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囿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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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囿於心

    王朝更疊, 彈指歲月。

    距離雲合揮兵南下,直指星啓邊陲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裏, 雲荒大陸上的王朝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雲合七皇子戰死三途關為結局,原本劍拔弩張的兩大王朝偃旗息鼓, 竟又重新歸於平靜,雲合王朝對這次出兵絕口不提,更襯得這一戰像一場荒唐的鬧劇。

    三途關內有風波莊,是來往客商的歇腳之地。

    大戰剛過, 大商隊還在觀望, 停下了運送任務, 風波莊內稍顯冷清。

    臨近傍晚下了雨,越下越大,過路人不得不暫停趕路, 到風波莊內歇腳, 不滿一刻鐘,風波莊內的十張桌子就都坐滿了。

    瓢潑大雨下個不停, 屋簷下的水珠連成一線,雨滴敲擊瓦片發出一陣陣脆響, 同莊內嘈雜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

    戴著鬥笠的三五人冒雨跑過來, 為首之人清瘦, 鬥笠上蒙著紗布,被雨淋濕了大半的紗布失去了遮擋作用,隱隱透出男人的麵容輪廓。

    顧半緣擡頭瞧了一眼, 視線定在那人的腰間, 衣著普通,佩的玉極好, 是上乘貨色。

    “沒有位子了,各位要不拚個桌?”

    環視四周,隻有靠近牆角的桌子還有空位。

    隔著紗簾,顧半緣和那人對上視線。

    掌櫃過來詢問,顧半緣點點頭,隨後那幾個人便坐了過來。

    風波莊內歇腳的都是過路人,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店內一時間安靜下來,隻有雨聲仍在持續。

    其中一人摘下鬥笠,橫眉一掃,他長了一張粗獷的臉,看起來頗具煞氣。

    周圍幾張桌上的客人頓時駭住,縮著脖子轉了頭,不敢再瞧。

    顧半緣挑了挑眉,將茶壺推過去:“北地風雨大,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

    除了為首之人外,其他人都沒有坐下,顧半緣估摸著,這些人大概都是隨從。

    茶壺被其中一個侍從接住,詢問地看向為首之人。

    待那位瘦弱的青年點點頭,他才倒上茶水。

    不是好茶,泡的時間長了,還釅了,苦得很,青年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隻捧著在手裏。

    “閣下從何處來?”

    “同你們不是一路人。”

    “哦?”

    青年把玩著茶杯,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閣下認為我們是哪一路的人?”

    “北地,雲合。”顧半緣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提醒道,“三途關戰役剛過,諸位此番行事還是太過招搖了,此地不比萬域京,若是不想再死一次,就把腰間的東西收一收。”

    話音剛落,幾柄長刀就架到了顧半緣的脖子上。

    行走江湖的人大大咧咧,不拘小節,風波莊內常有人動手,因而掌櫃並不震驚,反而是其他客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偷摸著打量這邊的情況。

    “一擊殺不死人,那就不要出手。”顧半緣渾不在意麵前的刀,鎮定自若地喝了口茶,“早已經被識破的計劃,又有什麽施行的必要,正如三途關那一戰,兩朝合意,死的不過是安撫人心的棋子。”

    “放肆!”

    “住手,將刀收起來。”

    青年放下茶杯,掀開鬥笠,露出來的臉上橫亙著刀傷,還未完全愈合,從眼角到耳根的一道,比手掌都長。

    “閣下知道我是誰。”

    顧半緣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字——七。

    這麵上帶著刀傷的青年,赫然是“死”在三途關一戰中的雲合七皇子,雲洺。

    雲洺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人,他的穿著毫不起眼,長得也平平無奇,五官拚在一起毫無記憶點,透著一股古怪的僵硬感。

    他在記憶中搜尋了一番,沒找到對得上的名字。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顧半緣喝了口茶:“萍水相逢罷了,不必互通名姓。”

    侍衛們又要動刀,被雲洺一個眼神製止了。

    “閣下對我頗為了解,想來日前當有交集,今日有緣相遇,閣下不願透露姓名也無妨,可否告知你為何要……幫我?”

    盡管他不願意承認,但這人點明他的身份,的確是在悄無聲息地提醒他。

    三途關一役後,雲洺看透了很多事,因而在接收到莫名其妙的善意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

    “幫的不是你,不必在意。”顧半緣苦笑一聲,“我隻是想做一些事,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和九霄觀先輩們的選擇不同,他要做的事情違背了師門所授。

    在一星天醒過來後,顧半緣就悄悄啓程了,花折枝的回溯記憶讓他看到了九霄觀氣運凋零的原因,在震驚的同時,他又心懷愧疚,無法麵對攬星河和相知槐,無法麵對被逼死的無塵。

    一方麵,他想要堅持九霄觀所持的正義,另一方麵,他又為攬星河和相知槐謀不平。

    因為他的師門,讓他的朋友分別百十載,天各一方,他實在無顏再見朋友們。

    一直以來,顧半緣都想要為九霄觀報仇,他想找上黃泉,將滅九霄觀的仇人一一殺死,可事到如今,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九霄觀咎由自取。

    顧半緣接受不了。

    他身上背負著九霄觀幾代的氣運,那麽多人為他鋪路,顧半緣沒辦法輕易地否定先輩。

    承蒙蔭庇之人,怎能轉頭詆毀先人。

    進退維穀,顧半緣拿不定主意,隻能先離開一星天。

    “比如救一個無辜之人。”舌尖上的茶水苦味蔓延開來,顧半緣的笑都染上了苦澀,“你認為我幫了你,但實際上,我也不過是在幫自己罷了。”

    他想要走出來,走出愧疚與迷茫的深淵,必須要找到堅定的道心。

    換言之,從前的他為九霄觀而活,如今,他需要換一個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他要找到他能夠堅定不移貫徹的道。

    找不到的話,他這一生就止於此了。

    雲洺從他身上讀出了一種淒然,不由得感同身受起來:“既如此,那便祝閣下能度過這一關吧。”

    風雨交加,顧半緣趁著天還沒黑,離開了風波莊,向西而去。

    “殿下,就這樣放他離開嗎?”侍衛們握著刀,隻待他一聲令下,就要沖上去殺了這個可能洩露他們身份的人。

    雲洺收回視線,淡淡道:“他想苦海自渡,順手捎了我一程,我又何必恩將仇報,與他為敵。”

    “殿下,可是——”

    “好了。”

    雲洺揉了揉眉心,不能怪侍衛們擔心,他們一路走來,為了掩人耳目吃了不少苦頭。

    假死脫身的計劃不夠完善,消息傳出去了,但從萬域京派來的人一茬又一茬,甚至有暗夜鴉羽在查探他是否真的戰死了。

    思及此,雲洺不禁心中淒然,父王是鐵了心要置他於死地。

    順水推舟讓他出征,後又聯合君書徽,令他在三途關大敗……樁樁件件,無一不像祝青枝所言。

    虎毒尚不食子,他的父王怎麽狠得下心?!

    難道就因為他有開疆擴土的野心嗎?

    父王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遲早要從皇位上下來,他作為雲晟的兒子,接手這一切不是理所應當嗎?

    明明在麵對其他皇子的時候,雲晟鼓勵他們競爭王位,興致來了還會指點一下。

    為什麽到了他這裏,不過是輕易地試探一下,父王就恨不得置他於死地?

    雲洺想不清楚,他閉了閉眼,遮住眼底的痛苦。

    再睜開眼睛,他已經恢複了平靜:“他往西麵去,那是極樂山的方向。”

    極樂山上有四海萬佛宗,許多犯下大奸大惡之罪的人悔悟後都會過去,想要洗清身上的罪孽。

    那人身上雖然沒有深厚的血氣,但滿是迷茫的眼神和被困囿住的人一模一樣。

    他要求個解脫,必定會往四海萬佛宗去。

    雲洺擡手又添了點茶水,雙手攏著,汲取杯壁上的一點點熱氣。

    可惜了,那人想救他,他卻偏要往死路上走。

    他要回到萬域京,他要站在雲晟麵前,親口問一句為什麽。

    縱使是死,他也要個答案。

    風波莊的雨下到半夜,雲洺一行人戴上鬥笠,朝著夜幕中走去。

    風波莊外的山上,淡淡的金光隔絕了雨滴,攬星河和相知槐並肩站在一起,遙望著黑夜裏的一點燭火。

    “顧半緣真的會去那裏嗎?”

    他們從港九城離開,到了一星天,顧半緣已經不見蹤影了。盧明冶說他走了,隻言片語都沒留,還將曾經從機械城裏拿的鑄造武器都放下了。

    攬星河想也沒想,搖搖頭:“不知道,是無塵說他會去四海萬佛宗的。”

    他捏著相知槐的手腕,一顆一顆往手鐲裏放珍珠。

    相知槐滿心無奈,攬星河不知道把珍珠藏在哪裏,一顆一顆往外拿,已經捏著他的手腕幾個時候了,還沒裝完。

    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借著裝珍珠的借口,故意牽手。

    “九霄觀的事情對他沖擊很大,希望他別做什麽傻事。”相知槐嘆了口氣,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攬星河擡眸:“他受到的沖擊大,還是你受到的沖擊大?小珍珠長大了,什麽事情都能一個人扛,虧我還一直擔心你,可你從來都不會主動告訴我。”

    相知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撐起不動天的擔子,已經足夠令他慪氣了,這次又悄無聲息地知道了詠蝶島的舊事,要不是書墨說漏了嘴,他幾乎要被裝作若無其事的相知槐騙了過去。

    “你隻擔心顧半緣,為何不擔心一下我?”

    埋怨的話,偏偏用委屈的語氣說出來,聽得人半點火氣都沒有,隻剩下滿心的疼惜。

    相知槐連忙解釋道:“我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並不是有意想瞞你。”

    “又想騙我?”攬星河捏了捏他的手,說著說著語氣就冷了,“下次撒謊,記得別避開我的視線。”

    “……”

    相知槐噎住。

    攬星河從他的手指捋到掌心,氣得慌,照著他的手拍了一記:“說,為什麽要瞞著我?”

    相知槐唰的一下紅了臉。

    他剛去不動天的時候,由神明教導,有時候犯了錯,攬星河就會拿自踏雪打他手板。

    那能斬殺妖魔的神器被包裹上一層靈力,用作普通戒尺,見證了相知槐最窘迫的一段人生。

    怕是自踏雪也沒想到,他作為世間最厲害的武器,上斬妖魔鬼怪,下懲不平之事,竟然還會被用來打人掌心。

    不見血那種打法,忒憋屈。

    “說不說,不說打你屁股了。”

    “……”

    相知槐頭發都要炸開了,臉上熱得燙人:“我現在不是小孩子,你別用那種語氣對我說話。”

    雖說他以前的確被打過屁股……

    攬星河被逗笑了:“你當然不是小孩子,小孩子遇到事情會找爹娘,你隻會自己扛。”

    “……你又不是我爹。”相知槐咕噥了聲。

    “你說什麽?”

    “沒什麽。”相知槐抽出手,摸了摸鐲子,“我沒有告訴你,是沒想好要怎麽跟你說,我是,我……”

    他要怎麽說,說他對鮫人一族極為重要,可能是詠蝶島上結的果子嗎?

    聽完無塵的講述後,相知槐也不可避免的聯想到了這個可能。

    世人對鮫人的偏見不是單純的偏見,而是將鮫人視作玩物,壓根沒有將他們當成真正的人。

    如果他連鮫人都算不上,生於草木,那又怎樣才能配得上攬星河。

    愛意太滿,就會心懷忐忑,並非不相信這份愛的真實,隻是擔心自己是否值得擁有。

    相知槐越想越覺得自己不配,他帶給攬星河的全都是痛苦,一刀破天時,神魔大戰時,總是攬星河拚了命想要救他。

    他還沒想起和攬星河的初識,因而對這件事格外在意。

    “無論你是什麽樣子,都是我的無上珍寶。”攬星河抱住他,大手貼著後頸,緩慢地揉了揉。

    這個姿勢充滿掌控欲,但攬星河做起來格外溫柔,幾乎讓人忽略了從他的行為中透露出來的強勢。

    “就算你是隕星樹上結的果子,也沒關係。”

    相知槐心中動容,正想說什麽,臉上就被咬了一口。

    咬的很重,相知槐一下子懵了,瞪著茫然的眼,呆呆的。

    攬星河笑得像偷腥的貓,意有所指道:“我最喜歡吃果子了,槐槐答應過要把我最紅的果子給我,果真沒有騙我。”

    “……”

    相知槐緋色剛剛消退的臉,一下子又紅了起來:“我不是——”

    不是果子嗎?

    這件事似乎還沒有定論。

    攬星河仍嫌不夠,又咬了一口,在相知槐掙紮的時候,收緊手臂,將頭埋在他頸間,笑吟吟道:“槐槐,如果能名正言順地寵你愛你,我不介意你叫我‘爹爹’的。”

    相知槐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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