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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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崩

    人當真是經不得念叨, 兄弟三人才說完李顯的壞話,李顯便派人給秋東送來了大批賞賜。

    秋東懶得瞧,讓來臣看著入庫。

    李顯的做派, 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一言難盡。

    他先頭不知道怎麽想的,非要踩著秋東彰顯存在感。被太平婉拒後, 又怕秋東真的與他秋後算賬,立馬叫人從洛陽送來一大批珍寶。

    求和的心不要太明顯。

    此舉可把李弘給氣壞了, 李顯你但凡有點當皇帝的膽氣,也別做如此反複, 唾麵自幹的事吶!

    李弘當真想找欽天監的人算算, 是不是阿耶墳頭的風水有問題,才導致大唐江山要經歷如此多的風波?

    要不然他真的沒辦法解釋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一切!

    李賢在邊兒上摸著圓鼓鼓的肚子說風涼話:

    “吾是沒當成皇帝,但如今瞧著那椅子也並非很舒服嘛,也不知太上皇現今被人灰溜溜趕下臺,在觀風殿可感到淒涼?能否體會吾當年心情之萬一?”

    秋東也不勸了,親自下廚給兩人做炸酥魚,才哄得二人勉強消氣。

    香噴噴的炸酥魚入口, 秋東講話都有點含含糊糊的:

    “三兄做法雖然不盡人意,但四兄如今瞧著沉穩多了, 可算喜事一樁!”

    這倒也是。

    就從李旦被加封號安國相王, 拜太尉、同鳳閣鸞臺三品, 又能急流勇退, 直接辭去太尉一職, 遠離朝堂, 便能看出他的成長。

    當然了, 李顯做事讓人一言難盡的地方並非一處兩處,接下來便體現的淋漓盡致。

    李旦已經把遠離朝堂的決心表到這個份兒上了, 他順水推舟,讓李旦徹底離開政治中心,在物質上厚待於他,兩相皆宜,賓主盡歡。

    他偏不,非要學人家搞一出三辭三讓的戲碼來——

    他打算立李旦為皇太弟!

    好家夥,一下子又把李旦架在火上烤,生怕旁人想不起來李旦曾經做過皇帝吶?

    讓李旦做皇太弟?為了朝局穩定,除了被迫遷居觀風殿的太上皇,全天下就沒一個人能同意。

    李旦能怎麽辦?

    不得不照著皇帝給出的劇本,與他上演了一出三辭三讓的戲給全天下看。

    大戲落幕,李旦回寺廟過他的清淨日子,李顯心滿意足,向全天下展示了他的寬大心胸——

    瞧瞧,不是吾舍不得皇位,而是相王他自個兒不要!日後吾子做太子,可不要再有人跳出來為相王打抱不平啦!

    秋東對此的評價是:

    “傻的冒泡!”

    李賢把魚幹兒嚼的嘎吱作響,嗤笑道:

    “聰明的不是地方。”

    李弘心累,再也不想阻止兩個弟弟在背地裏說新皇壞話的行為。

    實在是,李顯那腦子裏也不知裝的都是啥,咋不想想他有了今日這一出,日後史書上要如何寫?他的皇位是相王讓給他的?

    有了相王讓皇位的前提,那相王的子孫將來想染指皇位,豈不是名正言順?

    做事怎的如此顧頭不顧腚?

    李弘自顧運氣,壓下每每想到此便恨鐵不成鋼的怒氣。

    秋東見狀,笑眯眯為李弘多藏了一條小魚幹兒:

    “別為不必要的事煩心啦,想想為百歲授課之事,往後煩心的多著吶!”

    提起李百歲那臭小子,三人頓時甚麽旁的心思都沒有了。

    李弘擱下筷子,皺眉道:

    “此事吾不同意,教導百歲可以,但不能教他帝王之道!”

    倒是李賢,當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偷走大兄的小魚幹兒不說,還積極與他唱反調:

    “大兄不教,吾教!要吾說,洛陽城那一群窩囊廢加在一起,都不如咱家百歲有天賦,機靈討人喜歡!都是阿耶的孩子,咱們教出來的,難道能比李顯家的差了?再說……”

    他的再說,在李弘嚴厲的視線下,沒說出口。

    扭過頭,李賢把小魚幹嚼的津津有味,對秋東擠眉弄眼,嘀嘀咕咕:

    “本來就是嘛!”

    百歲本來就是大兄的嫡長子,阿耶的嫡長孫。百歲繼承皇位,天經地義,連他這個被廢的太子也挑不出錯來。

    秋東也不勉強大兄,但他笑眯眯的對二兄道:

    “那一切就勞煩二兄啦!”

    “哪裏哪裏,吾第一個學生,估計也是關門弟子,用心是自然的。”

    “弟弟以茶代酒,敬兄長一杯。”

    “咱們兄弟齊心,還怕教不出一個好孩子?”

    李弘覺得這頓飯噎人,想撂下筷子走人,又憂心兩個弟弟真的給百歲灌輸一些他不該學的東西,麵色幾變,還是咬著牙道:

    “吾要在旁監督!”

    秋東和二兄對視一眼,露出笑意。

    讓李弘教百歲帝王之道,是個漫長的過程,秋東從未想過一蹴而就。

    他了解大兄,篤定大兄日後勢必會改變主意,因此絲毫不見著急。

    怕大兄惱羞成怒,秋東轉而道:

    “如今,李氏宗族全部出了大理寺,武家人日子怕是不好過啦,阿娘那裏定然不會坐視不理。不若兩位兄長猜猜看,阿娘會用甚麽法子和三兄過招?”

    李弘和李賢對視一眼,兄弟兩幾乎異口同聲道:

    “示弱!”

    縱觀他們阿娘這一生,當真將示弱玩兒的透徹明白,尤其阿耶在世那些年裏,阿娘在阿耶麵前從來都是小女人,千依百順的模樣。

    秋東了然,覺得遠離朝堂,二位兄長有了旁觀者清的自覺,對阿娘的判斷當真是準的不能再準。

    “那咱們就慢慢等著瞧吧。”

    事實上,身為太上皇的武氏,當真是將識時務這一長處發揮到了極致。

    等李顯十五這日給她請安時,見到不施粉黛,鬢發皆白,形容憔悴,身上散發出一股了無生趣的暮年蒼蒼味道的阿娘時,當真被嚇了一跳。

    在李顯的印象裏,阿娘做皇後時向來從容優雅,等做了天子,更是霸氣十足,好似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一度成為他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噩夢。

    直到他成為皇帝的眼下,想起當年仍有惶惶不安之感。

    哪裏能想到,短短時日,阿娘竟好似油盡燈枯一般。

    這一刻李顯的心情是複雜的,當先便是徹底鬆了一口氣,感覺壓在頭頂的大山轟然倒塌,整個人鬆快的能飛起來。

    當然,這些他不能當著阿娘的麵兒表現出來,勉強擠出心疼之色,握住阿娘的手,哀痛道:

    “阿娘,您何至於此?”

    武氏淚流滿麵,痛哭出聲:

    “吾自房陵迎汝來,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賊貪功,驚吾至此。”

    武氏話說的委婉又不客氣,她告訴李顯,她叫人將李顯從廬陵帶回洛陽,就是要將江山托付到李顯手中。

    可五賊為了貪圖從龍之功,愣是迫不及待做出了逼宮之事,多此一舉不說,還傷了他們母子情分。這也就罷了,將她一個皇帝灰溜溜趕到觀風殿這種偏僻之處,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李顯這個皇帝?簡直不當為人!

    李顯麵上閃過一絲不悅,因為阿娘口中所謂的五賊,正是參與神龍政變,將他送上皇位,而被他封王的五人。

    其中,張柬之被封為漢陽王、敬暉被封為平陽王、桓彥範被封為扶陽王、袁恕己被封為南陽王、崔玄暐被封為博陵王,共稱“五王”,所以,神龍政變又被稱為“五王政變”。

    但這份不悅,他沒法兒在阿娘跟前表露,怕惹得阿娘更加不快。

    一旦阿娘頂著這幅尊榮顯露人前,屆時他便要成為那千夫所指的不孝子。

    想通了這點,李顯忙跪地請罪,抱著阿娘的腿痛哭道:

    “阿娘您如此說,簡直折煞兒吶!怪兒忙於政務,忽略了您的感受,實在是兒不該!”

    母子兩抱頭痛哭。

    而後,朝中針對武三思等武姓人之事便少了許多,武姓人得以繼續參與朝政。

    秋東得知此事後,嘆了口氣,對李弘道:

    “阿娘心裏是怨恨三兄的。”

    李弘默然。

    若阿娘真為三兄著想,亦或者真將三兄當成她的繼承者,為江山社稷考慮,便該勸三兄防著外戚,但她沒有。

    她不單沒有,還助長三兄散漫的野心,冷眼旁觀三兄將韋氏封為皇後,將韋氏的父親封為親王並加以重用。

    眼看著李顯與張柬之等朝中重臣的關係日漸梳理而不言語。

    眼看著李顯終於不再將他對上官婉兒的心思藏著掖著,直接封上官婉兒為昭容,負責起草皇帝的詔令,手握生殺大權,成為比在武帝時期更加耀眼奪目的存在。

    眼看著李顯沉迷玩樂,上行下效,坊間已經因為李顯喜歡打馬毬而掀起了馬毬熱。

    其中,李旦的兩個女婿,也就是長寧公主的夫婿楊慎交,和安樂公主的丈夫武延秀,為了討好李旦這個嶽丈,拚命苦練球藝,無心正事,卻因為球技出衆,得了皇帝的寵愛。

    眼看著李顯生活越來越奢靡,越來越荒唐而不加阻止。

    據聞,上月李顯叫人在宮中舉辦了一場拔河比賽,參與者為三品以上官員。能幹到那個品級的大都上了年紀,一場比賽下來各個醜態百出,體力不支者更是手忙腳亂摔倒在地站不起身。

    而李顯絲毫沒有體恤臣子的念頭,反而與韋後二人被朝臣們的醜態,逗的開懷大笑。

    由此,秋東道:

    “阿娘不僅怨恨三兄,還想讓三兄狠狠地摔個跟頭。”

    李賢摸著他的圓肚子,很不以為意道:

    “阿娘那人,兒子不爭氣她瞧不上,兒子太爭氣她心裏不暢快,本身便是個非常自我之人,一切以她的想法和感受為出發點。

    李顯聯合朝臣將她趕下皇位,她記恨李顯是板上釘釘之事。她若能大度的繼續輔佐李顯,一切以江山百姓為重,那才是天上下紅雨的可怕事吶!”

    話雖不好聽,卻是事實。

    秋東不得不對一臉失望的大兄說一句:

    “看來三兄是徹底指望不上了。”

    李弘黑著臉罵了一句:

    “沒腦子的蠢貨!”

    那可不!阿娘是怎麽一步步登上皇位的,他是丁點兒沒長記性,不顧朝臣的激烈反對,執意將韋氏一族高高捧起。不說防備,還大肆重用外戚。

    李顯嫌棄張柬之管的太多,直接把張柬之明升暗降,貶出洛陽,還讓張柬之等人遭遇武三思派出的刺客的刺殺。

    如此,李顯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對,直呼耳根子終於清淨了。

    “如此放任下去,李顯怕是難得善終嘍。”

    李賢摸著他的圓肚子感嘆。

    他對李顯這個弟弟的感情相當一般,少時兄弟們頭頂有大兄撐著,大家都是普通王爺,他喜好讀書,李顯好鬥雞走馬,頂多算是愛好不同,沒甚麽共同語言。

    如今,經歷了這般多風雨後,李顯依然不思進取,他當真覺得不管將來李顯遭遇甚麽,都是活該!

    秋東和李弘都沒出聲反駁,兩人覺得李賢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有些人,當真是爛泥扶不上牆。讓他做個閑散王爺,一輩子上頭有人壓著,下頭有人哄著倒也罷了,再胡鬧總歸有個度。

    可一旦將他放在至高無上的皇位上,對所有人來講,都是場災難。

    此時,秋東的腦回路難得的與大兄想到了同一處——

    他們老李家祖墳的風水是否哪裏有問題,才讓皇位更疊如此一言難盡?

    說到祖墳,這年冬,十一月,秋東受詔,趕回洛陽。

    伴隨著驚蟄第一聲雷鳴,秋東帶著一身潮氣,大氅下包裹著虛歲已經五歲的李百歲,無視一路上對他請安的宮人和大臣們,疾步進了仙居殿。

    壬寅,上陽宮仙居殿內。

    太上皇半倚在榻上,宮人精心為她梳妝打扮,麵頰點了很顯氣色的胭脂,猛然一見,有種容光煥發之感。

    但在場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秋東抱著李百歲風塵仆仆進來的時候,包括皇帝李顯在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們父子二人身上。

    宮人忙上前,將福王殿下帶著潮氣的大氅脫下。

    秋東彎腰,將李百歲放在地上,叫他自己走。

    李百歲在繈褓中時便被阿耶抱著滿長安城的溜達,自來便不是個怕生的性子,他被先生們教的很好,小小的步子中初見沉穩,在衆人各色打量的視線中,給太上皇和皇帝,以及李旦太平等長輩見了禮。

    這些人中,隻太平他此前見過,其餘人都隻聽過,但無人提醒,他也沒認錯人。

    若非場合不對,打量和驚嘆的視線定然會更加肆無忌憚。

    李百歲卻不管那些,珍重的從懷中掏出小小一株,已經被仔細壓平,帶著熱度,保存完整的梨花。

    遞到太上皇手裏。

    他自來熟的爬到榻上,依偎在太上皇身邊,語帶些許難過道:

    “昨夜,孫兒與阿耶在驛站借宿,夜風將一株梨花吹落在窗頭,阿耶說這是今春的第一株梨花,孫兒便想著帶來給祖母也瞧瞧。”

    太上皇手裏握著第一回見麵的孫兒給她的梨花,看著這個渾身冒著機靈勁兒,舉止間帶著幺兒幼時影子的孩子,眼裏閃過一絲精光,問出的問題,卻嚇的滿殿之人心肝兒哆嗦:

    “哦?百歲是知道祖母再也見不著下一個春日的梨花,才特意給祖母帶來的嗎?”

    熟料李百歲很自然的搖頭,用他熱乎乎的小手,包裹住祖母微涼的大手,驕傲道:

    “阿耶說祖父喜歡柿子樹上掛滿果實的場景,所以他親手在祖父陵寢前栽種了兩顆柿子樹。孫爺爺一生與藥草打交道,所以藥王祠前二十畝地全部叫人載滿了草藥。

    就跟大伯喜歡炸酥魚,二叔喜歡讀書,三叔愛鬥雞,四叔愛醉春風是一個道理。祖母喜歡梨花,孫兒便順路為您帶來一株。”

    衆人驚詫。

    太上皇愛梨花?此前竟無人知。

    太上皇眼裏的光一閃而過,摸摸李百歲的腦袋,說了聲“好孩子”,算是承認了她這點不為人知的小喜好。

    她不再給旁人眉來眼去的時間,直接對秋東道:

    “該安排的吾已經安排好了,你把孩子教的很好,這一點上,吾與你阿耶多不如你。”

    秋東半跪在榻前,握住她的手,仰頭看著她,輕聲道:

    “您很好,您做到了您能做的最好,您已然盡力。兒性子懶散,幼時體弱多病,叫您與阿耶操碎了心。後征吐蕃突厥,您在朝中全力支持,不曾在後勤上為難半點。回朝後與您幾番沖突,您亦不曾說過半句兒的不是。

    當年兒便說過,您或許不是最好的母親,最好的妻子,最好皇帝,可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頂頂了不起的女人。”

    太上皇很是欣慰的摸摸幺兒腦袋,得意道:

    “吾多次對人言,當今天下最了解吾之人,非吾幺兒莫屬,此話,今日亦如是!森晚整理”

    “兒慚愧。”

    太上皇卻道:

    “瞧見你來了,吾便可放心去了。”

    秋東喉頭哽咽,眨眨眼,將眼中的澀意沖淡,輕聲道:

    “回頭兒帶著百歲,親自給您栽兩顆梨樹!”

    太上皇滿意頷首,便有內侍站出來,當衆宣讀她的詔書。

    “遺製祔廟、歸陵,令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其王、蕭二家及褚遂良、韓瑗等子孫親屬當時緣累者,鹹令複業,祔葬於乾陵”。

    她早就為自己選好了路,去帝號,以皇後之位,與高宗皇帝合葬於乾陵。

    臨終前,她原諒了當年的王皇後,蕭淑妃,褚遂良等人。

    崩於上陽宮之仙居殿,年八十三,諡曰則天大聖皇後。

    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沐封姑姑一身素衣出現在秋東跟前,遞給他一串兒財産單子:

    “陛下叫奴將這東西交給您,請您轉交居於終南山之人。”

    秋東手一頓,好半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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