別想殺我!”他大吼道。
“誰、誰要殺你?”磨盤勉強問,忽然他想到什麽,居然笑了笑,“原來如此。笨蛋,我想殺你還要用劍嗎?哈哈。”
一麵大笑,他一麵被不斷流下來的血水與腦漿塗了滿臉。
胖子以為磨盤要下殺手,就先一步下手了,其實磨盤不過是個喜歡收藏劍的海盜,他看中銀劍與女人喜歡珠寶是一樣的。磨盤朝胖子一步步走來,他應該要死了,但看上去還神采奕奕、堅韌無比,哪怕腦漿全都流光。胖子跌跌撞撞地後退,一邊狂吼:“別動!別……過來!”
卡密羅皺眉看著這一幕,手撫到腰上發現自己沒有帶上隨身的彎刀。
胖子要瘋了,她想。
她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海水中鮮血泛濫,又腥又鹹;卡密羅想要找些防身的武器,但除了胖子手裏的斧頭與磨盤沒拿到的劍外,再沒有第二件銳器。金子、銀塊、寶石、珍珠遍地都是、曜曜生輝,卻不能保護性命。它們靜臥四處,充滿譏誚地凝望著船內發生的一切。想不到,在埋葬了3000多條性命後300年,仍然有人在此喪命。
“站住!站住!”胖子叫道。
磨盤沒有停步。“有種再來一下!”他狠狠道。
“別、別以為……我不敢!站住!”胖子眼一閉,又一斧頭砍去!
磨盤左腳一抬,身子晃了晃,這一斧劈中肩頭,使他身軀從左肩處裂開,像被雷電擊中的古木,血水也發了瘋地湧出。磨盤怔怔地說:“你真……有種。”他樹起大拇指,撲通栽倒。
人人瘋狂、疑心、敏感、殘酷。
麵對金子,誰能擺脫了誘惑與粗暴?
血腥氣更重,血腥會招來鯊魚。睿特再度衝上前牽住卡密羅的手,高喊道:“走、快走,卡密羅!卡……”他突然發現在卡密羅藍色的眼瞳裏,再沒有自己身為人形的影子,那裏有的是隻強壯、豐滿的鯨豚獸的模樣!卡密羅,成了與任何人沒有兩樣的“人”,她見到的不是她的愛人、保鏢、知音、向導,而是一隻陌生的海洋大型動物!她甚至懷疑他有攻擊性,看他突起的唇吻,看他張開嘴時兩排白白的利齒!
海豚與偽虎鯨,都以吞噬魚類為生。
有時海豚會襲擊同類,偽虎鯨更可能殘殺海豚。
神秘的海洋,從來都那麽殘酷無情。
卡密羅用盡力氣掙開鯨豚獸的糾纏,水的衝力令她直直往胖子那麵漂去;胖子像是還沒有從磨盤的死中回過神來,他雙手捏緊大斧,隨時準備殺戮任何靠近他的生物。
“回來,卡密羅!”睿特高喊。
胖子又橫揮一斧!
雖然卡密羅在關鍵時刻盡力躲閃,還是被斧緣切傷了胸口,一絲血花如花蕊從她身體裏探出頭來,接著是第二絲。
“胖子!是你!原來都是你,對嗎?”卡密羅掩住胸。
——是你殺了大衛、愛彌爾又破壞了蘇摩的氧氣罩?
——是你?!
——你偷襲並且殺死了磨盤!
——一定是你!
——因為你還活著。
——我卡密羅沒有做那些下流事,既然活著的隻有你我二人,那一定是你,你這凶手、叛徒。
胖子瘋狂地“嘿嘿”笑了。
“不是我,”他回答,“不過,隨你怎麽說。隻剩你我了,兩個人分金子,不如我一人獨吞,既然你也受了傷,嘿嘿。”
胖子腳一蹬,猛衝過來。
他的動作從未這麽靈巧和敏捷過。
鮮血從卡密羅指縫裏滲出,她拚命躲過了又一斧,卻躲不過第三斧。鋒利的斧口朝她劃來,卡密羅忽覺一種奇妙的恍惚,她想到了與她第一個男人的歡笑和呢喃,斧口劈來的水聲正像他二人親昵的私語。真好,在五月的樹陰下,用一頂破草帽蓋著頭親吻、放肆地翻滾和大笑。涼涼的毛毛蟲從樹上掉落,掉到她領子裏,她有意發出驚訝的尖叫,喜歡看到那個男人為她著急的樣子。哪怕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所貪圖的隻是她的財富,而今回想起來,甜蜜的滋味卻一毫也未減。真的……挺好。斧頭擦著她左臂,卡密羅以為這下足夠將她整條手臂砍斷,不料卻並沒有發生這件事。
第五十一章第六個死的是胖子。
斧頭從他手裏跌落,胖子麵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嗒嗒嗒嗒,是他……他來了。”這是胖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嗒嗒嗒嗒、嗒嗒嗒。
伴隨著回聲定位的聲響,一隻結實強健的鯨豚獸從胖子身後竄出。他渾身光滑無瑕,漆黑閃亮有如墨玉,唇吻處沾滿鮮血,那是胖子的血。海豚遇到大型對手時,往往用突起的口唇撞擊對方肝髒,令其死亡。胖子就是這麽死的,腹上多出個血淋淋的洞,他與斧頭一道重重摔落回沉船,死在成堆的寶石中。
“是你!”卡密羅發瘋地喊道。
她迅速沉落抓起沾血的斧子,又抓起銀劍在左手。
她揮舞著兩件武器,禁止鯨豚獸靠近自己。
睿特·派爾看入她眼裏,一會兒是巨獸,一會兒是個黑衣男人,他一會兒離她遠些,一會兒又近些,她高喊著:“滾開!是你——你他媽的殺了他們!每個人,都是你殺的!還想殺我嗎?做夢——他媽的別做夢啦!”聲嘶力竭的喊叫消耗了她有限的力氣,令傷口裏的血更急地流出來,又急速地給海浪卷走。“不,不是。”睿特嚐試著接近她,但這顯然不大容易做到。
“就是你!”卡密羅喊著。
她拒絕聽他解釋。
他仍然活著,活著便是罪惡的明證:她這麽想,隻有死者才是清白的,活的,就一定犯了罪!
在金子麵前,在無限的貪欲之前,隻有造孽才能生存。
天,天啊,怎會這樣?!卡密羅狂亂地舞動劍與斧子。
“你也想殺我嗎?混帳!我不會給你殺掉。來,混蛋!你他媽的來呀!”她朝他挑釁地招手,卻無法掩飾內心慌亂。他焦急又憐憫地望著她,想要飛馳去抱住她的腰,將她送出海麵。呆在這裏,她會死的。血液將被海水吞食,生命將流失於暗夜。她會像3000多名水手和蘇摩、磨盤、胖子一樣,死在沉沉的海底,再也無法被拯救。
“卡密羅!”
“卡密羅·波利!”
睿特衝了過去!
我喜歡人類,我喜歡你。
無論人類在心裏喂養了多少惡魔,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還是原來的我;我是鯨豚獸睿特·派爾,是你從唐人街117號花300個水果派的高價買回的寵物:智慧、強壯、能帶來財富而且深通人性,每一樁都符合你要求。你一笑一怒,也常使我心動。你總問我你生得怎樣,我告訴你說你很可愛你很棒絕不是欺騙你的謊話,因為隻有人類才撒謊,鯨豚獸不撒謊。
我們為了高興而笑。
為了悲傷而哭泣。
為了恐懼而哀號。
為了饑餓而捕獵。
為了你,無論做什麽無論怎樣都好。
睿特箭一般射向卡密羅,心裏隻有救她出水這個念頭,這念頭令他成為神話時黑色的波濤,傳說海豚正是被太陽神阿波羅變為波濤的海盜的另一形象!不同的是,鯨豚獸可不像波浪那樣,不能被傷害。
卡密羅猛地一揮斧頭!
緊接著又連刺數劍!
——不,我不信你會救我。
——你像所有人一樣貪圖黃金,怕我要與你分財寶。
——就算你不一樣,哼,我也、我也不與你分。
——金子是我一個人的,它們全都屬於我。
——死得好!人全死光了,就剩下我。
——黃黃的、發光的金子,隻要那麽一點,醜女就會變成美嬌娘。
——我不信你,我不信賴任何人。
——隻有我就夠了,我獨獨的一個人,孤單而安全、孤單而安全。
睿特小腹一陣劇疼,從他身軀裏噴出鮮紅的血霧。血霧騰飛於深海,瞬間像是扯出了無限浪漫、無限溫柔的喜綢,鋪天蓋地,籠罩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