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天下第一(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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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朵無名野花落於眼中,風聲依舊,擊撞著耳畔,陳易已撚住花看著,許多殘音已逝。

    像是巨大的雲劃過天空,心兀然靜了下來。

    他摸了摸脖頸,仿佛仍能感受到抽來的風,好似劍風,攪碎了心底許多雜念。

    以劍傳心。

    她不是在告訴陳易,所謂俠義,到底是不是榮辱,更不是辯駁俠義是否虛偽,而是在告訴陳易,照你心裏所想的來,何必為那些人壓抑糾結?

    這就是閔寧的意,是她的道。

    陳易喃喃道:“原來如此。“

    閔寧揚起臉問道:“如此什麽,你明白了什麽?”

    陳易想要說什麽,心底卻忽然一空,揚起臉,便見閔寧的眸子熠熠生輝著,像團活火,倒映著天空,他也不住昂頭,想著親眼看看天空。

    無數雜念已迎風而散,那口積在心口的鬱氣也被碾得粉碎,因閔寧一句大俠,他便將之當作自己離京的身份,原以為行俠仗義,但卻隻是畫地為牢,把自己困於“俠義”二字的囹圄中。

    除了好色以外,他的一切都在因不同的人而改變,如同漩渦一般貪婪地吸納著一切,無論是殷聽雪的悲哀,抑或是周依棠的執念,還是閔寧的俠義…凡此種種,太多太多,又像是白紙,被不同的人染上不同的色彩,而如今.終於恢複了先前的模樣。

    “我離開牢籠了。”

    陳易昂頭看天,眸光破開樹影,心中靜著,

    “我逍遙自在,不知自己想去哪裏……”

    這時,閔寧出聲問道:“那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麽嗎?”

    “…我知道。”湖風越過樹梢拂過臉龐,陳易心緒一時極放得開來,滿是愜意,再無多少雜念糾結,“你在想我眼裏你是不是英姿颯爽的模樣,在想我現在心裏是不是為你所折服,在想我會不會承認你是我師傅,偷偷改投師門,你也不介意我帶藝拜師…最後,閔大俠還想大步跑過來親我一口,隻是礙於殷惟郢在場。”

    女子常情,閔寧臉頰因話而滾燙,不過她反倒大方道:

    “那麽你呢?”

    “我?”陳易忽然大笑,雙腳一點後躍到白衣女冠身邊,一把摟住,“我在想親殷惟郢給你看!”

    閔寧瞪大了眼睛。

    女冠臉龐猝不及防地被吧唧一下,刹那滾得通紅。

    原本心情正因陳易那句更喜歡閔月池有點繁複呢,陳易這忽然一親,殷惟郢立即變了臉色,一點失落丟得九霄雲外,身形站直,滿臉雲淡風輕模樣。

    陳易的心情格外暢快。

    若在京城裏,隻怕是想放煙花、開殷趴了。

    隻可惜不在京城裏。

    陳易搖頭笑道:

    “這劍池也是一座牢籠。”

    把他給暫時困在這裏,不過,總歸比心上的樊籠寬闊得多。

    閔寧看著陳易,出聲道:“以你如今的心境,我覺得你能活下來。”

    她說的話,陳易自然明白。

    之前即便口口聲聲“天下第一而已”,隻是真交手起來,才會知道什麽叫夜郎自大,可現在卻不一樣了,陳易心無雜念,離周依棠曾做到的物我兩忘境界已不遙遠。

    那離吳不逾…又有多遠呢?

    陳易沉吟片刻,出聲道:“我再去見一見吳不逾。”

    閔寧對陳易的話並無異議。

    不同的時候,看同一樣東西,總有不同的心境。

    正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禪宗妙語所言,山就在那裏,從未變過,變得隻是人的心境,人心一變,念念皆變,武道一途,雖不講一朝頓悟、白日飛升,但在這武道得天地氣運眷顧的天下,仍然講究領悟,不然佛門緣何說:心皆有佛?道門又緣何說:道在萬物,悟到了,就合乎天地大道,武意貫身,自成一方宗師。

    陳易放開殷惟郢,轉身踏葉遠去,說了就做,不多耽擱。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女冠掃了閔寧一眼,心中把她送的花,和自己送給陳易的種種玩意比較一番,結論自不必多說,殷惟郢瓊鼻微翹,頗有幾分淡泊之感。

    閔寧渾不在意,她與這女冠從來都不怎麽交心,哪怕是以後睡到一張床榻……不,以後絕不會睡到一張床榻上。

    閔寧呼出一口氣,以心聲低語道:

    “你有沒有看到他一閃一閃的眼神?

    著雨,我真把花送他了,雖然有些倉促,但…結果還是好的。”

    著雨:“……”

    閔寧幾分誠摯道:“多虧了你,若不是你,我斷然想不到這一招。”

    ………

    寅劍山,蒼梧峰。

    深秋以降,崖邊翹起較高的石壁上爬滿葛藤,枝椏上黃綠交接,青黃貫連,但見一身著淡紅棉襖的少女好奇地掐了掐樹葉,脆得發脆,一碰就哢擦一聲。

    腳邊有條黃狗歡喜地搖著尾巴,就想吃落葉呢。

    “黃娘兒,這可不能吃啊。”

    殷聽雪拍走了它的腦袋,怕它亂吃東西,她剛練完功,眼下稍作歇息,就跟黃娘兒玩一玩。

    “耍耍鬧鬧像什麽樣?”

    忽然間,一道不知悲喜的嗓音掠來。

    少女眨了眨眼睛,回應道:

    “我剛練過功了。”

    “繼續練。”

    殷聽雪撇了撇嘴,她不知周依棠怎麽就惱了,想要聽,可周真人如今防她防得很緊,不讓她聽到不該聽的東西。

    “走吧、走吧…黃娘兒。”

    小狐狸眼睛轉了轉,佯裝很不經意道:

    “快到芍藥花開的日子了。”

    黃娘兒像是同意,撲了撲葛藤,汪汪應了兩聲。

    ………

    陳易走在山道間。

    不平也不陡,山巔也離他不遠不近,從前幾步就越到那芒草間,見那老人形態枯索,不以為意,可如今心境變化,撇卻許多雜念,就不得不重新審視“天下第一”這幾個字眼。

    閔寧之前說的不錯,吳不逾壓得境界分明低人一境,但劍池數十年來卻無一人走出他的劍下,哪怕是傳說中已成劍仙的蕭道平,都死於一劍。

    吳不逾的劍意,到底到何種程度了?

    他…又站在哪一座天空下?

    陳易輕歎一聲道:“不好對付啊。”

    話音落下,他仍繼續前行。

    不消多時,陳易的腳步稍微停住,凝望向前方。

    他瞳孔微縮。

    雜葉錯亂飛舞,陰翳交錯中忽隱忽現,是一人影。

    獨臂女子像是踏虛而來,麵無表情,眸光淡漠,緩緩朝陳易靠去。

    兩側劍意起初肆虐,如起波瀾,但卻轉瞬平靜,如同一團柔軟的風刮了開去。

    “你怎麽會在這裏?”陳易不住愕然道。

    他一時想不明周依棠緣何在此,這一回之所以他會來到山同城,本是因為陸英的緣法與他有關,而不能由周依棠同行。

    假貨、幻象?

    陳易沉吟片刻,無聲間手已有所動作。

    周依棠凝望著有段時間未見的逆徒,眸光如劍,似是一眼看到陳易如今的心境。

    以“著雨”的身份跟隨閔寧,周依棠自然能借她的眼睛觀察到一切。

    包括陳易雜念纏心,亦是看在眼裏。

    若以平常論,陳易本不會受那麽多的牽掛影響,雜念會有,但絕不會那麽多,可究其最深的緣由,是她斬卻了陳易的上中二屍。

    當時雖未斬盡三屍,但斬卻二屍但不補回,算是一招暗棋,讓她能夠潛移默化地影響陳易,讓他重歸活人劍的路數之中。

    雜念纏心固然棘手,隻是於周依棠而言,破去他心中雜念不難,她到底是了解他,而破卻之後,心無雜念的陳易便又是璞玉,隻是原以為要等他回到寅劍山,但沒想到機緣巧合下,卻讓閔寧搶了先。

    而如今她冒著暴露的風險現身陳易的麵前,隻因如今再不雕琢,怕是又要被人搶先。

    周依棠垂眸凝望,確認著他心中有多少思念,

    接著她就見到…

    陳易把閔寧送的那朵無名野花遞了過去,

    “我給你準備了禮物,送你。”

    周依棠:“……”

    山道間兀然降下寧靜,陳易眨了眨眼睛,見眼前的周依棠一動不動,心裏一時疑惑。

    很快他就不疑惑了。

    獨臂女子冷冷道:“借花獻佛你玩過太多次了。”

    陳易眼睛瞪大了些,驚聲道:

    “還真是你…”

    若非真的周依棠,不一定看不出這招,但斷然不會說他玩過太多次了。

    陳易訕訕然地把花收回,撓了撓腦袋,接著問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

    老實說,周依棠出現在哪裏,他都不會出奇,以她的境界,已近乎逍遙天地,想去哪裏都可以。

    周依棠沉吟片刻道:“救你。”

    陳易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

    周依棠旋即問:“你想死麽?”

    她看著陳易,後者脖頸微動,正欲搖頭,可忽然間,他猛地把頭點了點。

    “對,我就是想死。”陳易嬉笑道。

    獨臂女子麵如古井,“為何?”

    師傅不苟言笑,那逆徒卻仍舊嬉笑,他慢悠悠說道:“看我師尊明明在乎我卻又抱憾終身,其實倒也不錯。”

    這句話極其討打。

    周依棠卻麵色並無變化,回道:“一回生,兩回熟。”

    這話無比簡短,陳易莫名心中一苦,苦上唇角,他無奈道:“每次隔段時間不見,你就總會說些傷人的話。”

    “我沒有故意傷你。”

    “因為不是故意,那才最傷人。”

    說完之後,陳易歎了口氣,把那花往回收到掌心中,徑直越過周依棠就朝山巔走去。

    周依棠見他沒有停步,眉頭輕蹙。

    還不待她出聲,陳易就先擺了擺手,開口道:

    “我怕你有陰謀詭計,等我先見了吳不逾再說。”

    ……………

    山巔。

    雷霄仍在,厚雲不覺中壓上天空,籠下暗沉色彩,天地間說不盡的百年蒼茫。

    依舊是芒草,依舊是劍墳,依舊是那曾天下第一的白發老人。

    老人好似也成了這蒼茫的一部分。

    此刻遠遠觀之,似無變化,陳易的心緒卻與先前不同。

    天下第一……

    四字竟沉重無比,壓到心頭上。

    陳易緩緩走去,無聲間竟有風雨欲來之感。

    良久,他終於開口道:“喂,你喝不喝酒?”

    吳不逾白發飄揚,頭顱微側,似是察覺到陳易心境的變化,隻是一笑。

    陳易提步走近過去,方地裏摸出一個酒葫蘆,又取出兩酒碗。

    “喝不喝酒?”陳易又一次問道。

    吳不逾這時終於側頭,掃了他一眼道:

    “跟我喝酒,你還不夠格。”

    陳易也渾不在意,自顧自地倒酒喝了起來,臉頰冒出點點暈紅。

    雷霆驚過,炸起劍池數百年來深深的蒼茫,任罡風激烈鼓蕩,卻也吹之不散,反被困住、揉碎、碾壓成這蒼茫的一部分。

    老人亦在其中。

    “你什麽時候開始握劍?”他忽然一問。

    吳不逾坐立芒草之中,蒼老的皮膚掛在麵上下垂,泛著舊意,皮肉之下是銳氣逼人的骨架,卻是利劍殺人血猶腥。

    陳易稍作回憶,道:“大概二十歲,那時剛到京城,入了錦衣衛就習練刀劍。”

    吳不逾白眉微垂,仍在望劍,道:

    “我入上清道一年即習劍,及冠之年已無人可敵,故此辭別山門遠遊尋師,眾人不解,賺了個劍癡的名號,半是驚奇、半是唏噓。

    這名號我用了五年,五年後江湖已無人這樣叫我,閑來時拿來佐酒,倒有些趣味。”

    眼前這老人坐於群劍之中,孤身一人本該襯得背影蕭索。

    隻是陳易看見他與芒草近乎融為一體,他本人也不過是株高大幾丈的芒草。

    吳不逾忽然開口道:“你在碰蕭道平的劍。”

    正如老人所說,陳易把手放到了蕭道平的劍上,這劍池數十年來,唯有這一人將劍抵近吳不逾一丈之內。

    陳易目不斜視道:“能到這裏,他比其他人都要厲害。”

    離蕭道平最近的劍,如同畫著個一丈寬的外圓。

    “他出劍時,確實跟其他後生近乎天壤之別。”

    吳不逾頭也不抬,

    “但我殺他時,跟殺別人並無區別。”

    陳易為之默然。

    以劍傳心之後,再無雜念纏身,陳易的心境已更上一層樓,想來斬卻三屍的蕭道平也不過如此,可如今一看,哪怕媲美了蕭道平,也仍然要被人如殺雞般屠戮,折劍於此。

    隻是…究竟差了多少?

    似是覺察到陳易心境上的細微變化,吳不逾慢慢道:

    “先前你來的時候,心境實不如現在的你。”

    “嗯,”陳易表示理所當然。

    隻見吳不逾雙指拔起一株芒草,

    “那時你看我如井底蛙看天上月,現在不同了,見我如一粒蜉蝣見青天。”

    老人說話間,氣勢幾分變了,自蒼茫泛黃的芒草拔出一抹刺眼銳利。

    隻見吳不逾身未動,手已動,撚著芒草托了過來。

    陳易眼眸微眯。

    山巔嘶嘶風嘯陡然停住,如一尾魚劃破了漣漪,老人枯槁的掌間劍光一橫,將整片天地都分開兩半,陳易瞳孔微縮,猛地退後半步,不寒而栗,直到雷霆乍驚,照亮臉龐時,才看見那不過是株芒草。

    他好像看花了眼。

    吳不逾眼瞼上的皺紋仍舊擠著,芒草緩緩托回手中,用手拂過帶刺似鋒的芒穗。

    他默然片刻,“當年我敗給許齊,失了天下第一的位子,他以登峰造極的武勢砸碎了我的劍勢雷池,滿地狼藉中我兀然明白,我從前錯了,許多人從前和現在也錯了,既然錯的,就要付之一炬、摧毀殆盡,故此我於三地折盡無數劍道大材之劍,無數日夜過去,我亦曾希望我錯了,但我仍在,那些劍卻不在了。

    什麽一劍破萬法,什麽摘花飛葉可為劍,都不過空談,劍直、兩刃,無關殺人劍亦或活人劍,劍就是劍,劍也本該隻是劍,隻是天地之一,與天地間的一切並無分別,隻是人賦予了太多,劍不能取代天地,劍…不是道。

    為了讓劍為劍,唯有把劍道破滅摧毀,

    所謂劍道,不過塚中枯草而已。”

    吳不逾此刻忽然笑了,

    “哪怕你是又一個蕭道平,也還差得太遠。”

    隨話音落下,陳易渾身劇震,脊背一寒。

    老人仍坐於地,

    巍峨的劍意隨天幕逼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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