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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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別

    長安城的風, 好似一夜間吹到了洛陽。

    秋東在夜風吹動樹梢的動靜中,一夜無眠。第二日神清氣爽用了早食,打算偕老帶幼, 一家人去灞橋遊玩。

    結果還沒成行,便收到了洛陽那邊六百裏加急送來的消息——

    明堂昨夜被大火付之一炬。

    用信差的話講:

    “昨夜起風, 烈火將整個洛陽城照的恍如白晝,上陽宮附近許多百姓隔著宮牆, 都能聽到裏麵救火的動靜,但火勢太大, 宮人根本無法靠近, 末將出發前,大火還在熊熊燃燒。”

    得,這下也別想著出遊了,叫人打聽具體原因吧。明堂這種象征意義極重的地方被燒,肯定又要有一波人攻擊武皇得位不正不配為帝的口水仗了。

    況且當初建明堂所耗數以萬計,明堂內庫藏豐富至極,皆是當世不可多得的珍貴寶物。

    如今成為一堆灰燼, 誰不心疼?

    想來洛陽那邊也頭疼的很。

    等到傍晚,才傳來具體消息, 秋東看完, 強忍住翻白眼兒的沖動, 將之扔在一邊。

    轉頭去把泡在水中不願出來的李百歲拎出來用晚食。

    孫道長察覺他情緒不對, 問他:

    “可是明堂被毀一事另有緣由?”

    秋東無語至極, 但對老人家, 也沒甚不能說的, 直言道:

    “薛懷義嫉妒沈南璆得寵,想以火燒天堂, 弄出點動靜,讓陛下重新正視他的存在。誰知昨夜起風,堪稱天時地利人和,火勢一旦起來,根本不受他控製,蔓延到明堂,烈火整整燒了一夜,直至明堂與天堂皆化為灰燼。”

    孫道長根本沒想過會是這種男人間爭風吃醋的原因,今早初聞消息,他還在琢磨是甚麽權勢鬥爭,朝堂傾軋之類的。

    好半晌,老人家認真點評道:

    “男人,以色侍人,心胸該大度些。”

    可不嘛。

    時過境遷,李弘和李賢與秋東說起此事,李賢的表情還是相當無語,頗有點解氣道:

    “這便是當皇帝帶來的因果,實在不值得同情。”

    因為這件事,皇帝沒少被言官參奏,如今是個人都能站出來指責兩句皇帝對後宮管理鬆散且混亂,導致後宮爭寵,禍及朝政。

    簡直是昏君所為。

    就連控鶴府的存在,也被人從頭到腳批駁了一遍,張易之兄弟都不得不縮著腦袋做人,為薛懷義的行為買單。

    皇帝為此好一陣焦頭爛額。

    李弘是個君子,不願背後看陛下的笑話,隻道:

    “薛懷義怕是沒幾日好活了。”

    這倒是真的。

    秋東將今早太平使人送來的信給他看,裏麵詳細寫了此時經過。

    太平說,陛下大怒,命建昌王武攸寧秘密率領數百人,藏於瑤光殿內,將薛懷義以陛下的名義騙去瑤光殿,將之圍毆致死。

    薛懷義身為白馬寺住持,陛下直接命人將他的屍首還給白馬寺,白馬寺僧人見狀大驚,生怕受到牽連,連夜將薛懷義屍首焚燒,並在其上建了一座塔樓。

    李弘放下信,沒對薛懷義的下場發表意見,反倒說:

    “太平能知道的如此清楚,看來她的人手已經深入宮內。”

    秋東覺得太平成長速度驚人,處事不能說盡善盡美,但頗有可取之處。

    不過他不會將這種稱贊講出口,隻是提起另一件事:

    “重建明堂,所費頗豐,民間怕是要怨聲載道了。”

    他甚至都沒想過,皇帝選擇不重建明堂的可能。

    李弘和李賢顯然對這一點也頗為了解,無言以對,李賢幹脆起身,徒手從水缸中撈出條肥美的胖魚,高聲道:

    “今兒趁著老人孩子不在,吾親自下廚,一魚三吃,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秋東擼袖子燒火,李弘洗菜。

    三人配合默契,顯見不是第一回做這種事啦,也不知外人瞧見這一幕,該有多驚訝。

    因為光順的婚事在即,大嫂身為女方唯一的長輩,親自去長安城幫侄女置辦嫁妝去了。山下的二嫂自然也要為兒子置辦聘禮,雙方約著一起。

    這一去,少說得半個月才能回來。

    孫道長精神頭還不錯,下山義診。百歲鬧著也要去,秋東便隻能安排他一起去啦!

    留下兄弟三人看家,當真有種忽然解放了的過度自由。

    吃完飯,無人洗碗,幾人歪躺在廊下,對著門口的桑樹指點江山,從天下大勢說到朝堂風雲,把如今朝野內外的名士批的一無是處。

    最後醉的東倒西歪,連樹上的麻雀都嫌他們嘴裏碎碎叨叨的煩人,不願往他們身上落。

    迷迷糊糊間,秋東聽李賢嘀咕:

    “真想長醉不醒吶!”

    是的,醒了就得麵對很多不想麵對的事。

    比方說,陛下命各地加稅,重建明堂。

    又比方說,正月裏,陛下加號“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不久便出了薛懷義火燒明堂之事,二月,去“慈氏越古”之號。

    隔年,明堂落成,號通天宮。

    通天宮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規模小於舊明堂。上施金塗鐵鳳,高二丈,群龍捧之。

    陛下龍心大悅,赦天下,改元萬歲通天。

    洛陽城的皇帝頗有春風得意之感。

    終南山上的小院裏,秋東陪伴孫道長度過了人生最後一程。

    老人家如往日一般無二,趁傍晚天氣好,躺在廊下小憩,偶爾指點秋東炮製藥材的手法,亦或者出聲提醒頑皮的李百歲,不要偷偷把大青蟲往藥材裏塞。

    本以為這隻是個尋常傍晚,熟料老人家忽然開口喚秋東:

    “吾聞著隔壁今兒做了炸酥魚,把百歲送過去用晚食吧,隻少少的嘗個味兒,不礙事的。”

    秋東一愣,若有所感,心頭生出了不好的預感,朝老人家的方向看去。

    他本就目力絕佳,幾乎是一眼,就看見老人家脖頸額頭上全是汗。

    秋東瞬間便想到了前些時日,老人家非要他學的“亡陽證”。

    《傷寒論·辨少陰病脈證並治》中說:“少陰病,脈微,不可發汗,亡陽故也。”

    《辨太陽病脈證並治》中也說:“脈微弱者,此無陽也,不可發汗。”

    亡陽證的其中一個重要表現,便是麵色發白,冷汗淋漓,也就是民間常說的“盜屍汗”。

    人在彌留之際的表現。

    秋東在戰場上見過無數死人,可此刻還是有種手腳冰涼,嗓子眼兒發堵,鼻子發酸的感覺。

    腳底好似千斤重,短短幾步路,走到老人家跟前,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李百歲已然到了能聽懂話的年紀,他什麽都不懂,扭著胖屁股爬到祖父腿上撒嬌道:

    “二嬸做的炸酥魚可好吃啦,祖父與百歲一道兒去吃罷!”

    往日,老人家幾乎對百歲有求必應。

    可今兒,他笑著哄百歲:

    “祖父待會兒還有點事要處理,便不陪百歲用晚食了。百歲要聽話,不可貪嘴,曉得不?”

    百歲連連點頭:

    “待用了晚食,百歲便來陪祖父一道兒就寢。”

    他是個在愛裏長大的小孩,便很舍得將他的愛給周圍人,隱約明白長輩們夜裏總來祖父這邊探望的緣由,於是他總纏著祖父,叫他夜裏抱著暖烘烘的自己睡。

    他覺得祖父如此喜愛他,抱著他,便不舍得偷偷離開。隻要一想到祖父會離開,便忍不住心頭酸酸的難過。

    當然了,李百歲還沒見識過死亡,不知道長輩們所謂的離開,和他知道的離開,並非一回事。

    以往,隻要李百歲撒嬌,老人家自沒有不應的,可這回,老人家隻笑嗬嗬的哄他:

    “今夜祖父要考校你阿耶功課,百歲去隔壁和大伯大伯母一道兒睡好不好?”

    李百歲同情的看了阿耶一眼,這麽大年紀,還要被考校功課。他也很喜歡溫和的大伯和身上總是香香的大伯母,於是點頭同意了。

    被阿耶抱在懷裏,走到院門口時,還不放心的叮囑:

    “祖父,吃完藥別忘了走一走!”

    秋東把孩子送到大嫂手裏,給大兄打了個手勢,又去隔壁將正在為光順準備聘禮單子的二兄喊出來,轉頭進自己的院子拿了個包裹出來。

    對上兄長們疑惑擔憂的目光,隻說了一句“老人家怕是不行了”,便匆匆往孫道長的院子裏趕。

    事實上,孫道長對他的身體情況了如指掌,見著兄弟三人,很認真的朝他們伸出手:

    “爾等皆隨吾學醫,來來,這可是不易多得的絕脈,都來仔細瞧瞧!”

    李弘和李賢在老人家期待的目光中,深吸口氣,挨個兒上前搭脈。

    隻不過搭脈的手總是穩不下來,心也一團亂。

    秋東一言不發,打開方才取來的包裹,裏麵是一早準備好的衣裳鞋襪,他親自動手為老人家換上。

    老人家便給李弘一個“你瞧瞧你阿弟,這小子生氣了可真難哄”的眼神。

    李弘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撲簌簌掉了下來,趕緊背過身去擦幹淨,幫六弟一起伺候老人家穿襪子。

    李賢被老人家指揮著從裏間取出一個樸素的黑漆匣子,小心翼翼遞到他手裏。

    孫道長眼中閃過懷念之色,摩挲著匣子,視線落在李賢身上,溫和道:

    “好孩子,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前世注定,無須執著。你修你的道,她走她的路,母子緣淺,時也命也。非你之過,亦非她之過。”

    李賢瞬間便明白,他這麽多年輾轉反側的事情,老先生都看在眼裏。

    蹲下身,腦袋輕輕擱在老先生的膝蓋上,眨眨眼,努力將淚水掩去,低低的應了一聲:

    “是,瞧見光順和他媳婦成婚那一刻,吾便放下了。”

    老先生輕輕摸摸他的腦袋,轉而對為他穿鞋的李弘道:

    “你生性寬和,為人大度,隻有一樣,凡事別總為了旁人,委屈自身。”

    李弘手一頓,垂下眼眸,忍住鼻子裏的酸意,給老人家的雙腳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嘴上卻道:

    “是,您放心,徒兒都記住了。”

    記住了便好。

    老人家幹枯的大手,這才打開匣子,從裏麵取出兩本冊子,示意秋東來接。

    他看著秋東,眼裏有欣賞,有贊嘆,有不放心,語氣很輕柔:

    “此乃吾一生中,用雙腳走遍山河大地,見過數不清的病人和病症,後將之收集整理,加以參研,刪刪減減,數番思索,留下的手稿。

    吾向來認為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因而將之分為兩冊,名《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今將之交於小友之手,給你留個念想罷。”

    秋東覺得手中之物有千斤重。

    老先生在坊間有活神仙之稱,可不是吹噓出來的,是他真正實打實一個病人接一個病人救過來的。

    老人家所學龐雜,內科,外科,兒科,婦科,五官科,無所不包。甚至做到了真正的“醫家眼裏無男女”,當先為婦人和小兒設立專門的一科。

    《千金要方》開篇,便是《婦人方》三卷,《少小嬰孺方》二卷。利用他的影響力,帶動很多民間大夫重視這兩個方向的鑽研和學習。

    這些年,老先生雖身處終南山,可從未有半刻想過停下他治病救人的腳步。

    他的那些手稿,但凡有人真心來求,便無私的叫人拿去謄抄一份。

    後來秋東實在看不過去,叫人以朝廷的名義印了一批,通過官方驛站發行各地,宣揚老先生的功績。

    老先生很高興能幫到更多人,他的義舉也得到很多人的推崇,因此,這些年來,每天都有人來終南山,自稱是老先生的學生,拜訪老先生。

    作為醫者,他大膽又細心,一生中在醫療領域做出了二十四項創新。

    其中包括第一個麻風病專家,第一個嘗試用藥物治療牙齒,第一個創立“阿是穴”,第一個提出將草藥喂給牛,再用牛奶治病,第一個嘗試將野生藥物變家種。

    第一個將地黃炮製和巴豆去毒炮製,第一個用動物肝髒治眼疾,第一個用彀樹皮煎湯煮粥食用治療腳氣,第一個用以砷劑治療瘧疾,第一個用羊饜治療甲狀腺腫,第一個發明導尿術。

    《千金方》被後世看做國內第一步臨床醫學百科全書,被稱為“人類之至寶”。

    正是因為明白其珍貴,知道這份手稿是老先生一輩子的成就,秋東才愈發感到沉重。

    老先生見他這般,不由笑了,溫聲道:

    “就該如此,小友你對人世間的感情太淡,體會不到普通人的貪嗔癡也便罷了。吾等皆是醫者,當知‘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情誌,過多過少,皆非長壽之相吶!”

    秋東說不出話來。

    老先生於他而言,是好友,是老師,是父親。好似當初阿耶離世時,他不曾發洩出來的悲傷,在這一刻,通過漫長的年月,跋山涉水十幾年,終於緩慢卻又堅定的,在他體內爆發。

    不傷人,卻傷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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