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三章 疼愛(加更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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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從地縫漫出,凝成彎腰抬轎的鬼影,鑾輿在大殿前放下,閻王的身影掀簾而出。
青銅燈盞的火苗扁扁地亮著,照著殿前台階,寬大陰森的龍袍拂過兩側矗立的獬豸。
三殿閻羅王宋帝王。
他拾級而上,緩緩入殿,這時西北角磚縫滲出黑水,裏麵鑽出一隻手,裏頭裹著半塊玉笏。
那是尹宜簡的玉笏。
玉笏憑空而起,落到宋帝王手中,他看也不看,五指一握,餘下半塊玉笏便碎成了齏粉。
殿中仆役頃刻一縮。
眾鬼仆靜候許久,見閻王緩緩登座後,才齊齊而上,手腳不迭收拾好地麵。
生死簿攤在案頭,顯德十七年那頁的墨跡正在褪色,尹宜簡身為察查司判官,乃至作為魂魄的身份漸漸抹去。
“幾百年才養起的判官”宋帝王喃喃而語,“竟不如一小小城隍。”
冕冠垂旒輕晃,映得眉間陰晴不定。
宋帝王的手指輕敲擊案麵,良久後,緩緩闔上眼睛。
龍袍起伏,流溢的陰氣漸漸平靜,宋帝王心境平和,漸漸感覺似有溫涼微風拂過。
迷迷糊糊間,有人自青樹下走來,手裏牽著頭頑劣的獅子,正要朝宋帝王咆哮,隻見那人噓地一聲,獅子匍匐下來,轉而乖順地舔舐起掌背毛發。
宋帝王緩緩睜眼,那人麵上始終有團暖光縈繞,想看也看不清,他已習慣了。
“尹宜簡死了,魂飛魄散,”宋帝王歎息道:“白蓮教猖狂不了太久了。”
那人淡淡而笑道:“不怕,時間勉強還是夠的。”
宋帝王望著那獅子,下意識伸手過去,獅子仰起頭,朝他露出凶狠麵目,他才收起手,慢慢應道:“殺尹宜簡的人是個百年沒出過的活人陰官,而且他還與楚江王有說不清的關係。”
那人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他指尖把玩著青葉,仿佛這活人陰官跟尹宜簡一般,於大局無足輕重。
宋帝王沉吟片刻後道:“我在他身上,聞到了真武的氣味。”
啪。
指尖青葉倏地粉碎。
那人回過頭,麵色竟少有地肅然起來。
許久後,他吐聲道:“找機會,押到我麵前。”
宋帝王麵露愕然,全然沒想到此人竟會這麽注重這活人陰官,道:“當年真武蕩滅十二鬼宮,聲威赫赫,鑄下十二法劍分立各宗,我所嗅到的氣息,無過於此罷了,他的身上最多有一柄法劍,而且此人極其難纏,如果要拿,非付出相應代價不可,這活人陰官就是個燙手的山芋。”
“再燙手,也是山芋。”
那人臉色平靜,口吻卻不容置疑,
“如今無生老母將臨,域外蠻荒各族死灰複燃,撕裂開各處秘境,若不把握住這個機會,一旦天崩一角,末法將至,屆時真武的劍再有神威,蕩得盡上古妖魔麽?”
宋帝王仍舊不解道:“當真會淪陷至此?佛門所說的末法時代,也是因眾生私欲熾盛,墮落腐敗,善根枯竭,正法不立…如今天下有德,遠遠未至於此。
那人歎氣一聲,緩緩道:“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
那是上古之詩,宋帝王生前為唐人大儒餘懃,詩三百已烙印入魂魄之中,此詩所言,是歎哀歎上蒼不施恩德,隻降災禍,放任有罪之人潛逃,反倒無罪之人相繼淪落喪亡……
上古先民們的怨歎似在耳畔,宋帝王恍惚過後,頃刻默不作聲。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唯那一人足以遮風擋雨。
宋帝王再無推辭之言,俯身朝那人緩緩拱手。
那人緩緩而笑,不是拈花般意味深長的微笑,而是樸實真摯得難以想象的笑容。
宋帝王眼前的景象隨之越推越遠,龍袍下的身軀忽有實感,待他再度睜開眼,人已不見,映入眼簾的唯剩冰冷的閻王殿,以及諸多畏縮的鬼仆。
宋帝王近來常常闔眼,而且每回過後,麵色會柔和許多。
鬼仆們不知宋帝王見了誰經厲了什麽,
隻知這般如似夢遊的景象,最近愈來愈多了。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罪人…….”
…………
城內動靜極大,殷聽雪和東宮若疏都被驚到了,火焰燒在天邊,又似近在眼前。
殷聽雪很是緊張,擔憂起陳易的安危來,待動靜逐漸平息,她掐指算卦,發現陳易大概沒什麽大礙,便終於鬆了口氣。
過往她也不是沒擔心過,放到剛剛出閣的時候,她便擔心過,那時怎麽說呢,心有所憂,但又不真心實意,更似為人妾室的修禊,知他是自己夫君,到底是要關心下罷了,旋即想到他迫自己為妾,憂完後又會心境空落,像是早春天穹上說陰就陰的雲霧,忽然想自己為他擔憂,誰又會為自己憂傷呢……
如今倒不一樣了,殷聽雪早就發現,自己是真心實意地擔心他了,怕他出事,有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這些心境的細微區別,小狐狸從來分得很清。
額上一片槐葉飄落,觸景生思,掀起點點漣漪,殷聽雪笑了笑,自顧自地為自己慶幸起來,他們到底是不一樣了,是對良人了……
話說回來,雖然現在他最喜歡自己,但樹大招風,還是要他第二喜歡才好。
正這樣想時,耳畔邊響起些許腳步聲,回頭就見東宮姑娘起身而去,殷聽雪倒不著急,安安靜靜端坐。
不一會,渾身是血的陳易推門而入。
迎麵而來是東宮姑娘擔憂的麵色,陳易擺了擺手道:“小傷而已。”
說罷,他側過眸見殷聽雪坐在那邊,眯了眯眼睛,一點思緒一晃而過……這小狐狸,跟她鬧完別扭之後,她就又覺得高枕無憂了。
殷聽雪趕忙起身迎過來。
她小聲問道:“你怎麽了嗎?”
陳易暗暗冷笑,慢慢道:“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殷聽雪把手揣在了一塊,一時沒說話。
陳易轉頭向東宮若疏道:“東宮姑娘,趕緊收拾下東西,我們準備要走了。”
東宮若疏聽到就做,她幹事從來都很利落。
殷聽雪縮了縮脖頸,猶豫了好一會,回去也不是,還站這也不是,更不好意思開口問話,略有有點尷尬難堪。
陳易卻很直接,挑眉道:“你不關心我?”
“關心啊,怎麽不關心?”
“勢利。”
“沒有勢利,我很擔心你的,隻是算卦算到你沒事,又聽到你進來。”
“這麽說我還冤枉你咯?”
“……也不是很冤枉,”殷聽雪比出一根手指道:“一點點冤枉。”
“堂下何人,還敢狀告本官?”陳易故作凶狠道。
“你老婆啊。”
這話說得真摯,陳易忽地沒了聲,餘下的話都被賭回去了,她太明白怎麽對付他了。
殷聽雪嘴角微勾,趕忙捂嘴。
陳易受不了被她笑,瞪了她一眼。
殷聽雪卻止都止不住,這時,東宮若疏從房間裏轉了出來,大聲道:“我找到個東西。”
說完,東宮姑娘便跨門走出,懷裏揣著個青瓷瓶,迎麵遞了過去。
“剛巧發現了這個,娘娘跟我說,你要是受傷,就要及時給你去送藥敷藥。”東宮若疏塞到陳易的手裏,語氣耿直。
陳易略有訝異,伺機瞥了殷聽雪一眼。
還是胸大的好啊,會疼人。
殷聽雪一下笑不出來了。
東宮若疏見陳易接過瓷瓶,正躍躍欲試呢,遊走江湖,怎少的了敷藥治傷、火烙止血,她還沒給別人敷過藥,不由十分好奇。
見她一副就想動手的模樣,陳易可不敢讓她嚐試,誰知這笨姑娘搞出什麽來。
他趕緊打發道:“回去收拾好,這身傷我還要用。”
東宮若疏隻好失望離去。
待人走遠,陳易便見殷聽雪站住不動,“有什麽快說,我趕著要走。”
他其實蠻有餘裕,偏要這麽說,好讓殷聽雪沒有斟酌的時間。
殷聽雪遲疑了好一會,見四下無人,她小聲道:“你對她沒意思吧…不要刻意激我……”
“又不是不喜歡你,心急什麽?”陳易反嗤笑道:“喜歡你之餘,我就不能疼愛胸大的?”
殷聽雪癟下眉頭問:“我這樣…你就不疼愛嗎?”
“我疼愛胸大的。”陳易滿臉寫著無賴。
殷聽雪一下不說話了,說多錯多,就要被他抓住話頭欺負。
陳易見她低著頭,隻輕輕搖頭,不急著說安慰的話,隨後道:“你也趕緊收拾,晚點我們就要上船,直接走。”
………..
蕃台衙門往常相比於都指揮衙門的熱鬧,一直都要清靜許多,今日卻截然相反,都指揮衙門極其清靜,蕃台衙門卻燈火徹夜不眠,官吏來來往往。
蕃台衙門今夜比外頭花燈節還熱鬧。
大廳上燈火通明,,二十幾方條案上的文書堆得比人還高,主簿等文書官筆耕不停,到處都是墨水的氣味,布政使寇俊站在中間,指揮督促著各處官吏修改文書。
“往年漕糧護運不力,是臬司衙門經的手,還有牢犯逃獄每年寫多十三四人,不然對不上號。”
“去年調度剿匪用的馬料,每石多加三錢銀子。”
“地方團練的缺額,臬司衙門的,簽上韓修的名,對了,要班役的空餉也歸那邊去。”
寇俊大聲發號施令,要連夜改掉藩台衙門堆積如山的賬冊,眾人已從宵禁勞累到了三更,仍舊沒有停息的跡象。
有一書吏快步走來,顫著聲音道:“韓修身上不夠栽啊!”
“不夠栽?那勻點給蘇鴻濤!”
寇俊望了眼刀筆吏大喊:
“趕緊的!劃清界限都磨磨蹭蹭,怎麽做官?!”
待到五更梆子響時,衙門內的文書終於改了大半,寇俊正捏著韓修的私印往冊上摁,印上獅子缺了條腿,他抓起朱砂補了兩筆,再一檢查文書,忽然把它砸向書吏,
“蠢材,韓修是主謀,是主謀!是他謀奪了漕糧!不要把他寫得一無所知,我親眼看見他勾結白蓮教!”
“你趕緊去改,明天他就死了!”
書吏趕忙去改,寇俊冷哼一聲,捋了捋袖子,望著如山堆起的文書緩緩減少,終於鬆了口氣。
那些年來攀附林黨做官,到了這一省大員,自己根底不行,也算是做到頭了,故此變本加厲地斂財,起初還好,以為豐年就能補上窟窿,隻是一不小心,窟窿越補越大,到了蕃台衙門完全承擔不了的地步。
待哪日巡察一來,把他寇俊片成三千片,也補不上這多年窟窿,所幸的是,白蓮教亂到來,巡察暫停,而且韓修垮台,讓他多了一條生路。
他也知道自己不幹淨,但他不幹淨慣了,朝野都知道他不幹淨。隻要這湖廣有人比他更不幹淨,隻要這人還極負盛名,就足以平穩落地。
到頭來朝廷審完發現,哎!寇德昭,清官啊!
門外忽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接著聽門房通報一句:“大人、大人、喜鵲閣座主請見!”
寇俊起身道:“別急,別急,先拖住他!讓他在迎客廳等,我馬上過去。”
那門房不知聽到沒有,直接就走入大廳,麵色急切。
“你這是做什麽?”
門房手腳輕顫道:“大人,那座主叫我遞個消息,說…蘇鴻濤死了。”
寇俊下意識欣喜道:“這麽巧,我剛把事栽到他頭上了。”
說罷他就推開門房,大步走向迎客廳。
剛剛轉過屋簷,寇俊便見一挺拔佩刀的身影,他當即認出那是魏無缺,快步相迎,正欲開口,卻突地亡魂大冒。
韓修的麵孔隨著魏無缺的身後出現。
寇俊僵硬地立在原地,身側忽地多出幾道身影,猛地把他往地上一按。
他這時終於反應過來,大聲道:“我有要事稟告、我有要事稟告!蘇鴻濤、蘇鴻濤勾結了白蓮教!蘇鴻濤勾結了白蓮教!”
“帶下去吧。”魏無缺隻一揮手。
寇俊肥胖的身軀被人生拉硬扯,魏無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眼中,他一時想不明白,蘇鴻濤勾結白蓮教明明這麽大的機密,捉拿他做什麽…….
…………..
天還未亮,便見樓船推開碧波,自武昌離港,順江而下,朝江西而去。
昨夜城內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儲意遠受了傷,徹夜藏匿在明暗神教先前留下的據點中,來不及去聯係其他白蓮教人,便被陳易護送上了船,他灰頭土臉,很是狼狽,身邊唯有幾名親信,將近三千的白蓮教人被迫滯留武昌,而湖廣其餘各處的白蓮教人也將徹底孤立無援。
樓船是緊急開拔,儲意遠不知陳易在此出了多少力氣,許是渾身鮮血未幹,便孤身闖營劫軍符,九死一生,拚死力戰而出,他隻知大恩無以回報,待回到總壇,必為陳千戶揀選幾位貌美動人的女教眾。
陳千戶義薄雲天,冒死相救,不能虧待。
儲意遠縮在下層的船艙裏,四周遍布青苔藻蘚,半隻腳連著鞋泡在水裏,心底盤算起抵達江西後的打算。
上層船艙裏,陳易慢悠悠趴到了床榻上,那邊殷聽雪捧來熱水,繞過了屏風。
揭開淩亂的衣衫,大大小小的傷口便露了出來,肌膚皸裂,結一層層血痂,殷聽雪初看時心驚膽戰,看了好一會後,就習以為常起來。
熱氣蒸騰,周遭泛起陣陣暖洋洋,陳易呼出一口白氣,氣團打著旋飄開幾尺遠,凝成艙壁上一層水珠。
背上雖肺腑的泛來痛感,陳易神色平靜,殺蘇鴻濤雖不至於有性命之虞,但受傷也在所難免,而且這些傷口也為他加深了儲意遠的信任。
“好多傷啊,跟溝壑一樣。”
殷聽雪湊近過來,卷著毛巾沾水擦了上去,便聽到陳易呼吸加重,
“疼嗎?”
陳易沒有回話。
看來是疼的。
殷聽雪慢慢擦拭過後,陳易虛眸起眼,輕聲道:“以前都沒讓你這樣伺候過。”
他說的是京城裏的時候,殷聽雪回想了下,好像確實如此,陳易那時也常常遍體鱗傷,但從未讓為妾的殷聽雪碰過,她那時也樂得清閑,巴不得他傷重些,沒力氣欺負她呢。
心念至此,殷聽雪柔聲道:“以前我怕嘛……”
陳易付之一笑,明白她的意思,那時她很怕他,二人的心也不親近,極為別扭,陳易對此態度隨意,常言說強扭的瓜不甜,他不覺,隻道各有各的甜味,有時見她蜷縮著沉沉入睡,悄悄撫摸她的臉頰,莫名其妙地會心有所歎。
那個從前殘殺了自己的仇人,神教的清靜聖女,便這樣無力承歡麽?
“嘶……”
陳易感覺到身後殷聽雪用了下力,想起她能聽到自己心裏的話。
她雖不說話,可我之蜜糖,彼之砒霜,那段時日,對小狐狸來說,是苦澀又不安的日子,陳易搖頭失笑,其實如今的日子也還算不錯,夫唱婦隨。
話雖如此,方才她弄疼了自己,倒真是膽子肥了,陳易道:“你悠著點,一點不會伺候人。”
殷聽雪輕皺眉頭,小聲爭辯道:“我很小心了。”說完,她沒來由又問:“難道胸大的就會伺候人麽?”
她罕有地計較起來,陳易下意識又想到祝莪,便刺道:“不然呢,我幹嘛疼愛胸大的?”
“.我這種你就不疼愛了嗎?”
她這模樣,陳易覺得好笑,尋機刁難一下她,她每一回都很叫人喜歡,雖百依百順,又不是完全順從。
陳易故作模棱兩可道:“不疼愛胸小的。”
“…好吧。”
出乎意料的,殷聽雪沒有繼續爭辯,反而隻是有點委屈應了下來,也是,她慣來會逆來順受,就是個小受氣包。
陳易闔上眼睛,她指尖溫柔,樓船微晃,慢慢有了困意。
待他的鼻尖響起細微的鼾聲。
殷聽雪走開兩步,想了想後轉身出門,朝東宮若疏的房間去了。
隨後,笨姑娘躡手躡腳地躥入到二人的房間裏,娘娘的交代在前,她終於得償所願了。
殷聽雪負手而立,廊道裏慢慢等待。
“殷聽雪你回來!”
門內驚起喊聲,
“疼啊、疼啊!疼愛你行了吧。”
殷聽雪搖了搖頭,小聲道:“不行,你疼愛胸大的。”
待好一會後,殷聽雪轉進門前,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銀台寺的女兒,竟然能品嚐到溫馨的滋味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