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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失為人的資格

    我曾經看見過那個男人的三張照片。

    第一張,可以說是他幼年時代的相片,想必是在十歲前後拍下的。隻見照片上的這個男孩子被眾多的女人簇擁著(看來,這些女人是他的姐姐、妹妹、抑或堂表姐、堂表妹),他站在庭院的水池畔,身穿粗條紋的裙褲,將腦袋向左傾斜了近三十度,臉上掛著煞是醜陋的笑容。醜陋?!殊不知即使感覺遲鈍的人(即對美和醜漠不關心的人)擺出一副冷淡而麻木的表情,不負責任地誇獎他是“一個怪可愛的孩子呐”,也不會讓人覺得這種誇獎純屬空穴來風。在那孩子的笑臉上並不是找不到那種人們通常所說的“可愛”的影子來。但倘若是一個哪怕才受過一點審美訓練的人,也會在一瞥之間立刻發出“哎呀,一個多討厭的孩子”之類的牢騷,甚至或許會用撣落毛蟲時那種手勢,一下子把照片扔在地上吧。

    說真的,不知為什麽,那孩子的笑臉越看越讓人覺得討厭、發悚。其實那本來就不是一張笑臉。這男孩一點兒也沒有笑。其證據是,他攥緊了兩隻拳頭站在那兒。人是不可能一邊攥緊拳頭一邊微笑的。唯有猴子才會那樣。那分明是猴子的笑臉。他隻不過是把醜陋的皺紋聚集在了臉上而已。照片上的他,一副奇妙的神情,顯得猥瑣,讓人惡心,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說“這是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哪個孩子做出這樣一種奇怪的表情。

    第二張照片上的他,臉部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讓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是一副學生的打扮。盡管很難斷定是高中時代還是大學時代,但他已出落為一個相當英俊的學生了。不過有一點讓人覺得有些蹊蹺,這張照片上的他竟沒有一點那種活生生的人的感覺。他穿著學生服,從胸前的口袋處露出白色的手絹,交叉著雙腿坐在藤椅上,並且還在笑著。然而,這一次的笑容,不再是那種皺巴巴的猴子的笑,而是變成了頗為巧妙的微笑,但不知為何,總與人的笑容大相徑庭,缺乏那種可以稱之為鮮血的凝重或是生命的澀滯之類的充實感。那笑容不像鳥,而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他就那麽笑著,恰似白紙一張,總之,讓人覺得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人工製品,既便把它斥之為“矯飾”斥之為“輕薄”,斥之為“女人氣”都嫌不夠,稱之為“喜好刀尺”就更不解氣了。仔細打量的話,也會從這個英俊的學生身上找到某種近似於怪誕的可怕東西。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怪異的英俊青年。

    第三張照片是最為古怪的,簡直讓人再也無法判定他的年齡。頭上像是已經有了些許白發。那是在某個肮髒無比的房間中的一隅(照片上清晰可見,那房間的牆壁上有三處已經剝落),他把雙手伸到小小的火盆烤火,隻是這一次他沒有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就那麽坐著,把雙手伸向火盆,儼然已經自然而然地死去了一般。這分明是一張彌漫著不祥氣氛的照片。但奇怪的還不止這一點。照片把他的臉拍得比較大,使我得以仔細端詳那張臉的結構。額頭長得很平庸,還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下頜。哎呀,這張臉豈止是毫無表情,甚至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它缺乏特征,比如說,一旦我看過照片後閉上雙眼,那張臉便即刻被我忘在九霄雲外。盡管我能回憶起那房間的牆壁以及小小的火盆等等,可對於那房間中主人公的印象,卻一下子雲消霧散,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是一張不可能成其為畫麵的臉,一張甚至不可能畫成漫畫的臉。於是,我又睜開眼看了看這張照片,哦,原來是這樣一張照片啊。我甚至沒有那種回想起了那張臉以後的愉悅感。如果采用一種極端的說法,即使我再次睜開了雙眼端詳那張照片也無法回憶起那張臉來,而隻能變得越發怏怏不樂、焦躁不安,最後索性把視線掉向一邊了事。

    即使是所謂的“死相”,也應該再多一些表情或是印象吧?或許把駑馬的腦袋硬安在人的身體之上,就會產生與此類似的感覺吧。總之,那照片無緣無故地讓人看了毛骨悚然,心生厭惡。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看見過像他那樣不可思議的臉。

    手記之一

    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

    對我來說,所謂人的生活是難以捉摸的。因為我出生在東北的鄉下,所以初次見到火車,還是長大了以後的事情。我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爬下,完全沒有察覺到天橋的架設乃是便於人們跨越鐵軌,相反認為,其複雜的結構,僅僅是為了把車站建成外國的遊樂場那樣又過癮又時髦的設施。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這麽想。沿著天橋上上下下,這在我看來,毋寧說是一種超凡脫俗的俏皮遊戲,甚至我認為,它是鐵路的種種服務中最善解人意的一種。爾後,當我發現它不過是為了方便乘客跨越鐵軌而架設的及其實用的階梯時,不由得大為掃興。

    另外,在孩提時代,我從小人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以為它的設計並非出自於實用性需要,而是緣於另一個更好玩的目的:即比起乘坐地麵上的車輛,倒是乘坐地下的車輛更顯得別出心裁,趣味橫生。

    從幼年時代起,我就體弱多病,常常臥床不起。我總是一邊躺著,一邊思忖到:這些床單、枕套、被套、全都是無聊的裝飾品。直到自己二十歲左右才恍然大悟,原來它們都不過是一些實用品罷了。於是,我對人類的節儉不禁感到黯然神傷。

    還有,我也不知道饑腸轆轆是何等滋味。這倒並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生長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貴人家。我絕不是在那樣一種愚蠢而淺薄的意義上這麽說的,隻是我真的對“饑腸轆轆”的感覺一無所知而已。或許我這樣說有點蹊蹺,但是即使我兩腹空空,也真的不會有所察覺。在上小學和中學時,一旦我從學校回到家裏,周圍的人就會七嘴八舌地問道:“哎呀,肚子也該餓了吧,我們都有過類似的體驗呐。放學回家那種饑餓感,可真要人命啦。吃點甜納豆怎麽樣?家裏還有蛋糕和麵包喲。”而我隻顧著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那種討好人的秉性,一邊囁嚅著“我餓了我餓了”一邊把十粒甜納豆一股腦兒塞進嘴巴裏。正因為如此,我對所謂的“饑餓感”是何等滋味,一點也不了解。

    當然,我也吃很多東西,但我不曾記得,有哪一次是因為饑餓才吃的。我吃那些看起來珍奇的東西,看起來奢華的東西。還有去別人家時,對於主人端上來的食物,我即使勉為其難也要咽下肚去。在孩提時代的我看來,最痛苦難捱的莫過於自己家吃飯的時候。

    在我鄉下的家中,就餐時,全家人一共有十個左右,大家各自排成兩列入座。作為最小的孩子,我當然是坐在最靠邊的席位上。用餐的房間有些昏暗,吃午飯時隻見十幾個人全都一聲不響的嚼著飯粒,那情形總讓我不寒而栗。再加上這是一個古板的舊式家族,所以,每頓端上飯桌的菜肴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不可能奢望出現什麽稀奇的山珍,抑或奢華的海味,以至我對用餐時刻充滿了恐懼。我坐在那幽暗房間的末席上,因寒冷而渾身顫抖。我把飯菜一點一點勉強塞進口中,不住地忖度著:“人為什麽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一本正經地板著麵孔吃飯,這似乎成了一種儀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規定的時間內聚集到一間陰暗的屋子裏,井然有序地並排坐著,不管你有沒有食欲,都得一聲不吭地咀嚼著,還一邊佝著身軀埋下頭來,就像是對著那蟄居於家中的神靈們祈禱一樣。”

    “不吃飯就會餓死”,這句話在我的耳朵聽來,無異於一種討厭的恐嚇。任這種迷信(即使到今天,我依舊覺得這是一種迷信)卻總是帶給我不安與恐懼。“人因為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才不得不幹活,才不得不吃飯”——在我看來,沒有比這句話更晦澀難懂,更帶有威嚇性的言辭了。

    總之,也就意味著,我對人類的營生仍然是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觀風馬牛不相及,這使我深感不安,並因為這種不安而每夜輾轉難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發狂。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說實話盡管我打幼小起,就常常被人們稱之為幸福的人,可是我自己卻總是陷入一種置身於地獄的心境中,反倒認為那些說我幸福的人比我快樂得多,我和他們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我甚至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大災難,即使將其中的任何一個交給別人來承受,也將會置他於死地。

    反正我是弄不明白的。別人苦惱的性質和程度,都是我捉摸不透的謎。實用性的苦惱,僅僅依靠吃飯就一筆勾銷的苦惱,或許這才是最為強烈的痛苦,是慘烈得足以使我所列舉的十大災難顯得無足輕重的阿鼻地獄。但我對此卻一無所知。盡管如此,他們卻能夠不思自殺,免於瘋狂,縱談政治,竟不絕望,不屈不撓,繼續與生活搏鬥。他們不是並不痛苦嗎?他們使自己成為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並虔信那一切理所當然,曾幾何時懷疑過自己呢?這樣一來,不是很輕鬆愜意嗎?然而,所謂的人並不全部如此,並引以滿足嗎?我確實弄不明白或許夜裏酣然入睡,早晨就會神清氣爽吧?他們在夜裏都夢見了什麽呢?他們一邊款款而行,一邊思考著什麽呢?是金錢嗎?絕不可能僅僅如此吧?盡管我曾聽說過“人是為了吃飯而活著的”,但卻從不曾聽說過“人是為了金錢而活著的”。不,或許不,就連這一點我也沒法開竅越想越困惑,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唯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的不安和恐懼牢牢攫住。我與別人無從交談,該說什麽,該怎麽說,我都不知道。

    在此,我想到了一個招數,那就是扮演滑稽的角色來逗笑。

    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盡管我對人類滿腹恐懼,但卻怎麽也沒法對人類死心。並且,我依靠逗笑這一根細線保持住了於人類的一絲聯係。表麵上我不斷地強裝出笑臉,可內心裏卻是對人類拚死拚活的服務,汗流浹背的服務。

    從孩提時代起,我就對家裏人每天思考些什麽,又是如何艱難地求生,不得而知。我隻是對其中的隔膜心懷恐懼,不堪忍受,以致於不得不采取了扮演滑稽角色來逗笑的方式。即是說,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說真話來討好賣乖的孩子。

    隻要看一看當時我與家人們一起拍的留影,就會發現:其他人都是一本正經的臉色,惟獨我一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歪著腦袋發笑。事實上,這也是我幼稚而可悲的一種逗笑方式。

    而且,無論家裏人對我說什麽,我都從不還嘴頂撞。他們寥寥數語的責備,在我看來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使我近乎瘋狂,哪裏還談得上以理相爭呢?我甚至認為,那些責備之辭乃是萬世不變的人間“真諦”,隻是自己沒有力量去實踐那種“真諦”罷了,所以才無法與人們共同相處。正因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爭也不能辯解。一旦別人說我壞話,我就覺得是自己誤解了別人的意思一樣,隻能默默地承受那種攻擊,可內向卻感到一種近乎狂亂的狂懼。

    不管是誰,如果遭到別人的譴責或是怒斥,都是不會感到愉快的。但我卻從人們動怒的麵孔中發現了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常他們總是隱藏起這種動物本性,可一旦遇到某個時機,他們就會像那些溫文爾雅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驀然甩動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暴露出人的這種本性。見此情景,我總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一旦想到,這種本性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資格之一,便隻能對自身感到由衷的絕望了。

    我一直對人類畏葸不已,並因這種畏葸而戰栗,對作為人類一員的自我的言行也沒有自信,因此隻好將獨自一人的懊惱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裏,將精神上的憂鬱和過敏密閉起來,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外表,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徹底變成了一個滑稽逗笑的畸形人。

    無論如何都行,隻要能讓他們發笑。這樣一來,即使我處於他們所說的那種“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吧。總而言之,不能有礙他們的視線。我是“無”,是“風”,是“空”。諸如此類的想法日積月累,有增無減,我隻能用滑稽的表演來逗家人們發笑,甚至在比家人更費解更可怕的男傭和女傭麵前,也拚命地提供滑稽小醜的逗樂服務。

    夏天,我居然在浴衣外麵套上一件鮮紅的毛衣,沿著走廊走來走去,惹得家裏人捧腹大笑,甚至連不苟言笑的兄長也忍俊不禁:

    “喂,阿葉,那種穿著不合時宜喲!”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無限的愛憐。是啊,無論怎麽說,我都不是那種不知冷暖,以致於會在大熱天裏裹著毛衣四處竄動的怪人呐。其實,我是把姐姐的綁腿纏在了兩隻手臂上,讓它們從浴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的眼裏看來,我身上像是穿了一件毛衣似的。

    我的父親在東京有不少公務,所以,他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一棟別墅,一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裏度過的。回到家裏時,總是給家中的人,甚至包括親戚老表們,都帶回很多的禮物。這儼然是父親的一大嗜好。某一次,在上京前夕,父親把孩子們召集到客廳裏,笑著一一問每個小孩,下次他回來時,帶什麽禮物才好,並且把孩子們的答複一一寫在了記事本上。父親對孩子們如此親熱,還是很罕有的事情。

    “葉藏呢?”

    被父親一問,我頓時語塞了。

    一旦別人問起自己想要什麽,那一刹那反倒什麽都不想要了。怎麽樣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麽讓我快樂的東西——這種想法陡然掠過我的腦海。同時,隻要是別人贈與我的東西,無論它多麽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絕的。對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而對喜歡的事呢,也是一樣,如同戰戰兢兢地行竊一般,我隻是咀嚼到一種苦澀的滋味,因難以明狀的恐懼感而痛苦掙紮。總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歡與厭惡其間擇取其一。在我看來,多年以後,正是這種性格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造成了我自己所謂的那種“充滿恥辱的生涯”。

    見我一聲不吭,扭扭捏捏的,父親的臉上泛起了不快的神色,說道:

    “還是要書嗎?淺草的商店街裏,有一種獅子賣,就是正月裏跳的獅子舞的那一種呐。論大小嘛,正適合小孩子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媽?”

    一旦別人問起我“你不想要嗎”,我已是黔驢技窮了,再也不可能做出逗人發笑或是別的什麽回答了。逗笑的滑稽演員至此已是徒有虛名了。

    “還是書好吧。”長兄一副認真的表情說道。

    “是嗎?”父親一臉掃興的神色,甚至沒有記下來就“啪”的一聲關上了記事本。

    這是多麽慘痛的失敗啊!我居然惹惱了父親。父親的報複必定是很可怕的。眼下如果不想想辦法,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嗎?那天夜裏,我躺在被窩裏一邊打著冷顫,一邊思忖著,然後躡手躡腳地站起身走向客廳。我來到父親剛才放記事本的桌子旁邊,打開抽屜取出記事本,啪啦啪啦地翻開,找到記錄著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下“獅子舞”後才折回去睡了。對於那獅子舞中的獅子,我提不起一星半點的欲望,毋寧說倒是書還強一點。但我察覺到,父親有意送給我那種獅子,為了迎合父親的意誌,重討父親的歡心,我才膽敢深夜冒險,悄悄溜進了客廳。

    果然,我的這種非同尋常的手段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親從東京歸來了。我在小孩的房間裏聽到父親大聲地對母親說道:

    “在商店的玩具鋪裏,我打開記事本一看,嗨,上麵竟然寫著"獅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跡呢。那又是誰寫的呢?我想來想去,總算是猜了出來。原來是葉藏那個孩子的惡作劇哩。這小子呀,當我問他的時候,他隻是一個勁兒地嗤嗤笑著,默不做聲,可事後卻想要那獅子想得不得了。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呐。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自個兒卻一板一眼地寫了上去。如果真是那麽想要的話,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嗎?所以呀,我在玩具鋪裏忍不住笑了。快把葉藏給我叫來吧。”

    我把男女傭人召集到房間裏,讓其中的一個男傭胡亂地敲打著鋼琴的琴鍵(盡管這是偏僻的鄉下,可在這個家裏卻幾乎配備了所有的家什)。我則伴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們觀賞,逗得眾人捧腹大笑。二哥則點上鎂光燈,拍攝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衝洗出來一看,從我圍腰布的合縫處(那圍腰布不過是一塊印花布的包袱皮罷了),竟露出一個小雀雀。頓時這又引來了滿堂的哄笑。或許這也可以稱之為以外的成功吧。

    每個月我都定購不下十種新出版的少年雜誌,此外,還從東京郵購了各種書籍,默默地閱讀。所以,對麥恰拉克恰拉博士呀,納蒙賈博士呀,我都頗為熟悉。並且對鬼怪故事、評書相聲、江戶笑話之類的東西,也相當精通。因此,我能夠常常一本正經地說一些滑稽的笑話,令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嗚呼,學校!

    在學校裏我也開始受到了眾人的尊敬。“受人尊敬”,這種念頭本身也讓我畏葸不已。我對受人尊敬這一狀態進行了如下定義:近於完美無缺地蒙騙別人,爾後又被某個全智全能之人識破真相,最終原形畢露,被迫當眾出醜,以致於比死亡更難堪更困窘。即使依靠欺騙贏得了別人的尊敬,無疑也有某個人熟諳其中的真相。不久,那個人必定會告知其他的人。當人們發覺自己上當受騙後,那種憤怒和報複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發豎立。

    我在學校裏受到眾人的擁戴,與其說是因為出生於富貴人家,不如說是得益於那種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休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曾經臥床休息過一學年。盡管如此,我還是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車到學校,接受了學年末的考試,殊不知比班上所有的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我也毫不用功,縱然去上學,也隻是在上課的時間裏一直畫漫畫,等到下課休息時,再把它們展示給班上的同學看,說明給他們聽,惹得他們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課時,我盡寫一些滑稽故事,即使受到老師的提醒,也照寫不誤。因為我知道,其實老師正悄悄地以閱讀我的滑稽故事為樂呢。有一天,我按照慣例,用特別淒涼的筆調描寫了自己某一次丟人現眼的經曆。那是我跟隨母親去東京的途中,我把火車車廂裏通道上的痰盂當成了尿壺,把尿撒在了裏麵(事實上,在去東京時,我並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醜,而是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無知故意這麽做到)。我深信,這樣的寫法肯定能逗得老師發笑。所以就輕手輕腳地跟蹤在走向教員休息室的老師背後。隻見老師一出教室,就從班上同學的作文中挑出我的作文,一邊走過走廊,一邊開始讀了起來。他“嗤嗤”地偷偷笑著,不久便走進了教員休息室。或許是已經讀完了吧,隻見他滿臉通紅大聲笑著,勸其他老師也立即瀏覽一遍。見此情形,我不由得心滿意足。

    淘氣鬼的惡作劇。

    我成功地讓別人把這視為“僅僅是一個淘氣鬼的惡作劇罷了”。我成功地從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離了出來。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這一項要麽是七分,要麽是六分,這也成了家裏人的笑料之一。

    事實上,我與那種淘氣鬼的惡作劇本質上是恰恰相悖的。那時,我被男女傭人教唆著做出了可悲的醜事。事到如今我認為,對年幼者幹出那種事情,無疑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醜惡最卑劣的行徑。但我還是忍受了這一切,並萌生了一種感覺,仿佛由此而發現了人類的另一種特質似的。我隻能軟弱地苦笑。如果我有那種訴說真相的習慣,那麽,或許我就能夠毫不膽怯地向父母控訴他們的罪行吧,可是,我卻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一點也不指望那種“訴諸於人”的手段。無論是訴諸父親還是母親,也不管訴諸警察,或是政府,最終難道不是照樣被那些深諳世故之人強詞奪理擊敗了嗎?

    不公平現象是必然存在的。這一點是明擺著的事實。本來訴諸於人就是徒勞無益的。所以我依舊對真實的事情一言不發,默默忍耐著除了繼續扮演滑稽逗笑角色之外已經別無選擇。

    或許有人會嘲笑道:“什麽,難道不是對人類的不信任嗎?嘿,你幾時當上了基督教徒?”事實上在我看來,對人類的不信任,並不一定與宗教之路直接相通。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難道人們不都是在相互懷疑之中,將耶和華和別的一切拋在腦後,若無其事地活著的嗎?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所屬的那個政黨的一位名流來到我們鎮上演說,男傭人帶著我去劇場聽講。聽眾密密匝匝地擠在那裏,我看見了鎮上所有與父親關係密切的人的麵孔。這使我興奮不已。演講結束後,聽眾們三五成群地沿著雪夜的道路踏上了歸途。信口開河地議論著演講會的不是,其中還摻雜著一個和父親過從甚密的人的聲音。那些所謂的“同誌們”用近乎憤怒的聲調大肆品頭論足,說什麽我父親的開場白拙劣無比,那位名人的演講讓人雲裏霧裏,不得要領等等。更可氣的是,那幫人居然順道拐入我家,走進了客廳,臉上一副由衷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會真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當母親向男傭們問起今晚的演講會如何時,他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說,“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這些男傭們剛才還在回家的途中歎息說:“沒有比演講會更無聊的了。”

    而這僅僅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騙,卻又令人驚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甚至於就好像沒有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這種不加掩飾從而顯得清冽、豁達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過,我對相互欺騙這類事情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就連我自己也是一樣,依靠扮演滑稽角色來整天欺騙人們。對於那種教科書式的正義呀、道德之類的東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倒是那些彼此欺騙,卻清冽而開朗地生存著,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開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費解的。人們最終也沒有教給我其中的妙諦。或許明白了那些妙諦我就不再那麽畏懼人類,也不必拚命提供逗笑服務了吧。或許也就犯不著再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從而體驗那種每個夜晚的地獄所帶來的痛楚了吧。總之,我沒有向任何人控訴那些男女傭人犯下的可恨罪愆,並不是出於我對人類的不信任,當然更不是基督教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關閉了信譽的外殼之緣故。因為就連父母也不時向我展示出他們令人費解的部分。

    然而,眾多的女性卻依靠本能,嗅出了我無法訴諸於任何人的那種孤獨氣息,以致於多年以後,這成了我被女人們乘虛而入的種種誘因之一。

    既是說,在女人眼裏,我是一個能保守戀愛秘密的男人。

    手記之二

    在海岸邊被海水侵蝕而形成的汀線附近,並排屹立著二十多棵雄偉粗大的山櫻樹。這些樹皮呈黑色的山櫻樹,每到新學年伊始,便與濃豔的褐色嫩葉一起,在藍色大海的映襯下,綻放出格外絢麗的花朵。不久,待落英繽紛的時節,無數的花瓣便會紛紛落入大海,在海麵上隨波漂蕩,然後又被波濤衝回到海岸邊。東北地區的某所中學,正是在這長著櫻樹的沙灘上就勢建起了學校的校園。盡管我並沒有好好用功備考,卻也總算順利地考進了這所中學。無論是這所中學校帽上的徽章,還是校服上的紐扣,都綴著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那所中學附近。也正因為這個,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麵對大海和開滿櫻花的中學。我被父親寄養在那個親戚家裏,因為離學校很近,所以我總是在聽到學校敲響朝會的鍾聲之後,才飛快地奔向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卻依靠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日益受到了同學們的歡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走他鄉,但在我眼裏,陌生的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是一個更讓我心曠神怡的環境。這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已把逗笑的本領掌握得天衣無縫,以致於在欺騙他人時顯得更加輕鬆自若的緣故。當然,做這樣的解釋又何嚐不可,但是,更為致命的原因分明還在於另一點:麵對親人還是麵對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身在他鄉,其間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難度上的差異。而且這種難度差異無論對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對於神靈之子耶穌而言——不也同樣存在嗎?在演員看來,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於故鄉的劇場。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間,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在那裏一直進行了表演,並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油子,來到他鄉進行表演,必然是萬無一失。

    我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扭動著,而我的演技卻是在日漸長進。我常常在教室裏逗得同班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不得不一邊在嘴上感歎著“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該是個多好的集體啊”,一邊卻用手掩麵而笑。我甚至還能夠輕而易舉地讓那些慣於發出雷鳴般厲聲的駐校軍官也噗哧大笑。

    當我正要開始為自己徹底掩蓋了本人的真實麵目而暗自慶幸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被別人戳了背脊骨。那個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體最為羸弱、臉孔又青又腫的家夥。他身上的衣服讓人覺得像是父兄留給他的破爛貨,過於長大的衣袖恍若聖德太子的衣袖。他的功課更是一塌糊塗,在軍事訓練和體操課時,總像一個在旁邊見習的白癡似的,就連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提防他。

    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隻記得名字叫竹一),就是那個竹一,照舊在一旁見習,而我們卻被老師吩咐做單杠練習。我故意盡可能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哎——”地大叫一聲,朝著單杠飛身一躍,就像是跳遠那樣向前猛撲過去,結果是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這純屬是一次事先預謀好的失敗。果然成了眾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一邊苦笑著,一邊爬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砂粒。這時,那個竹一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旁邊,捅了捅我的後背,低聲咕噥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陣震驚,做夢也沒有想到,竹一竟然識破了我故意失敗的真相。我仿佛看見世界在哪一刹那間被地獄之火挾裹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我“哇”地大叫著,使出全身的力量來遏製住近乎瘋狂的心緒。

    那以後,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盡管我表麵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滑稽角色來博得眾人發笑,但有時候卻也情不自禁地發出重重的歎息。無論我幹什麽,都肯定會被那個竹一徹底識破真相,並且他還會很快向每個人透露這一秘密——一想到這兒,我的額頭上就會直冒汗珠,像是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審視著四周。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竹一,以免他隨口泄漏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糾纏著他不放的時候,為了讓他覺得我的滑稽行為並不是所謂的“故意之舉”,而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我真可謂殫思竭慮,傾注了所有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順利的話,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密友。倘若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話,那我便隻能盼望他的死亡。但我卻怎麽也無法萌生殺死他的念頭。在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我曾經無數次祈望過自己被殺死,卻從來也沒有動過殺死別人的念頭。這是因為我覺得,那樣做隻會給可怕的對手帶來幸福的緣故。(WWDX)

    為了使他馴服就範,我首先在臉上堆滿偽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將腦袋向左傾斜三十度左右,輕輕地摟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聲嗲氣的肉麻腔調,三番五次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去玩,但他卻總是一副發呆的眼神,悶聲不響。不過,在一個放學之後的傍晚(我記得是在初夏時節),天上陡然下起了暴雨,學生們都為如何回家大傷腦筋。因為我的親戚家離學校很近,所以我正要無所畏懼地往外衝,這時,我看見了竹一。他正滿臉頹喪地站在門口木屐箱的後麵。“走吧,我把傘借給你。”我說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起在驟雨飛跑起來。到家以後,我請嬸嬸替我們倆烘幹濕衣服,在此期間我把竹一領到自己二樓的房間裏。

    我的這個親戚家是三口之家,有一個年過五十的嬸嬸,一個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表姐(她曾經出嫁過一次,後來又回到娘家來了。我也學著這個家裏其他人的樣子,叫她“阿姐”),和一個最近才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個頭很小,長著一張圓臉。樓下的店鋪裏,隻陳列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主要收入似乎來源於過世的主人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可疼呢。”竹一就那麽一直站著說話。

    “可能是雨水灌進耳朵才發疼的吧。”

    我一看,隻見他的兩隻耳朵都害了嚴重的耳漏病,眼看著濃水就要流出耳朵外麵了。

    “這怎麽行呢?很疼吧?”我有些誇張地露出驚詫的神色,“大雨中把你拽出來,害你落得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你。”

    我用那種近於女人腔的“溫柔”語調向他道歉,然後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體貼入微地給他清理耳朵。就連竹一好像也沒有察覺到這是一種偽善的詭計。

    “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竹一頭枕著我的膝蓋,說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話。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的這句話就像是惡魔的預言一樣,其可怕程度是竹一也沒有意識到的。什麽“迷戀”、“被迷戀”這些措辭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戲弄人的說法,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無論是多麽“嚴肅”的場合,隻要讓這些詞語拋頭露麵,憂鬱的伽藍就會頃刻間分崩離析,變得索然無味。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戀上的煩惱”之類的俗語,而是使用“被愛的不安”等文學術語,似乎就不至於破壞憂鬱的伽藍了。想來可真是奇妙無比。

    我給竹一揩耳朵裏的膿血時,他說了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當時,我聽了之後,隻是滿臉通紅地笑著,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實際上我私下裏也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然而對於“被迷戀”這樣一種粗俗的說法所產生的裝腔作勢的氛圍,我竟然說他說的話不無道理,無異於愚昧地表述自己的感想,其糊塗程度遠遠超過相聲裏的傻少爺,事實上,我是絕對不會以那種戲謔的、裝腔作勢的心情來“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的、

    在我看來,人世間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費解多少倍。在我們家,女性數量是男性的好多倍,親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還有前麵提到過的那些“犯罪”的女傭人。我想甚至可以說,我自幼是在女人堆中長大的。盡管如此,我卻一直是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與女人打交道的。我對她們一無所知,如墜雲霧,不時遭受慘痛的失敗。這種失敗與從男性那兒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內出血一般引人不快,其毒性攻心,難以治愈。

    女人有時和你形影不離,有時又對你棄之不理。當著眾人的麵她藐視我,羞辱我,而一旦背著大家,她又拚命地摟緊我。女人的睡眠酣甜得宛若死去了一般,甚至讓人懷疑她們是否為了酣然入眠才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對女人進行了種種觀察,盡管同是人類,女人卻分明是一種與男人迥然相異的生物。而就是這種不可理喻、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嗬護著我。無論是“被迷戀”的說法,還是“被喜歡”的說法,都完全不適合我,或許倒是“受到嗬護”這一說法更貼近我的情況。

    對待滑稽的逗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顯得遊刃有餘。當我扮演滑稽角色進行逗笑時,男人從不會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麵前搞笑時隨著興致得意忘形的話,肯定會招致失敗,所以總是惦記著在恰到好處時中止表演。可女人卻壓根兒不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無止地纏著我要我繼續搞笑。為了滿足她們那毫無節製的要求,我累得筋疲力盡,事實上她們確實能笑。女人似乎能夠比男人更貪婪地吞噬快樂。(WWDX)

    在我中學時代寄宿的親戚家中,一旦表姐表妹閑下來,總愛跑到我二樓的房間裏來,每次都嚇得我跳起來。

    “你在用功嗎?”

    “不,沒有呐,”我膽戰心驚地微笑著,合上書本說到,“今天啦,學校裏一個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師,他……“

    從我嘴裏迸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

    “阿葉,把眼鏡戴上給我們看看!”

    一天晚上,表妹雪子和表姐一起來到我的房間玩。在我被迫進行了大量的搞笑後,她們冷不防地提出了戴眼鏡給她們看看的要求。

    “幹嗎?”

    “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鏡借來戴戴看!”

    平常她總是用這種粗暴的命令口吻對我說話。於是,我這滑稽小醜老老實實地戴上了表姐的眼鏡。刹那間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後合。

    “真是一模一樣!和勞埃德簡直一模一樣!”

    當時,哈羅德?勞埃德作為一名外國喜劇演員,在日本正風靡一時。

    我站起身,舉起一隻手說道:

    “諸位,此番我特向日本的影迷們……”

    我嚐試著模仿勞埃德的樣子做一番致辭,這更是惹得她們捧腹大笑。那以後,勞埃德的電影在這個鎮上每演必看,私下裏琢磨他的表情舉止。

    一個秋日的夜晚,我正躺著看書。表姐像一隻鳥兒似的飛進我的房間,猛地倒到我的被子上啜泣起來。

    “阿葉,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這種家,我們還是一起出走的好,對不?救救我,救救我。”

    她嘴裏念叨著這些嚇唬人的話,還一個勁兒地抽噎著。不過,我並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這種模樣,所以,對表姐的誇張言辭並不感到驚訝,相反,倒是對她那些話的陳腐和空洞感到格外的掃興。於是,我悄悄地從被窩中抽身起來,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表姐一塊。表姐一邊啜泣著,一邊吃起柿子來了。

    “有什麽好看的書沒有?借給我看看吧”她說道。

    我從書架上給她挑選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謝謝你的款待。”

    表姐有些害羞地笑著,走出了房間。其實不光是表姐,所有的女人,到底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活著呢?思考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還要棘手費事,更讓人產生陰森可怖的感覺。不過唯一有一點是我要依靠幼時的經驗而明白:女人像那樣哭訴起來時,隻要遞給她什麽好吃的東西她就會吃起來,並因此而改變心境。

    表妹雪子有時候會把她的朋友帶到我的房間裏來。我按照慣例,公平地逗大家笑。等朋友離去後,雪子必定會對朋友的不是大肆數落一番。諸如“她是個不良少女,你可得當心呐”之類的。倘若果真如此,不是用不著特地帶到這裏來嗎?也多虧雪子,我房間的來客幾乎全是女性。

    不過,竹一說的那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卻沒能兌現。總之,我不過是日本東北地區的哈羅德?勞埃德罷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話,作為可憎的預言,活生生地呈現出了不祥的兆頭,還是在那以後很多年的事情。

    竹一還贈送給我另一份重大的禮物。

    “這是妖怪的畫像呐。”

    曾幾何時竹一到我樓上的房間玩,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張原色版的卷頭畫給我看,這樣說道。

    “哎?!”我大吃一驚。多年後我才清醒地認識到:就是在那一瞬間裏,我未來的道路被徹底決定了。我知道,其實那不過是凡高的自畫像。在我們少年時代,所謂法國印象派的繪畫正廣為流行,大都是從印象派繪畫開始學習鑒賞西洋繪畫。所以,一提起凡高、高更、塞尚、雷諾阿等人的畫,即使是窮鄉僻壤的中學生,也大都見到過照像版。凡高的原色版繪畫我也見過不少,對其筆法有興趣和鮮豔色彩頗感興趣,但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自畫像是什麽妖怪的畫像。(WWDX)

    “這種畫又怎麽樣呢?也像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裏阿尼的畫冊,把其中的一幅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圓了眼鏡感歎道。

    “就像一匹地獄之馬呐。”

    “不,還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畫一畫這種妖怪呐。”

    對人感到過分恐懼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啊,這一群畫家被妖怪所傷害所恫嚇,以致於最終相信了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所在。而且,她們並沒有使用“滑稽的逗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於原封不動表現自己所見。正如竹一說的,他們勇敢地描繪出“妖怪的自畫像”。原來,在這裏竟然存在著未來的我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我壓低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從小學時代就喜歡上了畫畫和看畫。但我的畫不像我寫的作文那樣受到交口稱讚。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裏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般。盡管我的作文在小學和中學都逗得老師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隻有繪畫(漫畫等另當別論)讓我在如何表現其對象上殫精竭慮,盡管這種殫思竭慮采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獨特方式。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畫又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自己來摸索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進入中學後,我已經擁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盡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的範本,可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儼然兒童做手工的彩色印花紙一般呆滯乏味,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倒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竭力想把覺得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為美是幼稚和愚蠢乃至完全謬誤的。繪畫大師利用主觀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惡心嘔吐,卻並不隱瞞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不為別人的看法左右。我從竹一那兒獲得了這種畫法的原始秘訣。於是,我瞞著那些女性來客,開始著手製作自畫像了。

    一幅陰慘的畫誕生了,甚至讓我自己都大為震驚。可這就是隱匿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真實麵目。表麵上我在快活地歡笑,並引發別人的歡笑,可事實上,我卻背負著如此陰鬱的心靈。“又有什麽辦法呢?”我隻好暗自肯定現狀。但那幅畫除了竹一,我沒給任何人看過。我不願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後的淒涼,也不願別人突然之間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來,我擔心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便是我的本來麵目,而依舊視為一種新近發明的搞笑方式,把它當成一大笑料。這是最讓我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畫藏進了抽屜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也收斂起了那種“妖怪式的畫法”,而使用先前平庸的畫法,將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

    以前我便是隻在竹一麵前才若無其事地展示自己動輒受傷的神經,所以這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竹一看,果然也得到了他的嘖嘖稱讚。於是,我又連續畫出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我另一個預言:

    “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呐。”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與“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的兩種預言。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對我說,早就打定了主意讓我上高中,以便將來做官從政。所以,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我隻好茫然地遵從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臨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厭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級,四年級學業結束後我便考入東京的高中,開始了學生宿舍生活。宿舍的肮髒和粗暴使我不勝畏葸,哪裏還顧得上扮演醜角逗笑。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書,搬出了學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櫻木町父親的別墅裏。我根本無法過那種所謂集體生活,什麽青春的感動,什麽年輕人的驕傲等等豪言壯語,隻會在我耳朵裏喚起一陣凜冽的寒氣,使我與那種“高中生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都無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於完美的逗笑本領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WWDX)

    我父親在議會休會時,每個月隻在別墅呆一周或兩周,父親不在時,這棟龐大的建築物中便隻剩下別墅管家(一對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逃學,也沒心思去遊覽東京(看來我最終也看不成明治神宮、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時代的武將]的銅像、泉嶽寺的四十七烈士墓了),成天悶在家裏讀書畫畫。等父親上東京後,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奔赴學校,但有時去的卻是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裏連續三四小時素描練習。從高中宿舍搬出來後,連坐在課堂聽講也有了一種敗興的感覺,仿佛自己是處在旁聽生那種特殊的位置上。盡管這可能隻是偏見,我卻是更害怕去學校了。上小學、中學、高中、我最終也沒能懂得所謂愛校之心是什麽東西,我甚至從來也沒想過去記住學校的校歌。

    不久,在畫塾裏,我從一個學畫的學生那兒得知了諸如酒、香煙、娼妓、當鋪以及左翼思想之類的東西。盡管這些東西擺在一起,是種奇妙的組合,這卻是事實。

    那個學畫的學生名叫掘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庶民區,長我六歲,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後,因為家裏沒有畫室,才上這所畫塾來繼續學校西洋畫的。

    “能借我五元錢嗎?”

    在此之前,隻是打過照麵而已,從未說過話,所以我有些張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錢。

    “走啊,喝酒去吧。我請你喝。你這個象姑。”

    我無法拒絕,被他拽進了畫塾附近的蓬萊町酒館。這就是我與他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種靦腆的微笑,正是大有作為的藝術家特有的表情呐。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幹一杯吧。——阿絹,這家夥該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喲。這小子來畫塾之後,害我降格成為第二號美男子了呐。”

    掘木長著一張黝黑的端莊麵孔,身上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脖子上係著一根素雅的領帶,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頗罕見的。他的頭發還抹了發油,從正中間齊齊整整地向兩邊分開。

    身處酒館這樣陌生的環境,我心中隻有恐懼。我局促地把兩隻胳膊一忽兒抱緊,一忽兒鬆開,露出一臉靦腆的微笑。可就在兩三杯酒下肚之後,我卻感到了一種奇妙的、獲得解放似的輕鬆。

    “我曾琢磨著想進美術學校呐,可是”

    “啊呀,可沒勁呐,那種地方真是沒勁兒透了!我們的老師乃是存在於自然之中!存在於我們對自然的激情之中!”

    但我對他說的東西卻沒有半點兒敬意,隻是暗自思忖:這是個蠢貨!他的畫必定蹩腳透頂,但作為一個玩耍的夥伴,或許倒是最佳人選。我平生第一次見識了什麽是真資格的都市痞子。盡管與我的表現方式大相徑庭,在徹底遊離於人世的營生之外、迷惘彷徨這一點上,畢竟屬於同類。而且他是在無意識種實施著逗笑的醜角行為,全然沒有覺察到這種醜角行為的悲慘。這正是他與我本質上迥然相異的地方。

    僅僅是在一塊玩玩,把他當成玩伴來交往——我總是這樣蔑視他,恥於與他交往。但在與他結伴而行的過程中,我自己卻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最初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大好人,一個難得的大好人。就連對人恐懼的我,也徹底放鬆了警惕,以為找到了領著我見識東京的好向導。說實話,我這個人,坐電車會對售票員犯怵;去歌舞伎劇場,一看到大門口鋪紅地毯的台階兩邊並排站著的引路小姐又會頓生畏懼;進餐館吧,瞥見悄悄站在身後等著收拾盤子的侍應生也會膽戰心驚。天哪,特別是付錢的時候,我那雙顫顫巍巍的手!買了東西之後,把錢遞給對方,不是因為吝嗇,而是過度緊張、害臊、不安與恐怖,隻覺得頭昏眼花,世界驀然變得漆黑一團,哪裏還顧得上討價還價,有時甚至忘了接過找頭,忘了拿走買下的東西。我根本無法獨自在東京的街頭漫步,隻好整日蜷縮在家打發光陰。

    可是一旦把錢包交給掘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掘木大肆侃價,儼然是玩耍的行家,使極少的錢發揮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對街頭昂貴的出租車一概敬而遠之,因地製宜地乘坐電車、公共汽車和小汽艇。他有利用最短的時間抵達目的地的本事,還對我現場演示教育:比如清晨從妓女那兒回家的途中,順路拐到某個旅館,泡個澡,再一邊吃豆腐湯鍋,一邊咪點酒,這樣不僅便宜劃算,還顯得很闊氣。他還教給我,攤販賣的牛肉蓋澆飯和烤雞肉串不僅價錢便宜而且富於營養。還滿有把握地斷言,所有酒中間,要數白蘭地酒勁兒上來得最快最猛。在結帳買單時,他從來沒有讓我感到一星半點的不安和畏懼。

    和掘木交往的另一大好處是,掘木完全無視談話對方的想法,隻顧聽憑所謂激情的驅使(或許所謂‘激情’就是要無視對方的立場),一天到晚絮叨著種種無聊的話題。所以我完全不用擔心兩個人逛街逛累了會陷入尷尬的沉默。與人交往時,我最介意那種可怕的沉默局麵,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會拚命扮演醜角以求度過難關。而眼前這個傻瓜掘木卻無意中主動擔當起那種逗笑的滑稽角色,使我能夠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隻要適時地科插打諢便足以應付了。

    不久我也明白了:酒、香煙和妓女,是能夠幫助人暫時忘卻人的可怕的絕妙手段。我甚至萌發了這樣的想法:為了尋求這些,我不惜變賣我的全部家當。

    在我眼裏,妓女這個種類,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癡或狂人。在她們的懷抱裏,我反倒能高枕無憂,安然成眠。她們沒有一丁點兒的欲望,簡直到達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許是從我這裏發現了一種同類的親近感吧,那些妓女常常向我表現出自然的好意。這毫無算計之心,絕無勉強之意的好意,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沒有令我感到局促不安,使我在茫茫黑夜中,從白癡或狂人式的妓女那裏,真切地看到了聖母瑪利亞的聖潔光環。

    為了擺脫對人的恐懼,獲得一宿安眠,我去她們那裏。可就在“和我同類”的妓女玩樂的時候,一種無意識的討厭氛圍開始彌漫,這是連我自己都不曾設想過的“添加的附錄”。漸漸地那“附錄”浮出了水麵,最終掘木點破了玄機。我不禁在愕然之餘,深感厭惡。在旁人看來,說得通俗點,我是利用妓女進行著女人方麵的修煉,長進顯著。據說,通過妓女來磨煉與女人交往的本領,是最厲害也最富有成效的。我身上早已飄漾著那種“風月場上老手”的氣息。女人(不僅限於妓女)憑本能嗅到了這種氣息,並趨之若騖。人們竟把這種猥褻的、極不光彩的背景當作了我“添加的附錄”,以致於它比我尋求休憩的本意更加醒目。

    或許掘木是半帶著奉承說出那番話的,卻不幸言中了。比如說,我就曾經收到酒館女人寫的稚拙的情書;還有櫻木町鄰居將軍家那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會在每天早晨專挑我上學的時間,故意略施粉黛踟躇於自家門前;我去吃牛肉飯時,即使一言不發,那兒的女傭也會我經常光顧的那家香煙鋪子的小姑娘,在遞給我的香煙盒子裏竟然也有還有,去觀賞歌舞伎時,那個鄰座的女人在深夜的市營電車上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時還有,鄉下親戚家的姑娘出乎意料地寄來了繾綣纏綿的相思箋還有,某個不知名的姑娘,在我外出時留給我一個手工製作的偶人由於我的消極退避,每次羅曼史都如蜻蜓點水,停留於一些殘缺的斷片,沒有深入進展。但有一點卻不是信口雌黃,我身上某個地方縈繞著供女人做夢的氛圍。這一點被掘木那家夥點破時,我感到一種近於屈辱的痛苦,對妓女的興趣也倏然消失了。

    掘木出於愛慕虛榮和追趕時髦的心理(至今我也如此認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別的理由)某天帶我參加了一個叫做共產主義讀書會的秘密研究會(大概是叫R.S吧,我也記不清了)。出席那個秘密集會隻是掘木那種人領我“遊覽東京”的一過場罷了。我被介紹給那些所謂的“同誌”,還被迫買下了一本宣傳冊子,聽坐在上席的醜陋青年講授馬克思主義學說。而一切在我看來卻是再明白也沒有的內容了。或許他確實言之有理,但人的內心深處,分明存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稱之為“欲望”吧,覺得言不盡意,謂之“虛榮心”也不確切,統稱為“色情和欲望”仍然辭不達意。盡管我自己也是雲裏霧裏,但我總認為,人世的底層畢竟存在某種絕不單純是經濟的、而是近於怪譚的東西。我是個極端害怕怪譚式東西的人,所以盡管讚成唯物論,就像肯定水往低處流,卻不能仰仗這信仰來擺脫對人的恐懼,不能放眼綠葉而感受到希望的喜悅。不過我卻一次不拉地參加了R.S的活動(僅憑記憶,可能有誤)。“同誌”們儼然大事臨頭,麵孔緊繃,沉浸在“一加一等於二”那樣初等算術式的理論研究中。見此情景,我覺得滑稽透頂,於是利用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來活躍集會的氣氛。漸漸研究會上拘謹古板的氣氛得到了緩解,我成了集會上不可或缺的寵兒。那些貌似單純的人認為我和他們一樣單純,把我看成一個樂觀而詼諧的“同誌”。假如當真如此,我便是徹頭徹尾地欺騙了他們。我並不是他們的“同誌”,卻每次必到,奉上醜角的逗笑服務。

    我喜歡這樣做,喜歡他們。並不是什麽馬克思主義建立起來的親密感。

    不合法。這帶給我小小的樂趣。不,毋寧說使我心曠神怡。其實,世上稱為“合法”的東西才更可怕。(對此我預感到某種無比強大的東西)。其中的複雜構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能死守在一個沒有門窗的寒冷房間裏,既便外麵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縱身跳下去。哪怕是馬上死去,我也心甘情願。

    有一個說法叫做“見不得人的人”。就是那些人間悲慘的失敗者、悖德者。我覺得自打一出生我就是個“見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人世所謗的同類,就不由分說變得善良溫柔了。這樣的“溫柔”足以令我自己如癡如醉。(WWDX)

    還有一種說法叫做“狂人意識”。我每時每刻都受著這種意識的折磨,它卻又是與我休戚與共的糟糠之妻,廝磨著,進行淒寂的遊戲。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存方式。俗話說“腿上有傷痕,沒臉來見人”。在繈褓中這種傷痕就赫然出現在我的一條腿上,隨著長大非但沒有治愈,反而日益加劇,擴散到骨髓深處。每夜的痛苦就如千變萬化的地獄,但(說來也怪),那傷口逐漸變得比自己的血肉還要親密無間。傷口的疼痛,仿佛有活生生的情感,如同愛情的呢喃。對我這樣的男人,地下活動小組的氛圍格外安心愜意。那運動的外殼比其追求的目的更為適合我。掘木則出於鬧著玩的心理,把我介紹到那個集會中去,其實他自己總共隻去了一次。他曾說過一句拙劣的俏皮話:“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這一方麵的同時,也有必要觀察消費這一方麵嘛。”所以他不去集會,倒是一門心思拽住我到外麵考察消費狀況。回想當時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掘木那樣愛慕虛榮、追趕時髦,心裏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也有我這樣僅僅喜歡“不合法”氣氛便一頭紮入其中的。倘若我們的真實麵目被真正的信仰者識破,無疑我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憤怒斥責,被當成叛徒趕出組織。但我們卻沒有被開除,在不合法的世界裏,我們比在紳士的合法世界裏活得更加悠閑自在、遊刃有餘,顯得“蓬勃健康”。以致於被當作前途無量的同誌委以重任。真讓人忍俊不禁。我一次也沒有拒絕,泰然自若地受命,也不曾因舉止反常而受到“狗”(同誌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和審訊。我總是一邊逗笑,一邊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謂的“危險”任務。(那幫從事運動的家夥常常如臨大敵般高度緊張,甚至蹩腳地模仿偵探小說,警惕過了頭。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全是無聊透頂的,卻煞有介事地製造緊張氣氛)。我心情當時是,寧願作為共產黨而遭捕,即使終生身陷囹圄,也絕不反悔。我甚至覺得與其對世上的“實生活”感到恐懼,每晚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歎息,還不如被關進牢房來得暢快輕鬆。

    父親在櫻木町的別墅裏忙於接待客人,要麽就是有事外出,所以雖然我和他住在同一屋簷下,有時連著三四天連一麵都見不到。我總覺得父親很難接近,嚴厲可怕,因此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離開這個家搬到某個宿舍去住。還沒說出口,就從別墅老管家那裏聽說了父親有意出售這棟房子。

    父親的譯員任期即將屆滿,想必還有種種理由吧,他無意繼續參選,打算在故鄉建一個隱居的地方,對東京似乎並不留戀。我不過是個高中生,特地為我保留住宅和傭人在他看來是種不必要的浪費吧。(父親的心事與世上所有人的心事一樣,是我無法明白的)這樣,這個家不久就轉讓給別人,我搬進了本鄉森川町一棟名叫仙遊館的舊公寓的陰暗房間。過了一陣子,在經濟上便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總是每月從父親那裏拿到固定金額的零花錢。即使這筆錢立馬告罄,香煙、酒、乳酪、水果等等家裏隨時都有。書、文具、衣服和其他一切也可以在附近店鋪賒帳。連款待掘木吃蕎麥麵或炸蝦蓋澆飯,隻要是父親經常光顧的這條街上的餐館,都可以吃完後一聲不響甩手而去。

    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宿舍獨居的生活,一切都隻能在每月的定額匯款中開銷。我真是一籌莫展。匯款依舊是在兩三天內花個精光,我不寒而栗,心中沒底幾近發狂,交替著給父親、哥哥、姐姐又是打電報,又是寫長信,催他們快點寄錢給我(信中所寫之事,又全是逗人發笑的虛構。竊以為,求助他人的上策乃是引人發笑)。另外,我在掘木的教唆下,頻繁出入當鋪。可是手頭照樣拮據。

    我沒有在無親無故的宿舍中獨立“生活”的能力。兀自呆子宿舍房間裏我感到是那麽可怕,仿佛頃刻就會遭到某個人的襲擊或暗算似的。所以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大街上跑,要麽去幫助那種“運動”,要麽和掘木一起到處尋找廉價的酒館喝酒,學業和繪畫也荒廢了。進入高中翌年十一月,發生了我和那個年長於我的有夫之婦徇情的事件,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上學經常缺席,學習也毫不用功,奇怪的是,考試答題卻頗多要領,故而一直瞞過了家人。然而不久,終於因為我曠課太多,學校秘密通知了故鄉的父親。作為父親的代理人,大哥給我寄來了一封措辭嚴厲的長信。不過比起這封信,倒是經濟上的困境和那種運動交給我的任務給我帶來了更直接、更劇烈的痛苦,使我無法以半遊戲的心境來泰然處之。我當上了不知叫中央地區,還是什麽地區的——反正包括本鄉、小石川、下穀、神田那一帶所有學校的馬克思主義學生行動隊的隊長。聽說要搞武裝暴動,我買了一把小刀子(現在想來,不過是把纖細得連鉛筆都削不好的水果刀),把它塞進雨衣口袋四處奔走,進行所謂的“聯絡”。真想喝了酒大睡一場,可手頭沒有錢。而且從P那兒(我記得P就是黨的暗語,不過也可能記錯)不停地下達了任務,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我這副羸弱的身子骨實在是吃不消了。本來我就是僅僅對“不合法”感興趣而參加這種小組活動的,如今變成了假戲真做,忙得手忙腳亂,我就無法控製自己,不禁在心中恨恨地對P的人嘀咕:恐怕你們是弄錯對象了吧?那些任務交給你們的嫡係成員不是更好嗎?於是我逃走了。雖然逃走,心情卻沒有變好,我決定去死。(WWDX)

    那時,恰好有三個女人對我表現出特別的關心。其中一個是我寄宿的仙遊館老板娘的女兒。每當我參加運動後身心疲憊地回到房間,飯也不吃就躺下來時,那姑娘總會拿著便筏和鋼筆走進我的房間,說道:

    “對不起,樓下的弟弟妹妹吵死人了,害我都沒法寫信了。”

    說罷就在桌子旁坐下來,一口氣寫上一個多小時。我本來可以佯裝什麽都不知道照舊躺著,可那姑娘的神情好像是希望我開口說點什麽。所以我又發揮了慣用的那種被動服務的精神。盡管我其實一句話也不想說,還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精神,趴在那邊一邊吸煙一邊“嗯嗯唔唔”地應付著。

    “聽說呀有一種男人,用女人寄來的情書燒水洗澡。”

    “哎呀,那可真討厭呐。是你吧?”

    “不,我嘛,隻是用情書煮過牛奶喝。”

    “真是了不起。你喝吧。”

    我暗自忖度著:這人怎麽還不快點回去?寫什麽信啊,不是明擺著在撒謊嗎?其實不過在那兒鬼畫桃符罷了。

    “把你寫的信給我瞧瞧!”

    事實上我寧死也不想看。誰知這樣一說,她竟連聲嚷嚷:“哎呀,真討厭,哎呀,真討厭。”那興奮的模樣真是有失體麵,讓我大為掃興。於是我想打發她曲幹點事。

    “對不起,你能不能去電車附近的藥店,給我買點安眠藥呢?我太累了,臉上發燙,反而睡不著。對不起,錢嘛……”

    “行啊,錢好說。”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我深諳,打發女人去幹活是不會惹她討厭的。就是說,男人拜托女人做事,她會高興的。

    另一個女人則是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文科學生,一個所謂的“同誌”。因為運動的關係,我和她不管願意與否,都每天碰頭。碰頭會結束後,這個女人總跟在我後麵,不停地買東西給我。

    “你就把我當作你的親姐姐好啦。”

    她這種酸溜溜的說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做出一副不乏憂鬱的微笑表情,說道:

    “我正是這麽想的呐。”

    現在天氣開始變的很冷很冷,萬物的隔閡大概也會變得越來越大了吧

    總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千方百計地敷衍過去。因此我甚至不惜為那個討厭而醜陋的女人做出犧牲,讓她買東西給我(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些品味粗俗的東西,我大都當即送給了烤雞肉串的老板),並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開心。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纏著我怎麽也不肯離去,為了打發她早點回去,在街頭一個陰暗角落裏,我親吻了她。誰知她卻厚顏無恥地欣喜若狂,叫住一輛計程車,把我帶到了一個狹窄的西式房間裏(這房間是他們為了運動而秘密租借的辦公室)。在那裏我和她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一個荒唐透頂的姐姐”,我暗自苦笑著想到。

    無論是房東家的女兒還是這個“同誌”,都不得不每天見麵,所以,不可能像從前遇到的種種女人那樣巧妙避開。出於自己慣有的那種不安心理,我反而拚命討好這兩個女人,結果被她們牢牢地束縛住了。

    同時,我從銀座一個大酒館的女招待那裏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盡管隻是一麵之交,但由於這種恩惠,我仍然感覺到一種被束縛住而無法動彈的憂慮和恐懼。那時,我已經毋需再借助掘木的向導,而擺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勢來了,比如可以一個人去乘坐電車,或是去歌舞伎劇場,抑或穿著碎花布和服光顧酒館了。在內心深處,我依舊對人的自信心和暴力深感懷疑、恐懼和苦惱,但至少在表麵上可以和他人麵對麵一本正經地寒暄了。不,不對,盡管就我的本性而言,不伴隨敗北的醜角式的苦笑,就無法與別人交談,但我好歹磨煉出了一種“伎倆”,可以忘情地與人進行張口結舌的交談了。莫非這應歸功於我為那種運動四處奔波?抑或歸功於女人?或者是酒精?但更主要得歸功於經濟上的窘境。無論在哪裏,我都會感到恐懼。可要是在大酒吧裏被一大群醉鬼或女招待、侍應生簇擁著,能夠暫時忘卻那種恐懼的話,那麽,我這不斷遭到追逐的心靈,不是也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嗎?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揣上十塊錢,一個人走進了銀座的大酒吧裏。我笑著對女招待說:

    “我身上隻有十塊錢,你看著辦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裏夾雜著一點關西腔。她的這一句話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這顆心的悸動。這倒不是因為她的話消解了我對錢的擔憂,而是消解了我留在她身邊的擔憂。

    我喝開了酒。因為對她相當放心,所以反而無心進行滑稽表演了,隻是不加掩飾地展示自己天生的沉默寡言喝抑鬱寡歡,一聲不吭地呷著酒。

    “這種菜,你喜歡嗎?”

    那女人把各式各樣的菜肴擺放在我麵前問我。我搖搖頭。

    “隻喝酒嗎?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之夜。我按照常子(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瞧,我這個人竟然連一起殉情自殺的對方的名字都忘記了)所吩咐的那樣,在銀座背街的一個露天壽司攤鋪上一邊吃著難以下咽的壽司,一邊等著她(雖說忘了她的名字,可偏偏那壽司難以下咽的滋味,不知為何竟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裏。而且,那個長著一副黃頷蛇臉相、腦袋已經禿頂的老板一邊搖晃著頭,一邊像個行家似的捏著壽司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多年以後,好多次我乘坐在電車上,會忽然覺得某張麵孔似曾相識,想來想去,才想起它原來與那個時候壽司店老板頗為相似,於是我不禁露出了苦澀的微笑。在她的名字和臉龐都從我地記憶中消隱而去了的今天,唯有那壽司店老板的麵孔,我還能記得那麽準確無誤,以致於可以輕鬆地描摹出一張肖像畫來。我想,這無疑是因為當時的壽司過於難吃,竟帶給我寒冷與痛楚的緣故。我從沒有這樣的體驗,被人帶到一個所謂的美味無比的壽司店裏去吃壽司,而真的會覺得好吃的體驗。那壽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難道不能捏成大拇指大小嗎?

    她在本所[東京的一個地名]租借了木匠家二樓的一個房間。在這兒,我一點也用不著隱匿自己平常那顆悒鬱的心靈,就像受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樣,我一邊用一隻手捂住臉頰,一邊喝茶。我的這種姿勢反倒贏得了她的歡心。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著凜冽的寒風,隻有落葉枯枝在四處飛舞。

    我一邊躺著休息,一邊聽她嘮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長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呐。原本他在廣島開了個理發店。去年夏天,一起背井離鄉來到了東京,可丈夫在東京卻沒幹什麽正經事。不久,被判了詐騙罪,現在還呆在監獄裏呐。我呀,每天都要去監獄給他送點東西,但從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為什麽,我這個人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不知是因為女人在這方麵敘述方式拙劣,還是因為她們的談話不得要領,反正對我來說,她們所說的話都不過是馬耳東風。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連篇累牘的痛說家世,倒是這樣一句短短的歎息更引發我的共鳴。盡管我一直期待著,卻從來沒有從這個世上的女人那兒聽到過這樣的歎息。不過,眼前這個女人盡管沒有用言語說過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的身體輪廓中卻流淌著一種劇烈而無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見方的氣流一樣,我的身體一旦考近她,就會被那股氣流牢牢地包圍住,於我自己所擁有的那種多少有些陰鬱的氣氛,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葉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與躺在那些白癡妓女的懷中安然入睡的感覺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這個詐騙犯之妻所度過的一夜,對我來說是獲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加思索地在肯定意義上使用這樣一種誇張的說法,我想,這在我的整篇手記中是絕無僅有的)

    但也僅僅隻有一夜。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於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甚至會懼怕幸福。棉花也能讓人受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我又放出了慣用的逗笑煙幕彈。

    “有一句話叫'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其實這句話的解釋恰好被人顛倒了。並不是說錢一用光,男人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自個兒就會意誌消沉,變得頹廢窩囊。甚至連笑聲都缺乏力量,而且性情出奇地乖戾,最終破罐子破摔,自個兒主動甩了女人。就是說近於半瘋狂的徹底甩掉女人。據《金洋大辭林》上解釋,就是這個意思呐。真可憐呀。我也多少懂得點那種心境。”

    的確,我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上述那些蠢話,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宜久留,臉也沒洗就跑了出來,可沒想到我當時編造的關於“錢一用完,緣分就斷”的胡言亂語,後來竟與我自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關聯。

    在此後的一個月裏我都沒有去見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後,隨著日子的流逝,喜悅之情也逐漸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這一點讓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束縛。甚至對酒吧裏的所有消費都由常子結的帳這種世俗的事情,也開始耿耿於懷了。常子最終也跟房東的女兒、女子高等師範學校那個女人一樣,成了僅僅是脅迫著我的女人,所以即使相距甚遠,我也會對常子感到恐懼,而且我覺得,一旦再遇到那些與自己誰過覺的女人,她們就會對我勃然大怒,所以對再見到她們頗為膽怯心虛。正因為我的性格如此,所以我對銀座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這種膽怯心虛的性格絕不是源於我的狡猾,而是因為我還不大明白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女人這種生物在生存時,是把晚上一起睡覺與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後這兩者嚴格區分開來的,就像是徹底忘卻了其間的關聯一樣,幹淨利落地斬斷了那兩個世界的聯係。

    十一月末,我和掘木在神田的露天攤鋪上喝廉價的酒。這個惡友主張離開現在的攤鋪去另一個地方喝酒。可是我們已經花光了手頭的錢,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硬吵嚷著“喝呀,喝呀”。此時的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膽子也變大了,我說道:

    “好吧,那我就帶你去一個夢的國度。可別大驚小怪,那兒真可謂是'酒池肉林'”

    “是一個酒館?”

    “對。”

    “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兩個人一起坐上了市營電車。掘木興奮得歡蹦亂跳,說道:

    “今夜我可是好想要個女人呐。在那兒可以親女招待嗎?”

    平常我市不大願意讓掘木演出那種醉態的。掘木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又特意問了一句:

    “我親她,行嗎?”坐在我旁邊的女招待,我一定要親給你瞧瞧。行不行?”

    “不要緊吧?”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想要女人了。”

    在銀座的四丁目下車後,仗著常子的關係,我們身無半文地走進了那家所謂酒池肉林的大酒館。我和掘木挑了一個空著的包廂相對而坐,隻見常子和另一個女招待迅速跑了過來。那另一個女招待坐在了我的身邊,而常子則一屁股坐在了掘木的身邊。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常子眼看就要被掘木親吻了。

    但我並不是一種覺得可惜的感覺。我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太強的占有欲,即使偶爾有可惜的感覺,也絕沒有那種大膽主張自己的所有權,奮起與人抗爭的力量,以致於在後來的某一天,我甚至默不做聲地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了別人的玷汙。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害怕卷入那樣的漩渦之中。常子與我不過是一夜的交情。她並不屬於我。我不可能有覺得可惜的欲望,不過我畢竟還是吃了一驚。

    常子就在我的麵前接受著掘木強烈的親吻。我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憐。這樣一來,被掘木玷汙過的常子或許就不得不與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備足夠的熱情來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結束了。我對常子的不幸湧起了瞬間的驚愕,但隨即又如同流水般老老實實地徹底絕望了。我來回瞅著掘木與常子的麵孔,嗤笑了起來。

    但事態卻意想不到地惡化了。

    “算了吧!”掘木歪著嘴巴說道,“就連我這種窮光蛋也要的女人”

    他就像是困窘至極似的交叉著雙臂,目不轉睛地盯著常子,苦笑了。

    “給我酒,我身上沒有錢。”我小聲地對常子說道。我真想喝個爛醉。從所謂的世俗眼光來看,常子的確是一個不值得醉漢親近、醜陋而貧窮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意外遭受到雷擊一樣。我喝呀,喝呀,從沒喝過這麽多酒,一直喝到爛醉如泥,與常子麵麵相覷,悲哀地微笑著。經掘木這麽一說,我真的覺得她不過是一個疲憊不堪而又貧窮下賤的女人,可與此同時,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舊認為:貧富之間的矛盾盡管貌似陳腐,但卻是戲劇家筆下永恒的主題)。我發現常子是那麽可愛,以致於我平生第一此覺察到了自己萌發了一種雖然微弱卻積極主動的戀愛之心。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得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醒來一看,常子坐在我的枕邊。原來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樓的房間裏。

    “你說過'錢一用完,緣分就斷',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來著。莫非你是真心說的?要不,你幹嘛不來了?要斷絕緣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難道我掙錢給你用,還不行嗎?”

    “不,那可不行。”

    然後那個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曉時分,從女人的口中第一次迸出了“死”這個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而我一想到自己對人世的恐懼和生存的煩憂,還有金錢、女人、學業、運動等等,似乎就再也無法忍耐著活下去了。於是不加思索地讚同了她的提議。

    但當時我卻沒有真正做好去“死”的思想準備。其中的確隱含著某種“遊戲”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雙雙徜徉在淺草區,一塊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各自喝了一杯牛奶。

    “帳你先結了吧。”

    我站起身,從袖口裏掏出小錢包,打開一看,裏麵僅有三塊銅幣。一種比羞恥更為淒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的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是自己在仙遊館的那個房間,那隻剩下了學生製服喝被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送進當鋪的荒涼房間。除此之外,我的所有家當就隻有此刻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與鬥篷了。這便是我的現實。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那女人也站了起來,瞅了瞅我的錢包問道:

    “哎?!就這麽點錢?!”

    盡管這句話有口無心,但分明有種疼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自己所愛的人說的話而體驗到的痛苦。三枚銅幣說到底算不得是錢,它帶過我從未咀嚼過的奇妙屈辱感,一種沒臉再活下去的屈辱感。歸根到底,那時的我還沒徹底擺脫有錢人家紈絝子弟這一種屬性吧。也就在這時候,我才真正地作為一種實感做出了去死的決定。

    那天夜裏我們倆一塊兒跳進了鐮倉的海麵。那女人囁嚅著“這腰帶還是從店裏的朋友那兒借來的呐”,隨即解了下來疊放在岩石上麵。我也脫下了鬥篷放在同一塊岩石上,然後雙雙縱身跳進了海水裏。

    女人死掉了,我卻得救了。

    或許因為我是一個高中生,再加上父親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謂的新聞效應吧,情死的事兒被當作一起重大事件登載在報紙上。

    我被收容在海濱的醫院裏,一個親戚還專程從故鄉趕來,處理種種後事。故鄉的父親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與我斷絕關係,那個親戚這樣告訴我以後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顧及這些,我隻是在想念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在我迄今為止交往的人中間,我隻喜歡那個貧窮下賤的常子。

    房東的女兒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裏麵是她寫的五十首短歌。這些短歌的開頭一句全是清一色的“為我活著吧”這樣一種奇特的句子。護士們快活地笑著到我的病房裏來玩,其中有些護士總是在緊緊握過我的手之後才轉身離去。

    在這所醫院檢查出我的左肺上有毛病。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協助自殺罪”為名帶到了警局。在那裏他們把我當病人對待,收容在特別看守室裏。

    深夜,在特別看守室旁邊的值班室內,一個通宵值班的年邁警察悄悄拉開兩個房間中央的門,招呼我道:

    “冷吧。到這邊來烤烤火吧。”

    我故作無精打采地走進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來。

    “到底還是舍不得那個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故意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吧。”

    接著他漸漸擺開了架勢,儼然一副法官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問道。

    “最初和那女人搞上關係是在哪兒?”

    他當我是個小孩子,擺出一副審訊主任的派頭,為了打發這個秋天的夜晚,企圖從我身上套出什麽近於猥褻的桃色新聞。我很快覺察出這一點,拚命忍住想笑的神經。盡管我也知道,對警察這種“非正式審訊”我有權利拒絕做出任何回答,但為了給這漫長的秋夜增添一點興致,我始終在表麵上奇妙地表現出一片誠意,仿佛從不懷疑他就是真正的審訊主任,而刑罰的輕重徹底取決於他的意誌。我還進行了一番適當的“陳述”,以多少滿足一下他那顆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這樣我就大體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照實回答。我嘛,自然會酌情從寬處理的。”

    “謝謝,還請您多多關照。”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這是一種對自己毫無益處的賣力表演。

    天已經亮了。我被署長叫了過去。這一次是正式審訊。

    就在打開門走近署長室的當口,署長發話了:

    “哦,真是個好男兒啊。這倒怪不了你。怪隻怪你的母親,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好男兒。”

    這是一個皮膚微黑、像是從大學畢業的年輕署長,聽他突如其來地這樣一說,我不禁萌發了一種悲哀的感覺,就像自己是一個半爿臉上長滿了紅斑的、醜陋的殘疾人一樣。

    這個署長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柔道選手或劍道選手,他的審訊方式也顯得幹練爽快,與那個老警察在深夜進行的隱秘二執拗的的好色審訊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審訊結束後,署長一邊整理送往檢查局的文件,一邊說道:

    “你得好好愛惜身體呐。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隻見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紅色的霰子一樣沾滿了血。但那並不是從喉嚨裏咳出來的血,而是昨天夜裏我摳耳朵下麵的小疙瘩時流出來的血。我突然意識到,不挑明其間的真相或許對我更為有利,所以隻是低下頭,機敏地回答道:

    “是的。”

    署長寫完文件後說道:

    “至於是否起訴,得由檢察官來決定。不過,還是得用電報或電話通知你的擔保人,讓他到橫濱檢查局來一趟。總該有一個人吧,諸如你的擔保人或監護人之類的。”

    我突然想起,一個曾經經常出入於父親別墅、名叫澀田的書畫古董商是我學校的擔保人。這個叫澀田的人,和我們是同鄉,常常拍我父親的馬屁,是一個長得又矮又胖、年屆四十的獨身男人。他的臉,特別是眼睛,與比目魚十分相似,所以父親總叫他“比目魚”,我也就跟著那麽叫慣了。

    我借助警察的電話簿,查到了“比目魚”家的電話號碼。我撥通了電話,請他到橫濱檢查局來一趟。沒想到“比目魚”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起話來竟然裝腔作勢的,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喂,那個電話話筒還是消毒一下為好。沒看見他吐血了嗎?”

    當我回到特別看守室坐下之後,聽見署長正用大嗓門吩咐警察給電話話筒消毒。

    午飯以後,我被他們用細麻繩綁住胳膊,與一個年輕警察一起乘坐電車向橫濱出發了。盡管他們準許我用鬥篷遮住捆綁的痕跡,但麻繩的異端卻被年輕的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過,我並沒有絲毫的不安,倒是對警察署的特別看守和那個老警察依依不舍。嗚呼,我怎麽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被作為犯人捆綁起來,竟反而使我如釋重負,萬般愜意。即使此刻我追憶當時的情形時,整個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覺得心曠神怡了。

    但在那一段時期所有令人懷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慘的失敗記錄,它令我不勝汗顏,終生難忘。我在檢查局一個陰暗的房間裏接受了檢察官簡單的審訊。檢察官年紀有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一個性情溫和、不乏氣度的人(倘若說我長得漂亮的話,那也無疑室一種淫蕩邪惡的漂亮,但這個檢察官的臉上卻縈繞著一種聰慧而且寧靜的氛圍,使你不得不承認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徹底放鬆了警惕,隻是心不在焉地敘述著。突然我又咳嗽了起來。我從袖口掏出手巾,驀地瞥見了那些血跡。頓時我湧起了一個淺薄的念頭,以為或許我能夠把這咳嗽作為一種籌碼來進行討價還價。“咯,咯”我誇張地大聲假咳了兩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順勢悄悄斜了檢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嗎?”

    他的微笑依舊是那麽寧靜。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現在我回想起來,依舊會緊張得手足無措。中學時代,當那個傻瓜竹一說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戲時,我就像被一腳踢進了地獄裏一樣。可如果說我這一次的羞愧遠遠超過了那一次,也絕沒有言過其實。那件事和這件事,是我整個生涯中演技慘敗的兩大記錄,我有時甚至想:與其遭受檢察官那寧靜的侮辱,還不如被判處十年徒刑。

    我被予以緩期起訴,但我卻高興不起來。心中滿是悲涼地坐在檢查局休息室的長凳子上,等待著擔保人“比目魚”來領我出去。

    透過背後高高的窗戶能望見晚霞燃燒的天空,一大群海鷗排成一個“女”字形飛走了。

    手記之三

    一

    竹一的兩大預言,兌現了一個,落空了一個。“被女人迷戀上“這一並不光彩的預言化作了現實,而”肯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這一祝福性的預言卻歸於泡影。

    我僅僅當上了給粗俗雜誌投稿的無名的蹩腳漫畫家而已。

    由於鐮倉的殉情自殺事件,我遭到了學校的除名。於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魚“家二樓上一間三鋪席大的房子裏起居生活。每月從家裏寄來極少金額的一點錢,並且不是直接寄給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魚”這兒來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們瞞著父親寄來的)。除此之外,我與老家之間便被斷絕了所有聯係。而“比目魚”也總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無論我怎樣對著他討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懷疑:人怎麽能如此輕易地變得麵目全非呢?這令我感到可恥,不,毋寧說是滑稽。“比目魚”一改過去的殷勤,隻是對我反複絮叨著這樣一句話:

    “不準出去。總之,請你不要出去。”

    看來,“比目魚”認為我有自殺的嫌疑,換言之,存在著我跟隨女人再度跳進大海的危險性,所以對我的外出嚴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而隻能從早到晚地蟄伏在二樓三鋪席房間的被爐裏翻一翻舊雜誌,過著傻瓜一樣的生活,甚至於連自殺的力氣也喪失殆盡了。

    “比目魚”的家位於大久保醫專的附近,盡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寫著“書畫古董商”、“青龍園”等等,可畢竟隻占了這一棟房子兩家住戶中的一戶。而且,店鋪的門麵也相當狹窄,店內落滿了塵埃,堆放著很多的破爛貨(本來“比目魚”就不是靠著店裏的破爛貨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動於另一些場合,比如將某個所謂老板的珍藏品的所有權出讓給另一個所謂的“老板”從中漁利)。他幾乎從不呆坐在店裏,而一清晨就扳起個臉,急匆匆地走出店門去了,隻留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守店。當然他也是負責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閑工夫,他就跑到外麵去,和鄰近的孩子一起玩投球遊戲,儼然把我這個二樓上的食客當作了傻瓜或是瘋子,甚至有時像大人一樣對我說教。這小夥計是澀田的私生子,隻是其間有一些蹊蹺的內幕,使得澀田和他沒有父子相稱。而且,澀田一直獨身未娶,似乎與此也不無關係。我記得過去也從自己家裏人那兒聽到過一些有關的傳聞,但我對別人的事情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對其中的詳情一概不知。但那小夥計的眼神確實讓人聯想起那些魚的眼睛來,所以,或許真的是“比目魚”的私生子……倘若果然如此,他們倆倒也的確算得上一對淒涼的父子。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常瞞著二樓的我,一聲不響地偷吃蕎麥麵什麽的。

    在“比目魚”家裏,一直是由這個小夥計負責主廚的。我這個二樓的食客的飯菜,通常是由小夥計盛在托盤裏送上來,而“比目魚”和小夥計則在樓下四鋪半席大的飲濕房間裏匆匆忙忙地用餐,還一邊把碗碟鼓搗得嗑嚓作響。

    在三月末的一個黃昏,或許是“比目魚”找到了什麽意料之外的賺錢門道,抑或是他另有計謀(即使這兩種推測都沒有錯,至少也還有我等之輩無法推測的種種瑣屑的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樓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見地擺放著酒壺和生魚片,而且那個生魚片也不是廉價的比目魚,而是昂貴的金槍魚。就連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動,讚歎不已,甚至還向我這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勸了點酒。

    “你究竟打算怎麽辦呢,這以後?”

    我沒有回答,隻是從桌子上的盤子裏夾起了一塊幹沙丁魚片看著那小魚身上銀白色的眼珠子,酒勁便漸漸上來了。我開始懷念起那些四處亂轉的時光,還有掘木。我是那麽痛切地渴望起“自由”來了,以致差點脆弱得掩麵哭泣。

    我搬進這個家以後,甚至於喪失了逗笑的欲望,隻是任憑自己置身於“比目魚”和小夥計的蔑視之中。“比目魚”似乎也竭力避免與我進行推心置腹的長談,而我自己也無意跟在他後麵向他訴說衷腸,所以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濕乎乎的食客。

    “所謂緩期起訴,今後是不會變成一個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單憑你自己的決心就可以獲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麵,正經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見,那我自會加以考慮的。”

    “比目魚”的說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說法,總是顯得轉彎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種試圖逃避責任似的微妙性和複雜性。對於他們那種近於徒勞無益的嚴加防範的心理和無數小小的計謀,我總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後隻得聽之任之,隨他而去。要麽我以滑稽的玩笑來敷衍塞責,要麽我用無言的首肯來得過且過,總之,我采取的是一種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時要是“比目魚”像下麵這樣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是……我為“比目魚”多此一舉的用心,不,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虛榮心和麵子觀念,感到萬般的淒涼和陰鬱。

    “比目魚”當時要是那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就好了:

    “不管似乎官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反正從四月開始,你得進一所學校。隻要你肯進學校讀書,老家就會寄來更充裕的生活費。”

    後來我才了解到,事實上,當時情況就是這樣。那樣說的話,我是會言聽計從的吧。但是,由於“比目魚”那種過分小心翼翼、過分轉彎抹角的說法,我反倒鬧起了別扭,以致於我的生活方向也完全改變了。

    “如果你沒有誠心了來征求我的意見,那我就無可奈何了。”

    “征求什麽意見?”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樣摸不到頭腦。

    “關於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罷了。”

    “比如說?”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後怎麽辦?”

    “還是找點活兒來幹好吧?”

    “不,我是問你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

    “不過,即使我想進學校,也……”

    “那也需要錢。但問題不在錢上,而在於你的想法。”

    他為什麽不挑明說一句“老家會寄錢過來”呢?僅此一句話,我就會下定決心的。可現在我卻墜入了雲裏霧中。

    “怎麽樣?你對未來是否抱有希望之類的東西呢?照顧一個人有多難,這是受人照顧者所無法體會的。”

    “對不起您。”

    “這確實讓我擔心呐。我既然答應了照顧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廢。我希望你拿出決心來,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至於你將來的打算,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告訴我征求我的意見,我是願意與你一起商量著辦的。當然,我“比目魚”是個窮光蛋,但還是願意資助你的。可是,如果你還奢望過從前那種闊綽的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要是你的想法切實可行,明確地製定出了將來的方針,並願意與我商量,那我會不厭其煩地幫助你獲得新生。你明白嗎?我的這種心情?你究竟以後打算怎麽辦?”

    “如果您真的不願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點活兒來幹幹……”

    “你是真心那麽說的嗎?在如今這個世上,就算是帝國大學的畢業生也還……”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麽白領階層。”

    “那做什麽呢?”

    “當畫家。”我狠狠心說了出來。

    “嘿?!”

    我無法忘記當時“比目魚”縮著脖子嗤笑的狡猾麵影。那嗤笑的麵影裏潛藏著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倘若把人世間比作一片大海,那麽,在大海的萬丈深淵裏就分明曳動著那種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過那種嗤笑,管窺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層奧秘。

    最後他說道:“想當畫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在情緒上一點也不穩定。你再考慮考慮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慮一晚上吧。”被他這樣一說,我就像是被人追攆著似的趕緊爬上了二樓。無論怎樣輾轉反側地思考,也想不出什麽別的主意。再過了一陣子,天破曉了。黎明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時分我肯定回來,關於將來的打算,我這就去找下麵所記的一位朋友商量,所以,請您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我用鉛筆在便筏上寫了上麵的一番話。然後,又記下了淺草掘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悄悄溜出了“比目魚”家。

    我並不是因為討厭“比目魚”的說教才偷跑出來的。正如“比目魚”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對於將來的打算,我一無所知,而且,如果一直呆在“比目魚”家當食客的話,未免又對不起“比目魚”。即使我想發奮圖強,立下宏誌,可一想到自己每個月都得從並不富裕的“比目魚”那兒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不禁頓時黯然神傷,痛苦不堪。

    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想去找掘木商量什麽“將來的打算”才逃離“比目魚”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讓“比目魚”放下心來(而在他寬心的這段時間裏,我便可以逃得再遠一點,正是出於這種偵探小說式的策略,我才寫下了那張留言條。不,不對,盡管不無這種心理,但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代給“比目魚”太大的打擊,使他驚惶失措。盡管事情的真相遲早是要敗露的,但我還是懼怕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因而必要進行某種掩飾。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盡管它與世人斥之為“撒謊”而百般鄙棄的性格頗為相似,但我卻從來也沒有為了牟取私利而那麽做,我隻是對那種氣氛的驟然變化所造成的掃興感到一種窒息感的恐懼,所以,即使明知事後對自己不利,也必定會進行那種拚死拚活的服務。縱然這種“服務”是一種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極的東西,但恰恰是出於這種為人“服務”的心理,我才在許多場合下不由自主地添加上漂亮的修飾語。但這種習慣卻常常被世上所謂的“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任憑記憶的驅使,把當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掘木的住址和姓名隨手寫在便筏的一隅。

    我離開了“比目魚”的家,一直步行著來到了新宿,賣掉了口袋裏的書。這下我真是走投無路了。盡管我在朋友中人緣不錯,可卻一次也沒有真切地體會到過那種所謂的“友情”。像掘木這樣的耍耍朋友暫且不論,甚至所有的交往都隻給我帶來過痛楚。為了排遣那種痛楚,我拚命地扮演醜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麵孔,哪怕隻是與熟人相似的麵孔,我都會大吃一驚,在一刹那間被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痛苦的戰栗牢牢的地挾裹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歡自己,我也缺乏去愛別人的能力(當然,我對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擁有愛別人的能力這一點持懷疑態度)。這樣的我是不可能擁有所謂“親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訪朋友的能力。對於我來說,他人的家門比《神曲》中的地獄之門還要陰森可怕。這並非危言聳聽,我真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有一種可怕的巨龍一般散發出腥臭的怪獸,正匍匐在別人家門的深處蠕動著。

    我和誰都沒有來往,我哪兒都去不了。

    還是去掘木那兒吧。

    這是一種典型的假戲真做。我決定按照留言條上所寫的那樣去走訪淺草的掘木。在這之前,我一次也沒有主動去走訪過掘木家,而大都是打電話叫掘木上我這兒來。眼下我甚至連電報費也掏不出來了,更何況憑我這副落魄潦倒之身,光發個電報,掘木恐怕是不會出來見我的吧。我決定做一次自己並不擅長的“走訪“,於是歎息著坐上了電車。對於我來說,難道這個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個掘木嗎?一想到這兒,一種冷徹脊梁的淒涼感一下子籠罩了我。

    掘木在家。他的家是一棟位於肮髒的胡同深處的兩層建築。掘木占有的是二樓上一間僅有六鋪席大的房間。掘木年邁的父母和三個年輕的工匠正在樓下製作木屐,一會兒敲敲打打,一會兒縫製木屐帶子。

    那天,掘木向我展示了他作為都市人的嶄新一麵。即俗話所說的老奸巨猾的一麵。他是一個冷酷狡詐的利己主義者,令我這個鄉巴佬瞠目結舌。他遠遠不是一個像我這樣永遠飄泊流轉的男人。

    “你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呐。你家老爺子原諒你了嗎?還沒有?!”

    我沒敢說自己是逃出來的。

    我像平常那樣搪塞者。盡管馬上就會被掘木察覺,但我還是搪塞著說道:

    “那總會有辦法的。”

    “喂,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我對你的忠告吧,幹傻事到此該收手了。我嘛,今天還有點事呐,這陣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有事?!什麽事?!”

    “喂,喂,你可別把坐墊上的帶子扯斷啦。”

    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用指尖鼓搗著鋪在下麵的坐墊的四個邊上那穗子模樣的繩子,也不知道那是坐墊上的線頭子還是紮繩兒,我隻是一個勁兒地扯拉著玩。隻要是家裏的東西,掘木似乎連坐墊上的一根細繩子都愛惜無比,甚至於不惜橫眉豎眼,義正嚴辭地責備我。回想起來,掘木在以前與我交往中從來也沒有吃過什麽虧。

    掘木的老母親把兩碗年糕小豆湯放在托盤裏送了上來。

    “哎呀,您這是……”

    掘木儼然一副不折不扣的孝順兒子的模樣,在老母親麵前顯得誠惶誠恐的,就連說話的腔調也畢恭畢敬得有些不自然了:

    “對不起,是年糕小豆湯嗎?真是太闊氣了。原本用不著這麽費心的,因為我們有事得馬上出去呐。不過,一想到這是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湯,要是不吃又未免太可惜了。那我們就喝了吧。你也來一碗吧,怎麽樣?這可是我母親特意做到呐。啊,這玩藝兒真好喝。太闊氣啦!”

    他興奮無比,津津有味地喝著,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戲。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湯,隻聞到一股白開水的味道。我又嚐了嚐年糕,覺得那壓根兒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種我全然不知的莫名其妙的物體。當然,我絕對不是在這裏蔑視他們家的貧窮(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難吃,而且老母親的心意也令我大為感動。即使我對貧窮有一種恐懼感,也絕對沒有什麽輕蔑感)。多虧了那年糕小豆湯和因年糕小豆湯而興高采烈的掘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節儉的本性,看到了東京人家庭那種內外有別、慘淡經營的真實麵貌。我發現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內外,接二連三地從別人的生活中四處逃竄,甚至還遭到了掘木這種人的嫌棄。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搗著塗漆剝落的筷子,一邊喝年糕小豆湯,一邊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和淒涼之中。我隻想把這一點記錄下來。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掘木站起身,一邊穿上衣一邊說道,“太失禮了,真是對不起。”

    這時,一個女客人來找掘木。誰知我的命運也隨之發生了劇變。

    掘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說道:

    “哦,真是對不起。我正尋思著要去拜望您呐。可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不過沒關係,喂,請吧。”

    他一副方寸大亂的樣子。我把自己墊著的坐墊騰出來翻了個麵遞給他,他一把奪過去,又翻了個麵放好,請那個女人就座。房間裏除了掘木的坐墊之外,就剩下了一張客人用的坐墊。

    女人是一個瘦高個兒。她把坐墊往旁邊挪了挪,在門口附近的角落邊坐了下來。

    我茫然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那女人像是某個雜誌社的人,看樣子不久前約請了掘木畫什麽插圖,這一次是來取稿的。

    “因為很急,所以……”

    “已經畫好了。而且是早就畫好了的。這裏就是。請過過目吧。”

    這時送來了一封電報。

    掘木看了看電報。隻見他那本來興高采烈的麵孔一下子變得有些陰森可怖起來了。

    “喂,你說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原來是“比目魚”發來的電報。

    “總之,請你趕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那固然好,可我眼下實在沒那工夫。瞧你,從家裏逃跑出來,還一副大搖大擺的模樣。”

    “您住哪兒?”

    “大久保。”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道。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的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歲。帶著一個年滿五歲的女兒住在高園寺的公寓裏。據說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看起來像是吃了很多苦頭才長大成人的呐。看得出您很機敏,夠可憐的。”

    從此我第一次過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靜子(就是那個女記者)去新宿的雜誌社上班時,我就和她那個名叫繁子的五歲女兒一起照看家裏。在此之前,當母親外出時,繁子總是在公寓管理員的房間裏玩耍,而現在有了一個“機敏”的叔叔陪著她玩,讓她很是高興。

    我在那兒稀裏糊塗地呆了一周左右。透過公寓的窗戶,能看見一隻風箏絆在了不遠的電線上。裹脅著塵土的春風把風箏吹得個七零八落,但它卻牢牢地纏在電線上不肯離去,就像是在點頭首肯似的。每當見此情景,我就忍不住苦笑起來,麵紅耳赤,甚至被惡夢所魘住。

    “我想要點錢。”

    “……要多少?”

    “要很多……俗話說‘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過是一句從前的老話而已……”

    “是嗎?不過你是不會明白的。照這樣下去,沒準我會逃走的。”

    “到底是誰更沒有錢呢?到底是誰要逃走呢?你真是奇怪呐。”

    “我要自己掙錢,用掙來的錢買酒,不,是買煙。就說畫畫吧,我也自認為比掘木畫得好呐。”

    這種時候,我的腦子裏會情不自禁地浮現出自己中學時代所畫的那幾張自畫像,就是被竹一說成是“妖怪的畫像”的那些自畫像。那是一些丟失了的傑作。盡管它們在三番五次的遷徙中丟失了,但我總覺得,唯有它們才稱得上優秀的畫作。那以後我也嚐試過畫各種各樣的畫,但都遠遠及不上那記憶中的傑作,以致於我總是被一種失落感所折磨著,恍若整個胸膛都變成了一個空洞。

    一杯喝剩了的苦艾酒。

    我就這樣暗暗地描述著那永遠無法彌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畫,那杯喝剩了的苦艾酒就會在我的麵前忽隱忽現。我被一種焦躁感攪得心神不寧。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看看。我要讓她相信我的繪畫才能!

    “哼,怎麽樣?你竟然還會擺出一本正經的架勢開玩笑,真是可愛呀。”

    這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瞧瞧。我就這樣徒勞地想著。突然我改變了主意,斷了那個念頭,說道:

    “漫畫,至少畫漫畫,我自認為比掘木強。”

    這句騙人的玩笑話,誰知她倒信以為真了。

    “是啊,其實我也蠻佩服你的。你平時給繁子畫的那些漫畫,讓我看了都不禁捧腹大笑。你就試著畫畫看,怎麽樣?我也可以向我們社的總編引見你呐。”

    她們那家雜誌社發行的是一種麵向兒童的沒有名氣的月刊雜誌。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為你做點什麽呐因為你總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卻又是一個出色的滑稽人物有時候你是那麽煢煢孑然,鬱鬱寡歡,那模樣更是讓女人為之心動呐。”

    除此之外,靜子還嘮嘮叨叨地說很多話來給我戴高帽子,可一想到那恰恰是隸屬於男妾的可鄙特性,我就變得越發“鬱悶消沉”、委靡不振了。我暗地裏忖度到:金錢比女人更重要,我遲早都要離開靜子去過自食其力的生活。可事實上,我卻是越來越依賴於靜子了。包括我從“比目魚”家出走之後所有的事情,我都受到了這個勝過男性的甲州女人的關照,結果,我在靜子麵前更是不得不“戰戰兢兢”的了。

    在靜子的安排下,“比目魚”、掘木以及靜子三人進行了三方會談,達成了協議:我與老家徹底決裂,而與靜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靜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畫也意外地賺了些收入,我用錢來買酒和煙。誰知我的不安和悒鬱卻有增無減。鬱鬱不樂之至,使我在為靜子他們的雜誌畫每月的連載漫畫《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時,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故鄉的家人來。由於過分淒寂,手中的畫筆有時會戛然停止運作,而我伏在桌子上早已是淚流滿麵了。

    這種時候,能稍微安慰我的就隻有繁子了。繁子已經毫不忌諱地把我叫做“爸爸”了。

    “爸爸,有人說隻要一祈禱,神什麽都會答應的,這話可當真?”

    說來我倒是正需要這樣的祈禱呐。

    啊,請賜給我冷靜的意誌!請告訴我“人”的本質!一個人排擠欺負另一個人,難道也不算罪過嗎?請賜給我憤怒的麵罩!

    “嗯,是的,對繁子嘛,神什麽都會答應的。可是對爸爸呢,恐怕就不靈驗了。”

    “為什麽不靈驗呢?”

    “因為爸爸違抗了父母之言。”

    “是嗎?可大家都說,爸爸是個大好人呐。”

    那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們。我也知道,這公寓裏人人都向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實上,我是多麽畏懼他們啊!我越是畏懼他們,就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而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我就越是畏懼他們,並不得不離他們遠去。可是,要向繁子講明我這種不幸的乖僻,分明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情。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禱些什麽呢?”我漫不經心地改變了話題。

    “繁子我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呐。”

    我吃了一驚,眼前一片暈眩。敵人。我是繁子的敵人?還是繁子是我的敵人?總之,這裏也有一個威脅著我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思議的他人,盡是秘密的他人。頃刻間在我眼裏,繁子一下子變成了那樣一個他人。

    原以為隻有繁子是個例外,沒想到她的身上也隱藏著“無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後,我甚至在繁子麵前也不得不提心吊膽了。

    “色魔!在家嗎?”

    掘木又開始上這兒來找我了。我從“比目魚”家出走的日子裏,他曾經那麽冷漠地對待我,可現在我卻無法拒絕他,隻能微笑著迎接他。

    “不是聽人說你的漫畫很受歡迎嗎?像你這樣的業餘愛好者,倒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啊。不過也萬萬大意不得呀。你的素描就一點也不成樣子呐!”

    他在我麵前擺出一副繪畫大師的架勢。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的畫像”拿給他看,他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呢?我又像慣常那樣開始徒勞地焦慮不安起來。我說道:

    “你別那麽說我,要不我會大哭一場的。”

    掘木越發得意了:

    “如果僅僅依靠為人處世的才能,遲早會露陷的喲。”

    為人處世的才能……聽他這麽一說,我除了苦笑之外無以對答。我居然具有為人處世的才能!莫非在別人眼裏,我那種畏懼他人、躲避他人、搪塞他人的性格,竟然與遵從俗話所說的那種“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的處世訓條的做法,在表現形式上是相同的嗎?啊,人們彼此並不了解,相互截然不同,卻自以為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一輩子也沒有覺察到彼此的殊異。待等對方死去,不是還哭哭啼啼地念一番悼詞嗎?

    掘木是處理我離開“比目魚”家之後各種問題的見證人(他肯定是在靜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強答應下來的),所以,他擺出一副像是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抑或月下老人的派頭,要麽煞有介事地對我進行說教,要麽深更半夜喝得爛醉跑來借宿,要麽從我這兒借走五塊錢(每次都毫無例外是五塊)。

    “不過,你玩女人也該到此為止了吧。再玩下去的話,世間是不會容忍的。”

    所謂世間,又是什麽呢?是人的複數嗎?可哪兒存在著“世間”這個東西的實體呢?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它是一種苛烈、嚴酷、而且可怕的東西,並且一直生活在這種想法之中,如今被掘木那麽一說,有句話差一點就迸出了我的喉嚨口: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我害怕激怒了掘木,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世間是不會容許那麽做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不會容許那麽做的吧。)

    (如果那麽做,世間會讓你頭破血流的!)

    (你不久就會被世間埋葬。)

    (不是被世間,而是被你埋葬吧。)

    (對自己的可怕、怪異、惡毒、狡詐喝詭譎,你要有點自知之明!)

    諸如此類的話語在我胸中你來我往。盡管如此,我卻隻能用手巾揩拭著汗涔涔的臉龐,笑著囁嚅道:

    “冷汗,冷汗!”

    打那時候起,我開始萌發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思想”的念頭:所謂的世間,不就是個人嗎?

    從我萌發了這個念頭之後,與以前相比,我多多少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誌行事了。借靜子的話來說,我變得有點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了。再借掘木的話來說,我變得出奇地吝嗇小氣了。而借繁子的話,我不大寵著她了。

    我變得不苟言笑了,每天一邊照看繁子,一邊應各家雜誌社之約(漸漸地,靜子他們以外的出版社也開始向我約稿了,不過,那都是一些比靜子她們更低級的所謂三流出版社的約稿)畫一些連自己都不知所雲的、以自暴自棄為題的連載漫畫,諸如《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還有明顯模仿《悠閑爸爸》而作的《悠閑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乒》等等。我滿心憂鬱,慢條斯理地畫著(我的運筆速度算是相當遲緩的),以次來掙點酒錢。靜子從雜誌社回到家裏之後,就輪到我外出了。我陰沉著臉走出家門,在高園寺車站附近的灘鋪上,或是簡易酒館裏,啜飲著廉價而烈性的酒,等待心情變得快活之後,才又回到公寓裏,我對著靜子說道:

    “越看越覺得你長相怪怪的。其實啊,悠閑和尚的造型就是你睡覺時的模樣中得到靈感的呐。”

    “你睡覺時的模樣,也顯得很蒼老喲。就像是個四十歲的男人。”

    “還不是都怪你。我都被你吸幹了。俗話說‘河裏的水流,人的身體’,有什麽悶悶不樂想不開的呢?”

    “別瞎嚷嚷了,早點休息吧。要不,你先吃點飯吧。”她是那麽平心靜氣的,根本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話,我倒很想喝一點……河裏的水流和人的身體,人的水流和……不,是河裏的水流和流水的身體……”

    我一邊哼哼唧唧的,一邊讓靜子給我脫下衣服。然後我就把額頭埋在靜子的胸脯裏睡了過去。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第二天也重複著同一件事情

    隻需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

    倘若願意避免狂喜狂樂

    大驚大悲就不會降臨

    躲開前方的擋路巨石

    像蟾蜍一般迂回前進

    當我讀到由上田敏[日本詩人、翻譯家],由夏爾.庫洛所作的這首詩時,整個臉龐羞赧得就像火苗在燃燒一樣。

    蟾蜍。

    (這就是我。世間對我已經無所謂容忍與不容忍,埋葬與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貓更劣等的動物。蟾蜍。隻會趴在地上悉索蠕動的蟾蜍。)

    我的酒量越來越大了。不僅到高園寺車站附近,還到新宿、銀座一帶去喝酒,甚至有時還在外麵過夜。為了避免“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我要麽在酒吧裏裝出無賴漢的模樣,要麽接二連三地亂親女人,總之,我又回複到了情死之前的那種狀態,不,甚至成了比那時候更粗野更卑鄙的酒鬼。被錢所困時,,我還把靜子的衣服拿出去當掉。

    自從我來到這個公寓,對著那被大風刮得七零八落的風箏露出苦澀的微笑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當櫻花樹長出嫩葉的時節,我悄悄偷走了靜子和服上的腰帶和襯衫,拿到當鋪去典當,然後用換來的錢去銀座喝酒。我連續在外麵過了兩夜,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到身體不適,不知不覺地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靜子的房門前。隻聽到裏麵傳來了靜子和繁子的談話聲:

    “幹嗎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隻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嗎?”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爸爸沒準會大吃一驚的。”

    “沒準會討厭呐。瞧,瞧,又從箱子裏跳出來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小阿乒一樣。”

    “說得也是。”

    能聽到靜子那壓低了嗓門卻發自肺腑的幸福笑聲。

    我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瞅了瞅裏麵,原來是一隻小白兔。隻見小白兔在房間裏歡蹦亂跳,而靜子母女倆正追著它玩。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個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把她們倆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節儉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啊,倘若神靈能夠聽見一次我這種人的祈求的話,那麽,我會祈求神靈賜給我一次幸福,哪怕隻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罷。)

    我蹲在那裏,真想合掌祈禱。我輕輕地拉上門,又回銀座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公寓。

    而我卻又一次以男妾的形式寄宿於離京橋很近的一家簡易酒吧的二樓上了。

    世間。我開始隱隱約約明白了世間的真相,它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即時即地的鬥爭。人需要在那種爭鬥中當場取勝。人是絕不可能服從他人的。即使是當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擊。所以,人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生存方式。雖然人們提倡大義名分,但努力的目標畢竟是屬於個人的。超越了個人之後依舊還是個人。世間的不可思議其實也就是個人的不可思議。所謂的汪洋大盜,實際上並不是世間,而是個人。想到這兒,我多少從對所謂的世間這一汪洋大海的幻影所感到的恐懼中解放了出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漫無止境地勞心費神了。即是說,為了適應眼前的需要,我多少學會了一些厚顏無恥。

    離開高園寺的公寓後,我來到了京橋的一家簡易酒吧。“我和她分手了。”我隻對老板娘說了這一句話,但僅憑這一句話我已經決出了勝負。從那天夜裏起,我便毫不客氣地住進了那裏的二樓。盡管如此,那本該十分可怕的“世間”卻並沒有施加給我任何傷害,而我自己也沒有向“世間”進行任何辯解。隻要老板娘不反對,一切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

    我既像是店裏的顧客,又像是店老板,也像個跑腿的侍從,還像是個親戚。在旁人眼裏,我無疑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但“世間”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而且店裏的常客們也“阿葉、阿葉”地叫我,對我充滿了善意,還向我勸酒。

    慢慢地我對世間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漸漸覺得,所謂的世間這個地方並非那麽可怕了。換言之,迄今為止的那種恐怖感很有點杞人憂天的味道,就好比擔心春風裏有成千上萬的咳細菌,擔心澡堂裏隱藏著成千上萬導致人雙目失明的細菌,擔心理發店裏潛伏著禿頭病的病菌,擔心生魚片和生烤豬肉牛肉裏埋伏著滌蟲的幼蟲啦、肝蛭啦,還有什麽蟲卵等等,擔心赤腳走路時會有小小的玻璃渣紮破腳心,而那玻璃渣竟會進入體內循環,刺破眼珠,使人失明。的確,所謂“成千上萬的細菌在那兒蠕動”或許從“科學”的角度看準確無誤,但同時我開始懂得:隻要我徹底抹煞他們的存在,他們也就成了和我毫無關聯,轉瞬即逝的“科學的幽靈”。人們常說,如果飯盒裏剩下三粒飯,一千萬人一天都剩三粒,那就等於白白浪費了好幾袋大米;還有如果一千萬人一天都節約一張擤鼻涕紙,就會匯聚成多麽大的一池紙漿啊。這種“科學的統計”曾經使我多麽膽戰心驚啊。每當我吃剩一粒米飯時,或是擤一次鼻涕,我就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堆積如山的大米和紙漿。這種錯覺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傷,仿佛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樣。但這恰恰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學的謊言”。在黑燈瞎火的廁所粒,人們踩虛腳掉進糞坑裏的事,會在多少次中出現一次呢?還有,乘客不小心跌進車站出入口與月台邊緣縫隙中的事,又是會在多少人中有一個人發生呢?統計這種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與此相同,三粒米飯也是不可能被匯集一處的。即使作為乘法除法的應用題,這也是過於原始而低能的題目。盡管它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在廁所的茅坑上踩虛了腳而受傷的事例卻從沒有聽說過。不過,這樣一種假設卻被作為“科學的事實”灌輸進我的大腦。直到昨天我還完全把它作為現實來接受並擔驚受怕。我覺得自己是那麽天真可愛,忍不住想笑。我開始一點一點地了解“世間”的實體了。

    盡管如此,人這種東西在我的眼裏仍舊十分可怕。在下去見店裏的顧客時,我必須得先喝幹一杯才行。可我又是多麽想看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啊,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到店堂裏去,就像小孩子總是把自己害怕的小動物緊緊捏在手中一樣,我開始在喝醉的時候向店裏的客人吹噓自己拙劣的藝術論。

    漫畫家。啊,我隻是一個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的無名漫畫家。我內心中焦急地期盼著狂烈的巨大快樂,即使再大的悲哀緊隨而來,我也在所不惜。可是,眼下我的樂趣卻不外乎與客人閑聊神吹,喝客人請我喝的酒。

    來到京橋以後,我已過了一年如此無聊的生活。我的漫畫也不再僅僅限於兒童雜誌,而開始登載在車站上販賣的粗俗猥褻的雜誌上。我以“上司幾太”(情死未遂)這個諧謔的筆名,畫了一些齷鹺的裸體畫,並大都插入了《魯拜集》[波斯詩人歐瑪兒.海亞姆所著四行詩集]中的詩句:

    停止做那些徒勞的祈禱,

    不要再讓淚水白白流掉。

    來,幹一杯吧,隻想著美妙的事情

    忘記一切多餘的煩惱。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脅人的家夥

    懼怕自己製造的彌天罪惡,

    為了防備死者的憤然複仇,

    終日算計,不得安臥。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滿歡欣,

    今早醒來卻隻有一片淒清。

    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兩人!

    難道正義是人生的指針?

    那麽,在血跡斑斑的戰壕

    瞧那暗殺者的刀鋒上

    又是何種正義在喧囂?

    哪裏有真理給我們的指示?

    又是何種睿智之光在照耀閃爍?

    美麗與恐懼並存於浮世,

    軟弱的人子負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為我們被播撒了情欲的種子,

    所以總聽到善與惡、罪與罰的咒語。

    我們隻能束手無策彷徨踟躇,

    因為神沒有賜給我們力量和意誌。

    你在哪裏彳亍徘徊?

    你在對什麽進行抨擊、思索和懺悔?

    是並不存在的幻覺,還是空虛的夢鄉?

    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虛假的思量!

    請遙望那漫無邊際的天空,

    我們乃是其中浮現的一小點。

    怎能知道這地球是憑什麽自轉?!

    自轉,公轉,反轉,又與我們有何相幹?!

    到處都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民族,

    無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難道隻有我一個是異端之族?

    人們都讀了《聖經》,

    要不就是缺乏常識和智慧。

    竟然忌諱肉體之樂,還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討厭那種虛偽!

    (摘自掘井梁步譯《魯拜集》)

    那時,有一個處女勸我戒酒。她說道:

    “那可不行啊,你每天一吃午飯就開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吧對麵那家香煙鋪子裏的小女孩,年紀有十七八歲,名字叫良子。白白的膚色,長著一顆虎牙。每當我去買香煙時,她都會笑著給我忠告。

    “為什麽不行呢?有什麽不好呢?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來消除憎恨吧!'這是古代波斯一個詩人說的,哎呀,不用說這麽複雜。他還說'給我這悲哀疲憊的心靈帶來希望的,正是那讓我微醉的玉杯'呐。這你懂嗎?”

    “不懂。”

    “你這小家夥,讓我來親你一下吧。”

    “親就親唄。”

    她毫不膽怯地翹起了下嘴唇。

    “混蛋,居然沒有一點貞操觀念。”

    但良子的表情裏分明卻飄漾著一種沒有被任何人玷汙過的處女的氣息。

    在開年後的一個嚴寒的夜晚,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買香煙。不料掉進了香煙鋪前麵那個下水道的出口裏,我連聲叫著:“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把我使勁拽了上來,還幫我治療右手上的傷口。這時她一笑也不笑,懇切地說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對死倒是滿不在乎,但若是受傷出血以致於身體殘廢,那我是死活不幹的。就在良子給我護理手上的傷口時,我尋思我是不是真的該適當地戒酒了。

    “我戒酒。從明天起一滴也不沾。”

    “真的?!”

    “我一點戒。如果我戒了,良子肯嫁給我嗎?”

    關於她嫁給我的事,其實隻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當然咯。”

    所謂“當然咯”,是“當然肯咯”的省略語。當時正流行各種各樣的省略語,比如時男(時髦男子)呀,時女(時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們就拉拉勾一言為定吧。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從吃午飯時又開始喝酒了。

    傍晚時分,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麵,站在良子的店鋪前麵,高喊道:

    “良子,對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討厭,故意裝出一副醉了的樣子。”

    我被她的話驚了一跳,仿佛酒也醒了許多。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呐。我可不是故意裝出醉了的樣子。”

    “別作弄我,你真壞。”

    她一點也不懷疑我。

    “不是一眼就明白了嗎?我今天從中午起又喝酒了。原諒我吧。”

    “你可真會演戲呐。”

    “不是演戲,你這個傻瓜。讓我親親你吧。”

    “親呀!”

    “不,我可沒有資格呀。娶你做媳婦的事也隻有死心了。瞧我的臉,該是通紅吧。我喝了酒呐。”

    “那是因為夕陽照著臉上的緣故。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說定了嗎?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為我們拉了勾的。你說你喝了酒,肯定是在撒謊,撒謊,撒謊!”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鋪裏微笑著。她那白皙的臉龐,啊,還有她那不知汙穢為何物的“童貞”,是多麽寶貴的東西。迄今為止,我還沒和比我年輕的處女一起睡過覺。和她結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臨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體驗那近於狂暴的巨大歡樂,哪怕一生中僅有一次也行。盡管我曾經認為,童貞的美麗不過是愚蠢的詩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傷的幻覺罷了,可我現在發現,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結婚吧,等到春天到來,我和她一起騎著自行車去看綠葉掩映的瀑布吧!我當即下了決心,也就是抱著所謂的“一決勝負”的心理,毫不猶豫地決定:偷摘這朵美麗的鮮花。

    不久我們便結婚了。由此而獲得的快樂並不一定很大,但其後降臨的悲哀卻可以形容為淒烈之至,難以想象。對於我來說,“世間”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地方,也絕不是可以依靠“一決勝負”便可以輕易解決一切的場所。

    二

    掘木與我。

    相互輕蔑卻又彼此來往,並一起自我作踐——倘若這就是世上所謂“朋友”的真麵目,那我和掘木的關係無疑正好屬於“朋友”的範疇。

    仰仗著京橋那家酒吧老板娘的狹義之心(盡管所謂女人的狹義之心乃是語言的一種奇妙用法,但據我的經驗來看,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稱之為狹義之心的東西。男人大都心虛膽怯,隻知道裝點門麵,其實吝嗇無比),我得以和那香煙鋪子的良子同居在一起了。我們在築地[東京的一個地名]靠近隅田川的一棟木結構的兩層公寓處租借了樓下一個房間住了下來。我把酒也戒掉了,開始拚命地從事那日漸成為我固定職業的漫畫創作。晚飯後我們倆一起去看電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雙雙折進咖啡館喝點什麽,或是買下一個花缽,不,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我最大的樂趣乃是和由衷信賴自己的這個小新娘子呆在一起,傾聽她說出的每一句話,觀賞她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我甚至覺得自己正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人了,用不著再悲慘地死去。就在我心中慢慢醞釀著這種天真的想法時,掘木又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喲,色魔!哎呀,從你的表情看來,像是多少變得通曉事理了。今天我是從高圓寺那個女士那兒派來的使者呐。”他開口說道,又突然降低了嗓門,朝正在廚房裏砌茶的良子那邊翹起下巴,問我:“不要緊吧?”

    “沒什麽,說什麽都無所謂。”我平靜地回答道。

    事實上,良子真是算得上信賴的天才。我和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之間的關係自不用說,就連我告訴她自己在鐮倉發生的那件事時,她對我和常子之間的事也毫不懷疑。這倒不是因為我自己善於撒謊,有時候我甚至采取的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說法,可良子也隻當是笑話來聽。

    “你還是那麽自命不凡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她讓我轉告你,偶爾也去高圓寺那邊玩玩吧。”

    就在我剛要忘卻之際,一隻怪鳥撲打著翅膀飛了過來,用嘴啄破了我記憶的傷口。於是,轉眼之間,過去那些恥辱與罪惡的記憶又在腦海裏複蘇了,使我感到一種禁不住要高聲呐喊的恐怖,再也不能平心而坐了。

    “去喝一杯吧。”我說道。

    “好的。”掘木回答道。

    我和掘木。我們倆在外表上是那麽相似,甚至被誤認為是一模一樣的人。當然這也僅僅局限於四處遊蕩著喝那種廉價酒的時候。總之,兩個人一碰麵,就頃刻變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兩條狗,一起在下著雪的小巷裏來回竄動。

    打那天以後,我們又開始重溫過去的交情,還結伴去了京橋那家酒吧。最後,兩條醉成爛泥的狗還造訪了高圓寺靜子的公寓,在那裏過夜留宿。

    那是一個無法遺忘的悶熱的夏夜。黃昏時分,掘木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浴衣來到了我在築地的公寓。他說他今天有急用當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的老母知道了,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所以想馬上用錢贖回來,讓我借點錢給他。不巧我手頭也沒有錢,所以就按照慣例,讓良子拿她的衣服去當鋪換點現錢回來。可借給掘木後還剩了點錢,於是讓良子去買了了燒酒。隅田川上不時吹來夾雜著泥土味的涼風,我們來到屋頂上擺了一桌不幹不淨的納涼晚宴。

    這時,我們開始了喜劇名詞和悲劇名詞的字謎遊戲。這是我發明的一種遊戲。所有的名詞都有陰性名詞、陽性名詞、中性名詞之分,同樣,也應該有喜劇名詞與悲劇名詞之分。比如說,輪船和火車就屬於悲劇名詞,而市營電車和公共汽車就屬於喜劇名詞。如果不懂得如此劃分的緣由,是無權奢談什麽藝術的。作為一個劇作家,哪怕是喜劇中隻夾雜了一個悲劇名詞,也會因此而喪失資格。當然,悲劇場合亦然。

    “準備好了沒有?香煙是什麽名詞?”我問道。

    “悲劇(悲劇名詞的略稱)掘木立即回答道。

    “藥品呢?”

    “藥粉還是藥丸?”

    “針劑。”

    “悲劇。”

    “是嗎?可還有荷爾蒙針劑呐。”

    “不,絕對是悲劇。你說,注射用的針首先不就是一個出色的悲劇嗎?”

    “好吧,先算我輸給你了吧。不過你說,藥品和醫生不都意外地屬於喜劇嗎?那麽,死亡呢?”

    “喜劇。牧師與和尚也一樣。”

    “棒極了!那麽,生存就該是悲劇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劇。”

    “這樣一來,不是什麽都變成了喜劇了嗎?我再問你一個,漫畫家呢?不能再說是喜劇了吧?”

    “悲劇,悲劇,一個極大的悲劇名詞呐。”

    一旦變成了這樣一種粗俗的諧謔,的確是有些無聊了,但我們卻自命不凡地把這種遊戲看作世界上所有沙龍都不曾有過的巧妙的東西。

    當時我還發明了另一種與此類似的遊戲。那就是反義詞的字謎遊戲。比如,黑色的反義(反義詞的略稱)是白色,白色的反義卻是紅色,而紅色的反義是黑色。

    “花的反義詞呢?”我問道。

    掘木撇著嘴巴,想了想說道:

    “哎,有一個餐館的名字叫‘花月’,這樣說來,就該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成其為反義詞呐,毋寧說是同義詞。星星和紫羅蘭,不就是同義詞嗎?那絕對不是反義詞。”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與螞蟻相配?”

    “什麽呀,那是畫題呐。你可別想蒙混過關。”

    “我明白了。花兒是與雲朵相對吧。”

    “對,對,花與風呐。是風。花的反義詞是風。”

    “這可太蹩腳了。那不是浪花節[一種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歌曲,類似中國的評彈]中的句子嗎?你這下可真是泄漏了老底兒呐。”

    “要不,就是琵琶。”

    “這就更不對了。關於花的反義詞嘛,應該是舉出這個世界上最不像花的東西才對。”

    “所以……等一等,什麽呀,莫非是女人?”

    “順便問一句,女人的同義詞是什麽?”

    “是內髒唄。”

    “你真是個對詩一竅不通的人。那麽,內髒的反義詞呢?”

    “是牛奶。”

    “這倒是有點精彩。按照這個樣子再來一個。恥辱的反義詞是什麽?”

    “是無恥。是流行漫畫家上司幾太。”

    “那掘木正雄呢?”

    說到這裏,我們倆卻再也笑不起來了。一種陰鬱的氣氛籠罩住了我們,就仿佛喝醉了燒酒之後所特有的那種玻璃碎片紮著腦袋似的感覺。

    “你別出言不遜!我還沒有像你那樣蒙受過當罪犯的恥辱呐。”

    這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在掘木心中,並沒有把我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而隻是把我視為一個自殺未遂的、不知廉恥的愚蠢怪物,即所謂“活著的僵屍”。他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罷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僅止於此,我不禁耿耿於懷。但轉念一想,掘木那樣對待我也是在所難免的。打一開始我就像是一個沒有做人資格的小男孩一樣。遭到掘木的蔑視也是理所當然的。

    “罪。罪的反義詞是什麽呢?這可是一道難題喲。”我裝著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

    “法律。”掘木平靜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一次審視著掘木的麵孔。附近那棟大樓上的霓虹燈閃爍著照耀在掘木身上,使他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風凜凜。我煞是驚訝地說道:

    “你說什麽呀?罪的反義詞不會是那種東西吧。”

    他竟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或許世人都是抱著那樣一種簡單的想法而裝模作樣地生活著。以為罪惡隻是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那麽,你說是什麽呢?是神吧?因為在你身上有一種恍若僧侶的東西,真讓人討厭。”

    “別那麽輕易下結論,讓我們倆再想想看吧。不過,這不是一個有趣的題目嗎?我覺得,單憑對這個題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曉那個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義詞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

    “別再開這種玩笑了。不過,善是惡的反義詞,而不是罪的反義詞呐。”

    “惡與罪難道有什麽不同嗎?”

    “我想是不同的。善惡的概念是由人創造出來的,是人隨隨便便創造出來的道德詞語。”

    “真討厭呐。那麽,還是神吧。神,神。把什麽都歸結為神,總不會有錯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餓了呐。”

    “良子現在正在樓下煮蠶豆呐。”

    “那太棒了。那可是好東西呀。”

    他把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袋後麵,仰麵躺在了地上。

    “你好像對罪一點興趣也沒有。”

    “說來也是,因為我不像你那樣是個罪人呀。即使我玩女人,也決不會讓女人去死,我也沒有卷走女人的錢財。”

    並不是我讓女人去死的,我也沒有卷走女人的錢財。隻聽見我的內心深處某個角落裏回蕩著這低沉的、但卻竭盡全力的抗議之聲。隨即我又轉念想到,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而這正是我奇特的特性。

    我怎麽也無法與人當麵抗辯。我拚命克製著,不讓自己的心情因燒酒陰鬱的醉意而變得更加陰森可怕。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的囁嚅著:

    “不過,唯有被關進監獄這一點,不算是我的罪。我覺得,隻要弄清了罪的反義詞,那麽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實體。神……拯救……愛……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這個反義詞,而拯救的反義詞卻是苦惱,愛的反義詞則是恨,光明的反義詞則是黑暗,善的反義詞則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罪與……嗚呼,全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究竟是什麽呢?”

    “罪的反義詞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惡了,快去拿點吃的東西來吧。“

    “你自己去拿來不就得了嗎?”

    我用平生從未有過的憤怒的聲音說道。

    “好吧,拿我就到樓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後再上來吧。與其空談大論,還不如實地考察呐。罪的反義詞是蜜兜,不,是蠶豆嗎?”

    他已經酩酊大醉,語無倫次了。

    “隨你的便,隨你滾到哪兒去都行!”

    “罪與饑餓,饑餓與蠶豆,不對,這是同義詞吧?”

    他一邊信口雌黃,一邊站了起來。

    罪與罰。陀斯妥耶夫斯基。這念頭倏然間掠過了我大腦的某個角落,使我大吃一驚。倘若那個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與罰作為同義詞,而是作為反義詞並列在一切的話,那麽……罪與罰,絕無相通之處的兩樣東西,水火不相容的兩樣東西。把罪與罰作為反義詞的陀氏,他筆下的綠藻,腐爛的水池、一團亂麻的內心世界……我開始明白了,不,還沒有……這一個個念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我的腦海。這時,忽然傳來了掘木的叫聲:

    “喂,他媽的什麽蠶豆呀!快來看!”

    他的聲音和臉色都恍然變了個人。他是剛剛才蹣跚著起身下樓去的,沒想到馬上就折了回來。

    “什麽事?!”

    周圍的氣氛驀然變得緊張起來。我和他從樓頂上下到二樓,又從二樓往下走。在中途的樓梯上掘木停下了腳步,用手指著說道:

    “瞧!”

    我自己那間屋子上方的小窗戶正敞開著,從那兒可以看到房間的裏麵。隻見房間裏亮著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在幹著什麽。

    我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這也不失為人間景象之一。這也是人類的麵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我在心裏嘀咕著,以致於忘記了該去救出良子,而隻是久久地呆立在樓梯上。

    掘木大聲地咳嗽。我就像是一個人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頂上,躺在地上仰望著夏夜布滿水汽的天空,此時,席卷我心靈的情感不是憤怒,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它並非那種對墓地幽靈的恐懼,而是在神社的杉樹林中撞上身著白衣的神體時所感到的那種不容分說的來自遠古的極端的恐懼。從那天夜裏起,我的頭發開始出現少年白,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了信心,對他人越來越感到懷疑,從此永久地遠離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與共鳴等等。事實上,這在我的整個生涯中也是一件決定性的事件,仿佛有人迎麵砍傷了我前額的中央,使我無論與誰接近,都會感到那道傷口在隱隱作痛。

    “盡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該多少識點相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這兒完全是一座地獄。……不過,關於良子嘛,你可得原諒她喲。因為你自己也不是一條好漢呐。我這就告辭了。”

    掘木絕不是那種傻瓜蛋,會甘願駐留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來,兀自一個人喝著燒酒,然後便“哇”地一聲放聲痛哭起來。哭啊,哭啊,我就那麽一直痛哭著。

    不知不覺間,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後,手裏端著盛滿蠶豆的盤子。

    “要是我說我什麽都沒有幹……”

    “好啦,好啦什麽都別說了。你是一個不知道懷疑別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蠶豆吧。”

    我們並排坐下吃著蠶豆。嗚呼,難道信賴別人也算是罪過?!對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十一個不學無術的商人。他常常請我給他畫一點漫畫,然後煞有介事地留下很多報酬揚長而去。

    打那以後,那個商人就再也沒來過。不知為什麽,比起那個商人,我倒是更恨掘木。是他第一個目睹了那幅場景,可他卻什麽都沒有做——比如故意幹咳一聲等等——就直接折回到屋頂上詭秘地通知了我。對掘木的憎惡和憤怒會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歎息呻吟。

    不存在什麽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良子是一個信賴的天才。她不知道懷疑他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愈加悲慘。

    我不禁問神靈:難道信賴他人也算是罪過嗎?

    在我看來,比起良子的身體遭到玷汙,倒是良子對他人的信賴遭到玷汙這件事,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埋下了我無法生活下去的苦惱的種子。我是一個畏畏縮縮、光看別人臉色行事、對他人的信賴之心已經裂紋叢生的人。對於這樣的我來說,良子那種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就恰如綠葉掩映的瀑布一般賞心悅目。誰知它卻在一夜之間蛻變為發黃的汙水。這不,從那夜起,良子甚至對我的一顰一笑都開始大加注意了。

    “喂,”我的一聲叫喊便會讓她膽戰心驚。她似乎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裏。無論我多麽想逗她發笑而大肆進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說話時濫用敬語。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真的是罪惡之源嗎?

    我四處搜羅那些描寫妻子被人奸汙的故事書來看,但我認為,沒有一個女人遭到良子那樣悲慘的奸汙。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為故事的。在那個小個子商人與良子之間,倘若存在著哪怕是一丁點兒近似於戀愛的情感,那麽,或許我的心境反而會獲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個夜晚,良子相信了那個家夥。事情不過如此而已,卻害得我被人迎麵砍傷了額頭,聲音變得嘎啞,頭發出現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輩子提心吊膽了。大部分故事都把重點放在丈夫是否原諒妻子那種“行為”之上,但這一點對我來說,卻並不是那麽令人苦惱的重大問題。原諒與不原諒,擁有這種權利的丈夫無疑是幸運的,倘若認為自己無法原諒妻子,那麽也毋用大聲喧嘩,隻要立即與她分道揚鑣,然後再娶一個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嗎?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隻好“原諒”對方,自我忍耐罷了。不管怎麽說,單憑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夠平息八方事態的吧。總之,在我看來,即使是那種事件是對丈夫的一個巨大打擊,但也僅限於“打擊”而已。與那種永不休止地衝擊海岸的波濤不同,它是一種可以借助擁有權利的丈夫的憤怒來加以處置和化解的糾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為丈夫不具備任何權利,不用說發怒,甚至連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的那種罕見的美好品質殘酷地奸汙了。並且,那種美好的品質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稱之為“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的這樣一種可憐之物。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也算是罪過嗎?

    我甚至對這種唯一值得依傍的美好品質也產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變得越發不可理喻,以致於我的前方隻剩下了酒精。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度的卑微,一大早就喝開了燒酒,而牙齒也落得殘缺不全了,手頭的漫畫也隻是一些近似於淫畫的東西了。不,還是讓我坦白地說吧。那時候我開始複製春畫進行秘密販賣,因為我急需喝酒的錢。每當我看到良子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時,我甚至會胡思亂想到:她是一個完全不知道防備別人的女人,沒準和那個商人之間並非隻有一次吧?——疑心生疑心,結果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可我卻沒有勇氣去加以證實,以致於被那慣有的不安和恐懼糾纏著,隻能在喝得醉醺醺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試著進行卑屈的誘導性審訊。盡管內心深處是忽而高興忽而沮喪,可表麵上我卻拚命地進行滑稽表演,在對良子施加地獄般可憎的愛撫之後,如同一灘爛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的年末,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裏。當時我很想喝一杯白糖開水,可良子像是已經睡著了,所以我隻好自個兒去廚房找出白糖罐。打開蓋子一看,裏麵卻沒有白糖,隻有一個細長的黑色紙盒。我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裏一看,隻見盒子上貼著一張標簽,使我目瞪口呆。盡管那標簽被人用指甲摳去了一大半,但標有洋文的部分卻留了下來,上麵一目了然地寫著:DIAL。

    巴比妥酸。那時我全是喝燒酒,並沒有服用安眠藥。不過,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屙,所以對大部分安眠藥都相當了解。單憑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於死地。盒子尚未開封,想必她曾經湧起過輕生的念頭,才會撕掉上麵的標簽把藥盒子隱藏在這種地方吧。也真夠可憐的,這孩子因為讀不懂標簽上的洋文,所以隻用指甲摳掉其中的一半,以為這樣一來就無人知曉了。(你是無辜的。)

    我沒有發出聲響,隻是悄悄地倒滿一杯水,然後慢慢地給盒子開了封,一口氣把藥全部塞進了嘴巴裏,冷靜地喝幹杯中的水,隨即關掉電燈就那麽躺下睡了。

    據說整整三個晝夜,我就像死掉了一般。醫生認為是過失所致,所以一直猶豫著沒有報警。據說我蘇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回家”。所謂的“家”,究竟指的哪兒,就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總之,聽說我是那麽說了,並且號啕大哭了一場。

    漸漸地眼前的霧散開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比目魚”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坐在我的枕邊。

    “上一次也是發生在年末的時候。這種時候誰不是忙得個團團轉呐。可他偏偏愛挑準年末來幹這種事,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在一旁聽比目魚發牢騷的,是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夫人。”我叫道。

    “嗯,有什麽事?你醒過來了?”

    老板娘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那張笑臉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不由得淚如泉湧。

    “就讓我和良子分手吧。”

    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連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

    老板娘欠起身,流露出輕微的歎息。

    接下來我又失言了,而且這一次的失言是那麽唐突,簡直無法斷言到底是滑稽還是愚蠢。

    “我要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首先是“比目魚”大聲地笑了,然後老板娘也哧哧地笑出了聲。最後連我自己也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紅著臉苦笑了起來。

    “唔,那樣倒是好呀。”“比目魚”一直在粗俗地笑著,他說道,“最好是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要是有女人的話,怎麽著都不行,去沒有女人的地方,這倒是個好主意呐。”

    沒有女人的地方。但我這近於癡人說夢般的胡言亂語,不久居然悲慘地化作了現實。

    良子似乎一直認為,我是作為她的替代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麵前比過去更加膽戰心驚了。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呆在公寓的房間裏我會感到胸悶氣短,忍不住又跑到外麵酗酒去了。但自從巴比妥酸事件以後,我的身體明顯消瘦了,手腳也變得軟弱兀立,畫漫畫稿時也常常偷懶怠工。那時,作為探望費,“比目魚”留給我一筆錢(“比目魚”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隨即遞給我那筆錢,就好像是從他自己的荷包裏掏出來的一樣。可事實上這也是老家的哥哥們寄來的錢。這時,我已經不同於當初逃離“比目魚”家時的我了,能夠隱隱約約地看穿“比目魚”那種裝腔作勢的把戲了,所以我也就能狡猾地裝出不知內情的樣子,向“比目魚”道了謝。但是,“比目魚”等人幹嗎要棄簡從繁,不直截了當地說出真相呢?其中的緣由我似懂非懂,覺得十分蹊蹺)。我打定主意用那筆錢獨自道南伊豆溫泉去看看。不過,我不屬於那種能夠長時間地繞著溫泉悠閑旅行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無限的悲涼。而我自己與那種透過旅館房間的窗戶眺望山巒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遠,在那裏我既沒有換穿棉和服,也沒有泡溫泉澡,隻是跑進外麵一家並不幹淨的茶館似的地方,拚命地喝酒,把身體糟蹋得更加羸弱之後才回到了東京。

    那是在一場大雪降臨於東京的某個夜晚。我醉醺醺地沿著銀座的背街漫步走著,一邊小聲地反複哼唱著“這兒離故鄉有幾百裏,這兒離故鄉有幾百裏”。我一邊唱一邊用鞋尖踹開街頭的積雪,突然間我嘔吐了,這是我第一次吐血。隻見雪地上出現了一麵碩大的太陽旗。好一陣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後用雙手捧起那些沒有弄髒的白雪,一麵洗臉一麵哭了起來。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一個女孩哀婉的歌聲恍若幻聽一般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了過來。不幸。在這個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盡是些不幸之人。即使這麽說也絕非過激之辭。但是,他們的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出抗議,並且,“世間”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可是,我的不幸卻全部緣於自己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進行抗議。假如我鬥膽結巴著說出某一句近於抗議的話,不僅是“比目魚”,甚至世間的所有人都無疑會因我口出狂言而驚訝無比的。到底我是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剛愎自用”呢?還是與此相反,顯得過去怯懦萎縮呢?這一點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總之,我是罪孽的凝固體,所以,我隻能變得越來越不幸,而這是無法阻止和防範的。

    我站起身來,琢磨著:應該先吃點什麽對症的藥。於是,我走進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就在我與店老板雙目交匯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就像是被閃光燈照花了眼睛一樣,抬起頭瞪大了雙眼,呆呆地佇立著。但那瞪大的眼睛裏既沒有驚愕的神色,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是流露出一副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滿了渴慕般的表情。啊,她也肯定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不幸的人總是對別人的不幸敏感萬分。正當我如此思忖著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女人是柱著拐杖、顫巍巍地站立著的。我遏製住了朝她飛奔過去的念頭,在她和我麵麵相覷之時,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於是,從她那雙睜大的眼睛裏也流出了淚水。

    僅此而已。我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家藥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讓良子化了杯鹽水給我喝。然後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慌稱是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對自己的吐血(盡管誰也不知道)感到很是不安,於是起身去了那家藥店。這一次我是笑著向老板娘坦訴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向她谘詢治療方法。

    “你必須得戒酒。”

    我們就像是親生骨肉一般。

    “或許是酒精中毒吧。我現在都還想喝酒呐。”

    “那可不行。我的丈夫得了肺結核,卻偏說酒可以殺菌,整天都泡在酒裏,結果是自己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我真是擔心得很。我好害怕,我已經不行了。”

    “我這就給你藥。可唯獨酒這一樣,你必須得戒掉喲。”

    老板娘(她是個寡婦,膝下有一個男孩,考上了千葉或是什麽地方的醫科大學,但不久就患上了與父親相同的病,現在正休學住院。家裏還躺著一個中風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歲時因患小兒麻痹症,有一隻腳已經徹底不行了)柱著鬆樹的拐杖,翻箱倒櫃地找出各種藥品來了。

    這是造血劑。

    這是維生素注射液,而這是注射器。

    這是鈣片。這是澱粉酶,可以治療腸胃不好。

    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她滿懷愛心地給我介紹了五六種藥品。但這個不幸的夫人的愛情,對我來說是過於深厚了。最後她說道“這是你實在忍不住想喝酒時用的藥”,說罷迅速地將那種藥品包在了一個紙盒子裏。

    原來這是嗎啡的注射液。

    夫人說“這藥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聽信了她的話,再則那正好是在我自己也認為酗酒頗為丟人現眼的當口,所以,暗自慶幸自己終於能夠擺脫酒精這個惡魔的糾纏了,於是毫不猶豫地將嗎啡注射進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靦腆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掃蕩一空了,我甚至變成了一個神清氣爽的雄辯家。而且每當注射了嗎啡以後,我就會忘記自己身體的虛弱,而拚命地工作,一邊創作漫畫,一邊在腦子裏構思出令人捧腹大笑的絕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針的,沒想到一天增加到了兩針,最後增加到一天四針的時候,一旦缺少了那玩意兒,我就簡直無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喲。一旦中了毒,那就要命了。”

    經藥店的夫人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相當嚴重的中毒者(我這個人天性脆弱,動不動就聽信別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說,盡管這筆錢是用不得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聽這話,我就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仿佛不用掉那筆錢,反倒會辜負對方的期待似的,於是馬上把它花掉了)。出於對中毒的擔心,我反倒開始大肆需求那種藥品了。

    “拜托,再給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會付錢的。”

    “錢嘛,什麽時候付都沒關係,隻是警察管起來就很討厭了。”

    啊,我的周圍總是籠罩著某種渾濁而灰暗的、見不得人的可疑氣氛。

    “請你無論如何得搪塞過去,求求你了,夫人。讓我吻你一下吧。”

    夫人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我趁勢央求道:

    “如果沒有藥的話,工作就一點也進展不了。對於我來說,那就像是強精劑一樣。”

    “那樣的話,還不如注射荷爾蒙吧。”

    “你開什麽玩笑呀。要麽是借助酒,要麽是用那種藥,否則我是沒法工作的。”

    “酒可不行。”

    “對吧?自從我用那種藥以後,就一直滴酒未沾呐。多虧了這樣,我的身體狀況可謂好得很哩。我也不認為自己會永遠畫蹩腳的漫畫,從今以後,我要把酒戒掉,調節好身體、努力地學習,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給你們瞧瞧。眼下正處於節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讓我吻你吧。”

    夫人噗哧笑了起來:

    “這可為難啊,自個兒中毒了還不知道呐。”

    她“嗑吱嗑吱”地柱著拐杖,從藥品架上取下那種藥,說道:

    “不能給你一整盒,你馬上就會用完的。給你一半吧。”

    “真小氣,哎,沒辦法呀。”

    回到家以後,我立即注射了一針。

    “不疼嗎?”良子戰戰兢兢地問我。

    “那當然疼啦。不過,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願意也得這樣啊。這陣子我很精神吧?好,我這就開始工作。工作,工作。”我興奮地嚷嚷著。

    我甚至還在夜深人靜之時扣打過藥店的店門。夫人身上裹著睡衣,“嗑吱嗑吱”地柱著拐杖走了出來。我撲上去抱住她,一邊吻她,一邊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

    夫人隻是一聲不吭地遞給我一盒藥品。

    藥品與燒酒一樣,不,甚至是更討厭更齷齪的東西——當我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時,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中毒者。那真可謂無恥至極。為了得到藥品,我又開始了複製春畫,並且與那家藥店的殘廢女老板建立了一種徹頭徹尾的醜惡關係。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態已經不可挽回。無論幹什麽,都是徒勞一場,都隻會丟人現眼,雪上加霜。騎自行車去觀賞綠葉掩映的瀑布,這隻是我難以企及的奢望罷了。隻會在汙穢的罪惡上增添可恥的罪惡,讓煩惱變得更多更強烈。我想死,我必須得死。活著便是罪惡的種子。盡管我如此這般地左思右想著,卻依舊不改那種半瘋狂的模樣,隻是往返穿梭於公寓與藥店之間。

    無論我多麽拚命地工作,由於藥品的用量隨之遞增,所以,欠下的藥費也達到了令人恐懼的額度。夫人一看到我的臉,就會淚流滿麵,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地獄。

    倘若為了逃出地獄的最後手段也歸於失敗了的話,那麽,往後便隻有勒頸自盡了。我決定不惜把神的存在與否作為賭注,鬥膽給老家的父親寫了一封長信,坦白地告訴他關於我自己的一切實情(有關女人的事兒,最終還是沒能寫上)。

    沒想到結果更加糟糕。無論我怎麽等待,都一直杳無音訊。等待的焦灼與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藥量。

    今夜,索性一口氣注射十針,然後跳進大海裏一死方休——就在我如此暗下決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魚“就像是用惡魔的直覺嗅到了什麽似的,帶著掘木出現在我麵前。

    “聽說你咳血了。”

    掘木說著,在我麵前盤腿坐下。他臉上的微笑蕩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那溫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興奮不已,以致於我不由得背過身子潸然淚下。僅僅因為他那溫柔的微笑,我便被徹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們把我強行送上汽車。無論如何我必須得住院治療,而且其他的事情全部由他們解決,“比目魚”就這樣用平靜的語氣規勸著我(那是一種平靜得甚至可以形容為大慈大悲的語調)。我就儼然是一個$意誌、沒有判斷力的人一般,隻是抽抽嗒嗒地哭著,唯唯諾諾地服從他們倆的指示。加上良子,我們一共是四個人在汽車上顛簸了許久,直到周圍變得有些昏暗的時候,才抵達了森林中一所大醫院的門口。

    我以為這是一所結核病療養院。

    我接受了一個年輕醫生溫柔而周到的檢查,然後他有些靦腆地笑著說道:

    “那就在這裏靜養一陣子吧。”

    “比目魚”、掘木和良子撂下我一個人回去了。臨走時良子遞給我一個裝有換洗衣服的包袱,接著一聲不響地從腰帶中間取出注射器和沒有用完的藥品給我。她還蒙在鼓裏,以為那是強精劑。

    “不,我不要那個。”

    這可是一件罕見的事情。在別人勸我的情況下,敢於加以拒絕,這是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例外,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我的不幸乃是一個缺乏拒絕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之中,以為如果別人勸我幹什麽而自己加以拒絕的話,就會在對方的心靈和自己的心靈中剜開一道永遠無法修複的裂痕。可是,在良子遞給我藥品時,我卻自然而然地拒絕了自己幾近瘋狂地四處尋求的嗎啡。或許是我被良子那種“神靈一般的無知”所打動了吧。在那一瞬間,難道我不是並沒有中毒嗎?

    我被那個有些靦腆地微笑著的年輕醫生帶著,進入了某一棟病房。大門上“喀嚓”一聲掛上了大鎖。原來這是一所精神病醫院。

    “去一個沒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時的胡言亂語竟然奇妙地化作了現實。在這棟病房裏,全部是發瘋的男人。甚至連護士也是男的,沒有一個女人。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絕對沒有發狂。哪怕是一瞬間,我不曾瘋狂過。但是,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遙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問神靈:難道不反抗也是一種罪過嗎?

    麵對掘木那不可思議的美麗微笑,我曾經感激涕零,甚至忘記了判斷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車,被他們帶進這兒,變成了一個狂人。即使再從這裏出去,我的額頭上也會被打上“狂人”,不,是“廢人”的烙印。

    我已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我已徹底變得不是一個人了。

    來到這兒時,還是在初夏時節。從鑲有鐵格子的窗戶向外望去,能看見庭院內的小小池塘裏盛開的紅色睡蓮花,又是三個月過去了,庭院裏開始綻放出波斯菊花了。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老家的大哥帶著“比目魚”前來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慣有的那種一本正經而又不失緊張的語氣說道:“父親在上個月的月末因患胃潰瘍去世了。我們對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讓你為生活操心費神,你什麽都不用做。不過,有一個前提條件,盡管你肯定是依依不舍的,但必須離開東京,回老家去過一種療養生活。你在東京所闖下的禍,澀田先生已大體幫你了解了,你不必記掛在心。”

    驀然間故鄉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已完全變成了一個廢人。

    得知父親病故後,我越發變得委靡頹廢了。父親已經去了。父親作為片刻也不曾離開我心際的、一種可親又可怕的存在,已經消失而去了,我覺得自己那收容苦惱的器皿也陡然變得空空蕩蕩的。我甚至覺得,自己那苦惱的器皿之所以曾經那麽沉重,也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於是我頃刻之間變成了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甚至喪失了苦惱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對我的諾言。在從我生長的城鎮坐火車南下四五個小時的地方,有一處東北地區少有的溫暖的海濱溫泉。村邊有五棟破舊的茅屋,裏麵的牆壁已經剝落,柱子也被蟲蛀了,幾乎無法修繕。但大哥卻為我買下了那些房子,並為我雇了一個年近六十、長著一頭紅發的醜陋女傭。

    那以後又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其間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個名叫阿鐵的老女傭的強暴。有時我和她甚至還像一對夫妻似的吵架頂嘴。我肺上的毛病時好時壞,忽而胖了,忽然瘦了,甚至還咳出了血痰。昨天我讓阿鐵去村裏的藥鋪買點卡爾莫欽[一種烈性鎮靜安眠藥]誰知她買回來的藥和我平時服用的那種藥,其藥盒形狀上就大為不同。對此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可睡前我連吃了十粒也無法入睡。正當我覺得蹊蹺時,肚子開始七上八下的,於是急急忙忙地跑進廁所,結果腹瀉得厲害。那以後又接連上了三次廁所。我覺得好生奇怪,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裝藥的盒子,原來是一種名叫“海諾莫欽”的瀉藥。

    我仰麵躺在床上,把熱水袋放在腹部,恨不得對阿鐵發一通牢騷。

    “你呀,這不是卡爾莫欽,而是海諾莫欽呐。”

    我剛一開口,就哈哈地笑了。“廢人”,這的確像是一個喜劇名詞。本想入睡,卻吃成了瀉藥,而那瀉藥的名字正好叫海諾莫欽。

    對於我來說,如今已經不再存在著什麽幸福與不幸福了。

    隻是一切都將過去。

    在迄今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過來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裏,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東西,就隻有這一樣。

    隻是一切都將過去。

    今年我才剛滿二十七歲。因為白發明顯增多的緣故,人們大都認為我已經四十有餘了。

    後記

    我與寫下上述手記的狂人,其實並不直接相識,但我卻與另一個人略有交情,她可能就是上述手記中所出現的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是一個個頭不大的女人,臉色蒼白,細細的眼睛向上挑著,高高的鼻梁給人一種硬派的感覺,與其說是一個美人,不如說更像一個英俊青年。這三篇手記主要描寫了昭和五至七年那段時間的東京風情。我曾在朋友的帶領下順道去京橋的酒吧喝過三次加冰的威士忌酒,當時正是昭和十年前後,恰逢日本的“軍部”越來越露骨地猖獗於世之時。所以,我不可能見到過寫下這些手記的那個男人。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訪了疏散在千葉縣船橋的一位朋友。他是我大學時代的所謂學友,現在是某女子大學的講師。事實上,我曾經拜托這個朋友給我的一個親戚說媒,也因為有這層原因,再加上我打算順道采購一下新鮮的海產品給家裏人吃,所以就背上帆布包向船橋出發了。

    船橋是一個瀕臨泥海的大城鎮。無論我怎樣告訴當地人那個朋友的門牌號數,因為是新搬過去的緣故,也沒人知道。天氣格外寒冷,我背著帆布包的肩膀也早已疼痛不已,這時我被唱機裏發出的提琴聲吸引住了,於是我推開了一家咖啡館的大門。

    那兒的老板娘似曾相識,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十年前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馬上想起了我似的。我們彼此都很吃驚,然後又相視而笑了。我們沒有像當時的慣例那樣彼此詢問遭到空襲的經曆,而是非常自豪地相互寒暄道:

    “你呀,可真是一點也沒變呐。”

    “不,都成老太婆了。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倒是你才年輕呐。”

    “哪裏哪裏。小孩都有三個了。今天就是為了他們才出來買東西的。”

    我們彼此寒暄著,說了一通久別重逢的人之間常說的話,然後相互打聽著共同的朋友以後的消息。過了一會兒,老板娘突然改變了語調問我道:“你認識阿葉嗎?”我說“不認識。”老板娘走到裏麵去,拿來了三本筆記本和三張照片,交給我說道:

    “或許可以成為小說的素材呐。”

    我的天性如此,對於別人硬塞給我的材料是無法加工寫成小說的,所以,我當場就打算還給她,但卻被那些照片吸引住了(關於那三張照片的怪異,我在前言中已經提及)以致於決定暫且保管一下那些筆記本。我說:“我回來時還會順道來的,不過,你認識××街××號的××人嗎?他在女子大學當老師。”畢竟她也是新近搬來的,所以她倒認識。她還說,我的那個朋友也常常光顧這家咖啡館,他的家就在附近。

    那天夜裏,我和那個朋友一起喝了點酒,決定留宿在他那裏。直到早晨我都沒能入眠,一直出神地閱讀那三篇手記。

    手記上所記述的都是些過去的事了,但即使現代的人們讀來,想必也會興致勃勃的。我想,與其拙劣地加以添筆,還不如原封不動地讓哪家雜誌社發表出來更有意義。

    給孩子買的海產品,盡是一些幹貨。背上帆布包,告別了朋友,我又折進那家酒吧。

    “昨天真是太感謝你了。不過……”我馬上直奔主題,說道,“能不能把那些筆記本借給我一段時間?”

    “行啊,你就拿去吧。”

    “這個人還活著嗎?”

    “哎呀,這可就不知道了。大約十年前,一個裝著筆記本和照片的郵包寄倒了京橋的店裏。寄件人肯定是阿葉,不過,郵包上卻沒有寫阿葉的住址和名字。在空襲期間,這些東西和別的東西混在了一起,竟然神奇地逃過了劫難,這陣子我才把它全部讀完了……”

    “你哭了?”

    “不,與其說是哭,……不行啊,人一旦變成那個樣子,就已經不行了。”

    “如果是已經過了十年,那麽,或許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吧。這是作為對你的感謝而寄給你的吧,盡管有些地方言過其實,但好像的確是蒙受了相當大的磨難呐。倘若這些全部都是事實,而且我也是他的朋友的話,那麽,說不定我也會帶他去精神病醫院的。”

    “都是他的父親不好。”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所認識的阿葉,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