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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女校裏身負蜘蛛的黑聖母,在月圓之夜聆聽咒殺的願望;
豪富家族世代居住在蜘蛛網公館裏,家族繼承人接連死於非命;
轟動街頭的“潰眼魔連續殺人事件”裏,
女郎蜘蛛在床邊靜靜忙碌……
與無限鋪陳的因果的織物裏,絞殺一切獵物,不死不休。
究竟,誰是蜘蛛?
神探榎木津也迷陷其中的天羅地網,
京極堂能否勘破玄機?!
我心似湍流,雖為岩石從中攔,郎君即是意中人….【注】(原文的前半段為平安時代後期天皇——崇德天皇所撰的和歌,描述思慕之心猶如湍流般激烈,即使受岩石阻隔而暫時分開,不久後亦將重新結合在一起。此段文字將原歌後半段的詞句予以改寫)
【足高蜘變化之事】
一男子居山裏,日暮寂靜,明月初升,男子外出散心,見巨栗之上,一女子年約六十,齒塗鐵漿【注一】,疏發蓬頭,見男子,妖邪一笑。
男子大驚,歸家後欲寐,然適才所見女子曆曆在目,仿若真實,心煩意亂,輾轉反側。月光下忽現一人影,為向晚所見女子之姿,蓬發、形貌皆似,男子駭異無比。遂拔刀,欲待其入內,擊殺之。時紙門大開,女子入內而來,男子拔刀,朝女子腰身揮砍而下。
妖物受斬,狀似衰弱,然男子大揮一刀,亦幾昏厥。家人聞聲驚至,見男子昏厥在地。移時漸蘇,複原如常。四下雖無疑似妖異之物,卻見一巨蛛肢足散亂一地。斯類之物,星移物換,一將轉化為怪異也。
——《曾呂利物語》卷之二【注二】
【危機之時亦應思量之事】
(前略)夜闌人靜,約莫四更之時,一婦忽然而至,年約十九二十,懷抱孩童。此處人煙稀少,無夫人星夜踽行之理,無疑為妖物,男子不安,戒懼以待。婦人含笑,對懷中孩童曰:“爾父在,去使抱。”推之去。孩童一徑而來,男子手握大刀,怒目相向,童遂返,依其母。婦人推之再曰:“莫怕,去。”男子虎睨,孩童又返。如此反複四五回,甚令厭煩。婦人曰:“則奴家自去。”驀然走近,男子拔刀劈之,婦人驚呼一聲,沿壁登頂棚,須臾,天色破曉,男子沿壁而上,過橫梁,視頂棚,隻見一上臈蛛【注三】斃於其間,爪足長約二尺餘,自頭至背,刀痕猶新。亦有其他屍骸,多不勝數,不知何人也。又,昨夜看似孩童之物,實一古田五輪塔。蓋妖怪麵目縱遭識破,若擊殺孩童,縱為莫邪名劍,遇堅硬之五輪塔,亦不免折損矣。(後略)
——《宿直草》卷之二【注四】
【孫六遭女郎蛛作弄之事】
(前略)微風輕拂,和暖欲睡,一半百老媼,著五彩衣裳,不知從何而來,至孫六前。孫六訝異,問何人,老媼曰:“老身此地人也。公子常造訪,吟詠四季,風流高雅,尤小女聽聞方才所吟之歌,思慕不已。若公子念老身舐犢之情,乞蒞舍下,一晤小女。”孫六雖疑,仍喜不自禁,隨老媼去,行至一大樓門。(中略)見一嬌美女子,年十六七,穿著錦羅俱五色絲綢,發長及膝,婀娜行至。孫六見女子,神魂繚亂。女子行至孫六旁,羞赧含笑,訴傾慕之意,曰:“妾慕君多時,今日心想事成,得親晤之,無上欣喜。願與君共結連理,成百年之好。”孫六曰:“蒙卿親睞,然我身份低賤,何言欲結夫婦?且有家有室。卿所言誠意外也。”(中略)孫六百般勸說,然女子固言:“妾不離君。”廝纏不休,孫六無計,落荒而走。俄頃屋舍頓消,隻見早先竹叢。孫六茫然,疑是夢境,卻無覺醒之感,如是現實,又杳無形跡審視四下,隻見一女郎蛛爬行於地。忽上望,無數蜘蛛結巢於簷下。孫六細尋思,此為昨日夕暮時分,以煙管逐出之陰蛛也。此蛛現身於假寐之中,化為女子,欲作弄人也。孫六既恐且駭,命仆將蛛巢悉數除盡,棄與遠處荒野,後無事矣。
——《太平百物語》卷之四【注五】
【注一】 日本古時女性及上流社會習慣將鐵屑浸與濃茶或酒,取其黑液將牙齒染黑。
【注二】 《曾呂利物語》為一六六三年開版印刷的怪談集,共五卷,編著者不詳。
【注三】 上臈蛛即女郎蜘蛛、絡新婦。
【注四】 《宿直草》為獲田安靜所撰寫,延寶五年(一六七七)出版的怪談集。
【注五】 《太平百物語》為享保十七年(一七三二)所出版的百物語。百物語為日本傳統的怪談大會,據傳說完一百篇怪談後,即有妖異現身。
“你……就是蜘蛛吧?”聲音低沉而平靜。
放眼所及,皆是櫻花。
櫻花正值盛開。
猛暴的海風越過春季大海而來,竄上斷崖,一瞬間吹散了虛幻現實的榮華。天空、大海和大地渾然化為一體,仿佛一心要把世界染成一片櫻紅。
櫻紅的彩霞中,有一道格外醒目的身影。
半朽的墓碑,以及身著黑衣的男子。
與其對峙的,是一名染成櫻色的女子。
感覺黑衣男子似乎正勉力佯作麵無表情。但是,那隻是為了應付場麵而表麵上如此,還是顯現出男子真正毫無感情起伏的內在?女子也不了解。
男子接著說:“蜘蛛網圍繞在四麵八方,而坐鎮在中央的其實是你。落網的蝴蝶那殘破的翅膀下,其實隱藏著豔毒的八隻長腳……”
“事到如今還說什麽呢?事情已經解決了。”女子說道。
“就算事情解決了,你的圈套也尚未完結。”男子說道,“……以礙事者製礙事者。束縛你的人,全都從你身邊被排除了。但是接下來又將被束縛。換言之,你的計劃還沒有結束,對吧?”
“是嗎?”女子別過臉去。
“隻要除掉接下來將束縛你的人,你就能名副其實的進占這個國家的中樞。接下來……還有嗎?”
幾枚花瓣落在女子的臉上、發上,綻放。
“難道……你想對我施以驅魔之術嗎?”
“沒那回事。沒有人拜托,我不會那麽做的。你身上沒有任何附身妖怪,也沒有驅逐的必要。”
“是啊,我親手除掉了附身妖怪,就像你做的一樣。”
“這樣嗎?”男子的眼睛眨也不眨,“換句話說,你為了從一切製度的束縛中解放,貫徹自我,得到歸宿,才策劃了這個計劃……是嗎?”
“沒錯,我想要個歸宿,”女子說,“我……我沒有一個立身之處……所以,我想要得到自己的棲身之所。”
“既然要,就要最好的地方……是嗎?”
“隻要是人,任誰都會這麽想。這是理所當然的。”
女子逞強地說。男子冷酷地注視她。
“沒錯……關於這一點,你所采用的方法的確出類拔萃。這詭計真正高明,實在不忍讓它就這樣湮沒在渺茫的時間彼方。”
“承蒙誇獎,愧不敢當。”女子說道,微微地笑了。然而,亂舞的無數櫻色碎片模糊了女子的表情,她似乎也在哭泣。
實際上,女子也的確在哭泣。
悲傷,心酸,都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子還是不得不笑。
男子說:“一年前……你下了毒。”
“有這麽一回事嗎?”
“二個月前,還有一星期前也是的。”
“那又怎麽樣呢?”
“你做的太過火了。”
“他們三個都是風中殘燭了。就像你剛才說的,我隻是在安排自己的歸宿罷了。若是默不作聲,誰都不會給我一個棲身之所的。”
男子重新轉向女子說道:“就算如此,你還是做得太過分了。就算是為了獲得歸宿,你究竟要在你走過的路上留下幾具屍骸才滿意?”
女子早有覺悟,說:“你怎麽突然滿口仁義道德起來了?一點都不像你。還是……這就是你的極限?但我不這麽認為。我知道的,你還不是用你的方法,把好幾個人給……”
“我……並不是為了自己的主義主張或私利私欲而做的。”
“真狡猾。的確,你多半都是受到再三懇求,才被迫地行動。沒錯,我會想到要請你出馬,一方麵是因為我看了相模湖事件的調查報告,但毋寧說……”
“是因為久遠寺家的……事件嗎?”
“是的,那個女子的安身之所被你奪走了。的確,就算你不行動,或許結果也不會改變……不,或許等待她的,會是更悲慘的結局。所以你救了她……她被拯救出黑暗,結果失去了安身之所,死了。或許,你要說你是身不由己?”
“你似乎誤會我了。你那種解釋,根本是不了解我的真心。”
“我了解。你和我不同,是個人道主義者。所以,你無法對我出手。不是嗎?”
“才沒那回事。”男子笑了,“其實,我剛才撒了一個謊。”
女子眯起一雙杏眼。男子的輪廓變得清晰。
“川島喜市——我已經找到了。”
“那又如何呢?”
女子將視線從男子身上轉向墓碑的暗影。
男子背對女子,仰望櫻樹。
“的確,你沒有作出任何違法行為,所以不痛不癢。事實上,他非但沒有揭發你,甚至由衷感謝你。”
“這……真令人開心。”
“你無所謂嗎?”
“無所謂呀。”
“聽好了。我現在的立場,可以像以前的你一樣,不,可以更直接地操縱他。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構築出一個虛像,使你受到法律製裁,或是讓你無法見容於社會,我也可以回溯過去,創造出這樣的環境——我是這個意思。”
“我不擔心。”
“為什麽?”
“我剛才說過了。人道主義的你,絕對不會以那種形式使用你的那種技法,對吧?”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你隱瞞,我也知道。你的弱點——就是你那種身不由己的人道主義。”
“人道主義……嗎?”
“或者說是現代主義也行。你的詭辯——你所編織出來的咒文確實靈驗。但是,有時候你卻會故意讓它產生破綻。”
女子的眼睛銳利地望向男子。“說起來,你是個反現代的陰陽師,和我一樣,是中世紀黑暗的後裔,不是嗎?然而你卻同時又是個現代主義者,這令人費解。述說遠古的黑暗、創造黑暗、驅逐黑暗的人,為何又在咒文裏織入“要規律、要健全、要做一個現代人”這類溫吞的話語呢?你是不是想要借此與社會妥協?若是這樣的話,那豈非重大的欺瞞?”
一瞬間,風停了,花瓣輕柔地飄下。
漆黑的男子猶如死神般的風貌浮現出來。
男子開口了:“這話有些不對。祈禱驅魔是我的工作。縱然不情願,縱然違反我的主義主張,甚或自相矛盾,都沒有關係。我隻是選擇當下最有效的咒文來念誦罷了。現代、反現代、人道、非人道——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類區別。”
女子反駁道:“這是詭辯。你雖然表現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態,但那其實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難得表露出來的人道主義,也隻能夠在現代主義的非生產性上,反照出根植於遠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棲身之處,隻能夠枯坐著等死。你的迷惘使人毀滅。你……也是在殺人,跟我一樣。”
“很遺憾,這也不對。”男子紋風不動(原文為文),“我並未以現代或現代以前這樣的範疇來看待曆史。對我來說,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過去就是過去。除了將來,包括現在在內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現代主義還是反現代主義,一切的言論都不可能超脫咒文的範圍。如果我的話聽起來像人道主義,那是因為聽的人被人道主義的毒素給侵蝕了。我沒有那一類的主義或主張。如果我的話有破綻,那也是在計算之中。”
“但是你……把她給逼死了!”女子難得激動起來。“那並非你的本意,不是嗎?”她詰問男子。不知為何,她相信這樣的話能夠撼動男子。
男子回答說:“那的確並非我的本意,結果叫人難受。但是,那時已經注定好的。由於我的介入。破滅將確實造訪——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明白的。所以,我總幻想著會出現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為失效。但是……這類事情從未發生。”
“已經……注定好的?”
“這一點你應該也明白。”男子靜靜地向女子挑釁。
女子有些混亂,撫上冰冷的墓碑。然後她開口了:“你的介入攪亂了絲線,雖然你堅持做一個旁觀者,但你也明白觀測行為本身就包含了不確定性吧?那麽……預測根本就……”
一陣旋風卷起覆蓋地麵的花瓣。
男子的話語乘著漩渦,變得饒舌:“確實,觀測者沒有自覺的話,就無法擺脫不確定性的定理。但是隻要觀測者清楚這樣的局限,把自己的視點也放入觀測對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覺自己是事件的旁觀者。換言之,我清楚觀察行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語言,用語言區別自己的境界。我連我觀察這行為都視為事件的一部分,並置換為語言。我並非想要從既有的境界中脫逃,也並非試圖脫離領域化。”
“你……”
“我的悲哀就在於此。我一直在想,難道你不悲哀嗎?但是看樣子,你隻是對這一點沒有自覺罷了……”
男子轉向女子
女子顫抖了起來,但是他並未退縮。
男子以勾勒著黑影的凶惡眼神盯住女子。“……這下子我總算明白了。”
“明白……什麽?”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發動的計劃是依循什麽樣的原理而動吧……?”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間忘了虛張聲勢,退後了兩三步。這對女子來說是一種屈辱。男子抓住這一點破綻,進行威嚇。
“所以你無法停手。”
“停……手?”
停手。
無法停手。
櫻花旋轉舞落。
“你可以刺激漫無秩序地活動的因子,創造出一個新環境,使其中發生的事件能夠自行生產出網狀組織,不斷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個因子及行動雖然會對計劃本身造成許多作用,但計劃的運作——事件——不會對,每一個個體的因果作用有所反應,隻是不斷的反複生產出事件。你在無意識當中策劃、發動的計劃,它的運作本身已經規定了它的體係……”
“那麽……我……”
“……在這種情況下,主體與客體、能動與被動這種二元對立的認識論將會失效。如此一來,無自覺的觀察者隻會誤認情況。觀察者已不再能夠客觀地認清當事人所獲知的事實,修正軌道。觀察者知道的情報愈多,觀察就越是淪為隱蔽事實的行為。已經發動的計劃永無休止的反複生產新的事件。所以最後……你的願望實現了。但是相反地,你失去了許多事物。”
“失去……”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驅逐了,除掉了。”女子說。
女子搖頭,芳葩翩翩飄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那麽你為何驚惶?”男子嚴厲地說,“你……其實悲傷不已。殺害了親人、朋友,牽連了不相幹的陌生人……”
“我……當然悲傷。”
女子真的很悲傷。
因為,雖然她說了無數的謊,卻總是坦率地麵對自己的感情。
男子脫掉黑色的外衣。
幾枚花瓣飄落。
他用一種不知是勸諫還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說:“即是如此不擇手段獲得歸宿……你還是甘願要去嗎?今後也要繼續同樣的事嗎?老實說,不管你是悲傷還是痛苦,我都無所謂。你很堅強,而且聰明,我甚至想為你喝彩,隻是……在那個體係當中,沒有你這個個體。所以長此以往……你會崩潰。”
男子噤聲。
女子望著墳墓。
女子想到了借口:“你是說……沉湎在墓地裏的死人要我贖罪嗎?這麽說來,聽說你曾經自稱是死人的使者……”
“你那是詭辯。”
男子笑了。
女子也笑了。
“是啊,我就……聽從你的忠告吧。”
此時運動總算停止,同時境界消失了。
“……我會……拒絕這樁婚事。”
男子的眼神浮現憂愁。“你……不後悔嗎?”
“不。”
“是嗎?”男子說。
“可是……就這樣在這裏化身為石長比賣(石長比賣為《古事記》中神祗之一,如同岩石一般永恒不變的女性),一生守著墳墓,不適合你啊。”
“我不會那樣的。”女子說
“你就是說這種體貼的話……才會被誤會。”女子這麽接口,語尾卻被春天的陣風給吹散了。男子雖未聽見,卻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女子披上了櫻色的新衣。
她開口說:“請為我……高價買下。”
男子再次點頭,但是女子已經看不見他的表情了。
盛開的櫻花下,腐朽的墓碑前,女子的視線隻看得見漫舞的花瓣。
“我這一生再也不會哭泣,若是哭泣,就撐不下去。如今事已至此,我會再一次尋找自己的歸宿。我不會輸,絕不會輸。我會活得比你、比任何人都堅強作為石長比賣的後裔,不管是悲傷還是痛苦,我都必須笑著活下去。因為……”
女子靜靜地、毅然決然地說:
“因為……這是絡新婦之理啊。”
01
長門五十次垂著頭,合掌膜拜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嘴裏念經似地喃喃念誦,身體向後挺起,於是同樣蹲在他旁邊驗屍的目下國治那張扭曲的臉露了出來。
長長地橫躺在地麵上的,是一具女屍。從不自然的扭曲姿勢,以及散亂一地的寢具,可以清楚看出她遇害時曾激烈抵抗過。
死狀慘不忍睹。
緋紅的長襦袢【注】(穿在和服底下,有襟的內衣)被卷至腰部,失去彈力的兩條白皙長腿伸展在榻榻米上。腳尖仿佛纏足似的蜷縮在一起,隻有右腳拇指異樣地朝上翻翹。
感覺冶豔無比,仿佛隻有那部分是剪貼上去的圖案般,與周圍的景色格格不入。木場修太郎心想:怎麽不幫她把裙擺合攏起來呢?
被害人絕非良家婦女。從現場狀況和穿著打扮來看,應該是娼妓之流。即使不是,既然在買春的包廂裏遭到殺害,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情。木場想著這些事,結果那雙白皙的較顯得更加刺眼了,大概也是因為房間裏一片幽暗所致。
話說回來,木下和鑒識人員絲毫沒有要為死者拉好裙擺的樣子。木場半辯解地喃喃自語“照片都拍好了,應該可以了吧”,走近遺體,拉好裙擺。木下看著木場的動作,一張狸子般的淡黑色臉龐抽搐著,用一副刑警口吻說:“前輩,這一定又是那家夥犯的案,真是可憐。”木場蹲下身時,長門正好站起來,他聽到木下的話,慢吞吞的回過頭去,以同樣慢吞吞的口吻說:“阿國,在解剖完成之前,不可以隨便亂說啊。不不不,在破案之前,都不曉得凶手到底是誰,不能妄下斷論。”
木下沒有回嘴,轉向木場,表情糾結得更厲害了。他想征詢木場的意見。但是木場不理他,再次望向屍體的腳趾。
長門這個刑警做事向來穩紮穩打,有時候甚至慎重的過了頭,這一點木場平素再清楚不過了。但是獨獨這一次,長門那慎重其事的發言,聽起來隻像個笑話。的確,這有可能是其他人模仿前人手法而犯的案子,當然也有可能是個巧合,所以現階段還無法斷定。話雖如此……
——一定是那家夥吧。
木場也這麽想。
—一模一樣
木場的視線從屍體的腳趾徐徐往上移。從腰部到胸部,再到脖子,臉。鬆垮的張開的嘴巴裏,露出小巧的牙齒。形狀姣好的鼻子,還有……眼睛。
被害人的雙眼——被搗爛了。
原本是眼珠的位置開了兩個空洞。皮膚變色、收縮並隆起,血液凝固成黑色,沾附在四周。看不出原本的長相。雖然必須經過解剖才能夠確認,但凶器八成是雕金工藝用的尖頭錐子。
——是那家夥的凶器。
那家夥——涉嫌連續殺人,遭到通緝的平野佑吉。
手法八成相同。
——這是第四個了。
木場慵懶地站起來。遺體好像要搬出去了。轄區的刑警靠過來,瞪大了眼睛說:“這是那個潰眼魔幹的吧?”“潰眼魔”是報紙給平野取的綽號。
木場斜看了長門一眼,意有所指的說:“不曉得,不解剖不知道。但到處都留下了指紋等線索,這案子應該不難辦吧。對吧,大叔?”
“阿修啊,案子可不能用難或簡單這種標準去衡量……”長門以一貫的慢吞吞口吻答道,“……而且,這次的案子與之前的三件顯然不同吧?這若是平野幹的,那麽除了平野以外,應該還有個人在現場,要不然……”
“喂,你怎麽知道?”
“阿修,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老刑警說著,一張無精打采的臉轉了過來,“被害人有性交的痕跡,你剛才不也看到了?”
“哦……”
木場隻是幫死者理好裙擺而已。
“喏,草紙也被鑒識人員撿去了。被害人是在性行為之後被殺的。平野從未淩辱過被害人,唯獨這一次卻破了例,令人費解呢。”
——這個老頭子,該看的地方都看了哪。
木場感到佩服,這就是所謂的薑是老的辣吧。
“不巧的是,我沒有偷看死者裙下風光的嗜好。那種地方我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怎麽可能注意到?”
木場咒罵道,長門似乎把它當成了玩笑,說:“女人家的白皙長腿對單身漢是刺激了些哪。”對木場來說,這話有一半說對了。
此時,青木文藏回來了。
“啊,看樣子已經問到目擊證詞了。”
“什麽叫做看樣子?”
“哦,這裏的老婆婆有夜盲症,晚上幾乎看不見。可是她勉強記得。”
“明明看不見,還記得什麽鬼?”
“體格啊。喏,老婆婆是靠著影子認人的。可是,她說跟被害人一起來的男人體格高大的嚇人,而且還是個禿頭。”
“禿頭?是老人嗎?”
“不,聽說是個年輕人。若老婆婆的證言屬實,那就是個身長超過六尺【注一】(一尺約三〇點三公分)的光頭巨漢了。是和尚嗎??
“這裏可不是箱根。”木場說道。
青木便擔心地說:“哦,不曉得那邊現在怎麽樣了呢。”
目前箱根連續僧侶殺人事件正鬧得沸沸揚揚。二月上旬開始,僧侶接二連三遭到殺害,詩人議論著凶手是否也是僧侶,毫無破案的跡象。根據風聞,木場的朋友、熟人似乎也被卷進這場事件,進退不得。
因為那裏是神奈川的轄區,隸屬於東京警視廳的木場沒辦法插手幹涉,不過他還是掛念不已。
青木默默不語。木下不安地說:“可是文兄,如果證詞確實沒錯,那就不是平野了。發型姑且不論,但平野個子很小,頂多才五尺二寸【注二】(一寸約為三點〇三公分)吧。對吧,前輩。”
“你很吵哎。是這樣嗎?可是,在進一步的訪查和搜查之前,什麽都還不能斷定。得詢問本部長的判斷才行。”
——大個子的禿頭啊。
木場覺得有點不悅。他的朋友裏,正好就有一名男子外貌如此。他想應該不可能有關係,卻又覺得身長超過六尺又剃光頭的巨漢應該不常見。
屍體被移走之後,室內看起來更加雜亂。
因為有人把窗簾拉開了。肮髒的牆壁、廉價的鏡台、、隨意掛在衣架屏風【注三】(骨架呈冂字型,左右兩片可折疊的屏風式衣架,專門用來掛放和服。高約兩公尺)上的衣帶、枕邊散亂的草紙——在燈泡低俗的暖色係照明下,這些事物還能夠帶來淫靡的幻想,然而一旦曝露在陽光之下,就仿佛魔法解除了一般,變得肮髒不潔。木場無法忍受潮濕的塵埃那腐臭的氣味,打開窗戶。
木框窗戶的玻璃破損,隻用報紙草草貼補,很難一下子打開。好不容易硬掰開來,對麵也隻不過是鄰家的牆壁。
——連個人都沒辦法擠進去
木場注視著鄰家的灰褐色木牆。
警方認定是平野佑吉犯下的連續殺人事件,發生在去年初夏到年底,光是已經確認的就多達三宗。最初的事件發生時,木場才剛被分派到本廳搜查一課,連狀況都搞不清楚,所以也不曉得案件詳細的經過。一切都是他事後聽說的。
第一個犧牲者是信農町的地主家千金
被害者名叫矢野妙子,十九歲。
妙子品行端正,鄰居對她的風評也很好,是個表裏如一的女孩。
——真可疑哪。
一般來說,被害人都會變成好人或壞人的其中一種。加害人也是一樣,不是被評為“那麽好的人怎麽會做出那種事”、就是“那家夥的話的確有可能殺人”,不是前者就是後者。盡管現實中鮮少會有如同樣板中的好人和壞人,但一扯上殺人事件,似乎總是變得如此。
所以……
沒有人知道那個叫妙子的女孩實際上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她似乎真的沒有什麽壞名聲。但就算沒有醜名,卻依然慘遭橫禍。
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五月二日上午十點——由於女兒晚歸,妙子的母親擔心地外出尋找,卻在自家斜對麵的雕金工藝職人平野佑吉家的玄關口發現妙子的遺體。
遺體沒有任何遭到淩辱的跡象,然而,雙眼被錐形物體給刺穿了。
警方立即斷定平野是凶手。
因為那天早上,妙子說要去看看平野的情況而出門,並且同一時刻,不止一兩人目擊到平野握著染血的鑿子,茫茫地走在路上。
平野佑吉當時三十六歲,他的妻子在昭和二十三年亡故,之後一人獨居。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租下了犯罪現場——信農町的屋子,房東是矢野泰三,妙子的父親。
根據報告書記載,平野當時似乎處於精神耗弱的狀態他的朋友及醫生也證實了這一點。事實上,妙子就是因為前一天看到平野一臉蒼白的回家,模樣非比尋常,才會擔心的一大早去拜訪平野家——家人如此述說。
妙子似乎生性熱心助人,對於平野這個鰥夫,平時就關心他的生活,處處照顧著他。這起命案,可以說是一般被視為美德的熱心助人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平野並沒有落網
五個月後,十月中旬過後,出現了第二名犧牲者。是一名叫做川野弓榮的三十五歲風塵女子地點在千葉縣的興律町。
這名被害人的雙眼也被搗爛。隻是因地點相距遙遠,起初被視為與平野無關的單純情殺案。因為川野弓榮和矢野妙子不同,是個男女糾紛不斷、自甘墮落的女子,過著與“平行端正”四個字完全沾不上邊的生活。
弓榮的情夫似乎不知三四個人,幾乎都與弓榮有過金錢糾紛。聽說初期搜查階段鎖定的嫌疑犯也是平野。後來這兩起案子是怎麽聯係在一起的,木場並不知情。因為那個時候,木場正為了給夏季發生的麻煩是收拾善後而東奔西走。會不會是因為查到了指紋?
接著,逼近十二月的年底,出現了第三名犧牲者。
這個時候,媒體聳動地報道了“潰眼魔平野”的恐怖名號。
案發地點是勝浦町,同樣位於千葉縣。第三名犧牲者名叫山本純子,是一個三十歲的女校教師。雙眼同樣被搗爛,沒有遭到淩辱的跡象。
隻是,這起命案有數名目擊者,他們的證詞中所敘述的凶手的年齡、外貌與平野完全一致。再加上從傷口的形狀推斷出凶器相同,此外更檢驗出大量疑似平野的指紋,於是“連續潰眼魔平野佑吉”的名號一下子震驚了社會。
說到十二月,木場一樣埋首於一起相當棘手的案件,當然不可能知道這起發生在遠方的命案詳情。
然後……
新年過去,平野依舊尚未落網。
不曉得是飛天了還是遁地了,潰眼魔杳然無蹤,連去向也查不出來。報紙則定期想起來似的批評警方的無能。
就在一月過後,平野潛伏在東京都內的說法開始流傳開來。一會兒有人看到澱橋有個行跡鬼祟的男子懷裏揣著錐子出沒,一會兒是神月阪有個男人呢喃著“我要眼珠”,追著人跑。風聞、可疑的情報甚囂塵上。更誇張的是,連疑似平野的男子在調布的廢寺裏用碗公裝著人類的眼珠,津津有味地吃著這種可笑的傳聞都煞有介事地流傳開來。
如此一來,東京警視廳也不能坐視不管了。一月底,警視廳從國家警察千葉縣本部以及信濃町的轄區召來負責人聽取情況,雖然為時已晚,但總算設置了搜查總部。
——真的是為時已晚哪。
事到如今才想要采取人海戰術,也無從下手了。案發後都已經過了那麽久,隻要凶手想逃,不管是北海道還是熊本,哪裏都去得了。
所以木場實在提不起什麽幹勁。他胡亂瀏覽了數據,心想:這還能怎麽辦?根本無從下手。
即使如此,他還是稍微思考了一下。
——為什麽要殺這些人?
十九歲品性端正的女孩。
三十五歲自甘墮落的風塵女子。
三十歲嚴正不阿的女教師。
被害人沒有共同點。每一個眼睛都被搗爛了,所以這一定是俗稱的獵奇變態殺人,但話說回來,這也太無脈絡可尋了。木場也看了被害人的照片等資料,不過他們的外表也找不到任何共通點。
矢野妙子是一個眉清目秀的標誌少女,在當地似乎被稱為小町美人【注】(小町指的是日本詩仙之一——絕世美女小野小町,在日本以小町稱美女,相當於在中國以西施喻美女)。另一方麵,川野弓榮有著一雙嬌媚的丹鳳眼,是個頗具姿態的成熟女性。至於山本純子,則完全顯示出她的知識階級意識,脂粉不施,從外表甚至連年齡和性別都看不出來,是最令木場避之唯恐不及的類型。
——光從照片看不出什麽端倪哪。
共同點除了都是女人以外,還真找不出其他半項。如果說凶手是個變態,接二連三襲擊同一類型的女子,那還勉強可以理解。可是隻要是女人,任誰都好的話,就有點令人費解了。寡廉鮮恥的色魔或強奸魔當中或許也有這種荒唐的家夥,但是平野並沒有侵犯被害人。他隻是殺了她們,而且……
——還搗爛眼睛。
有什麽理由嗎?
這真的是連續殺人嗎?
搜查員裏沒有任何人對這一點存疑。並不是由於狀況證據如此現實。而是因為搗爛眼睛這種奇特行為自然而然地賦予了這些個別的事件統一感。
而且凶器是特殊的工具。
在這種案子裏,動機往往會被視為其次。大部分的搜查員都認為,想在“潰眼魔”這種狂人身上尋找人性的動機和邏輯上的合理性,才是一種錯誤。所以他們不覺得有什麽不可思議吧。
但是木場感到不對勁。這應該是平野犯的案吧,但是,一定……
——有什麽。
女人。因為是女人,所以殺害。這種幾乎不成共同點的共同點或許是成立的。
女人……
然後,佛嘲笑著東奔西走的刑警似的,現在又有一個女人被殺了。
牧場直覺地想:這一定也是平野幹的。被害人一樣還是——女人。
愚蠢透頂。
——這連根據都算不上。
正當木場望向半空,想要關上難以關閉的窗戶時,看見被朝露沾濕的蜘蛛網正閃閃發亮。
中間盤踞著一隻巨大的女王蜘蛛【注】(女郎蜘蛛即絡新婦、橫帶人麵蜘蛛,學名為Nephilaclavata,在日文中,“絡新婦”與“女郎蜘蛛”隻同一種蜘蛛,發音完全相同。為保留其女性意向,女郎蜘蛛、絡新婦之譯名保留原書中使用漢字)
“前輩,該怎麽辦才好?”青木叫喚木場。
“青木你那是什麽乳臭未幹的口氣?想法子改一改好不好?大阿呆,什麽東西怎麽辦?”
“哦,就是千葉縣本部的這位……”
“我是千葉本部的津島。這裏的指揮是怎麽搞的?”
一名長相凶悍的男子傲慢地插話進來。
“那有什麽怎麽搞的?”
“你們這樣任意胡搞,把事情搶光,我們很傷腦筋的。也得顧慮一下我們千葉的立場啊。主導權又不在警視廳手上。”
“這還不一定是平野幹的吧?”
“你說那什麽話啊?那具遺體——是說我差點連遺體都看不到嘍——隻要看那具遺體不就一清二楚了嗎?竟然搶先行動。”
“囉嗦!你們這些慢郎中,自己拖拖拉拉到這種時候才來,還說什麽搶先不搶先的?不都說還不曉得是不是連續殺人事件了嗎?不要妄下論斷啊。再說,這裏可是東京都,而且是四穀,是四穀署得轄區啊。”
“那你們來這裏幹嗎?”
“你這人真的很囉嗦。當然是有人請求支援,我們才來的啊。說起來,就算這是潰眼魔幹的,也都是因為你們放任凶手逍遙法外,才會發生這種事。知道分寸一點。”
“這要說的話,都因為信農町……”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了。”此時長門插了進來。
這種情況,還是交給好好先生吧。
總之,木場最痛恨這類麻煩的地盤爭奪意識。所以他帶著青木悄悄離開房間。
走廊一片昏暗,而且潮濕。
“果然就是賣春宿的感覺呢。”青木眼界大開地說。木場討厭他那種學生似的說話口氣,青木這個年輕人很講義氣,令人欣賞,但是牧場就是看不慣他那種一本正經的作風。
“喂,你該不會威脅了那個老太婆吧?”
“威脅?威脅什麽?”
“就是說,這裏是非法的,不是合法的住宿設施。隻要調查,問題多的是。如果直截了當地逼問,老太婆好不容易打開的嘴巴也會閉回去的。”
“我才沒做那種事哩。”青木說。但是牧場明白,如果一個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情,那麽青木那種大義凜然的態度本身就形同一種威脅。而且警察這塊招牌,很可能給那一類人帶來莫大的壓力。牧場說:“總之我去見一下老太婆”,也不聽青木勸阻,猛地打開像是櫃台的房間門扉。50
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正中央,是一張滿是補丁的暖爐矮桌,或者說,這整個房間就是一個暖爐矮桌,在那滿是補丁的景色中,坐著一個老太婆,穿著同樣滿是補丁的棉襖。
老太婆抬頭,那張臉仿佛吃了兩三顆酸梅似的皺成一團,狐疑地仰望牧場。
“幹嗎?還有事嗎?”
“打擾了。”
“真的很打擾。”
“阿婆,別這麽說嘛。”
“我有名字,叫多田麻紀。”
“哦,麻紀阿婆啊。我叫木場。”
“怪名字,有什麽事嗎?要問昨晚的事的話,我全都告訴那個長得像小芥子木偶【注】(產於日本東北溫泉鄉的土產木偶,特點是圓頭圓身,沒有手腳)的小哥了。”
“就是要問那件事。”
木場眼神示意青木關門,穿著外套坐進暖路矮桌裏。
“是你報警的嗎?”
“是啊,客人起得太晚,我想去收延長費,沒想到人竟然變成那副德性。幸好錢已經先收了,要不然差點就被白住嘍。我不想被牽扯進麻煩事裏,所以才敢快報了警。不行嗎?”
“沒有啊。話說回來,那個個女的是常客嗎?”
“第一次來。收這種隻來一次的客人,準沒好事。”
“完全不認識嗎?”
“你很煩欸。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你是想說我老糊塗了嗎?穿著那種昂貴友禪【注二】”(友禪染為江戶中期由宮崎友禪齋發明的一種染布法,利用米漿防染等精細的手法,以約二十六道工序染製而成,花紋優美繁麗)的女人,才不會上我這裏呢。
“昂貴?她穿的和服很昂貴嗎?”
“很貴啊。”老太婆冷冷地說,接著向木場討煙。木場給了他一根紙卷煙,老太婆仍然板著臉收下,津津有味地抽了起來
“告訴你,那是某戶人家的太太跟別人私通。雖然化妝化得像個妓女,不過那是裝的。”
“真虧你看得出來。阿婆不是有夜盲症嗎?”
“都跟你說我叫多田麻紀了。就算看不見,這點事我也辨認得出來。有那種廉價的脂粉味。不管外表再怎麽裝,老娘也看得出她的底細。我可不是白幹了三十年這行生意的。看你生的一張木屐臉,可別這樣就把別人給看扁了。”
多田麻紀朝木場噴了一口煙。
空氣中傳來一股混合酒精、香煙和樟腦的味道。
——原來不是風塵女子啊。
那麽想要查出身份,可能得花上不少時間。
“女人的伴呢?怎麽樣?”
“什麽叫怎麽樣?我剛才已經說過了。老娘才沒那個閑工夫把同樣的話說兩遍。”
“你說那個男的……”
——川島新造。
木場的朋友。
戰爭時期,川島擔任甘粕正彥【注】(甘粕正彥(一八九一~一九四五)為日本陸軍軍人,因殺害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而入獄,後來到偽滿進行特務工作,任“滿洲映畫協會株式會社”理事長,日本戰敗後服毒自殺)的左右手,相當活躍,現在開了一家小型電影製作公司。他是個高人一頭的巨漢,不知為何剃了一顆光頭。木場對這件事很在意。
“……是個禿頭的巨漢。我想問問其他的。”
“其他?什麽其他?沒有其他了。我想想……對了,他戴著墨鏡。”
“墨鏡?”
川島也戴墨鏡。
“你怎麽會知道?晚上你不是看不見嗎?墨鏡也可以聞出來嗎?”
“你這人真笨哪,是他自己說的啦。我說:‘裏頭很暗,小心一點。’他就說:‘噢,晚上戴著墨鏡太危險了。’然後拿了下來。”
“服裝呢?”
川島現在依然喜歡穿軍裝。
“我怎麽會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老太婆說,那對可疑的男女是在二十三時過後上門。她平常不收生客,但是昨晚連一對客人也沒有,而且他們大方地事先付賬,所以多田麻紀便帶兩人到房間去。付錢的據說是女方。
“然後一直到早上,我都待在這裏。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可是男的走了吧?”
“我才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拖拖拉拉地賴著不走,也隻是添麻煩,早走倒是沒關係。可能是趁著老娘睡覺的時候回去的吧。殺了那個女人之後。”
“玄關的鎖呢?”
“沒那玩意兒。就算要偷,這裏也沒半點值錢的東西。客人會自行鎖上房間的門鎖,不要緊的。”
“客人……會自行上鎖?”
這麽說來,紙門上似乎附有掛鉤式的小門鎖、
“然後呢?”
“你真的很囉嗦啊。所以說,我早上過去一看,房間門還鎖著。我大聲吼叫,要他們差不多該起床滾蛋了,卻沒人出來,所以我就把紙門踢倒,結果……”
“阿、阿婆,等一下。”
“我叫多田麻紀啦。”
“那個房間隻能從裏麵上鎖吧?”
“這不是廢話嗎?”
“那個房間是鎖著的吧?”
“就跟你說是那樣了。”
——密室嗎?
木場最痛恨密室這種蠢話了。
而且……
這種地方與那種賣弄歪理的詞匯格格不入。首先要有誇大不實的舞台裝置,這種詞匯才能夠發揮它作為詞匯的價值。古老的陽館、因果報應糾纏不清的古宅,或是堅固的要塞——隻有這類場所中發生的脫離現實的事件,才適合“密室”這兩個字。它一點都不適合郊區買春宿這種落魄的風景。而且隻是老太婆踢到紙門就會消失不見的密室,木場才不想煞有介事地以密室稱之。
即使如此……
“喂,阿婆,那凶手是怎麽離開的?”
“那種無所謂的事直接去問凶手啦。啊,光看到你那張四角臉,我就覺得擠死了。快點出去吧。”
沒錯,真的無所謂。
這與時間本質無關。
這不是偽裝成自殺的殺人事件,也並非耍弄不在場證明的精巧案件。凶手幾乎已經確定。就算嫌犯不是真凶,這也不是塑造成不可能犯罪就能如何的案子。
真的是沒有意義的密室。
木場說了聲“打擾了”後,有氣無力地站起來,把整包煙扔到暖爐矮桌上說是餞別。多田麻紀頂著一張皺巴巴的臉,冷冷地說:“謝啦。”
木場走出房間,青木和木下正等著他。
好像要收隊了。部下問有沒有收獲,木場說:“哦,聽說命案現場時從裏頭上鎖的密室。”兩名年輕刑警同時笑道:“前輩又在胡說八道了。”
木場要兩人等著,再次前往密室。
他想確認一下門鎖。包廂裏還留有幾名轄區警官。
木場拱著肩膀,威嚇似地進入房間。木場頗清楚自己勇猛的外表能對人造成多大的恐嚇效果。在本廳搜查一課的猛將裏,論起容貌的凶惡,木場也是數一數二的。而這樣的他現在變本加厲地一臉怒容,就算他的行動有些可疑,也沒人膽敢出聲製止。
不出所料,沒有任何人阻止他。
入口的紙門隻有一道。
紙門靠房間那一側的木框中央吊著一根金屬棒,前端成鉤狀。柱子則嵌進了一個金屬環,可以將鉤子掛在上麵。是常見的簡易鎖。
太簡陋了,而且相當老舊,感覺隨時都會掉下來。可能是因為多田麻紀想要從外麵開門、用力搖晃而造成的吧。就算鉤子勾上,隻要拆下紙門,的確還是打得開。紙門也相當破舊而且歪斜,似乎可以輕易拆下。
木場傲慢地“喂”了一聲,叫來其中一名狐疑遠觀的警官。
“喂,這個鎖有沒有采指紋?”
“噢,好像已經采了。剛才有吩咐下來,說可以隨意調查了。”
“知道了。”
木場命令警官鎖上門,自己則慢吞吞地來到走廊。
紙門一關上,裏麵就傳來傻傻的一聲:“鎖上了喲。”木場搖晃紙門幾下,看看情況。確實打不開,卻也弄出了相當大的空隙。從空隙望去,可以看到門鎖像根火柴棒般橫在那裏。隻要插進細長的物體再往上扳,這種鎖三兩下就打得開吧。
——老太婆說她把門踢開了。
看看上框,做得很不緊密。木場把手指插進隙縫裏稍微往上提,再輕輕一推,紙門就從下框脫離,往室內傾斜倒下。
“嗚哇!”裏頭的警官叫了一聲,接住紙門。
門鎖還勾著,真的很簡單。
——就跟沒鎖簡直沒兩樣。
可是……仔細想想,就算知道也並不盡然如此。這個鎖雖然簡陋,卻也發揮了十足的功能。隻能從裏麵上鎖的話,既然上鎖,就代表裏麵有人。除非裏麵的人睡得不省人事,隻要門被踢倒或拆掉。就一定會被發現。此外,如果室內無人,這個房間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換言之,完全沒有從外側上鎖的必要。
而且這個房間是如此地簡陋。就算門鎖高級堅固,狀況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這不是密室。
木場想要把門裝回去,卻辦不到。因為門鎖還勾著,不好挪動,而且他隻能抓住紙門的一側。
不知為何,木場弄得有點狼狽慌張。
——進去裝比較快吧。
於是木場試著進房。但是門鎖勾著的紙門比想象中更難搞,怎麽樣都鑽不進去。小個子的多田麻紀姑且不論,大個子的木場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踏破紙門。裏麵的警官按著紙門,也左右為難。木場和警官夾著紙門推來推去,忙亂了一陣。警官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而木場也絲毫沒有說明的意思,這也難怪。
木場逼不得已,放開紙門,大聲命令裏麵的警官把紙門裝回去,接著又吼道:“紙門裝好了就把鎖打開!”
——等一下。
這個時候,木場發現了。
在上鎖的狀態拆下紙門,到這裏都沒問題。或者說,現在就是這種狀態,所以這確實可行。如果從走廊辦得到的話,從室內應該也辦得到吧。不管是從裏麵或外麵,都是可行的。
但是要把紙門從現在這個狀態——鎖著從門框拆下來的狀態——再依照原樣裝回去,隻有從室內才辦得到,不是嗎?
——還是靈巧一點的人就辦得到?
木場再次抓住紙門,卻停手了。不可能。
就算有縫隙,也隻塞得進指尖。除非握力超群,是不可能從單側抓住紙門,與門框保持平行地垂直提起的。就連蠻力十足的木場都做不到。
——使用工具的話辦得到嗎?
應該不是辦不到,但是很難吧。不,沒有這麽做的意義。
完全沒有。
如果門真的上了鎖,那麽就算拆掉紙門這個粗魯而簡便的方法再怎麽容易,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適合逃脫的方法。應該排除才對。
那麽,能不能像平常一樣打開紙門,來到走廊,再從外麵上鎖呢?
的確,隻要使用絲線之類,花點心思,或許就辦得到。不,一定辦得到。但是那也是沒有意義的。有時間耍那種花招,倒不如快快閃人才是上策。
——這裏不適合詭計。
木場心想:這果然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問題。不,根本不應該當成問題。
那樣的話。
的確,這道紙門的鎖非常容易打開。換言之,要侵入上鎖的房間也是可能的。要不被發現地偷偷潛入,或許有些難度,但是如果不在乎被裏麵的人發現,要大搖大擺地闖入是很簡單的。不需要任何花招。
可是,反過來就不行了。
這代表不耍花招,就不可能逃離上鎖的房間
——沒錯,不可能。
所以……如果這裏真的本來上了鎖那麽上鎖的人就是從紙門以外的地方——例如窗戶——逃脫的。這是天經地義的結論。但是如果木場的空間感覺正確,他認為人類是爬不出剛才看到的那扇窗戶的。這裏也不可能有密道或密門。是自己看漏了嗎,還是……
——老太婆在說謊嗎?
那麽她為什麽要說謊?那個老太婆有什麽理由不得不作偽證嗎?就算有,也完全弄不明白她特意把房間弄成密室有何意義。
——總之,先相信老太婆的話看看吧。
木場轉念想到。接著,他發現最後隻剩下一個解答。
——發現的時候,凶手還在室內嗎?
此時,警官總算裝回了紙門,想要把上了鎖的紙門再裝回去,或許還是相當費功夫。果然行不通。
警官睜大眼睛,詫異萬分地問道:“刑警大人,這是什麽回事?是什麽實驗嗎?”木場瞥了他一眼,低聲凶了一句:“別問那麽多,給我安靜閉嘴。”
警官答“是”,行了個最敬禮,閉上了嘴巴,木場推開他,總算得以進入室內。他將室內掃視一遍。染血的棉被似乎和遺體一起移走了,感覺不再狹窄,反倒是一片空蕩。
房間大概有四張半榻榻米大。有些地方凹凸不平,原本一定是壁櫥一類的地方也硬是鋪上了榻榻米。為了增加房間數,房子應該是改造過了。
可能是因為這樣,除了急就章做出來的窗戶外,沒有其他開口,也沒有頂棚櫥櫃。家具隻有鏡台、衣架屏風和木製垃圾桶而已。雖然有煙灰缸和小火爐,卻沒有矮桌之類的東西。記得剛才榻榻米上擺著水壺和兩個缺了口的茶杯,不過似乎被鑒識人員拿走了,現在沒看到。不管怎麽樣……
沒有密道,也沒有人可以躲藏的地方。
——怎麽回事?
這樣的話,究竟是誰上的鎖?難道是屍體上的鎖嗎?既然門是鎖著的,上鎖的人就一定在裏麵,要不然那家夥一定是從別處離開的。
木場仰望天花板。
凶手從天花板靜悄悄地降下,殺害了女子……
在靜悄悄地縮回天花板。
——又不是蜘蛛.
“喂,天花板調查過嗎?”
“咦?天花板嗎?”
警官吞吞吐吐,裏麵的另一名警官答道:“天花板上應該沒有調查!”
“這樣啊,我想也是。”木場念經似的嘀咕著,視線下移。窗戶。
木場決定也查看一下窗戶周圍。剛才完全沒考慮窗戶是否能夠當做逃跑路線,所以完全沒有加以確認。
不管如何,總之預防萬一。
結果看了也是白看。和鄰家之間的距離事實上之差三四寸,連個人都塞不進去。
木場探頭一看,與鄰家之間的空地上堆滿了堆積如山的垃圾。破掉的茶杯、折斷的筷子揉成一團的紙屑,還有破布。全都蒙上了一層灰,幾乎要風化了。每一個都褪成相同的顏色,化成相同的質感……
——啊
破掉的茶杯與紙屑之間有一個異質的物體。
——是墨鏡。
木場探出身體,臉幾乎要貼到鄰家牆壁上,盡可能地伸出手去,總算撿到了。形狀和木場印象中的相同,他強烈地感覺這和川島帶的墨鏡是同一款式。
所以……
木場避開警官的視線,偷偷地把墨鏡扣押了。
木場內心一片悸動,一點都不像他。
抬頭一看,女郎蜘蛛正凝視著自己。
下午兩點,他來到四穀署。
搜查會議上眾人一片倦怠。
木場原本就痛恨會議這件事
這次也是,雖然參加人數多,但實際上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大家已經有了默契,認定凶手就是平野,根本無人對此存疑,可是沒有任何確證,也不可能出現任何有建設性的積極意見,隻有轄區及千葉縣本部提出的不同看法,打亂了這群廢物的團結。
木場姑且將多田麻紀的證詞報告上去。
他特意不使用密室這種說法,隻說“證人說紙門原本上了鎖”。密室之中詞匯,在警察當中是不通用的。
不出所料,甚至沒人注意到從裏麵上了鎖的狀態就叫做密室,木場得到的隻有“那又怎樣”的疲弱反應而已。這個時候,木場的心已經死了一大半,所以完全沒有說出他針對紙門做了實驗。
結果,最後的結論是:在指紋的核對結果以及司法解剖的報告出來之前,現階段要將“左門町婦女潰眼殺人事件”視為一連串潰眼命案的凶手所為,似乎太過武斷。和長門那令人不耐煩的見解沒什麽兩樣。
在會議作出這個毫無意義的結論之前,牧場一直在思考著裝在內袋裏的墨鏡。
這是證物,當然應該提交上去。
但就算要提交上去,到底該用什麽樣的說明提交、什麽時候提交才好呢?
這原本不是什麽應該猶豫的問題,也不需要說明,隻要說自己發現這個東西就行了。而且刑警原本就沒有不交出證物這樣的選項,意圖隱瞞從現場扣押的遺留物,是決不允許的事。所以這連想都不必想。
但是牧場猶豫了。
為什麽猶豫?他自己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川島。
的確,他很擔心川島,但是木場並不真的認為川島與這次事件有關。即使內袋裏的墨鏡式樣與川島所戴的相同。
——款式相同又怎麽樣?
同款的墨鏡到處都有。就算川島與事件有某種形式上的關聯,他也不太可能會是凶手。而且就算川島是凶手,木場和他之前也完全沒有非包庇他不可的情義。川島隻是朋友,又不是木場的救命恩人。但是……
木場細小的眼睛仔細觀察周圍。
沒有一個搜查人員知道木場撿了墨鏡。即使就這麽三緘其口,這裏也沒有半個人會懷疑木場,沒必要擔心。可是,他無論如何就是心神不寧,內心七上八下。當時,警官應該壓根兒沒注意到才對,沒有任何人看到……
——但是蜘蛛看到了。
“解散。”部長的話聲響起。
就在木場沉思之際,會議結束了。
他終究沒有從口袋裏拿出墨鏡。
木場完全錯失了時機。
這……這不是故意隱瞞,木場在心中為自己辯解。
這幾乎是情勢使然。一開始,木場想要在報告多田麻紀的證詞時,順便將墨鏡作為證物提交出來——順理成章地交出來——他原本是這麽打算的。
但是沒有人對木場的報告感興趣。所以,他隻是錯過了機會罷了。而且會議本身是浪費時間,隻是場徒有虛名的會議,所以,所以……
——不對,這隻是托詞。
自己騙自己也沒用——木場心想。
的確,他曾經有過提交證物的念頭。但自己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打算隱匿,才把他給撿起來的嗎?
木場回想起來,他根本是避著警官的耳目建起墨鏡來的。
那種罪惡感,就是最好的證據。
刑警們三三兩兩地站起來,木場完全沒有聽到人員如何配置,以及決定了哪些事項,慌忙叫住長門。
“大叔,你要去哪裏?”
“什麽?阿修,你振作一點啊。你和我要去平野以前住的信農町啊。”
“等一下,這還不一定是平野幹的吧?”
“哦,是還沒確定啊。阿修,你都沒在聽嗎?聽說裏村醫師核對傷口後,斷定了凶器的形狀相同。唔,幾乎確定是平野幹的了。隻是裏村醫師的意思是凶器的形狀相同,他可沒說凶器是同一把。而且還有你說的那個老婦人的證詞,那邊也得調查一下。”
“那邊?你說的那邊,是說禿頭男……”
木場按住內袋。
“對,巨漢那邊,阿文和阿國跟四穀署的人一起……你根本沒在聽嗎?”
“我們不能去那邊嗎?”
“都說你跟我去信農町了啊。”
長門緩緩地移動起來。
“喂,大叔,事到如今再去信農町又能怎樣?平野逃亡都已經過了半年以上。那裏什麽都沒有了吧。”
“你真的完全沒在聽呢。我們要去見平野的朋友,我記得姓川島……”
“川……島?”
“對啊。數據上也有寫啊,他是平野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那……那個姓川島的是……”
“是個印刷工人。”
?——是別人啊。
長門邊走邊翻文件,把那一部分指給長門看。
“你真的一點幹勁也沒有呢。資料至少也該看一下吧,這裏。”
數據上寫著川島喜市這個名字。
二十九歲,任職於酒井印刷廠,和木場認識的川島不是同一個人。平野因職業之故,朋友不多,據說他在犯罪之前,與這個川島交情一直不錯。
——是巧合嗎?
除了巧合之外,沒有其他可能了吧。
“據說這個人看到平野精神耗弱,非常擔心,才介紹精神神經科【注】(在日本過去精神醫學和神經醫學並未明確劃分,精神科稱為“精神神經科”)醫師給他的。”
“那個醫生是……”
“”呃,這麽說來,數據上沒寫那個醫生的名字呢。
“醫生比較重要吧?”
“轄區正在調查吧。”
長門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木場仍無法釋懷。
信農町的查訪徒勞一場。
川島喜市在一個月前辭掉了印刷廠的工作。
他似乎也搬家了,之後行蹤不明。印刷廠老板說,川島喜市是個開朗的男子,雖然人有點輕浮,但工作很認真。他辭職非常突然,也完全沒有說明理由。“是發生了什麽事嗎?還是因為女人?”老板事不關己地說著。木場從他的態度,敏感地察覺他想要撇清關係。
為了慎重起見,木場詢問川島這名青年的身家數據,但老板說不記得了。
——川島喜市會是川島新造的親戚嗎?
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
——如果是又怎麽樣?
每件事都教人無法釋然。木場還不了解該循那條線索追查下去,才能夠有所發現。
回到刑警辦公室一看,青木和木下正在喝茶。
一旁還有四穀署的刑警。
青木說“前輩,辛苦了”,讓出座位。木場禮讓長門,但老人往較遠的椅子走去,木場不得已,隻好坐了下來。
木下開口道:“被害人的身份終於查出來了。”
“真快哪。”
木場原本以為,如果那個女人就像多田麻紀所推測的,不是個風塵女子,那麽應該得花上不少時間才能查明身份。因為如果是良家婦女,當然是掩人耳目出門的。
“不僅如此,還問到了重要的證詞。”
“真是太快了。然後呢?”
“哦,叫人不敢置信的是,被害人是一家大商號的媳婦呢。”
被害人名叫前島八千代,二十八歲,嫁到日本橋一家老字號綢緞莊已有三年。
“真虧你們查得到哪。可是,那麽就是紅杏出牆嘍?”木場望向木下問道。
木下說“這個嘛”,望著青木。青木苦笑說:“前輩,好像不是紅杏出牆。”
“為什麽?”
“唔,證人是死者的丈夫,應該還在署裏吧。那家夥真的非常下流……”
早先青木等人回到現場一看,有個行蹤詭異的男子正在門口附近徘徊。他一下子窺看屋裏,一下子繞到後麵,形跡相當可疑。青木等人把他抓起來盤問,才知道是八千代的丈夫——前島貞輔。
“聽說那家夥從半夜起就一直在那裏盯梢,是跟蹤老婆過來的。”
“盯梢?在這種大寒天裏一直盯著嗎?”
“是啊。他死纏爛打地,打算堅持到老婆出來的樣子。結果沒想到警察蜂擁而至,害他想回也回不去,又不能詢問發生了什麽事,進退兩難。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屋裏鐵定出了什麽事,所以老婆出不來,卻萬萬沒想到蓋著草席、被擔架抬出來的屍體就是自己的老婆,之後還呆呆地繼續守在那裏。”
男子對警方的盤問一頭霧水,青木察覺有異,硬是要他確認遺體,前島才總算清楚了狀況。
“那……你說不是紅杏出牆是……”
“如果完全聽信那個廢人老公的說法,好像是老婆偷偷在賣淫。”
“賣淫?良家婦女嗎?”
“女人是無法理解的啊,木場前輩。”
木下說的一副他對女人了如指掌的模樣。
據說,事情的開端要回溯到一個月以前。
結婚之後,前島夫婦相敬如賓。八千代人長得嬌美,照顧老公無微不至,對待用人、業者相當和善,與客人應對也十分得體,還會算賬,怎麽看都是個無可挑剔的綢緞莊少奶奶。相反的,貞輔不曉得是綢緞莊第五代還是第六代當家,是個不知世事的大少爺,打從骨子裏什麽都不會。唯一的優點隻有膽小謹慎,是個街坊公認的膿包大少爺。每個人都說,八千代嫁給那個癆病鬼真是太可惜了。青木說,這部分已經迅速查證過了。
貞輔本人似乎也經常向周圍的人炫耀,說這麽好的妻子就算打著燈籠都沒處找。
貞輔平素不暢接聽電話,唯獨那一次卻不知為何親自接了電話。對方似乎也完全沒想到會是店老板接聽,一個陌生的男聲以傲慢的口氣問道:“府上的老板娘是叫八千代這個名字嗎?”
貞輔不高興的應道:“是。”
“娘家姓是金井嗎?”男人又問。
貞輔心想“這家夥真無理”,卻也忍不住好奇起來,裝成用人的口氣回答:“是的,太太的娘家的確是姓金井。”男聲應道:“這樣,那麽……”接著說,“那麽你轉告他,‘屋後的太郎稻荷神社裏,香油錢箱旁有一封書簡,若不想讓夫婿知道你過去的惡行,務必過來取信。’”
“貞輔問他名字,那男人說了聲‘這個嘛’,想了一下,答道:‘就說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蜘蛛?這家夥開什麽玩笑啊?而且將電話的口氣怎麽那麽像古裝劇?那,老公跑去找那封信了嗎?”
“倒也沒有。碰到這種情況,一般人會怎麽做呢?換作是我,也不曉得會怎麽做呢。總之,老公吩咐小夥計把這段話轉告老婆,自己偷偷摸摸地監視起老婆的行動。那個叫前島的家夥,本性似乎就是這麽陰險。
八千代顯然大為震驚。
然後似乎立即前往稻荷神社,貞輔偷偷跟在後頭。八千代四處張望了好一陣,才穿過鳥居,拿起信之後,陷入茫然。貞輔說他躲在社殿後麵偷看八千代,感覺到氣氛非比尋常。
八千代立即把信揉成一團,扔掉了。貞輔把它撿起來。
“貞輔說,信上寫了五六個男人的名字,底下則寫著‘知汝隱情,盼複’。第二張紙上應該寫了聯絡方式,但被老婆拿走了,老公手中沒有。”
“簡直像古裝劇裏跑出來的家夥哪。可是光靠這些,根本不曉得是在說些什麽呀?”
“貞輔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結論:上麵的名字是與妻子有過一腿的男人的名字——妻子是個娼婦。”
“這也太突兀了吧?”
“我也這麽認為。”青木說。
關於這件事,貞輔既沒有責備妻子,也沒有盤問她。後來他盡可能佯裝無事,但嚴密監視妻子的行動。原本就派不上用場的老板就算完全不工作,對家業也毫無影響。貞輔把全副心思都用在觀察妻子上頭了。八千代表麵上和平常無異,但曾經好幾次在半夜撥打可疑的電話。
在寂靜中講電話,音量當然壓得極小,不可能內容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是八千代偶爾會厲聲大吼起來,貞輔隻聽到一部分。“你到底要我怎麽樣?”“要多少你才答應?”八千代似乎這麽說。
“被勒索了嗎?”木場問,目下搖頭說不是。
“前島堅稱那不是勒索。對吧,文兄?”
“是啊,事實上,八千代也沒有拿錢出去的跡象。不過這些都是糊裏糊塗的老公說的,值不值得相信,實在很難說。根據老公的說法,老婆是在交涉自己的價碼,是在爭論她不能賣的太便宜。”
“蠢透了,又不是花魁【注】(日本江戶時代的高級妓女稱為花魁)。”
“就是啊,全都是老公的一廂情願,聽起來很像是他胡謅出來的,連我都忍不住想叫他多少該相信自己的老婆,可是啊……”
貞輔的老婆——實際上就是像娼妓般被殺害了。
大前天晚上,八千代一樣偷偷地打電話。貞輔遠遠地仔細觀察,看到妻子從香囊裏取出折疊起來的紙張,邊看邊講電話。
那天的電話講得特別久,八千代的樣子比以往更可疑,側耳偷聽的貞輔自然也十分聚精會神。沒多久,隻聽見八千代有些激動地說:“我明白了。一次,就這麽一次。”
接著八千代在紙上寫了字,粗魯地放下話筒。貞輔說,他從沒見過妻子如此粗魯的模樣。他完全沒辦法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平常那楚楚可憐的妻子。
貞輔就此確信了。
——妻子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麵,她是個賣淫的妓女。
木場心想:多麽自私的判斷啊。任誰都會有煩躁不安的時候,不可能總是保持同一個樣子。
貞輔裝作若無其事,走到妻子麵前。
木場覺得他的行動真是陰險到了極點。
八千代顯得有些慌張,但隨即佯作無事,匆匆地離開了。那種鐵定心裏有鬼的態度,讓貞輔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然後老公趁著那天晚上,像個賊似的偷了老婆的香袋,抄下上麵寫的內容。所以才知道對方的聯絡方式以及昨晚密會的場所。”
會合的地點是四穀暗阪,時間是晚上十點三十分。
貞輔按捺著迫不及待的心情,盡可能不與八千代碰頭,等待時機。過了晚上八點,他謊稱要去棋會所而離開店裏。當然,這是為了方便八千代出門。
“真搞不懂。姑且不論是不是賣春,自己的老婆要去跟其他男人密會啊,阻止的話我還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麽要方便她出門?”
木場這麽說,木下便說:“男女感情不是那麽容易說得清的,前輩難道不了解這種心情嗎?我倒是可以了解啦。”青木用一種斥責木下的語氣說:“他是想捉奸在床啦。”
青木應該是以木場也聽得懂的說法在為他說明,但是聽在木場耳裏,感覺根本是被瞧不起了。反正遲鈍的木場就是不了解男女之間的細微感情。青木察覺木場不太高興,趕忙說下去:“那個老公不辭勞苦,竟然躲在店鋪前的電線杆後麵,等待老婆出門。天氣這麽冷,他也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哪。忍耐了半個小時之後,老婆走了出來……”
八千代圍著披肩,把臉遮住。盡管如此,遠遠地還是看得出她化了濃妝,貞輔保持一段距離,尾隨在後。不接男女之情的木場覺得這種行為真是陰險極了。
暗阪的入口處站著一名巨漢,相貌非常奇特。
“他說那是個怎樣的男人?”
“哦,就像那個老婆婆說的,是個身高超過六尺的彪形大漢,禿頭——應該是剃光頭吧,而且三更半夜的卻帶著墨鏡……”
木場雙手抓住外套,拉緊衣襟。
那就是現在藏在自己懷裏的證物。
“……而且都這種時代了,還穿著髒兮兮的軍服。”
“等一下,你說軍服?”
是川島。不會錯,是川島新造。
木場感覺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激動。那是一種罪惡感,難以承受之重、慚愧、焦躁以及想要自保的本能恰到好處的糅合在一起的奇妙感覺。這個時候的牧場,一定像個順手牽羊的小鬼頭般,一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表情。他想要蒙混過去似地說:“那一定很醒目吧。”木下說:“是啊,是很醒目啊,隻要看過一次就忘不掉。”
“那應該很容易找到吧。”
用不著木場拿出證物,川島應該不用多久就會被當做關係人拘捕了。
青木開口了:“前輩,根本不必找啊,前島抄下了聯絡方式。”
“對呀,那……”
“是啊,凶手——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凶手——總之昨晚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客人究竟是誰,不用多久就可以查出來了。現在四穀署的人正在調查,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那個客人就是凶手嘛。”木下揶揄青木那慎重其事的發言似的,用一種大舌頭且不可一世的口吻說。
“怎麽,木下,你的意思是這不是平野幹的嗎?”
木下說客人——川島就是凶手。
這個斷定不能夠置若罔聞。木下故意要挑起木場的憂慮似的說:“沒錯,禿頭巨漢就是凶手。”木場問他根據在哪裏,青木便接著回答:“那個老公——前島貞輔站在外麵監視,出入那間屋子的,似乎隻有那個巨漢而已。”
“哦。”
八千代和禿頭男談了一陣後,兩人生硬地依偎在一起,走到四穀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接著……他們竟膽大包天地經過四穀署前麵,往信農町方向前進,然後忽然拐進小巷子裏。貞輔跟在一大段距離後,兩人暫時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貞輔慌忙奔過去,但是當他抵達小巷時,兩人已經消失無蹤了。膽小而陰險的跟蹤者,他會保持那麽遠的距離跟蹤,是因為禿頭男看起來很可怕。
小巷子直通到底,沒有岔路。
他們離開視線的時間,不足以讓他們穿過巷子,所以貞輔認為他們一定是走進路邊某一棟建築物裏了,而且還不是太裏麵的。所以他一家一家仔細查看,卻沒有看見類似的地方,也沒看見供人休息的旅館招牌。這也難怪,非法的賣春宿是不會設招牌的。多田麻紀的屋子外觀也隻是普通的民宅。
“那裏發生過火災,房子都很舊了。這一帶除了市穀的前陸軍省和內藤町——也就是禦苑,除了這些地方以外,全部燒光了,燒得一幹二淨。隻剩下那一帶幸運地留了下來。”四穀署的刑警說道。
青木問:“那一家在做那樣的生意,四穀署那裏……”
“哎,知道是知道啦,近在眼前嘛。”
“那麽你們沒有查報……”
四穀的刑警略微苦笑,有點客氣地回答:“哎,那個老太婆戰前好像做了很多有的沒的壞事,不過現在倒是很老實。她過得很低調也很樸素,我們想說不需要盯得那麽緊……”
此時木下又囂張地插口道:“你們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這可是個大問題。看那種設備,也不可能拿得到小房間式的簡易住宿設施許可吧。如果是茶室的話,就不可能住宿警察不可以容忍那種賣春旅館般的不良場所存在。”
皮膚質感粗糙的有點像蠑螺的刑警瞥了木下一眼,不耐煩地回答:“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那裏並不是黑道管理的地方,老太婆也不是到處拉客、讓底下的女人接客抽成的老鴇。更不是拉皮條的,他隻是讓個體戶流鶯廉價使用罷了。總比讓他們隨地鋪個草席就和客人辦事要來的好吧。”
“這一帶是風化區嗎?哦,新宿遊廓【注】(花街)就在附近呢。就算這樣,從衛生角度來看也不好,同時觸犯了消防法跟旅遊業法吧?說起來,流鶯本來就該取締。不是嗎?”
“木下,你少囉嗦。”
四穀署的刑警露出極不快的表情,於是木場代替他們牽製木下。木下臉上擠出一堆皺紋,眉毛垂成八字形,不滿地噤聲。
“那根現在講的事無關吧?重點是那個……前島嗎?那家夥的證詞可以相信嗎?”
木下鬧起別扭,青木打圓場說:“什麽意思?前輩的意思是前島貞輔作為一個證人,人品是否可以相信嗎?”
“不是啦。那家夥一下子就把人給跟丟了不是嗎?那段期間說不定發生了什麽事哪。”
“哦,所以說他真的是意誌堅定呢。他一直耐著性子,站在巷子入口,把巷子仔仔細細地察看了一遍。那棟屋子不管是從後門還是玄關,都得經過前麵的小巷子才能出入,所以站在那裏監視是最好不過的。那家夥帶著懷表,他說看丟了人,是二十二時五十五分的事。和老婆婆的證詞幾乎一致,他說那兩個人是二十三時左右來的。”
“然後呢?他在那裏等了多久?”
“唔,四個小時左右。”
現在是最寒冷徹骨的季節,而且當時是深夜。木場不可置信地複誦道:“四個小時?”青木微微笑了一下,說:“所以他也感冒啦。”
臨晨三點左右,男方出來了。
貞輔踟躕了一下,決定等妻子出來。男子的聯絡方式已經掌握了,現在重要的是妻子。
那個忠貞賢淑的妻子,究竟會變成怎樣一個蕩婦,從這棟可疑的建築物走出來呢……?
“接下來他又等了四個小時。實在陰險的像條蛇,教人啞口無言。可是跟著出來的是一個邋遢的老婆婆,接著警官過來,然後我們闖了進去。”
“所以沒有平野登場的餘地,禿頭就是凶手啊,前輩。”
慪氣的木下這麽作結。聽完他的話,原本一直默默不語的長門慢吞吞地發言道:“那麽凶器又怎麽說呢?那是為了偽裝成那連串命案而動的手腳嗎?”
“這當然就是預謀殺人了,是要事前準備。那種鑿子不是隨處都買得到的,得拜托鐵匠特別打造才有辦法。”
蠑螺這麽說。青木問道:“市麵上沒在賣嗎?”刑警回答:“平野也是特別定做的。”
川島。
潰眼魔。
主婦暗地裏賣春。
無意義的密室。預謀殺人。
——什麽跟什麽啊?
別說是混亂了,根本兜不到一起。木場難得地搔了搔頭。他抓了抓理得極短、硬得像鐵絲的頭發,“哼”地從鼻子突出短短一聲歎息。
“喂,那個笨老公現在在哪裏?”
“還在署裏。剛才還在接受這裏的署長偵訊,手續和確認事項還沒有完成。”
“我要見他,大叔也一起來吧。”
木場站了起來。眾人一臉困惑。
煞風景的偵訊室裏空氣滯悶,而且寒冷。房間裏隻有一道嵌了鐵絲網的窗戶,看起來和剛才賣春宿的房間也有那麽一點相似。
正中央的椅子上孤伶伶地坐著一個身穿和服的男子,鼻子上掛著鼻涕,身形貌似葫蘆。
他的臉色蒼白,但眼圈泛紅。是發燒了嗎?要是發燒,應該病的頗嚴重——木場心想,卻沒有半點慰問他的意思。葫蘆看到木場,稍微左傾點了個頭。
“真是倒黴哪。”
木場是刑警,所以不說應酬話。但是他也不會因為看到對方不順眼,就劈頭恫嚇人家。他會忍耐到極致,直到無法忍耐了,再怒吼出聲。這就是木場的作風。
“是不是很沮喪?”
葫蘆——前島貞輔放屁似的“嗬嗬”應聲,吸起鼻涕。
“哦,是嚇了一大跳啦。我碰上這麽恐怖的事根本沒道理嘛。”
——真是個娘娘腔的家夥。
“我也完全沒料到內子竟是那種女人,你不覺得這實在太過分了嗎?”
“比起老婆被殺,遭到老婆背叛的打起更大是嗎?”
“這樣說的確也是啦。我一直信賴的內子背叛了我,光是背叛也就算了,沒想到還演變成這種事。咱們店鋪可是名譽掃地了。”
木場有種雞同鴨講的感覺,不耐煩了起來。
總覺得這家夥莫名地惹人嫌。
“你應該已經被問過很多次了,不過可以請你再說一次嗎?和你老婆在一起的那個巨漢,你看得有多清楚?”
“那麽恐怖的男人,隻要看過一次,就一輩子忘不了哪。那個巨漢長得像惡鬼一般,搞不好有八尺那麽高,手腳也很長,一副很野蠻的樣子,眼神也凶神惡煞的。他想這樣眨了好幾次眼睛……”
“衣服呢?他穿著軍服嗎?”
“是啊,會喜歡做那種鄙俗打扮的,不是什麽狐群狗黨,就是地痞流氓,總之不是什麽可以堂堂正正走在大馬路上的人吧。那種低俗的衣服,就算有人求我,我也絕對不穿。可怕可怕。
“才不會有人求你咧。”
——你這家夥才不適合軍服哩。
牧場嗤之以鼻。
川島為什麽會一直穿著軍服,木場隱約明白。川島一定也和木場一樣,既遲鈍又落伍,是個笨拙到家的人。
比起內在,外表意外地更能夠左右一個人的價值。不,直到數年前,這還是理所當然的事。一個人的價值,就靠他身上有幾顆星來決定。是大將還是小兵,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軍人被迫擁有匹配那些星星數目的內在,每個人都這樣生活。很簡單。
但並不是簡單就好了,或者說簡單才是錯的。一個人的價值要靠那種東西來決定,那還得了?人的價值應該是更微妙、更複雜的,所以一個社會有著如此簡單的判斷基準橫行,果然還是不對的——這點事木場也了解。
戰爭結束後,複雜的現代社會來臨,價值觀變得更加錯綜微妙了。如問是否有絲毫改變?答案是“什麽都沒改變。結果現在的人依然是以外表來斷定一個人。牧場感覺這種風潮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隻是判斷的基準變得曖昧了,範圍更廣了。如果完全沒有改變的話,對木場這樣的笨蛋來說,過去那種簡單反而還比較好。
所以像木場這種無法巧妙融入社會的人,往往會迷失自己。若是漫不經心,就會消融在曖昧模糊的社會裏,弄不清哪裏才是自己了。所以至少要強調自己沒有內在,若不怎麽做,存在價值就會動搖。
換言之,服裝這種東西,就是要強調自己與社會其他人不同的鎧甲。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不過木場覺得川島也是這樣。青葫蘆也像個慶葫蘆,穿著娘娘腔的和服,這和穿軍裝是同樣的道理。
“要是見了他,你認得出來嗎?”
“當然認得出來。他的臉被路燈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他長得就像條蛇似的。”
“真的嗎……”
川島乍看之下雖然嚇人,但長相倒還頗為可愛。
“……你從剛才就一直說著什麽鬼啊蛇的,把人家說得還真難聽。說起來,哪有人身高八尺的?你是不是太誇張了?”
“呃,我是說印象嘛,又不可能真的拿尺去量。可是恕我再三強調,他的臉我看得很清楚。絕對不會錯。他就像這樣,眨巴眨巴地眨著眼睛……”
“喂,什麽眨眼?你不是說他戴著墨鏡嗎?”
“他才沒帶那種東西呢。”
“啊……”
墨鏡在木場手裏,他離開時不可能帶著。
“等一下,他一開始戴了的吧?”
“一開始?哦,好像是吧。一開始我跟蹤他們,隻看到背影。他走出來的時候,我才從正麵看到他的臉,那個時候已經沒戴了。”
那麽,川島是戴著墨鏡來的,然後拿下擱著了嗎?不,他把墨鏡扔到窗外了。
——為什麽?
“他無聲無息像個大入道【注一】(妖怪的一種,名稱為“巨大的和尚”之意。據說是一種高大如山的巨人妖怪)似的穿過門出來的時候,我確實看到他的臉了。所以……過了十分鍾左右,對,他又折回來一次。那個時候,我還以為我跟蹤他們的行跡敗露,差點嚇死了。”
“折回來?”
“嗯,這我也跟署長說過了。然後他又進去,很快就出來了。接著就這樣離開了。”
“凶手會回頭嗎?不是應該要逃走嗎?”木場忍不住問一旁的長門。
“不曉得哪。像是回來確定被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或是忘了什麽可能成為證據的東西,所以折回來拿,也是有這種可能吧。”
——證據。
——墨鏡。
可是證據留在那裏。
他是為了湮滅證據才把墨鏡丟掉嗎?不,如果他是為了湮滅證據才折回來,不可能會做那種事的。與其丟出窗外,倒不如帶走。
“太奇怪了。”木場自言自語地說,長門應道:“是嗎?的確是蠻奇怪的哪。”簡直就像落語【注二】(日本傳統技藝之一,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中的隱居老頭才會說的話。長門接著問:“那個男人出來的時候,是淩晨三點左右吧?在那之前都沒有任何人出入嗎?”
“連個人影、連條狗都沒經過。”
“這樣啊,然後那個人又折回來……那樣的話,是三點十分左右的事嗎?”
“差不多吧。”
“他在裏麵待了多久?”
“三分鍾左右吧。
“他第二次出來的時候你也看到他的臉了?”
“因為大入道走出來,我確定了內子進去的建築物,於是監視地點移動到屋子對麵的垃圾桶處,所以第二次看的特別清楚。和第一次是同一個人,表情和態度都沒有變。”
“是嗎。然後呢?”
“還是沒有人經過,當時是大半夜嘛。五點半左右,有送報的經過,但是略過了那一家,接著送牛奶的經過。一樣略過那一家。到了六點半左右,裏麵有一個老太婆臉色大變地走出來,不知道去了哪裏。於是我走到玄關口看看,又打消了念頭。嗯,最後我還是沒有進去。那個時候,大馬路上零星出現了行人。我擔心被人看見,沒辦法,隻好繞到屋子後麵看看。”
“為什麽有人就要繞到後麵?”
“刑警先生,那當然是因為我在盯梢這方麵是個門外漢啊。天黑的時候,藏在電線杆後麵或垃圾桶旁都還好,但是天一亮……怎麽說,很丟臉哪。我鑽進那棟建築物與右鄰圍牆之間的縫隙——那是條小徑,我的衣服都給磨髒了,不過我還是鑽進那裏。我本來想繞到後院去,但是那裏沒有後院哪。跟後麵的人家緊貼在一起,根本進不去。連一分【注】(約〇點三〇三公分)的空隙也沒有,一根手指也插不進去。”
“這我知道。可是啊,別嫌我囉嗦,你也太誇大其詞了。那裏至少有三寸寬吧。”
木場把手伸進隙縫裏撿起了墨鏡。要是連根手指都插不進去,木場的粗手臂不可能伸得進去。
“這樣嗎?或許是吧。然後就在那個時候,玄關口傳來聲音,我嚇得腿都軟了”
“聲音?那是……?”
“我想大概是那個老太婆回來了。”
“什麽叫大概?”
“因為我又沒看見,當時我夾在屋子旁邊嘛,隻看得見牆壁而已。”
“也對。可是,你怎麽知道是那個老太婆?”
“事實上就是老太婆回來啦,後來他又從裏麵走了出來。那麽她應該回來過一次,可我沒看見她回來,所以一定是那個時候回來的。這是理所當然的推理嘛。”
“老太婆也回來了?”
疑似凶手的男人和報案者都回來過一次,奇妙的吻合。長門開口問:“有多久?”
“什麽東西多久?”
“你鑽進建築物旁邊,到聽到聲音為止的時間。”
“大概三分鍾吧。”
“三分鍾?……這樣啊。真快呢。”
“很快嗎?我倒是覺得很漫長。”
長門納悶地偏了兩三次頭,向木場問道:“阿修,你跟那個老婦人談過吧?她是不是很膽小或者很冒失,或者是……”
“才沒那回事呢。我看那個老太婆就算被砍了頭也會哈哈大笑,膽大包天呢。非常剛強,是個女中豪傑吧。”
“那她為啥麽會臉色大變呢?”
“大叔,你怎麽問這種理所當然的問題呢?當然是因為看到屍體才臉色大變啊。就算沒有嚇得六神無主,想想那副死相吧,至少也會臉色……”
“阿修,我說啊,短短三分鍾,是沒辦法從現場來到警署的。所以那個婦人應該不是出來報警的。那麽在那個時候,她應該還沒有看到屍體吧。”
“哦……”
確實如此。而且多田麻紀供稱:“客人遲遲不肯離開,她過去一看,才發現屍體。”那麽以發現屍體的時間來看,六點半是太早了也與供述不符。
不過長門少根筋地用一句“她一定是有什麽事吧”作結。“不好意思打斷你的話,前島先生,後來又怎麽了呢?”他接著催促青葫蘆。
“後來……是的,待聲音完全歇止之後……哦,為了慎重起見,聲音消失之後,我還在原地屏息潛伏了五分鍾左右吧。靜下來之後,我回到路上,想了想便繞到另一側,就是建築物的左側。那裏的隙縫比較寬一點,雖然是條死巷,但有廚房後門。”
“你進去裏麵了嗎?”
“才沒有呢,我又不是小偷。我隻是窺看屋內的狀況而已。”
“然後呢?”
“一片死寂啊。”
那個時候……
屋子裏應該隻剩下多田麻紀以及女子——這個葫蘆的妻子——冰冷的屍體而已。
“我在那裏呆了多久呢?沒有任何聲息。不久後。不久後,玄關又哢啦啦打開,把我嚇了一跳。我像這樣蹲下身來,偷偷摸摸一看,剛才那個老太婆又……”
“喂,這次是經過多久?你進去屋子左側,從後門窺看情況,直到老太婆出來,這中間過了多久?”
“呃,我想想,十分、十五分……不,先等一下。那個老太婆第一次出來,我記得是六點半左右,我看了懷表。然後我進去右邊的隙縫再出來,這中間大概三到五分鍾,頂多十分鍾吧。然後我進去左邊……玄關那裏又有動靜,是七點過後……不對,大概七點半吧。這樣算算也過了四五十分鍾呢。我躲過老太婆後,死了心,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也就是垃圾桶旁邊。真是嚇壞我了。”
“那麽你在人家屋子兩邊鬼鬼祟祟待了將近一小時?”
“應該是吧。老太婆這次板著一張臉,柃了個包袱出來了。然後沒有多久,她就帶著警官回來了。”
“包袱?”
“對,我記得是紫色的包袱吧。過了很久,老太婆才帶著警察一起來,對,差不多是八點半左右吧。”
那麽多田麻紀發現屍體,是在六點四十分到七點三十分之間了。以時間來說相當早。木場說:“好早哪”,長門同聲說道“好慢哪”。木場問他什麽東西很慢,反而被問什麽東西很早。
“大叔,那個老太婆說客人早上遲遲不離開,她想要去收延長費,才踢開房間紙門的。早上七點算晚嗎?如果過了十點還不出來,老太婆會生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七點實在太早啦。”
老刑警笑容可掬地回答:“阿修啊,對方是生客啊,這要怎麽說都成吧?規定什麽的隨口胡謅一通就可以了,當然是愈早愈好。五六點的確是太早,但七點的話,還是說得過去吧。就說我們這裏的規定是到七點,要加收多少錢都行,她打的當然是這種算盤嘍。”
原來如此,確實有理,的確像那個女中豪傑會做的事。可是……
“大叔說的慢是指什麽?”
“阿修,那當然慢啦。從現場走到警署這裏,頂多隻要十分鍾吧?來回二十分鍾就很夠了。那個婦人是腳不方便嗎?還是四穀署的對應太差?從證人剛才的話來看,婦人花了將近一個小時報案呢。”
的確,這次事件又花得太長。
第一次外出是三分鍾,這太快了。回來之後又出去,這次花了一個小時。多田麻紀的行動,兩次都不符合通報警察所需要的時間。
長門說出蠢話來:“她是順道去哪裏了嗎?”木場倒不覺得有人會那麽荒唐,去通報殺人命案還會順道去辦別的事。
“這件事姑且不論,前島先生,從昨晚到今早之間,除了那個婦人以外,有沒有其他人離開那棟屋子?”
“就隻有大入道而已,這一點錯不了。”
“這樣啊。”長門傷腦筋的說,拍了兩三下額頭,望向木場。木場盤起胳膊,右手拳頭碰到堅硬的東西。是裝在內袋裏的證物。
——那個人是川島嗎?
“那個……老太婆出門以後呢?”
“什麽?所以說,警官就來了啊。”
“不是啦,我是說警官抵達之前。”
“我待在垃圾桶旁邊,也有到大馬路上走過一會兒。但是眼睛一時半刻都沒有離開過玄關。我來來回回,眼睛一直盯著。”
感覺像在誇耀,說是居功自傲也行。
此時青木走進來,小聲地說:“已經知道死亡推定時間了。”木場簡短地問幾點,青木也簡短地回答:“臨晨三點,誤差前後十分鍾。”
——那個時候川島還在。
“目前報告隻有這樣。”青木說道,退下了。
木場益發感到難以釋懷。眼前的證人——而且是被害人的丈夫——是最讓牧場看不慣的類型這也加深了這件事的不對勁。長門那慢條斯理的動作也同樣讓木場不耐煩。那個慢郎中又悠哉地開口說:“可是前島先生,天這麽冷,虧你撐得住呢。你肚子一定很餓了吧。從你離家到現在,總共已經將近十七個鍾頭呢。”
癆病鬼稍微扭了扭身體,“哦”了一聲,有點喜孜孜地說:“我全副武裝,帶了圍巾,穿了底褲和毛線襪,還帶了懷爐,也包了飯團帶去,感覺有點像偵探呢。”接著他伸出中指,輕輕撫平抹了油的頭發。
——老婆死了,他竟是這副德性?
木場終於忍無可忍了。
“混賬東西!”木場怒喝,拍打桌子。“這時老婆被人搶走的男人說的話嗎?”
“什麽搶走,才不是理,我一直被那個叫八千代的蕩婦給騙了。”
“被騙?囉嗦!竟然愣頭愣腦地跟上去,你以為是在遊山玩水嗎?不管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不都是自己的老婆嗎?你的老婆就在你麵前被人給殺了!你稍微有骨氣一點吧!要是你當時立刻闖進去,揍那個奸夫,把老婆帶走,他就不會被殺了啊!”
青葫蘆一臉氣憤難平地瞪著木場。他鼓起腮幫子來,簡直像個小孩。
“你、你別血口噴人了。我可沒道理要被你這樣吼。說起來,我可是被害人啊。而且那種女人才不是我老婆呢。那種、那種婊子活該被殺!”
“混賬東西!”木場這回雙手用力敲桌,“你剛才說的話,我可不能置若罔聞。你這混帳的意思是妓女通通該死、全都活該被殺嗎?你有種再給我說一次,看我拿你撞破鐵絲網,扔出窗戶去!”
木場氣勢洶洶的模樣,把青葫蘆嚇得更是麵無血色。
“這、這個人是突然怎麽啦?這跟妓女無關啊。我是說,明明有丈夫,還、還跟其他男人私通的不檢點女人,死了也是活該。自古以來,男女私通被抓到,本來就可以先斬後奏的啊!【注】(日本江戶時代的法令規定,若是抓到妻子與人通奸,丈夫可以當場殺死男女雙方,不留活口。若不當場斬殺,就必須報官處理)”他半帶哭音地說。
奸夫淫婦殺無赦。
這樣啊。
——這個青葫蘆有殺老婆的動機。
沒錯。
木場發現了。種種事實從各個角度將疑似川島的男子推上了搜查線,盡管如此,若把川島視為凶手,卻會有很多令人難以信服之處。就算找到再多旁證,川島凶手說依然有破綻。總之有牽強之處。
不管賣春一事是真是假,八千代這個女人應該確實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情,她很有可能因此遭人勒索。
那麽如果假設川島是恐嚇她的人,就更沒有理由殺她了。客人殺死買來的妓女太奇怪了。
妻子不是被勒索,而是遭人殺害。那麽身為丈夫的這個人,反倒是最可疑的嫌犯。至少以常理來看,這比較有真實性。
把葫蘆老公當成凶手比較合乎道理。
他等於沒有不在場證明。不,他甚至作證說命案發生是他人就在現場附近。再加上他剛才喋喋不休說出來的那堆證詞,也令人質疑其可信度。或許全都是編造出來的。木場瞪著他。
“你、你們該不會在懷疑我吧……”
木場細小的眼睛露出厲光,一徑威嚇他。
前島像隻蒼蠅似的,忙碌地摩擦著手掌,出聲抗議:“……太、太可笑了。我根本用不著殺老婆,隻要寫封休書就行啦。那種東西三兩下就可以寫好,事情不就結了嗎?我、我何必殺她呢?蠢死了!”
“蠢?很蠢是嗎?”
“當然蠢啦。為了那種女人糟蹋自己的一生,太愚蠢了。”
“聽說她是個很賢惠的老婆不是嗎?”
“哼,那是以前。我也經常拿她自誇,但那是因為我以前都被蒙在鼓裏。不過如今演變至此,狀況就不同了。誰知道她以前瞞著我背地裏都幹些什麽勾當?就算表麵上裝的再怎麽賢惠,賣淫的就是賣淫的。一想到我跟那種女人曾經是夫妻,我就氣得快七竅生煙啦。我被她給騙了,被她給耍了。最後竟然還給我捅出婁子來,我家延續了六代的招牌都被她拖累到名聲掃地啦!”
前島憔悴的麵容異常地充滿魄力。
而木場感到厭倦至極。
眼前男人說的這番話,並未違背世間的常識。他說的沒有錯,而木場卻毫無道理地無法接受。
“管她是賣淫還是罪犯,那都沒有關係吧?她不是對你仁至義盡了嗎?對你來說,老婆……到底算什麽?”
“老婆就是老婆啊。”
“哼。”
木場開始同情起八千代這個女人來了。
木場向長門使了個眼色,他已經受夠和這種人說話了。長門老態龍鍾地拍了一下手,說:“前島先生,已經可以了,麻煩你再多坐了會兒。”說罷他站了起來。青葫蘆再三重申:“我沒有殺人喔。”
交接的警官是之前幫忙按住紙門的警官,木場忍不住背過臉去。“阿修,你滿意了嗎?”長門用一副老親戚的口吻問道,然後說,“接下來就交給四穀署的人吧。”
木場在走廊上問長門:“那個……呃,怎麽說呢,大叔……”
語不成句。但是長門察覺他想說什麽,看也沒看木場,應聲說:“唔,是該把他當成嫌疑犯吧。”
“四穀署的人也這麽想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長門道,回過頭來說,“我想沒辦法把他拘留太久,但是若要懷疑的話,他的確非常可疑。不能因為他是被害人的丈夫,他的話就全盤接受。隻是不管怎麽樣,都得等到開會決定,不可一個人魯莽行事。不能做出越權的行為來。我們隻是來支援的。哎,等到明天的會議再說吧。就算證人的話可信,也得先把過世的妻子的底細查個清楚。而且……”
說到這裏,長門難得露出嚴肅表情,“……還有凶器的問題。”
“鑿子嗎?大叔好像很在意它哪。那種鑿子有那麽特殊嗎?”
“唔,木匠使用的鑿子,再細頂多是八厘鑿吧。但是聽說凶器的尖端隻有兩厘左右,是非常細的鑿形物體。而且前段扁平部分形狀很特殊。平野工作的工具留在他家裏,聽說全都是特別訂做的,警方請製作這些道具的工匠過去一看,說是少了一根細鑿子。仔細地詢問那把不見的鑿子的特征之後,發現它與被害人的傷口形狀幾乎一致,所以才斷定那把二厘鑿就是凶器。就像四穀署的人說的,那不是可以輕易弄到手的東西。而且關於凶器形狀的細節,並沒有流出街坊,所以我認為若是有人想要模仿,也很快就會被識破。從那位前島先生的言行舉止來看,我不認為他能夠做到這樣的事。”
但川島也是一樣吧。當然,這些都隻是臆測。
“大叔,你在現場的口氣聽起來對平野凶手說相當的質疑……但你還沒有排除平野是凶手的可能行嗎?”
木場半帶挖苦地說,結果長門回了他一句和現場時相同的話:“不管怎麽樣,現在要下定論,還言之過早。”
長門說他要回本廳。木場大聲宣告似地說:“那我要回去了。”他總覺得在明天之前整理住一個像樣的想法才行。他不擅長思考。
木場準備回去時,青木經過他身邊,快活地說:“前輩,加門先生找了好久啦。”木場反問加門是誰,青木說是四穀署的刑警。似乎不是剛才同席的那個蠑螺。
“找了好久?找什麽?我嗎?”
“是啊。那個呃……降旗,叫降旗弘的那個人,我記得是去年年底逗子事件的……和神奈川共同搜查時的關係人吧?”
聽見意外的名字,木場感到困惑。
“是啊。”
“那個人是前輩的朋友嗎?”
“朋友?才不是咧。他才不是什麽朋友,隻是小時候他住在我家附近罷了。他怎麽了嗎?”
降旗是木場老家附近一家倒閉的牙醫家兒子。他本來好像是精神神經科醫師,似乎有什麽緣由,辭掉了工作。
去年年底,降旗牽扯進木場負責的某起事件。他們暌違了二十年再會,卻沒有任何懷念的心情。說是兒時玩伴,好像很好聽,但其實隻是家住在附近,並沒有什麽深刻的回憶,如果對方不主動聯絡,他可能一生都不會再想起這個人來。
“哦,聽說那個人就是診療平野的神經科醫師。世界真是小啊。”
“呆瓜。那是因為精神神經科的醫師很少,又不是外科內科,總共也沒幾個。可是那家夥應該不幹醫生了,就在去年春天還是夏天的時候……”
“嗯,聽說他辭職之前診療的最後一個病患,好像就是平野。平野接受診療的日子,就是他犯案的前一天。降旗先生辭職後,不知道去了哪裏,加門先生正在找他。”
“可是我聽說已經問到醫生的證詞?”
“唔,似乎訊問了不止一次,但是他辭職之後,就行蹤不明了。幸好病例之類的好像留了下來……”
“那種也有病例啊?”
“不曉得。或許是隨手寫下像筆記般的東西吧。總之,加門先生說他一直想找降旗先生再談一談。然後他偶然得知了逗子的事件上個月好像向神奈川洽詢,結果,喏,那個石井警部……”
“哦,石井那個呆頭鵝啊。”
石井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的警部,與木場因緣匪淺。降旗所涉入的事件裏,負責的搜查主人就是石井。
“他現在出差去箱根山了。”
“箱根是別人負責的吧?報上登的是別人的名字啊。”
“因為沒個結果,所以他這位大爺不得不親自出馬吧。然後本部就陷入一團忙亂,沒時間理會,所以加門先生又向轄區的葉山署洽詢,結果聽說降旗在上個月底已經搬出借住的教會,去了東京,也不曉得去了哪裏,所以叫加門先生詢問警視廳的木場。”
“幹嗎找我?我可不知道他在哪裏。”
“你沒跟他見麵嗎?”
見是見了。上個月底降旗打了通電話過來,木場和他去喝了一次酒。
“不……最近見過一次,可是隻是喝酒,沒聽說他要上東京,當然也沒聽說他要在哪裏落腳。去問那家夥寄住過的教會牧師那裏比較快吧。”
“牧師說他不知道。”
“真沒辦法。說起來,逗子的事件才送交檢察廳,還沒有解決吧?關係人的去向怎麽沒有掌握清楚呢?真是蠢貨。”
青木說:“你罵我也沒用啊。”
確實如此。木場情人找來那個姓加門的刑警,告訴他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加門這個刑警有著一雙昏昏欲睡的眼睛,人中部分很長,一張臉鬆垮垮的。這麽說來,好像曾經在會議中見過他。加門好像有點失望,木場告訴他若有什麽消息,會立刻通知他。
總覺得累了。
思考也沒個具體的想法。
木場無言地走到玄關口,盡可能擺出不悅的表情邀請青木說:“去喝一杯怎麽樣?”
“啊,好啊。承蒙鬼木場修邀請,不管是地獄還是哪裏,我都樂意奉陪。記得在豐島服勤的時候,我們常常一路喝到天亮呢。請讓我作陪吧。”
“別說大話了,你不是老是三兩下就睡著了嗎?”
木場和青木在被調派到東京警視廳前,從隸屬於池袋署時就彼此認識,兩人前前後後已經有四年交情了。青木害臊地“嘿嘿嘿”地笑,環顧四周,悠哉地說:“這一帶雖然現在這麽煞風景,但火災以前可是條花街呢。”
四穀與新宿相比,災後重建的速度非常緩慢,依舊到處是赤裸裸的戰爭傷痕,呈現出一片肅殺之氣。雖然肅殺,但這個城鎮仍不幹爽,感覺是陰濕的。
“什麽以前,那也不是多久前的事吧。四穀是靠陸軍吃飯的三業地【注】(允許料理店、應召站、藝妓茶座三種行業營業的區域之俗稱)啊。不過那是荒木町那裏,這邊是左門町。說到左門町,嗚嗚嗚——,是阿岩的【注一】(《四穀怪談》的女主角,遭變心的丈夫伊右衛門設計毒死,化成幽靈報仇雪恨)發源地才對吧?”木場模仿幽靈的手勢說。
“前輩,《四穀怪談》的故事是真的嗎?”青木問道。“那麽久以前的事我怎麽會知道?”木場粗聲粗氣地回答。
聽說在過去,四穀有一道門叫做四穀大木戶。換言之,這附近是江戶的終點——邊界。木場聽人說過,所以知道《四穀怪談》裏的薄情郎伊右衛門,是以守護江戶邊界的禦先手組【注二】(禦先手組為江戶幕府的軍方編製之一,負責治安工作)的一個同心【注三】(同心為江戶幕府的下級官員,負責庶務及警察等工作)作為原型。
現在四穀已經成了東京的中心,不再是邊界了。圍繞都市的邊界早已重新劃分。但是,木場覺得這個城鎮即使經曆祝融肆虐,卻仍舊有點陰濕,是因為這片土地曾是邊界之故。
“城鎮的麵貌是瞬息萬變的,但是氣味和濕氣長期浸染其中,是很難消失的吧……”
木場也這麽覺得。
闇阪底下那一帶,現在似乎已經換了個名字,但是過去它曾被稱為穀町公園。這一帶是個缽狀窪地,地形也完全就是個穀町,據說在明治時期,是三大貧民區之一的貧民窟中心,就另一種意義來說,也算是一種深穀吧。
聚落本身似乎在明知末期完全消失殆盡了,但是聽說在那以前,這裏滿滿地居住著被社會成為下流階層的各行各業人物。
城鎮被燒得一幹二淨,廢墟又形成另一個城鎮。新的城鎮沒有過去的記憶,所以完全變了副模樣。但是……
???——就像遺跡一樣吧。
隻要挖掘,就會顯現出過去的麵孔。
或許和居民、建築物無關,那種東西一直都存在著。木場這麽說,青木便答道:“那種想法不太好喲。”
“果然不好嗎?”木場說。離開信農町後,兩人發現一處肮髒的小攤子,湊了過去。
他們喝了摻水的廉價酒。加熱之後,就不曉得自己喝的究竟是什麽了,但還是能醉。
牧場首先思考該思考些什麽。
“木下他啊……”青木說,“……很討厭娼婦吧。”
“討厭?”
“去年夏天,紅線取締強化月動員的時候,看那家夥殺氣騰騰的。我是沒問他詳情,不過可能有什麽理由吧。”
“這樣啊。”
“唔,賣春這種事,從社會的良知來看,確實不是什麽值得鼓勵的行為。既然我國是個現代國家,能夠沒有這種事是最好的。”
——說這什麽像學生一樣的話。
“世上不可能全都隻有良善的一麵啊。廢娼運動從明治時期就開始實施了,你看那個運動結果怎麽樣?說起來,現在在紅線區裏工作的那些女人,大部分原本都是慰安婦吧?創立特殊慰安設施協會的是國家,而建立它的前身東京料理飲食店工會的不就是警視廳嗎?回溯曆史的話,建立吉原【注四】(吉原為江戶時代官方所設立的花街,起源與一六一七年幕府將娼妓集中於日本橋茸町,其後遭火災摧毀,遷至淺草千束,改成新吉原)的也是幕府啊。管他是大夫【注】(大夫(或太夫)是江戶時代最高級的娼妓(遊女)之稱號)、流鶯、新日本女性還是街娼,做的事都是一樣的嘛。廢止公娼,讓他們淪為私娼,一旦變成自由買賣,就立刻爭先恐後地加以取締,這我實在不敢恭維。”
“也是啊。我認識的人裏麵,有個在勞動省的婦女少年局工作的,他說今年將要對紅線區工作的女性進行調查。據他說,在妓院工作的女人,戰前絕大多數都來在東北的荒村。”
“好像是吧。”
“但是現在完全不同了,聽說幾乎都是來自都市。”
“這有什麽意義嗎?”
“就是受到農地解放跟戰敗影響啊。農村地帶因貧富差距沒有過去那麽嚴重,所以賣身比例降低了。相反地,都市區域因為戰敗,失業人口大增。姑且不論賣春這個行為的道德是非,製造賣春婦的,其實就是社會。所以……唔,就像前輩剛才說的,他們根本就是扭曲的社會所製造出來的受害者。”
“受害者呀……”
木場雖不懂艱深的道理,但他知道這番話沒說錯。同時他也認為這番言論雖然正確,卻還是有些不對。
葫蘆前島那番根基於封建時代道德觀的的牢騷,以及青木所說的充滿現代性的言論之間,有著天壤之別。然而這兩種言論都帶給木場相同的印象,也就是……
——隻是表麵話。
是表麵話。兩種意見都符合煞有介事的道理,若是要評斷是非的話,兩者都沒有錯。因為道裏上說得通,所以他們都是正論。
但是道理這種玩意兒,隻要賣弄,怎麽說都成。根據說出來的道理,白的也能說成黑的。換言之,自己原本相信是白的事物,換成另一種道理來看或許是黑的,所以這其實根本就無所謂。原本黑白就隻存在與觀念之中。世上既沒有純黑也沒有純白,全都是朦朧的灰——而這也隻是木場如此深信罷了。
木場回想起模糊的景色。他在熱酒的蒸汽中幻視到清晰浮現的白腿。
在協調、均一的模糊景色當中,它顯得格外白皙,殘像烙印在視網膜裏。
——也有純白的東西嘛。
“喂,青木。”木場聲調平板地呼叫部下,斷斷續續地低聲說了起來。
無意義的密室。
川島新造的影子。
還有證物……
木場拿出墨鏡。
青木有些目瞪口呆地說:“前輩,這很不妙耶,這可是現場遺留的證物啊。”“我明白。”木場不悅地應道,年輕刑警露出苦笑。
“前輩也真是學不乖哪。哎,現在的話還不要緊,但如果真凶不是平野而是大入道的話,事情可就有點不妙了。搞不好那副墨鏡會成為關鍵證據。視情況,前輩又會被命令反省,不,這次你得有被懲戒免職的覺悟了。”
“是啊。可是川島……有可能是真凶嗎?”
“前輩,那個大入道還不一定就是川島先生吧?”
“光頭又穿軍服的巨漢可沒那麽常見。”
“也不一定絕對沒有啊,雖然應該不多啦。不過問題不在於那個巨漢是不是川島先生,而是他是不是凶手。前輩手中的墨鏡,現階段還不知道是不是川島先生的東西,但它無疑是現場遺留的證物。請你理智一點吧。”
說的沒錯。這點事木場自然也明白。隻是,他就是冷靜不下來。“關於密室,你怎麽想?”木場轉移話題。
“這個嘛……天花板——不是可以從天花板出入嗎?亂步【注】(江戶川亂步(一八九四~一九六五)著名推理小說家,奠定了日本推理小說的基礎)還是誰的小說裏不是有這種情節嗎?”
“別把現實和小說混為一談。這個可能性我也想過了,但是行不通。或者說,沒有意義。那個密室啊,是可以從外側進入的。”
“那又怎麽樣?”
“所以說,門上了鎖進不去,那麽就改由天花板侵入——這可以理解吧?”
“可以理解。”
“但是那個房間就算上了鎖,也可以從外界輕易地進入。那又何必從天花板潛進去?又不是忍者或是蜘蛛……”
——就說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木場突然沉默了。即使如此,青木還是說:“這樣啊,原來如此”,恍然大悟。
“的確很奇怪。而且假設大入道就是凶手的話,那就更奇怪了。他本來人就在裏麵,沒理由非從天花盤逃走不可。對了,這是為了拖延時間,讓命案延後被發現……”
“都跟你說房間可以從外麵被打開,就算那麽做,也一點屁用沒有。即使費功夫上鎖,頂多隻能拖延個幾秒鍾啊。”
“對喲,而且大入道是很尋常地從玄關走出去外麵的呢。時間是……三點左右,恰好是犯罪事件。”
“如果相信那個老公說的話,就是這樣。那麽大入道就算有時間殺人,也沒時間動什麽手腳,而且那家夥還折返了一次。”
他回來做什麽?
“折回來這件事確實很離奇呢。而且他回來之後,馬上又出去了。他應該有什麽不得不回來的理由才對。對了,例如說他犯案後逃走,但是在途中發現自己忘了眼鏡,所以回到現場,卻又找不到,所以離開了——有沒有可能是這樣?”
“為什麽會找不到?”
“因為眼鏡掉在窗戶外麵啊。”
“笨蛋。那麽你的意思是大入道離開房間後,屍體爬起來拿著眼睛往窗外扔嗎?”木場冷冷地說。青木說道“對喔”,沉默了。
木場更加冷淡地說:“死者的老公——前島有沒有可能是凶手?”
“不可能吧。他的供詞聽起來雖然漫無要點,但如果他要說謊,應該會撒更聰明一點的謊吧。什麽巨漢折回來一次、老太婆折回來一次,根本沒必要信口胡謅這樣的話啊。”
關於這一點,應該就像青木說的,多田麻紀沒有理由製造出密室,前島貞輔也同樣沒有理由做出毫無合理性的偽證。沒有那個笨蛋麵對這種局麵,還會費心動些無利於自保的無用手腳,撒些無益的謊言吧。
“而且,那個男的隻是執念很深,卻很膽小,不敢殺人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你那是成見吧?”木場說。結果青木吹噓說:“這可是前任特工隊員的銳眼哦。”青木原本應該不是個反應那麽快的人,看樣子他也多少有點長進了哪——木場唐突地感慨起來。
“而且如果前島是殺人犯,他在命案後所采取的行動,比大入道更離奇多了——不,簡直是離譜。他可不是重返現場那種程度,而是一直待在現場附近,警察趕到,撤離之後,他還繼續留在那裏。簡直就像在求人逮捕他一樣,事實上我就把它給逮捕了。但是從那個癆病鬼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來看,拘留他的時候,他一定對命案一無所知,那不是裝的。”
“可是……前島有動機啊。”
“這很難說吧。從他的話聽來,他雖然醋勁很強,相反地也非常精打細算。他不會做出殺人風險這麽高的事吧。而且他會恨老婆恨到要殺掉他的地步嗎?我覺得她對他老婆根本沒那麽執著的恨意啊。”
“這樣嗎?……是啊。”
木場心想這麽一來,青葫蘆就沒什麽殺人動機了,自己果然還是不了解男女之間的細微感情。
走入死胡同了。
眼前烹煮著不知究竟什麽東西。
一片蒙蒙霧氣遮蔽了視野。
木場一口喝幹杯中的酒。
“總而言之……每件事都是可以忽視的小事,但總有哪裏不對勁。我啊,就是忍不住會去在意那種小事啊,可惡。”
根本是牢騷了。“前輩看起來像個無賴,神經卻很纖細呢。”青木笑道。
“可是很奇怪不是嗎?什麽密室啊、凶器啊,如果不理會這些小事,隻相信目擊證人說的話,那麽凶手就是川島,不,大入道。但是客人殺害娼妓,這豈不是很沒道理嗎?不管是要勒索還是買春,大入道都沒有理由殺人啊。”
“平野也一樣沒有啊……”
青木止住笑,恢複一本正經。
“……平野根本沒有理由殺害房東女兒。當然,我也不認為被害人有什麽理由非遭到平野殺害不可。至於酒店老板娘和女教師,與平野都不相識。別提動機了,凶手根本是個陌生的雕金師傅。不管任何人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殺人的理由和道理。要說奇怪的話,打從一開始就很奇怪了。這一連串的潰眼事件,全都不合道理。”
青木說道這裏,也仰頭喝幹了酒,說:“關於這一點,我有我的想法。”
“有想法的話,幹嗎不在會議中發表或報告?一點都不像你。”木場粗魯地問。
青木有些害臊地說:“因為這是私見嘛。”接著他略微躊躇,斷斷續續地說:“事件之所以看起來奇怪,是因為執著於平野凶手說。尤其是這次的命案,如果把平野放進來,反倒讓人迷糊了。前輩不這麽認為嗎?”
木場從青木的態度感覺到一種氣概,異於他平素身為部下時的態度,質問道:“什麽意思?”青木再次露出有些難為情的表情後,恢複一本正經,像是要挑戰看不見的什麽人似地對著蒸汽說:“現在想想,斷定平野是凶手的依據,實在非常薄弱。像一點一點的既成事實累積起來,總覺得非常草率隨便……”
牧場把玩著空掉的玻璃杯,看著他的側臉。青木接著說:“……第一個被害人矢野妙子,生前與平野確實有著不算淺的關係。而且他是在平野家被殺害,凶器也是平野的持有物。現場遺留的指紋也隻采到一種,據信是平野的,而且還有目擊者。”
“平常的話,這樣就可以定罪了吧。”
“才沒那回事呢,這些都不過是所謂的狀況證據。而且說有目擊者,也沒有人親眼目擊到殺人現場,沒有人看見平野刺穿被害人眼睛的那一幕。平野精神耗弱,以及殺人的手法特殊,這些都隻是補充材料。平野以外的人在平野家使用平野的鑿子殺害妙子——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沒錯啦。”
“這宗妙子命案成了事情的開端,而且是一連串事件中和平野有直接關聯的事件。如果說這成了個陷阱……”
“什麽叫陷阱?”
“誤導後續事件的陷阱。”
“你是說有人嫁禍嗎?”
“是的。千葉的兩宗命案就是因為認定平野是凶手,才會變成突發性的犯罪。因為平野和川野弓榮以及山本純子之間沒有任何關聯。但是不能否認,判斷平野就是凶手的根據其實極為薄弱。隻是因為先入為主的認為平野這個人精神異常,才會順理成章地把沒有關聯的命案當成連續殺人事件。”
“可是啊,凶器相同,也有目擊證人啊。”
凶器誰都能用。目擊者也和最早的案子一樣,隻是看到疑似平野的可疑男子在現場附近茫茫地徘徊,這也算不上決定性的證據。
“指紋呢?”
“問題就在這裏。驗出的指紋,全都根據平野家采到的指紋來核對。但是那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平野的指紋啊。我無法排除這個可能性。”
“嗯,有這個可能。”
“就是啊。換言之,一連串的命案看起來會像是毫無道理的隨機殺人,全都因為把平野放在中心來看。但是如果把其他人——別的因子放到中心,或許就有可能出現不同的解釋了。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重新放入別的道理推敲審視的話,這一連串亂七八糟的事件也會成為合乎道理的事件——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這三名——不,加上這次事件的被害人,是四名——這四名女子或許是因為某種我們想都沒想到的理由聯係在一起的。”
“這若不是突發性的犯罪,那麽平野就是真凶所準備的替死鬼嘍?那麽真凶……”
“對……”
青木說到這裏,有些欲言又止,然後說了一句“雖然對前輩不好意思”,接著這麽說道:“……假設——隻是假設而已——這一連串的事件,全都是大入道幹的話……怎麽樣呢?”
“什麽怎麽樣,連千葉那個案子也是嗎?”
“是啊。不僅如此,連最初的事件也是。平野身上完全找不到殺人的理由,但是大入道身上或許找得到。當然,我們並沒有那個大入道的情報,所以還無法斷定。雖然無法斷定……”
青木說到這裏,籲了一口氣,接下去說:“……如果那家夥是真凶的話,這次的凶器會與之前相同,也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了。采取的指紋尚未核對完畢,但是我想應該又會得到一樣的結果——符合據信是平野的指紋。”
“你的意思是那其實不是平野的指紋嗎?可是青木,那家夥堂而皇之地讓那一家的老太婆看見了哪。”
“這也在計算當中吧。那個時候,他隻是被害人的客人。平野犯案時,從來不會侵犯女人所以他才故意和被害人發生關係也說不定。問題反倒是意料之外的目擊者——前島。所以……”
“所以怎樣?他完全沒有要彌補的樣子啊。”
“所以……對了,因為被看見,所以他又折回來了不是嗎?那家夥折回來,故意把眼睛扔到窗外。”
“為什麽?這有什麽意義?”
“這樣推測如何?這是一種事後偽裝,為了讓人以為現場還有另一個人——真凶。因為大入道如果是凶手,就不可能自己丟掉眼鏡。而屍體就像前輩說的,也不會丟掉眼鏡。丟在窗外的那副眼鏡暗示了第三者的存在。如果有第三者,警方就會根據凶器和指紋來推斷那是平野,那麽這個案子就會被斷定為平野這個精神異常者所幹下的隨機殺人命案。那家夥打的一定是這種如意算盤。”
“那……密室呢?”
“密室的意義依然不明呢。前輩,我想這應該也是那一類的詭計吧。事實上,若是沒有前島這個怪人出現,這次的案子也會被當成平野幹的吧。”
“唔……是啊,今後這麽斷定的幾率也相當高哪。潰眼殺人案的凶手就是平野——這種底下的共識已經在署裏散播開來了。”
“不過事實上,也有不少人對此存疑,前輩和我都是如此。我們之所以會起疑,追根究底還是因為大入道的登場。所以大入道才會為了預防萬一,耍一些小手段。不對嗎?”
木場無話可說。老實說,他思緒混亂了。平野幹下的異常連續殺人事件裏突然跑進了一個大入道——這麽想才會出現矛盾。如果把全部事件都想成是大入道幹的,不是比較說的通嗎?對吧?
“這……”
這很難說吧。對於平野凶手說,木場也隱約保持著疑問。但是要把大入道——川島擺到平野現在的位置,也就是事件的中心,木場無論怎樣就是會有所抗拒。為何會這樣想,木場自己也不清楚。反倒是事件並不連貫這樣的看法吸引了他。他深深感覺到,就算川島與事件有關,也僅止於這次事件。
“……不對。我在去年夏天和川島見過一次麵,如果事情就像你說的,那麽那個時候川島已經是殺人犯了。這不可能。”
青木和藹可親地笑著說:“就說大入道還不一定是川島先生嘛。可是前輩,你會執著於川島先生這個人,是有什麽理由嗎?”
“也沒有啊。”
“有什麽理由非要包庇川島先生不可嗎……”
“才沒有咧。我沒欠那家夥任何人情,也沒那個情義。”
“那就是所謂的友情嘍?”
“哈!別說那種惹人發笑的話,真夠幼稚的。我剛才也說過了,我就是會去在意那種小事。川島的事也一樣,隻是這樣而已。”
“前輩,你和川島先生是什麽關係呢?”
對於川島,木場其實所知不多。
木場回想起來。
木場記得,他和川島是在澱橋一帶的大眾酒館認識的。那個時候,木場才二十出頭。那麽就是將近十五年前的事了。
“酒館裏有個男人正在大吵大鬧,於是我和榎木津兩個人連手製住他……”
榎木津是木場的兒時玩伴,是個從事私家偵探的怪人,與箱根的和尚殺人事件也有關係,現在似乎也正在攪亂警方的搜查。
“那家夥抱著店裏的巨大招財貓四處揮舞,上上下下鬧得翻天覆地,沒有人阻止得了。結果我和榎木津那個笨蛋勉強製住了他,那個人就是川島。”
“他為什麽要大吵大鬧?”
“不知道。可能是好玩吧,當時年輕氣盛嘛。”
“然後呢?”
“然後我們三個人臭味相投,一起鬧了起來,真的是很蠢。榎木津踢破牆壁,警方也趕來了,不過我們三個都逃之夭夭了。因為這個緣分,我們戰前經常一起喝酒,或相約去花街。可是……是啊,我不清楚他的身家背景,隻聽說過他在練劍道。戰後見麵次數屈指可數。”
真的……
重新這麽回想,木場對川島這個人陌生得教人吃驚。不是所知不多,根本是一無所知。但是過去他從未感覺這有什麽奇怪,說穿了交朋友就是這麽回事。沒道理說不清楚彼此的人生就沒辦法當朋友,而且就算自以為熟悉對方,但人們對朋友常常是意外地陌生,
“川島先生家住哪裏呢?”青木問道,木場回答說:“是你也很熟悉的池袋。”
“池袋啊……”
“怎麽?池袋怎麽了?”
“前島抄下來的電話號碼,好像是風島池袋那一帶的號碼呢。”
“是嗎。”
事到如今,他也不感到吃驚了。
現在,木場幾乎已經確信大入道就是川島了。不管青木說什麽,當墨鏡與軍服登場的時候,他就已經這麽認定了。至少在出現否定性證據之前,在木場心中,大入道就是川島其人。他隻是不知道川島與殺人事件有什麽關聯。川島是凶手嗎?共犯嗎?被害人嗎?有可能就像青木說的,他也是除了這件案子以外的凶手嗎?如果川島是凶手的話……青木默不作聲,所以木場兀自沉思起來。
殺人的理由是什麽?逃走後再一次折返的理由是什麽?上鎖之後逃脫的理由是什麽?
原地打轉。
結果木場發現盡管自己沒有確實的想法和堅定的意誌,卻一點都不肯改變自己的見解。青木的意見隻是拂過木場的表麵,就消失到別處去了。不過,青木說用其他意想不到的道理來重新審視案件,就會浮現出不同的解釋,他覺得這個想法頗有道理。但木場認為青木擺進去的道理似乎不對。——什麽樣的道理才說得通?
理由。道理。理論。原理。理。
那種東西,想了也是白想。
結果木場得到了這樣的結論。
老是這樣。用腳走,用手摸,用眼睛看,用鼻子聞,用身體去理解。除了靠這些方法以外,木場無法順利地捕捉事理,無法感知世界,不覺得自己活著。
他看到青木已經趴在桌上,似乎喝得酩酊大醉了。木場叫了幾聲,卻隻得到口齒不清的應答。木場總算笑了。
——一點都沒變哪。
青木一旦睡著,沒有一個小時是醒不來的吧。他雖然各方麵都進步了很多,但喝酒的方式還是和以前一樣。木場從口袋裏掏出零錢,一板一眼地算賬,將剛剛好的數目交給攤販老板。
“老板,這小鬼就拜托你了。”
老板似乎有點重聽,“嘿?”地大聲反問,但木場不想再說第二次,就這麽站了起來。
——去看看嗎?
也隻能去看看了。
木場將意識集中在雙肩,使勁踏出腳步。將腦袋放空,盡可能勇猛威武起來。這麽一來,刑警的服裝就會化為盔甲,將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落伍而沒有內涵的笨蛋渾身緊繃,充滿無意義的幹勁。
木場前往池袋。
當然,是為了前往川島的事務所兼住所。
那裏也是木場在轄區任職時的負責範圍。
燒毀、重建、破壞之後,池袋變了。
曾經繁盛一時的東口黑市在前年完全拆除,蓋起了清潔的站前廣場。但是池袋的黑暗並未從此煙消雲散,西口仍然是非法攤販和鬧市的勢力範圍,黑暗在各處張開大口。池袋十分危險,偷窺者隻要從裂縫稍微探看,一下子就會被吸入黑暗當中。所以木場總有一種印象,覺得池袋這個城鎮與其說是在開發當中,不如說更像是毀壞了。
他在二十三點過後抵達目的地。
——真是笨。
都到這步田地,木場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不過,他認為應該沒辦法在末班車之前把事情辦好,那麽就沒有交通工具回家了。若是什麽事也沒有,可以再川島那裏過夜,若是碰上最糟糕的情況,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走回小石川的老家。
木場聽說,池袋過去曾經是江戶的邊界。有人告訴他,因為這樣,這裏才會有這麽多墓地、監獄和瘋人院。可能是因為這樣……
——這裏也是陰濕的。
木場也有這種感覺。
從車站前的道路往堀之內方向走上一小段路,便可進入猶如紛亂魔窟班的夜晚城鎮。年糕紅豆湯店,串燒店,似乎還可能喝到甲醇的小酒店。令人誤以為是廢墟的燒過的商業大樓。大樓的五樓……
就是川島生活起居的“騎兵隊電影公司”事務所。這裏確實在製作電影,但是川島具體在做些什麽,木場並不清楚。
他也隻拜訪過一次。
——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鄙俗的鬧市愈到深夜,愈會湧出自暴自棄的活力來。到處都是無賴、醉漢及夜晚城鎮的居民,行人也相當多。
可是……
木場全身都化作耳朵一般,遠處的煩囂喧鬧如同漩渦般包裹住全身。酒鬼的尖叫聲,混雜著配合演歌式的伴奏而唱的荒腔走板的軍歌聲。還有野狗被踢發出的慘叫聲。打架的怒吼、笑聲、哭聲、以及……
——竟然在監視
木場沒有錯過那一絲緊張感。
他慎重地踏出腳步,沿著建築物牆壁行走,在大樓入口旁停步。他一麵注意背後,一麵窺看裏麵的情況。刑警就在附近,是池袋署的人嗎?還是……
——或許是四穀署那些家夥。
既然如此,就毋庸質疑了。這代表前島抄下來的電話號碼,是騎兵隊電影公司的電話。那麽大入道就是川島。木場把手按在胸口,從外套上確認證物。
——要怎麽做?
不要想,堂堂正正地走進去就是了。木場隻是來拜訪川島這個朋友罷了。
他握住生鏽的門把,冰冷極了。
後頸隱約感覺的一股相同的寒意,他忽地抬頭仰望,白色物體正零星飄落。
門扉“嘰”的一聲打開了。
踏進一步,就在這個時候,尖叫……嗎?
“喂!等一下!不許逃!”
伴隨著叫罵聲,一團巨大的物體從樓梯滾落下來。
物體一來到地麵,立刻猛地伸長,朝著木場——不,門口直衝而來。上麵傳來叫聲:“喂!抓住那個男人!”
“男人……”
木場總算看出那是個人——而且是個龐大無比的人——瞬間對方狠狠地撞向木場。木場立時揪住巨漢的衣服,硬是撐住不被撞倒,就這麽一個回轉,背對著建築物用力挺住了。木場的腰力過人,巨漢猛烈抵抗。兩人糾纏在一起,推擠到巷子裏。對方的臉在月光中朦朧地浮現。
“川新,川島!”
“修……”
他在害怕。
川島抓住木場那一瞬間的空隙,頂出手臂,用力推開木場的肩膀。
木場被撞出去,一陣踉蹌。
川島借著反作用力,跳到巷子正中央。
木場龐大的背撞到門扉,震出“砰”的一聲巨響後,總算停了下來。
“你做什麽!”
“我還不能被抓。”
“你就是凶手嗎?”
“去問女人……去問蜘蛛。”川島以幾乎聽不清楚的速度匆匆說道,踏出修長的兩條腿,如脫兔般奔逃而去。
——他說什麽?
川島那句話一下子削弱了木場的氣勢。剛才的叫罵聲逼近背後,兩名男子推開呆立在原處的木場,跑進巷子裏,追向川島。接著鬧哄哄的氣息自昏暗的樓上跑了下來。
木場緩慢地回頭。
——剛才……
——他說還不能被抓?
“木場兄!”
氣喘籲籲地跑下來的,是那個長得像蠑螺的刑警
“你不是警視廳的木場兄嗎
‘你怎麽會知道這裏,不,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碰巧。你們才是……這是在幹嗎?在抓什麽?”
“呃,喏,剛才、剛才那個暴徒就是凶嫌。”
“凶嫌?怎麽回事?”
“前島八千代留下來的紙條上的電話,就是這棟大樓的五樓。那個大個子叫做川島新造……”
用不著聽他說,木場也知道。隻是這麽一想,就真的聽不見了。眼前的蠑螺兀自張著嘴巴動個不停。
“……然後就傳來慘叫聲。所以我們破門而入,結果那個女人……”
“女人?”
放開我,放開我!女人的叫喊聲傳來。
“……那家夥正想殺了那個女人。”
一名女子被警察抓著手臂走了過來。
——娼婦嗎?
外表打扮顯然就是個娼婦。
妝畫得很濃,塗得死白的臉上是鮮豔的紅,眼睛則畫了一圈藍。
“要是衝進去的時機再晚一些,她就被殺了。那家夥推倒桌子……喂,怎麽了?”
“叫你放開我!”
女子甩開警官的手,竄過木場旁邊。
色彩繽紛的裙子輕巧地一翻,她在巷子裏站定了。
多田麻紀說的那種廉價白粉的香味掠過木場的鼻腔。
“跟我沒關係,我最討厭警察了!”
女人說完,將披在身上的對襟毛衣揮舞了兩三次,“呀”的一聲,扔向木場,丟下一句“再見”之後,朝著人群奔去。
“喂,等一下!”警官追上去。
蠑螺慌了手腳,也跟了上去。
木場拿著對襟毛衣,就這麽呆立在原地。
蜘蛛。
——去問蜘蛛……嗎?
女人的餘香久久不散。
女人白皙的後頸妖豔地鼓動著。
就算裹上簡陋的寢具,也完全沒有禦寒的效果。兩個人幾乎是依靠著彼此微弱的體溫度過時間。
男人離開那柔軟的依靠,趴伏在地上。夜晚寒氣逼人,彼此肌膚分開的那一瞬間,就毫不留情地鑽進那細小的隙縫之間。同時,男女之間出現了無形的裂痕。盡管兩人之前還合為一體,甚至分不清誰是誰,但是分開之後,兩張肌膚的距離就猶如千裏之遙。分明近在咫尺,卻有著深不可測的鴻溝。
男子覺得喉嚨幹了。他望向枕邊破損的茶杯,卻不想喝水,視線就這麽四處遊移。
水鳥的花紋鮮豔地占據著視野。
這個小房間裏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猶如地獄的深淵。在一切都那麽有氣無力、每一處都充滿了淫靡混沌的小房間裏,不知為何,隻有慎重地掛放起來的和服上頭的花紋仿佛自黑暗中浮現。
“為什麽……和我上床?”
女子沒有回答,隻是以白皙的裸背對著他。
“你……沒必要和我上床的。”
“你連這種事……都不懂嗎?”
“不懂啊。”
“男人這是沒用呀。”
女子伸出柔軟的手,拉過緋紅的襦袢,坐了起來。男子瞥著蒼白的裸體被紅色的布塊包裹的模樣。
那應該是一件深紅色的衣裝,然而它飽滿地吸入了夜晚的黑暗,化成了一種深沉的、昏暗的黑。
“我應該說過,這不是勒索。”
“我打從一開始就不覺得自己被勒索。”
“我隻是想知道真相。”
“才沒有什麽真相。”
“你不想說是嗎?”
“是不想說啊。我隻想被擁抱——被你。若不是那樣,誰來這種地方?”
“我不想買你。”
“我也不覺得自己被買了。我說過了吧?我不是因為被恐嚇才來的。”
“叫你出來的也不是我。”
“你很囉嗦哎,有完沒完的。”
女人語畢,輕輕伸出手去,戳了一下枕邊的茶杯杯緣。
“……那種事無所謂……”
杯子倒了。
水濺出聲。
水應該一下子就被吸入老舊的榻榻米中,消失不見了。
“……因為我迷上你了——這理由不行嗎?”
“我從來沒被女人看上過。”
“你這是在故作風流嗎?”
“才不是。”
男子起身,拉過肮髒的棉被,裹住變得冰冷的肩膀。
“不管是誰……都可以嗎?”
“這個嘛……就說我迷上你了呀。我是做好迷上你的心理準備才過來的。所以這個問題根本無所謂吧?”
兩人的鴻溝依然深遠,被暗色的襦袢與被褥隔絕,再也不可能修補了。
男子站了起來,呼吸困難。他為了解放沉鬱的空氣,打開窗戶。
指尖撞到什麽東西,“喀”一聲掉了下去。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呀,一旦離開這裏,我就完了。所以……”
男人再一次貪求似地覆上了女人的肌膚。
02
學校是石質的,冰冷無比。每一處都是平滑的、筆直的,而且堅硬。
所以,學校不會吸收任何東西,全都會反彈回來。不管是笑聲還是哭聲,所有的聲音都會被反彈。學校也不會吸收衝擊,所以不管是跑、是走還是跌倒,力道全都會反彈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隻有自己;不管是悲傷、快樂、憂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學校這麽說,使盡全力推開所有人。學校,一點都不溫柔。
吳美由紀雖然不知牢籠和監獄是怎樣的地方,有時卻感覺它們一定和學校非常相似。
她這麽說,朋友便笑她。進了監獄就沒辦法離開,但學校是會趕人出去的。放學後還呆在校舍裏的話,不是會被罵嗎?而且,囚犯一定好幾年都曬不到太陽,好幾年無法歡笑,好幾年見不到任何人,就這樣度過每一天。但是學校和監獄不同,有許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們清脆的笑聲滑過地板,四處反彈,然後消失了。
那種事——那種事美由紀也知道。美由紀想的不是這個。
隻是,說到有哪個建築物擁有和學校相同的堅固牢靠的構造,美由紀隻想得到監獄而已。隻是這樣而已。對美由紀來說,不管是建築物還是戒律或概念,無論是什麽,隻要擁有堅牢的構造,全都讓她聯想到拒絕與絕望。由這層意義來說,它們是同義的。
不,她甚至認為堅牢的構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絕與絕望。所以……
這裏就是這樣的地方。
說起來,就算離開校舍,能夠回去的地方也隻有宿舍,與監獄也不能說不無相似。
因為這裏是寄宿製,而且是基督教體係【注】(本書中的基督教指的是廣義的基督教——信奉耶穌基督的宗教,而非單指狹義的基督新教)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麽不就和監獄更加沒什麽兩樣了嗎?
美由紀並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裏有著巨大的佛壇,盂蘭盆節【注】(日本民間重要的傳統節日,原是祭祖的日子,現成為合家團圓的節日。約在八月十五左右,全國均有連續假期)時會有僧侶到家裏誦經,美由紀也會一起跟著燒香禮拜。雖然他不曉得究竟是在拜些什麽,但至少從沒想過什麽聖父聖子聖靈。
這才教人發噱。
老師吩咐在學校裏不可以笑所以她盡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時候還是會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覺得好笑,她也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說起來,學校裏沒有一個朋友是不笑的,每個人都天真無邪地笑著。
即使如此,呆在這所監牢的建築物當中時,她們仍是虔誠的基督徒,
這種態度就叫做背德嗎?
那麽,美由紀距離神明相當遙遠。
所以有時候她發現自己不經意地在哼唱著讚美歌,會感到極為沮喪。因為她認為讚美歌隻有心靈清淨的時候才能夠唱誦的,不可以拿來像小調般隨口吟唱。
這是認識了信仰,才會顯露出來的邪惡嗎?
邪惡——這個概念,也是在學校裏學到的。
美由紀雖然可以判斷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時候,從未想過竟然會有絕對惡這種壞到不能再壞的邪惡。她也覺得如果邪惡的事物一定是邪惡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麽不管再怎麽努力,也都是邪惡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絕對不會原諒這樣的美由紀。那麽,這簡直就像是為了下地獄而去信仰一樣。
圖書室旁邊的牆上裝飾著一幅巨大的油畫。
聽說是提香【注】(提香(TizianoVecellio約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文藝複興後期的畫家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的複製畫,但美由紀不懂。她覺得這幅畫很漂亮。隻是就算美由紀這樣一個外邦【注】(聖經用語指猶太人以外的民族或是未信基督的人)的小姑娘來稱讚構圖很棒、色彩如何也沒有意義,隨口稱讚畫好棒,對畫家好像也很失禮。
聽說這幅畫裏的基督在哭。
美由紀沒有認真看過,不過仔細一瞧,基督眼睛底下的確有一條線延伸到臉頰,看起來是有點像在哭泣。像是像,可是美由紀覺得那隻是附著在繪畫表麵的灰塵吸收了空氣中的水分流下來罷了。
——也難怪他會想哭。
不止這幅畫,這座學校處處充滿了深具意義的設計,但整個學校究竟有幾個人理解他全部的意義呢?——不,真的有人知道嗎?美由紀非常懷疑。搞不好根本沒有半個人知道。
因為美由紀深深覺得,包括教師在內,校內所有的人都像美由紀一樣,隻是為了墮落而信仰的。
這也是她為什麽覺得基督會想哭的原因。
原本這所學校裏既沒有真正的修士,也沒有修女。大家雖然聚集在學習信仰之地,但心中想法各異。被雇傭的教師是為了錢,學生則是由於他人的意誌而待在這棟堅牢的建築物裏,心中根本沒有信仰。每個人都擺出一副虔誠的表情,卻沒有半個人擁有真正的信仰。距離神明遙遠的不隻美由紀一個人,隻是每個人都比美由紀更加厚顏無恥罷了。
真正認識神的,是不是隻有這棟建築物呢?
所以,束縛美由紀的既非教師也非罰則,而是擁有堅牢構造的這棟建築物本身,以及與建築物同樣擁有堅牢構造的戒律——信仰——原理本身。
“美由紀,你在想什麽?”渡邊小夜子站在圖書室門口。“你又在想什麽無聊事了嗎?”
“嗯,無聊事。”
“我們去庭院吧。”
兩人踩著“喀、喀”的腳步聲,並肩走在一起。
小葉子和美由紀感情要好。小夜子說:“黑聖母的傳聞……”
“太可笑了。”
“對,聽說那是騙人的。”
“不用想也知道嘛。”
就像每一所學校一樣,這所學校也未能免俗,有著無聊的學校怪談——也就是所謂的七不可思議。剛才哭泣的基督的油畫,以及黑聖母的傳聞,都是這七不可思議的其中之一。
大部分意義都已經失去,留下來的隻有低俗的傳聞。
每一個都是常見的無聊怪談。
“可是……”小夜子轉過身子,走到美由紀的前麵。“……山本會死掉的原因,你聽說了嗎?”
“沒有。”
“聽說是詛咒。”
“太可笑了。”
“一點都不可笑,是真的嘛。”
“什麽東西是真的?”
去年年底,有一名教師死了。
因為時值寒假假期,並沒有造成多大的騷動,不過一時之間也成了校園熱門話題。這也是當然的吧。
過世的是教授世界史和道德課的女教師,名叫山本純子。
山本女士也是舍監,出了名地嚴格——換言之,學生對她的評價不佳,所以流言幾乎都是些嘲諷和誹謗、中傷之類。美由紀也不喜歡山本,但是她不是那種會跟著起哄、侮辱死者的人,所以總是裝著沒聽見。
據說,山本是個女巫。
據說,山本是個性變態。
據說,山本是個惡魔崇拜者。
說穿了根本沒什麽,隻是中傷罷了。但由於她的死法非比尋常,使得這些中傷聽起來仿佛真有其事。沒錯,山本是被殺死的這件事在校外似乎也鬧得滿城風雨。
聽說山本純子是被挖穿雙眼而死,是獵奇殺人。
若是無憑無據的中傷,不久後自然就會消失,但是隻要套上煞有介事的說法,狀況就不同了。
山本純子眼睛會被搗爛,是暗示她看不見正途……
刺穿她的眼睛的,就是魔咒之釘……
她是個擁有邪眼的女巫……
如此一來,學校也不能坐視不管了。既然校方標榜的教育理念是以信仰為背景和基礎,就不能夠默許這類流言橫行。所有的教職員都急忙滅火。
山本老師不是什麽女巫,不可以被愚昧的流言飛語給迷惑了——教師們如此諄諄告誡,但校方愈是嚴正否定,羔羊們就愈是冷眼看待。
最後連校長都親自出馬,警告這是迷信,有人聽了甚至忍不住失笑出聲。隻承認神明存在,卻否定惡魔,徒然教人感到困惑。要學生視情況承認或否定惡魔,也太強人所難,而且迷信與信仰並不是那麽容易區分的。
結果,後來查出殺害山本老師的是一個叫“潰眼魔”的變態殺人魔,事情就這麽告一段落。
以相同的手法遭到殺害的似乎不止山本老師一人,那麽就算附加多麽煞有介事的說法,也沒有意義。
“可是凶手是潰眼魔吧?”
“對,是變態殺人。”
“那……”
“所以說,為什麽山本會被潰眼魔殺掉呢?不管是誰都有可能被殺吧?”
“因為凶手是隨機下手的啊。”
“是隨機下手沒錯,可是偏偏山本被殺了。”
“是她運氣太差了吧?”
“可是不是哦,她是被詛咒而死的。”
“詛咒……為什麽會是詛咒?”
“下手的是潰眼魔。但是山本會遇到潰眼魔,是因為詛咒。就是這麽回事。”
“哦……”
不管是意外死亡或自殺,什麽原因都好。她會死掉,是因為某人的意誌使她……
——死了。
“怎麽可能嘛?”
“是真的。”
兩人走下庭院。庭院十分人工,平滑筆直,由於鋪滿了石板,就算步出庭院,美由紀依然無法置身於泥土的寬容。
小夜子環顧四周,沒有人影。
雖然學校教導:“就算沒有旁人,神明也總是看顧著我們”,卻還是會在意有沒有他人在場,實在可笑。
“麻田夕子。”
“二班的那一個?”
“那個女生就是事情的源頭,這是秘密喲……”小夜子再一次東張西望,“……她被山本逮到了,那個女生在冒瀆。”
“冒瀆?……你是說傳聞中的……”
“傳聞?你在說什麽啊?幹嘛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所謂冒瀆,指的就是賣春。美由紀不知道詳情,但是從相當久以前開始,就煞有其事地流傳著校內有個賣春集團。事到如今,美由紀也不好問人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所以裝出一副知情的模樣蒙混,但她認為小夜子大概也半斤八兩。
每個人都一副知道的樣子,實際上什麽都不知道。那種傳聞就算骨子裏空空如也,講起來也煞有其事。所以美由紀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她認為根本就沒有什麽賣春集團
難道傳聞是真的嗎?“”
“第二學期的期末時,她好像被山本強加逼問。麻田同學寒假的時候不是都留在宿舍沒有回家嗎?”
“這樣嗎?”
“對,所以山本好像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像是懲罰之類的。聽說山本想要逼麻田同學招出其他的同夥。”
“對她體罰嗎?”
“應該是吧,不過麻田同學好像沒有說出來。但是山本好像也沒有吐露給其他的老師知道,因為這件事關係重大嘛,而且這也是舍監的責任。”
“所以……怎麽樣呢?”
“聽說山本以不說出這件事為條件,要求麻田同學主動退學。”
“什麽啊?好卑鄙啊。”
“就是吧?這就是所謂的麵子問題嗎?真是過分。可是如果事情被公開的話,麻田同學也會很困擾吧。那樣一來,她肯定會被強迫退學的。而且麻田同學是個千金大小姐嘛。”
“是……嗎?”
“對啊,她是特待生,聽說家裏非常有錢,不過沒織姬小姐家那麽厲害啦。聽說麻田同學的父親好像是個政治家。”
“哦……”
“要是被退學的話,不是很糟糕嗎?被父母知道了也一樣。”
“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啊。”
“不過總是會想法子挽救吧?知道的隻有山本一個人,而且其他冒瀆的人也不會視而不見。雖然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被山本知道,可是不可能就這樣了結。對麻田同學來說,是生死攸關的事吧,於是……”
“於是怎麽樣?”
“聽說她向第十三個星座石許願了。”
“什麽跟什麽啊?”
“就是那個……”小夜子筆直地伸出手指。“……禮拜堂後麵,第二個牡羊宮。”
“你是說石板?”
那也是七不可思議之一。
所謂星座石,指的是嵌在校地裏約一尺平方大小的石板。它們圍繞著禮拜堂,略呈圓形排列,每一塊石板上都有著象征十二星座的刻印。
雖然如此,但不知道為什麽,石板總共有十三塊。
因為沒有經過精密的測量,無法斷定,不過有些石板之間的距離特別寬,所以或許原本的數量更多。如果有些石板已經遺失,當然也不可能知道上頭到底刻了些什麽,不過目前重複的隻有牧羊宮,第二塊牧羊宮的石板就在禮拜堂的後麵。
小夜子說的就是那塊石板吧。
“沒錯。站在那塊石板上,然後許願。”
“等一下,那是在祠堂的正前方嗎?”
禮拜堂正後方有一座老朽的祠堂。
裏麵安置了一樣東西,貌似漆黑的神像,就是所謂的黑聖母。
雖然稱為聖母,但那怎麽看怎麽都不是聖母像,而且從它的形狀來看,感覺上也與基督教毫無關係。盡管脖子上帶著玫瑰念珠,胸前掛著十字架,卻也顯得格格不入,一定是後來有人放上去的。而且它所安置的祠堂根本是日式風格,若是加個鳥居【注】(設在神社參拜道路入口以區隔神域的門坊),就成了稻荷神社【注】(稻荷神為日本神明之一現今作為各產業的守護神廣受一般人信仰),擺個五輪塔,就成了寺院的祠堂。木製的聖母像光滑無比,一張臉就想塗了好幾層墨汁似的,一片漆黑,充滿了東洋風味,實在是說不上來的詭異。
沒有人知道它實際上到底是什麽,隻是它代代都被稱做“黑聖母”。校方當然不承認這種稱呼,但是黑聖母的祠堂建在稍微偏離校地的地方,所以校方頑固地對它視而不見,意思是它在管轄範圍之外吧。教師們也不曉得它的真麵目。
就像一般的怪談情節,那個黑聖母每晚都會現身徘徊。
聽說若是碰上她,就會被吸血。
據說四處徘徊的聖母或黑衣修女這類怪談並不稀奇,在國外的教會等地方,是常見的傳說。
這類怪談在日本的確是很新奇,不過那隻是因為日本沒有那類神像,現在這所學校恰好就有一尊,所以它會走來走去,似乎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但是美由紀實在不認為異國的教會裏會有這麽奇怪的神像,所以也不能斷定是相同的妖怪。美由紀不知道其他國家的黑聖母會做出什麽事來,但是這裏的聖母不但會遊蕩,撞見人類還會吸血。
聖母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這種追問太不識趣,其他還有會自己彈奏的鋼琴、打不開的告解室、滴血的廁所等等,雖說這裏是聖城,卑俗的怪談卻一應俱全,黑聖母隻是這類傳說當中的一個罷了。
小夜子接著說:“所以說,這隻是我的想象,不過那個黑聖母應該會實現祈求者的願望。那一定是詛咒的神明,一定是的。”
基督教的神明是獨一無二的,不能有什麽詛咒的神、做歲的神。至少在這裏,那類東西應該被稱為惡魔吧?
美由紀納悶地偏了偏頭說:“太可笑了啦。說起來,小夜子你剛才不是說黑聖母是騙人的嗎?”
“會走路是騙人的,那種東西不可能走來走去嘛。可是詛咒不一樣。”
“哎喲,我不懂你要說什麽啦。”
“誰叫你不聽到最後。所以說,滿月的夜晚,在那塊石板上進行儀式,願望就會實現。”
“儀式?”
“對。好像要進行某種儀式,然後說出想要咒殺的對象的名字。聽說想殺的是女人的話,就麵向禮拜堂,是男人的話,就麵向祠堂。這麽一來,在下一個滿月之前,那個人就一定會死。”
“聽起來還是很假哎。”
“是真的啦……”小夜子再次走到美由紀前頭說:“……山本老師不是第一個喲。在那之前也有人進行儀式,那個時候被詛咒的人也死掉了。”
“所以說,到底是誰什麽時候詛咒了誰、誰又什麽時候死掉了?一定是有某人詛咒了某人,對吧?”
“是……這樣沒錯啦……”
“那是騙人的啦”
包括賣春傳聞在內,全都是假的。一定是這樣的,美由紀無法相信那種事。小夜子突然變得無精打采,寂寞地望著禮拜堂屋頂上的十字架。
“真的是……假的嗎?……”
小夜子無趣地垂下視線。
美由紀覺得小夜子的臉垂得非常嫵媚。實際上,小夜子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可愛,至少美由紀這麽覺得。這並沒有貶義,小夜子應該是在不知不覺當中學到了那種女人味吧。美由紀的個子瘦瘦高高的,她覺得自己隻是長得健康,一點女人味也沒有。
美由紀不懂標準在哪裏。
這種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美由紀總會對小夜子特別溫柔。
“那種傳聞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很多地方,也有聽到一年級的在談這件事。”
“這種事傳得這麽厲害嗎?”
“也沒有,幾乎沒有傳聞。一定是……隻有相關者才知道吧。”
“相關者?你是會所那些冒瀆的女生嗎?”
“不是,我想應該是儀式的相關者吧。”
“儀式還有相關者嗎?”
儀式相關者——聽起來好奇怪。
“那太奇怪了啦,一定是騙人的。”
小夜子的表情變得更加悲傷,鬧別扭地說:“是啦,一定是騙人的。”
一旦如此,美由紀就更沒辦法拋下她不管了。美由紀就是這種性子。
“小夜子,你是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執著於這件事?”
“也不是啦……”小夜子含糊其辭、不幹不脆地說。垂下頭來。
美由紀自以為是在安撫對方,感覺卻好像她在欺負人一樣。這也難怪,安撫和欺侮,根本上的感情是一樣的。
“你怎麽了嘛?哪裏怪怪的。”
“一點都不怪啊,跟平常一樣啊。”
果然不對勁,她在煩惱寫什麽。
美由紀不擅長處理這種細膩的感情。她有時極為敏感,有時又遲鈍到家,感受不定。所以她認為自己根本就是遲鈍。
小夜子難以啟齒地小聲說道:“我說啊,我想要……直接去問麻田同學。”
“問?你要問她什麽?”
“把人咒死的……儀式的方法。”
“小夜子……難道你想那麽做?”
“……嗯,我有一半是認真的。”
小夜子的臉頰罩上一片陰影。
“你是說……本田?”
“對。那種男人,我要殺了他。”
——原來如此
美由紀說不出話來了。
她沒能體察朋友的辛酸,為自己的糊塗感到羞恥。因為姑且不論其他人,知道那件事的,全世界隻有美由紀一個人。
小夜子有個就算千刀萬剮也不足消心頭之恨的對象。
如果美由紀站在小夜子的立場,或許也會有相同的念頭。就算是騙小孩的詛咒,或許也會想要相信。
小夜子懷抱殺意的對象,是一名教師。
小夜子入學以後,就被那名教師給盯上了。教師動輒拿一些小事當借口,把小夜子叫過去,不斷地強迫她接受個人指導。小夜子一直說那個老師很討厭,美由紀也這麽覺得。可是,小夜子並不是因為這樣就想殺了他
記得是……去年九月的事。
小夜子……被那名級任導師淩辱了。
嚴格的聖職者,在虔誠的信仰園地中,做出了連惡魔都感到恐懼的殘酷獸行。
這所學校——聖伯納德女學院創立在大正時期,也算是一所名門學校。之所以說“算是”,是因為這裏的地理位置偏僻,所以沒有什麽知名度。孤伶伶地建在房總半島【注】(日本關東地方東南部麵向太平洋的一個半島,占千葉縣大部分地區)邊緣且遠離人煙的邊境地方,就算自詡為名門,還是有它的極限。
即使如此,這所學校還是有它作為名門的自尊與體麵,大部分的學生都是社會地位崇高的——也就是有錢人的——大家閨秀。就算沒有財力,隻有家世良好,還是會受到校方禮遇,因此也有許多舊華族與士族【注】(明治以後曾將舊有的武士階級重編為華族、士族、卒族一九四七年新憲法實施時廢止)的千金就讀。
所以沒有地位和民生的一般家庭的女兒很難入校。這種時候,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捐款。隻要拿出錢來,就不怕被刁難。
美由紀和小夜子都是出生漁夫家庭。
他們雖然沒有地位和名聲,家世也不好,稱不上大家閨秀。隻是美由紀的父親雖然是漁夫,卻也是個水產公司的社長,而小夜子家則是船東,所以擁有一些財力。話雖如此,還是與地道的千金小姐有些不同。
並不是說人品如何。美由紀很明白門第不同隻是借口,一個人的家世與為人幾乎沒有關係。好女孩就是好女孩,壞女孩就是壞女孩。說穿了,和血統、教養都沒有關係。
但是,周圍的人看待的眼神不同,受到的待遇也不同。在學校,就是教師的態度不同。
或許也有偏見在裏麵,但不同就是不同。老師斥責的方法不同、同學欺負的程度不同。學生由於自己無能為力的因素收到差別待遇,而他們也敏感地察覺此事。
就算原本沒有差別,一旦受到歧視,就會產生隔閡。美由紀之所以會和小夜子變得要好,不是因為兩個人性情投合,而是因為家裏的經濟狀況類似。
但是從去年夏天開始,小夜子的家境急遽惡化了。似乎起因於家裏的船發生意外,但美由紀不知道詳情,也沒有必要知道。因為事情還沒有嚴重到家破人亡或全家自殺的地步。話雖如此,小葉子家的捐款金額似乎因此大幅減少了。
小夜子在學校變得難以立足
但是再怎麽樣,校方也不會因為捐款減少就把學生趕出校園。學校沒有那麽勢利,而且如果真的這麽做,豈止是勢利,簡直是泯滅人性了。即使如此,小夜子的待遇在無形之中確實變得相當糟糕。
那件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發生的。
美由紀覺得實在太過分了。
她記得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於太微不足道,美由紀甚至忘記了。好像是違反校規,還是成績退步,或者是和老師頂嘴——總之就是這類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夜子被狠狠地罵了一頓之後,遭到侵犯。
“我是可憐你才放你一馬的,照我的話做!”聽說那個教師這麽說。
“明明沒錢,還進這種學校,是你自作自受!”聽說他還這麽說。
然後他一麵淩辱小夜子一麵說:“女人就算受教育,對社會也是沒半點屁用!”
他還說:“反正你們這些女人生來就是賣淫的,是原罪!”
最後他還威脅小夜子,若是不想被父母和大家知道,就不許聲張,往後仍強迫小夜子與他發生關係。
這種事不可能見容於世上。
這裏是信仰的場所。教師不僅是一名聖職者,更應該是一名信徒,不是嗎?美由紀看到哭泣的小夜子,憤怒得眼前發黑,真的是一片漆黑。
小夜子叫著要尋死,美由紀勸阻了她。
因為,自殺是不被允許的。
若是違犯戒律,連小夜子都會墮入地獄。該下地獄的是對方才對。
但是美由紀和小夜子都太勢單力薄了。
她們沒有對抗邪惡的方法。
最令人悲傷的是,即是如此日子仍一天天過去的現實。兩人無計可施,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小夜子恢複了穩定。她為了不讓旁人看出,表麵上佯裝無事,就在這當中,表層仿佛變質成本質,又或者日常原本就隻是表層,就在隨波逐流的日子當中,連那麽悲慘的狀態也宛若變得理所當然了。
也不過如此嘛——美由紀也會這麽想。
她特意什麽也不說。
小夜子甚至還說,現在變得不像以前那麽容易被欺負,反倒比較好。
即使如此,小夜子每個月還是會被迫發生幾次關係,每當那種時候,小葉子就會向美由紀哭訴。美由紀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小夜子終於想要咒死那個老師——本田幸三了。
美由紀不能用一句“可笑”來阻止了。
因為她覺得就算沒有效果,那種男人也應該被詛咒。
詛咒這種東西,光是心想是沒有用的。必須遵循某種方式進行,詛咒才能夠成立。美由紀認真地想,就算詛咒是假的,是鬧劇也無妨,若是有什麽合適的儀式,她也要陪小夜子一起虔誠地詛咒那個男的。
“小夜子,你要去找麻田同學嗎?”
“美由紀,你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我們是朋友啊。”
而且或許明天就換成我自身難保了——美由紀心想。
忽地,透骨的寒風撲上臉頰。
兩人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四處彷徨。這裏的景觀與其說是學校,不如說更像修道院。中庭正中央有個圓形的水池。雖然看得到像是噴泉的裝置,但是沒有幾從來沒看過它噴水。冬天看起來格外冷清。
果園,溫室,菜園,廚房與餐廳。古老而巨大的聖堂,右手邊是禮拜堂。
禮拜堂的右側並列這三棟宿舍。
聖堂左邊是特待生專用的單人房宿舍。
雖說是單人房宿舍,建築物也並不特別豪華,外觀與其他建築物差不了多少,相當老舊。
這棟建築物原本似乎另有其他用途,但說穿了也沒什麽,隻是有錢人和家世較好的家長想要誇耀和庶民的不同,要求讓自己的千金擁有異於一般學生的待遇,才會安排這樣的設施。所以才會稱做“特別待遇學生”,形容得妙極了。
聖堂的正對麵是更為古老的校舍。
因為很冷,兩人走進校舍。
中庭裏看不見人影,似乎是因為天寒,校內還有許多放學未歸的女學生四處徘徊。
但是這所學校還沒有小到隨便晃晃就能碰到想要尋找的人物。他們抓住兩三個和麻田夕子同班的學生打聽,卻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現在人還何處。
一個女生故作高傲地說:“……她最近很少來上課,或許是身體不適吧?不過去我也不太清楚呢。用餐時間她好像會去餐廳,但是我不常和她說話。”
聽她回答的口吻像是不想扯上關係,十分冷淡。姑且不論詛咒或儀式,麻田夕子似乎捅出簍子的事,好像已經人盡皆知了。就算美由紀再怎麽遲鈍,也感覺得出來
“……什麽不知道,我看一定是事情曝光了。麻田同學真的冒瀆了嗎……”
美由紀怎麽樣都不相信。
從美由紀的角度來看,比起賣春,詛咒要現實多了。
“還是不要找她好了……”小夜子說,“……仔細想想,就算見到麻田同學,也不曉得該問她什麽才好呀。”
說的也是,美由紀也正在想這個問題。總不好問人家:“你在賣春嗎?”可是因為先有賣春曝光這個事實,詛咒和儀式才有可信度,總不能不確認賣春是真是假,就去詢問詛咒的事。
“在傳這件事的是一年級的嗎?”
“我在圖書館聽到的,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
美由紀提議從她們那裏開始打聽比較妥當,小夜子輕輕點頭。
兩人繞過布滿詭異浮雕的石柱,走過充滿壓迫感的長廊。雖然天花板高的莫名其妙,但是材質堅硬的牆壁增添了壓迫感,一點開放感也沒有。
兩人經過流淚的基督像,進入圖書室。
圖書室的規模幾可媲美聖堂。
當然,裏麵是完全無聲的狀態。
就算角落掉了一根針,入口處也聽得到它的聲響吧。細微的呼吸聲、翻頁的摩擦聲、膽戰心驚地行走的腳步聲等等,勉強低調地嗡嗡回響。
美由紀每次來到這裏,總會感覺到一股衝動,想要從肚子裏大聲吼叫出來。
去聖堂的時候也是一樣,那裏聲音似乎會更響,所以大叫的衝動也更強烈。每當這麽感覺,美由紀就心想自己雖然不邪惡,但是一生大概都無法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
遠比個子高瘦的美由紀更高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數不清的書籍,裏麵還包括了根本沒有人看得懂的樣文書。巨大的書架形成隊列,一字排開,壯觀極了。盡管連一本有趣的書都沒有——美由紀是這麽認為——但是在毫無娛樂的校內,來圖書室看書的人相當多。
“就是那個女生。”小夜子張嘴不出聲地說。
放眼望去,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嬌小女生正站在腳架上,準備把皮革裝訂的大部頭書本放回書架裏。
看起來非常危險。
美由紀小心不出聲,走近少女。兩人距離很遠,但是不能用跑的。有圖書室管理員在現場,所以美由紀表麵上裝作沒看到少女,但是美由紀還來不及趕到,少女的手臂似乎已經撐不住了。
不出所料,少女雖然伸長了纖細的手臂,但是前方小巧的手掌似乎已經支持不住沉重的皮革洋文本了。
巨大的書本徐徐往下滑,不僅如此,連少女都失去了平衡,前後搖晃了起來。書本掉了下來。
“啊,危險!”
美由紀大叫,聲音幾乎蓋過掉落的書本,接著她跑了過去,機敏地撐住腳架和少女。靜謐一瞬間被打破了,圖書室管理員一臉凶悍地站起來。就算動作停止下來,大叫的回音也在室內回響了好久。美由紀故意字正腔圓且清晰地說:“真是千鈞一發,你要不要緊?”
少女微微點頭。圖書室管理員吞回責罵,坐了回去。美由紀撿起掉在堅硬地板上的書本,放回原來的位置,順勢悄聲低喃:“我有事想問你,方便嗎?”
雀斑少女吃驚地睜圓眼睛,再一次——這次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夜子正茫茫然地站在入口。他認為死腦筋的圖書管理員應該看不出來,但小夜子一定明白。
爽快極了,她的願望成真了。
竟然能在圖書室發出那樣的大叫,簡直就像做夢。
三個人窺看時機,一起來到走廊。
她們移動到沒有人影的餐廳後麵。
少女真的好嬌小。
眼睛、鼻子、嘴巴、手腳都很小巧,與手腳都很修長的美由紀大不相同。與其說是個少女,不如說更像個小孩子,有種不同於小夜子的可愛。
美由紀自我介紹,少女彬彬有禮地鞠躬說:“剛才真是謝謝你。”然後自我介紹說她叫阪本百合子。
“我們想問你關於那個第十三個星座石的事。你曾經和別人談論過這件事吧?”
“我並沒有……”
“不要怕。我們完全不曉得那件事,可是又不好意思去問同學,隻是這樣而已。”
“學姐……不知道嗎?真的?”
“我們真的不知道呀。難道那是不可以對別人說的事嗎?還是告訴別人的話,會遭到欺負?”
百合子的表情顯露不安,這是當然的。
“不要緊,我們絕對不會說出是從你這裏聽到的,我向神明發誓。”
多麽格格不入的話啊。
百合子沉思一會兒,不久後說:“我相信你們。”可能是剛才圖書室的那件事奏效了。如果沒有美由紀誇張的舉動,百合子一定會挨罵的。出人意表的混亂場麵,反而讓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美由紀暫時不提麻田夕子,隻詢問詛咒儀式的事。百合子這樣的孩子,可不能和她談論賣春。
“那是要一邊進行某種儀式,一邊向禮拜堂後麵的那個黑聖母祈禱,對吧?然後會怎麽樣呢?”
“不是的,學姐真的不知道呢。黑生母是女的,所以隻有詛咒男人的時候要請求她。”
“男人?欸,說清楚一點嘛。”
“學姐知道七不可思議吧?”
“知道。”美由紀屈指算起來,“……吸血的黑聖母、十三塊星座石、流淚的基督像、打不開的告解室、滴血的廁所、自己彈奏的鋼琴,還有……”
“十字架後麵的大蜘蛛。”
小夜子補充說。這麽說來,好像有這麽一個東西。十字架後麵的話,有蜘蛛居住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哪裏算得上什麽不可思議?所以忘得一幹二淨了。
“沒錯,那個大蜘蛛就是潰眼魔。”
“什麽?”
哪有這種事?——美由紀想要反駁,但是百合子看起來實在太嬌弱、口氣也太認真了。真的有那種蜘蛛嗎?——別說是如此基本的疑問,連蜘蛛是現實的獵奇殺人魔的真麵目這種荒唐無稽的說法,百合子似乎也深信不疑。
“可……可是,那是蜘蛛吧?”
“是蜘蛛呀,是有這蜘蛛外表的惡魔。可是那個惡魔是善良的惡魔,住在禮拜堂的十字架後麵。”
“善良的惡魔?”
如果善良的話,就不叫惡魔了吧?善良的話,就應該叫做善魔之類——不過善字底下接個魔也很奇怪,那種稱呼還是太荒謬了。
姑且這麽稱之好了,但惡魔有可能住在十字架後麵嗎?而且美由紀雖然能夠理解概念上的惡魔,卻無法想象擁有實體的惡魔。
既然說惡魔住在哪裏,那就代表惡魔在那裏生活起居,不管怎麽樣,美由紀就是無法擺脫滑稽的印象。
可是挑語病也沒有意義,而且認真地談論用詛咒殺人這種事,本身就已經夠滑稽了。
“大蜘蛛是男的惡魔,會咒殺女人。男人的話,是由黑聖母來殺。黑聖母也是善良的惡魔。”
“善良……的惡魔啊……”美由紀總覺得這個稱呼很刺耳,“那些善良的惡魔會實現人們的願望是嗎?”
“不是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他們隻會聆聽咒殺別人的願望而已,因為他們是惡魔嘛。可是,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也不行。像是遭到殘忍的對待,或是痛苦的想死,傷心欲絕之類……”
小夜子抬起頭來,她現在完全就是這樣的處境。一想到此,美由紀的胸口就隱隱作痛。
“……惡魔會為人報仇雪恨、不是什麽人都會殺。所以雖然是惡魔,也是善良的惡魔。”
“換句話說,惡魔會替人懲罰危害社會的壞蛋是嗎?”
總覺得好笑極了,這個惡魔簡直就像鞍馬天狗【注】(日本作家大佛次郎(一八九七~一九七三)以日本鞍馬山天狗的傳說為本,所寫的一本時代小說《鞍馬天狗》主角的外號即是“鞍馬天狗”家喻戶曉成為勸德懲惡扶弱抑強的俠客代名詞)。
“可是如果要製裁壞人,用不著去拜托惡魔吧?神明很嚴格,對世人是公平的呀。”
“咒殺別人這種野蠻的願望,神明……不會答應的吧?”
“不是有天譴嗎?神明總是看顧著我們這群迷途羔羊……”
美由紀這樣想著突然感覺到背後一陣惡寒。
超越者總是監視著每個人——這種想法,有時候想想實在非常恐怖。
“……所以壞家夥遲早有一天……”
“可是那也要等到死後,壞人才會被製裁吧?得等到最後的審判才行。要是等那麽久,好人也都死了,而且要是懷恨而死,好人反而會下地獄……”
道理還真多。
“……所以惡魔才會代替神明玷汙他的雙手,我是這麽聽說的。”
“玷汙他的雙手……”
不管怎麽聽,都是騙小孩的講法。美由紀偷偷窺看小夜子,朋友寂寞地望著牆壁。她的肩膀線條渾圓柔和,讓美由紀有點羨慕。
“那麽,那個咒法要怎麽做呢?”
“不是咒法,是儀式。”
“哦,儀式。”
“在滿月之夜的半夜時分,站在那裏的星座石上,說出想要咒殺對象的名字,還有想要殺他的理由。”
“這部分我聽說了一點,想知道更詳細的內容。像是說,那個儀式是自己一個人進行嗎?需要什麽道具嗎?”
“一個人……我想不行。”
“這樣啊,那是需要兩個人或三個人一起嗎?”
“不是,唔……要很多人一起……”
“很多人?很多人一起詛咒嗎?大家一起祈禱嗎?那樣豈不是向彌撒一樣嗎?好奇怪啊。”
“原來有那種團體呀?”小夜子說道。百合子揉著手,偏著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這……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細節。”
“很清楚啊,我覺得你知道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我並沒有親眼看過。”
“那你怎麽會知道?”
“有一個朋友看過。”
原來如此,有目擊者。
“可以告訴我她叫什麽名字嗎?”
“這……我不能說。要是被別人知道她看到了,那個女生還有說出去的我……”百合子垂下頭去,“……都會被殺掉。”
“被殺掉?為什麽?”
“因為……那是秘密的儀式。”
——以秘密而言,你也說得太多了吧?
美由紀心想,煞有介事地說的天花亂墜,事到如今還有什麽秘密可言?泄露到什麽程度沒問題,哪些部分又是秘密,他不知道基準在那裏,而且如果這是說出來就會招來殺身之禍的重大秘密,一般來說,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會泄露出去。
“可是,那個大蜘蛛和黑聖母都是善良的惡魔吧?那麽你們為什麽會被殺呢?難道是那些進行儀式的人會來殺你們嗎?”
“是的。”
“那些人是誰?”
“我不知道。”
她在害怕。
小夜子默默地注視著百合子,說:“我說啊,那個看到儀式的女生……難道是剛才在圖書室角落跟你竊竊私語的那個人?是不是她?我聽到你們在說話。對吧?是不是?”
聽到這番話,百合子不以話語,而是以態度回答。少女轉眼間臉色蒼白,雙肩顫抖,最後激烈地搖頭。
“這……這我不能說。不,不是那個女生,絕對不是,你搞錯人了。”
這跟承認沒有兩樣。在這樣下去沒有結果,美由紀改變策略。
“那好吧,我明白了,不是那個女生是吧?我知道了,你別那麽激動,我不會再問你是誰看到了。可是,你能不能幫我問問那個看到的人?”
“……問……什麽?”
“問問她進行儀式的那些人當中,有沒有認識的人。那些人一定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吧?雖然學生很多,但都是同校學生,總有一兩個認識的麵孔才對。要是有認識的人,能不能請她告訴我們是誰?”
“為什麽……”
“我們想要聯絡進行儀式的人。”
百合子露出詫異的表情。
美由紀向小夜子使了個眼色,然後問道:
“我希望你對這件事絕對保密,你能夠守口如瓶嗎……”
接著她不等百合子回答,徑自說下去:
“……其實,我們想要咒殺一個人,不管怎麽樣都想殺了他,所以想知道對他下詛咒的方法。我們有正當的理由,不管是聖母還是蜘蛛都可以,他們要是知道我們的理由,絕對會答應的。或者是,惡魔隻會實現那些參加儀式的人的願望?”
“我想……應該沒有那種事……”
“那麽你能幫我們問問嗎?對了,和那些人碰頭的時候,就說目擊到儀式的是我們好了。我們不會說出你朋友的名字。”
百合子想了一會兒,說:“那樣的話,我可以答應。”美由紀單方麵地說出秘密、強迫締結信賴關係的策略好像奏效了。
“……裏麵有一個人……我並不直接認識,好像是二年級的,是叫做麻田……夕子的學姐。”
“哦,麻田夕子同學。”
美由紀姑且裝作不認識。
話說回來,百合子也坦白的太快了。
這個嬌小的少女盡管膽小,卻似乎意外地大嘴巴。
或許她是想要早點脫身,才會這麽多嘴嗎?
“下詛咒的時候,詛咒的人好像要報出自己的名字才行。我朋友看到的時候,那位麻田同學好像就是詛咒的人,詛咒的對象是?——山本老師。”
“哎呀,那個老師?這麽說來,那個老師是被潰眼魔給殺死的呢。”
我也太會裝了吧——美由紀連自己都這麽覺得。
“是的,所以山本老師一定是被蜘蛛給殺掉了。因為我朋友看到儀式的時候,山本老師還沒有過世,後來老師真的死掉了,我們怕得要命……”
她的表情真的很害怕。美由紀注視著她,心頭一片冷靜。山本會死,一定隻是碰巧。老實說,美由紀一點兒都不相信詛咒。她認為詛咒的意義在於詛咒這個行為本身,至於效果如何,就不必追究了。說穿了隻是心情的問題,她覺得如果小夜子能夠因此而舒坦些,陪她下咒也無所謂。
不過即使山本不是因為詛咒而死,其實殺人犯就是蜘蛛——雖然這絕對不可能——但那也真的很恐怖,就算這隻是單純的巧合,還是叫人毛骨悚然吧。美由紀最後轉念如是想。
“……聽說麻田學姐冒瀆的是被山本老師發現,吃足了苦頭,所以她才向惡魔求救。冒瀆雖然是件壞事,但她好像真的被山本老師整得很慘。”
賣春流言的出處原來是麻田夕子本人,她對惡魔的表白對目擊者聽見了。
——麻田夕子。
她真的在賣春嗎?
比起詛咒成真,同學賣春曝光一事,更讓美由紀大受打擊。山本的死能夠以偶然解釋,但是賣春卻不能用一句偶然帶過。而且怨恨他人、詛咒他人的心情——例如小夜子的心情——美由紀還能夠了解,但是賣春的人的想法,就算再怎麽故作老成,美由紀依然完全不懂。
這個一年級生——百合子和她的朋友,難道完全沒有這類感想嗎?
賣春的事曝光了——既然百合子可以蠻不在乎地說出口,就代表她對這件事沒有什麽想法吧。
這種毫不懷疑地相信有蜘蛛惡魔的純真——單純,實在不是成熟大人的感性,而那種幼稚的感性,卻不知為何對賣春這件事完全沒有反應。
話說回來——這真是自私自利的願望。
如果賣春是現實,就算遭到斥責,也沒有道理抱怨。犯錯的是麻田夕子,山本舍監隻因為責備她就慘遭殺害,實在太倒黴了。這根本是挾怨報複,而且山本死後還被說成女巫。就算她是個討人厭的老師,美由紀也覺得這太過分了。
說起來,就算請求的對象是惡魔,詛咒的理由是因為壞事曝光而想要善後,這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和麻田夕子的動機相比,小夜子的理由名正言順多了。不過美由紀也覺得,正因為是惡魔,所以才連那種豈有此理的願望都能夠實現吧。就算被稱做善良的惡魔,惡魔在怎麽說都還是惡魔。
——怎麽搞的?我竟然習慣這種稱呼了。
美由紀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對善良的惡魔這種詞匯不感到怪異,也完全不懷疑惡魔的存在了。她被百合子的感性給傳染了。
她決定暫時不理會這些瑣事。
“說到麻田同學,她最近好像身體不舒服,很難找到她。除了麻田同學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認識的人?”
百合子麵露困惑。“這個……呃,我會去問問……對,還有那個織……不,我去問問,所以……”
織?
就在這個時候。
百合子“咿”的輕聲尖叫。
她的視線盯著美由紀肩膀後頭,而且定住了。
——被看見了?
神……在看我們……
美由紀敏捷地回頭。
不是神在那裏,隻有一名男子茫然佇立著。作業服上綁著圍裙,手裏拿著沾滿了煤灰的大鍋和刷子。
煮飯的大叔——是負責炊事和雜物的廚房職員。那是一個年過三十、無精打采的男子,記得是去年秋天起在這裏工作的,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他在聽我們說話?
美由紀心生戒備。男子注意到美由紀等人的視線,害羞地背過臉去,慢吞吞地往廚房移動,不久後從她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小夜子瞪著廚房說:“那個人……感覺有點恐怖。”
小夜子充滿嫌惡、不屑地說。
如果那個男的真的在偷聽,那真的很令人不舒服。
可是,美由紀認為就算被那種人聽見,也不會有什麽影響。小夜子從以前就常說那個大叔很奇怪、不對勁、很討厭,但是美由紀從來不覺得他讓人討厭到那種程度,需要刻意拿出來說。這麽一說,美由紀也覺得那個人有點怪,但總之就是沒興趣。
百合子站著一動不動地好一會兒,然後小聲地說“那我失陪了”,逃也似地匆匆跑掉了。小夜子一直目送著她嬌小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說:“簡直像個小孩子呢。”
美由紀也不懂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織,牢獄嗎?【注】(日文裏“織”與牢獄之意的“檻”同音)
牢獄。這所堅牢的建築物是一座牢獄——她是這個意思嗎?不可能。在美由紀看來,百合子並沒有感受到這麽深的閉塞感。那麽她是說知嗎?還是織?織,在這所學院裏,說到織……
小夜子開口了:“她說的是織姬嗎?”
“怎麽可能?不是啦。”
不可能,應該沒關係。
那個像天使般純潔無垢的少女織姬與詛咒、賣春這種忌諱的話題是最沾不上邊的。
織姬品學兼優,是個出類拔萃的才女。他是學院中最美麗的女孩,大財閥的千金,同時也是學院創立者的孫女,現任理事長則是她的姐夫。
這樣一個女孩,通常都會引來反感。
在封閉的社會裏,成員的水平半斤八兩,彼此相互抗衡,優秀傑出的人通常都會受到排擠。而這所學院裏的學生每一個都嬌生慣養,認為自己才是最優秀的。稍微漂亮一點、聰明一點的人,全都會被討厭、被欺負、受到孤立。為了避免如此,每個人都致力於變得與他人相同。
但是,織姬例外。
織姬在學校裏極受歡迎,沒有一個人討厭她,連教師都對她惟命是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即使拿掉家世的光環,織姬也完美的無可挑剔。每個人都羨慕她、憧憬她,甚至有人崇拜她。
因為相差太過懸殊,根本成不了比較的對象。鱉會嘲笑烏龜的弱小,嫉妒玳瑁的亮麗,卻沒辦法頂撞月亮。
“織姬……會詛咒人嗎?”
“就是啊,她的話,根本沒必要詛咒別人嘛。”
在這所學院裏,織姬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織姬就算不必特意去詛咒什麽人,隻要她希望,別說是學生了,就算是老師,她也能夠輕易地將之解雇吧。
不,別說是詛咒了,美由紀不覺得織姬會憎恨別人,或怨恨別人。
因為織姬比別人優秀太多,根本不需要拿自己和別人比較。織姬雖然不會感到自卑,但似乎也沒有任何優越感。聽說織姬還繼承了創校者的遺誌,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這樣一個女孩,不可能會詛咒別人。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那一絲愚昧的感情——看起來。
那種純潔無瑕的靈魂深深地吸引了眾人。
所以要批評她是件難事。
因為去貶低純潔的事物,隻會讓誹謗的人感到罪惡罷了。到了這種地步,織姬或許該說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
所以……對美由紀來說,織姬令人敬畏,無法親近。
她們就讀的班級不同,也從來沒有熱絡地交談過。
美由紀不知道織姬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她隻是聽說而已
“為什麽……可以相差這麽多呢?”小夜子好像也在想織姬的事,“總覺得……好傻。”
兩人回到中庭
仰望莊嚴的聖堂
“就去看看吧,牧羊宮。”
美由紀這麽說,邀小夜子一起去,但小夜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嗯”了一聲。
兩人穿過聖堂前麵,走進禮拜堂旁邊的小徑。
石板仍延綿不絕。
入學的時候,美由紀聽說原本應該是回廊的地麵上鋪的都是石板。
上麵排列了幾塊星座石。
天蠍宮,金牛宮,天平宮。
已走到外麵,石板地就結束了。前麵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雜草遍布。第十三塊石板約在禮拜堂的正後方,而更過去的樹林前麵,則是一所傾頹的木造祠堂。
那就是黑聖母的祠堂。
木製格子門上的絞鎖壞了,裏頭的黑暗透出來。雖然看不到,但是形狀特異的神像在黑暗當中一定更顯得漆黑,猶如染滿了黑暗一般,監視著禮拜堂似地坐鎮在內。
美由紀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但是重新審視,這裏真是個懾人的地方。
禮拜堂背麵的牆壁是一片黝黑而且堅硬的石牆,隻有一道采光用的小床開在不自然的地方。牆壁上方由於長期暴露在風雪當中而變色,下方則被複雜糾結攀爬上去的紅褐色藤蔓覆蓋,即是奉承也稱不上漂亮。盡管如此,它的威嚴也從未風化或隱藏,與其他建築物相同,仍舊充滿了威風凜凜的壓迫感。
真是個討人厭的地方,美由紀心想。
這裏很不吉祥,是個非常可厭的場所。
明明這麽冷,空氣卻腐敗了,沉澱了。冷空氣從後頸溜進身體,土和草這類有機質的味道刺激著鼻腔。明明不是夏天,卻處處腐敗。
美由紀平常明明對人工且無機質的空間無比反感,然而才踏出去一步,卻感到如此地不安,為什麽呢?
是因為堅固的構造物雖然否定一切,但是隻要待在裏頭,它便能夠抵禦一切外敵嗎?
美由紀瑟縮起來。
小夜子一點都不膽怯,小跑步跑向星座石,調到上頭,短短地吸了口氣之後大叫:“不管是誰都好,請殺了本田幸三。”
“小夜子,笨蛋,會被聽見的……”
小夜子不停美由紀製止,說道,“不要緊”,更拉大了嗓門接下去,“本田幸三是個壞蛋!我,渡邊小夜子,被他侵犯了!被他玷汙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家夥根本不是人!”
語尾在空氣中回響著。
“因為我家捐款捐得少,因為我家不是有錢人,他就淩虐我,說女人都是賣淫的,玷汙我!”
沙沙。
樹林裏枯樹作響。
美由紀急忙全身戒備起來。
響聲很快就停了。
——有人在嗎?
視線。
有人在看嗎?
即使隻是被學生聽見——老師當然也一樣——不管被誰聽見都很糟糕。
但是小夜子卻不肯罷休。“請殺了那個男的!”
語尾再次回響。
當回聲完全消失之後,小夜子回過頭來。
“啊,爽快多了。如果這樣就可以了的話……”小夜子說到這裏,硬是擠出笑容,“……就太好了。”
小夜子臉上帶著笑——在哭。
不可能這樣就好。這麽簡單的行動,根本稱不上儀式。如果這樣對方就會死掉,大多數壞人早就死光了。但是美由紀心想,如果小夜子這樣就滿足的話,這樣就好了。
可是……
美由紀“沙沙”地踩響枯草,往剛才傳出聲音的方向走去。
應該不可能有老師在那裏,但可能是學生,那麽得要對方保密才行……
黑聖母的祠堂。
沒有人的氣息。
聲音也歇止了。
——在看的……
是神嗎……
如果是神明在看,他會怎麽做呢?他會懲罰詛咒他人、口出惡言的小夜子嗎?
——不會那樣吧。
如果有天譴,那麽第一個應該被懲罰的是本田才對。
小夜子是受害者。如果全知全能的神明總是在看顧著世人,那麽他不應該放過本田才對。既然本田逍遙自在地活著,那麽神明監視著眾人這句話,果然還是騙人的。
美由紀略微屈身,窺看祠堂。
詭異的異性神像一如既往地坐鎮在那裏。
——如果你是善良的惡魔,請事先小夜子的願望吧。
美由紀不認為小夜子就這樣就滿足了。如果想要再進一步,就隻能真的執行那個儀式,那麽接下來就隻好去找麻田夕子本人了。美由紀回頭看小夜子。
小夜子說:“大叫出來就好多了呢,美由紀。”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美由紀說:“是啊,大叫出來就爽快多了呢。”站了起來。
——什麽?
祠堂旁邊的牆壁上沾了什麽。
——手指的痕跡。
四根手指的痕跡漆黑地附著在上頭,就像用墨汁蓋了手印之後,再去抹牆壁似的,痕跡一清二楚。美由紀再次屈身,把自己的右手手指重疊上去。
——是左手。
換另一隻手,果然是左手的樣子。
如果是這樣,那姿勢恰好是躲在祠堂後麵,偷看站在石板上的小夜子。
——剛才有人在這裏嗎?
不寒而栗。
兩人再也沒有其他事可做,就這麽回到宿舍。“以後的事明天再想吧。”美由紀在臨別之際說道。
與真正的修女相比,美由紀等人的生活逍遙多了。隻是雖然逍遙,生活上的基本作息什麽的都是一樣的,所以時間算是相當緊迫。當然,與修女相比,她們嚴重缺乏覺悟與自覺,不過寬鬆的規律背後,有著作為典範的嚴格戒律,雖然有著強弱之差,生活體製還是相同。學生們嚴格遵守時間,一起用餐,不管是就寢還是起床都在一起。不管心裏頭在想什麽,祈禱都不能夠缺席。
晚餐的時候,全員集合在餐廳裏用餐。
除非有著特別重大的理由,否則不能夠在餐廳以外的地方就餐。美由紀在餐廳裏尋找著麻田夕子的身影,卻沒有看到她的人影。每個人都穿著相同的衣服,以相同的方式吃著相同的事物,所有人都是同一個樣子,所以麻田夕子也埋沒在這眾多的臉孔當中了嗎?還是因為美由紀是靠的曖昧記憶中的朦朧容貌來尋找,才會找不到?如果麻田夕子真的不在,那她就是連飯也不吃,關在房間裏了。
美由紀念誦著祈禱文,不知為何想起了祖父。美由紀的祖父是個漁夫。就算沒有心不在焉,美由紀也幾乎吃不出簡素的晚餐有什麽味道。
夜晚降臨了。
聽說宿舍的大樓是模仿熱內亞的市府大樓(palazzomunicipio)外觀興建的。為什麽要模仿它?模仿它的外觀又有什麽意義?美由紀無法理解。不過美由紀連那是什麽建築物都不曉得,所以無所謂。她覺得建築物隻要舒適便利就行了,而這棟建築物對美由紀來說,住起來一點也不舒適。
房間很簡陋,隻有兩組床鋪和書桌。
和她同宿舍的的女生已經睡了,舍友是個守規矩的女孩。
山本舍監過世以後,宿舍的風紀可以說是變得一團亂。接任的舍監綽號叫做“老太婆”,真的是個很老的老師,看她工作的態度,除了公事公辦地處理分內工作之外,其他事情根本毫不關心。
所以像是有些學生過了就寢時間還不睡覺,她也好像毫不知情。她的上班時間直到熄燈時間為止,對她而言,晚上就是用來睡覺的。她肯定認為自己睡著的時候,全世界也跟著睡覺,所以壓根兒就想象不到會有不良學生在晚間四處活動。而她的工作手冊裏,也一定沒有記載任何處理意外狀況的應對方法。
但是美由紀覺得如果說老太婆玩忽職守,也有點過分。
聖伯納德學院地處偏僻的鄉間山中,與世隔絕。
所以就算晚上溜出宿舍,想要幹什麽壞事,也是不可能的。就算千辛萬苦走過險惡的山路,能夠到達的也隻有荒涼的漁村,能夠做的頂多隻有釣魚,而在美由紀所知範圍內,沒有半個女學生會違反戒律,甘冒危險,隻為了出去釣魚。
美由紀會懷疑賣春的真實性,也是這個緣故。
在這所學校裏,金錢不太可能成為賣春的動機。每個學生都是千金小姐,出生富裕的家庭。那麽是出於好奇嗎?或是不純真而且扭曲的戀愛替代行為?就這種理由來說——這場所也太不合適了。
從宿舍那過度裝飾的窗戶望出去,仲春的月亮潔白皎潔,被照亮的校舍卻宛如銅牆鐵壁,反射出硬質的光輝,讓人感覺更加堅硬了。
陰曆十四的明月轉眼間又要盈滿了。
望月——儀式的夜晚或許就是明晚。
冒瀆,賣春,獵奇殺人,蜘蛛惡魔,黑聖母,詛咒,怨恨,儀式——這些詞匯應該與清淨的聖域格格不入。
——不過卻很適合這個風景呢。
為什麽會覺得融洽協調呢?
美由紀想著理由,睡著了。
寒冷的早晨很快就來臨了。
微明的天空已不見月亮的蹤跡,夜裏看不到的群山殘雪,在微弱的陽光中暴露出悲慘的形姿。春天,就快到了。
一到春天,美由紀就要升上三年級了。就算升級,也不會有什麽變化,所以她既不開心,也不寂寞或悲傷。
無聊的課程和說教、禮拜,她都心不在焉地昏了過去。一樣不好玩、不快樂也不難過。每天都是這樣,美由紀覺得成天都在浪費時間,不過她也認為無謂的累積才是最重要的。隻是,她覺得今天特別漫長。這無疑是討厭的一天,仿佛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壓在心底。
放學後,處理完雜事,美由紀總算能夠與小夜子兩個人獨處了。
要不要去找麻田夕子?美由紀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是小夜子似乎不太舒服,看起來相當消沉。
她們並坐在中庭的泉水邊,石緣長滿了青苔,非常冰冷。美由紀正想開口,小夜子卻製止了她,半帶歎息地開口了。
她的呼吸變白了。
“還是不要好了。”
“不要?”
“我想了一個晚上。美由紀說的沒錯,那一定是騙人的。好傻……”她的口氣像是在嘲笑自己。“……什麽大蜘蛛嘛。如果那是真的,那麽其他被潰眼魔殺掉的人,也都是被這所學校的秘密儀式的成員給詛咒的。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的確是這樣沒錯。
“謝謝你。昨天大叫之後,心情爽快多了。”
既然小夜子都這麽說了,美由紀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有種失落的感覺。
“什麽賣春、詛咒的……已經受夠了不是嗎?”
“那些主動和男人上床的家夥,我才不可能了解她們的心情呢。”
美由紀心頭一驚。
美由紀雖然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說出口來,意思就有點不同了。
特別是從小夜子的口中說出來,分量完全不同。美由紀思索著該如何接話,但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小夜子無力地望著禮拜堂的方向,簡短地說:“我等一下要去找本田。”
“咦?”
去找他做什麽——美由紀吞下原本想說的話,總不可能是要去殺他。
“去見他,和他談。還是可以談的吧。”
不懂她的意思。
“不用擔心。托你的福,我才能下定決心。”
更不懂了。美由紀可能露出非常訝異的表情吧,小葉子笑著說:“不必擔心,我今晚會和他好好談談的。”作勢起身。她一站起來就出聲道:“啊,是阪田學妹……”
美由紀望著小夜子指示的方向,嬌小的阪田百合子正無精打采地踩著石板地走過來。
“她怎麽了?好像要往這裏走來,難道……”
“她幫我們問了昨天的事——問了目擊者嗎?”
因為負責炊事的男子出現,最後變得不了了之,不過該拜托的事都拜托了。或許百合子忠實地遵守了約定。
“……咦?她怎麽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她走路的樣子的確有些不自然。
百合子好像注意到美由紀和小夜子發現了自己,生硬地屈身行禮。
“她是不是受傷了?”
“受傷?”
的確,她好像有點拖著腳走路。
百合子一副好不容易才走到的樣子,在兩人麵前停步。定睛一看,她小巧的眼睛地下出現青色的瘀傷,長著雀斑的臉頰上也有擦傷。美由紀湧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呃……”
“百合子,難道你被人欺負了?”
“啊?不,這是跌倒弄傷的。”
“騙人,是我們害的嗎?”
“不……不是的,不管那些,關於昨天的事,呃……”
“那件事已經不用了,我們放棄了,忘掉它吧。”
小夜子說,但是百合子不理會,泫然欲泣地開口了。狀況似乎很緊迫。
“可是,那個,有人想要見二位……”
“想見我們?誰?”
“蜘蛛的仆人……的一些人。”
“蜘蛛的仆人?那是什麽?”
“進行儀式的……人。”
“為什麽?你昨天不是說不知道……”
“我朋友看到儀式的事曝光了。所以……”
“所以你就被逼問告訴了誰,被教訓一番,然後接下來輪到我們了是嗎?”
美由紀站了起來。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她都最痛恨這種陰險的暴力行為了。
“百合子,如果你是因為我們才遭遇這種事的,我向你道歉。可是,這也太過分了,不能原諒。”
“不是的。我沒有被人欺負,是真的跌倒的。她們全都是好人,是真的。她們想要見學姐,也不是想要把學姐怎麽樣……”
“什麽?”
“就是說,如果學姐有那麽憎恨的人的話……”
百合子說到了這裏,壓低了聲音,然後用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繼續說:“……她們會……殺了那個人。”
“等一下!什麽跟什麽啊?”
“是真的。隻是如果學姐們是認真的,就必須成為她們的同伴才行。隻要成為她們的同誌……”
百合子說到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顫抖地說:“……蜘蛛就一定會實現你們的願望。”
美由紀有些楞住,看著小夜子。
小夜子望著眉頭緊蹙\一臉愁容的百合子,不高興地說:“不好意思,可是老實說,這叫人難以置信。昨天我還強烈地想要相信,但是今天早上一醒來,熱度已經消退。雖然對你過意不去,不過還是算了。”
就像在開導小孩子般。
小夜子說得簡單明了。但是百合子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反複地說“不可以那樣,不可以那樣”,熱淚盈眶。她的處境就是如此迫切危險。不管她怎麽否認,但顯而易見地,她被那些來曆不明的人施加了某種肉體上的痛苦。美由紀推測,除了恐怖的拷問以外,沒有其他手段能夠如此迅速、有效率地逼迫一個人。
可想而知——這是個圈套。若是呆頭呆腦地跟過去,兩人肯定會重蹈百合子的覆轍,搞得遍體鱗傷地回來。但如果就這麽拒絕,這個孱弱的領航員不曉得會遭到什麽樣恐怖的報複。這個無辜的小女孩,說起來也隻是被無端卷入罷了。一想到此,美由紀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責。
美由紀下定決心。
“好吧,我去見她們。但是隻有我一個,她接下來還有事要辦。”
“美由紀……這……”
“沒關係,小夜子你回宿舍去。我去會會那個蜘蛛還是蜈蚣,不必擔心。”
百合子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美由紀依偎在她身邊似地站起著,說:“喏,帶路吧。”百合子仰望美由紀,眼神像是在傾訴什麽。美由紀無言地催促:沒關係,走吧。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這個女孩都沒有責任。
小夜子想說話,但美由紀在背後伸手阻止,踏出腳步。目的地應該是第十三個星座石——禮拜堂後麵吧。百合子抓住美由紀的衣袖,似乎想阻止她,但很快地跟上走了出去。這下子根本不曉得是誰在帶路了。
不出所料。
兩人繞過聖堂,走上禮拜堂旁邊的石板地。星座石。天蠍宮,金牛宮,天枰宮。
來到後麵。
石板地隻鋪到這裏。茂密的樹林,雜草,,這裏已經不是學校的校地了。百合子更加用力地抓住美由紀的袖子,她緊緊地依附在美由紀身邊,早已不是向導了。
牧羊宮,它的另一頭就是黑聖母的祠堂。
禮拜堂那黯淡的牆壁裏潛藏著蜘蛛嗎?
美由紀咽下唾液。
昨天來的時候也這麽覺得,但今天感覺更強烈了。
——這裏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紀雙腳用力。這裏與石製地板和石板地不同,注入的力量完全不被反彈,全都給地麵吸收了。就像在白費功夫,沒完沒了。
凝目細看,隻能依靠視線的攻擊力了。
有人的氣息殘留。不止一個人,是好多個,許多人曾經待在這個地方——泥土和草都記得。與人工物不同,這些東西會滲入曾經待在此處的人的意念。人的殘渣飄蕩著。
當然,這隻是美由紀這麽覺得而已。
沒有任何根據,隻是心理作用。
有聲音。
“懷有邪惡念頭的人就是你嗎?”
聲音回響。
清澈而高亢。
——在哪裏?
草叢裏嗎?腐朽的祠堂裏嗎?聲音被禮拜堂堅硬的牆壁反射回來,聽不出是從哪裏發出的。
“哪裏邪惡了?很健全啊,雖然並不虔誠。”美由紀盡可能地虛張聲勢。
人聲響起:“想要殺人、詛咒人的念頭,無論理由是什麽,都是邪惡的。這種思想無疑地違反了神明的意誌。”
“這種解釋太自私了。說起來,邪惡的是你們才對吧?出來!躲著不現身,太卑鄙了!”
有人笑了。笑聲是複數的,有好多個人。
“謝謝。卑鄙、邪惡,這都是好話。借用古老的諾斯替派【注】(諾斯替派(Gnosticism),也稱靈知派、靈智派,主要盛行於二世紀的一種如何多種信仰的通神學和哲學的宗教)的話來說,人原本就是邪惡的。善即惡,信仰即是墮落。那麽耶穌才是真正的邪惡,耶和華才是惡魔。”
“那種事……”
根本無所謂,和美由紀無關。
美由紀本來信的是淨土宗還是淨土真宗——她連這都搞不清楚了,根本不在乎。
“……無所謂,反正你們出來。這樣根本不能談。”
“如果你願意與我們共同進退,我們就見你。若是你不打算成為我們的同誌,那麽我們無法見你。”
“我可是像這樣露臉了!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這是兩碼子事,這個世界原本就不可能公平。比起這個,你應該先承認心中的邪惡。這麽一來……你就是我們的同誌了。”
“同誌同誌,到底是什麽同誌?”
“嗬嗬嗬嗬嗬,信仰蜘蛛的夥伴呀。”
“蜘蛛?就是那個蜘蛛惡魔嗎?笑死人了。說起來,我連神都不是真心相信,惡魔更不可能相信!”
“哎呀,你不信神嗎?”
百合子用力拉扯美由紀的袖子。
她是在製止嗎?美由紀連轉頭看她都沒有。
“如果有惡魔的話,就拿出證據來啊!”
“哎呀,你想要證據嗎?”
“多麽貪心呀。”
“疑神疑鬼呢。”
“罪孽深重呀。”
“嗬嗬嗬嗬。”
話聲笑聲自四麵八方傳來。是被包圍了,還是回音四處反彈呢?
或者是美由紀被氛圍給吞沒了呢?
“好呀,就讓你看看證據吧。”
那說話聲聽起來很愉快,很興奮。
“喏,去吧……”
一名學生被推出來似地從樹林裏跑出來,倒在地麵。
“幹嗎!”
美由紀踏出前去,聲音立刻厲聲製止:“不許動!就算你想過來我們這裏也沒用。聽好了,那個女孩就是證據。那個女孩會引導你……”
女孩無力地癱坐在地麵。
“……接下來就由那個女孩回答你的問題。速速離開這裏。”
美由紀吃了一驚,略微躊躇了一下,馬上走進女孩扶起她。
這個女孩一定和百合子一樣受到了製裁。而且她遭受的虐待似乎遠比百合子嚴重,不能丟下她不管。
製服處處髒汙破裂,胸前的白色緞帶也鬆開來垂到地麵,沾上了泥土。
女孩緩慢地,如同幽魂似地站起來。
她的臉龐消瘦,綁成辮子的頭發右側鬆了開來,嘴角還滲出血來。
女孩歎息道:“快點……走吧,不能忤逆她們。”
“你是……”
憔悴的那張臉,是朦朧記憶中的臉。
“什麽跟什麽呀,真是的,你們自以為是忍者嗎?”美由紀大聲叫道。雖然語尾拖出一點回音,卻無人應答。她覺得臨走前撂下這段話實在很可笑。
聲音戛然而止,人的氣息也消失了。
百合子已經淚如雨下,顫抖地說:“我要走了”,就這麽連滾帶爬地逃掉了。
就算對方叫他們離開,她們也無處可去。女孩的模樣悲慘極了,實在不能讓人看到。如果被人看到,遭到追問,那可就無從答起了。美由紀暫且攙扶女孩,回到禮拜堂旁邊的石頭地盡頭。女孩似乎非常虛弱。
她踉蹌了好幾次。
小夜子正擔心地站在小徑入口處,她好像在等美由紀。她一看到美由紀,立刻慌忙跑過來。
小夜子極為憔悴。她去見了本田嗎?那麽……發生了什麽事嗎?
“小夜子。”
“美由紀,你沒事嗎?”
“你才是,沒事嗎?”
“我……不要緊。那個人是?”
“麻田……夕子同學。”
“咦……”
小夜子瞬間露出淒慘的表情
在短短的時間內,她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受了傷的女孩,望著同樣受了傷的女孩。夕子靠在美由紀身上,無力地望著小夜子。
“你就是……夕子同學?”
夕子點頭,她筋疲力盡。不曉得是燙傷還是被用力擰抓的傷痕,她蒼白的皮膚烙下了許多小傷口和紫色的淤青。
美由紀用手帕把夕子臉上的血和泥土擦拭幹淨,重新編好她散開的頭發。筆直的發絲很柔很滑,不好編。夕子的長相有點成熟,也很有氣質。實在看不出……
——她會賣春。
夕子開口道:“我不曉得你們在調查些什麽……”
上氣不接下氣。
“……但是你們正要觸碰不可以觸碰的東西。”
根本話不成聲,而是喘息。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你們應該知道,這個世上是有邪惡的事物的。一本正經的聖職者愈是述說良善的偉大,與它對立的概念——邪惡也就愈加牢不可破。我……還有你們……都將無法逃脫。”
聽起來像是囈語。
“你也是……同誌嗎?”
“同誌……是啊,是同誌。”
夕子這麽說,但她的口氣有點含糊。美由紀重新編好她的黑發之後,也為她綁上了蝴蝶結,問她要不要緊。
夕子總算發出了像樣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美由紀問道:“那些人是什麽人?”
“我不能說。”
“為什麽?”
“要是你們知道了,你們也……”
“太奇怪了,剛才那些人不是叫我成為同誌嗎?”
“沒錯,每個人都想拉攏你們成為同誌。你們就快知道秘密了,但是要知道秘密,那就完了。”
“太奇怪了。夕子同學,如果你真的是那些人的同誌,為什麽會被整得這麽慘呢?到底是怎麽回事?”
夕子微微牽動嘴角笑了。“因為我再也無法相信了,所以才受到了製裁,隻是這樣而已。流言四起,我的名字也曝光了……是我自作自受。”
“相信?相信那個蜘蛛嗎?你說你無法相信蜘蛛了,是嗎?”
“沒錯。”夕子說。
“以同誌的角度來看,這麽說的我是個叛徒,我再也無法相信了。不對,我不想相信了。”
“因為很可笑嗎?”
“不是……”
夕子眯起眼睛。
“這一點都不好笑。因為……”
“是真的……對吧?”小夜子問道。
“因為……詛咒真的有效,對吧?所以你害怕了,對吧?”
夕子眼神變得陰慘。她低聲呢喃“我怕,我好怕”,接著粗聲粗氣地大叫起來,“我怕!真的很可怕啊!不行嗎?”
然後她粗魯地背過臉去。小夜子抓住她的肩膀,從正麵望向她的臉。小夜子的眼睛不滿血絲,不管怎麽看都不尋常。
“告訴我!詛咒真的有用嗎?”
“你還不懂嗎?不可以問,不可以!現在還來得及。不要和那些人扯上關係……”
“如果那是假的,我會照你說的做。可是如果那是真的,那就不行了。我怎麽樣都要下詛咒!告訴我,求你告訴我!”
小夜子使勁搖晃夕子的肩膀。
“小夜子!”
美由紀按住小夜子。
“不要這樣!你剛才不是說算了嗎?怎麽突然……”
“不能就這麽算了,美由紀!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那個男的……放開我!”
小夜子左右扭動身體,甩開美由紀,再次抓住夕子的肩膀。
“不要不吭聲,告訴我啊!你用詛咒殺了人吧?我都知道,快給我說!”
“什麽嘛!那可不是遊戲!我警告你,要使用好玩的心態去做那種事,會不可收拾的!”
“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我才不是抱著好玩的心態,我才不會因為好玩就想殺人。什麽嘛!不管和誰都可以上床的女人,怎麽可能了解我的心情!”小夜子吐口水似地說。
“……你這個妓女!”
“……囉嗦!”
夕子渾身哆嗦,舉起手來。小夜子有了心理準備,背過臉去,縮起了脖子。但是夕子抬起來的手隻是顫抖,並沒有揮下來。
麻田夕子隱忍著,眼眶中的淚水隨時都會流下來。
小夜子戰戰兢兢地把頭抬起來,說了聲“對不起”。
“今晚……”
是哭聲。
“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明天就是滿月了,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無法回頭了。你們……”
夕子勉強說完這些,深深地垂下頭。
總覺得不忍卒睹。美由紀沒有資格對小夜子和夕子說些什麽,她的視線轉向中庭。
——視線。
噴泉旁邊有人,正麵對這裏。
美由紀察覺到來自遠方的視線,忍不住張開雙手,想要護住兩人。
“不要在這裏說,到其他地方去吧。不,不行,時間已經差不多……啊,已經太晚了……今晚到別處再……”
美由紀再一次回頭,注視她們的似乎是老太婆。老太婆不僅近視,還有散光,這樣的距離應該無法識別她們是誰,現在離開還來得及。老太婆動作特異地朝她們走過來。在現階段惹出麻煩不是個好注意,美由紀作出決定:“夕子同學,你住的是單人房吧?我們晚上過去你的房間。你一個人……回得去嗎?”
夕子說“不要緊”,有點蹣跚地站起來,扶著牆壁往禮拜堂方向離開了。
美由紀伴同安靜但情緒激昂的小夜子急忙離去,必須在老太婆趕到之前離開才行。
美由紀牽著小夜子的手,繞過聖堂後麵跑走。老太婆似乎口中念念有詞。學生的背影看起來都一樣,反正她也看不出是誰。兩人在廚房後麵暫時歇了一口氣。
小夜子的臉色蒼白無比,額頭也滲出汗珠來,是發燒了嗎?她急促呼出的氣息好白。不過有可能隻是因為氣溫太低,美由紀想到這裏,不知為何,突然有種誤闖異國的奇妙感覺。
“發生了什麽事,小夜子?”
沒有回答。
“你……見到本田了嗎?”
她隻是低頭。
一定是見到了吧。
然後原本就快消失的殺意又重新燃起了嗎?
麻田夕子最後說了: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明天就是滿月了。
這是什麽意思?美由紀思索著。不,根本用不著想。
那表示她又詛咒了一個人。
如果詛咒實現的話——如果那個人死掉的話——就足以相信詛咒是真的。
——我不想相信了。
——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不想相信,希望這是假的。希望這隻是一場愚蠢的遊戲。可是這好像是真的——如果這是真的,而它被證明是真的的話,我就成了殺人凶手——所謂再也無法回頭,是這個意思嗎?
——夕子的內心糾葛是源自於此嗎?
想到這裏,美由紀的心跳開始加速。
夕子的意思是,詛咒和賣春都是真的嗎?
小夜子的態度為什麽會突然丕變?
美由紀說道:“如果你不想說,我不會追問。隻是,回答我一個問題……“
小夜子緩緩抬頭。
“……小夜子,你是真心要殺掉本田嗎?”
“我想殺了他。”
空虛的眼神,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
我要殺了他,如果詛咒沒有用……我要親手殺了他。
“我知道了。”
隻要聽到這些就足夠了。
既然如此,已經沒有退路了。
不管詛咒是真的還是騙人的。
都隻能做到小夜子滿意為止了。
“那麽今晚……在麻田學姐的房間見。”
美由紀盡可能毅然決然地說道,最後留下小夜子離開了。她在用餐前還有事。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每日必行公事。
也算是為了再次確認這一連串非日常的事件全都是日常的延續,美由紀不能夠馬虎省略。
仿佛被白晝的漫長壓倒似的,夜晚很快地來臨了。美由紀等待室友睡著後,離開房間。她不曉得室友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不過室友雖然守規矩,卻也知道通融,就算人醒著,應該也不會說什麽。至於小夜子,隻要繼續用她被老師找去之類的接口蒙混就行了。美由紀悄悄溜出宿舍,前往禮拜堂前麵,她和小夜子約在那裏。
吐出的氣息好白,氣溫相當低。
月光皎潔,接近滿月。
製服上披著鬥篷。
每個人的服裝都相同。
小夜子已經先到了,她看起來還是很不舒服。或許是因為還苦惱著,才會看起來如此。
“美由紀……”小夜子在背後說了聲“謝謝你”。
不客氣——美由紀在心中回道。
這已經不是別人的問題了,這也是美由紀的問題。
兩人在石板地上踩出腳步聲,並肩走著。
看見一枚星座石板。
上麵是雙魚宮的刻印。
單人房宿舍的石柱上雕刻著莫名其妙的花紋,看起來像文字,但沒有人會念。
美由紀堂而皇之地推開了門。
硬質的中庭冰冷而且寂靜,“嘰”地響起輕微聲響。用不著在意。小夜子說她記得夕子的房間在二樓盡頭處,在用餐的時候打聽到的。美由紀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走,跟在小夜子後麵。
走了一會兒,小夜子不安地回頭,小聲地說:“我們還是回去吧。”美由紀搖搖頭。小夜子想了一下,說:“就是這一間。”
美由紀輕輕敲門。
房門隨即開啟,夕子的臉從門縫間探了出來。
她解開辮子,穿著長袍,可能已經沐浴過了。即使如此,她看起來依然憔悴萬分。好陰沉。這不尋常,她看起來比白天還要憔悴。
“請進……”
夕子毫不排拒。這個時候美由紀才想到,單人房宿舍裏,這類晚間的拜訪或許是很常見的。如果美由紀住的是單人房,也會歡迎訪客吧。
房間裏也很暗。
“開燈的話……教職員宿舍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這裏,所以……”
“有月光就夠了。白天的時候真是對不起,連名字都沒告訴你。我叫吳美由紀,她是渡邊小夜子。雖然狀況變得怪怪的……”
“……我叫麻田。”
夕子請她們在椅子坐下,自己在床鋪坐了下來。
小夜子找不到開口的契機,於是美由紀打破沉默。
“開門見山,我們先發問。請你不要覺得不舒服,我們沒有惡意。呃……”
想問、想說的事情多的數不清。
但是首先……
“……冒瀆……是真的嗎?”
美由紀無論如何都想問清楚這件事,她覺得如果這是假的,一切都隻是空談。因為難以啟齒,她原本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但不管了,隻要說出口就是了。
“真的是……開門見山呢。”夕子的表情變得嚴肅,“裝傻也是沒用是嗎?”
“你不想說嗎?”
“是不想說,但是你們已經知道了吧?”
“……嗯。”
“傳的有多厲害?”
“是沒有傳開,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
夕子仿佛很冷地拉緊長袍衣襟。
“你們知道詳情嗎,還是……”
“我不知道細節。小夜子呢?”
“我也……不清楚,隻聽說好像有這麽一群人。不過夕子同學,我們聽說了你的事,你……”
“原來如此,那麽你們也不必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才是對你們好。可是關於我的傳聞——賣春是事實,你們會唾棄我嗎?”
“這……是不會啦……”
小夜子含糊其辭,美由紀啞然失聲。
原來是真的。
“沒關係,唾棄我吧。就像你黃昏時說的,我是個肮髒的妓女。”
“不是的,那是……”
“不用勉強,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件事……不用再提了吧。”
美由紀不想從夕子的口中聽到更多了。她不想知道夕子賣春的理由,光是知道這是事實,就已經夠她受的了。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感到同情,當然也無法像夕子說的去唾棄她。
“言歸正傳。我和小夜子並不是在調查你或者你的同誌,我們連有什麽同誌還是團體都不曉得。”
“我想也是。”
“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想知道小夜子在黃昏時問你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想知道把人咒死的方法。你說那不是好玩的,叫我們別問,但是我們也是很急迫……”
小夜子從窗戶看著滿月。
夕子望著桌上的書本——八成是《聖經》——的書背。
“……所以,你的事我們並不在乎,隻要告訴我們詛咒的方法……”
夕子突然變得心慌意亂,“這……這不行。絕對不行。不是我要隱瞞,這絕對不行。你們不能夠想要知道這種事,這才是冒瀆。我剛才說過了,請你們就這麽收手吧!”
“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們從一年級的阪本學妹那裏聽說了一些,覺得詛咒是騙人了。所以我們原本打算就這麽停止追究,可是你的同誌卻把我們給叫去了。你的同誌說詛咒是真的,隻要成為你們的同誌,就會幫我們詛咒殺人,又要我們跟你談,可是你卻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們。”
“就跟你們說我……”
“是真的嗎?”
“這……”
“你之前說今晚就知道了。真的有詛咒嗎?人真的會因為詛咒而死掉嗎?”
“詛咒……”
夕子咬緊嘴唇,思忖起來。然後她說:“我剛才也說過了,同誌們打算拉攏你們加入。她們命令我拉攏你們,因為她們認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們所說的詛咒效果。隻要你們加入,同誌們就會原諒我。”
“原諒你?什麽意思?”
“我對同誌們的想法存疑,然後又捅出了許多婁子,而且我還想脫離同誌,所以才遭受懲罰。可是我慢了一步,恐怕無法脫身了。但我不打算把你們也拖下水,這是我最後的……”
“等一下……夕子同學,你先聽我說。”
美由紀得到小夜子同意後,說明事情的經過。
“太過分了……”夕子極其緩慢地說。接著她將淩亂的頭發束起並撥到後麵,露出痛苦的神情,不久後還是放開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烏黑的發絲輕柔散落。
夕子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忍耐著什麽,接著她望向小夜子,詢問這段話的真偽。小夜子點了點頭,夕子說了聲“好可憐”,熱淚盈眶,又說“你可能也不想被我這種妓女同情吧”。小夜子隻是低頭,說了聲“謝謝”。
夕子似乎下了決心。
“聽好了,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們最好能夠忘掉。我了解你們的心情,所以我才告訴你們,但是你們真的最好把它忘掉。”
然後夕子望向美由紀說:“聽好了,我的同誌組織了一個叫做‘蜘蛛仆役’的團體……”
這個名字,美由紀從阪本百合子那裏聽說過。
“……以某位大人為中心,總共有十四個人。那是你們所說的進行詛咒儀式的團體。而它與賣春的團體,是同一個團體。”
“啊?”
“賣春……”
“同一個?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詛咒別人,和男人上床,這些對我們來說是一樣的。你們明白嗎?”
完全不明白。
美由紀迅速地整合聽到的情報,然後以幾乎相同的速度改寫腦中的認知。
“所以如果你們要加入同誌——就是這麽回事。你們得先明白這一點。”
“必須要賣春……是嗎?”
“等一下、等等,夕子同學,我不懂。”
“我們之所以賣春,不是因為想要錢,或是出於好玩。這完全時冒瀆,是為了……冒瀆天主、冒瀆基督。”
“冒瀆天主?”
“沒錯,所謂的儀式——就是黑彌撒。”
“黑彌撒!”
原來如此……所謂的惡魔崇拜者,不折不扣指的就是字麵上所說的意思啊。
若是照她們的邏輯來看,賣春與咒殺在根本上是相同的。
“對,我們是令人忌諱的反抗者。信仰說穿了是屬於男人的,不是嗎?本田對渡邊同學說的話,或多或少都是男人的真心話。基督教雖然提倡慈愛,但是這個宗教直到不久以前,還正經八百地議論著女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女人天生就是妓女——本田是不是這麽說?”
小夜子一語不發,別過臉去。
“女人是惡魔的陷阱、女人沒有理性、女人是人類的瑕疵品——這些話現在雖然不再有人說了,但是基督教是在這樣的曆史當中形成的宗教,對吧?聖父、聖子、聖靈,那麽母親在哪裏?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們……”
美由紀有些吃驚,她突然覺得與自己同齡的夕子變得好老成。美由紀活到這個歲數,從來沒有意識過自己是個女人——不是個男人。
“可是……”
因為這樣就賣春,又能怎樣?
完全算不上抵抗,也成不了反抗。
“我明白。你是想說就算賣春、和男人上床,又能夠怎麽樣對吧?我也這麽想。可是所謂黑彌撒,就是要做完全相反的事。基督教的儀式你們也知道,要做和它完全相反的事。因為這是反聖餐式,浸淫在下流齷齪的話語中,耽溺在肉欲裏,冒瀆身為天父的神。”
“這……”
“聽我說,一開始……隻是單純的好玩。光是在深夜的禮拜堂後麵吐出冒瀆的話語,就已經夠刺激的了。可是,沒有多久大家就認真起來了。大人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魔法書,說要照著上麵說的做……”
——大人指的是誰?
“……可是,這裏沒有男人。於是我們拜托某個人,以滿足肉欲。這是自然而然的發展,我們起初雖然很猶豫,但是很快就習慣了。可是,沒多久就碰上了問題。”
“問題?”
“發生了一點糾紛。那時候我驚恐萬分,可是這個問題也有那位大人解決了。那位大人擁有魔力,她和惡魔締結了契約。大人她可以召靈呢。”
“那位大人指的是誰?”
“這我不能說。可是隻要照著大人說的做,一切都很順利。就算每天守著虔誠的信仰,奇跡也不會發生,但是隻要照著大人吩咐的做,地獄的精靈就會幫助我們。那個毒辣的妓女死了。”
“死了……被詛咒殺死的嗎?”
“那個時候,我相信是精靈借給我們力量。可是……從那個時候起,我便害怕起來……”
也難怪會害怕的吧,美由紀光是聽她說,就忍不住渾身哆嗦。不是因為寒冷,而是一股寒意從底下貫穿身體似地湧了上來。
“所以我……說要退出。”
脫離不道德的同伴,脫離黑暗少女的集團。
夕子在床上抱住雙膝。“可是沒那麽容易。我沒辦法退出,已經永遠不可能退出了,因為我已經出賣了靈魂。”
“為什麽?為什麽沒辦法退出?”
“賣春的事被山本舍監發現了,隻有要退出的我賣春的事……敗露了,真諷刺。”
“然後呢……”
“我無法說出真相,我實在是說不出口。所以我一直堅守沉默,可是情況愈來愈糟。山本舍監拚命地勸我,用道德勸說我。我都想要退出了,所以她的話實在讓我刻骨銘心,可是我還是說不出口。最後山本舍監說要通知我的父母,我無計可施,隻好去找那位大人商量。”
——又是那個大人
“然後我扛起了責任。不能因為我一個人而把大家拖下水,而且當時我也隻顧著保身,所以,所以我……向地獄的精靈……”
小夜子按住嘴巴。
美由紀背後竄過一陣冰一般的惡寒。
“我把靈魂出賣給惡魔,請惡魔奪走山本舍監的性命。就如同我祈求的,山本死了,所以這不是遊戲,因為山本真的就像我所祈禱的死了。我以為她不可能會死,可是有沒有其他辦法,可是她真的死掉了。也就是我……我真的……”
夕子扯開長袍,露出肌膚。“……把自己賣給惡魔了!”
她的左肩有一點鮮紅色的印記。“……這是……女巫的刻印。我已經無法回頭了,明白嗎?”(閻魔愛內牛滿麵….)
夕子的淚水奪眶而出,流下臉頰。
就像基督的畫像一般。
可是那不是灰塵,是真的淚水。
“渡邊同學,如果你有這樣的覺悟……我會轉告那位大人。若是沒有,就忘掉我剛才的話吧。”
美由紀啞然失聲。
“我是個女巫。你也想變成女巫嗎?”
夕子站起來,逼近小夜子。她憔悴無比,因而看起來更加駭人。因為悲傷無比,所以更形堅強。小夜子捂著嘴巴,凝視著夕子鮮紅的刻印,開口說:“沒關係……我要變成女巫。”
“小夜子……”
“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女巫可不是人啊!女巫是汙蔑正道、為邪惡歡喜的生物啊!要全身塗滿香油,在魔宴【注】(魔宴(Sabbath)原文為安息日之意,中世紀歐洲相傳女巫會在星期六夜晚聚集於野外,舉辦崇拜惡魔的集會)盡其所能地做出淫行啊!信仰惡魔,就是……”
“沒關係,不管是女巫還是什麽我都願意!隻要能夠殺了本田……隻要真的能夠殺了本田……”
“要殺掉本田絕對不是件難事,可是……”夕子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呢喃似地說道,“……禮拜惡魔,就是否定清淨的生命、肯定邪惡的生命呀。也就是……“
“無所謂,那種事我不在乎。”
“那我問你,你……為什麽那麽想殺掉本田?”
“因為……我恨他,我恨他恨得想殺掉他。他害我痛苦得想死,他害我痛苦、悲傷……”
“悲傷、痛苦、憎恨——這些對那些人來說,都是值得讚揚的事啊。”
“值得讚揚……”
“如果你變成同誌的一份子,現在的痛苦和悲哀也會增加為數倍、數十倍。更別說被烙下刻印,變成女巫,這是一生都不會消失的。”
“不可能比現在更苦了。”
“是嗎?她們順從情欲,耽溺於所有不會懷孕的墮落行為啊!她們進行恥辱的接吻,做出同性戀、獸奸、自慰,所有一切不潔的行為,同時還唾棄婚姻。因為對惡魔來說,生孩子是最大的冒瀆行為。因為這種荒唐的醜行隻會增加人類的數目。在淫交下懷孕生出的嬰兒,女巫會怎麽處理,你知道嗎?”
“嬰兒……”
瞬間,小夜子顯然大受震驚。
她睜大的眼睛一片幹涸。
“……怎……怎麽樣?”
夕子嗜虐地、慢慢地說道:“她們會殺掉嬰兒,烤得焦黑,然後吃掉。”
“這……”
小夜子啞然失聲,這根本不是能發生在現實中的事。灼熱的胃液從喉嚨底下湧了上來,美由紀強自忍住。夕子也開始錯亂了。
“還要把嬰兒的脖子切開,把嬰兒的血淋在身上。”
“住口……”
“鮮紅的血會從嬰兒嬌嫩的脖子泉湧而出,源源不絕、源源不絕地,要把這些血澆滿全身……”
“住口……”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還是不在乎嗎?”
夕子大叫。小夜子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你……不覺得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嗎?”
小夜子在發抖,美由紀在思考。
仔細想想,這是要取人性命的咒術,這樣的代價或許是理所當然的。詛咒人的一方,也得賭上自己的一生吧。但以小夜子的例子來說,這種代價當然太大了。誰要為那種男人墮入那種境地?美由紀覺得根本是虧大了。
夕子說:“……渡邊同學,你離開這種學校,好不好?隻要轉學就行了。離開學校,忘掉一切是最好的。還是你想變得跟我一樣?一生都是個妓女,是個殺人凶手,你能夠背負著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嗎?怎麽樣?”
她在哭。
“我……已經沒辦法退出了,可是你還不要緊。所以……”
“太傻了……”
“咦?”
“……太傻了,夕子同學。”
美由紀站了起來。
然後她盡可能用開朗的聲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迷惘,你的痛苦,還有你不願意告訴我們的理由,我們都明白了,還有你不願意把我們拖下水的心意,我們也十分清楚了。謝謝你。可是就算是這樣,你也太傻了。夕子同學,那根本就隻是顆痣嘛,才不是什麽女巫的印記呢。那就像刺青一樣吧?跟女巫才沒關係呢。被一顆痣左右一生,這不是太荒謬了嗎?你不覺得嗎?”
“吳同學……”
“實在太可笑了嘛。什麽詛咒,什麽惡魔?別說得那麽一本正經的好不好?我們隻是中學生,說這什麽話呢?把出生的嬰兒殺掉再吃掉?哪來的嬰兒呢?那是騙人的。是信口胡謅、胡言亂語。就算是剛出生的嬰兒,殺人還是殺人啊。要是真的做出那種事,那可是殺人罪,警察馬上就會來的,會被關進監獄的。日本是個法治國家,占領也解除了,這個世界如此和平,我們也是健全的女學生呀!”
美由紀滔滔不絕地說,無法自己。
“說是詛咒,也是碰巧罷了。山本不是因為被你詛咒才死掉的,不可能有那種事。那隻是個不幸的意外,一定是的。小夜子,你也別那樣一臉嚴肅了。夕子同學也是,你還是應該脫離那些什麽蜘蛛的怪同伴才對。”
“如果就像你說的……那就好了。”
夕子遙遙晃晃地起身,手撐在床鋪旁邊的桌子上,搖了搖頭。長長的發絲晃動著。
“如果隻有兩次……還可以說是碰巧吧。事實上,我也像你那樣想了不曉得多少次。可是……”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上一個滿月的夜晚,我那樣說了,我說了和你剛才一樣的話。我再也無法承受了,我說我再也不相信了,詛咒隻是碰巧的。結果那位大人這麽說了:‘如果你這麽說,那就再詛咒一個人吧……如果詛咒是假的,那麽再咒殺一個人也不會怎麽樣吧?’”
她果然——下了詛咒。
“然後,第三個女人成了祭品,聽說她是第一個被殺的女人的同夥。我吐出詛咒的話語:貝洛阿多、巴爾賓、嘎布、嘎波爾、阿嘎巴,起來,站起來,我命令汝……那個女的成了目標。”
“結果……今晚就會知道?”
“對。我詛咒的女人,名叫前島八千代,住在東京。所以如果她真的死掉的話……”
“她不會死的。”美由紀斷言說,“她不會死的。怎麽可能死嘛!開什麽玩笑。要是她沒死的話,夕子同學,你到底打算怎麽樣?那表示惡魔什麽的根本就是假的。還是你一生就這樣不停地幹這種蠢事?”
“咦?”
“那個時候……”
“砰”的一聲,門開了。
美由紀一個箭步擋到前麵,保護小夜子。夕子轉向打開的房門,眼睛張到不能再張的地步,愣在原地。
房門另一頭發出一片不可思議的光明。
輕飄飄的,宛若有光,又像黑暗般……
聲音響起。
“你們在做什麽?”
好纖細、好清脆的聲音——美由紀忍不住讚歎。
燭台伸了進來,螢火般微弱而柔和的燈光照亮了來訪者的臉龐。
天使就站在那裏。
筆直的漆黑長發,如同瓷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膚。
大大的瞳眸倒映出柔和的燈光。
點綴著那雙眼睛的,是黑的發亮的修長睫毛。
那是個連同性都為之神奪的美少女。
校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就是這所學校創立者的孫女——織姬。不,織作碧。
“我聽見爭吵的聲音,有點擔心,所以過來看看。麻田同學,這兩位是?……我記得好像是三班的同學?呃,很特別的姓氏——吳同學,還有渡邊同學,是嗎?一般宿舍的。”
“是的……宿舍長,她、她們是……”
“對、對不起,我們馬上回去。”
“不必那麽慌張。”
“咦……”
織姬親和地微笑。
事實上,在美由紀的眼中看來,那張臉就如同天使一般,完全與汙穢沾不上邊。剛才談論的那些肮髒、悲傷、忌諱的內容,一下子就變得像是假的。纖細悅耳的聲音說:“這是常有的事。同學之間增進情誼是件好事,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在這所學院裏,也不能做什麽壞事嘛。隻是,饒舌和激昂是一種罪惡……”
夕子默不作聲。
“……而且,不可以熬到太晚,會妨礙到早上的禮拜的。你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們……會的。”
織姬說“那麽請安靜些”,就要回去,卻又回過頭來說:“啊,麻田同學,我都忘了,你的房門底下夾著這個。這是你的東西嗎?”
“……什麽……”
“這是什麽呢?好像是報紙。這所學校並沒有訂報呢,是什麽呢?哎呀,我不該問這麽多的。來……請拿去。”
織姬將手中的紙片遞了過來。
夕子極為緩慢地接下它。織姬看著美由紀,說:“回去時請務必放輕腳步,輕聲細語。”輕輕點了點頭,靜靜地關上房門。
柔和的燈光被遮掩,室內再度變為月光支配下的蒼白世界。
“夕子同學……”
夕子目不轉睛地瞪著紙片,接著貧血似的身體一晃,倒向床鋪。小夜子從椅子起身,靠了上去。紙片從夕子手中落下,美由紀把它撿了起來。
是剪報。
“騙……騙人的吧”
一陣眩暈。
“潰眼魔暗夜肆虐出現第四名犧牲者”。
照片底下,被害人的姓名。
“前島八千代慘遭毒手”。
“前島……八千代……這……”
詛咒——成真了。
“不!”小夜子像小孩子一樣尖叫出聲,站起來往後退去,害怕地貼在門上。
“真的嗎?那個人真的死了嗎,美由紀?”
“小夜子,冷靜點!”
“真的有詛咒對吧?那個人真的死了,對吧?”
“這……”
“這不可能是碰巧!真的有,真的有!”
小夜子歇斯底裏地搖了兩三次頭,背貼著門,就這麽滑坐到地上,眼神渙散地注視著遠方,全身無力地開口道:“怎麽辦?我在那裏……”
“什麽?”
“我在那裏下了詛咒啊,美由紀。”
昨天那……騙小孩似的……
“那隻是好玩,詛咒才沒那麽簡單就……”
“可是如果真的有惡魔,他一定聽到了。一定聽到了,被聽到了……”
夕子緩緩抬頭,從淩亂的發絲之間抬眼望著小夜子。“你……下了詛咒了嗎?”
“夕子同學,那隻是鬧著玩的。對吧,小夜子?對不對?”
——一開始隻是好玩。
是一樣的嗎?是嗎?夕子沉默地注視著小夜子,美由紀從她的視線中看到半帶驚愕的憐憫,確信了。
小夜子說:“本田……會死掉。”
“笨蛋,怎麽可能隻因為那樣就……就算真的有惡魔,詛咒也真的有用,小夜子也不是照著儀式做的,所以……”
——我在認真個什麽勁?
連美由紀都以咒術真的有效為前提在說話了。這一定是搞錯了,隻是在哪裏搞錯了方向——美由紀這麽一想,瞬間陷入混亂。想必不可解的現實,就這樣照單全收比較輕鬆吧。
“總之,這種事……”
“我……懷孕了。”
“咦?”
唐突的一句話。美由紀直到聽完接下來的一串話之後,才真正意會到其中的沉重。
“所以我去見本田了。”
“小夜子,你……”
“我告訴他,所我懷了孩子。”
原來是這麽回事。所以……
“那個男的說:‘那是誰的孩子?’不敢相信。這所學院裏根本沒幾個男人,他竟然說得出這種話。開什麽玩笑……”
所以小夜子的態度才會丕變……
“那家夥叫我拿掉。我才不想要那種人的孩子……可是太奇怪了,為什麽事事都要順著那家夥的意?生孩子的也是我,要拿掉孩子的也是我,不是嗎?我才不要!結果那家夥說:‘那不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你這種妓女從學校趕出去,你這個妓女、你這個妓女……’所以……”
小夜子——萌生了新的殺意。
就在那個時候,美由紀與蜘蛛的仆人對峙的時候。
你這個妓女——小夜子在黃昏時分對夕子說的話,其實是本田對她說的話嗎?
“可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生,也不想拿掉,生下來殺掉我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小夜子說著,把背壓在門上,一邊慢慢地把身體推擠上來,一邊大叫:“我不要變成女巫!”
“所以說,那種事已經……”
“美由紀最好了!反正都不管你的事嘛!你差不多一點!”
小夜子用力錘門,夕子坐了起來。
“渡邊同學……你……”
“囉嗦!我已經下詛咒了!可是不要,我不要變成你那種女巫!”
“可是……”
“女巫,閉嘴!你們是心甘情願的吧!不要拿我跟你們混為一談!”
“小夜子!”
“這個女的是女巫!她殺了嬰兒來吃!”
“不要胡說八道了!夕子同學是為你著想才……”
——啊,講不通。
小夜子的眼神非比尋常,是因為在昏暗的房間裏聽了一大堆慘絕人寰的內容嗎?還是近日來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影響了她?又或者是被再三累積的悲哀現實給壓垮了?小夜子的理性似乎已經耗損殆盡了。
“你冷靜一點!”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與其變成女巫……我寧願去死!我要去死!”
小夜子打開們,逃出去似地飛奔而出。
“等一下……”
美由紀一瞬間望向夕子。夕子抱著頭趴在床鋪上,肩膀劇烈起伏。要追嗎?還是留下來?
“夕子同學,不要緊的。這一切都是假的!”美由紀撇下這句話,追向小夜子。
樓梯中央浮現織作碧的身影。在一片黑暗當中,她被柔和的燈光所籠罩,宛如一個天使漂浮在哪裏。美由紀跑下來一看,碧正站在平台上,望著樓下。
“吳同學,剛才渡邊同學……”
“織作同學,她現在精神非常不安定,很危險,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找她?”
“這……太糟糕了。我馬上去找舍監……啊,沒那種閑工夫了對嗎?”
“對。”
美由紀往下跑。
她踏出去的長腿在堅硬的石階上“喀喀”地回響。打開門扉,夜晚冰冷的空氣一下子吹了進來。但是堅牢的建築物連夜晚的黑暗都無法吸收,風一定也會滑過地板和牆壁的堅硬表麵,吹到別處去。
——混蛋!
美由紀莫名地氣憤。
她的憤怒沒有明確的對象。
喀喀喀,腳步聲作響。
——反彈啊!我不在乎!
沒有一絲生氣的礦物中庭,就如同字麵形容,一片死寂,盡管一點都不溫潤,卻反射出晶瑩剔透的月光。教人氣憤。
——這哪裏清淨了!
“小夜子!”美由紀大叫。朋友的名字在聖堂、禮拜堂、校舍回響,一次又一次反複,終至消失。
“吳同學!”碧叫道。悅耳的聲音響徹四周,宛如置身夢境。燭台舉了起來。
“那裏、那裏有人。”
美由紀轉身。一道黑影竄過校舍旁邊的石板地。美由紀繞過水池,跑了過去。然後她一麵跑,一麵後悔了。
——不可以觸碰的東西。
麻田夕子說的是對的。
詛咒什麽的,她應該阻止的。
小夜子確實遭遇了不幸。
但是就算這樣,應該還有其他方法的。
——是我推了她一把。
“小夜子!你在哪裏?”
腳步聲,是美由紀的腳步聲。碧沒有腳步聲,難道天使使用飛的嗎?美由紀想著不相關的事。
可是不是這樣的。美由紀總是踩踏著石頭,才會發出如此巨大的腳步聲。
抵達校舍了,沒有人影。她們進入旁邊的小徑。
夜晚的世界冷冷地浮現在月光中,萬籟俱寂。之所以沒有聲音,是因為時間凍結了;而連時間都能凍結的冷冽,則源自於月光那蒼白而色溫極高的色相。
就在這個時候。
色彩。花紋。斑斕。
一晃,一晃。
鮮豔的色彩輕巧地穿過樹木之間。
一塊布匹在漆黑的樹木間穿梭飛舞。
“那是……什麽?”
“女……女人……在跑?”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怎麽會有女人甩著長袍奔跑?
美由紀就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毛骨悚然。
“不對,那是……和服。”
“和服?頭上披著和服嗎?”
鮮豔的水鳥花紋——那一定是和服沒錯。多麽突兀……突兀?
美由紀跑了出去。
一晃。一晃。
“等一下!”
被風一吹,布匹高高地揚起,轉過頭來,裏麵……
一片漆黑。
是黑暗披著浪蕩的女人衣服四處奔跑,黑暗睜著一雙眼睛。
——有臉。
好黑。
“黑……聖母?”
站在那裏的——是黑聖母。
和服披在頭上,前襟合攏。
就像印度婦女或平安時代的貴族女子,不對,就像鬼一樣。
那張臉的黑,不是生物的黑。
而是漆黑。
隻有眼睛是白的。
“啊……”美由紀忘了該怎麽尖叫。聖母維持回頭的動作,停佇原地。
若是沒有和服,看起來就像一對眼珠漂浮在黑暗當中。
美由紀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完全動彈不得。
背後傳來聲音:“怎麽了!”
是天使——織姬。
以此為契機,美由紀從束縛中逃脫,退了兩三步,總算大聲叫道:“黑……聖母……”
“你說什麽?”
碧跑到美由紀身邊,伸出燭台。
光明驅逐黑暗。聖母大大地甩了一下那身突兀的服裝,如脫兔般迅速跑開來。鮮豔的和服殘像在黑暗中劃出一抹扭曲的塗鴉,消失了。
“怎麽可能……”
碧那張美麗的臉僵住了。
黑暗消失在黑暗的彼方。
“那是、那是什麽?黑聖母?……怎麽可能……”
——真的有……
“美由紀同學!”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是夕子追上來了。
“夕子同學……”
“裏麵,校舍裏麵,剛才有人影從二樓的窗戶跑過去。”
夕子進入校舍,美由紀也跟上去
——真的有,真的有黑聖母。
——這真的是現實嗎?
因為觸碰了不能觸碰的事物,所以另一個世界的門扉開啟了。
美由紀奔進黑暗。
深夜的校舍像是孕育著邪惡。種種浮雕設計,不管它們的主題是什麽,看起來全都是些惡心詭異的怪物。黑暗中,非比尋常的氣息正蠢蠢欲動。
夕子隻在長袍上披了一件鬥篷。
明明憔悴成那樣。
“上麵……往上麵去了。她想要跳樓!”
一道尖叫聲傳來。
“是小夜子的聲音!”
美由紀跑上樓梯,夕子和碧也跟了上去。
來到屋頂。
“那是什麽!”
一個黝黑的有機體掉在硬質的石地上。
周圍的石地全都反射著月光,唯有那團肮髒的物體吸收了一身的光芒,顯得益發漆黑。
那是——本田幸三。
不,那是不久前還是本田幸三的物體。
本田已經沒有氣了。
不斷地對小夜子投以汙蔑眼神的那雙眼睛完全失去了光輝,什麽也看不見。不斷地對小夜子口出惡言的那張嘴巴現在邋遢地張開,暴露出那條淫穢的舌頭。手和腳都像被蜘蛛捕獲的昆蟲般萎縮而扭曲。
他的脖子被扭絞到幾乎折斷,轉向不可能的角度。
肮髒的屍體……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渡邊小夜子尖叫著,迷失了全世界,當著美由紀的麵,從堅牢的建築物上跳了下去。
仿佛被反彈出去似的,小夜子躍向空中。
女子背朝著他。
男子望著她纖細的背影。
女子隻是略略彎曲脖子,男子就像頭野獸般警戒,煩躁而粗暴地斥喝:“不要轉過來!不許看!”
女子形狀姣好的耳朵天生就聽不進粗鄙的話語。她以流麗的動作回頭,嘲笑似地綻出冷酷的笑容說:“你就那麽討厭……被人看嗎?”
“沒錯。”
“連被我看……都不願意嗎?”
“你……不一樣,可是……”
男子背過臉去。
女子以機械般精準的拍子笑了。
然後她繞到男子背後,輕輕地伸出纖纖玉手。
纖細而柔軟的指尖碰到男子的頸項。
女子撫弄著男子的脖子,他說:“為什麽……要藏匿我?”
“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呢。”
“為了唾棄我嗎?為了輕視我嗎?”
“是啊。你現在處境十分惡劣,我是你的庇護者,也是你的飼主。在這種情況下,你的態度倒是挺蠻橫的。我喜歡你這種頑強不屈的態度,還是因為你拿著這麽危險的玩意兒呢?”
女人白皙的手指從男子的脖子滑至胸口,抓住他深深藏在懷裏的、不祥且尖銳的凶器。
“放手,這……”
“你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還想保住你的男性雄風嗎?”
男子垂下視線。“什麽……意思?”
“你會做那種事,是因為你想當個男人吧?無藥可救的陽具崇拜者。可是那是沒用的,你還是認了吧。你已經遭社會排除,是個喪家之犬,不是個男人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已經從這個國家的結構中被排除,是個逃脫者。盡管如此,你卻仍想要坐鎮在構造的中心,這是為什麽?因為你想要當個男人,對吧?所以你沒有侵犯女性,而是……像這樣……”
“住手!”
男子回頭,接著用力抱住女子。
“你怕嗎?”
“我怕。”
男子一次又一次緊抱住體態勻稱的美麗軀體。
“有人看著我,總是在看著我。”
“是啊,你是個丟人現眼的罪犯,每個人都會看你。可是,現在看著你的隻有我。”
“隻有你。”
“對,隻有我。所以,聽我的話。”
“你的眼珠是假的,是玻璃珠。所以……”
“所以?你隻放過我嗎?”
“不是。你……”
男子閉上眼睛。
接著,他把臉頰按在女子的肌膚上,用臉頰感受著潤滑的觸感,慢慢地跪下。
“你不是生物。不用透過框架來看也是一樣,就像假的。這雙腳,這雙手和臉都是……”
“你喜歡我的腳嗎?還是手臂?還是這些手指?”女子以玻璃珠般的瞳孔望著男子的形姿,說道,“喏,看吧。看著我。”
男子頑固地緊閉雙眼。
“你沒辦法好好地直視我的臉。你……沒錯,你隻能夠以部分來理解一個人。”
“就算那樣也無所謂。”男子說。
刹那,他興起一股與女子融為一體的幻想。
唯有那一瞬間,世界的視線消失了。
03
直通到底的道路兩旁,黑白相間的鯨幕【注】(在日本,喪事所使用的一種黑白條紋相間的布幕。由於鯨魚的身體也是黑白兩色相間,故稱鯨幕。)綿延不斷,盡頭處有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舉行佛事。
——葬禮的味道。
伊佐間一成的鼻子這麽感覺到。
鮮花的鮮香、線香的清香、寺院的古香、附著在喪服上的樟腦幽香、潮濕的泥土香。一切帶有佛教色彩的氣味,就是所謂葬禮的味道。伊佐間聞到的似乎就是這個。然而距離會場相當遙遠,其實不應該聞得到的。
一切都是風景喚起的虛假氣味,是視覺的嗅覺化。
——黑白黑白黑白。
黑與白連綿不絕的物品。仿佛連這黑與白、天空的藍與點綴各處的佛具的金,都沾染了味道。伊佐間任意解釋:因為這些物品在喪禮時幾乎都是整套出現的。
“多麽豪華的葬禮啊。法事辦得這麽盛大,跟喜事沒什麽兩樣。喏,擺了那麽多的花,真是浪費哪。”吳仁吉說道,轉向伊佐間,露齒而笑。
牙齒好白,也許是因為臉很黑吧,這位老人曬得相當黑。不僅如此,卷成一條綁在頭上的手巾也呈現煮透般的顏色。
“誰……”伊佐間以他獨特的語法問道。他總是省略大部分的語句,卻依然能夠準確傳達意思。當然,他這是在詢問剛亡故者的姓名。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不過這一帶每個人都認識,是一個叫織作雄之介的大財主。”
“有錢人?”
“不過也不是暴發戶。”
“世家?”
“世家嘛……說是世家也算世家,不過原本應該是漁夫吧。對喲,那麽也算是暴發戶吧。”
仁吉說到這裏,用力吸了一口煙鬥,一瞬間停止呼吸,把嘴巴嘟得圓圓的,“波”一聲吐出甜甜圈狀的煙來。
“天還蠻冷的呢,要進屋嗎?”
“不。”
“這樣啊。死的就是那個織作家的老爺,記得才五十多歲吧。這一帶啊,都盛傳老爺是被毒死的。”
“毒死?那麽是被殺的?”
“傳的啦,傳聞不可能是真的啦。隻是無風不起浪哪。”
仁吉的口氣就像個江戶人。伊佐間這麽說,仁吉便抗議道“胡說八道,我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安房產的鄉下人”,擺了個誇張的動作,仍然充滿江戶風味。
“那麽源頭是……”
“說來話長,進屋裏去唄。”仁吉說道,站了起來。
仁吉個頭很小,不管是坐是站都一樣矮小。伊佐間則是身材高大,隨隨便便就高出仁吉兩顆頭,但是他有些駝背,看起來是不多高。
仁吉無疑已經邁入老年,而伊佐間的外表雖然老態龍鍾,其實才三十出頭,兩個人的年紀就像父子般懸殊,看起來卻沒有多大差別,感覺幾乎就像一對好友。有一部分是因為仁吉老人個子矮小,有時候還會流露出天真無邪的性情,不過最重要的理由,還是因為伊佐間的外貌未老先衰吧。
這裏是房總,興津町鵜原,時值春天陰曆三月,吹過的風依舊寒冷的漁港早春。
實際年齡與關係都難以捉摸的兩人,在剛結起花苞的櫻樹下,坐在路旁的木箱上,原本正在等人。
伊佐間平素的工作是經營釣魚池,而他的興趣也是釣魚,是個有些奇特的人。他的服裝業難說是一般,乍看之下,實在看不出他是哪國人。現在他就戴著土耳其人戴的那種無緣帽子,穿著俄國人穿的那種禦寒外套。雖然亂無章法,卻極為協調。
這個看不出國籍的男子,是大家口中的白晝幽靈。意思是盡管他的穿著打扮十分顯眼,卻不會向周遭強調自己的存在。他平時總讓人摸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就算他不在,也沒有人會為此困擾。所以他總是利用這點,隨興所至,外出流浪。去年年底,因為發生了一些事,他暫時安分了一陣子。但是到了三月,一感覺到春意造訪,他的流浪癖又發作起來,就像字麵形容的蠢蠢欲動,坐立難安,終於離家外出。
他似乎是想去未曾造訪過的海邊,釣些莫名其妙的魚。
於是伊佐間拜訪千葉的漁港,兩天前,便寄住在仁吉老人的家。
伊佐間和仁吉老人隻是共乘同一班電車而已,伊佐間也不曉得怎麽會發展成這樣。他們幾乎不了解彼此的來曆底細,但伊佐間從片段聽到的情報得知,仁吉老人原本是個漁夫,在戰禍中傷了腳,目前隱居在家。
仁吉平常製作一些幹貨勉強度日,但事實上是靠著兒子寄來的生活費過日子,換言之,他根本沒有必要工作。不過仁吉除了腳有些跛以外,身體健朗得很,所以整日閑得發慌,伊佐間恰好可以陪他解悶。
老人的家是獨棟房子,蓋著生了鏽的白鐵屋頂,既荒涼又簡陋,真正進去裏麵一看,也的確不怎麽溫暖。不過伊佐間可能因為深信春天已經來臨,並不會覺得冷。而且他穿著冬天的禦寒外套,不覺冷也是理所當然。
“織作家啊,在這勝浦一帶本來就是富家望族,不過我不曉得詳細的來曆。聽說植村將軍進駐勝浦城的時候,織作家就已經在了。喏,鋪塊坐墊吧。”
伊佐間擺好那塊分不清是坐墊還是抹布的布塊,坐了下來。然後他問道:
“植村是……”
“植村忠朝,德川家的家臣。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說起來,勝浦這一帶原本是安房裏見氏家臣——正木氏的領地。正木氏和小田原北條家命運與共,滅亡了。代替正木氏入城的就是植村。”
“什麽時候的事?”
“萬治二年的事嘍。”
“好久。”
“當然啦。”
難怪會雞同鴨講,那是相當久遠的事了。
說到萬治,是一六六〇年左右的年號,仁吉老人一口氣講到三百年以前的事去了。
“織作家也是武將?”
“不是不是,應該不是。我覺得他們應該是農家還是漁夫,這一帶每一戶都是。”
“可是曆史悠久吧?”
“是啊。不過大家都認識織作家和村裏其他人家不同,打一開始就不同。關於這一點,我以前也聽說過一些奇怪的傳聞,但現在沒怎麽聽說了。因為織作家是地方的名人,沒有人敢公開忤逆他們哪。”
“奇怪的傳聞?”
“哦,是故事啦。聽說織作家以前做了壞事才得以致富,所以代代遭到怨靈作祟,入贅的丈夫每個都早死。不過這隻是鄉下人小心眼,覺得有錢人全都是做了會遭人作祟的壞事才會有錢。是窮人的自卑情結作怪啦。”
“所謂……過去的壞事是……”
“知道了也不能怎麽樣啊,是故事啦。”
伊佐間更感興趣了。
他懇求仁吉務必告訴他。
老人說“你這人也真是好奇”,露齒笑了。
“不曉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流傳的,真的是老祖母的故事嘍。喏,天人娘子,就是那個故事。”
“把羽衣藏起來的那個?”
“就是那個,你知道嘛。織作的祖先啊,把天女的羽衣給藏起來了。”
那算是壞事嗎?
伊佐間記憶中的天人娘子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名男子發現天女在河邊沐浴,便把掛在樹枝上的羽衣給藏了起來。天女回不去天上,就這樣成了男子的妻子。天女生了孩子以後,發現男子藏起來的羽衣,於是回到天上——他記得好像還有後續,有些版本的結局也不同,不過大致上應該是這樣。男子利用奸計巧言騙了女子,說是壞事的確是壞事,不過最後落了個悲慘的結局,而且伊佐間覺得男子也沒有壞到那種地步,必須代代遭到詛咒。他陳述了自己的感想。
仁吉答道:“這個嘛,有點不一樣唄。傳說織作的祖先啊,藏起了羽衣,娶了天女之後,竟然把羽衣賣給了諸侯還是大財主。”
“賣掉了……”
“賣掉了,而且還賣了個好價錢,所以天女永遠回不去了。織作的祖先得到了財富和絕世美女,成了個大富翁。所以呀,沒辦法像故事一樣幸福快樂啊。”
“那麽詛咒是……”
“當然是妻子的詛咒。天女後來發現秘密,知道自己被騙,氣得發狂,但羽衣已經沒有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就是這個地方和其他故事不一樣。天女——也就是娘子,非常不甘心。因為不甘心,想讓騙了自己的織作家絕子絕孫,所以把入贅的女婿都給咒死了。生出來的孩子全都是女的,是天女的血脈。然後每一個入贅的女婿都兩三下就給殺死了。換句話說,詛咒織作家的就是織作家的女人,結局就是這樣。無聊。”
“可是……織作家沒有斷後。”
“那當然啦。不是跟你說了嗎?這是故事嘛,肯定是編出來的。說起來,說是早死,但雄之介先生也活了五十好幾吧?上一代也活了六十二歲。所以那個傳說啊,與其說是故事,根本就是中傷。沒憑沒劇的,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說了。不過織作家確實不是船東,也不是富農,但從老早以前就是個豪門,這是真的。”
“真是奇妙。”
“奇貓?哪來的貓?我不曉得織作家的祖先是怎麽樣,不過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就像他們的姓,是靠著紡織致富的。”
老人說,織作家似乎是在明治到大正年間,靠著生產動力織布機而致富的。所謂動力織布機,指的是靠動力運轉的織布機器。伊佐間不太清楚,不過聽說國產的動力織布機在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前後完成,而織作家參與了動力織布機的大量生產。
“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勝浦的鄉下人會去投資那種東西。織作紡織機——這是公司的名字——經營上了軌道,大賺了一筆。然後大概是明治三十五年吧,甚至蓋了座宮殿。”
“宮殿?”
“咱們從小時候就這麽叫了,一些沒口德的人把他叫做‘蜘蛛網公館’。蜘蛛不是像這樣,從屁股吐絲嗎?因為織作家靠紡織機致富,人家才會這麽叫吧。就是那棟蓋在明神岬尖端,斷崖那邊的洋館,是棟大得嚇得人的宅子。”
“嚇死人?”
“大得嚇死人喲。”
“這樣啊。”
伊佐間突然很想看看那棟宅子。
“那麽豪華的建築物,這一帶很難看到吧。真的是發了哪。所以說,剛才的故事也不是從前就有的,而是宅子蓋起來以後才流傳起來的吧。我是這麽想的。”
確實,祖先靠著賣掉羽衣致富的軼事,也可以說是反映了織作家從事紡織機製作而致富的事實——不過這簡直就像是在玩譜音遊戲。那麽這也不會是什麽古老的傳說吧,一定是在織作家致富之後——明治後期以後才編造出來的。伊佐間這麽說,仁吉便“是啊是啊”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又說:“可是如果要和織布機的故事穿鑿附會在一起,白鶴報恩應該也可以吧?”就算問伊佐間可以不可以,他也無從答起。
“所以呀,那個時候啊,整個村子都感到相當疑惑。不過織布上一代的當家樂善好施,發財之後,一有機會就報答鄉裏。你知道隔壁城鎮山裏的那個女校嗎?”
“不知道。”
“我孫女就讀那個學校。那個學校是寄宿製的,很有名氣喲。蓋了那所學校的,就是上一代的織作家老爺。聽說上一代的老爺是信耶穌教的。”
“耶穌?……”
是指基督教吧。隻有上一代是基督教徒嗎?
總覺得很奇怪。
“也因為那樣,織作家本來老是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但是直到上一代,完全贏得了當地村民的信任。”
不斷地捐贈、捐款,甚至蓋了學校,共同體似乎也無法不予以認同了。
當地的居民從事第一級產業,生活踏實,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靠著投資事業一舉致富的暴發戶肯定十足可疑。會捏造出玄奇的傳說由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置當地的利益於不顧,而要持續傳播那種風聞的話,隻能說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了。所以傳聞才會自然而然地銷聲匿跡吧。這顯示在現在這個時代,比起迷信,經濟更具有影響力吧。
“然後,接下來到了現在的雄之介老爺這一代……”仁吉說到這個,盤起胳膊,歪了歪脖子。“呃,那個了不起的大財閥,叫什麽來著?不是有個原本做絲線買賣的大人物去年過世了嗎?叫柴,柴……”
“柴田耀弘?”
“就是他,你知道嘛。那個柴田啊,就像是給織田家撐腰的後盾,所以……”
為什麽會冒出柴田的名字來?
伊佐間尋思著。
柴田財閥之首——柴田耀弘是個巨擘,坊間甚至傳說他是財經界的幕後黑手。就連區區一個釣魚池老板都知道他的名號,可見柴田耀弘是個多麽響叮當的大人物。
不過這位大人物在去年夏天突然過世了。聽說他的猝逝對各界造成種種衝擊,連伊佐間的周遭都受到此事餘波牽連,柴田的影響力可以說是難以估計。伊佐間本人一如往例,在窮鄉僻壤逍遙遊蕩,所以得以幸免於難,但伊佐間的朋友們被卷入與那位巨擘的死相關的事件,左右兩難。
——這個人死後依然影響著後世哪。
伊佐間心想,柴田耀弘是個大人物,這也難怪。
隻是這種話他不會說出口。
“那麽,柴田為什麽……”
“哦,上一代的織作家老爺和那個叫柴田的人好像有什麽私交,所以……”
從公司名稱來看,織作似乎也在製作紡織機。織作與靠絲線買賣發跡的柴田耀弘應該也是通過紡織業認識。到了雄之介這一代織作紡織機加入柴田集團旗下,不知道是因為柴田的經營策略,還是雄之介本人的才幹,他自己也成為柴田的親信,在組織裏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雄之介老爺生前甚至被稱為柴田的左右手呢。”
“真了不起。”
那麽與其說是地方上的名士,更應該說是指揮大局,暗中操縱財經界的黑手。
“總之,雄之介老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哪。他好像是越後【注】(日本舊國名,約相當於現今的新澙縣。)出生的,這也值得他翻山越嶺渡過三國峽而來了。”
“越後?雄之介先生是養子嗎?”
“是啊,他是招贅的女婿。織作家是女係。”
“女係……?”
“對。這也是傳說,所以是迷信吧。事實上,聽說幾代以前也有男當家,並不是真的隻生女孩。但是……”
仁吉說,織作家雖然不是采用姊家督【注】(由最年長的孩子來繼承家業的一種習俗。即使有長子,若年紀最大的事長女,亦由長女招贅來繼承家業,故日文中稱“姊家督”<家督有當家之意>。此習俗過去在日本東北地方常見。)的製度,但經常招贅也是事實。上一代、上上一代的當家都是招贅女婿。聽到這裏,伊佐間總算明白了。
那麽隻有上一代當家唐突地是個基督教徒,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此外,入贅女婿會早死的故事也符合道理了。伊佐間一直覺得不是讓兒子或媳婦死掉,而是讓女婿早死這樣的說法怪怪的。
而且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女係家族,天女的詛咒會斷絕的。
“現在的老爺入贅織作家,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吧。當時婚禮辦得盛大無比,連續宴客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嗬,有那麽一點……有那麽一點不甘心哪。”
“不甘心?”
“恩,織作家的太太當時還是個小姐,叫做真佐子。一頭秀發烏黑亮麗,皮膚白皙剔透,是個大美人哪,小哥。美得讓人懷疑她真的是仙女的後代。獨獨那個時候,我真信了那個傳說哪。”
仁吉老人搔搔被太陽曬黑的褐色禿頭。
“嗬嗬嗬,我也真是癩蛤蟆妄想吃天鵝肉哪。”
他在害臊。
“她現在是寡婦了,要去追求她嗎?”
伊佐間當然是說笑的,但仁吉似乎有些當真了。
他還有點難為情。
“哈哈哈,別說傻話了。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我也是個老頭子了,沒力氣夜訪【注】(日文原文作“夜這い”,指男性深夜至女性住處從事性行為之事,源於日本古時候的風俗。在日本農村地區,此習俗一直延續到明治、大正時期。)女人嘍。”
仁吉為了掩飾害羞,“嘿喲”大聲吆喝,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喀喀作響地打開窗戶。
一陣冷風咻咻有聲地吹了進來。
不過,陰曆三月的風已不再寒冷徹骨。
仁吉望著窗外的景色,呢喃似地說:“戰前、戰時、戰後,織作家不知道做了什麽樣的生意,賺得荷包滿滿。可能也是雄之介老爺這個人天生就有生意頭腦吧。他與那個柴田某人聯手之後啊,表麵上雖無聲息,但當地的人都知道,他是發了,或許私底下也幹了許多貪得無厭的事吧。可是雄之介老爺這個人,又比上一代當家更奇怪了……”
“那……”伊佐間這時候才想起來,他們原本是在談論剛過世的老爺可能是遭到毒殺的事。“……是不是毒殺……”
“對對對。織作家的傳聞啊,其實去年就已經播下了種。那些長長的鯨幕啊,去年春天也同樣拉在那個地方,簡直是服喪中的不幸啊。”
“誰……”
過世了嗎?——伊佐間省略了這一部分。
“是啊,那恰好是櫻花的季節哪。長女紫小姐毫無前兆地就……她才二十八呀,真是可惜。”
“是意外?”
“不曉得哪。當時也傳出了不好的風聲,可是流言都不是真的。”
“但是無風不起浪。”
“對啊。所以啊……噢,從這讓看得很清楚,你過來這裏看看吧。”
仁吉揮著又粗又短的手掌,向伊佐間招手。伊佐間像個發條人偶似地輕巧地起身,走近老人身旁,照著指示探頭從窗戶望出去。
仁吉在他耳邊嘀咕似地說:“怎麽還不出來呢?密葬早在昨天前就結束了,照平常來講,法事應該一下子就辦完了,一定是吊唁客太多了,搞不好比這個鎮的人口還要多。我看寺院也得準備滿滿一大桶香才夠燒吧?這實在不得了哪。”
老人擔心的問題還真奇怪。要是燒那麽多香,肯定會煙霧彌漫,像火災一樣了。伊佐間輕笑出聲。
然後伊佐間發現一件事:老人閑靜居處的窗戶,恰好麵對直通那座寺院的道路。
直到剛才,伊佐間和老人還坐在這棟屋子正前方的櫻花樹地下。櫻樹的另一頭,黑白的布幕不斷反複,筆直地延伸出去,愈往遠處愈顯狹窄。那位紫小姐的葬禮時,盛開的櫻花一定為這黑白的風景增添了柔和的色彩。
——不過即使如此,應該還是充滿了葬禮的味道吧。
或許香味會有所不同。
現在櫻樹仍是含苞待放,顯得枯燥無味。
仁吉把右手遮在額頭上說:“噢,總算燒完香了。一個接一個出來了。簡直就像螞蟻搬家。噢,在最中間。喏,你看。”
伊佐間把身子探得更出去,甚至把臉從窗戶伸出去了。仁吉說道:“看到她啊,真的會覺得傳說也不全然是騙人的。喏,那就是真佐子夫人……”
伊佐間凝目望去。
有葬禮的味道。
人群聚集在門前。
有一個身穿喪服的高雅婦人。
是喪主,頭發好像一絲不亂地盤在頭上。雖然無法清除地看到臉孔,但是遠遠地也能夠看出她堅毅的模樣。
“怎麽樣?她今年已經四十七了呢,看起來一點都不是那種年紀吧?完全就像才三十出頭。”
伊佐間沒辦法看得那麽清楚。
“她旁邊有個拿著牌位的女孩,那是三女葵小姐……”
仁吉的視力似乎非常好。
被這麽一說,伊佐間更加仔細凝視。但就算仔細凝視,也隻看得出那是一個身穿洋裝的女子而已。
“旁邊有一個穿製服的女學生吧?那是四女碧小姐……”
這一個伊佐間很快就看出來了,因為她的顏色與其他人有若幹不同,不是黑色,而是灰色。製服的胸前有一個白色的大蝴蝶結。
“比較遠的地方,喏,有個女子垂著頭,那是次女茜小姐……”
伊佐間完全看不出人在哪裏,她被埋沒在吊唁客和傭人等眾多的黑色服裝裏頭了,就像是暗夜中的烏鴉。
伊佐間說他找不到,仁吉就說:“茜小姐很沒存在感呢,她是個內斂的人哪。”盡管伊佐間說他看不出是誰,仁吉卻完全不理會,老王賣瓜似地誇讚起來:“她們三個人都美若天仙哪。”
“有那麽漂亮嗎?”
“是啊,她們是真佐子夫人的女兒嘛。三個人都長得不像,可是都是大美人。不過啊,她們三個都是女兒,沒有男孩對吧?這就是糾紛的源頭,流言的起源。”
“遺產……問題?”
遺產問題算是葬禮糾紛的固定戲碼吧,可是仁吉卻說“不太對,硬要說的話,是繼承權糾紛吧”,駁回伊佐間的話。伊佐間不懂哪裏不一樣。
“不是想要分財產,或是想爭多一點財產這類骨肉之爭,不是這種的。遺產繼承不是有順序嗎?首先是真佐子夫人,再來是女兒們,不會因為遺產分配而反目成仇的。”
“所以……是權利問題嗎?”
如果雄之介是位居柴田財閥中樞的大人物,那麽應該也擔任社長、會長或理事長之類的職務,那麽他留下來的遺產也不一定全都是有形的。換言之,雖然不是為了爭奪遺產而起糾紛,但眾人為了誰要繼承上一代、上上一代,以及雄之介所構築起來的體係而發生爭吵。伊佐間這麽理解,但似乎還是有些不對。
“這個問題也是有吧,但最大的問題是當家的寶座。”
“當家?”
“也就是說織作家裏權力最大的男人是誰。”
“權力最大?男人?”
“沒錯。家長,要繼承織作家的男人。”
“沒有男人啊。”
“是啊,這就是火種,流言飛語的源頭。”
說到這裏,仁吉總算將那張黝黑的臉轉向伊佐間。他的眼神一本正經,隻有嘴巴在微笑。仁吉渾身上下隻有牙齒潔白無比,看起來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換言之,這是古老的製度——陋習的問題嗎?從仁吉的話來看,織作家雖然是世家,卻也不是身份尊貴,來曆正統的人家。即使如此,還是會有這樣的習俗嗎?看樣子確實是有的。
“女兒們……都未婚嗎?”
“也不是。大前年次女茜小姐招了贅,先生叫做是亮,當然是入贅女婿。沒有嫡子的時候,織作家代代都由入贅女婿繼承家業,而且去年過世的紫小姐未婚,所以照順序來的話,新的織作家當家會是這個是亮吧。”
“是吧。”
“問題就在這裏。這個是亮啊,原本是用人的兒子。這家夥被雄之介老爺給相中,從小就多方疼愛,說他將來定有作為,還讓他進公司工作。然後聽說是亮愛上了茜小姐,老爺就把它招贅成了女婿。不過當時真佐子夫人大加反對。”
“因為身份不同?”
“哈哈哈,開玩笑,夫人才不會說那種落伍的話呢,早就沒有什麽身份階級之分啦。現在可是四民平等【注】(指皇族、華族、士族和平民。),是民主主義社會哪。這跟身份什麽的無關。
“那麽……”
“夫人認為是亮人品有問題。”
“有問題?”
“是啊。不過啊,如果是亮愛上的是紫小姐,也不可能入贅吧。茜小姐是次女。要繼承家業的,是長女紫小姐的女婿。也因為這樣,夫人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
“茜小姐本人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決定的是雄之介老爺和真佐子夫人。可是啊,喏,那個紫小姐卻一命嗚呼了。”
“哦。”
仁吉說“接下來就波折不斷嘍”,然後閉上嘴巴,用一種異樣的表情看著伊佐間。
“姑且不論做生意的眼光和頭腦,在識人這一點上啊,夫人遠比老爺高明多了。”
“老爺看走眼了?”
“是啊。”
聽說才剛入贅,是亮就成了個廢人。
入贅之後,是亮升格為柴田集團的幹部,負責集團旗下公司的經營。一開始他似乎幹勁十足,但不知是本來就沒有生意頭腦,還是被柴田、織作這些大招牌給壓垮了,又或者隻是不走運——如果雄之介看重的是他在原本的公司時的才幹,那麽或許真的隻是不走運——總之是亮的所作所為無一順遂成功,反倒是適得其反,事與願違。他接連失敗,吃足了苦頭。一旦辜負了期待,接下來就兵敗如山倒,轉眼間一蹶不振。經營一下子惡化,公司麵臨破產的危機。
是亮如同字麵所形容的,成了個廢人。
也因為是自己提拔的,雄之介在最初的第一年,好像還對是亮多方照應。
資金方麵,似乎也挹注了相當高的金額,所以暫時是勉強撐住了,但畢竟是杯水車薪,無法克服危機,是亮的公司在第二年春天倒閉了。
就算是幹部和親人,是亮還是得以某些形式為生意失敗負起責任。是亮被解除了幹部的職位,並且分派到其他子公司去,但是他不願意屈居他人底下做事,最後辭掉了工作,之後便鬱鬱寡歡度日。
“他總是喝得爛醉,胡作非為。賭博又玩女人,還動不動就對人拳腳相向,根本沒法子應付。老爺也傷透了腦筋,去年秋天起,好像讓他幫忙經營學校,不過聽說那也隻是因為沒有工作的話,麵子上不好看。”
“學校?”
“恩,學校。那是份閑職,但平常過得還是一樣頹廢……”
是亮遭遇挫折、紫突然過世,這兩件事相繼發生,使得織作家麵臨危急存亡之秋。
如果長女發生什麽萬一,隻要次女的女婿可以依靠,那麽一家仍舊安泰。相反地,不管次女的女婿再怎麽沒用,隻要長女還在,就不必讓出當家之位,所以不是什麽大問題。
但是這兩個保險閥一口氣脫落了。
稱為織作家的男人,就等於進入柴田財閥的中樞,也意味著稱為日本財經界的核心。即使不把當家之位讓給是亮,他也早已沒有資格作為織作家的一分子了。
雄之介對是亮絕望了。
“離婚呢?”
“茜小姐這個人啊,賢惠極了。不管丈夫對她對壞,都一徑忍氣吞聲,就算先生是那樣一個窩囊廢,還是不忘顧全丈夫的麵子。她就是那種一旦結為夫妻,就要至死相隨的女人,是妻子的典範啊。”
“典範?”
“是典範啊。因為她甚至還說,要是丈夫被趕出去,她也要跟著離開。做妻子的都這麽說了,是亮這家夥卻還是不思振作,實在是……”仁吉不悅地頓了一下,“……不配當一個男人哪。”
他唱戲似地誇張地說。
“哎,老爺和夫人會任由是亮為所欲為,也是因為疼愛女兒,看在可憐的女兒份上吧。但是現在老爺也過世了……今後會怎麽樣呢?”
“但是還有其他女兒……”
“碧小姐才十三歲,和我孫女同年級。葵小姐今年二十二左右,卻是個讓人傷透腦筋的姑娘,聽說她宣稱她不要結婚。”
“這還真是……”
“是啊。我不懂複雜的事,她可能是討厭男人吧。葵小姐好像歪理很多,男人可能也都敬而遠之,不敢靠近她吧。說起來,這個葵小姐和雄之介老爺處得很不好,老是頂撞老爺,所以老爺才會更加格外疼愛茜小姐吧。”
“那麽……”
毒殺怎麽了?
“那麽什麽?哦,毒殺是吧。老爺他啊,敗戰之後這四五年,心髒一直不好,常常臥病在床。唉,可能性子也變得軟弱了,或許因為這樣,才會錯看了是亮這種人吧。紫小姐過世之後,喏,向來照顧老爺,而老爺也一向尊敬的柴田某人跟著往生了,對他打擊太大了吧。於是去年秋天起,就臥病不起了。”
聽說那個時候也傳出是亮對嶽父下毒的流言。
是亮以為雄之介是他惟一的後盾,但似乎連雄之介都放棄了他,若自己再繼續這麽愣頭愣腦的,恐怕會遭到放逐。說不定在那之前三女會先招贅,那麽,還是讓雄之介早早死了好了……
“乍聽之下好像有道理,事實上卻說不通。”
“說不通?”
“是啊。喏。這太不合算了嘛。換做是我,就會乖乖地搖尾乞憐,再一次收買老爺的心。這樣比較輕鬆,也比較有利,而且是最切實的做法。因為礙事就殺掉——如果是亮是這麽有骨氣的人,根本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了。事實上,老爺過世之後,是亮的立場可以說是愈來愈糟糕,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三女又堅持不結婚,所以這流言是胡說八道。可是還有其他的流言。另一個流言說,下毒者是三女——也就是葵小姐。”
“這又是為什麽?”
“理由並不是父女情感不睦。葵小姐很喜歡講些複雜的事,像是父親的權力怎麽樣,老舊的思想規範怎麽樣的。我是不懂深奧的事啦,不過就是打到父親可以為女性怎麽樣……嗯,鄉下老頭子實在不懂這些呢,所以葵小姐引來了一些人的反感。雖然年輕女孩子好像很讚成葵小姐的話,可是啊……所以大家都對葵小姐退避三舍。什麽家事也是一種勞動,生孩子是女人的自由——這我是懂啦,可是就算說男人不可以擺架子,可是咱們這些人除了擺擺架子以外,活著就沒有其他意義啦。”
“哦……”
伊佐間從來不會碰上這種事。
他總是回避著這類本質性的紛爭。
“說什麽這個社會是以臭男人為中心,但我們也隻是捕魚而已啊。管理這個社會的是其他人吧,可是啊,這是兩碼子事……”
仁吉抱起雙臂。
“有人會因為這樣就下毒嗎?女兒會因為這樣就殺掉自己的父親嗎?我是覺得不可能啦。親子之情不可能因為這點歪理就動搖吧?所以我覺得流言終究隻是流言罷了。”
伊佐間心想,這個老人很善良。
或許可以說是淳樸。
世上邪惡當道,有時候不需要歪理說動,情義也會斷絕。
但是關於這塊土地的傳聞,老人的分析應該是正確的。
不管是文化問題或者社會問題,隻要窮究深思,就一定會遭遇到性別這個壁壘。若不去想就不會碰到,就算碰到,有時候也不會注意到。隻是,若要打破這道壁壘,殺人這類行為是最不適切的。殺人完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伊佐間認為會注意到這種問題的都是些深思熟慮之人,而深思熟慮之人竟會輕率地選擇殺人這樣的愚行,根本就是一種矛盾。
所以流言就像老人說的,是一種中傷吧。
——若是反過來,還可以理解。
革新派被保守派是為眼中釘,受到打壓,最後被抹殺——是有這種事的。提出新思想的總是少數派,所以隻要消滅具有號召力的中心人物,就能夠除掉革新的火苗。在這種情況下,殺人這種過分單純的暴力行為有時候是有效的。相反地,想要維持舊製度的人往往都與權勢掛鉤,以這個層麵而言,舊勢力與犯罪似乎是很匹配的一對。
——也不一定如此吧?
伊佐間很快地轉念想道。
因為有不少少數派的暴徒為了顛覆體製,不斷地進行殺戮。
伊佐間非常清楚大肆宣揚一般論是多麽沒有意義的行為。不管怎麽樣,伊佐間都不會有那種彼此對立、相互頡頏的二元論價值觀。問題再怎麽嚴重,暴力解決的選項都在他的理解範疇之外。
“嗯……”
想了一堆有的沒有的,結果說出口來的卻是沒有意義的感歎詞。一方麵是因為他沒有明確的見解,另一方麵也是有一點死心,覺得這番話說給仁吉聽也沒用。
仁吉盤著胳膊、仰起身子看著外麵。然後他把臉皺成一團說:“負責葬禮的人一定忙翻了,跟我老母死掉的時候可不一樣。町長、村長、縣政府的官員,甚至連國家的大人物都來了。光是雄之介老爺事業方麵的吊唁客就來了一堆。之後好像還要在神奈川那裏舉辦公司葬禮,直接去那裏就好了嘛,何必來這種鄉下地方呢?快點埋了吧。”
“還沒下葬?”
“還沒呀。而且寺院裏明明就有墓地,卻還要搬回去宮殿埋在旁邊,真會給人添麻煩,多費工夫。根本不必搬來寺院,在自己家裏把喪事辦一辦就好了嘛。咦?”
仁吉伸出手指。“啊,那棺材簡直像神轎一樣,快來看。”
伊佐間照著仁吉說的,望向黑白的小徑。
長長的隊伍朝著伊佐間方向前進。
提燈。幡旗。龍頭。火炬與鉦。
牽引著靈膳繩索的人。
如神轎般的棺木。
天蓋。孫杖。花籠。
後麵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吊唁客。
一個女孩捧著牌位跟在棺木旁邊——是葵。
——哦?
她有如蠟像一般。不,她有著陶器般的質感,就像人偶一樣。說漂亮,的確是非常漂亮,卻也不到驚為天人的地步。有種她會這麽漂亮是理所當然的感覺。畫像上的女子、做出來的人偶不管再怎麽標致、美麗,因為本來就是要做成那個樣子的,所以是理所當然之事。毋寧說她是活生生的這一點,才教人感到不可思議。
絕非男性,也非中性,非男也非女——那隻是個美麗的事物。
短發和洋裝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有一個穿製服的少女在一旁捧著靈膳。
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孩,長發絲絲飄逸。
這個女孩也很美麗,但就像仁吉說的,長得和姐姐一點都不像。雖然臉色蒼白,卻不悲傷,而是一種心不在焉的表情。
感覺她的一雙眼睛大得異樣。
不是女人,而是少女。
伊佐間目不轉睛地凝視,少女的臉頰忽地抽搐。
那是細微的、一點點的抽搐。
——在笑。
這一定是錯覺,但看起來如此。
她們的身後,跟著生下她們的母親。
威嚴——存在感——自信——這些詞匯掠過腦海。
每一個都不能正確地表達。
——堅強……嗎?
或許是難以親近,也難怪仁吉會癡心妄想。事實上,她的容貌確實足以形容為絕世美人。
伊佐間不喜歡美人或美女這種庸俗而且不明不白的形容,但是關於她——織作真佐子——的容貌,“絕世”這個部分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撇開美醜不說,她的氛圍也與這個漁村格格不入。
絕世的未亡人頭發一絲不亂。
漆黑的瞳孔堅毅地注視著前方。
宛若率領著大隊的將校。
葬禮大隊肅穆地轉彎,通過窗戶前方行進。提燈。幡旗。龍頭。火炬與鉦。棺木。
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們默默地穿過伊佐間眼前。天蓋。孫杖。花籠。
接著是眾多身穿黑色喪服的士兵們。
“是……女王蜂嗎?”
“蜜蜂才沒那麽漂亮哩。”
“那麽……”
“或許是……女郎蜘蛛吧。”
“雖然漂亮……”
“卻難以親近。”
仁吉說著,離開窗戶,倦怠地、垂落似地獨坐到地爐旁邊。
伊佐間也離開窗邊。
身著黑服的一行人綿延不絕,但每張臉長得都一樣,伊佐間覺得再看下去也沒有意思,簡直就像在清點聚集到糖果旁邊來的螞蟻。
——這麽說來。
次女在嗎?
“那個次女……”
“茜小姐嗎?還是老樣子,一張貞女典範的表情哪,非常含蓄,總覺得很可憐哪。”
“她在嗎?”
“當然在啦。這是她父親的葬禮哪,怎麽可能不在?”
“在隊伍中?”
“在真佐子夫人的斜後方。照順序的話,應該要走在葵小姐前麵才對,可能是想到自己的丈夫沒出息,才躲在後麵吧。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場。”
完全沒看到,是埋沒在人群之中了嗎?
“她真的在嗎?”
“有啦,就在隊伍中央,棺材後麵。”
“在啊……”
那就是在吧,好像看漏了。
仁吉說著“我去泡個茶唄”,再次站了起來,又問道:“你那個朋友真的會來嗎?”
“哦,昨天他說會搭最早的一班車過來。”
“總覺得過意不去哪,希望不會讓他白跑一趟。”
“沒關係的。他不久前出差,結果連要鑒定的東西都沒有,虧了不少,這裏至少肯定有東西給他鑒定。”
“不過是堆破銅爛鐵啦,真令人擔心。嗯?”
仁吉就要伸手拉茶櫃把手時,忽地望向窗戶,“噢”了一聲停下手來。接著他回過頭來,唐突地問:“小哥,怎麽樣?我很清楚織作家的內情吧?你不覺得我清楚過頭了嗎?”
“什麽?是很清楚啊。”
“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清楚嗎?”
“不知道。是跟人家嚼舌頭聽來的嗎?”
“那是婆婆媽媽們才會做的事。我就算整天閑著,可也是個老爺子,才不幹那種事哩。說穿了很簡單,織作家的內幕啊,是有出處的。消息的來源現在正往這兒走來呢。”
“來源?”
仿佛說好似地,門板“喀噠喀噠”響了起來。伊佐間朝門口一看,一個大個子的老人打開了拉門。他的臉露出一半,那一半臉上的眼睛看到了伊佐間。
“噢,有客人啊……仁吉啊,現在方便嗎?”
聲音很渾厚。仁吉一手拿著茶壺說道:“沒關係啦。外頭很冷,快進來吧。”
相較之下,仁吉的聲音是沙啞的。
門可能沒辦法打得更開,來客側著身體,笨拙地從隙縫裏擠進屋子,背著手想要關上門,卻關不上,纏鬥了好一會,總算把門關上之後,才露出整個正麵,“呼”地深深籲了一口氣。
“怎麽?葬禮不要緊嗎?”
“沒事。不,反倒是宅子裏的人待不住哪。”
客人略垂著頭,坐在入口處。他的肩膀相當寬闊,尺寸不夠大的喪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很勉強,一點都不適合。俗話說人要衣裝,看樣子是騙人的。
男子的年紀與仁吉大約相同。不知是剃掉的還是禿頭,頂上童山濯濯。
從服裝和他的話來推測,男子應該與織作家的葬禮有關。仁吉一邊泡茶,一邊咒罵似地說道:“什麽待不住,家裏的事怎麽辦?”
“宅子裏有公司的人在,還有阿節和葬儀人員,他們會處理啦。我做的本來就是外頭的工作,沒我的事,不需要我。話說回來,仁吉啊,這位是哪位啊?”
大塊頭的老人狐疑地打量伊佐間。這也難怪,伊佐間的打扮就算在東京也很引人注目。
“最近認識的,叫做……”
“我姓伊佐間,伊賀的伊,佐倉的佐,中間的間。”
“對對對,伊佐間先生。伊佐間先生,這家夥叫出門耕作,是織作家的那個……用人。算用人吧?”
“用人?”
“喏,就我剛才說的,那個不配當男人的浪蕩子的老爸啦。”
他就是是亮的父親吧。耕作老人長得有點像外國人,他那張洋風的臉歪了起來。伊佐間心想:他在禿頭之前肯定相當受女人歡迎吧。
“仁吉,你又口無遮攔地把家裏的醜事說出去了嗎?”
“聽你鬼扯。什麽家裏,那是你家,對我來說是別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說嘴,連對我都別說。不過就算你不說,整個村子也都知道了。”
“真拿你沒辦法……”
耕作老人的臉又糾結了一下,接著慵懶地起身,走上客間,在伊佐間對麵坐下。
“……頭痛死啦,臉上無光哪。”
“那是因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間先生,這家夥和我已經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就算仁吉這麽說,也不好在本人麵前唾棄人家的兒子。伊佐間思忖了一會兒,隻說了句“幸會”。耕作老人說:“你好,我是出門,讓你見笑啦。”略略縮起了龐大的身軀。
“你那個蠢兒子怎麽了?我剛才瞄了一下,也沒在送葬隊伍裏看見他。”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見人影了。”
“又窩到哪個女人家去了嗎?”
“我怎麽知道。本來就已經夠難堪的了,又來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說什麽大織作家的入贅女婿把公司給搞垮,連葬禮也不參加,還說什麽沒辦法,出身低賤就是這樣。真可惡。”
“混賬,哪有什麽低賤不低賤的。不管是織作還是出門,本來不都一樣是漁夫嗎?”
“現在是主人和用人。”
“身份……地位不同是嗎?”
仁吉向老友勸茶,露出苦笑。
“可是仁吉先生,你剛才說現在已經沒有身份之別了。”
仁吉的確這麽說過。
“伊佐間先生啊,家世門第什麽的的確已經沒有了。可是……是啊,地位還是不同哪。對方是大財閥的有錢人,而咱們隻是小窮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說道。
伊佐間有種非常複雜的感覺。
現代已經沒有武士農民這種身份上下之別,拘泥於家世門第的風潮也逐漸衰退,但是不知道為何,眾人似乎就是無法平等。
或許在階級社會成長的人,若是少了階級,就無法認識自己與對象的關係。所以就算製度崩壞了,還是會以其他的階級替代。如果不確認自己屬於哪一個階級,就會感到不安嗎?不,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早就變成了一種階級。
在這裏,經濟能力的大小也輕易地取代了身份階級。富人與窮人相比,富人比較偉大——這樣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認下已然成立。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這在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社會裏是天經地義的事——若這麽說也就這樣了,但惟獨這一點,不能完全歸咎於資本主義。
因為除了經濟能力以外,還有許多這類階級主義的意識——評定優劣加以歧視的意識——存在。這在日常生活中無所不見。例如說,美麗的事物和醜陋的事物相較,美麗的事物比較優秀,或是聰明人與傻瓜相比,聰明人比較好。世人動輒就想決定高下,然後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羨慕上位者,理所當然似地活著。
決定等級這種行為原本就是毫無意義而且極為鄙俗的。伊佐間覺得滿不在乎地接受階級是愚蠢的,為此忽喜忽憂更是愚昧至極。
想到此,伊佐間忽地發現一件事:認為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階級信奉者嗎?
——或許這麽活著比較輕鬆。
伊佐間轉念想道。結果他也沒有強烈的主張,想到最後隻會“嗯”或“哦”地應聲而已。
“……說的也是呢。”
比“嗯”長了一點。
“就是啊。這個世上啊,沒人贏得過有錢人的。而且我們漁夫也變了不少哪,比起觀察出潮汐變化的人,現在能夠多賣掉一條魚的人更受敬重。再說隻要有錢,也能夠輕鬆地當上船東哪。”
“是啊。所以咱們鄉下人怎麽樣都贏不過都市人哪,經手的錢差多嘍。織作老爺盡管和我們一樣是鄉下人,卻勝過了都市人,出人頭地,和我們地位不同。和老爺相較之下,是亮那個不成材的家夥,就算被人說是鄉下包子也沒轍哪。”
耕作垂下肩膀,整個人縮得更小了。“別說這個了,仁吉,這位是怎麽……”
“哈哈哈,伊佐間先生是個風雅的釣客,四處漂泊哪。他從前天起就住在我這兒,他說想釣釣鰹魚或鮪魚之類的魚,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鰹魚和鮪魚要是可以隨便在海邊釣到,那還得了。”老人們愉快地笑了。
完全是漁夫的表情。
“那你釣了些什麽?”
“石鯛、瓜子鱲。”
“很不錯嘛。怎麽樣?吃掉了嗎?”
“嗯,吃掉了。”
真的非常鮮美。
仁吉出聲啜飲著茶,自豪地說:“是我告訴他哪裏有好釣場的,當然釣得到了。”
“茂浦那邊嗎?”
“那是我的秘密場所,才不告訴你。”
“對了,仁吉,說到茂浦郊外那邊,芳江的家……”
“芳江?哦,那個上吊小屋啊。”
“上吊小屋?”
又出現奇怪的東西了。
“哦,有那麽一間小屋。小屋怎麽了?”
“昨天我有事經過那前麵,結果啊,那裏麵竟然亮著燈哩。”耕作老人睜大一雙有著兩三層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說。他的表情看似生氣,但其實好像是在害怕。
仁吉露出他潔白的牙齒,粗魯地說:“胡說八道。芳江死掉以後,又沒有家人,那裏早就成了廢屋了,過去八年都在那裏任由風吹雨打。你說有燈,是晚上嗎?怎麽可能?有誰會在晚上去那種廢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錯覺吧。”
“才不是錯覺。”
“那是芳江變鬼出來了嗎?被男人拋棄,孩子被搶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會變成鬼出來,早就該變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誰吐露怨恨啊?”
“請問……”伊佐間被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仁吉露出惡作劇孩童般的笑容說:“你真的很喜歡聽這種事呢,喏,從海邊一直走過去,有一座石碑叫做茂浦,以前有一個叫做芳江的女人獨居在那裏。”
“她是外地流浪過來的,姓什麽來著?”
“沒有人和她來往。從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裏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大概三十七八歲,她在小屋裏頭上吊自殺了。”
“為什麽?”
“不知道。不過她的人生難說是幸福,過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個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養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個孩子就不見了。”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帶走的。我沒有看到,不過雄之介老爺說,是包養芳江的某處老爺要讓那孩子繼承家業的樣子。”
“這樣啊。然後她就成了孤單一人,一直住在那裏。”
“她上吊自殺是戰敗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吊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裏叫賣淫小屋嗎?芳江不是在接客嗎?”
“應該不是嗎?這裏可是個小村子啊。光是當人家的小老婆就惹來一堆閑言閑語了。所以表麵上,她和任何人都沒有往來,可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會去夜訪,彼此慫恿這: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來。”
“哼,你也有去過吧,仁吉?”
“這麽說的你自己才去過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會去那種地方哩。你那時候已經是鰥夫了吧?晚上一個人寂寞難耐,所以跑去了對吧?”
“笨蛋,我還有是亮,才不會去咧。”
“請問……”
這兩個老人不僅記憶不真確,還會見風使舵,任意改寫過去,談論的內容離伊佐間的問題愈來愈遠了。
“……那裏有燈亮著?”
“開得亮晃晃的。遮雨板雖然關著,不過那棟小屋很簡陋,屋頂那是木板蓋的,屋頂和牆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來,歪斜的門啊,也這樣‘咻……’”
耕作老人睜大略帶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畫腳、勁道十足地表演。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麽可能嘛。”仁吉打岔說。
大個子老人熱情的演出被澆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個子老人。“就是因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這老頭真是糊塗。”
“那你看了屋子裏麵了嗎?”
“才沒看咧,恐怖死了。”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裏麵引誘你呢。令人懷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進來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錯過大好機會啦。你碰上的牡丹燈籠【注】(三遊亭圓朝所改編的怪談落語,敘述死去的姑娘化成幽靈,提著牡丹燈籠拜訪情郎的故事。),連圓朝都會嚇得屁滾尿流哪。不不不,要講怪談,季節還太早了。這頂多是你在吹噓吧。”
“你這個老色狼,人家可是說認真的。”
“哪裏認真啦?都年紀一大把了,膽子怎麽小成那樣?你就是沒出過海,才會這麽窩囊,沒用。個子大成那樣,膽子小也該有個限度啊。還是把我的膽子分一半給你好了?我年輕的時候啊,可是遭遇過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種怪談海上多得是。”
“多得是嗎?”
“是啊。伊佐間先生,你真的很喜歡這種話題呢。”
“嗯……”
“這一帶啊,有種叫做‘海人道’的妖怪出沒。夜晚開船出海的話,就會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漂浮在海麵,然後用恐怖的聲音說著:給我勺子……給我勺子……叫你給我勺子啊……”
“不要這樣啦!仁吉!”
“哈哈哈,你這個沒膽的老頭子。然後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給了他,他就會用勺子舀水到船裏,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話,他就會興風作浪,船一樣會沉沒。”
這是——船幽靈吧,伊佐間以前也聽說過。
他有一個朋友對妖怪知之甚詳,可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
“所以啊,這一帶的船一定都會準備沒底的勺子,專門借給海人道用的。”
“胡說八道,現在哪裏還有船會準備那種東西?”
“連船都沒坐過,你少在那裏不懂裝懂。當然有了。”
“那你見過嗎?”
“以前我家老頭子遇過。”
“哼,那一定是騙人的。”
“你是說我爸是騙子嗎?說到海上的怪異現象,可是多得數不清。像是半夜裏,海麵像這樣發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沒風,卻傳來隆隆聲響,這種事根本是家常便飯,我也遇過好幾次。像海人道,也不是遇難死掉的人的亡靈這類東西。海就是個魔物,海人道就是海化身出來作怪的。”
仁吉本來還算是在說笑,但說到這裏,突然口沫橫飛,大力主張起來,伊佐間感到很困惑。
“有那麽……恐怖嗎?”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個洞,就成了永無止境的水地獄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見底,暴風雨的大海根本就是個怪物。不是漁夫,是不會了解的。漁夫等於是乘著像葉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誌根本無能為力,隻能任憑大海擺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導到我身邊來的。”
“哦,那尊佛。”
耕作露出詫異的表情問道:“屍體【注】(日文中“佛”也是對死者、屍體的諱稱,因此耕作才會誤會。)?誰的屍體?”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給你看過了嗎?你忘記啦?就是那尊長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那種垃圾你還留著啊?”
“什麽垃圾!我可是很愛惜東西的。”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前天晚上——伊佐間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驚。收藏品都存放在倉庫裏。而那些收藏品的數量之多,幾乎塞滿了整間倉庫。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撿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漁網上的異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貝殼或古錢之類,大的則有銅鼎及沉船的零件,裏麵甚至還有看不出種類的動物骨頭。
——我從十二歲起出海,直到五十六歲因為腳傷下了船。
——當了四十四年的漁夫。
——就是這段期間搜集到得。
——總覺得我嗬這些漂流過來的東西有緣,舍不得丟掉。
前晚仁吉這麽說明。
伊佐間生來就喜歡無意義、無價值,而且奇形怪狀的東西,自己也擁有創作這類塑像的藝術天分,所以興味十足地觀察者那些收藏。
當中有許多物品形狀都很獨特。
其中最吸引伊佐間的就是那尊佛像。那是一尊坐像,雖然曆經浪濤衝刷,但塗料依然保存完整,最重要的是它形狀優美,表情高雅清秀,是佛像中少見的美女……不,說佛像是美女也很奇怪。而且這不是伊佐間自己的形容詞匯…………
——葵小姐。
仁吉說的就是那尊佛像。
“那尊佛像啊,本來在海上漂亮,可是不是自行漂過來的。那是昭和二年還是三年吧,是神轎下濱祭前天晚上的事,所以一定是九月十二日不會錯……”
“下濱祭?”
“是祭典,遠見岬神社的。”耕作說明。
仁吉接著說:“……在祭典前晚出海的我也不對啦。當時海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恐怖極了。我繞過神明岬,往八幡岬那裏劃去。我也忘了當時是去做什麽的了。結果啊,我看到一個東西浮在海麵上。”
“哦,那件事啊。我以前聽過了啦,別再說了。”
大個子的老人就像仁吉說的,似乎非常膽小,與他那健碩的體格完全相反。
“耕作,我又不是在跟你說,我在講給伊佐間先生聽啊。然後啊,漆黑的水麵上漂浮著一個東西,我以為是惠比壽。”
“惠比壽?”
“就是溺死的屍體。傳說中惠比壽是大豐收的前兆,所以我想把它拉過來,可是被波浪阻擋,怎麽樣都弄不過來。所以我死了心,想要繼續前進……”
“別說了啦。”
“……結果它跟了上來。溺死的屍體就像這樣,從波浪裏若隱若現地露出臉來,一張臉脹得鼓鼓的,一雙眼睛翻得死白……”
“嗚哇!”
蠻恐怖的。
“我突然怕了起來,逃走了,心想著一定是妖怪。可是哪,在海上沒辦法隨心所欲。那個溺死的人也順著波浪和潮流跟了上來,要是不逆著海流,就甩不開它。”
“這樣啊。”
伊佐間覺得這不是幽靈或亡靈的恐怖,而是另一種恐怖。仁吉說死人跟在船後麵過來,卻沒說那是幽靈。老人反倒是在主張沒有幽靈,雖然沒有幽靈,卻是有可怕的事。
“然後啊,那張脹得快破的大臉啊,像這樣漂過來貼在船邊,我真是嚇得快死了,我還記得那種感覺哪。於是我一心一意祈禱起來,船靈大人、八幡大人、富大明神,救救我啊……然後我大喊救命。”
“向誰?”
“我忘了,可能是叫了我老母的名字吧。當下我心想都完了,因為船靈大人是女的。”
“嗯……會嫉妒?”
“對,神明大部分都嫉妒心很重啊,所以我心想完了。可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東西乘風破浪似地朝我這兒漂了過來。就在那一瞬間,屍體沉了下去。那個時候漂過來的就是那尊佛像,我把它撿了起來,感謝它保護了我。”
“一呼喚就從海上漂過來的……佛陀?”
令人感激,卻又有些不詳。
“對對對,神秘萬分。很神秘吧?所以隻是空屋亮著燈,根本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嘛。覺得奇怪的話,過去瞧瞧不就得了?……我就是這個意思啦,知道了沒?”
耕作老人不耐煩地應道“知道啦,知道啦”,拍了拍光禿禿的後腦勺。
“這就先算了,應該……”仁吉說到這裏,伸長身體引頸望向窗外。伊佐間和仁吉也用同樣的動作看外麵。
“……差不多該到了吧?鑒定師傅。”
“再不到……就不對勁了嗎?”
耕作老人問:“還有誰要來嗎?”
“這位伊佐間先生的朋友要來,是一位古董專家,要來鑒定我的寶貝。”
“也不算是專家,他是個初出茅廬的古董商,不,隻是個舊貨商罷了……”
“那種專家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是伊佐間叫來的。
伊佐間昨天聯絡了古董商朋友,委托他鑒定仁吉的破銅爛鐵。
前天晚上,仁吉一邊介紹他的收藏品,一邊有些寂寞地說:“雖然是些破銅爛鐵,但是最後能讓你這樣的人看看,也算是有點安慰了。”
伊佐間問仁吉是不是要把這些東西處理掉。仁吉說他最近需要一點錢,所以要拿去賣給收破爛的。伊佐間想了一下,勸阻了他。因為伊佐間認為鐵製、銅製的東西姑且不論,除此之外的東西,收破爛的實在不可能會收購,總額應該沒有幾個錢吧。
況且收藏品當中有可能隱藏著上等貨。雖然看起來像廢物,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都賣給收破爛的,有可能在不知不覺間吃了大虧。當成垃圾的話,隻能換個幾塊錢,但是當成古董來看,搞不好可以賣到驚人的價錢。
伊佐間不曉得仁吉需要多少錢,也不好意思深究理由,所以仁吉可能隻是嫌這些東西占空間而想要處理掉,但伊佐間覺得值得讓識貨的人來鑒定一下。
伊佐間大力勸說仁吉鑒定,還說要介紹認識的古董商給他。
這是一宿一飯的恩義。
仁吉說明個中緣由,耕作笑了起來:“哈哈哈,這個死要錢的老頭,老不死的家夥,都這把年紀了,還要錢做啥啊?錢又帶不進墳墓裏。就連雄之介老爺,死的時候也是一身幹淨,隻帶了六文錢【注】(日本習俗中,會在遺體旁邊擺上六文錢,作為渡過冥河的船資。)走。那種連收破爛的都不要的破茶杯、臭馬糞,能值幾個錢?”
“囉嗦!我有我的理由。”仁吉一臉嚴肅,沉默了。
耕作似乎嚇了一跳,表情變得有些落寞,問道:“仁吉,你總是聽我說東說西的,卻完全不提你自己的事。你……真的缺錢嗎?”
“不缺啦。隻是我已經六十三了,啥時翹辮子都不奇怪。我隻是想說自己的後事要自己處理,我沒為兒子坐過什麽,對村子也沒啥貢獻,我不想麻煩村裏的人。棺材本啦。”
耕作呻吟了一聲,沉默下去。灰蒙蒙、潮濕且帶著海潮香味的海邊空氣從窗外刺骨地滲透進來,使得老漁夫和他的老友變得更加沉默了。這麽一來,伊佐間也被兩名老漢那倦怠地憂愁影響,不得不擺出一張怪異的表情。
仁吉昨晚也對伊佐間抱怨說他和媳婦處得並不好。
但是伊佐間是在不認為仁吉是為了籌措自己的棺材本才想要錢的。仁吉是說“最近需要一點錢”,有必須用錢的期限。而且仁吉看起來也不像死期已近,伊佐間判斷,仁吉一定是有其他的苦衷。
但是伊佐間不說,不問,因為與自己無關。
仁吉說:“講這些陰沉的話真沒意思,還是怪談比較有趣。”伸了個大懶腰。他的手很短。
“別說我了,耕作你幹嘛也一臉鬱悶?你比我年輕兩三歲,還死不了的。除非你那個笨兒子又幹出什麽蠢事來。”
耕作咒罵了一聲:“死老頭,別給我提那個混賬。”接著他望向伊佐間,看了一會兒之後說:“話說回來……那位古董商,如果那位先生過來村子的話,能不能請他順便到織作家的宅子來一趟?”
“這又是為什麽?”
“沒什麽啦,過世的雄之介老爺喜歡書畫古董,收藏了一大堆。太太昨天說想要把那些東西處理掉,可是這一帶又沒有古董商。”
“處理掉?為什麽?”
總不可能是缺錢花用。
“太太討厭那種死氣沉沉的東西吧。就算價值連城,也要時時小心發黴、灰塵什麽的,麻煩死了。小姐們好像也沒興趣,想要的都是公司那些人,而且是打算拿去變賣,在那兒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呢。根本沒道理要送給那些人。太太說看了就煩,想要早早處理掉。”
“可是,既然要賣的話,柴田那裏……”
隻要仰賴柴田集團的財力和組織力,根本不必去拜托什麽小鎮的古董商。想要賣多少應該都不成問題。
“所以說,對於公司那些人,太太既不想施恩,也不想欠任何人情。”耕作不悅地說,“而且太太本來就看不慣柴田家。太太說,柴田和織作完全是對等的,織作不是柴田的屬下,也不是家臣。雄之介老爺要讓織作家的人編入柴田旗下的時候,太太也大加反對。說織作家明明沒遭遇什麽困難,為什麽要人家提攜?就算不依靠什麽絲線商,織作就是織作。公司的名稱本來也是要改成柴田紡織的,但是太太堅決反對,一定要用織作紡織機這個名號。”
真佐子應該就像她的外表,是個剛毅的女子,她的確是會說出那種話來。
隻要想起她堅毅的模樣,伊佐間甚至能夠輕易想象出她嚴峻的口吻。
“所以太太雖然對去年過世的柴田耀弘老爺另眼相看,對其他人卻完全不信任。耀弘老爺好像是上一代伊兵衛老爺的盟友,可是他身邊的跟班實際上卻是一群不能信任的家夥。如果沒有五百子刀自【注】(刀自願意為”戶主“,是日本古時對年長女性的一種尊稱。)的讚同,這場提攜根本不可能實現。”
“五百子?刀自?”
“是上上一代嘉右衛老爺的夫人。”
“曾外祖母?”
“對小姐們來說是曾外祖母沒錯。說起來,柴田家的大少爺勇治少爺與過世的紫小姐之間的婚事,也是因為這樣才告吹的。”
“婚事?”
“是啊。要是那個時候柴田家退讓的話,我也不必落到這步田地了。”
動不動就流於抱怨。
耕作的嘴巴歪斜起來。的確,如果長女招贅的呼啊,不管是亮再怎麽無能,就算他是個無賴流氓,情況也不會糟成這樣。
仁吉恨恨地說道:“笨蛋,人家可是全日本首富的繼承人,而且你不是說過,勇治少爺本來就是個養子嗎?柴田家就是因為沒有繼承人才收了養子,哪有又送給人家招贅的道理?一開始就強人所難的是織作才對吧?”
原來如此……
在這門親事中,織作提出的條件是要男方入贅吧,那的確是不識斤兩。就像仁吉說的,沒有人會把收養來當繼承人的養子又送給人家入贅。而且就算不提入贅,柴田家與織作家的地位相差也太懸殊了……
——啊,我也掉進去了。
階級歧視的陷進無所不在。
地位指的究竟是什麽呢?——伊佐間自問。
“隨便啦,那個人是來鑒定我的寶物的,等這事辦完之後再說。不過織作家的東西的話,應該都是上等貨吧。仔細想想,就算我這兒沒有好東西,織作家的也夠他充當旅費了,應該不夠虧到。”
仁吉說的沒錯。
接著,三人料到最近騷動不安的社會情勢。
潰眼魔加上絞殺魔,弄得人心惶惶。
聊了將近一個小時後,耕作說:“今晚也好,明天也行,請那位先生到宅子一趟吧。”站了起來,嘴裏嘟囔說“哎呀,沒辦法,得回去了”,走下泥土地,又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仁吉,拜托你啦”,拘束地縮著身體,走出嫌小的門口。
仁吉目送耕作龐大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看他苦惱得很哪,一定是很在意世人的眼光吧。”伊佐間說他擔心朋友是不是到了,想到車站看看,但仁吉說:“這是個小地方,要是到了,一定找得到這裏,就算去看,人也不會比較早到。”伊佐間同意他的話。
接近黃昏時分,古董商總算抵達了仁吉家。
古董商名叫今川雅澄,店號是待古庵。
今川是伊佐間的戰友。複員之後,伊佐間就一直沒有今川的消息,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卻在奇妙的因緣際會下得知了他的近況。那是上個月——也就是二月底的事。伊佐間的朋友一如往例——真的是一如往例——被卷入事件,那個時候同樣被卷入而吃了大苦頭的,就是今川。
後來他們見過一次,今川告訴伊佐間說他開始說古董生意。那個時候伊佐間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職業”,但他自己是釣魚池老板,也沒資格說別人什麽。他們見麵是一星期前的事,所以伊佐間想到要鑒定仁吉的收藏品時,馬上就想到了今川。不,應該相反,因為有之前的重逢,伊佐間才會想到要鑒定吧。昨天伊佐間在車站借了電話聯絡今川,今川二話不說,爽快地答應了。伊佐間猜想他可能很閑。
仁吉看到今川,好像有點嚇一跳。
——這也難怪。
今川的容貌十分奇特。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大,嘴唇厚實,眉毛和胡須都很濃密,耳垂又大又長,隻有下巴非常細尖。盡管如此,他整張臉的麵積卻也不是特別大,所以整體形成了一種密集而且渾厚的長相。不僅如此,今川的嘴巴還鬆垮垮、濕漉漉,而且油光閃閃。他雖然不胖,但身軀龐大,簡直就像漫畫裏出現的人物。
今川用一種難以模仿的黏濕奇異口吻,正經八百、恭敬十足地招呼說:“抱歉我來晚了,敝姓今川。”仁吉也一樣,莫名地緊張起來,有些結巴地說:“我姓吳,請多指教。”感覺好像摻雜了一點江戶腔。
三人隻喝了一杯茶,便前往倉庫。與冬季相比,現在白天長了一些,所以還有一些光線。隻是外頭相當寒冷。
今川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真有意思。”
“有意思嗎?我因為這個癖好,老是被老婆臭罵,還曾經吵到大打出手呢。”
“那真是令人同情。可是有句話說:滴水穿石。這算是某一種形式的作品。對不對?”
“唔……是啊。”
就算今川這麽問,伊佐間也無從答起。
不過聽今川這麽一說,每件物品單獨來看已然奇怪,如果視為整體就更形狀怪異,而且十分壯觀。
“那麽價格呢?”
今川像隻球潮蟲似的縮著身體,觀察起整齊地擺放在草席上的陶器碎片等物品。動作很像狗在聞東西。
“哦,這可能是古唐津【注】(古老的唐津燒陶器,產於九州島西北部,生產的茶碗評價甚高。)碎片。這也是……哦,蠻難的。”
“難嗎?”
“因為是碎片啊。”
說的也是。
“如果這是古唐津的話,是有價值的。”
“多少?”
“沒辦法定出價格。雖然可以作為研究材料,卻無法拿來買賣。這十分珍奇,但因為是碎片……”
“哦,這樣啊。”
仁吉有些失望。如果他有所期待,那麽讓他燃起希望的就是伊佐間,所以伊佐間也感到內疚。
“這個鼎……或許賣得掉。最近有個大趨勢,就是古董要能夠使用才有價值。光是稀奇或古老,並不能算古董。一個東西的保存狀況愈好,價格愈高,與其說是因為它作為美術品的完成度夠高,或是非常珍奇,不如說是因為它還能夠拿來使用。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所以這裏可以賣的,隻有能夠使用的東西。”
被這麽一說,伊佐間更覺得不能分開來賣了。這些東西全部湊在一起,擺在這間倉庫裏,呈現出這種形態,才能夠散發出這等妖異的魅力,不是嗎?如果分成一個個來看,就像耕作老人說的,隻是垃圾罷了。但是隻要他們以這種形式陳列出來,那就像今川說的,這是仁吉的作品。
今川挑選出古錢及墜子等小東西,眼捷手快地估價,但都不是多大的金額。
仁吉有些沮喪地說:
“那座……佛像……怎麽樣呢?佛像本來就不是拿來用的,那麽……”
“哦,那個一呼喚就從海上過來的……”
佛像是惟一的希望。昨天他們兩個門外漢自己估計了一番,也認為這應該是價錢最高的一個。
“佛像?這個嗎?這是……”
今川拿起不可思議的佛像。
“這……”
“很熱別吧?”
“這不是佛像。”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黃昏驟然造訪。
三人拿著不是佛像的佛像進入屋子裏。
今川露出一張失魂落魄般——或者說像溺死的屍體般空虛無神的表情,檢視著佛像。事實上,今川那奇異的長相和浮腫的體格真的讓人聯想到溺死的屍體。因為之前才剛聽說這座像是由於溺死的屍體才撿到的,伊佐間覺得好笑。
溺死的屍體用大舌頭的語調說了:
“這個是……神像。沒有這種佛像。佛像必須符合特定的樣式才算佛像。”
“神像……神的像?”
“是的。原本我國的神明並沒有形姿,但是伴隨著佛教傳入,許多佛像被引進國內,可能是受到這股風潮影響,日本也製作了一些相似的塑像。所以這座像一定是天平時代【注】(即奈良時代[七一〇~七九四],其間七二九~七四八年以天平為年號,此後又以天平感寶、天平勝寶、天平寶字、天平神護為年號。)以後製作的……不過,神像的樣式並不一定……”
這麽說來,這座像既沒有蓮花座也沒有光背。就算那類東西是分開來的附屬品,這座像的發型也是長長地垂發,手也沒有結印。如果是釋迦或阿彌陀,應該會是螺發,地藏的話,應該是光頭。這座像不管怎麽看都是個女性,所以也不是明王仁王之類,觀音也不是這種長發發型。
“神像是受到佛教刺激才開始製作的,所以最先有一種叫做習合佛的折衷樣式,此外多半是貴族的模樣。像八幡神是僧侶外形,但大部分是平安貴族那種衣冠束帶、拱手把笏的樣貌。也有總角發型、童子形姿的神像。這個是女神……是啊,很像安置在宇治平等院塔頭那尊來曆不明的神像。呃,這一帶又沒有神社?”
“哦,有的。遠見岬神社。在八幡岬。”
“祭神是八幡大人嗎?”
“也有八幡大人,但主神是富大明神。”
“我不知道富大明神呢。那座神社從以前就一直在那裏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聽說它曾經在慶長年間【注】(一五九六~一六一五。)被海嘯給卷走,現在那裏的神社是植村主公大人蓋的。
“植村土佐守嗎?那麽是……“
“萬治二年。”
“好久。”
伊佐間心想:和我之前的反應一樣。
今川好像知道那個叫植村的諸侯。
“那麽,這尊原本可能是放在那座神社祭祀的神像。不過比起我來,這更屬於京極堂先生的專業。”
“哦,中禪寺啊。”
中禪寺是伊佐間那位多妖怪知之甚詳的朋友,而今川說的京極堂,是中禪寺所經營的古書店的店號。大多數人都以店號稱呼中禪寺。除了妖怪以外,他也精通各地民間信仰和神社佛閣的故事來曆。
今川再次露出發呆似的怪異表情,恍神似的看著神像,最後說:“這座神像,我就以您開的價買下吧。”
仁吉驚慌失措地說:“叫我開價,我也不知道行情,這又不是魚和幹貨。”但今川說:“請盡管說出您需要的金額。這種東西沒有底價,也沒有最高價。”
“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仁吉說道,環起雙臂,擔心地問:“我是因為想賣才把你請來的,這時候又說這種話好像也不對,不過你買了之後,要怎麽處理呢?這賣得掉嗎?”
“如果賣得掉,也可以賣掉,但我想應該賣不掉,視情況,或許我會把它供奉到您說的那座神社去。我是這麽打算的。”
“那不是虧了嗎?”
“我想知道這座神像的來曆,這也是一種緣分。如此罷了。”
仁吉有些目瞪口呆地對伊佐間說:“你的朋友真是怪。你這個人也很怪,不過東京還真多超脫世俗的人哪。”
伊佐間隻回了一聲“嗯”、
仁吉雖然難掩困惑,但不久後就露出相通的表情,對今川附耳說出金額。今川拿出錢包。伊佐間不知為何裝作沒聽見也沒看見。因為他覺得探聽金額對仁吉相當失禮。所以神像究竟賣了多少錢,伊佐間並不清楚。
但伊佐間認為,仁吉不再猶豫,應該是想到了織作家的古董。織作雄之介的遺物應該全都能高價出售,那麽今川也不會虧損吧。
想到這裏,伊佐間對今川提起這件事。
今川說他十分願意現在就動身,但是今天天色已晚,還是暫時回去,擇日再訪較好。確實,現在的時間不早不晚,而且也不好在葬禮當天鑒定遺物吧。
可是今川準備要回去時,仁吉極力挽留他說“吃個飯,喝個酒再回去吧”,用完餐後,他又纏著要今川留下來過夜,結果今川回不去了。既然要在這裏過夜,明早就去織作家的宮殿——蜘蛛網公館好了。事情就這麽決定了下來。
仁吉接著拿出無賊幹、燉魚之類的當下酒菜,三人吃了個酒足飯飽,回過神時,天已經亮了。
好像不知不覺間睡著了,伊佐間是冷醒的。
長相古怪的古董商和小個子老人橫七豎八地睡在木板地上打鼾。初春時節,這麽隨地躺著睡覺實在太冷了,伊佐間看看自己,隻有他一個人身上蓋著破爛的棉被。是自己再無意識中擅自從櫃子裏拖出來蓋的嗎?或許是伊佐間先睡著了,仁吉為他蓋上的。
伊佐間應該是三個人中酒量最差的,所以很可能是這麽回事。而且仁吉家裏隻有兩組寢具,有一個人會沒得蓋。
伊佐間把棉被像外套一樣裹在身上,就這麽撐起上半身。
抬頭一看,窗戶洞開,也難怪會冷。伊佐間狠下心來,像蛇蛻皮似地溜出棉被,前去關窗。自己姑且不論,他擔心睡在地上的兩人會染上風寒。
伊佐間來到窗邊。
鯨幕已經撤得一幹二淨。
花圈也不見了,也沒有穿喪服的螞蟻送葬隊伍。
葬禮的味道也消失了。
眼前所見,隻有一條小徑直通寺院。
平凡無奇,隻是一條小徑。
拂曉時分正逐漸離去,天空已經亮起來了。
伊佐間拿下頂窗棍,扶住倒下來的創板。
——嗯?
伊佐間的手停了下來。
有個男子頭戴鬥笠、身穿蓑衣,正從小徑朝這兒走來。蓑衣閃閃發光。
是稻草上的水分反射出微弱的陽光嗎?一閃,一閃。
——是漁夫嗎?
是要去早市嗎?但時間還太早吧?還是早市都是這種時間?伊佐間不知道早市是幾點開始。
——是女人……嗎?
他這麽想。
這麽想的瞬間,他感覺到一陣惡寒。
這不是感冒的惡寒。
不會有那種女人,那是男人。可是……
——花紋?
蓑衣底下露出和服的花紋……
——是我眼花了。
是眼花了。自己還沒有完全清醒,知覺混亂了。從蓑衣底下露出來的腳是男人的腳。如果不是眼花,就是有個男人穿著花紋華麗的和服,折起衣擺,上麵再披上蓑衣,戴上鬥笠。
哪有人會做那麽奇怪的打扮?
伊佐間似乎發了一會兒呆。待他回神時,穿著蓑衣鬥笠的男子已經彎過前麵,現在隻看得到背影,再也無從確認了。男子快步行走,轉眼間背影愈來愈小,從伊佐間的視野中消失了。
“怎麽了?”仁吉的聲音響起。伊佐間回頭一看,仁吉和今川都起來了。孩子般的老人和容貌古怪的古董商盤腿並坐在木板地上,眼前景象看起來很滑稽,伊佐間的惡寒一下子就消失了。
“……嗯。”
“竟然兩三下就睡著了,可不準說你宿醉啊,真是遜到不行。對吧,古董商?”
仁吉親熱地叫道,今川順從地回了一聲“是”。伊佐間睡著的時候,兩人情誼似乎大增。
“喏,快點吃了早飯,去蜘蛛網的宅子吧。不趕快把事情辦完,也沒法子去釣魚了。”
仁吉對伊佐間的口氣也變得親熱了。他的心境有了什麽變化嗎?或許是相識之後已經四天,老人不再對他假客氣罷了。
“可是天還很暗呢。”
“胡說八道,哪裏暗了?在這一帶啊,現在已經算大白天了。你啊,要釣魚的時候多早都爬得起來,現在說的這是什麽話?”
“是嗎……現在幾點了?”
“是五點半。”今川看著懷表回答。
那麽伊佐間似乎大大地錯估了時間,他以為現在才三點左右。
“今天是陰天,才會覺得暗。”仁吉說,隨即煮起開水。今川說“我去洗把臉”,站了起來。伊佐間把不安收進肚子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女人?不,是男人。
伊佐間與今川在近七點時離開仁吉家。雖然覺得太早,但仁吉說耕作老人早上不到五點就會起床,不必擔心。兩人幾乎是被仁吉趕出去似的出發了。
即使如此,以伊佐間的感覺而言,時間還相當早,所以他提議走去海水浴場,繞過海岸,一邊悠閑地欣賞風景,一邊過去。
距離櫻花盛開的淡雲和煦季節還早,今天的天空陰沉一片,有如梅雨季節。大海也倒映出天空的憂鬱,染成了一片沉重而且粘稠的鉛色,看起來實在不像液體。天空也是一樣,充滿了窒悶的感覺,一點都不像大氣。大海與天空盡管是絕對無法兼容的異質物體,卻總是像這樣,猶如倒映在鏡子般的同質物體,真不可思議。
伊佐間問今川:“你家……我記得是世家吧?”
“是的,家兄是第十四代。”
“地位……很高吧?”
“地位?”
“地位。”
今川的老家據說是代代相傳的蒔繪師【注】(蒔繪是以漆描繪圖案,再用金、銀粉或色粉固定後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藝品,是日本的傳統漆工藝。起源於奈良時代[七一○~七九四]。)名門。今川好像是次男,伊佐間聽他說過,如果他是長男,就會繼承某個莊嚴的名號。
名家的次男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可思議表情說:“為什麽……突然問這種事?”
“嗯……因為織作家……”伊佐間極為簡短地說明他昨天所感覺到得事。身份、地位、階級,人難道無法逃離這些事嗎……?
古董商不曉得在看哪裏,“嗯、嗯”有聲地專心聽著這番唐突的話,然後突然說了一句比伊佐間更唐突的話:“人因為有關係才活得下去。”
“什麽?”伊佐間明白自己詞不達意,但沒想到今川的回答如此莫名其妙,讓他大感困惑。
“這個說法很奇怪,但我不想京極堂先生那麽能言善道,沒辦法解釋得很清楚。也就是說,人是不能夠一個人單獨活下去的。”
“……嗯。”
今川解釋,伊佐間同意。就算今川說的,中禪寺這個人辯才無礙,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但一般人是沒辦法像他那樣的。就像伊佐間總是把該說完的話吞回去省略掉,今川可能也沒辦法挑選出最適切的詞句來吧。
今川接著說:“地位這種東西,是有好幾個對象,然後將某種價值觀賦予這些對象,才能夠成立的。換言之,若是沒有比較的對象和決定價值的尺度就無法成立,不是嗎?”
“是……吧。”
“如果隻有一個人的話,也沒有什麽地位好說了。”
“是啊。”
“但是……也並非如此。人就算隻有自己一人,還是會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東西——世界——區分開來。一定還是會有自己之於世界的定位——定位。所以隻要人類存在於這個世界,地位這種東西就不會消失。我是這麽認為的。”
“哦……”
今川的意思是,這不是成長在階級社會這類世代的問題,而是更根本的問題吧。
“可是就如我剛才說的,人並非隻有一個人,周遭有許多可以比較的對象。在意識到個人與世界這個根本的對立之前,還有更多更容易比較的數不清的對象。而可以拿來當做比較尺度的原理,也多是身邊之物。”
“例如說?”
“例如說,我們可以在時間當中為自己定位。這種情況,是掂量曆史與自己的關係。那麽家係或家世就會成為尺度。有祖先,有父母,有自己。”
“與過去這個藤蔓聯係在一起。”
要在那條藤蔓找出價值嗎?
“連綿不斷的絲線的最後就是自己。但是這種情況,自己隻是通往子孫的中繼點而已。”
“原來如此。”
“相反地,如果要在社會這個平麵上為自己定位,那麽就是估計社會與自己的關係。這麽一來,像是現在的官職或地位、財力、技術、容貌,這些東西就會成為尺度。”
“然後就會有世俗的誇大渲染。”
要在誇大渲染之中找出價值嗎?
“這種情況,跟祖先或子孫都沒有關係,一切都是現在的問題。”
“……原來如此。”
伊佐間覺得今川的回答與自己的問題主旨有些微妙不同,卻又覺得沒什麽差別。
今川用一種大舌頭的、惹人心急的口吻繼續說:“但是不管是哪一個,尺度和基準都與本人無關。一邊是曆史,一邊是社會……”
這麽說來,確實是與本人無關。
伊佐間覺得容姿、外貌是屬於個人的,但是用來當做判斷基準的美醜意識,會隨著時代與社會有極大的不同。
“……所以我認為現在所說的地位,隻是由這兩者糅合決定的罷了。例如說,一家業績不振但傳統悠久、有著輝煌曆史的公司,會以它的曆史自豪。相反地,最近才剛創業,但生意大好的公司,會以它的規模或商才為傲。可是這些都與公司的業務內容或經營方針無關。”
“說的也是。”
“可是我也認為為了定位,而在曆史和社會當中尋求價值的尺度,是沒有意義的。”
“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因為那種地位,隻有在堅若磐石的社會、國家和民族當中才有用。”
“但是個人身在社會當中,而社會則是曆史的最末端吧?即使如此還是沒有用嗎?”
“我是這麽想的。而且我也認為,這類價值觀現在雖然有用,但往後將會失去意義。”
“人不會再比較了?”
“不是。我一開始也說過,隻要人類存在,地位就不可能消失。隻是遲早會有一個時代,人類將無法繼續在社會和曆史中尋找比較的判斷基準。我是這個意思。”
實在很難懂。今川本來就口齒不清,到了需要接受發音矯正的地步,而且他說得拖泥帶水,意思就更不明了了。伊佐間伸長脖子,無言地表示自己無法理解。
“也就是說,”朋友盡管笨口拙舌,卻滔滔雄辯,他立刻明白了伊佐間的意思,“我認為本質的時代將會來臨,到時候隻有個人與世界——個人的內裏與外側的世界之間的關係才值得估量,必須決定出自己之於世界的絕對尋址,才能夠活下去。”
更難懂了。
“例如說,人類的曆史其實也沒有多長。就算回溯家係,頂多也隻有數百年。就算以血統或家世為傲,也贏不過猴子。”
“猴子……”
“此外,社會也隻是一種搖擺不定的幻覺。事實上,短短一百年前的常識,現在都無法通用了。在這樣的社會裏,不管確立了再怎麽堅固的自我,都隻不過像是在海市蜃樓中逞威風罷了。”
“海市蜃樓……”
“現在人們用來決定地位的尺度,隻是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是很瑣碎的、相對的事物。他們既非本質,也非原理。如果要追求絕對的地位,作為基準的尺度也必須是絕對的才行。我是這麽認為。”
“……是這樣嗎?”
“當然,我的想法或許是錯的……”今川說到這裏,露出有些靦腆的樣子。
“……我認為,如果有絕對的價值觀,那一定隻存在於個人的內部。既然他隻能夠適用於個人的內部,那麽能夠比較的對象,也隻有對立的惟一兩項:個人與世界——宇宙,不是嗎?”
“……是嗎?”伊佐間聽得似懂非懂,“這兩項一定得對立嗎?”
“就算不想,它們也是會對立的。”
“這樣啊……”
或許吧。
自己所體認到的這個世界,與圍繞著自己的現實世界,就像天空與大海一般,盡管相似如雙胞胎,卻絕對無法彼此兼容。那麽就算放任不管,它們也是彼此對立的嗎?
而個人的內部與外部這對立的兩者,若遵照今川的原理和原則來看,似乎就是比較的最小單位。朋友說,這兩者才是決定地位最適當的對象。
關於這一點,雖然隱約模糊,但伊佐間業覺得可以了解。
除此之外的對象過於繁雜,而且半吊子,成不了單位,那麽曆史和社會頂多隻能發揮參考資料這類次要的機能,不能作為判斷價值的確實材料。
換言之,從相對的事物裏,怎麽樣都無法導出絕對的真理嗎?
應該是吧。
——是嗎?
正如今川所說,曆史如同蜉蝣在世般短暫,社會如同霧氣般虛幻。與其相比,人的內部與外部的隔絕更要確實多了。
這一點伊佐間也同意。
但是伊佐間也深深覺得,內部與外部是能夠彼此調換的。不過伊佐間當然沒有可以證實這一點的理論,這比較接近感覺。
伊佐間轉換思考。
“男人……和女人呢?”
這也不能成為對立的兩極嗎?
“我無法理解男女之間的差別。”
“咦?”
“當然,我能夠區分雌雄,但我覺得除此之外的男女差異,隻是以社會和曆史這類不確定的尺度來區分的。若是除去這兩者,再問我男女有何差別,我實在說不上來。不過我從來就不是女性,所以也不懂當女人的滋味。”
——隻希望他千萬不要嚐試穿女裝。
伊佐間想像今川穿女裝的模樣,在心裏笑了。
然後,他在這當中也感覺到階級意識的一鱗半爪。
聽了今川的意見,伊佐間一時半刻似乎信服了,但那似乎隻是心理作用。這也沒辦法,因為如果照今川的意見來看,會得到這樣的結論:今川與伊佐間終究是不同的兩個人,對伊佐間來說,今川隻不過是社會的一部分。
——男人……還是女人?
穿著蓑衣鬥笠的男子。
伊佐間回想起來,為什麽自己會以為那個男人是個女人?
那不外乎是因為那個男人的某些部分不符合伊佐間心中區別男女的尺度,那麽它到底是什麽呢?
曆史的尺度嗎?還是社會的尺度?抑或是伊佐間個人的尺度……
——與其說是尺度,更應該說是道理……理嗎?
那個男人有什麽不合理的地方吧,所以伊佐間才會感覺到惡寒。
當然,今川並沒有看到穿蓑衣鬥笠的男人,而伊佐間不管是悲傷還是憤怒,幾乎都不會表現在臉上,所以他那分不清是不安還是疑問的感情當然不可能傳達給今川知道。
今川露出神清氣爽的表情作結說:“所以我家雖然曆史悠久,在社會上也是個藝術工藝世家,但是那與我並沒有關係,縱然有關係,也不代表我地位很高。隻是我家從以前就以蒔繪為業……”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嗯……”伊佐間決定不再對這個問題深究,因為這不合他的個性。
兩人循著仁吉告訴他們的路,離開海邊,穿過人家,走進坡度陡急的小路。穿過稀疏的樹林之後,坡道上方出現了一個龐然巨影。
那就是蜘蛛網公館。
屋子看起來是漆黑的,背景隻有不怎麽明亮的鉛色陰天。明明不是逆光,整幢建築物看起來卻像是黝黑地屹立在一塊鉛色的畫布中央。從輪廓來判斷,那似乎是一棟洋館,但不管是設計或牆壁的顏色都黑得看不見,伊佐間看不出它是什麽樣式。洋館的前庭生長著茂盛的樹林,可能是櫻樹。但是通往洋館的道路兩側十分荒涼,隻有低矮的紅褐色樹木零星地生長著。今川說:“哦,那棟建築物沒有後麵。”他的意思可能是屋子位在岬角盡頭,背對斷崖而建吧。
原來如此,難怪背景隻有天空。
伊佐間沒有具體的感想。
因為他對建築物不感興趣。
氛圍就是一切。
兩人來到門前。
伊佐間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停在畫上的蒼蠅。
現實的陰影,隻要繞到光源那一側就會消失,隻要拿掉遮蔽物就會不見,明暗的對比也是,隻要將比較的對象隱藏起來,對比就會消失。但是繪畫中的陰影或明暗對比,不管采取任何手段,永遠都一樣黑。在時間與空間定著在表層的繪畫中,陰影是有質量的。塗在畫布上的影子,與光是同質的。
滲透這棟建築物的黑暗也是,不管靠得多近,或是改變方向,黑暗都不會消失。
因為那並不是陰影。
也不是因為和天空對比才顯得陰暗。
而是建築物本身被塗成了影子的顏色。
蜘蛛網公館真的很黑。
塗成黑色的木材,燒成黑色的磚瓦,變色成黑色的黃銅,漆黑地刻畫著歲月的石頭。
——簡直像舞台布景。
所以這裏是畫的表麵,伊佐間是一隻蒼蠅。
他看著今川。今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表情比伊佐間更難捉摸。真是個神秘莫測的人。
古董商說:“好奇特的宅子。與其說是宅子,感覺更像城堡。”
“城堡?”
“不是西洋的城堡。雖然是洋館,卻有一種戰國時代城池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場所的關係——聽說對麵的明神岬那裏,過去有一座叫做勝浦城的堅固城池,可能是這裏的地勢就像要抗拒外敵入侵,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吧。”
感想人人不同。
生鏽的鐵門緊閉著。黑色的石造門柱上有著“織作”兩個字。前庭同樣被黑色磚瓦砌成的圍牆所環繞,裏麵同樣是一整片櫻樹。再過一些時日,黑影的繪畫表麵一定會被塗上大量的櫻色顏料吧。
兩人尋找入口,沿著圍牆走了一會兒,他們不想從正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至於為何不想從正門進去,伊佐間沒有去想為什麽。
即使繞到側麵,景觀依舊沒什麽變化,如影子般的洋館在茂密的櫻樹背後一點一點地改變形姿,卻依然維持著朦朧漆黑的威容。
找到疑似入口的地方了,今川探頭朝裏麵望去。
瞬間,古董商“咚”一聲往後跌倒。
伊佐間連慌張的時間都沒有,就聽見大叫聲:“可惡的小偷!給我乖乖束手就擒!”
“我、我不是小……”
“給我閉嘴!”
門裏伸出耙子般的東西,捶打著今川。今川“哎呀呀”叫著,身子一個翻轉,雙手撐在地上,變成跪拜的姿勢。他的動作很像動物。
接著一個一眼就看得出是女傭的女孩彈也似的從門裏跳了出來。
“你那張臉就是小偷的臉!還給我裝傻!一大清早的,跑到人家家裏還能做什麽?啊?啊。”
女傭發現了伊佐間。“有、有同夥!你、你是他的同伴!”
“……呃、是。”
伊佐間不是小偷,確實今川的同伴。但是這種時候,省略不是小偷的說明,甚至還加以肯定,根本就像在承認自己是小偷。
女傭突然害怕起來。
她的臉上充滿恐懼,麵部簡直就要抽搐起來。她的年紀大約十七八歲,除了有點鳳眼以外,一張臉看起來十分小巧可愛。她身穿洋裝,發型也像是燙過,相當時髦,整體上是西洋風格,但伊佐間以看到那個女傭,不知道為什麽,卻想起了瓷器上常見的中國結辮孩童的圖案。
“你、你們想把我怎麽樣?阿、阿、阿叔!耕作叔!”
女傭瞪著伊佐間和今川,一邊後退,大叫起來。接著她想要逃跑,才一轉身,人就跌倒了。
女傭發出“呀!”的怪叫聲。
“幹嗎?阿節,你又跌倒啦?”
櫻樹後麵傳來粗重的聲音,一個大個子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是出門耕作。
女傭倒在地上,支離破碎地鬼吼鬼叫著:“小偷!在偷看門裏麵!在偷看屋子內部!要被殺了!咿——!”
“小偷?噢,你是昨天的……伊佐間先生是吧?歡迎光臨。那麽那位是……小偷嗎?”
“我不是小偷。”
“你不是小偷?”女傭猛地起身。
“我是古董商,如此罷了。”
“不是的話就早說嘛,真是的,害我都打下去了。”
“你打了人家嗎?”
“打了。”女傭鼓著腮幫子,站了起來。
“哎呀,要不要緊?這個女孩叫阿節,是這裏的女傭,雖然朝氣十足,卻粗手粗腳的,拿她沒辦法。要是她有什麽失禮的地方,我代替她道歉。”
今川就要開口,卻被阿節搶走:“什麽粗手粗腳,真過分!任誰看了都會以為他們是小偷啊!誰叫他們從正門就這樣一路盯著裏頭繞到後頭來?而且打扮怪模怪樣的,任誰看了都會以為他們是小偷哇。”
“這、那……”
“而且說什麽我又跌倒,我是常常跌倒沒錯,可是我才不會因為跌倒就叫成那個樣子哩。”
“但是阿節……”
“什麽但是,如果你想拿去年秋天的事來反駁我,那個時候我是從樓梯正中央跌下了九階,所以才會叫得那麽大聲,那可不是單純的跌倒。而且我不是女傭,是女管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管家……”
這個女孩——好聒噪。
伊佐間和今川都笨口拙舌的,所以氣勢完全被壓倒了。隻是兩個人都很習慣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所以並不緊張。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老是隔三差五就鬧出這類亂七八糟的狀況來。
“阿節,反正是你搞錯了,快跟人家道歉。”
阿節鼓起腮幫子來,說道:“可是……可是恕我失禮,你們真的不是小偷嗎?你們昨天沒有來偷看嗎?”
“昨天?昨天什麽時候?”
“葬禮的時候啊。幾乎隻有我一個人在家,所以我特別小心。而且大家回來之後,好像還是有什麽人在。還有,今早我也看到了。”
“葬禮的時候,這個人在仁吉家。喪事結束之後,我一直跟他在一起。這位先生那時還沒有到這裏。”
“這樣嗎?那今天早上呢?”
“今早起床之後,我們就直接往這裏來了。”
“然後……剛才就被我……”
“對。”
阿節露出無趣的表情。
“什麽潰眼魔啊絞殺魔的。最近這一帶很不安全,所以我才會有點疑神疑鬼了。對不起!”
阿節難為情地低頭鞠躬,有些垂頭喪氣地走進樹林裏。耕作目送她離去,嘟囔著說:“啊,本來要叫她給兩位帶路的,真是個冒失鬼。”
結果伊佐間和今川幾乎都沒有說過話。
耕作說他已經和夫人提過了。
但他說自己這身模樣不好進去屋子裏。的確,耕作戴著白色粗手套,一身農作服上穿著鋪棉無袖背心,手裏還拿著久留裏鑲刀【注】(久留裏地方出產,特別適合用來農作除草的一種鐮刀。)。老用人稍微想了一下,扔下一句“請在這裏等一下”就跑掉了。他是打算去換衣服嗎?他的住處在庭院某處嗎?
耕作很快就回來了。沒什麽改變,他隻是脫掉背心,拿下手套罷了。接著伊佐間與今川在耕作帶領下,進入了蜘蛛網當中。
裏麵完全符合大多數人所想像的雅致洋館的內部。
不過除了灰泥以外,木材的部分全都塗成了黑色。設計極為講究而細膩,伊佐間認為那過度的纖細仿佛象征了建築物的古老。即使造型相同,現在蓋的房子風格應該會比較粗獷一些。這裏雖然已經落成,卻有種不安定的感覺——對伊佐間來說,這似乎是屬於明治時代的氛圍,所以他才有這種感覺吧。
“好特別的造型。”今川說。伊佐間不明白特別在哪裏。
彎過走廊,來到一個有樓梯井、像大廳般的大房間。地板中央鋪著昂貴的波斯地毯,上麵擺著一張巨大的貓腳桌和八張椅子。
穿過大廳,來到螺旋樓梯。耕作說階梯的邊緣比較窄,叮嚀他們小心。仔細一看,樓梯的階梯的確是細長的扇形,寬度朝中央徐徐變窄。若是不小心踩上去,可能會滑倒。
伊佐間朝著較寬的一邊慎重地踩上去,板子發出“嘰嘰”傾軋聲。他有點不安,抓住華麗的扶手,連扶手都“嘰嘰”地叫了起來。
他們轉過二樓環繞著大廳的回廊繼續走,又彎進了走廊。因為一直轉來轉去,伊佐間已經搞不清楚哪邊才是建築物的正麵了。走廊的左右有好幾道黑色的門。途中有通往樓下的樓梯,也有通往樓梯上的樓梯,好像還有三樓。簡直像迷宮。
耕作說:“裏麵很複雜,不過習慣就好了。雖然屋子是四方形的,不過隻要把它想成圓形的就不會迷路了。”
“房間是立體的,而且呈放射狀地排列對吧?”今川說。
四方形的建築物要怎麽蓋成放射狀的,伊佐間完全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各樓的每個房間都以走廊和樓梯四麵八方相連結。真正有如蜘蛛網。
剛才經過的地方裏有蜘蛛網的中心吧。
打開黑色的門,裏麵是一間像小學教室的房間。
巨大的窗戶外麵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櫻樹林,絕世的未亡人背對那扇窗子佇立著。
她嚴厲地注視著正對麵——伊佐間等人。
她的鼻梁極為高挺,膚色白得教人吃驚。從正麵望去,不僅威嚴十足,甚至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耕作不敢直視,垂下頭去,以不像他的恭敬聲音說:“太太,我帶古董商先生來了。”
未亡人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說道:“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她的聲調與伊佐間想像的不同。音色圓潤,口吻比想像中更溫柔。耕作近乎卑躬屈膝地彎下身子,低低地應了聲“是”,就要退出。女主人仿佛對他的卑躬屈膝感到不悅,略略皺起眉頭,靜靜地抬起右手說:“等一下,是亮呢……”
被這麽一問,耕作屈著身子,沒有回頭,頭垂得更低,更加無力地應了聲“是”。女主人似乎從他的動作明白了一切,臉上帶著憂鬱,小聲地說了聲“這樣”。
“……我明白了。耕作,你不必退下,在一旁待命吧。”
耕作盡可能將龐大的身軀縮得小小的,一樣低著頭,第三次說“是”。
此時,未亡人才總算看開什麽似的,將視線轉向伊佐間和今川。
“失禮了。幸會,我叫織作真佐子。由於正在服喪,請恕我以如此不體麵的模樣出來見客。承蒙兩位允應我唐突的請求,至為感謝。”
仔細一看,婦人們仍然穿著喪服。因為實在非常適合她,毫無不協調之處,伊佐間根本沒發現。今川似乎很熟悉這種場麵,他說:“感謝您如此慎重其事的接待。鄙人在青山從事古物買賣,店號待古庵,敝姓今川。雖然隻是一介古董商,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以大舌頭的今川來說,這番招呼倒是說得相當順暢。接著今川指著伊佐間說:“這位是介紹我來的朋友。”伊佐間隻報上自己的名字,行了個禮。
真佐子深深行禮後,問道:“你知道舍下的狀況嗎?”今川回答:“大致明白。”未亡人幽幽地微笑,說:“那麽還是先請你看看再說吧。”她把所有人請到隔壁房間去。
通往隔壁房間的漆黑門廊就在房間入口的正對麵。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室內。看樣子,隔壁房間隻能從這個房間過去。
打開門的刹那,今川“唔唔”低吟出聲。
古紙的香味,墨水的香味,黴味,灰塵的氣味。
這裏同樣有個可以瞭望櫻樹林的大窗戶。那道窗戶以外的牆壁掛滿了掛軸和匾額。中央的大洋桌上則堆滿了細長的木箱子和紙卷。
這個房間是收藏書畫的房間。
今川立刻鑒定起牆上的畫。
“這是雪舟【注】(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為室町時代的禪僧,日本水墨畫的集大成者。曾經渡明學習中國水墨畫。)的三幅對……不,這是描摹的,可是筆力精深,可能是某座寺院掛在佛像前的吧……哦哦,不得了。”
今川像狗一樣,開始鑒定。
他原本就鬆垮垮的嘴巴變得更鬆,看起來邋遢到了極點,但是眼神異樣嚴肅,一下子說著雲穀【注】(雲穀等顏[一五四七~一六一八],安土桃山時代的水墨畫家。作品多為屏風畫。)、山樂【注】(狩野山樂[一五五九~一六三五],安土桃山時代的畫家。)、周文【注】(周文偉室町中期的畫僧,為室町幕府禦用畫師,生卒年未詳。),一下子又呢喃著真貨、贗品,似乎愈來愈興奮,最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這幅達摩像是牧、牧溪的畫。竟然不是臨摹……不,粉本(原指圖畫的草稿,此指畫家參考所畫的臨摹作品。)。這是真跡。不不不,好像是真跡。”
“這很厲害嗎?”
“牧溪是中國南宋的禪僧。如果這是真跡,我是頭一次看到。這是真跡嗎?”
“你這樣根本不是鑒定嘛。”
隻是在讚佩而已。今川辯解:“這種東西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看得到的。而且就算這不是真跡,這麽棒的畫也難得一見。”
鑒定人興奮極了,兩相對照,喪服的委托人冷靜地說:“這裏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先夫出於興趣搜集的,不過那副達摩像是敝家族代代流傳下來的。根據刀自的話,那原本是足利將軍家賜予某人的畫,由於種種因緣際會,送到了領主植村大人手中,在寶曆元年(一七五一),六代恒朝大人被逐出領地時,賜給了織作家……”
“哦,那就是真跡了。”
伊佐間感到一抹不安。作為朋友,他自認為非常清楚今川的人品,但是今川身為一名古董商的鑒定功力究竟如何,他完全不明白。
感覺不可靠的鑒定人接著拿起寫有文字的匾額。
“那副書法是外子入贅時從越後帶來的,據說是良寬【注】(良寬[一七五八~一八三一],江戶後期的禪僧、歌人,精通書法、漢詩、緋句及和歌。)的字跡。”
“哦,良寬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越後做的,這個……大概是贗品。”
馬上就判斷出是贗品,表示今川還是可以信任吧——伊佐間稍微放下心來。大略看過以後,真佐子指示另一道門。這道門的造型與之前的房門完全相同。
“陶器、瓷器類的收藏在這裏。”
打開一樣漆黑的門之後,裏麵是一間構造相同的房間,擺著相同的洋桌。
不管桌上還是桌下,就連椅子和地板上都堆滿了數量驚人的壺、茶碗及木箱等等,堆積如山。數量多成這樣,也失去了珍奇感,雖然的確是很驚人,卻是一種近似仁吉倉庫裏的破爛的驚人,教人啼笑皆非。
“我對這些完全不懂,不過先夫曾說,這個木箱裏的花器,是以六十萬圓買下的。”
“恕我拜見。”
今川慎重地拿起木箱,恭恭敬敬地檢視後,取下蓋子,把臉湊上去。今川的動作看在伊佐間眼裏,仿佛是在用鼻子鑒定。
“青瓷……鳳凰耳花瓶?哦,……這被騙了。青瓷的真假很難分辨,但這個再怎麽樣也應該看得出來。這如果是真的,就是國寶了。箱子……哦,騙人的手法也相當高明。這個嘛,賣得好頂多十圓吧。”
“十圓……”
伊佐間忍不住出聲,相當於六萬倍。伊佐間吃驚之餘,望向真佐子,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不僅如此,她還說:“那個人真是不識貨,以為這些都是真的,就這麽進了墳墓,也算是幸福吧。”
普通人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
話雖如此,雄之介這個人就像妻子說的,似乎對陶瓷類毫無眼光,今川鑒定下來,有一半都是贗品。
“雖說是贗品,也是相當不錯的對象。不過這下子傷腦筋了,我身上並沒有那麽多錢,可以買下這裏全部的東西。”
“無妨。”
“咦?”
“廉價拋售也沒關係,我並不是想要錢才賣的。這些東西若是就這麽擱著,絕不會有好事。我希望它們能夠通過適當的途徑,有個適當的歸宿。”
“可是……”
“老實說,就算免費奉送也無妨,隻是那樣情理上就說不通了。請你隨意開個價吧。”
今川露出再怪異不過的表情,他現在的立場和昨晚的仁吉相同。
“恕我冒昧,您所說的不會有好事,是指……”
“不會有好事的,有不肖之徒妄想拿這些東西去變換金錢。依你剛才的鑒定,這裏有一半是贗品。但若是被利令智昏的人拿去拋售,連贗品都會成真品……不是嗎?”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著頭,頓時渾身一震。伊佐間馬上就察覺所謂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兒子。
“隻要亮出織作家的名號——不,或許他會拿出柴田的名號——就算是一眼就看出來的贗品,也會成了真品吧。織作家就算被騙,高價買到了假貨也無所謂,但是從織作家流出贗品……這我絕不能忍受。”
“哦……”今川似乎左右為難,睜著那雙鋰魚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間。
伊佐間上下動了動眉毛回應他。不過他動了動眉毛之後才想到,別人可能會覺得他這個動作是在瞧不起人。
“不僅是書畫古董,書房裏也有許多古今書籍。有些年代久遠,或許有一些佳品。但是這些對於現在的織作家來說,皆是無用之長物。愈是珍貴的物品,就愈應該送到值得擁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讓它們淪為無賴之徒的褻玩之物。”
毅然決然,但……
——看起來好寂寞。
伊佐間這麽感覺。雖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間慢慢欣賞起這名看起來實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婦人了。
伊佐間就這樣移動到窗邊,眺望被窗戶框起來的下界。庭院十分遼闊,這是建築物哪一邊的庭院?還是中庭?伊佐間完全不清楚這扇窗戶麵對哪個方向。櫻樹林綿延不絕,在樹木的空隙間,樹木的另一頭……
——墓地。
看得到一塊墓碑。
——那個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嗎?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櫻樹。墓碑。閃光。
——閃光?
是蓑火【注】(一種妖怪,屬於怪火的一種,雨天時蓑衣上冒出點點如瑩火蟲般的火光。稱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它很快就飄進彌漫在櫻樹與墓碑之間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麽極目遠眺,也不曉得該往哪兒找了。窗中處處是櫻樹,無法確定坐標。伊佐間再次感覺到一股伴隨著惡寒的預感。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吵鬧的,掙紮般的喧囂聲驅散了伊佐間的預感。
他遊移在窗框中的視線被用力拉向聲音的方向。“啊,少爺!”是之前聽過的女傭的叫聲。“別擋路,讓開!”叫罵聲跟著傳來,真佐子猛地轉頭望去。
黑色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是誰準許你這樣為所欲為的……”
黑框中站著一名男子。
合身的喪服穿得邋遢無比。
白襯衫的紐扣一直到第三顆都沒扣上,領帶塞進胸前口袋,右手拿著威士忌小酒瓶。從男人的模樣來看,他明顯已經喝了超過小酒瓶裏的液體好幾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著,左肘靠在黑色門框上,粗暴地開口:“……喪主隻要顧著服你的喪就是啦!”
這個人——應該就是是亮了。
真佐子緩慢地轉動身體,與不肖的入贅女婿對峙。
伊佐間也忍不住戒備起來。
是亮的身後,剛才的阿節手足無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樣。一名和真佐子一樣穿著和服喪服的婦人現身,推開女傭,抓住男子。
“老爺,請您節製……”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魯地推開女人。婦女蹲了下去,依然說著:“請不要這樣……”
“你敢對老公有什麽意見!”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囉嗦!混賬東西!”是亮怒吼,一腳踹上婦人,但婦人蜷著身子忍耐,然後低頭繞到前麵,朝著野蠻的入贅丈夫下跪說:“老爺,母親她隻是……”
“讓開!你娘把我當白癡看哪!你老公被人家當白癡耍,你難道不覺得不甘心嗎?”
“可是……”
“不許頂嘴!”男子做勢又要踢,喪婦人抱住他的腳。真佐子或許是受不了婦人那可憐的模樣,大聲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這種人,也還有辨解的餘地吧。你退下。”
——茜。
伊佐間惟一沒有在送葬隊伍中認出來的女兒。
她的頭發鬆開,沒有化妝的臉上一片慘白。
——這個人就是茜?這就是妻子的典範?
她確實是個罕見的美女,但是與她的妹妹們截然不同。茜沒有奏那種人工美,也沒有碧那種神秘的氛圍,更別說具備母親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茜的臉還稚氣未脫,感覺柔和、溫順。
一雙杏眼水汪汪的。
長長的睫毛濕了。
——不適合她。
伊佐間心想,這種狀況一點都不適合這名女子。天真無邪的笑才能襯托出她的美——茜應該是這樣的人才對。茜並非不顯眼,也並非個性內斂,而是憔悴、垂頭流淚扼殺了她原本的魅力。
那麽,就像仁吉說的,從她臉上奪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當一個男人吧。伊佐間也同意仁吉的話。話雖如此,如果惟恐有遭遇這種事才能夠稱為妻子的典範,那麽這種典範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茜微微顫抖,站了起來。
是亮對妻子似乎毫不關心,一麵恐嚇說“嶽母,你好大的膽子哪”,一麵搖搖晃晃地前進,雙手“砰”一重重拍打在桌上。
“我問你一句話,你想把這些古董怎麽樣?你死掉的老公可是這麽說過哪:‘我是家長,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連一粒灰塵都不許給我擅自拿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數了是嗎?葬禮昨天才剛結束,連遺物都還沒分,你就打算把這些東西賣掉是嗎?這個家的家長是誰?不是我嗎?那麽這個家的東西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動,不是嗎?你說啊!”
是亮以蛇蠍般的錚獰麵孔瞪著真佐子。
耕作垂著頭,擠出聲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他用力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握拳。“……你以為你是在和誰說話!”
耕作總算說完這些,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瞪住兒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聲地說:“囉嗦。”
耕作又要發作,是亮打斷他大叫:“閉嘴,叫你閉嘴……你這個下人!你以為你是在跟誰說話!你可是個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對主子說話的口氣嗎?混賬東西!”
是亮仿佛被自已的話給激怒,愈來愈激動,狠狠地轉向耕作,揮起手來。
“說起來,都是因為你是個低賤的下人,我才會被人家看扁!這個死老太婆會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會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揮起來的手。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望向嶽母。
真佐子維持堅毅的模樣,說道:“你會變成這樣,全是你自已害的。”
聲音很平靜。
是亮僵住了。不是因為手被抓住,而仿佛是被嶽母的話和鋒利的視線給刺穿了。
真佐子接著說:“向你父親道歉。”
“太太……”耕作吃驚地看著真佐子。
是亮眯起了眼睛,表情一歪,從真佐子身上別開視線,凝視了桌上的古董一會兒,不久後甩開被抓住的手,默默地走出房間。
就象頭喪家之犬。
他輸給了真佐子的威嚴。茜一臉擔心地想要追上去,被真佐子阻止了。茜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垂下頭,留在原地。
“……小、小的罪該萬死……”耕作崩潰似的趴倒在地,就像剛才的茜一樣跪下。
他好像在哭。
“這不是你的錯。有客人在,就別這樣了。”
“可是……”
耕作還想說什麽,真佐子不予理會,對伊佐間等人說:“不好意思,讓兩位見笑了。今川先生,伊佐間先生,這樣兩麵位應該了解了吧?我說的不會有好事,指的就是這麽回事。那個人是小女的夫婿,這名用人的兒子,名叫是亮,是個無賴之徒。這是家醜私事,請兩位不要記在心上。”
也不能說“好,我會忘記”,場麵變得既尷尬又別扭。伊佐間悄悄地偷看朋友,但今川似乎不為所動,隻看外表的話,和平常沒有絲毫不同。真是教人摸不透。
就在伊佐間支支吾吾的時候,茜戰戰兢兢地開口了,她的聲音很細。“真的非常抱歉,那個……”
“真的是……讓人笑話。”
茜好不容易開了口,卻在全部說完之前就被打斷了。她說到一半就沉默了。
一名穿洋裝的女孩推開茫然杵在原地的阿節,走了進來,是葵。就算來到近處一看,她也是個無懈可擊的美人。隻是怎麽樣都不像個人,那種美,是假人般的美。她端正的站姿或許是遺傳自母親,但那種威嚇般的強烈視線,卻是遠勝過母親。
人類的複製品以機械般的口吻說:“姐姐,請你適可而止一點。剛才那種態度像什麽話?那樣豈不是會讓人誤會我們織作家是個封建家庭,到現在都還被老舊的製度給束縛嗎?你那是什麽德性?”
“葵……等等……”茜打斷的聲音聽起來也虛弱極了。
“葵,你在客人麵前說這什麽話?”真佐子勸阻她。
“正因為是在客人麵前,我才要說個清楚。那種難看的場麵,簡直像時光倒流一百年似的……”
“葵,對不起,是我不好。”
“沒錯,都是姐姐不好。能不能請你有尊嚴一點?他都那樣對你了,你還對那種人……”
“嗯……我會……注意。”
茜茜悲傷地垂下視線。逼迫她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的,似乎不隻有浪蕩的丈夫而已。葵可能是注意到伊佐間的注視,稍微壓抑了語氣對茜說:“不要這樣,好像我在欺負姐姐似的。我並不是在責備姐姐,隻是我也有我的立場。”
“夠了。”真佐子再次勸阻。
葵的立場——是什麽樣的立場呢?伊佐間難以揣測。
仁吉說,這名擁有甚至損及人性的美貌的女孩,就是提倡提升女性地位、主張打倒父權家長製,甚至拒絕婚姻的女兒。在是亮即將繼承當家大位的迫切狀況中,她的立場又是如何?伊佐間還是不怎麽了解。
葵那雙如水晶般硬質的瞳孔倒映出櫻樹的顏色,交互看了母親和姐姐一會兒,忽地說道:“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請移步餐廳。”
說完後,她轉身離開房間。
阿節急忙避向左邊,讓葵出去,說道“是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低頭行了個禮。她本來應該隻是要過來通知這件事的吧。時間過得真快,都已經中午了。
真佐子再次恭敬地為剛才的失禮致歉,說“如不嫌棄,請留下來一起用餐,”第三次打開黑色的門。
伊佐間本來以為是要掉頭折返,所以有些吃驚。
出呼意料的是,門的外麵並不是房間,而是走廊。伊佐間完全搞不懂這棟屋子的構造。“怎麽搞的?”他問今川,卻不得要領。這也難怪,隻問一句“怎麽搞的”,人賓也不懂他到底是在問什麽。
一出走廊,就是通往一樓的樓梯,下了樓梯又是走廊。眾人行經走廊,一旁是綿延不絕的窗戶,望出支便看到庭院。真佐子領頭,接著是今川、伊佐間,後麵跟著茜與耕作。阿節似乎從其他路線過去了。
伊佐間望向庭院。
他很在意剛才的光,可是這裏看不到墓地。
外麵是二樓看到的庭院——應該吧。
或許從一樓看不清楚。
而且,他覺得如果這座庭院是中庭,有墓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伊佐間的視線四處遊移。這是乎不是中庭。
建築物的前方正好突出旁邊,從這裏看得見它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一種庭院被包圍的錯覺。
透過突出的建築物窗戶,可以看到書房。
那裏應該是剛才真佐子說的書房。
窗戶上有人影。
——是亮先生?
應該不會錯。是慪氣而關進書房裏了嗎?如果書房是家長的房間,那就有可能。是亮在看庭院。
花紋。
什麽?
伊佐間停下腳步,凝視窗戶。
——剛才晃了一下的……是什麽?
窗戶的角落有個五顏六色的東西……
女人的……和服?
是和服的花紋。
手。
“有手。”
“手?”
今川聞言,停下腳步。
“有手,手從和服袖子裏伸出來。”
隻能這麽形容。“哪裏?”今川說,踮起腳尖。
“那裏,那是書房嗎?那是……是亮先生吧?”
耕作也停步,茜抬起頭來。
真佐子回頭。
站在窗邊的是是亮沒錯。窗戶一角,露出了鮮豔的和服袖子。
蒼白的手從袖口伸了出來,抓住是亮的脖子。
是亮掙紮。
“有……有人要殺是亮先生!”
“什麽!”
“有人……有人掐住是亮先生的脖子!”
“不!”茜尖叫一聲,衝了出去。耕作也跟了上去。
伊佐間和今川對看一眼,追了過去。
伊佐間完全不知道該從哪一條路、往哪裏走才好。
他隻是跟在茜和耕作後麵,沒頭沒腦地跑過白色牆壁與黑色柱子的走廊,轉了幾次彎後,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來到了先前的大廳。
葵和碧圍在正中央的桌旁坐著。
茜看也不看兩個妹妹,穿過大廳,往螺旋階梯下方的走廊跑去。兩個妹妹想要問接著出現的耕作怎麽回事,但用人的模樣比姐姐更拚命,叫不住他,結果耕作也跑了過去,葵叫住伊佐間。
“發……發生了什麽事!”
“手……有手……”
“咦?”
“是亮先生在書房遭人襲擊了。”今川代為說明。
“書房?襲擊?被誰?”
葵追問,但他們也不明白。要是跟丟會迷路,伊佐間沒有理會葵的問題。背後傳來陌生的聲音:“被父親大人嗎?還是被……絞殺魔?”
伊佐間瞬間回頭一看,一個少女——碧——正在笑。
聲音聽起來很稚嫩。
又在黑白走廊轉了幾次彎。
來到死巷般的走廊盡頭處,茜在那裏。
她激動地敲打右側的黑色門扉,叫著:“老爺!老爺!請開門啊!”是尖叫。那裏是書房的門,好像鎖上了。
沒看見耕作的人影。
伊佐間來到茜的身邊,問了一聲:“鎖住了?”
茜一瞬間停下來,撲克著伊佐間說:“咦?嗯,從裏麵鎖住了。”
“備份鑰匙呢?”
“啊,備份鑰匙……備份鑰匙……備份鑰匙……”
“鑰匙在這裏。不要慌,振作一點。”
真佐子推開今川,走上前來。“耕作呢?”
“說要從庭院……”
是要從庭院過來吧。
茜從母親手裏接過鑰匙,準備開門,但不知是嚇到了還是害怕,怎麽樣都插不進鎖孔裏,好不容易插進去,手也抖個不停,遲遲沒有打開。
沒有多久,室內傳來“鏘”的一聲巨響,可能是耕作打破了窗戶玻璃。
伊佐間看不下去了,說“我來”,幾乎是用搶的拿走了茜手中的鑰匙,慎重地開鎖。
“喀”一聲有了反應,沉重的門打開了。
門一打開,茜首先奔了進去。
葵超過擋在門口的伊佐間,接著進去,然後是真佐子。
伊佐間和今川並排在門口處,窺看似的望進室內。
這是一間很大的書房。
除了門和窗戶以外,全部都是書架。
窗戶在門的對麵。
伊佐間看到的一定就是這扇窗戶。
櫻樹林的另一頭,看得見剛才他們待的漫長走廊。
窗玻璃破了,但耕作不在室風。
破碎的玻璃底下倒著一名穿喪服的男子。
不……
是亮死了。
用不著走過去檢查脈搏,就算遠遠地看,也可以看出他確實已經斷氣。
脖子變成赤黑色,無力不自然地扭曲。
彎曲的角度接近直角,還有些扭彎。
圓睜的眼珠子幾乎要蹦出來,鼻孔流血,口吐白沫,指尖像在用力,像是想抓卻沒抓到東西,維持著奇妙的形狀僵硬了。伸出去的腳也朝著不尋常的方向扭曲。
不知道是失禁還是打翻了威士忌,地板一片潮濕。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時間感覺。
屍骸忠貞的妻子打破了一瞬的寂靜:“老……老爺!老爺!啊!親愛的,啊……”
茜發出微弱的尖叫,分不清是哭聲還是叫聲,崩潰似的雙手撐地。她想要攀住屍體,伊佐間慌忙踏進房間,阻止了她。
不能碰。
——這是……
“這、這命案,現場要……”
——凶手呢?
他望向庭院。
一閃。
“嗬嗬嗬嗬。”稚嫩的聲音。
“報應不爽呀……”稚嫩的聲音在伊佐間背後說道。
男子伺候著。
堅硬的石板地冷得像冰,不管怎麽焐它,都徒勞無功,體溫從膝蓋、小腿不斷地流失。
不久後,自已也會變成像這些石頭一樣的無機質嗎?一想到此,男子湧上一股虛幻的、神聖的心情。
女子沐浴在月光下,靜靜地佇立著。
纖細、柔軟的四肢沐浴在月亮的光輝下,散發出賽璐珞般蒼白的磷光。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生物。
女子的聲帶尚未發達,聲音十分稚嫩。
“你……還好嗎?”
“我……不怕。”
“騙人,你的肩膀在發抖。”
女子用力毆打男子。
“我……怕。”
“沒骨氣。”女子嘲笑,“奴隸啊……”
男子垂下頭來,抵在冰冷的石頭上。女子把腳放在他的頭頂,用力踩踏。
女子不屑地說:“你迷失了神。能夠拯救你的,已經不再是天父了,隻有我而已。你是我的使魔【注】(傳說中供女巫或魔法師使喚的魔物或精靈)奴隸啊,照著我說的……去做。”
女子的腳用力,男子享受著痛苦。
“穿上肮髒的死人衣裳,你才能夠獨當一麵。若非如此,你連呼吸都不能。噢,多麽沒用的人啊。你是人渣,垃圾。”
“對……我是個沒用的人。”
“若不是我賜予你那件衣裳,你早就死了。有趣,真有趣。”
女子挪開腳,愉快地笑。“穿上那件衣裳的你是什麽?”
男子回答:“從和服裏伸出來的手,全都是來自冥界女人的手。”
這是男子所知道的惟一真實。
“別笑死人了,真蠢。你說你那雙肮髒的手會變成女人的手?很好啊,很不錯嘛。那麽你是什麽?穿著那件衣裳的你是女人……還是男人?”
“哪邊都……不是。”
女子放聲大笑。
“這……真是有趣呢。多麽不道德啊!”Deviliah(惡魔的)、diabolism(魔性)、infernal(地獄般的)、abominable(可憎的)……啊,多麽值得讚歎的詞啊!非男也非女的生物——完美無缺的兩性具有者——嗬嗬嗬。你想要借著這個來贏取世界嗎?”
接著她恢複嚴肅。“別末玩笑了,你是蟲!根本沒有雌雄可言!”
女子用力踢踹男子。“你喜歡女人嗎?”
男子隻是發抖,他無法回答。
“嗬嗬嗬,你怕是吧?沒骨氣。那麽我……我呢?你喜歡我嗎?還是怕我?”
“你……”
男子尋求救贖似地伸出雙手。
女子踩住男子的臉。
“你喜歡我?這個自不量力的家夥!被你這種非男非女的怪物說喜歡,教人渾身發毛!崇敬我!”
女子踢開男子的臉。“畏懼我!”
再次毆打他。
接著兩個影子緩緩地重疊在一起。
邪惡的話語,回蕩在聖堂裏。
04
有些灰蒙蒙但微帶春意的風拂上臉頰,男子感到一陣瘙癢難耐,抬起頭一看,舊書店老板正在給曬成焦褐色的紙束拂去灰塵。
益田龍一連續打了三個小噴嚏,接著停步環顧四周。
——我是不是太有勇無謀了?
益田完全不曉得目的地的住址,也不知道該怎麽走。他隻是因為曾經無意間聽到神保町這個地名,就下了這一站,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衝,結果剛才發現自已前往的方向是一橋,又折了回來。
益田迷路了。
益田曾經在數年前來過這一帶。不過到底是幾年前,他已經不記得了。連是什麽時候來過都不記得,表示那一定是相當久遠的事了。可能是因為如此,怨對這裏完全陌生。不過不管暌違幾年,反正都對這裏不熟,想了也是白想。隻是益田一派悠然自得,所以看起來完全不像迷了路。
——沒辦法像箱根山那樣吧。
市區的規模不同,背後也沒有山。
不,這不是麵積的問題,以複雜的程度來說,這裏再怎能麽說都是都市。
好像不該隨便彎進小路。益田完全搞不清楚自已置身何處了。偶爾出現的門牌地址既沒看過也沒聽過。益田在鱗次櫛比的肮髒小商店中發現一棟較宏偉的大樓,決定姑且到那裏看看。
大樓的一樓是西服店。益田看到自已的身影倒映在店窗上,稍微鬆了口氣。熟悉的容貌出現在陌生的景色中。接下來該怎麽辦呢?——益田仰望上方,“啊”一聲叫了出來。
——榎木津大廈。
不期然地,益田抵達了目的地。
打開金框嵌毛玻璃的豪華大門,裏麵是一條有扶手的寬闊大理石階梯。
裏麵的氣溫比外麵更低,益田又打了一次噴嚏,再哆嗦了一下,才走上樓梯。樓梯轉角處隻有扇采光用的小窗,雖然還是白天,卻一片幽暗。二樓隻有幾家名稱一本正經的公司進駐,目的地還要再更上一層樓。
到了三樓。
那裏有一道疑似目的地的門扉,玻璃部分用金色文字寫著:“玫瑰十字偵探社。”
益田抓住門上的把手,稍微猶豫了一下,下定決心打開它。
“哐當”一聲,鍾響了。
室內有一個青年,眉毛濃密,嘴唇頗厚。
青年微微開口,睜大了眼睛注視著益田。
“咦……咦?你……不是杉浦女士嗎?哦,推銷的話我們……”
“我……我姓益田,請問榎木津先生在嗎?”
“什麽?你找我們家先生嗎?真難得呐。今天是什麽日子啊?你真的有事嗎?這裏是偵探事務所啊。哦?是真的有事啊。你等一下,啊,請進。”
感覺像書生的青年這麽說完,站起身來,走到裏麵,用益田也聽得見的大桑門叫道:“先生、先生,有客人!”
看樣子毫無疑問,這裏就是那個偵探——榎木津禮二郎——的事務所。
益田頓時鬆了一口氣,在門口處像是接待用的椅子坐了下來。
一會兒之後,熟悉的聲音響起:“和寅,怎麽樣?我今天準備得很快,已經換好了衣服,也洗好臉了,你沒話說了吧?喏,我就去聽聽那個無聊的婦人抱怨吧。有言在先,我隻會裝裝樣子,不會真的聽她囉嗉,之後會怎麽樣,責任都在你這個笨蛋身上啊。以後你要是敢再給我接這種委托,你就等著被革職。革職!”
不等被稱作和寅的青年回話,響起一道分不清是哈欠還是咆哮的“嗬嗬”的聲,接著一名高大的男子從屏風後麵出現了。
男子的五官有如人偶般端正,白色的肌膚在陽光下幾乎呈現透明,頭發顏色淡薄。褐色的眼睛碩大無比,但是現在因為還沒有睡醒,眯起了一半。他穿著藍色襯衫和寬鬆條紋黑長褲,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偵探,卻也不像其它任何行業的人。
這就是益田所認識的偵探——榎木津禮二郎其人。
話說回來,外貌與言行舉止落差如此劇烈的人,也實在太罕見了。
益田深深地這麽感覺,榎木津的容貌與他的言行舉止完全乖離。如果閉上嘴巴不說話,他就像個十足的貴公子——聽說他實際上就出身舊華族世家——然而他的所個所為以及每一句話都異於常人,隻能說他是怪人一個。再怎麽說,榎木津這個人登場第一天就在命案現場放聲大笑,著實荒謬絕倫。益田覺得不管去到哪裏,都很難找到這種偵探吧。
榎木津不看益田,倦怠地一徑往大辦公桌走去,一屁股坐下。看樣子那過地方似乎是他的固定座位。桌上放著一個三角錐,小題大做地寫著“偵探”兩個字。益田半彎著腰,原本就要鞠躬,卻完全錯失了時機,隻能屈著身體僵在原地。即使如此,榎木津還是不看益田一眼,用疲憊的聲音說:“和寅咖啡。”
益田半彎著腰出聲:“請問……”
“是的怎麽樣有話就請快說吧女士。”
即便聽到聲音,榎木津似乎也沒發現來人是個男的。
“榎木津先生,是我,益田,在箱根受您照顧了。您……還記得我吧?”
“咦?”榎木津總算望向益田。
和寅立刻抓信住機會,加以說明:“先生,這位不是杉浦女士……看就知道了嘛,他是個男的。他剛才突然跑來的,距離和杉浦女士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什麽嘛!幹嗎不早說?害我白出來了。沒有約的話,不關我的事。好了,我要去睡回籠覺了。”榎木津說道,伸了個懶腰。
“榎木津先生,請等一下。呃,您果然還是不記得我呢。我是……”
“誰會記忘記?”
“什麽?”
“我從箱根來,還不到半個月呢。說起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啊。根本就不知道,要從何忘起呀?可是就算記得,神奈川縣的刑警也跟我無關。我要去睡了。”
榎木津站起來,益田更加困惑,他從椅子上起身,搶到偵探辦公桌前,語帶鼻音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榎木津先生,呃,我已經不是刑警了,我辭掉警職了。所以……”
益田慌張的模樣,讓榎木津也不得不停下動作。雖然是停住了,但偵探還是一樣半眯著眼睛,默默無語,隻瞥了益田一眼。此時,和寅端著咖啡現身,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打圓場:“哎呀,先生,就先就樣嘛。”偵探用鼻子“哼哼”一笑,勉為其難地坐了回去。
就像榎木津說的,益田龍一直到上個月為止,都還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搜查一課的刑警。他負責偵辦二月發生的“箱根山連續僧侶殺人事件”時認識了榎木津。不過好像連益田的名字都沒有記住,說“認識”或許不正確,隻是益田單方麵地知道榎木津這個人而已。
那個時候,這名怪偵探為所欲為地擾亂現場,雖然也不是因為榎木津搗亂所致,但搜查陷入瓶頸,結果案件秒在不知道算不算解決的狀況下,幾乎是不了了之地閉幕了。然後益田莫名其妙地負起搜查失敗的責任,不但遭減俸,還可能被調到防治犯罪課去。
這件事成了契機,讓益田辭去警官的職務。
話雖如此,益田也並非對這樣的處分感到不滿。益田雖然不覺得自已犯下了重大過失,但搜查結果確實是一敗塗地,所以他覺得負起責任是理所當然的;而且負責現場的益田能夠調職就了事,也是因為上司們處處為他說情。事實上,搜查主住好像不僅受到懲戒,還被減俸、降級,聽說連部長都受到申誡,還要寫悔過書。所以益田對於自已所受到的處分沒有絲毫不服,隻是還是有種一種難以釋懷的感覺。
深思熟慮後,益田作出了結論:自已可能不適合警察這個組織。
仔細想想,益田從未有過高邁的誌向,想要成為法律的守護者或公仆,貢獻社會。說到誌向,益田單純地隻想要成為一個親民的警官而已。但這是微不足道的目標,沒辦法成為堅定不移的依靠,讓他貫徹自已的立場。
警察這個職業和自已果然合不來——益田想。
和寅聽著益田的話,頻頻點頭,同情地說“真是可憐”,然後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警戒地問:“那麽益田先生,你是因為怨恨我家先生,才過來報仇的是嗎?”
“為、為什麽我要找榎木津先生報仇?”
“因為那個事件都是因為我家先生去搗亂,才會搞得一塌糊塗不是嗎?而且那個時候,我家先生還成了通緝犯呢。刑警都跑到事務所這裏來了,把我給嚇得內心七上八下的。”
“你這個笨蛋寅,那隻是警方太愚蠢了。”榎木津麵有慍色地說。
“可是就算那樣,隻因為就樣就被革職……”
“不是被革職,是我主動辭職的。”
“怎麽都好啦。那麽益山,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姓益田,呃,我……”益田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要……成為偵探。”
這是真心話。
益田在遇到榎木津之前,一直單方麵地認定偵探是一種偷偷摸摸挖掘別人秘密的卑賤職業。但是在箱根山裏,偷偷摸摸,卑賤地四處打探的都不是偵探。而總是自已——刑警。
但是,若說益田是因為這樣而厭倦了當警察,那也有些不對。益田現在依然認為刑警是個有尊嚴、了不起的職業。而且刑警和偵探所做的事,大致上是相同。如果隻論行為,應該幾乎沒有不同。若說有哪能裏不同,隻有支持搜查行動的原理不同罷了。益田認為警察那一方的原理,和自已已經合不來了。
警察並不以解迷為目的,而是以恢複社會秩序、維護社會治安為首要之務。遵循法律,貫徹社會正義才是最重要的。警察隻是完成這個首要之務,才不得不去解迷。
所以,如果思想的根基裏沒有“社會是不可動搖的”想法存在,就無法勝任警官。
經過箱根的事件,益田心中的社會動搖了。對於這樣的益田來說,恢複社會秩序、驅逐社會罪惡這類大帽子實在是太沉重了。不僅沉重,而且因為有大帽子,更無法把它當成工作切割開來。益田也認為,或許就是因為無法切割,警察的行動看起來才會顯得卑賤。在箱根的案件裏,益田仔細地觀察上司的行動,對此感受深刻。
所以益田並不是對警察這一職業感到幻滅,他隻是懷疑起自已的世界觀罷了。
另一方麵,偵探是一門生意,能夠在商言商,所以沒有那類大帽子。
應該是沒有。
益田認為所謂偵探,就是收取報酬解開秘密。偵探純粹以解謎為目的,如果能揭開謎底,就可以獲得應有的報酬。單純隻是這樣而已。
所以社會、倫理這類支持著著警察的原理,對偵探這門行業來說,所占的位置並不怎麽重要。當然,案件發生在社會當中,偵探也是社會中的一外裝置,但是無論社會應當是什麽樣子,都與偵探無關。因為這類大帽子不可能與偵探的存在理由直接相關。
眼前的男人在這一方麵尤其徹底。別說是大帽子連個道理都沒有。榎木津好像報酬都不在意,隻要能夠解開自已心中的謎,即使不告訴委托人也毫不在乎,豪邁至極。姑且不論是非,總之就是爽快。隻是我行我素到了這種地步,也教人懷疑還能不能夠稱為偵探……
那麽益田與其說是被偵探這個職業吸引,倒不如說是憧憬著榎木津破天荒的性格才對。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一上東京就直奔這兒來吧。
但是……
偵探連益田的臉都不看上一眼,以誇張的動作開玩笑似地雙手一攤說“蠢。”
“咦?”
“益山,我是在說你蠢哪。益田,你這種人怎麽可以成為偵探嘛!”
“我叫益田。呃,不行……嗎?”
“不行。偵探不是職業,是隻有被選中的人才能夠擁有的稱號,你這個人怎能麽看都不是當主角的料吧?如果不想苦惱到去撞牆的話,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益山。”
“我叫益田。還是……不要比較好嗎?”
“當然了。聽好了,偵探就等於神明,要有神明的自覺。不是我這等人物,實在是做不來的。像你這種小人物,能夠勝任的頂多隻有偵探的助手吧。”
“那麽我當偵探助手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要當我的弟子?”
“弟子……就可以了。”
“哦?”榎木津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細,直盯著益田看。
這個稀奇古怪的男子——似乎看得見某些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益田不太清楚,但榎木津看得見的似乎是對方的過去或記憶這類事物。雖然不明白是真是假,但益田總覺得自已好像被看透一般,感覺不是很舒服。
榎木津唐突地問道:“那你……會樂器嗎?”
“什麽?哦,我會一點健盤樂器。我正打算如果當不成偵探就加入爵士樂團呢。”
“是嗎?這樣啊。這不錯,很好!這個和寅啊,不管怎麽教,吉他就是彈不好。我是個天才,彈得神乎其技,可是和寅彈得實在太爛,我已經快受夠他了……”
榎木津狠狠地瞟了和寅一眼,一邊的臉頰擠出皺紋,露出冷笑。
“……而且這家夥連尋人的這種無聊透頂的委托也給我滿不在乎地接下來。好,我明白了。”
榎木津極為愉快地說:“我就把和寅革職,雇用你吧!”
“先、先生,哪有這樣的?”和寅露出極不服氣的表情。
“為什麽沒有?好,那這樣好了。接下來有個無聊透頂的委托人會來。你就聽那個人講些無聊透頂的話,完成那個無聊透頂的尋人任務,如何?成功的話,你就是助手,和寅走路。”
“就是說……”
“失敗的話就駁回,那麽和寅就撿回一條命。”
“哪有這樣的……”
“我感意。”
益田再怎能麽樣說都當過刑警,他認為這點小事絕對難不倒他。和寅嘟起有些厚的嘴唇,不服氣地不斷重複著:“哪能有這樣的?”偵探似乎毫不關心不滿的不肖一號弟子,要求第二杯咖啡。
“哐當”一聲,鍾響了。
益田轉過頭去,一名穿洋裝的女子端正地站在入口。
年紀約二十七八歲,沒有化妝,但五官分明,眉如墨畫,眼睛也凜然有神,是所謂的美人。
“我來得有些早,沒關係嗎?敝姓杉浦。”
“啊,是的,杉浦女士,這次真的是杉浦女士。欸,是女的呢。呃,是的,我知道,請進請進。”
和寅異常慌張地站起來,雙手忙碌地揮舞著,請客人入內。益田也跟著從接待用的椅子上站起來,匆匆退到一旁。隻有榎木津不為所動,把下巴抵在交握的手上,望著毫不相幹的方向。
自稱杉浦的女子以簡潔流利的動作脫下外套,一板一眼地對折,略略瞪了偵探一眼,走進房間,照著和寅說的,在益田原本坐的位置輕輕坐下。
“請問……”杉浦女士神經質地理好洋裝的裙擺,不安地地皺起眉頭,眼睛掃視整個房間,向和寅問道,“哪一位是……偵探……”
說到這裏,她的話聲中斷,視線也停住了。看樣子,她發現了桌上的三角錐——偵探的主張。那東西看似很蠢,但好像頗有用處。
和寅補充似的說:“是,就如同您看到的,這位是敝社的偵探,榎木津禮二郎先生。我是……”
“或許等一下就要卷鋪蓋走路的無才無藝的下人。還有這位是前任刑警,有點才藝的偵探助手益山。這個人負責問話,請您告訴他詳情吧。”榎木津胡鬧地說。
“我姓杉浦——杉浦美江。”委托人報上姓名,對益田恭敬地行禮。
益田一瞬間感到困惑,但很快地掌握了自已置身的狀況。在這個階段,榎木津的偵探助手雇用考試已經開始了吧。所以——益田自稱益山,這是情勢所逼。
此時和寅送來了紅茶。就快被要解雇的用人以熟練的動作遞出茶杯時,似乎偷偷瞪了益田一眼,但益田叫自已不要在意。
“那麽……呃,我聽說是尋人,請問您要找的是哪位呢?”
自已覺得頗像一回事的。他覺得這比擔任刑警時學到的那種單方麵的訊問或偵訊更符合自已的個性。杉浦女士似乎稍微放下來,籲了一口氣後說:“杉浦隆夫,是我戶籍上的配偶。”
“是您先生嗎?【注】(在日文中,尊稱對方丈夫以及妻子尊稱丈夫皆稱“主人”,故引來杉浦美江的反駁。)”
“我並不是在服侍隆夫。我和隆夫有婚姻關係,但並不是哪一方是主人,哪一方是仆人。我們的立場是對等的。”
口氣十分嚴厲。
“可是太太……”
“請不要稱呼我為太太。”
“哦,那麽應該如何稱呼?”
“能不能請你就稱呼我杉浦呢?男不管已婚還是未婚,都可以用姓氏稱呼,為何惟獨女性……”
“我明白了,杉浦女士。”
意外的不好對付,但益田相當明白她所說的道理,所以決定聽從,和寅好像呆住了。
“那麽杉浦女士,您先生……不,您老公……也不對,隆夫先生他……”
“失蹤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想應該是去年夏天。”
“應該?……為什麽這麽說?”
“我離開家裏……我們分居了,所以我並不知道隆夫正確的失蹤時間。”
委托人是在前年——昭和二十六年四月時結婚的。
兩人是相親結婚,配偶杉浦隆夫當時是一名小學教師。
杉浦美江講述婚姻生活時,語調十分平淡,益田從她的話中處處感覺到她對自已的配偶有種分不清是輕蔑還是嫌惡的感情。總而言之,杉浦美江這名女子對隆夫這名男子已經完全厭倦了吧。
美江雖然並末顯得激動,但是她的話中處處帶刺。
——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胸無大誌,也不知反抗。
——隻會唯唯喏喏地隨波逐流。
在說明伴侶的性格時,本來是沒有必要特地冠上這類接頭語的。
雖然不到充滿惡意的地步,但至少感覺不到愛情。
從美江的話聽來,這個叫隆夫的人是個可有可無、極為平凡的人。益田覺得這樣的人格特質應該還不到需要拿來當成槍靶子攻擊的地步,所以美江的話聽起來總讓他覺得有點殘酷。
但是,他馬上就知道這對夫婦為什麽會決裂了。
杉浦隆夫結婚後,短短兩個月內就罹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六月的某一天。
放學後,隆夫與班上的同學在校園裏玩耍,因為一些差錯,把幾名兒童給弄傷了。這就是一切的開端——美江說。
“說是受傷,頂多也就是擦傷,並不是需要道歉的傷勢。但是由於隆夫實在是太害怕,所以我便代替他去向家長道歉,但是……”
隆夫完全崩潰了。
“……自此之後,他便開始說小孩很可怕。他的職業是老師,這樣子根本沒辦法工作,等於是離開了學校。我向學校說明情況,替他申請停職,暫時是應付過去了,但是枉費我照顧,說服他的心血,隆夫並沒有康複。”
是所謂的社交恐懼症嗎?
益田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那種病。
“哦,那麽……他去看了醫生嗎?”
“那不是看醫生就治得好的。”
“是嗎?”
“是的,一切都是心理因素。如果有什麽物理原因的話,那還說得過去,可是什麽都沒有,那根本就是在撒嬌、在鬧別扭。就跟小孩子耍賴沒什麽兩樣。”
“可是,那類精神疾病……”
不是那麽單純的吧?
益田想要找出精確的詞匯,支吾其詞,他的發言卻被美江嚴厲地打斷了:“吃藥治得好嗎?如果可以靠打針還是手術治好的話,我早就讓他試了。就算去看醫生,醫生也隻會講些有的沒的道理,說服病患罷了。如果那是可以靠說服治好的病,我已經試了。與其讓醫生說服,身為伴侶的我以關愛來說服他,應該會更有效才對。”
“哦……可是隆夫先生並沒有痊愈吧?”
“我到現在也不認為自已的做法有錯,我已經付出最大的誠意了。隻要想到他的神經衰弱,再不合理的事我都可以忍耐。我十分溫柔,就像照顧嬰孩似的對待他。而且世上沒有說了還不懂這回事吧?我拚命地鼓勵他、安撫他,他卻完全沒有感受到我的心意。道理對他根本說不通,那些日子簡直如同地獄一般……”
隆夫不和任何人講話,不見任何人,也不怎麽進食,整日關在房間裏。不管對他說什麽、問他什麽,都無精打采,盡是害怕地說:“也可怕,好恐怖。”最後甚至還對美江吼叫:“囉嗦,你懂什麽!”然後又沉默不語,就這麽日複一日。隆夫的病情時好時壞,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年之久。
“……我懷抱著明天一定能治好、隆夫明天一定會恢複的心情。才能夠堅持下去。但是如果本人沒有要治好的意願,就不可能治得好;既然治不好,我也不可能撐得下去。”
隆夫發病後約半年,昭和二十七年二月,美江終於忍無可忍,離開了家。
“你把生病的丈夫——隆夫先生拋下不管嗎?”
“就算把他帶走,也無濟於事。”
“可是,如果沒有你照顧,他連飯都有不能好好吃的話……那不是很危險嗎?”
“益山先生,你明白我的辛苦嗎?和講不通的人一起生話,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你明白嗎?”
“這……我不明白。”
“就連禽獸,隻要對它們好,它們也懂得回應。但是隆夫明明知道,卻不肯聽進去,教人無從付出關愛。人在這種境遇中,自我犧牲忍耐了半年之久。”
“那又怎樣?”榎木津原本一直直默默啜飲著咖啡,此時他別著臉就這麽插嘴道。
“什麽怎樣,我……”
“我我我的,生病的又不是你。聽好了,半年跟五十秒都是一樣的。半途而廢的話,跟一開始就什麽都不做是一樣的。”
“什麽話!我……”
“可是那個人搞不好再一下就可以治好了啊,隻是因為你被挫敗了,才會認定他治不好嘛。根本沒有其他大不了的理由或根據。”
偵探狂妄的發言,讓委托人的臉瞬間漲紅了。“什、什麽嘛!那麽我之前的辛苦……”
“全部白費了。”榎木津若無其事地接著斷定,“而且說到辛苦,那個男的也一樣辛苦吧?我反倒要說痛苦的是他,你隻是嫌麻煩,覺得膩了而已。而且你一直強調自已的辛苦,但是沒有成果的辛苦隻是白費。努力不一定總有回報,而且沒有回報的努力不值得讚賞!因為沒有回報的努力就等於無能。既白費又無能!”
榎木津以格外響亮的聲音繼續說道:“就算不努力,隻要成績好,就會受人稱讚;就算努力,如果不成功,就不會被讚揚,這就是世間的道理。如果隻靠努力就能受到讚賞的話,日本早就在奧林匹克運動會拿到金牌了!”
“就是什麽話……真過分……”美江輕咬下唇,狠狠地瞪著榎木津。
榎木津的說法,還有美江的心情,益田同樣大致都可以理解,但是兩邊的說辭與益田的想法都不完全一致,所以他決定默默地觀念情勢。仔細一看,和寅正目瞪口呆地搔著頭。益田推測,就種尷尬的場麵在這裏似乎是家賞便飯。的確,偵探的說法完全漠視對方的心情,對當事人來說一定是難以接受,但有一部分確實是切中核心。
榎木津大刺刺地望著窗外,又接著說:“我想說的是,那種事根本無所謂。那個男的會失蹤,跟你的辛苦沒關係吧?如果你不是來炫耀你的辛苦的,就應該快快說出重點。”
這——說得沒錯。
美江似乎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意見。
委托人吞下無處發泄的憤懣,再次不甚情願地開口:“你的見解令人無法信服……不過你說的沒錯,這些話或許是多餘的。總而言之,我拋下生病的隆夫,離開了家。就在這段期間,隆夫失蹤了。”
“您怎能麽知道他失蹤了呢?”
“上個月,我隔了一年之後回到家裏。”
“隆夫先生會不會……過世了或是……”
“他沒死在家裏,那就是失蹤了。”
“您怎麽知道隆夫先生是在去年夏天左右失蹤的呢?”
“附近的住戶說,他到八月底左右似乎都在。遮雨棚有時候會打開,有時候又會放下,而且他好像也會外出買東西。”
“隆夫先生……不是沒有收入嗎/”
“他應該有錢。隆夫有存款,足夠他一兩年的花用。他對我說過,那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遺產。”
美江撫弄著冷掉的紅茶杯,有些自暴自棄地下結論說:“隆夫他……就算照顧他的人不在了,也是過得好好的。我離開以後,他如果真的碰到困難,也是可以想辦法度過的,所以我才會說他隻是在撒嬌罷了。他對我的依賴,使得他恢複得更慢了。”
說成這樣,總覺得像是在辨解。
益田心想還好隆夫能想法子度過,如果沒辦法的話,美江究竟打算怎麽辦?如果美江去探視時,隆夫已經餓死的話,她還能像剛才一樣毫不在呼地說“我沒有做錯”嗎?
“那麽……”
美江感覺不像是希望與丈夫複合。
“……您為何會想要尋找隆夫先生呢?您是擔心他後來怎麽了嗎?”
“我並不擔心,他應該不要緊。”
“那麽為什麽……”
益田問道,榎木津接口說:“益山啊,那當然是因為她想離婚嘍,這還用問嗎?”
美江緊接著說:“理由就像那位先生說的。”她盯著益田,異常地斬釘截鐵、仿佛像在宣告什麽似的說:“我想和隆夫離婚。如果當事人不在,就不能辦理手續,也沒辦法協商了。”
“哦,但是隆夫先生已經不在您身邊了……”益田覺得奇怪,說:“也沒必要動用偵探把他找出來離婚吧。”他覺得反正對方都失蹤了,不管離婚與否狀況都有是一樣的。
和寅聽了益田的發言,以一種瞧不起的眼神看著他,學榎木津的口氣說:“哎喲,那當然是因為這位女士想要再婚嘍。這還用說嗎?”
瞬間美江臉色大變,忿忿不平地說:“請不要瞧不起人!”
接著她“鏘”地一聲用力放下杯子。
和寅略略倒抽一口氣,沉默了。
“我並沒有那麽愚蠢,會再次犯下同樣的錯誤。你這樣任意揣測,讓我感到很不愉快。”
“錯誤?結婚是……錯識嗎?”
“當然了。如果你還心存幻想,認為女人不依靠男人就活不下去,那麽恕我失禮,我對你感到非常輕蔑。”
遭到對方宣告輕蔑,和寅一雙濃眉扭曲起來,噘起厚厚的嘴唇“呃”了一聲。
他不曉得還能作何反應了吧。
“我不是想當一個女人,而是想要以一個人的身份自立。我已經受夠了那種彼此依靠、彼此束縛的生話了。我並不是想要炫耀自已的辛苦,或是批評隆夫;我也不是那種沒有節操的人,因為討厭這個,就想換另一個。的確,我和隆夫的婚姻是失敗了。但是我們的婚姻之所以失敗,並不能單純地歸咎為我們個人之間的問題。”
“哦……”
“說起來,老舊的婚姻製度非但要求夫婦彼此依靠、彼此束縛,更單方麵地要求女性隸屬於男性,它應該要被徹底地重新檢討才對。男女應該是對等的,而戀愛也不應該受到製度束縛,必須是自由的。不對嗎?”
“哦……”
“這並不是一般的兩口子吵架,為了喜歡或討厭,要在一起還是要分手而爭執。我沒辦法忍受在法律上繼續被視為杉浦隆夫的伴侶。”
“是戶籍的問題嗎?因為繼承或稅金等麻煩的……”
說出口之後,益田馬上就後悔了。顯然,並不是這類現實的問題。不出所料,美江對益田投以冰冷的視線。雖然沒有宣告,但益田似乎和和寅一樣被輕蔑了。
“我……的確和杉浦隆夫結婚。雖然如此,但我並不是想要成為杉浦家的人才結婚的。婚姻完全是個人與個人之間對等的契約。然而即使狀況變得如此,我依然必須使用杉浦這個姓。所以我決定先脫離戶籍,回歸舊姓,再以原本的伊藤美江的身份活下去,然後,如果說隆夫會發病,我也有某些責任的話,我會幫忙照護,並為他支付醫藥費。但這是不同的問題。”
益田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於是望向榎木津。偵探的工作意外地困難,在警局裏,絕對不會碰上這樣的情況。榎木津用一種毫無幹勁,卻又有些看好戲的口吻說:“最後的部分是多餘的,撇開那一部分,你真的很了不起,令人欽佩。隻是,有點不對。”
美江露出意外的表情。“不對?”
“沒錯,不對。”
“哪裏……不對了?”
“名字怎麽樣都無所謂。如果你想獲得真正的自由,就應該快快舍棄對名字的執著。不管戶籍上怎麽記載,都與你無關。隻要一個人認為自已是金太郎,那麽他就是金太郎,但是別人叫他雄吉的話,他就是雄吉,隻是如此罷了。那邊的益田也是,他的本名好像叫做五反田還是雙子山這類怪名字,可是太難叫了,所以我叫他益山,但是這一點都不礙事。”
益田覺得比起益山,益田更容易叫。
美江略微浮現狼狽之色。“可是姓就代表了一個家……”
“哇哈哈哈,就算恢複舊姓,那本來也是你父親家的姓啊。如果說要把姓拿掉,還是自已取一個新的姓,那還可以理解,如果不是的話,那你根本就逃不出束縛嘛。”
“話是這樣說沒錯……”
榎木津說“對了,幹脆取個藝名好了”,徑自笑了起來,但他說到這種地步,美江也不禁麵露慍色:“總、總之我這麽決定了。雖然前途多舛,但是為了盡可能實現理想的女性社會,首先……”
“呃,恕我失禮,杉浦女士,你是不是有參加那個……女權運動?”益田戰戰兢兢地發問,美江的說法讓他隻能如此推測。
“啊?是的。也不到運動這麽有規模的程度,隻是一些同誌聚集在一起,開開讀書會之類的而已。”
“哦……”益田內心感到有些吃不消。
目前的社會對女性相當不分平,是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益中意這一點,同時也認為婦女會發起運動,努力提升婦女地位,也是必然的發展。雖然他並沒有認真地思考過,但他覺得自已算是了解女性所主張的道理的。
而且益田已經發現國家、社會這類組織並非如此堅固、絕對,因此更能明白她們的主張。所以益田自認為至少在以前的同僚——刑警——之中,自已是最能夠理解女性參與社會與提升地位的理念的。但是,他不曉得該怎樣表達這種心情。如果他是女人,隻要跟著高聲呐喊就行了。
但益田畢竟是個男人。
戰後流傳著一句俗話:女人和襪子變堅強了。這也是應該的。女人和襪子以前太脆弱了,變強是當然的。但是這句話的用法並非完全如同字麵上所顯示的,盡管不到批判的程度,但這句話多半是帶著譏諷的心態。
所以“好堅強呢”、“好厲害呢”這些話也不是多麽表裏如一的稱讚。
話雖如此,同情的發言也是被禁止的。同情這種感情,似乎是占優勢的一方對劣勢的一方才會萌生的感情。所以同情一個人,就等於是間接地在歧視一個人。
“我來保護你”之類的話也是一樣,若問為什麽,因為這類發言的前提是:女人一定是弱者。
“娘娘腔”、“像娘們般沒用”這類咒罵已經不能說出口了。不僅如此,就連“很有女人味”、“嬌弱”、“美麗”、“美人”這類稱讚都不能隨興使用。就算打從心底這麽想,也不應該說出來。
如此這般,正因為理解,所以益田隻要碰到信奉這類思想的女性,就會變得啞口無言。他會覺得自已身為男人是一種罪惡。
益田帶著複雜的心情望向委托人。
美江的五官很端正。如果搽上一點口紅,一定十分出色。益田這麽想像,立刻就後悔了。因為雖然沒說出口,但他覺得美江嚴眉的眼神正默默地鄙視著有這種想法的他。
“那個……”
“什麽?”
“那個聚會,是在我的故鄉,千葉的一個漁港——安房勝浦所舉行的。”
“什麽?”
“婦女與社會關係思考會。”
“是的。”
“我在那裏聽到一個流言。”
“什、什麽流言。”
“關於隆夫的流言。”
“哦。”益田想了太多無關緊要的事,差點忘了自已現在是偵探。
“隆夫好像在立立興津町。”
“那一帶是港鎮,有著漁港獨特的文化風俗,至今仍然有許多封建時代沿襲下來的古老惡習。唔,還有一些陳規陋習,而且雖說是鄉下,也多少有一些不正經的店。但是與東京等地不同,並沒有風俗敗壞的感覺。可是……這是流言,那一帶似乎有個地下賣春組織。”
“賣春?這與隆夫先生有關嗎?”
“有關。當地流傳說,公娼娼製度廢除後,有一個女人流浪到興津町來,與當地的無賴聯手,背地裏接受大船東的資助,做起私娼老鴇的勾當。當然,那裏原本就沒有私娼,所以應該都是良家婦女臨時充數的娼妓吧。”
“這的確是嚴重的問題呢。”
這番感想完全就像個刑警。益田怎麽樣就是無法甩開前職的舊習,他自已都卻得好笑。“是的。良家婦女賣春的風氣蔓延開來,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算再怎麽不景氣,隻為了賺取現金收入就下海賣身,簡直是豈有此理。這是關乎人性尊嚴的問題。不,將性商品化的行為,本來秒是不該被容許的。”
美江似乎就要長篇大論起來,益田慌了。“呃,這與隆夫先生有什麽關係呢?”
美江露出大夢初醒般的表情說:“啊……失禮了。雖然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傳聞中那名私娼老鴇,是興津一家酒吧的老板娘,名叫川野弓榮。我曾經多次到那位川野女士的店裏抗議。”
“抗議?”
“當然是去告誡她,如果流言屬實,要她立刻停止。在鬧上警察局之前,我以同為女性的身份尋求她的理解。雖然我每次過去,都被她左閃右躲……然後……”
聽說有人在那裏看到隆夫。
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左右的事。目擊者同樣是一名女權運動者,是美江在女校的同窗,她曾經在美江的婚禮上見過隆夫。
那名女子說,那的確是在婚宴中看過的臉,是美江的伴侶隆夫先生不會錯。
“這……說起來丟臉,但隆夫似乎與那名川野弓榮……”
“有一腿……啊,抱歉。我以前是個刑警,忍不住就用了這種說法……”
“沒關係。沒錯,他們是有一腿,不過這件事當然也沒有確實的證據,而我本身則完全無法相信,若非發生了那種事,或許也不會想要盡快確認吧。”
“那種事?”
“川野弓榮被人殺害了。就在去年十月中旬,慘遭潰眼魔的毒手。”總覺得冒出個不得了的東西來了。
“潰、潰眼魔?是那個平野嗎?”
“不知道,最近報紙說另有其人。”
“不管是那一個,總之是四穀與信濃町的潰眼魔吧?這麽說來,之前好像聽說千葉縣本部的轄區裏發生了什麽案子呢。我的地盤意識太強烈,對轄區外的事件沒什麽興趣……”
“總之,川野女士遭到殺害,私娼組織沒有被揭發,賣春的流言也消失了。然後,川野女士的命案中,首先被列為嫌疑犯的,是與她有男女關係的男性,也就是川野女士的……”
“哦,情夫是嗎?咦?那就是隆夫先生嗎?”
“嗯,雖然好像不止一個人,不過……”
“所以警方也找到你那裏去了?”
“不。嫌疑犯當中好像有一個人身份不明,那個人似乎就是隆夫。”
“哦……”
內容著實精彩萬分,益田歎了一口氣。
“所以你立刻回家查看,不出所料,隆夫先生已經不見了。你確定這點之後,離婚的意誌更為堅定,因而來到了這裏。”
“是的。我從在進駐軍擔任通事的朋友處聽說了這裏的風評,聽說去年夏天,久遠寺家的事件也是貴偵探社解決的。”
“久遠寺?哦,久遠寺家的。是的,是的。”
這件事益田也聽說過。
“我和那起事件中過世的久遠寺涼子小姐認識,雖然隻有一麵之緣。”
“哦,就是她到這裏來委托的喲!”和寅以大感訝異的口吻說。不過他的表情和益田初次見到他時沒有什麽不同。隻是眼睛睜大,嘴巴微開而已。另一方麵,美江感覺上愈說愈放鬆了。
“凶手似乎不是隆夫,即使如此,就如同我方才說的,我還是想要和隆夫見上一麵,好好地和他談談,估後正式離婚……”
“然後呢?那個女人力勸你離婚是嗎?”榎木津突然大聲問道,連益田都給嚇著了。
“嗯,是的……咦?女人?”
美江睜圓了眼睛,望向偵探,她好像一頭霧水。益田也循著她的視線看向榎木津。仔細一看,本來就該一直偏著頭的偵探不知不覺間正注視著美江。不過在益田看來,他那雙淺色的大眼睛,焦點對準的似乎是美江頭上的略後方。
美江一陣啞然,出聲反問:“女人……指的是誰?”
“就是那個女人,你被她感化的。”
“你認識織作小姐嗎?”
“別嫌我囉嗦,名字怎麽樣根本無所謂。話說回來,你真的是出於自已的意誌才想離婚的嗎?該不會是被那個人說動,才想要離婚的吧?”
“咦……”
美江再一次大感意外地沉默了,但這次她很快地恢複鎮定。
“……當,當然是出於我自已的意誌。織作小姐當然勸不了我,但決定的是人自已。”“那就好。”榎木津冷淡地說,又把臉撇向一邊了。
益田沒辦法,隻好接著問:“請問那位織作小姐是……”
“她叫織作葵,是婦女與社會關係思考會的中心人物。雖然她比我年輕許多,卻是個非
常聰明而且熱情的女性,也有許多支持者。她是已逝的織作雄之介先生的千金,家裏非常大,我們總是在那裏聚會。”
“已逝的那位織作先生是名人嗎?”
“織作先生是當地的名紳。前天才舉行葬禮,葵小姐非常堅強地向吊唁客致意……”
顯而易見的,美江的辨口利舌就是受到那名姓織作的女子影響。再繼續朝這個方向追問下去,話題可能會轉向自已不拿手的領域,於是益田簡短地作結,再次確認各項事實後,詢問聯絡方法。
杉浦夫婦以前住的地方是都內的小金井町,美江現在則住在千葉縣總野村,那裏是她的娘家。至於川野弓榮所經營的酒店——位在興津町的“渚”,理所當然地已經歇業。
此外,益田也問出隆夫以前任職的小學和他的親屬。隆夫的雙親皆已去世,但嫁到櫪木去的兩名姐姐都還健在。
“不過我們完全沒有來往。”美江平板地說。接著她從信封裏抽出褪色的照片,說“這是隆夫”,交給了益田。
照片上的男子長相平庸,十分不起眼。烙印在相紙上的隆夫既沒有笑,也不裝模作樣,隻是以空虛的眼神看著益田。
對話中斷,益田說“我暫時保管了”收下照片,恭敬地道謝,最後說:“調查一有進展,我們會立刻聯絡。”美江十分在意需要支付多少報酬,和寅異常快活地總結說:“包括必要經費在內,一切結束後再商量,不用擔心,不會收太多的。”
美江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不太幹脆地站起來,有些不安地行了個禮,抬頭的時候望向榎木津。她好像想說什麽,但偵探開朗地對她說再見,結果委托人什麽也沒說,就這樣回去了。
和寅大口歎氣,都籲出聲來了。他在美江剛才坐的位置安頓下來。
接著他露出帶有若幹困惑的諷刺冷笑,看著益田說:“哎呀,這工作可棘手了。看看那個委托人,門外漢是沒有辦法處理的吧。”
接著他回頭說:“對吧,先生?”
榎木津與其說是在回答和寅的問題,更像是無視於他的質問益田:“益山!你該不會打算去小金井吧?”
“呃,是啊……”
益田當然打算這麽做,有必要知道隆夫失蹤當時的詳細狀況。為了搜集情報,除了前往小金井以外,別無他法。
榎木津接著說:“那麽你該不會打算要去那個超合金還是綠油精的倒閉小酒店吧?”
“咦?這……”
榎木津指的應該是興津町吧。益田當然也打算去那裏,隆夫似乎都被列為嫌疑犯了,不去怎麽行?
榎木津把濃眉垂成八字型,露出憐憫不已的表情說:“喂,真的假的?那麽你就太笨了。”
“笨……嗎?”
“廢話嘛,你這種笨蛋沒資格當偵探。不僅如此,也沒資格做脊椎動物!”
“為什麽呀?”和寅維持著一貫的表情這麽問道。看樣子這名叫和寅的的男子顏麵的表情種類相當匱乏。
榎木津俯視和寅,狠狠地、不屑地說:“和寅,所以你才會這麽沒用!你以為我會連管種事一一解釋給你聽嗎?”
和寅“啊”一聲,同意了,看樣子榎木津不會為他們說明。
益田不得已問道:“可是榎木津先生,我又不是看卦先生,不實地查訪,豈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嗎?”
“益山,沒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我真是看走眼了。聽好了,會去做什麽實地查訪這種無聊事的,隻有狗和刑警還沒有變態而已。說起來,你們白費的工夫實在是太多了。怎麽會浪費這麽多時間呢?”
“先生,那當然是因為事情很複雜啊。像我到現在都還搞不太清楚呢,對不對?”
和寅向益田征求同意。
益田雖然不到搞不清楚的地步,不過仔細想想,他不明白隆夫會得社交恐懼症的明確理由,也不知隆夫究竟痊愈了沒有,而且也不曉得隆夫是何時、為什麽會失蹤,以這層意義來說,不明了的部分確實很多,所以他隻是點點頭,含糊地應聲。
榎木津總算將半眯的眼睛全部睜開,說道:“哪能裏複雜了?根本一點都不複雜啊。聽好了,去年夏天,這個人在小金井失蹤了——”然後拿出這張照片來,“或許他與千葉的殺人命案有關,請你們找到他——不是嗎?喏,連二十秒都不用。而且委托人隻是要找人,幹嗎連她的主義主張都乖乖地聽呢?蠢蛋,一點關係都沒有嘛。”
“那是她自已要說的啊。”
“因為你們問,她才會說。不管委托人是無政府主義者還是國粹主義者,都跟我們無關。如果哪家澡堂規定客人要地櫃台誇耀自已的主義主張才可以進去洗澡,三天就倒閉啦!”
益田想,說得沒錯。這個人就是因為完全不理會這類事物,所以才會是偵探吧。
和寅——仔細想想,益田還沒有正式認識他,不知道這名像書生的青年到底叫什麽名字,不過連益田自已都被叫成益山了,所以青年的真名非常有可能完全不同——用食指搔著有點天然卷的濃濃頭發的發際,抱怨似地說:“哎,不過那個女的好可怕。雖然先生稱讚她,但我對那種的躲都來不及呢。”
“哪裏可怕了?明明就很可愛啊。”
“人是長得很漂亮啦。”
“不能隻稱讚外表,會被罵的。”
益田裝出責備和寅的樣子,牽製榎木津。因為他以為榎木津的感想也是針對美江的容貌而說的。
但是益田誤會了。
“漂亮?是嗎?我沒仔細看她的臉,不曉得。如果她是個美女,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
“咦?那榎木津先生是說她哪裏可愛?”
“明明就很可愛啊。她那麽努力地演說她學到的東西,教人感動。雖然內容淺薄,而且是現學現賣,但最重要的是態度,令人欽佩。所以我才稱讚她。我可是很少稱讚人的喔!”
“是嗎?”
應該是吧——益田信服了。
就像榎木津說的,就算那並非真心話,或者不是已經融會貫通的理論,又或者因為尚未融會貫通而多少有點矛盾,但態度本身的確能夠成為一種指針、一種表明吧。就連益田都敏感地察覺到美江的主張,因此這是相當有效的。
就算還沒有能夠成為論據的思想,至少美江那種“不要以外表判斷一個人”、“不要因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的主張確實地傳達給對方了。而展現出這類主張,就某種層麵來說,也是需要勇氣的。這樣做雖然能夠遏止謂的偏見與歧視,但另一方麵也等於是放棄了“我是女人,請手下留情”,或是“我長得漂亮,請對我另眼相待”這一類的特權——盡管女人並不把它當成一種特權。榎木津或許是在誇獎這件事。
榎木津愉快地說:“我沒那種閑工夫像京極一樣熱心地解說這些無聊事,而且偵探本來就不負責評論什麽深奧的道理,所以我不多說什麽。不過那個女的很了不起。不陷於權威主義的傲慢是最重要的。喏,益山,這是了不起的女性托付的任務,快快解決吧。有個兩三天就足夠了吧。”
說完讓人似懂非懂的話之後,名偵探蹦蹦跳跳地站起來,用命令的口氣說:“我要出門了,看家!”就這麽跑掉了。
不訪問也不調查,要怎麽在兩三天之中解決?——益田完全不明白。
和寅邊收拾紅茶杯和咖啡杯,邊說道:“那位大師有時候真教人跟不上哪。別看我這樣,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哎,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已的斤兩的。”
和寅的口氣簡直像個監護人,說著分不清是抱怨還是忠告的話。
益田回避青年的問題,先請教他的本名。和寅回答:“我叫安和寅吉。”他的名字好像不是被變換或變形,而是被縮短了。
“和寅——不,寅吉,你是呃……偵探的……”
“先生說我是助手,不過我自任為是秘書呢。”
秘書的話,就不是爭奪偵探助手之位的竟爭對手。
可是,榎木津在經濟方麵應該並不窘迫,為了雇用助手而將秘書革職也是件奇怪的事。“所以啊,我實現不懂什麽叫偵探呢。”
“不懂?”
“不懂啊。我連普通的偵探方法都不懂,說到先生的做法,那根本是法術、魔法。不過我至少還明白這是門生意,所以熱心招攬客人,但先生說這樣不行。說起來,先生他從來沒有為錢吃過苦,不,不是有沒有錢的問題,而是他不認為沒有錢是種苦頭——不過他好像也從來沒有窮到三餐不繼的地步啦。但是像他這樣坦然麵對,不可思議地貧窮就是不會找上門來,總有辦法渡過難關。就是這點我不懂。”
“是啊。”
益田本來想向寅吉討教榎木津流偵探術的一二,期望卻落空了。
寅吉把茶具收拾好之後,重新又泡了日本茶,一邊請益田用茶,一邊說:“不過這次啊,先生說的話我也不是不懂啦。因為那個人成了命案的嫌疑犯,卻僥幸地隻有他一個人沒被查出身份,他才不會刻意去做一些啟人疑竇的事呢。換作是我,也絕對不會去靠近那家叫‘渚’的酒吧,一定會離開那個城鎮。而且既然他現在沒有回去原本的住處,自然也不可能會逗留在那酒吧附近吧?”
“他沒回去本來的住處嗎?”
有時候是會為了藏身而再度回去的。
“沒回去吧?附近的人說去年夏天以後就沒再看過他了。”
“目擊者嗎?可那樣的話……”
也有可能掩人耳目跑回去。
益田這麽說,寅吉便表情怪異地回答:“可是那個委托人上個月左右回去他們的家,附近的人說丈夫約半年前就不見了,委托人也想信了這個說辭。那麽……”
“代表目前狀況就是如此嗎?……”
也就是家裏最近沒有人出入的跡象吧。命案是去年十月發生的,如果隆夫逃回家來,那應該是這一兩個月——最近的事才對。
如果一直都有人頻瀪地出入還另當別論,但如果屋子真的棄置了半年以上,那麽這一兩個月當中有人出入的話,反而會相當醒目才對。
“原來如此。可是這樣實在是教人不知該從何找起啊。”
“就算這樣,你還是不放棄嗎?”
“雖然是個大難題……”
“今後要繼續和先生打交道,才更是個難題呢。”寅吉說,“喀喀喀”地笑了。
接著他說:“益田先生曾經負責箱根山的事件的話,我想應該也認識。你去找舊書店的先生或是小說家老師商量看看怎麽樣?”
益田也正在想這件事。
這兩個人都是榎木津的朋友,也是箱根山事件的關係人。榎木津總是那副德性,所以實際上解決箱根事件的是舊書店主人——中禪寺秋彥。但是若問中禪寺做了什麽像偵探的事,他做的事比榎木津更少,完全就是思考和說話而已。
益田認為,中禪寺並沒有解謎。中禪寺並非提出謎團的解答,而是把謎團拆解到一般人能夠理解的水平。他隻是撼動謎之所以會是謎的背景,虛擬出一種謎團本身失效的情境。換言之,他的做法是將現實暫時作廢,利用誆騙或詭辯,創造出謎團不再是謎團的另一個現實。破壞關係者身處的世界觀並重新構築的手法,作為療愈確實有效,但是以刑警的標準來看,卻也是一種極為棘手的做法。使犯罪之所以是犯罪的是社會,而刑警所保護的就是這個社會。如果對社會抱持疑問,有可能連犯罪都不再是犯罪,那麽刑事警也幹不下去了。
這麽看來。益田無法繼續擔任警官,有一大部分是因為中禪寺的言論。
隻是中禪寺用的並不是偵探術。這也是當然的,聽說那似乎是驅逐附身妖怪——所謂祈禱除魔的一種方法。那麽就算有人拜托,益田也做不來,而且從益田的角度來看,他覺得中禪寺的角色沉重極了。再說這種方法對於莫明其妙的事件雖然有效,但不曉得能不能用在尋人上麵。
另一個提到的小說家名叫關口巽。這個人雖然人不錯,卻毫無偵探方麵的素養,對這類事件派不上任何作場,就算找他商量也沒有用。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益田對關口頗感共鳴。
就在益田思索的時候,“哐當”一聲,鍾響了。
寅吉作出和益田來訪時完全相同的反應。
在益田看清楚來人的臉之前,來客已經連珠炮似地開口說:“啊安和,榎木津怎麽了?怎麽他不在啊真傷腦筋哪。”
他說得極快,要是不專心,會聽得一頭霧水,但是因為他說的是模範的標準話,發音清晰,咬字也十分正確,益田才能夠完全聽懂吧。
益田重新打量來人的長相。
那是個臉長得像馬一般的紳士。
眉毛粗濃,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大,這些部分有效地利用長臉這個底子,陳列其上。頭發是一絲不苟的三七分發型,銀框眼鏡和布料看起來很高級的西裝誇示著他是個知識階級。男子張大鼻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這不是律師先生嗎?真突然呢。話說回來,今天客人還真多。”
“榎木津不在嗎?還是在睡覺?”
“他是斷了線的風箏。來,請坐。”
寅吉站起來說“律師先生遠道而來,喝杯茶再走吧”,請男人坐下。男子說“這樣,那我不客氣了”,匆匆走了進來,在益田對麵坐下。
“安和,這位是?”
“想要當偵探的前任刑警,益田先生。”
“想要當偵探的前任刑警?怎麽會有人生規劃這麽不合道理的人?是開玩笑的吧?別開我玩笑了。”
“真的有,就是我。我叫益田龍一,原本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搜查一課的刑警。”
“神奈川?神奈川?我也是橫濱。可是啊益田,辭掉公務員去做在社會上毫無信賴和保障的職業,這種反社會的思想不管是對社會還是對你個人都沒有好處。我不得不提出忠告。我是做這一行的。”
男人敏捷而且殷勤地遞出名片,但感覺有些傲慢,名片上寫著增岡則之這個名字。除了律師以外,還有好幾個頭銜。
增岡抱怨說“這個世上怎麽怪人這麽多呢?真傷腦筋”,接著又說:“說到神奈川,石井還好嗎?聽說他今年春天就要榮升鐮倉還是哪個轄區的署長了。”
石井是益田以前的上司。
“哦,您認識石井先生嗎?”
“我們很熟。”
寅吉邊拿出親的茶杯邊說明:“益田先生,這位律師先生啊,是那個有名的柴田財閥的顧問律師團中的一位,曾經為‘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的關係人辨護,也擔任‘逗子灣金色骷髏事件’凶嫌的辨護律師。來,律師先生請用茶,是靜岡產的。”
“啊,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這兩起事件都是去年發生在神奈川轄區的命案,慘絕人寰,益田也參與了搜查。榎木津與這兩起事件似乎都有關聯,可能也是透過事件與增岡認識的吧。
律師那張引人注目的臉沉了下來,再次抱怨似地說:“逗子的事件很麻煩哪。竟然會有那麽荒唐離譜的事。就算回顧本國的司法曆史,我也是第一個經手那種事件的人。沒有任何判例,國外也沒有。這次的審判記錄的判決,將會成為今後處理這類犯罪時的範本,一點都馬虎不得哪。”
“這麽說來,分屍案那邊怎麽了?審判已經結束了嗎?”
“還沒有呢,那邊連公開審判都才剛開始而已。而且還不是事件本身的審判。啊啊,我都忘了還有那邊的事哪。忙死我了。”
增岡急急地把茶杯送到嘴邊,又匆匆地說:“好燙啊。”
“那麽,忙碌的律師先生有何貴幹呢?”
“我跟你說也沒用啊安和。榎木津什麽時候回來?”
“會回來的話,兩分鍾就會回來。如果去了書店先生那裏,半天都不會回來吧。如果回了老家,可能一星期都不會回來了。”
“喂,你不是秘書嗎?怎麽不好好管理計劃跟行程呢?這是玩忽職守。”
“我的工作是如何讓世人的計劃和行程配合我們家先生。要不要再來一杯茶?”
在這裏,地球似乎是以榎木津為中心運轉的。若不是這樣,就幹不來偵探嗎?——益田心想。
“可是,他去了中禪寺那裏嗎?”
“就算沒去,如果律師先生有事要商量的話,去那裏不是比較快嗎?遠比來找我們家先生有意義多了。”
“說的也是哪。唔,雖然中禪寺是比較適合,但他應該不肯出馬。”
“如果您要去的話,我願意陪同。”益田說道。
增岡瞪大眼睛說:“你?為什麽?”
“出於某些原因,我必須在兩三天之內找到一個人才行。榎木津先生跑掉了,人正為此發愁呢。”
“找人?那種事找中禪寺商量也沒有用啊。你以前是個刑警的話,自已去找比較快吧?踏破鐵鞋地進行查訪,不是你們公仆惟一擅長的功夫嗎?就算失去國家權力的後盾,無法進行你們拿手的高壓式搜查,腳踏實地的方法還是有用的吧?”
“我被禁止搜查。”
“什麽意思?”增岡露出詫異的表情。
因為寅吉一同勸說,結果益田得以與增岡一同去拜訪中禪寺。中禪寺家位在中野,不熟悉東京的益田完全不曉得那是在哪裏。
車窗外看得到櫻花,還要一段時間才會盛開。
爬上綿延不斷、傾斜度不上不下的坡道頂端,就是目的地京極堂——中禪寺所經營的舊書店。
坡道兩旁是一片綿延不斷的油圍牆,益田猜想裏麵是墓地。因為裏麵有梅樹、櫻樹這類墓地常見的樹木,最重要的是,它感覺像片墓地。
坡道的傾斜度十分微妙,讓行人陷入一種不安。益田幻想這是一種結界,越過這個坡道,就可以抵達異界,但當然沒有這回事,稀疏的竹林旁邊隻有一棟平凡無奇的建築物。
——京極堂。
仰望匾額,上麵寫著似流麗又自成一格的不可思議文字,“喀啦啦”打開門扉一看,中禪寺就坐在充滿黴味的書架深處的櫃台中。
身著和服的店東仿佛日本亡國似的愁眉苦臉,似乎正在閱讀什麽艱澀的讀物,但增岡一出聲叫他,他便狠狠地瞪向門口說:“真稀奇的組合。”
他以極為嘹亮的聲音說道,垂下來的嘴角微微笑了開來,接著再說了一次“真的很古怪”,笑了。
不知為何,益田有些鬆了口氣。箱根的回憶使他如此。在每個人都迷失了世界、驚惶失措、六神無主的箱根山中,隻有這名男子異常冷靜,讓不安的益田感到放心。
這也是當然的,這名男子並非亨受著現在既有的世界,而是執著於創造世界——即使是偽造的世界。
中禪寺說“請裏麵坐,反正不是來談什麽單純的事吧”,穿過書架走了出來,在入口掛上木牌。牌子上寫著“休息”。
好像隻有客人來就會關店,沒有一點做生意的意圖。
“內子出去了,沒辦法招待。”中禪寺板著臉說。
增岡答道:“真是遺憾。”
客廳裏除了壁龕和紙門、拉窗外,所有的牆壁都是書架,連這裏是店鋪還是住處都分不清楚了。主人背對壁龕安坐下來,增岡似乎很熟悉這裏,很快地占據了矮桌對麵的位置坐下。益男一方麵客氣,一方麵有些害怕,在稍遠的地方跪坐下來。
“我來泡個茶好了。”主人說道,但律師也不征求益田的意見,當場辭退說:“我們剛才已經喝過了,不必麻煩。”接著他環顧客廳,急急問道:“榎木津沒來嗎?”
“那東西才沒來呢。要是來的話,應該癱在那附近吧……好像沒有。”中禪寺姑且確認了一下矮桌底下。
“這樣嗎?其實啊,中禪寺……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過請你先聽我說吧。我並不是來請你出馬的。隻是因為我十分忙碌,今天也得準備宇多川事件的公開審判,還要閱讀調查記錄什麽的,等著處理的工作堆積如山,但我還是抽空出門,沒想到……”
增岡說到這裏,喘了一口氣。雖然說了一大堆,但以時間來計算,其實隻有一下子。
“……榎木津竟然不在。所以我想請你為我作中介,隻要幫我把內容轉達給他就行了。”
“這太困難了。”
“哎,別這麽說嘛。”增岡幹勁十足地安撫不甚情願的中禪寺,“追根究底,這件事起因於武藏野的事件,所以跟你也不是毫無關係。關於那起事件正確的始末,隻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那應該是寅吉說的“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吧。
益田也參與了那起大事件衍生出來的事件搜查,但是他並沒有被子告知真相。不過他察覺新聞報道所揭露的內容全都隻是表麵上的事實,似乎有人在暗中下達了封口令。
看樣子那個慘絕人寰的事件與某個財閥巨孽身邊的人有關。
益田也不清楚這部分的詳情,但增岡似乎與那名巨孽——柴田耀弘有關係,所以也參與了事件吧。
“我聽說除了警方相關人士以外,隻通知柴田集團的高層——而且是與柴田耀弘有姻親關係的人。”
“沒錯。換言之,隻通知了與繼承直接相關的人而已,報告書是我製作的。那個時候,也承蒙你大力幫忙……不過就是因為那份報告書,現在我才這麽傷腦筋。”
“有人拜托你解決荒唐的事件是吧?而且委托你的,是現在的柴田集團實質上的首腦——柴田勇治先生——對吧?”
“猜得出來啊?”
“當然了。你無法拒絕的對象,沒有別人了。”
“不愧是中禪寺,明察秋毫。你說的沒錯。因為那麽複雜的事件算是有條理地收拾掉了,所以勇治先生對榎木津有了過高的評價。”
——對榎木津?
益男這麽聽見,懷疑自已聽錯了。
“不好意思,請問,那起事件是榎木津先生解決的嗎?”
益田心想這怎麽可能,那應該是個複雜困難的事件才對。
增岡當場回答:“隻是因為那起事件柴田財閥一開始是委托榎木津調查的。這裏的這位乖僻男子性情古怪,不喜歡自已的名字暴光,到於那位小說家和其他關係人,全被當成了榎木津的仆人,隻是這樣而已。”
增岡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明之後,正襟危坐。“其實啊,中禪寺,房總半島尾端的偏僻處,有一所大正時期創立的寄宿製傳道女校。說是傳道學校,但實際上並未隸屬於基督教團體,隻是它所標榜的教育理念是基於基督教的精神。是一所叫做‘聖伯納德女學院’的學校。”
“我聽說過。不對,是最近看到過,那所學校的教師接二連三遭到殺害對吧?”
“沒錯,被潰眼魔與絞殺魔。真是太荒唐了。”
“潰眼魔!”益田忍不住叫出聲來。今天他一直聽到這個字眼。
增岡回過頭去瞪益田,說:“怎麽,潰眼魔對你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那不是你管轄的案子吧?”接著他轉向中禪寺說“你知道嗎?這個人辭掉刑警,說要幹偵探哪”,口氣像是在告狀。
“你不覺很蠢嗎?很蠢吧?”增岡短短地笑了一下。
中禪寺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催促他快點往下說。
隨口說說的忠告雖然聽起來刺耳,但漠不關心也挺教人寂寞的。
增岡繼續說道:“柴田勇治雖然身為柴田耀弘的養子及繼承人,但他在耀弘先生過世之前,從沒有擔任特別重要的職位。不過他成為柴田家的養子是昭和二十年的事,當時他也才二十二歲。但勇治先生還是以名譽職位的形式擁有各種職衍,柴田家決定由他繼承之後,那些閑職全都辭掉了,其中一個職位,就是‘聖伯納德’的理事長……”
“柴田集團經營學校法人?”
“不是的,那所學校是柴田旗下的合作公司——織作紡織的上一代所創設的……”
“織作?”
這——也是美江提到的女子的姓氏。
“怎麽,益田,你知道織作啊?不要隨便亂應聲好嗎?說到織作,與柴田集團關係匪淺。織作紡織機的創始人織作嘉右衛門,曾經在柴田耀弘創立柴田製絲時給予資金援助,可以說是柴田的恩人。二代織作伊兵衛先生與耀弘先生也私交甚篤,因為彼此是製線業和紡織機製作公司嘛。那所學院就是伊兵衛先生所創設的。到了第三代織作雄之介先生,兩家就合並——或者說是合作。兩家不僅有延續兩代的恩情,而且那個時候,柴田家已經不隻是一介製線業者了。結果織作維持原來的公司名稱與柴田合作,其後織作雄之介成為柴田集團的中樞人物……”
中禪寺伸出手,製止增岡如同機關槍般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明白了,增岡先生。”
“明白了什麽?”
“我也聽過織作這個人。他是柴田耀弘生前的左右手,甚至被譽為柴田集團的心腹對吧?但是我記得他在三四天前過世了,不是嗎?”
“過世了,就像追隨耀弘先生似的過楊了,是心肌梗塞。關於這件事……”
“增岡先生,我對這種事毫無興趣,所以完全不想聽。就算勉強聽了,再向榎木津說明,他也根本不可能聽進去半個字吧。”
增岡說:“說的也是。”
“簡單扼要地說,就是柴田集團的現任首腦,在耀弘先生去年秋天亡故之前,都還擔任鄉下女學院的理事長,對吧?然後那所學院的教師被殺了。總覺得這事愈來愈不對勁了哪。
,增岡先生。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說。
表情不愉快到了極點。
“所以說,我不會拜托你啦。”增岡再次保證,“勇治先生下一任的理事長,是織作一族中一個叫是亮的人,這個人無能到了極點,他好像是次女的夫婿,但織作家是女係,沒有嫡子,長女在去年過世了,所以這個是亮是織作家實質上的繼承人。是亮入贅織作家之後,立刻擔任柴田相關公司的社長,但公司業績轉眼間惡化,經營發生危機,結果公司倒閉了。平常的話,應該要負起責任引退,但他是織作家的女婿,沒辦法驅逐他,隻能塞給他一個閑差事。但是這家夥一當上理事長,又鬧出一連串問題。”
閃田說:“千金小姐學校怎麽能發生命案呢?”結果中禪寺冷冷地說:“就算不是千金小姐學校,也不能發生命案啊,益田。”
“沒錯,絕不可以。首先是去年年底,一名女教師慘遭潰眼魔的毒手。潰眼魔算是路煞,所以還可以說是意外事故,但是上個月,輪到一名男教師被絞殺魔給掐死了——這是官方說法。”
“事實上不是?”
“不是……或許不是。報紙上是怎麽說的?”
“我記得是……一名教英語的中年教師,因他殺在山中遭人發現。從屍體的狀況上推測,應該是一連串絞殺魔事件中的第三名被害人。”
“那是騙人的。那名教師……唔,的確是他殺,死因也的確是絞殺沒錯,可是他是死在校舍屋頂。而且發現屍體時,正有學生從屋頂上跳樓自殺。”
“哦?”中禪寺從懷裏拿出香煙含住,“發生了什麽糟糕的事是嗎?”
“應該是吧。”
“隻因為這樣,就可以把事件壓下來嗎?”
“雖然我不喜歡這種說法,不過隻要柴田施加壓力,想要改變,捏造新聞發布的內容,根本是小事一樁。”
“可是也有人無法接受虛偽的報道吧?如果女孩子自殺的話。家屬……”
“不,過世女學生的父親是個政治家,對醜聞避之唯恐不及。表麵上是當作意外死亡。”
益田說“感覺真不舒服”,增岡態度簡慢地接話說:“當然隻是對世人這麽發表,警方應該是基於事實在搜查吧。不可以胡亂散播聳動的消息,徒然造成不安——這不是警察最擅長的一招嗎?而且也有不予報道的自由吧?”
“報道成是絞殺魔所為,這才聳動吧?”中禪寺以絲毫不帶感情的平板發音說道。
增岡拉長人中,辨解似地說:“這樣嗎?或許吧。隻是那個絞殺魔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其實人並不是很清楚哪。”
中禪寺當下解說道:“所謂絞殺魔,是發生在木更津一帶的連續殺人事件的凶手綽號。當然是因為先有一個潰眼魔,絞殺魔才會被這麽稱呼,但這樣的命名實在太草率,令人不敢恭維。”
“草率嗎?”
“太草率了。雖然這是我根據新聞報道所做出來的推測,不過截至目前,發生的四宗潰眼魔案裏,全都是以同一把凶器搗爛眼睛,除此之外找不出任何關聯性,可以說是以搗爛眼睛為目的所犯的案子,因此把凶手稱為‘潰眼魔’也無可厚非。但是相反地,絞殺魔的目的並不像是絞殺。在那名教師遇害以前,有兩個人被殺,而這兩個人據說彼此認識,我推測這兩者的犯案動機相同,應該是挾怨殺人。在那名教師遇害之前,我就一直覺得如果不是以絞殺為目的,稱為‘絞殺魔’實在不妥當。換言之,最後的教師絞殺事件很有可能是不同的事件。”
“我明白你的論點了,那個絞殺魔的手法是?……”
“就是平凡無奇的絞殺,用腰帶之類的繩狀物綁住脖子再勒死。”
增岡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啊。換言之,恰好有個名號響亮的絞殺魔,而且未被逮捕,所以凶手想要暫時嫁禍到絞殺魔身上,混淆視聽,好拖延時間啊……”
增岡恍然大悟。“……被殺的教師姓本田,是英語教師,四十六歲,聽說原本在中央官廳任職,他與其說是被絞殺,不如說是被扼殺才對。像這樣,脖子被手折斷……”
增岡用雙手做出扭絞東西的動作。“……聽說實際上頸椎也受到了損傷,一定是被極大的蠻力給掐死的。比起勒住,更接近扭絞或是捏斷脖子。也沒有使用繩索,是徒手。而且剛才也說過了,被害人不是死在山裏,而是死在校舍的屋頂。隱瞞這一點,意義就天差地遠了。”
益田說道:“也就是說,發布內容盡力壓低了凶手來自學院內部的可能性是嗎?”
增岡便說:“不愧是發過刑警的,真是多疑。不過就是如此。學院地處偏遠,雖然隻要走上一兩個小時就到得了有人家的地方,不過事件發生在二月中旬過後,天氣非常寒冷。如果就像新聞發布中說的,屍體是在校地以外的地方被發現,那麽就隻能假設有無賴漢在山中徘徊;但如果屍體是在校園中被發現,一般應該都會認為凶手就在學校內部吧。”
“這樣……很不妙嗎?”中禪寺問,他的煙還沒有點著。
“這也很不妙。問題是那個跳樓自殺的女孩,那個女孩……懷孕三個月了。”
益田感到好奇。是過去的刑警習癖作崇嗎?“寄宿製的女校裏有學生懷孕?”
“十三歲呢,嚇到了嗎?”
“沒有。”
這年頭要是連就點小事都吃驚的話,就混不下去了。
“目擊的女學生們好像作證說,女學生自殺的動機就是那個本田。她們說好像發生了什麽糾紛,女學生在錯亂狀態下發現本田的屍體,衝動之下跳樓了。”
“肚子裏的孩子,父親是那個本田嗎?”
“女學生們是就麽說,但目前沒有任何證據。”
“那麽,那個自殺的女孩因為感情糾紛而殺害教師,然後跳樓——也有這種可能性嘍?”
“十三歲的小女孩勒住四十歲壯漢的脖子,加以殺害——這也不是做不到啦。我現在負責辨護的案子裏,也差不多是這樣。人說狗急跳牆,這種時候,可以不去理會女人做不到這種事的淺薄成見,隻是被害人脖子的骨頭都折斷了。聽說連喉嚨的骨頭都碎了,到了這種地步嘛,我覺得是不可能的。”
“以常識來看,的確不可能吧……”益田已經變回刑警的口吻了。
“可是……目擊者不止一個嗎?”
“目擊者的學生有三個,都是十三歲。”
“就算是小女孩,三個加起來也做得到吧/”
“如果用的是繩子,應該也不是做不到,可是死者是被徒手掐死的,沒有女孩子的手粗壯到那種地步的。”
“徒手啊……學園裏有哪個厲害角色擁有這等蠻力嗎?”
“沒有,學校裏全都是老人和婦女。本田是最年輕的教師,剩下的全都是小女孩。所以外來者犯案的可能性較高,也因為這樣,才會把發現場所變成是校外吧。”
“不想被冠上無謂的嫌疑啊……”
益田如此作結,增岡露出複雜的表情。中禪寺原本默默地聆聽兩個人對話,突然想起來似地點燃香煙說:“這又怎麽了呢?我要怎麽轉達給榎木津才好?”
“哎,別催嘛。我也是今早才接到電話的,還沒整理好思緒啊。聽說第一發現者——也就是目擊自殺現場的學生的證詞完全無法采信。”
“為什麽無法采信?”
“聽說她們雖然講了一堆有的沒的事,最重要的部分卻隻字不提。那個女孩也是這樣……為什麽那個年紀的女孩都這個樣子呢?”
“那個女孩指的是誰?”益田問,增岡把長長的臉拉得更長地說:“咦?哦,跟你無關。”
雖是這樣沒錯,但這回答也太冷漠了。增岡抓起眼鏡框,不高興地說:“我以前參與的事裏,有個女孩也是這樣。然後聽說其中有一名證人,堅稱殺害本田的凶手是妖怪。”
“妖怪?”
“不過我不知道叫什麽。六法全書裏沒有關於妖怪的記述嘛,司法考試裏也不會有,不在我的管轄內。或許她們是說惡魔吧。”
“怎麽的?”
“黑色的……等一下……哦,黑聖母。”
“黑聲母?”益田聽成這樣。
“你聽錯啦,不是聲母啦,是教會裏麵的那個聖母瑪利亞,Madonna。”
“《少爺》裏麵的那個瑪丹娜【注一】(夏目漱石的小說《少爺》(坊っちゃん)當中有一個眾人傾慕的女性,綽號就叫Madonna聖伯納得。)?”
“益田,增岡先生說的黑聖母(DarkOurLady)。可是,日本應該沒有崇拜那種東西的風俗才對,應該沒有吧。難道是十字軍之類所帶來的東西流落到這個島國來……不,就算有神像,應該也不會成為信仰的對象。話說回來,伯納德學院與黑聖母啊,總覺得太巧了哪……”
中禪寺撫摸著下巴。“……是異端審問官嗎?不是吧,應該還是流蜜聖師【注二】(流蜜聖師(DoctorMellifluus)是聖伯納得(BernardofClairvaux,一〇九〇~一一五三)的別名,因其作品文風獨具,辯才無礙而來)吧。”
益田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伯納德是指什麽啊?”
“不曉得,因為我不清楚那所學院的來曆,所以不知道校名指的究竟是哪能個伯納德。我所知道的聖伯納德是十二世紀的法國聖人。當時由於修道院的紀律敗壞,憂心之士為了肅正綱紀,設立了紀律嚴格的西多會,聖伯納德就是擴大西多會勢力的聖人,算是中興之祖吧。他也是聖殿騎士團團規的起草人,同時也以聖母信仰的創始人聞名。據說他少年時期,從被授予了黑聖母乳房的三滴奶水,獲得靈感……”
“等等中禪寺,黑聖母不是妖怪嗎?”增岡不可思議地問。
“增岡先生,黑聖母不是妖怪啊,是信仰的對象。如同字麵所示,是女神。隻是顏色是黑的。”
“等一下,我是法律專家,不是宗教家,所以不清楚,可是基督教的神明隻有一個吧?”
“是的。可是信仰的對象並不隻有神,而且基督教本身並不是那麽古老的宗教。”
“我不懂,益田你懂嗎?”
若問懂不懂,益田根本什麽都不懂,可是他心裏有了個底,於是問道:“我這個人沒有信仰,不過神和基督是不同的對吧?但是基督本身也是信仰的對象——實際上怎麽樣我並不清楚,不過是這個意思嗎?”
“是啊。連基督的聖母瑪利亞,還有瑪利亞的母親都是信仰的對象呢。”
“連外婆都是?這樣啊。還有這也是我的推測,拿身邊的例子來說,黑聖母是不是就像大黑大人【注三】(大黑天原本是密教中自在天的化身,為佛教守護神。後來在日本成為廚房神,長與惠比壽一同被供奉在廚房)那樣呢?”
“為什麽?因為黑嗎?”增岡還是老樣子,急急地說。
“大黑大人隻是名字裏有個黑字,本身並不黑吧?”
“是黑的啊。”中禪寺應道。
“是黑的嗎?這麽說來確實好像是黑的哪。”
“我聽說大黑大人本來是印度一個恐怖的神,傳到日本以後,才變成七福神的,對吧?”益田問。
“是啊,益田說的沒錯,大黑天本來是一個叫摩訶迦羅的魔神……嗯,說接近也算是接近……是啊,可是要說的話,黑聖母……應該比較接近鬼子母神【注四】(傳說鬼子母神生子無數,卻奪他人之子食之,故佛陀藏起鬼子母的幺子,責其食人之罪。其後鬼子母皈依佛陀,成為佛教守護神)吧。”
“那個雜司穀和入穀的鬼子母神嗎?黑聖母像鬼子母神?”增岡用食指抬起眼鏡問。
“是啊,被稱為黑聖母,如同名稱所示、顏色漆黑的聖母像,在世界各地被悄悄地祭祀著。總數不下一兩百。”
“有那麽多嗎?”
“有的。至於為什麽是黑的,教會至今仍然無法明確地說明,隻有一些極為粗略的解釋,說是被蠟燭熏黑的,或是為了表現被太陽曬黑的模樣。不過如果要尋求黑聖母的起源或原型,是比較簡單的。例如說,有個埃及人瑪利亞,與抹大拉的瑪利亞同樣被稱為‘罪人’,事跡多與她混同;此外還有東方女神莉莉斯(Lilith)、拉米亞(Lsmia)、示巴女王(QueenofSheba)、中歐凱爾特民族的眾母神,希臘羅馬眾神——阿耳忒彌斯(Artemis)、伊西斯(Isis)等等。宗教融合到最後,不斷多重增殖,已經到了數不清的地步。我可以想到的例子不勝枚舉。”
“能夠想到那麽多例子的隻有中禪寺先生而已。”益田說,增岡強烈地認同。
“至少我連一個都想不到,所以益田說的沒錯。”
“我倒覺得連一個都想不到的人才有問題。”中禪寺以相同的口吻說。
“不,中禪寺先生,姑且不論這個……總而言之,黑聖母信仰是基督教以前的信仰的遺緒,或是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的混人嗎?”
“也不是這麽單純。不管怎麽樣,如果沒有基督教這樣構造牢固的宗教形成,應該也不會孕育出黑聖母這樣的形式,這和佛教的融合也有些不同。而且黑聖母原型的先行信仰也並非就這麽完全被采納。事實上,那些作為黑聖母原型的古老超越者大多被當成了與神敵對的所謂惡魔,但黑聖母卻不是如此。”
“原型終究隻是原型嗎?”
“對。黑色女神像的形態應該是先行的其他信仰的遺緒,但是黑色聖母假托這樣的形態,有她獨特的主張。惟一能夠確定一點的是,在剛才提到的聖殿騎士團及諾斯替派、潔淨派【注】(注淨派﹝Cathari),十二至十三世紀流行於西歐的基督教異端派別。受到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影響,否定現世社會生活,追求苦行。)等異端分子受到打壓並滅絕以後,黑聖母崇拜才普遍確立。”
“這有什麽意義嗎?”
“在這之前,異教分子的背後也看得到黑聖母的影子。而在異端派滅絕之後,原本隻存在於他們其中黑聖母信仰便轉變為民間信仰,擴散到一般信徒當中……”
增岡一臉嚴肅地聽著,或許他意外地喜歡這類話題。
“……法國的秘密結社錫安聖母會便將黑聖母與伊西斯神視為同一個神祗,稱之為‘光之聖母’來崇拜,但據說他們除了致力於複興墨洛溫王朝(MerovingianDynasty),也為了獲得女性人權、提升女性地位而戰。雖然錫安會與一般所謂基督教的異端不同,但不管是據傳為勢力最大的異端——潔淨派,還是諾斯替派,異端的信仰理念中總是含有基督教所舍棄的事物——女性原理。雖然這些教派大多因此被稱為異端,但還是與黑聖母信仰脫不了關係。”
“女性……原理嗎?嗯,基督教是父權體製嘛。雖然我不太清楚啦。”
益田的腦中晃過美江的臉龐。
“不過不能就這樣限定。換言之,黑聖母不是基督教吸收了古老的異鄉諸神所成,並沒有這麽單純,黑聖母是為了填補基督教所欠缺的部分——例如女性原理這類事物——而必然會產生的一種裝置。被堅固的教義填滿,無處發泄的小矛盾,從格格不入的黑色異形神像之中滲透出來。從構築出銅牆鐵壁構造的教會方麵來看,黑聖母當然是不可能被公開承認的異物。但作為維持宗教均衡的安全裝置,卻不得不予以默認吧。黑聖母與應該抨擊的邪惡事物有些不同,結果獲得了容忍。”
“被容忍了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嗯,應該可以視為受到容忍吧。相反的,除了黑聖母以外的黑聖母性質的事物,例如女巫、魔宴之類,都被徹底地、歇斯底裏地打壓。”
“獵巫對吧?”
“不過雖然說是基督教,也是形形色色。新教、舊教、正教,全都不同。最近教會似乎也開始頻繁地重新審視女性原理。而且不是黑聖母的黑聖母信仰,以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有相同的構造,人們對於聖母的看法也是千差萬別。隻是黑聖母在這當中,也有種遭到遺棄的感覺。黑色的聖母們是無法成為神明的神明,也是不允許成為惡魔的惡魔。所以當然會有好的傳聞,也有壞的傳聞。”
“現在就是有了不好的傳聞呢。”
“是啊,增岡先生。我從沒聽說過有黑聖母傳到日本。不管是好是壞,黑聖母信仰都是先有黑色的像,然後才會產生信仰與傳承。應該不會有人無聊到把這種半吊子東西帶到日本。”
“不,聽說事實上真的有那種像。”
“這……真稀奇呢。”中禪寺的眼中浮現好奇的神色。
“你不想看看嗎,中禪寺?”
“增岡先生,人不會吃你這一套的。”
“心機真重哪。哎,算了。你的講解很有趣,我忍不住聽得入神了……”
增岡果然是覺得有趣。
“……不過這件事暫且擱著,目擊的一名少女作證說,那個黑聖母就是凶手。”
“目擊者不是有三人嗎?”
“看到妖怪——看到疑似凶手的人的,隻有一個。正確地說,好像有兩個人看見了,但是其中一名否定這個說法。剩下的一個則沒有看見。”
“你是說,有一個人在說謊?”
“但是好像沒有任何人說謊。目擊妖怪的兩個人當中的一人,是虔誠的基督教信徒。她說那種冒瀆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是錯覺,是心理作用。”
“原來如此。”
警方似乎采信了否定妖怪的女孩的證詞,這是當然的吧。如果凶手是妖怪,就無法搜查和逮捕了。而且聽說那個女孩是學院的學生代表,十分優秀,而且令人吃驚的是,她是織作家的四女。
“織作家的……女兒?”
四女,是美江所提到的女子的妹妹吧。
“你怎麽看?”增岡伸出長長的臉。
“增岡先生,請不要向我征詢意見。你要拜托的是榎木津吧?我還想問你到底是要拜托什麽呢。”
“對榎木津啊,拜托什麽都是一樣的。反正就算他答應了,也隻會隨心所欲地鬧上一通罷了。”
益田心想:那不要拜托不就好了?
“是要榎木津找出凶手嗎?”
“不是的。勇治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榎木津能夠驅逐籠罩學院的險惡氣氛。”
“是一樣的。”
“一樣……嗎?”
“一樣的。話說回來,我總覺得沒辦法信服呢。柴田勇治先生已經不是那所學院的理事長了吧?堂堂一名柴田財閥的總裁,為何會如此執著於那所學校呢?是顧慮到織作家嗎?”
“關於這一點,有幾個理由。”增岡說道,豎起食指,“首先,勇治先生與他的身份完全相反——這種說法不太妙哪——勇治先生不會倚恃自已的身份仗勢弄權,是個非常老實的人。事實上他極重情義,責任感也很強。他耿直的性格甚至讓一部分的人質疑他不適合擔任財閥的首腦,也就是不適合當一個生意人。勇治先生就是這種個性,所以他才會說雖然隻是義務性地在學院工作了幾年,但也是一種緣分。勇治先生對那所學校似乎有著特別深厚的感情,說無法就這麽置之不理……”
“哦?”
增岡豎起第二根手指說:“第二,聖伯納德女學院號稱貴族學校,學院裏也有不少政經界要人的千金就讀。換言之,其中也有相當多的學生家長與柴田集團關係匪淺。而且創立都是集團中樞織作家的上一代當家,現在柴田集團也參與了學院的經營,因此學院裏發生的醜聞,視情況有可能演變成重大的問題……”
“哦。”
增岡豎起第三根手指說:“第三,勇治先生的後任理事長織作是亮庸碌無能。盡管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他對於警方、媒體、學生家屬的應對卻是一塌糊塗。因此勇治先生才會親自前往學園,處理善後。”
“你說調查,是要調查些什麽?”
“勇治先生說,是亮宣稱他掌握了獨家情報,事件很快就可以解決,不過那隻是在虛張聲勢。在這樣的風風雨雨中,連織作雄之介都過世了……”
“真不得了。”中禪寺說得很冷淡。
增岡說到這裏,稍微揚起嘴角,露出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嚇唬的表情說“不,還沒完”,然後頓了一下,“接下來才是重點,這件事還沒有發布……”
他說道,瞥了一眼益田,接著十分難得地緩慢說道:“……昨天,織作是亮被絞殺魔殺害了。”
“在哪裏?”
“自宅。”
“死因呢?”
“和本田相同。頸動脈破裂,頸椎骨折,窒息死亡。”
“哈!”中禪寺忽然懶散地說道,雙手撐在背後,抬頭向上,“增岡先生,這件事為什麽不早說呢?”
“這事才剛發生。關於是亮遭到殺害的事,柴田方麵也尚未得到詳細的訊息。而且中禪寺,你不總是說事情的順序很重要嗎?”
“順序是很重要啊,增岡先生。可是不是隻要照著時間順序來說就對了。你一直在說學校的事,我還以為這是學校裏的事件,結果根本不是。”
“不是嗎?本田是教師,是亮是理事長啊。”
“是黑聖母出差到外麵殺人嗎?”
“沒錯——聽說就有人這麽說。”
“你說什麽?”
“那個目擊聖母的女孩好像堅稱這也是黑聖母幹的。”
“主張殺害教師的凶手是聖母的那個女孩嗎?”
“嗯,就是那個女孩。她好像這麽說:那也是黑聖母下的手——是我拜托的。”
“她拜托的?”
“不清楚,勇治先生這麽說的。很莫名其妙對吧?我今早接到電話的時候也是,雖然對方是勇治先生,還是忍不住想要發火。”
“拜托……?女學生委托黑聖母殺人?”
“不知道哪,連仔細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本田遇害之後才十天,雄之介先生過世也才四天。雄之介先生的葬禮在前天舉行,我說我會去參加公司葬禮,所以沒去——啊,這事不重要。是亮是在葬禮的翌日,昨天大白天遭到殺害的。勇治先生在下午接獲噩耗,立刻展開調查,親自前往學院。本田遇害後,學院紛亂無序,家長對校方提出不信任聲明,最壞的情況是不得不考慮停課閉校——目前狀況似乎如此。理事長遭到殺害,造成非常大的衝擊。聽說校方召開了緊急教職員會議,討論該如何公布消息,才不會影響到學生。然後那個女孩闖進會議裏,向柴田先生不知道申訴還是自首。”
“真是件怪事呢。”
“剛才我也說過了,關於是亮遭到殺害的事,信息很不充足,這部分的經過或許有點顛三倒四……總之勇治先生認為就算警方逮捕凶手,籠罩學院的詭譎氣氛也不會消散吧。因此希望榎木津大師親自出馬……”
說到這裏,增岡突然噤口,斜看了中禪寺一眼,“……我真是思慮來周。這是你的工作啊。”
說完後,擊了一下掌。
中禪寺以陰險的眼神看著他的動作。“增岡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既然說要驅逐詭譎的氣氛,中禪寺,那當然要找你嘍。祈禱驅魔是你的專長吧?哎呀,不用解決事件也沒關係,隻要能夠掃除蠶食學院的險惡氣氛就行了。你是最佳人選。”增岡說道。又擊了一次掌。
“請等一下,那所學校裏有幾名學生?”
“大概兩百人吧,教職員也不少。我帶了名簿,想看的話請便。”
“兩百多人的祈禱費誰來付?”
“很貴嗎?放心,雇主是柴田財閥。”
“那我收榎木津的偵探費六萬倍好了。不,問題不在這裏。不管出多少錢,我都敬謝不敏。”
“因為宗派不同嗎?”
“是職掌不同,我可不是以此為業的。真是的,繼三十五個和尚以後,又來兩百個女學生嗎?絕對免談。”
中禪寺撩起頭發。他說的和尚,指的應該是箱根的事件,那個時候他好像也幾乎做了白工。
“增岡先生,你以為隻要像這樣把事情丟出來就沒事了,所以拚命地想慫恿我,可是這太不負責任了吧?”
“才不是不負責任。我的雇主隻說他想要向‘解決武藏野事件的那些人’委托這次的事件,要我做中介。我的工作隻負責告訴你們事情的始末,並委托你們,所以一點都不負責任。毋寧說,如果我不表達要委托你們的意思,就不算完成任務。不過我想你一開始就不會接受,所以才去了榎木津那裏。其實你也是可以的,隻要是當時的關係人,不管是誰都好。反倒是你們都沒有人肯答應的話,我才會有責任問題。所以請你答應吧。”
“我才不要,榎木津那兒我會代你問問的。”
增岡說“這樣啊,哎,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假裝幹脆地放棄,又拜托了一次,但中禪寺以冷若冰霜的態度拒絕了。
增岡看起來有點失望,無力地說:“榎木津會答應嗎?”中禪寺頂著一張可怕的表情說:“榎木津喜歡女學生,或許會去吧。”不曉得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這樣啊,榎木津喜歡女學生啊?那麽他會答應吧?”
但增岡隻是空歡喜一場,他立刻遭到反駁:
“我才不知道哩。我隻是被你拜托‘把事情轉達給榎木津’而已。我的工作隻是把你剛才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那個偵探。聽完之後,那家夥是要拒絕還是開溜,都不關我的事。”
“你這個人還是一樣討厭哪。”
“彼此彼此。話說回來,益田,你又是為什麽會跟著增岡先生一起來?”
“是的。其實是……”
真是再難開口不過了。與增岡帶來的事件相比,益田的事場麵小,既無高潮起伏也沒有感動,一點都不有趣。
“……就是,去年夏天,有個男人在小金井失蹤了,這或許和千葉的潰眼魔事件有關,所以希望能夠找到他……”
益田照著榎木津的整理簡潔地說。事情的確單純得可以這麽交代完畢。
“……我為了得到偵探助手的職位,必須在兩三天之內找到那名男子,但是榎木津先生說搜查和訪查……”
“是隻有笨蛋、警察和變態才會做的事——他一定是這麽說的吧?”
中禪寺打斷益田說。榎木津說的是“狗、警察和變態”,中禪寺幾乎是說對了。益田心想世界再大,能夠如此正確掌握榎木津的言行舉止的,恐怕也隻有這個人了吧。
增岡原本一臉消沉,甚至已經準備打道回府,此時突然氣勢洶洶地說:“喂,等一下,益田,這種事才要早點說啊。你說潰眼魔怎麽了?所以你才會介意潰眼魔嗎?你說的是不是學院的女教師遭到殺害的事件?”
“不是學校老師的被害事件。被害人是酒吧的老板娘,好像是經手讓良家婦女賣春的老鴇……”
增岡“哦”了一聲,又坐了回去。
益田避開特定的人名、地名,把事情說得更詳細一些。他覺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很適合匿名。
應該很忙碌的增岡不知為何又整個坐了下來,歪著長長的臉,專注傾聽益田的話。人不可貌相,原來增岡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從他喜歡中禪寺那滔滔不絕的演說來看,肯定是一個怪人吧。
益田說到美江的事,增岡便說:“哦,她們的說辭我懂,可是我實在受不了她們那種歇斯底裏的態度哪。就不能設法改一改嗎?”
中禪寺立刻說道:“增岡先生,別說傻話了。讓她們變得那樣的,不就是我們男人嗎?”
增岡露出一張怪表情說:“原來……你是個feminist(女性崇拜者)嗎?”
“我當然是個feminist(女權擴張論者)哪。”
聽到中禪寺的回答,增岡說“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益田覺得兩人的對話之間有著不小的歧異。
此時,益田提到織作葵的名字。
中禪寺姑且不論,但增岡似乎吃了一驚。
“所以你才會對織作的名字有反應啊。原來如此,那應該是三女吧。我聽說過她在鼓吹婦女運動。話說回來……好巧……呢。真是巧合。”
潰眼魔與織作家,出現了多達兩項的共通點。益田說“真是不可思議”,中禪寺再次揚起單眉說:“益田,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偶然所構成的,沒有什麽好驚訝的。”
“這樣嗎?”
那麽……必然與偶然的分界何在?
“隻是,人類是聰明狡猾的生物,說是偶然,是不會信服的。人會想要製造出明確的圖像,就像蜘蛛結網那樣,在朦朧的偶然與偶然的點之間牽上絲線。如果形成美麗的圖像,就稱之為必然,若是呈現扭曲的圖像,就稱之為偶然。隻是這樣罷了。如果把蜘蛛絲——道理拿掉的話,世界就隻是一團混沌的偶然的累積罷了。”
“這樣啊?”
“是啊。蜘蛛絲平常是一片模糊,可以清楚看見的線,稱為合理認識——科學,完全看不見的線,則稱之為神秘學。所以神秘學並非不合理的認識,科學與魔法也不是彼此相反的,隻是程度有所不同罷了。看得見的好,還是看不見的好?如果不靈活運用,就會錯估了世界。”
“換句話說,應該毫無關係的我和增岡先生的話裏,就算出現潰眼魔與織作家這共同點,也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嗎?”
“沒錯。隻是……”
“隻是?”
中禪寺眯起眼睛,說:“這些偶然……是不是早就已經在蜘蛛網上了?”
“什麽意思?”
“有時候,偶然早已排列在某人所勾勒的藍圖上了。這種情況,偶然雖然是偶然,但它在看不見的地方早已是必然了。或許……有這種可能性。”
益田不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說,委托人會去拜訪榎木津先生,還有我聽到委托人的委托,並和接到柴田先生命令的增岡先生一起拜訪這裏,會不會全都是某人所策劃的計劃中的一環嗎?”
不可能有這種事。這完全是碰巧,益田的選擇是出於自由意誌。
沒有第三者介入的餘地。
“中禪寺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會拜訪這裏,完全是情勢使然,在增岡先生要來這裏之前,我還一直在猶豫。或許我根本不會來。不,我會遇到增岡先生也是偶然,而且我會在今天來到東京,完全是交接工作所影響……”
“這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中禪寺伸出揣在懷裏的手,抵住下巴,“例如說,不管你再怎麽煩惱,你會不會來到這裏的幾率都是一半一半。你不可能隻來一半的身體,所以幾率不會變化。而不管你的意向如何,你的行動幾乎都受到外在條件的拘束。你自以為你是依照自已的意誌在行動,但是決定意誌的大多數條件,都不是你能夠控製的。事實上,你自已就說這是情勢使然。”
“可是要不要來這裏,是我自已決定的。”
就算是一時興起、臨時起意,下判斷的也是益田自已。
“是嗎?你隻是根據這些眾多的條件,從不怎麽多的選擇裏麵,挑出對你來說最好的一個——或者說應該是最好的一個罷了。荒誕不經的偵探、亟需援手的委托人、好管閑事的秘書、身負重任的律師——因為身邊有這些人,你才會想到要來我這裏,所以你的意誌在這裏頭究竟占了幾分,實在很難說哪?”
“可是中禪寺先生,就算這不是我的意誌,我會遇到增岡先生,依然是個巧合啊。我也有可能不會遇到他。”
“當然了。可是就算沒有你,增岡先生想要委托的事,以及那名委托人所委托的事,遲早都會在榎木津那裏交會。”
“是沒錯……可是增岡先生他……”
“他當然也不是出於他的意誌這麽做的。他在百忙之中,心不甘情不願地執行這個任務。”
“沒錯。”
“那……請等一下。如果我在遇到增岡先生之前,自行調查起來怎麽辦?這兩件事就絕對不會交會了。”
“沒有絕對這回事吧?或許暫時不會碰上吧。但是益田,假設這是已經料到這一步而做出來的設計圖……會怎麽樣呢?”
“什麽?你是說這個計劃連不測的事態都預料進去了嗎?”
“沒錯。我剛才也說過了,你來到這裏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不是無法估計的幾率。”
“這……是這樣的沒錯啦……”
“而且不管你怎麽行動?怎麽想,對大局應該都沒有影響、沒有關係。你應該碰巧在今天來到東京,因為私人的因素,去了榎木津的事務所,所以這仍然是個巧合吧。不,毋寧說,益田的闖入肯定是個未知數。”
中禪寺皺起眉頭。“可是,如果這幅畫的構造可以連未知的偶然都巧妙地織入的話……”
接著他一臉凝重地按住眉頭的皺紋,“委托人帶來的訊息,與增岡先生帶來的訊息,不管通過什麽樣的渠道,隻要有一天能夠在某處交會就行了……是這樣的嗎?不管什麽人怎麽行動,全部都在計算之中,這個偶然的背後,有一股意誌在利用佯裝成偶然的偶然,使得兩個訊息彼此交會。”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中禪寺?”增岡急急地問。
“不,這隻是一個預感,在打開蓋子前,沒人知道裏麵裝的究竟是什麽。可是……這……不……”
中禪寺在思考,益田猜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益田愈來愈不安。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覺得眼前的現實似乎快要不屬於自己。
“這兩者交會的地方……會浮現什麽?”
“織作家與潰眼魔嗎?”增岡問。
“不,應該不是,那們的話,真相就會被揭發出來了……益田。”
“什、什麽?”
“委托人叫什麽名字?”
益田躊躇了一下。
偵探沒有保密義務嗎?如果是榎木津……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來吧。
“是……杉浦美江。”
“杉浦女士……字怎麽寫?”
“杉樹的杉,浦島太郞的浦,美麗的美,江戶的江。”
“增岡先生,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不認識哪。”
“杉浦女士要找的對象叫什麽?”
“杉、杉浦隆夫——隆鼻的隆,丈夫的夫。”
“增岡先生,這個名字呢?”
“不認識……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杉浦?隆夫嗎?呃……咦?我聽過這個名字。呃……”
增岡歪著海苔般的眉毛思考著。益田有點……害怕增岡口中即將說出的答案。
“啊,是門牌。”增岡短促地叫道,“我看過門牌。在小金井。”
“什麽嘛,那……”
那才是偶然。
“那應該沒有關係吧?杉浦女士的解是住在小金井町,可是增岡先生會走哪條路、會看到什麽,又會記住什麽東西,那才是沒有人會知道呢。這不可能事先料到吧?這才是百分之百的偶然。中禪寺先生,你想太多了。”
“也……不一定喲,而且……”
“咦?”
增岡還沒有停止思考,益田的安心感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不過,不是,不是那個。我知道了。”
增岡好像正連珠炮似的思考著。他手忙腳亂地打開公文包,取出裏麵的文件。
“是這個,我是在這裏看到的。我記得我在書麵上看過這個名字。因為和小金井看到的門牌姓氏一樣,才舍近求遠特別注意嗎……不,就算不是,盡早也會發現的。隻要仔細查看,任誰都會發現。”
“你說小金井,是上次那樁事件的時候……”
“對啊,中禪寺。我頻繁拜訪的那戶人家的隔壁,掛的門牌就是杉浦這個姓。這個,就是這個。”增岡翻開文件,指著一處說。
“那是什麽?”
“這個啊,是‘聖伯納德女學院’的教職員與學生的名簿。喏,益田,你看。就在這裏……”
增岡有些激動,“廚房臨時雇用職員。是打雜的吧,或者是工友。就在這裏。上而不就是這個名字嗎?”
杉浦隆夫,三十五歲,昭和二十七年九月錄用。
——有了。
“怎麽……會有這種事?”
杉浦隆夫竟然在這種地方。
除非這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那麽益田既沒有去小金井,也沒有去興津町,也沒有進行查訪,在短短數小時內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板著臉滔滔雄辯的男子說,這是偶然,而這個偶然是必然。
益田感到一陣惡寒。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依照意誌在行動……
如果真有操縱一切偶然的超越者存在……
那麽益田豈不等於是被繩索操縱的木偶嗎?毫無自我可言。
能夠操縱偶然的人,那是——神。
盤踞在有如蜘蛛網一般的道理中心,操縱絲線的人……
——是蜘蛛嗎?
“這真是……委托人要找的人嗎?”
“益田,如果那是別人的話,到時候你就堂而皇之地大聲宣言這是巧合吧。這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這是……”
中禪寺露出極為凶惡的表情,沉默了。
增岡說:“可是上麵的記述也太少了,沒有住址,也沒有戶籍地。而且怎麽會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時期錄用?就算是臨時雇用,一般也都會等到年度結束時招募吧?是靠什麽關係進來的嗎?總覺得很可疑哪。有必要確認一下嗎?嗯?喂,等一下,這不是我的工作吧!”
增岡似乎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吸引進去,慌忙甩頭。
“增岡先生,這倒不一定。這個叫杉浦的人不是還很年輕嗎?你剛才說被殺害的本田老師四十六歲,是在學院裏任職的男性中最年輕的一個。”
“我是說老師當中,這個人是職員……等一下,有這麽年輕的男人在學院裏麵啊?也就是說……喂,中禪寺,你該不會說這個人是凶手吧?如果這家夥是益田在找的人,那麽他就是潰眼魔事件的……”
“就是這個。”
“就是哪個?”
“懷疑杉浦隆夫,這是預備好的結論。意圖尚不明了,但杉浦隆夫應該就是這個階段的結論。”
“這個階段?”
“光隻有這樣,恐怕什麽都還看不見。為管怎麽樣,這也不過是某種布局罷了。我們三個人似乎在不知不覺當中……”
中禪寺說到這裏,依序望向益田與增岡,說:“……落入了某人布下的網。”
益田拭去額上的汗水。
聽到女子啜泣般哀切的哭聲,男人有些煩躁,狠狠地捶打地板。“別哭啦,到底是哪一點讓你這麽不爽快!”他以幾乎要震動房門的吼叫聲咆哮,轉向女子。燭火幽暗而嬌豔,將女子白暫的肌膚暈得一片朱紅,讓單薄的她更顯虛幻。
怒意與煩躁一瞬間消失無蹤,男子再次依偎到女子身邊,厚實的手掌覆住她纖弱的肩膀。
女子溜出男子的手說:“老爺,這些錢是什麽?您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哀怨地望著枕邊的鈔票,更加悲傷地回視男子。
“你但心什麽?那些錢是給你的。這房子破爛得不能遮風蔽雨,看你要拿去修繕也好,吃點滋補的東西也好,也買件衣服打扮打扮吧。”
“小女子沒有理由收老爺的錢,請老爺收回。”
“什麽沒有理由?就算隻是一夜情,你不也委身於我了嗎?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麽話?你中叫我把拿出去的錢再收回來,就這麽一走了之嗎?”
女人雙手撐在床褥上,朝看憤怒的男子垂下頭來:“今宵承蒙老爺如此意想不到的貴人寵幸,光是這樣,小女子就已經無比歡喜了。”
“你這婊子,口氣怎麽這麽大?你寧願要村裏的男人們給的不義之財,就不肯接受老子的施舍嗎?每個人都知道村子裏的男了沒一天沒來這棟小屋夜訪。你以為老子就不知道嗎?”
“夜訪是夜訪。”女人微微抬頭,戰戰兢兢地仰望男子的臉說,“同衾共枕,也是兩情相悅。小女子承蒙村裏的大爺們關愛,像這樣勉勉強強地度日。”
男子站在女子前麵,就這樣俯視女子。“你承認你是個人盡可夫的蕩婦是嗎?這麽作踐自己,又不肯收錢,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小女子不敢。”女子把頭按在床褥上說,“即使窮困,小女子也非娼婦之流。小女子未曾從大爺們手中收取過分毫金錢。”
“別扯謊了,笑掉老子大牙!”男子唾罵女子,“漂亮話說得再多,也填不飽肚皮。如果你不是妓女,那就是乞丐!”
“不管老爺怎麽侮蔑我,夜訪就是夜訪。與大爺們同衾共枕,是因為小女子願意。如果不願意,小女子會直說。隻要照禮數拒絕,沒有人會為難。大爺們前來拜訪,小女子也覺得歡喜。這隻是每個村子都有夜訪風俗罷了,小女子並沒有賣春。”
“這真是前所未聞。外頭傳得沸沸揚揚,每個人都笑你是個賣淫的哪。”
“小女子是個外地人,總有不好的風聲。如果違逆當地人,就無法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了。”
“夠了!那麽你就是個賣淫的!不管你再怎麽辯解,出賣靈肉的事實還是不會改變。就算你沒拿錢,也拿了錢以外的東西。你為了住在這裏、活在這裏、賴在村子裏,隻難任憑別人玩弄!”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請您了解。”
女子仍不斷辯解,但男子終於感到厭倦,粗魯地站起來。
“從剛才開始,就你在那兒胡言亂語個沒完沒了。說穿了你不也是別人養的小老婆嗎?你就算肯拿你野漢子的錢,也不肯收下老子的心意就是了,你這個事惡的淫婦!”
男子說完,粗暴地按倒掙紮的女子,壓住她之後,揍了兩三拳,最後這麽說:
“如果你不懂,我就告訴你。不管你怎麽想都無關緊要。隻要你過著這樣的生活,不管任誰看簽名簿,任誰聽見,你都是個賣春的妓女。管你拿錢不拿錢都是一樣。村裏的每一個男人都把你當城賣淫的,所以才會過來這裏。你給我仔細聽好了,如果你真的沒有拿錢的話——那你就是個免費的妓女!”
女子轉眼間麵色慘白,任由男子擺布。
男子回去之後,女子哭幹了淚水……
上吊了。
05
肮髒的玻璃門上,隻有香煙的油脂和塵埃附著在油膜表麵,在微妙的光線照射下化成了美麗的琥珀,木場趴在吧台上,朦朧地隻望著它看。
店裏一片昏暗,異常溫暖,同時給予人一種沉浸在溫水中的安心感及不快感。
老板娘有著一張暹羅貓的長相,她用淩厲卻又和藹的眼神注視著木場,微微一笑後,默默地為他斟滿了廉價的冷酒。
木場在吧台上拖也似的抬頭,拿起酒杯問道:“你幾歲啦?”老板娘這次以帶著些許憂愁的視線望向木場,隻在嘴角揚起一抹微笑說:“怎麽可以向女人打聽年齡呢?”
“哈,裝模作樣,我第一次聽說你是個女人哪,混賬東西。”木場不必要地咒罵道,粗魯地一口氣喝幹了酒,又趴了下去。
這裏是位於池袋市郊的一家酒店,客人隻有木場一個人。
店名叫做“貓目洞”。如同店名的“洞”字所示,這是一家位於地下室、不見天日的狹小酒家。從戰後營業至今,已經營了七八年之久。老板是個還很年輕的的女子,雖說年輕,但開店時她就已經在這裏了,因此應該年過三十了,不過由於生得一張娃娃臉,表情又靈活多變,模糊了她的年齡。店名中的“貓目”兩個字,就是取自於老板娘如貓眼般善變的表情。
大家都叫老板娘阿潤或潤子。沒有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和年齡。
木場是這家店的常客——不怎麽常來的常客。
實際上木場很少來,但他每次一來,就擺出一副昨天才來過的態度。老板娘也一樣,就算木場隔了一年才來,和他說話的口氣也仿佛他今早才來過。
木場現在正迷惘下一步該怎麽走。
行動方針不確定的狀態,令他痛苦萬分。
木場雖然個頭龐大,手卻很巧;長相凶悍,腦筋卻動得很快。盡管如此,他依然是個遲鈍的笨蛋,沒辦法找人商量事情。雖然朋友會體察他的煩惱,木場卻察覺不出朋友對他的體貼,老是一個人困惑不已。這種時候,木場總是會突然想起來似的拜訪這家店。
——混賬東西。
他不曉得自己在罵什麽。
川島新造成了通緝犯,被列為左門町潰眼殺人事件的重要關係人。木場因為是川島的老朋友,所以從搜查的主力上被撤換下來。這是沒辦法的事。
——去問女人……去問蜘蛛。
這是叫我去問什麽?
前島貞輔抄下來的“蜘蛛使者”的聯絡方式,是騎兵隊電影公司的電話。川島在盯梢的四穀署刑警眼前勒住了女人的脖子,沒有得手而逃走了。川島新造與前島八千代命案九成九有關係。
——但是。
木場總覺得不快。
問題已經不是他懷疑的對象是朋友,還是找不到殺人動機這一類的事了。不管一個人的個性再怎麽溫和,也不能判定他絕對不會殺人。動機也一樣,隻要追根究底,不一定就找不到。隻是……
川島連自己的聯絡方式都說了出去,到底是要和前島八千代交涉什麽?如果目的是殺人,會那麽輕率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嗎?太隨便了。如果川島是凶手,隻能說這是突發性的殺人。
從貞輔的證詞也可以推測得出來,川島與八千代之間似乎有什麽秘密交涉。如果電話中的交談就如同貞輔所說的,那麽交涉一定是觸礁了。貞輔說他們是在交涉買春賣春的金額。可是這隻是貞輔的看法,一般應該推測為那時恐嚇行為才對。那麽即使有性交過的痕跡,兩個人密會也不是為了買春賣春,原本的目的應該是交涉才對吧?客人殺害娼妓令人不解,但如果是恐嚇勒索,狀況就不同了。交涉可能決裂,兩人發生爭執,然後殺人——如果經過是這樣,木場也能夠接受。
——可是……
看樣子似乎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是衝動殺人還是預謀殺人,川島應該都比任何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就會被警方查出。然而川島卻沒有采取任何對策,不僅如此,他還滿不在乎地回到騎兵隊電影公司去。
再怎麽說都太奇怪了。
川島不知道貞輔抄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他當然不知道。可是川島應該也不確定八千代絕對不會把號碼透露給其他人。而且八千代遺留在現場的香囊裏麵,就裝著抄寫了聯絡方式的紙張。這已經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愚蠢了。
四穀署那個長得像蠑螺的刑警——聽說他姓七條——是在木場抵達稍早之前來到騎兵隊電影公司的,他說那個時候氣氛並沒有任何不對勁。就在警方準備闖入時,女人——疑似娼婦的那個女人——破口大罵地闖了進去。所以七條刑警決定暫時按兵不動,觀望情形。爭執的聲音持續了一陣子,因為情況十分不對勁,警方開門查看,結果川島正掐住女人的脖子。
七條的報告說,川島看見刑警破門而入,頓時露出驚愕的表情,維持掐住女人脖子的姿勢,仿佛在思考什麽似的全身僵硬。
川島不動,所以刑警就這麽瞪著他,徐徐逼近。
——你是川島新造吧?
——可惡的家夥,殺人未遂的現行犯!
——放開那個女人!跟我們到署裏去!
——你有殺害前島八千代的嫌疑!
聽到這句話,川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推開女人,踢翻桌椅後逃跑,然後撞到了木場。木場應該是在川島僵住不動,與刑警們對峙時進入那棟大樓的。木場所聽到的女子尖叫,是川島在殺出生路時大鬧所引發的。
木場很在意刑警說的川島瞬間露出的表情。
川島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了什麽……才會逃走?
木場感覺事有蹊蹺。
——不僅如此。
重返現場,不必要的密室,以及……
——墨鏡。
後來,木場一直將那副墨鏡隨身帶著。
——證據。
現場采到了多組指紋,當然也找出了許多據信為平野的指紋。
可是……平野並不在現場。
不,這絕對不代表平野有不在場證明。隻是因為平野沒有從現場離開,所以才判斷他應該不在場罷了。於是……
青木的意見受到矚目。
平野會不會根本就不是潰眼事件的殺手?遺留在四個現場的指紋,會不會全部都是川島的?既然川島是離開現場的唯一一個人,這不就證明了川島才是真正的潰眼魔嗎?
雪上加霜的是,警方判斷殺害前島八千代的凶器與其他三件潰眼殺人的凶器相同。不是同一種形狀的凶器,而是同一把凶器。
木場不知道警方這麽判斷的根據何在,也不打算詢問。
就這樣,轉眼間所有的證據都對川島不利。不止是不利,左門町的事件是其他三宗命案的凶手幹的,而左門町的凶手是川島,所以川島就是潰眼魔——這種可以說是粗暴草率的三段論證幾乎已經變成結論深植人心了。
隻是警方早就向社會大眾公開了平野凶手說,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如果警方現在再把之前的說法推翻,感覺實在太輕率了。而且如果平野真的是無辜的,將會演變成人權問題,顯而易見地,警方將會遭到輿論大加撻伐。不知道警方是認為既然會被指責,等到逮捕凶手後再被指責比較好,還是考慮到川島不是真凶的情況,新聞發布隻提到平野以外,另有他人犯案的可能性極高,並沒有公布川島的姓名資料。為了不重蹈平野那個時候的覆轍,警方不敢輕舉妄動,慎重考慮之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因為警方如履薄冰,更讓木場感到不快。
不知道的話,老實發布說不知道不就得了?
相反,如果有根據斷定是川島幹的,這麽說不就好了嘛。木場深切地認為,如果警察猶豫不決,民眾要相信什麽才好?舉棋不定的,怎麽能防治犯罪?他甚至有些偏激地想,負責審判的終究是法院,警官頂多是士兵,這麽畏畏縮縮的,是不能維持社會秩序的。當然,這都是因為莫名其妙的挫折感所致。
——總覺得不對勁。
木場覺得光拿指紋來說就不像話。
騎兵隊電影公司裏留下的許多指紋當中,沒有半個符合之前采到的、據信是平野的指紋——也就是警方現在認定是川島的指紋。這不管怎麽看都很不合理,不是嗎?
相反地——說相反也蠻奇怪的——騎兵隊電影公司裏采到為數眾多的指紋,吻合四穀敏感得多組指紋中的一個,而警方認為那不是平野的指紋——川島的指紋。
木場認為既然如此,照常理來想,騎兵隊電影公司的指紋應該就是川島的指紋,而以往認為屬於平野的指紋,應該還是平野的指紋才對。
但警方似乎就是不這麽想。
警方的理由如下:
騎兵隊電影公司裏之所以找不到川島的指紋,一定是因為被川島擦掉了。命案現場找到的另一個指紋是以前就粘上去,換言之,應該是出入騎兵隊電影公司的某某人去買春使用那家賣春宿的時候粘上去的。或者是,它暗示了可能有另一名共犯存在……
——強詞奪理嘛。
事實上,騎兵隊電影公司的指紋到處都有被擦拭的痕跡,卻仍然采集到相當多的指紋。木場覺得,那麽應該不是故意擦拭掉的,隻是打掃時一起擦掉了才對。事實上,大樓的管理員就作證說他打掃過了。聽說川島拜托管理員每星期幫他打掃室內兩次,而那天下午管理員才剛打掃過。那個時候川島不在,房間裏沒有人。
管理員下午擦拭過家具以後,川島才回來,所以不可能留下太多指紋。反倒說數目最多的指紋是屬於川島的,這樣的推測才妥當。
而且粗心的凶手都在犯罪現場留下一堆指紋了,就算擦掉藏身據點的指紋又有何用?不,人有可能這麽靈巧,可以在生活起居的地方隻挑出自己的指紋擦掉嗎?
——這是先有結論才做出的解釋。
木場認為預測是有效的。事件也有相貌,隻要看到那張臉,不適合的妝容一下子就會被識破了。但是木場的預測靠的是四處查訪時皮膚所感覺到的溫度,以及鼻子所嗅到的氣味,而不是道理。紙上談兵的理論所導出來的與其說是預測,不如說更像是暫時性的結論。
如果拿這種結論當前提,辦案是無法符合人性的
先有一個應該如此的大框架——理論上的假設,再挑選合適的事實擺進去,不吻合的部分就套上一些歪理,予以排除,以證明假設的整合性——這種手法確實很有效率。但是木場不喜歡這種為了矯正巨大的謬誤而無視於小矛盾的做法。
根據理論導出來的假設,與根據直覺導出來的預測,說是大同小異,也的確是大同小異,毋寧說後者因為不合道理,立場更為薄弱。但是木場就是固執於它立場薄弱的部分對木場來說,預測就像是一種幌子。
木場認為,警官的信念隻要到幌子這種程度就綽綽有餘。他覺得公仆最好能夠誠實正直,但根本沒必要是個理想主義者。因為他認為警察已經高舉著社會這種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怪物旗幟,倚仗國家權利肆無忌憚地行動,如果在拿理論加以武裝的話,就太過頭了。
木場還認為,理論的背後絕對不能夠有思想背景。
如果一項預測是根據某人思想的理論所做出來的,那根本沒有資格稱為預測。因為它就算悖於現實,也一定是某種理想的結論。木場覺得區區一介警察,沒有根據的虛張聲勢就很足夠了。
而且背後的道理愈是細密,當理論產生矛盾時,搜查就愈容易觸礁。就算想要修正,一朝構築起來的原理與原則也十分難以更動,不管是予以否定還是肯定,一開始的道理都一定會影響到最後。但是不值一提的預測就不會如此,在搜查當中隨時都可以撤下來。刑警的工作不需要堅實的道理,搜查就是搜查,除了靠雙腿辦案,別無他法。
所以,累積瑣碎的事實便格外重要。如果忘了這一點,就會忘記自己是在做什麽。分散各處、微不足道的種種小事會刻畫出事件的全貌,讓木場做出有效的預測。
所以木場才會介意小事。
——這是在自我辯護。
說什麽也沒用。
木場終於是束手無策,隻能夠像這樣把臉貼在散發出潮濕木頭味的肮髒吧台上,絮絮叨叨個沒完。
“怎麽這樣沒精打采的呢?阿修……”阿潤嗲聲嗲氣地說,“……是女人嗎?”
“囉嗦啦。”
就算是女人,也是死掉的女人。
“你……又在想那個女人了嗎?”
“那個女人是哪個女人?”
木場抬起國字臉。阿潤的眼睛閃閃發亮,說:“就那個女明星啊。”她好像是在說木場暗戀的那個電影女星。
“……她不是女明星,是女囚犯。”
“真是愛說笑,都一樣啦。還不都是無法實現的戀情?再也沒有比你和他更不相配的一對了。”
“你這個醜八怪,真的很囉嗦哪你也算是做服務業的,就不會說點中聽的話嗎?”
“我要是醜八怪,你就是鬼瓦【注】(日式房屋中,屋頂兩端模仿鬼麵塑形的瓦片,用以驅邪)嘍?”阿潤大笑起來。
木場慪氣地瞪住阿潤。“我啊,是在想案子。”
“哎呀,阿修也會想事情啊?”
“當然會了。”
“潰眼魔的案子嗎?”
“你安靜一點啦。這家店唯一的可取之處不就隻有安靜嗎?順便把那個電唱機也給我關了。”
木場不知道播放的是爵士樂還是古典音樂。
“幹嘛這麽凶?這是我自己想聽的,我不關。”
“我聽不懂西洋音樂啦。”
“不想聽的話,就回去呀。”
阿潤叼著香煙,撇過臉去。黑色的禮服大大地裸露出背部,醒目極了。
老板娘在自己的杯中倒滿了酒,說:“你不是在想,而是迷惘吧?”
“還不都一樣?”
“不一樣。真傷腦筋哪,警察竟然會迷惘。”
“為什麽你會傷腦筋?”
“我不會傷腦筋啦,是你搞不懂基準在哪裏啊。”
——舉棋不定的,怎麽防止犯罪?
木場剛才也這麽想。
木場一沉默,阿潤就遺憾地說:“幹嘛不說話啦?捉弄起來真沒意思。”
“不許捉弄刑警,把你抓去關喲。”
“可是你頂著一副龐大體格,卻在這兒萎靡不振的,看了真礙眼。阿修唯一的優點不就是有男子氣概、不想東想西嗎?”
“男人就不會想東西嗎?”
“因為男人是笨東西。”
“……女人呢?”
“女人聰明得很,因為她們會裝笨。男人不就是愛假裝聰明的笨蛋嗎?”
“是嗎?”
“不過這也不是男人或女人的問題啦,因人而異吧。你不是笨蛋。”
“”你不就一直罵我笨嗎?害我都覺得變成笨蛋了,混賬東西。
“我又不是東西……”
“我也不是笨蛋,是條子。”
“喏,條子,喝吧,這是我迷藏的美酒喲。”老板娘說道,把莫名其妙的液體倒進玻璃杯裏。
手腕的角度,指尖細微的動作。
渾圓的後頸線條以及燙過的卷發尾端反射出妖異的光線,像鎢絲般發光。貓一般的瞳眸也蕩漾著反射出充滿地窖的散漫光線,看起來格外妖豔。
房間裏微溫的光線將肮髒的玻璃變成琥珀,也讓老板娘看起來像個陌生女人。
——這家夥也是女人。
木場再次認清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從女人身上別開臉去。就算別開臉去,臉頰和下巴依舊感覺到女人的視線,讓木場有些坐立難安。
木場——不擅長應付女人。
他不是討厭女人,反倒有時候會喜歡女人到一種令自己生厭的地步。
木場不是覺得女人棘手。他可以毫無問題地接受男女在生物學上的差異,在性方麵也正常到了滑稽的程度,所以他也會像一般人一樣玩女人,也可以輕鬆地與歡場女子談笑。但是就連那種情況,木場能夠自在相處的似乎也不是女人,而是娼妓。木場是與娼妓這種職業的人相處,而不是與女人相處。日常生活也完全相同,不管是蔬果店老板娘還是郵局女職員,隻要有頭銜或職位,木場應付起來就毫無問題。
然而一旦卸下頭銜,回歸本質,木場就不行了,眼前這個像貓一樣的老板娘也是,把她當成酒店老板娘相處的時候都沒問題,但是一旦意識到性別,木場肯定會語無倫次起來。這麽一來,他隻能硬是撇開男女差異,把彼此當成人類來相處。
木場不懂女人。
——女人。因為是女人,所以殺害。
潰眼魔的殺人動機。
“喂,你也是女的吧?”
“你很囉嗦喲,想看證據是嗎?”
“你神經啊?付我錢我都不幹……”
木場撇過臉去。“……我不是在說這個。是啊,例如說,明明有丈夫,卻和其他男人上床,你懂這種女人的心情嗎?”
前島八千代——到底是在做什麽?
如果同是女人,或許會了解。
“我沒丈夫,不懂。”
“真冷淡。”
“怎麽可以因為都是女人,就拿來混為一談呢?”
“這……是啊,是我問的不好。”
主婦、教師、蕩婦、小姑娘……
例如說……
“主婦賣春是壞事嗎?”
“是壞事吧?不是會被抓嗎?”
“不是啦,紅線的女人就不會被抓啊。怎麽說,我是說道德上。”
“我不知道什麽道德啦……”
阿潤像隻撒嬌的貓,朝上盯著牧場看。
木場若無其事地望著手上的玻璃杯。
“……不過娼婦裏也有很多好女孩啊。”
“這我也知道,我是說,同樣身為女人,你會想叫她們不要做那種事嗎?”
“太自以為是了吧?我才說不出那種話呢。而且我自己做的也是這種生意啊。”
“這又不是什麽不正經生意。”
“可是也不是什麽正當工作啊,是陪笑生意啊。就算我不覺得不好,社會也不這麽看吧?就算我是靠自己養活自己,別人也不認為我是自立自強。他們認為我是依靠男人、依靠社會才能夠活下來的。立場打從一開始就不平等。”
“職業是不分貴賤的。”
“你要修正為:職業應該是不分貴賤的。”
“你的意思是有嗎?”
“也不是說有。不管做什麽工作、和誰上床,隻要是一個正正當當的人,不就沒什麽大問題了嗎?又不是說每次和別人私通,鼻子就會像小木偶一樣伸長,還是說一和別人上床,壽命就會縮短。肉體既不會出現變化,人格也不會有什麽重大改變啊。”
“是啊。”
“所以這並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啦、文化——這些字眼真討人厭呢,我就是不想碰到這些詞匯,才幹起這一行的——總之,是那邊的問題。”
“你以前是幹什麽的?”
“所以說,先有風俗、文化這類基準,然後才能決定是怎麽樣吧?是啊,例如說,如果一個女孩子在人前脫個精光,也會被人說是不知羞恥、不要臉,對吧?”
“這不是廢話嗎?”
“但是如果她是繪畫的模特兒呢?”
“這另當別論。”
“如果那是女澡堂呢?”
“更另當別論了。”
“可是做的事不都是一樣嗎?”
“混賬,場合不同啊。”
“所以才說是環境的問題啊。在國外,他們認為澡堂是一種無恥到了極點的場所呢。有些國家光是女人露出臉來,就算不知羞恥了。”
“那算特例吧?還是不算?哎喲,其他國家是其他國家。不管環境怎麽樣,更重要的是意誌吧?進澡堂是為了洗身體,畫則是那個,是為了藝術,跟單純的脫光衣服不一樣。”
“那,借由裸體來自我主張或是表現思想的情況又怎麽說?那些人的意誌不是很令人欽佩嗎?”
“別胡攪蠻纏了。在人前袒胸露乳的,能主張什麽?”
“可以啊,我覺得可以。”
“可是社會才不會理解呢,不知羞恥。”
“就是吧?這跟意誌什麽的才沒關係呢。說這種話的人意誌才有問題吧?”
“是啦是啦……”
關於這一點木場應該非常明白才對。
心情與行為並不一定總是吻合,如果以為通過語言和行動,就一定能夠傳達出什麽,那就大錯特錯了。木場親身體驗,對此深有所感。
確實,不管是心懷高邁思想的脫衣舞,還是酒後亂脫一通,在旁人眼中看來都一樣隻是下流的舞蹈。那麽意誌再高尚也無甚屁用。
“……嗯,你說的沒錯哪。不管懷著什麽樣的誌向,做的事一樣的話,結果也是一樣嗎?”
“是啊……”
阿潤把手肘撐在吧台上,下巴頂在微微交叉的手指上頭,以一種心懷不軌的眼神注視著木場。
“特別是你,不當成一樣是不行的。”
“這樣嗎?那,不管是有夫之婦還是潑辣的流鶯,賣春就是賣春——都是一樣的吧。”
“當然是一樣的嘍。”
“那,主婦賣春也不是什麽壞事嘍?”
“當然是壞事啊,你真笨。”
“到底是那邊啦?”
“剛才不就說了嗎?你們刑警怎麽可以迷惘呢?要是沒有人決定基準,說明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傷腦筋的可是我們。基準這玩意兒會隨著時代環境不停改變,每個時期都要好好地確定下來才行呀。防止犯罪的不是你們嗎?振作一點啊。”
“啊……”
——阿潤說的沒錯。
木場一口氣喝幹了酒。
她的意思是:不要比照道德、不要比照世間的常識、不要比照自己的心情,警官隻要比照法律就對了。這些事物全都會遷移改變,因此不是絕對,但警官在偵查案件的時候,如果懷疑法律,社會就無法成立了。
當然,法律也不是絕對的,但是如果要質疑法律,就去到別處的地方,先卸下警官的身份再說——酒店的老板娘是這麽規勸刑警。
“我明白啦……”木場的指尖放鬆,“……不是因為主婦賣春才是壞事。管她是賢妻良母、小姑娘還是稀世蕩婦都無所謂,不管對象是誰,隻要去想對方是不是做了該被取締的行為就是了,對吧?現在法律規定私娼必須要取締,所以……”
“真是廢話。實在是,像個孩子似的。”老板娘露出母親般的表情。
在阿潤千變萬化的表情中,這張臉是木場感覺最棘手的。
不管是妻子還是小姑娘、蕩婦,都不過是個角色。
卸下這些角色的話,底下的臉就隻是單純的個人嗎?還是單純的女人?在身為女人之前,首先是個人嗎?還是身為人之前,首先是個女人?木場難以衡量。
“跟賣春……沒有關係嗎?”
“是啊。隻是啊……”老板娘收起母親的表情說道,“……不是有一種看法,把賢妻良母和蕩婦都同樣視為女人的敵人嗎?”
“這……我不懂哪。”
兩者角色不同。
“娼妓把女人的性拿來當成商品販賣,所以這種買賣對於提高女人權利是有所阻礙的。那她們會受到禮遇嗎?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們被不當地鄙視,而且她們也敢於接受這樣的待遇。而且買女人的是男人,男人就算玩女人,也不會被世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待……”
“這我懂,可是……”
“賢妻良母也是一樣啊。她們是父權製度這種封建社會的古老陋習的犧牲者——犧牲者也就是受害者,但是現實上她們大部分甚至沒有認清這一點,換句話說,積極地支撐著男性社會的,就是這些女人當中的內賊——沒有自覺的女人自己。這麽一想啊……”
“女人的敵人就是女人嗎?”
——也有這種看法嗎?
“我隻是說也有這種看法罷了。”
“……那你怎麽想?”
“我?我不這麽想啊。可是有人這麽想吧?錯不了的。”
“誰這麽想?”
“就是女權擴張論者啊。”
“那些人……對於男性複雜、自甘墮落的酒店老板娘,會做何感想呢?”
“有言在先,我這裏可沒有什麽男人喲。不過……嗯,女權擴張論者應該不怎麽樂見吧。”
“這樣啊。那麽一板一眼的女教師呢?”
“這因人而異吧?教師裏好像也有人標榜支持體製啊。”
“那少不更事、熱心助人的小姑娘呢?”
“什麽跟什麽啊?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光隻有這樣那裏看得出什麽呢?這是猜謎嗎?”
“不……”
四散的點與點之間,並不完全無法連接是嗎?
“有可能是……肅清嗎?”
“肅清誰?”
“女人當中的女性敵人。”
“意思是殺掉她們嗎?”
是啊。
阿潤板起臉來,瞧不起似地瞪了木場一眼,以充滿輕蔑的口吻說:“阿修,你真的是大笨蛋一個呢。”
“我哪裏笨了?”
“做那種事有意義嗎?女人最大的敵人肯定是男人嘛。如果敵人都一定非殺不可,那得先把所有的男人都給殺了才行啊。若不這麽做,社會就不會改變嘛。你要是說那種話,會被當成什麽都不懂的歧視主義的蠢男人,第一個被殺。”
“這……說的也是哪。”
但是,點與點連接起來,就會變成線。
線與線連接起來,就會變成像。變成圖像的話……
就看得見事件的麵貌。
“你……真的隻是個酒家女嗎?”
“啊,煩死了。阿修,我記得你不是個會追究女人過去的下流胚子啊?虧我還一直覺得你雖然是個刑警,卻是個沒心眼的直爽漢子呢。”
阿潤輕盈地走出吧台,倦怠地轉動脖子,走向入口。
“幹嗎?打烊啦?”
“反正客人也隻有一個陰沉的條子,總覺得沒興致做生意了。你想待到什麽時候就待吧,愛喝多少就喝吧,笨刑警。”
阿潤可能掛上了午休中的牌子。大半夜的,應該不叫午休,但這家店沒有黑夜,也沒有白晝。
木場的想法還是一樣,亂成一團。但是木場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千錘百煉的每一處肌肉就快要充滿活力了。木場這個人隻能夠靠身體來掌握事物,所以這類預感也是以肉體的征兆顯現出來。
——潰眼魔不是隨機殺人。
如果他有目的的話……
——去問蜘蛛嗎?
蜘蛛,看著木場的女郎蜘蛛,墨鏡。
“墨鏡。”
“什麽?”
“對了,墨鏡上有川島的指紋。”
“川島是誰?”
——他說晚上帶著墨鏡太危險了,然後拿下來。
麻紀阿婆說川島是自己拿下墨鏡的。那麽墨鏡上當然會留下川島的指紋。如果眼鏡上的指紋隻有據信是平野的指紋,那麽川島就是潰眼魔吧。但是如果上麵驗出任何一個符合騎兵隊電影公司裏的指紋——就代表平野的指紋果然還是平野的。
那麽……
木場把手按在內袋上。
——代表平野當時人在那裏。
“就是這個。”
“什麽?”
這才是木場所追求的預測。木場得到了這個沒有根據的預測天啟,接下來隻要不斷地累積零碎的事實就行了。道理會自動跟上來。
首先——要核對墨鏡上的指紋。木場在自掘墳墓,因為他把救贖的鑰匙深深地封印在自己懷裏了。
“我真是個蠢蛋。”
“你承認了?”
“嗯,我是個笨蛋,沒必要去在乎那種事。凶器是同一把嗎?當然了,凶手是平野嘛。”
但是有必要確認警方斷定凶器是同一把的理由吧,那麽……
“隻有裏村了吧。”
“裏村先生?之前你帶來的那個怪醫生?說‘我愛死解剖嘍’、頭發有點稀疏的那個?”
“對,就是那個變態。”
還有利用法醫裏村紘市這一手。
指紋核對也是,叫那個變態外科醫師委托鑒定,或許會比木場親自拜托還快。
裏村雖然精明,卻是個好好先生,而且是個好事之徒,容易受教唆。
這樣可行,然後……
“剩下的就是密室了。”
“完全聽不懂你這塊凍豆腐在說些什麽呢。”
“什麽凍豆腐?窮酸窮酸的,又四四方方的,不是嗎?你說的密室,是偵探小說裏常有的那個?好像很有趣呢。”
“一點都不有趣。聽好了,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密室殺人,絕對沒有。”
“那機關什麽的呢?”
“那是在房間裏殺人之後,利用機關出入或上鎖,才不算什麽密室。而且就算做出那種瘋狂之舉也沒有任何好處。那種東西啊……”
想要出入那個房間,隻能經過那道紙門。而要出入那棟屋子,隻能經過那條小巷。紙門從內側上了鎖,小巷裏有貞輔監視。
雙重密室。
——才沒那種東西。
例如說,川島與八千代為何會毫不猶豫地往那家賣春宿走去呢?那種落魄、寒酸、地點不醒目、連廣告牌都沒有的旅館,若非事前就知道,是不會去的。決定密會地點的人是川島。
那麽川島知道那家旅館——不,不對,那裏是什麽人事先製定好的地點。
是誰?……
——是蜘蛛。
“是了,把八千代叫出來的是蜘蛛的使者,背後有蜘蛛在操縱!”
阿潤坐在木場旁邊,聽到刑警的獨白,睜圓了眼睛,晃動著雙腿津津有味的聽著。
“安靜點啦,你這個半老徐娘……”
如果多田麻紀的旅館是最初就指定好的地點,那麽想要事先潛進去,應該也是易如反掌。麻紀有夜盲症,如果凶手偷偷潛進去,藏在隔壁房間的話……
然後兩個人過來了。雖然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不過門應該上了鎖。雖然可以拆下紙門闖進房間,但這不是個好方法。不過裏麵的人睡著的話,狀況又不同了。如果換作木場,一定會趁著兩個人剛入睡時發動攻擊。於是凶手觀望情況。牆壁很薄,屋子蓋得也不密實,房間裏的情形應該是聽得一清二楚。川島在三點離開房間。離開時打開門鎖,但門無法從外麵鎖上,如果女人已經睡著的話……
“……這不就……可以順利進房了嗎?”
“可是出不來啊。”
“所以說……犯案時間是三點。”
不是川島殺害八千代之後在三點離開,而是凶手在川島於三點回去之後動手殺人。而川島之所以會再度回到現場……
——是為了這個嗎?
隻有木場知道的遺留品,口袋裏的墨鏡。
川島是不是發現忘了墨鏡而折回來拿?但是他回來一看,房門卻鎖上了。凶案恰好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嗎?……不,還是已經結束了?不管怎麽樣……
——平野就在裏麵。
川島沒辦法進房,很快就放棄,打道回府了。一定是這樣的。
“等一下……”
那麽……把墨鏡扔出窗戶的就是平野了。這樣的話,懷裏的墨鏡有可能也沾上了平野的指紋。如果上麵驗出兩組指紋,警方也不會把它當成決定性的證據吧。
——不,沒這回事。
如果川島是真凶,墨鏡就不應該會驗出兩組指紋。而且……平野根本沒有理由扔掉墨鏡。
“剩下的……是怎麽離開。”
“喏,出不來了嘛。”
“出得來的,如果他真的在裏麵的話。”
離開屋子的隻有川島。
如果平野不在裏麵——照理說是這樣。
但是如果說前提是平野在裏麵,這個道理就失效了。
要懷疑貞輔的證詞很簡單。可是如果這樣做的話,就等於是把沒有合理性的部分拋棄而已,這樣是不行的。倒不如說,問題是要怎麽樣瞞過監視者的耳目離開。平野一定是趁著貞輔疏忽時逃脫的。
——等一下。
平野應該不知道貞輔在監視,那麽那裏有什麽趁機逃脫可言?
——應該是巧合吧。
平野逃逸時最大的障礙應該是多田麻紀。麻紀阿婆的房間在玄關旁邊,就算能夠摸黑侵入,天亮之後想要正大光明的逃脫,也困難重重吧。那麽……
——六點半左右一個老太婆臉色大變的,不知道去了哪裏。
麻紀那個時候不在家。
同時,
——我走到玄關口看看。
——本來想繞到後院去……
貞輔的監視也中斷了。
——那個時候玄關口傳來聲音……
就是這個時候嗎?
貞輔聽到的聲音,會不會是平野打開玄關的聲音?貞輔聽到開門聲,夾在鄰家的隙縫之間不敢動彈。這不就表示聲音——出入的聲音沒有立即停止嗎?
礙事的麻紀外出了,所以平野逃脫了。平野一離開,麻紀就回來了。當然貞輔沒有看到。
貞輔的證詞保持一貫性,而平野出來了。
但是……
“門為什麽會鎖著?是怎麽鎖的?第一個想得到的,就是那個老太婆說謊……”
不對應該有一個解答,沒有人說謊,也沒有人耍手段。木場認為平野是直接進房的,那麽他一定也是直接離開房間的。
阿潤撩起頭發。停滯的空氣一陣流動,香水的氣味飄了過來。
——女人的香味。
娼婦般的女人,廉價白粉的……
——有那種廉價白粉的脂粉味。
——就算看不見,這點事我也辨認的出來。
——我怎麽會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穿著那種昂貴友禪的女人……
“喂,阿潤。”
“幹嗎啊?突然出聲嚇人。”
“你懂和服嗎?”
“阿修,你沒頭沒腦地問這什麽問題啊?什麽和服?別看我這樣,我對穿著打扮可是很講究的。”
“高級和服會有味道嗎?”
“味道?不洗的話,什麽衣服都會有味道啊。”
“呆子,不是說那個味道啦。我是不太清楚那是友禪還是綢緞啦,不過那用聞的可以分辨得出來嗎?”
“怎麽可能?用摸的話還……”
“不可以摸。”
“那就分不出來啦。你以為是鹹竹莢魚幹【注】(伊豆諸島的一種名產將竹莢魚跑過鹽水後曬幹而成具有強烈的氣味)還是大蒜啊?不過如果有熏過香或帶著香袋的話,是會有香味啦。”
“”“她帶了香袋,裝白檀的。”
“那不就有白檀的香味嗎?”
“白檀是穿友禪時用的香嗎?”
“沒那種規定啦。”
“這樣啊,沒辦法靠嗅覺分辨和服是吧。那……那個臭老太婆……”
——看見了是吧。
多田麻紀知道八千代穿的和服是什麽種類。
但她卻作證不曉得川島穿什麽衣服。
麻紀無法確認川島穿什麽衣服,當然是因為她有夜盲症,而兩人造訪的時間又是半夜,現場的走廊很暗。如果在路燈光線照得到的玄關都看不清楚,建築物裏頭更是黑暗,麻紀當然完全看不見。
那麽是在進入房間以後,打開電燈的時候看到的嗎?
也不對。那樣的話,麻紀應該也有看到川島的服裝才對那是平凡無奇,先進卻很罕見的軍服。如果看到川島那樣的巨漢穿著軍服,肯定不會忘記,而且麻紀也沒有理由佯裝不知情。換言之,麻紀隻帶領他們到房間去,既沒有進房間,也沒有開燈。
也就是說……
多田麻紀是在天亮以後才看到前島八千代的和服。
當然,也就是在發現屍體的時候看到的。
發現屍體的時候,和服……
——命案現場……
“喂,和服脫下來以後會怎麽處理?”
“當然是掛起來啊,平時的話。”
“會不會卷起來或是折起來?”
“才不會呢,又不是工作服。如果有什麽重大理由或許另當別論,可是你說的是友禪吧?一定會掛起來的。不過不習慣處理和服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最近的女孩隻穿洋裝,或許裏頭有人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和服吧。”
前島八千代是綢緞莊的女掌櫃。
“和服一般都掛在哪裏?”
“一般是掛在和服衣架上啊”
“現場沒那種東西。”
木場在腦中重新回憶起現場的狀況。
肮髒的牆壁,褪色的窗簾,關不緊的窗戶。
紋路粗糙的榻榻米,廉價的鏡台,枕邊散亂的草紙。
木製的垃圾桶,煙灰缸,火盆,破損的茶杯。
水壺,染血的被褥,還有……
邋遢地掛在衣架屏風上的和服腰帶繩。
“衣架屏風嗎……”
“不就有個很氣派的衣架嗎?有衣架屏風的話,當然會掛在那上麵。一定會的。”
“可是上麵什麽都沒有啊,隻有和服腰帶的繩子而已。”
“隻有腰帶繩?真奇怪。真的嗎?”
“錯不了的,隻看得到肮髒的牆壁。”
“牆壁?”
“如果上麵掛著和服的話,就看不到背後的牆壁啦。”
“是看不見啊。為了不讓和服變皺,一般都會攤開來掛,像這樣整個攤平。你應該也看過吧?”
“本來……是掛著的嗎?”
謎解開了。
應該沒錯,隻剩下確認。
“現在幾點?”
“這裏沒有時間。”
“告訴我啦。”
“就沒有鍾嘛。”
阿潤露出慵懶的表情,懨懨地說:“你這客人真的很失禮哪,既然有十萬火急的要事在身,就該在介意起事件之前早點滾蛋呀。”木場默默地點燃香煙。
木場在晚上八點過後和長門道別,所以現在一定快過午夜了。沒有一件事可以現在動手去辦,他明白就算性急也沒用。
可是木場就是靜不下來。
堅硬的圓凳開始讓他感到如坐針氈。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何等佳釀,但現在這種狀況,喝得再多也醉不了。
該做什麽很清楚,卻無法行動,虛擲光陰,比不知道該做什麽而停滯不前的狀況更可恨。特別是對木場這種人來說更是痛苦。他覺得屁股的肌肉正在對腦袋發送訊號,叫他“站起來、走路”。手腳指使腦袋行動,根本是本末倒置了。
“怎麽又毛毛躁躁起來了?我不曉得你想到些什麽,可是剛才還像塊爛豆腐有氣無力的,現在卻又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簡直像想起了女朋友似的。教人生氣。”
“那就好。”
木場漫不經心地應聲,阿潤笑了起來。
“你當真了?你這個木頭人,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嘛,你根本就沒有女性朋友不是嗎?帶來的全都是些瘋癲的怪男人。那個幹偵探的小少爺還好嗎?”
偵探指的當然是榎木津。
“什麽小少爺,他跟我同年啊。”
“哎呀,真的?阿修,那你還真是未老先衰呢。”阿潤說道,大笑起來。木場覺得那隻是因為榎木津這個人看不出年齡罷了,自己才是標準。
“不過話說回來,你的朋友全都是些怪人呢。像是那個你隻帶過來一次,穿著和服,老氣橫秋的——到酒館不喝酒的朋友;還有另一個,喏,隻喝了一杯酒麵紅耳赤、像隻小猴子的朋友。真好笑。”
中禪寺秋彥,關口巽,被卷入箱根事件的朋友們。木場已經兩個月以上沒見到他們了。
“這麽說來,阿修,你上次是……什麽時候來的?你那個時候帶來的朋友……”
“不記得了啦,你很煩哪。去年嗎?”
“不是啦,是一月,一月底的時候。你不是帶了一個朋友來嗎?頭發亂蓬蓬的,下巴滿是胡渣,冷的要命卻挽起袖子,眼神渙散,看起來恩神經質的人……”
“你是說降旗嗎?”
加門刑警在找的人——降旗弘。這麽說來,木場的確在上上個月與降旗四處喝酒,最後木場帶他到這家店來。阿潤說:“對對對,就是那個叫什麽旗的人。”
“降旗怎麽了嗎?”
對了,降旗。他不就是為平野——凶手診療過的精神神經科醫師嗎?加門刑警向木場打聽降旗的消息時,因為當時木場對平野凶手說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沒怎麽放在心上,不過現在不同了。現在平野凶手說是木場預測的中心,支撐著他的理論,不能置之不理。木場開口之前,阿潤搶先問道:“他是做哪一行的啊?”
“以前是醫生,現在……不曉得。”
阿潤“哦”了一聲,順便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接著說:“原來是醫生啊,是知識分子呢。後來啊,他又來光臨了,而且還帶著女人。總覺得他和帶來的女人話不投機呢,氣氛很僵。真不曉得是來做什麽的。”
“跟女人來?那個毛崽子,終於對女人感興趣了是嗎?”
“‘性’致勃勃喲。他帶來的啊,是以前待過玉之井【注】(東京都的一條私娼街)的女人呢,不曉得是在哪裏勾搭上的。”
“是娼婦啊……”
“那個女人叫裏美,在這一帶小有名氣。雖然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啦。我覺得裏美應該是不小心墜入風塵的,聽說她以前是從軍護士,所以才會和前任醫師搞在一起嗎?”
“搞在一起?”
“就是說你那朋友成了裏美的老公啦。”
“老公?結婚了嗎?”
“才沒有呢。討厭啦,就姘居嘛。小白臉。”
“小白臉?”
木場認識的降旗,遠比常人更老謀深算,說難聽點就是陰險。降旗總是煩惱個沒完沒了,看透別人,猜疑心也重。但是木場認為那是因為降旗比別人更纖細,正義感更強,卻又小心謹慎,性格非常複雜,才會如此扭曲。降旗不是個壞人。隻是如果以那樣的態度待人處世,結果就會流於憤世嫉俗。木場曾在酒席上這麽狠狠斥責過他。
那時降旗也講了一堆歪理,搞得木場啞口無言。
話說回來,木場的印象裏,降旗總是一雙眼睛滴溜亂轉,外表雖然是個大人,實際上卻隻是個稚氣未脫的嬌弱少爺,沒想到他竟然成了妓女的小白臉,真是意外的改變。該說是令人刮目相看、大吃一驚,還是……敗給他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曉得哪。上個月……對,就在潰眼魔重返四穀前,所以是半個月前,還是更早以前?”
“在哪裏?”
“什麽在哪裏?”
“那個女人的家在哪裏?”
木場站了起來。
“你這個人也真糊塗哪。我怎麽可能把流鶯的住處告訴刑警呢?這太不顧道義了。”
“你這女人也真糊塗。她們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現在肯定不在家吧?我是個刑警,所以應該取締流鶯,可是人又不在,我能抓什麽?快點告訴我,順便算賬。趕快。”
體量龐大的木場猛然動了起來,室內停滯的空氣也一口氣被攪亂了。微溫的環境產生龜裂,木場想起外頭幹冷的風,慢慢地以刑警的鎧甲武裝自己。
阿潤也突然恢複一張老板娘麵孔,受不了地說:“聽你的口氣,一副現在就要過去的樣子,你該不會真的要去吧?”木場說:“我的確是要去啊。不行嗎?”
“可是這跟案子有關嗎?”
“有關無關我不知道。我不是照著道理行事的,是我的手腳擅自要動的。”
“阿修,你這個人也真傷腦筋哪。你那樣豈不成了淨琉璃【注一】(指人形淨琉璃,以三味線伴奏講述故事,並以人偶表演的一種古典戲劇。)還是文樂【注二】(即大阪地區的人形淨琉璃)的人偶了嗎?那你說,在背後操縱你的又是什麽?”
“我才不知道哩。我是刑警,所以遵守法律。我照著你的忠告,把基準擺在這裏。隻是驅策我的似乎不是法律也不是社會正義,不過至少也不是道德、世間的常識或人情義理。所以你放心吧。”
“說什麽放心……”
阿潤皺起眉頭,露出難過的表情,再次顯現出女人的樣貌。木場拱起肩膀說:
“驅策我行動的——對,就是肌肉。”
“別說大話了,這我也是一樣的。你再繼續橫衝直撞下去怎麽行?那鼓勵你的我豈不像個大傻瓜嗎?”
“你……在鼓勵我嗎?”
遲鈍的木場完全沒有發現。
阿潤維持著女人的表情,鬧別扭地罵道:“什麽嘛,我的心意都白費了。”木場再三強迫她說出地址,阿潤隻好說“真的不可以查報裏美喲”,不慎情願地在紙片上寫下地址,交給木場。
阿潤說:“帳幫你記著,快去吧。”
木場轉身背對女人。
“說些有的沒的,結果你自己不也愛強詞奪理嗎?……笨蛋!”女人小聲地朝著男人的背影罵道。
木場離開貓耳洞之後,走了約十五分鍾。
連路燈也沒了,四下一片漆黑。
漫無邊際的月光詭譎地照亮了漫無邊際的城鎮。
眼睛習慣的話就看得見了。樹林,長屋【注】(數戶住家連結成一長棟的建築)中狹窄的小巷。
眼前雜亂的景觀在陽光下看起來應該也是龍蛇混雜,但是木場覺得他在夜幕中反而生機勃勃地脈動著。微溫的混沌盡管讓人不安,對木場來說卻有一種安心感。
——淫窟。
這裏適合這稱呼。事實上,這隻是一棟古老的木造別墅。隻是吸飽了夜晚的空氣,樣貌變得不祥可怖罷了。
木場打開嘎吱作響的門扉,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上去。
老朽得很嚴重,仿佛在這兒上上下下眾人的思念、妄念、邪念從踏板的隙縫間嘎吱嘎吱湧出來似的。一片黑暗。
一張紙片代替門牌,用圖釘釘在上麵。
——德田裏美。
木場靠著幽微的月光凝目細看,總算辨認出字來。
他打開門,沒有上鎖。
“不好意思深夜打擾,我進去嘍。”
如果被人斥責,再擺出刑警的臉孔就是了。就算木場本身沒意識到,刑警生涯中學到的老奸巨猾也會自然而然地發揮作用。
沒有回應。
裏麵有朦朧的亮光。雖然沒有開燈,但窗戶開著,月光照了進來。
隻有兩個房間的簡陋住處裏,隔間的紙門打開,一名男子坐在窗邊,正仰望著月亮。房間裏四處散落著女人的衣服、餐具和垃圾,棉被似乎也就這麽鋪著沒收。
男人披了件女人的襦袢,蜷著背,隻抬起了頭眺望夜空。
“不愧是刑警,不容小覷哪……”
濃密的直發在月光下搖晃。
“降旗嗎?”
“阿修。”男子緩緩回頭。
一臉不健康的男子——降旗弘得意地笑了。
那張臉隻有一雙眼睛精亮無比,一看就知道營養不良。前任精神科醫師就像個無賴漢,盤坐在散亂的和腹底裙還是內衣上,伸長的脖子像烏龜似地縮了起來。
“你沒被嚇到嗎?”
“才沒有呢。不,可能嚇了一跳吧。阿修,你是走那條路來的吧?我看到一個龐然身軀從樹後頭出現,心想會不會是阿修?沒想到真的是意外的稀客哪。”
“黑成這樣,虧你看得見。”
“有月亮啊。哎,進來吧。雖然很髒……不過這也不是我家啦。”
“看你,成了個大爺了。現在是妓女的小白臉是嗎?”
“沒刑警那麽了不起啦。”
木場縮起龐大的身軀,鈍重地走進房裏。
地板連個可以踏的地方都沒有。木場用腳尖分開女人的衣服,露出榻榻米,穿著外套,就這麽坐在那小小的空隙裏。榻榻米濕濕涼涼的。
“降旗啊,你的心境到底有了什麽轉變?我記得你不是寄住在教會,做些牧師、神父之類的工作嗎?怎麽辦到這種滿是汗臭味的地方來了?”
“和住在教會的時候相比,我現在過的生活健康多了。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很神經質的人。我現在覺得非常神清氣爽,仿佛身上的妖魔都給驅逐了一般。”
“不是被其他的玩意兒給纏住了?”
“是啊,被壞東西給纏上——不,是我纏上了別人吧。”降旗這麽說,默默地笑了。
“正汗流浹背地努力賺錢吧。而我則像這樣賞玩月亮,和老友敘舊。以這種意義來說,我的確是過得像大爺呢。”
降旗盤著腿改變方向,背對月光。接著說:“雖然很想拿酒和小菜款待,不巧的是家裏什麽都沒有,請別見怪。”
木場說:“我也不想讓小白臉招待。公差揩妓女的油,這實在不成哪。”
“話說回來,阿修,你是怎麽查到這裏的?”
“隻是碰巧的,從貓目的阿潤那裏逼問出來的。”
“哦,那位阿潤小姐是個很聰慧的人。從不炫耀自己的高學曆,享受著酒店的老板娘生活,真是瀟灑。”
“那算瀟灑嗎?應該叫古怪吧?”
阿潤似乎真的不是個尋常女子。
木場仰望天花板。壁櫃的拉門開了一半,裏麵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向山崩似地隻倒向榻榻米。牆上掛著襦袢以及和服。
——原來如此。
榻榻米上雖然亂得一塌糊塗,但混落一地的衣服中唯獨不見和服。卷起來的全都是內衣和花俏的洋裝。
“喂,降旗……”木場在思考八千代和貞輔的關係,“……你對自己的女人那個……出去接客,不覺得那個……不願意嗎?”
“她又不是我的東西。”
“哦?那她是什麽?”
“她是我的紅粉知己。”
“我不懂你那種歪理啦。”
“那麽什麽樣的道理你才懂呢?”
“我最痛恨道理這玩意兒了。”木場說道。
降旗愉快地笑了,“阿修,你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你明明瘋狂地渴望原則、原則,卻又將它全數否定——不,你自認為你想要否定。因此你總是煞費苦心地試著從非常識中導出常識。對於平凡無奇的命題,你期待著荒誕無稽的解答。盡管想破頭擠出突兀的想法,然而結論如果不符合現實,你又完全無法接受……”
分析,聽說這是前任精神科醫師的癖好。
“……不過這些應該都是源自某些自卑感吧。隻是那種內部造反的感情形態,十分耐人尋味。”
“莫名其妙。別說這些道理了,我連你在講什麽都聽不懂。別嫌我囉嗦,我就是討厭道理啦。”
“你不是討厭道理,隻是不願意接受別人構築的道理罷了。你裝出一副拒絕理論的模樣,實際上卻是在構築著自己的理論。所以你不能說是跳脫邏輯的,而依然是符合邏輯的。”
“說人話好嗎?”
“別扭鬼。”
“呿!這不就說中了!”
木場抓過榻榻米上的布塊,玩弄了幾下又扔開。降旗帶著一種近似哭泣的笑容。
“降旗啊,你就算分析我也沒用啊。你現在已經不是醫生了。我也不是來請你診察治療的。我要問的是平野佑吉的事。聽說你去年診療過他,怎麽樣,還記得嗎?”
牧場問道,降旗放肆地笑了。
“呿,我記得很清楚。就是他斬斷了我精神神經科醫師的生命線啊。”
“他是你……最後的病患嗎?”
“與其這麽說,倒不如說都是因為遇見他——不,托他的福,我才總算下定決心辭掉精神神經科醫師的工作。”
“這麽嚴重。”
“也沒有啦。”
“他是什麽症狀?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不過什麽都好,告訴我吧。”
“如果我還是個醫師,無論如何都應該保護病患的隱私,不過就像你看到的,現在的我隻是個社會的人渣。如果能夠對國家公務員的任務有所幫助,我就說吧。”
“別賣關子了,快點說。”
“平野他啊,嗯……是視線恐懼症。”
“害怕視線嗎?”
木場也會因為女人的視線而渾身瑟縮。
口無遮攔的朋友們似乎在暗地裏笑他是女性恐懼症。
“嗯,算是強迫神經症的一種。例如說,不是有一種尖端恐懼症嗎?”
“害怕尖銳的東西嗎?”
“對,銳利物體的尖端,就算一般人也會感到害怕。因為人會聯想:碰到的話會被刺,被刺到的話會痛。但是人不會隨隨便便就被刺到,所以隻要平常小心一點,就可以避開這種恐懼。然而患了強迫性神經症,他們的警戒程度就不同了。”
“會不必要地警戒嗎?”
“不隻是不必要的警戒。不管是鉛筆、筷子,甚至是指尖,連平常人不會害怕的東西都會怕。別說是拿在手裏,連擺在附近都不能忍受。因為他們會聯想:東西擺在附近、會拿起來、會刺到。”
“別拿不就好了?”
“如果能夠那麽想,就不是病了。就是因為沒辦法那麽想,所以才是病啊。”
“也是。那麽,這個病的問題不在於害怕的對象是什麽,而是過度的警戒嗎?”
“對。總之,這類強迫神經病的問題就在於程度。是每個人都具備的恐懼感和嫌惡感病態的增長,並不是本來就異常。但是如果不設法,恐懼就會無可遏止地不斷增長。”
“治得好嗎?”
“治得好啊。首先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病患在生活中遠離恐懼的對象。像有懼高症的人不少,但過著一般生活的話,沒有什麽機會去到高處,幾乎不會造成障礙,對吧?”
“一般人都是在地麵生活的嘛。隻要不變成梁上君子的話,就不會有事吧。”
“有懼高症的人才不會選擇梁上君子當職業呢。”
降旗笑了。“但如果是剛才說的尖端恐懼症,尖銳的物體隨處可見,想要將尖銳的物體從日常生活中排除,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這種情況治療起來也相當困難。遇到這種病例時,不是找出病患恐懼尖銳物體的心理因素,加以排除,就是要病患理解這一點,予以容忍。這麽一來,大致上都能將恐懼減小到常識性的範圍內。”
“這種東西也有原因嗎?”
木場不懂醫學。對於精神、神經這些領域更是一竅不通。其實他連感冒的原因是什麽都不太了解。降旗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當然有了。”
木場坦率地問:“原因有哪些呢?”
“這個嘛……我想阿修應該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曾經患有潔癖症。所謂潔癖症,就是過度地愛幹淨——不,算厭惡不潔吧?——總之就是這樣的神經症。覺得好髒、到處都是細菌,全世界都肮髒死了。所有的東西都要經過消毒,不用雙氧水擦過,我什麽都不敢直接碰。”
“那不就什麽事都不能做了嗎?”
“對,我什麽事都不能做。我被家母絆在身邊,勉強正常地生活,但有一段時間真的非常痛苦。可是啊,家父一過世,我的潔癖症就好了。”
“這跟你爸有什麽關係?”木場完全無法理解。
“家父是個很嚴厲的人。他嚴格管教小孩,用餐前一定要洗手。家父是牙科醫師,對他來說,消毒指尖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就算這樣,他依然是個非常神經質的父親。要是沒有洗手,就會被他大罵‘肮髒的孩子’。我還曾經因此被揍。這造成我的心理創傷,我一直潛在性地抗拒著父親。換言之,想要把自己搞的髒兮兮。想要變得邋邋遢遢的願望,把我變成了一個完全相反的潔癖症患者。”
“真教人不懂哪,我倒是從來沒洗過手。”
降旗笑了,說:“那是因為你太懶散了。”
木場無法釋然。“別瞧不起人了。降旗啊,我可是一課裏最愛幹淨的刑警哪。我老爸也是個勤勉的人,整天老師在打掃。我小的時候要是吃飯前不洗手,也會被念說是笨蛋、呆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慣不管做什麽都要先洗手這個歪理,說起來,人幹嗎要洗手啊?”
“說什麽你愛幹淨,真是聽了教人笑話。當然是因為手很髒啊。這是為了預防食物中毒和傳染病。”
“就是吧?我就是看不慣這一點。我小時候也這麽想過:細菌很頑強,聽說有些細菌就算被熱水燙也不會死掉,那種厲害的細菌,一定會引發很可怕的疾病吧。那麽就算拿井水洗個兩三次,根本無濟於事嘛。隻殺得了沒用的細菌,厲害的細菌沒死的話,還不是都一樣?既然洗跟不洗都一樣,誰還要洗啊?所以我在吃飯前絕對不洗手。”
“真像是你說的話,亂七八糟。”
“可是拿來洗手的井水裏搞不好就有細菌不是嗎?”
降旗放聲大笑,接著說:“說的也是,你的道理也說得通。所以就算和世間的道理不同,你也有你自己的道理,不是嗎?你……”
“別再說我了,問題是平野吧?”
一不小心,話題就偏移了。
“平野的情況啊……首先……”降旗頓了好一會兒。“……他是個有竊視嗜好的性倒錯者。”
“用我也聽得懂的話說啦。”
“哦,也就是他有偷窺的興趣……不過並沒有顯現出來。”
“偷窺狂嗎?”
“說得真露骨。他實際上還沒有偷窺,叫他偷窺狂太過分了。”
“沒有偷窺?可是既然沒有偷窺,你怎麽知道他有偷窺的興趣?難道是他自己告白說他想偷窺嗎?”
“不是的,他沒有發出自己的那種特質,表麵上努力地想要表現得清心寡欲。想要偷窺的性衝動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一直受到壓抑,這種潛在的願望以扭曲的形態顯現出來了。潛在思考的強烈願望顯現在意識表層的時候變得扭曲,化成了強烈的恐懼感。”
“嗯……這樣的話會怎樣?”
“他……平野開始認為總是有人在看著他,監視著他。”
“為什麽?”
“所以說,這就跟我的潔癖症相同。”
“噢……”木場算是明白了,“……就像想要把自己弄髒的願望,讓你變得病態地愛幹淨一樣,想要偷窺的願望變成了被偷窺的妄想,是嗎?”
“嗯,就是這樣。”降旗說。但木場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他不是真的被人偷窺嗎?”
“唔,如果二十四小時總是受人監視的話,那真的很討厭,也真的很恐怖吧。但是現實上不可能有那種事。”
“是啊,就連監獄裏的看守也不會二十四小時盯首囚犯看……不可能哪。”
“不可能吧,可是平野說不論何處,不論早晚,總感覺到有視線從四麵八方凝視著他,這種不願意被人注視的心情,也就是想要注視的欲望的反動呢。”
“原來如此,這就是視線恐懼症嗎?”
蠻討厭的病哪——木場心想。
“是的,這……雖然不是沒有類似的病例,但像平野這麽顯著的例子難得一見。分裂症的病患有時候也會表現出這樣的症狀:有人在說自己的壞話,壞話變成電波,從收音機播放出來——不。甚至是直接傳到腦中,全世界都在中傷他。到了這種地步就算很嚴重了,其他也會出現許多妨礙病患社會生活的症狀,但平野的情況並不相同,他僅僅是感覺到視線,害怕視線。”
“然後呢?”
從偷窺狂變成潰眼魔,這有關聯嗎?
“然後……所以要找出平野為什麽會有竊視嗜好……”
“等一下,降旗,不是說視線恐懼症的原因是那個偷窺——竊視嗜好嗎?”
“是啊。”
“而那個竊視還有原因嗎?”
“當然有啦,要像這樣不斷地進入意識的深層,尋找呈現在表層的現象的真麵目,這就是我的工作——以前是。”
“真討厭的工作。”
“所以我才不幹了。”
木場無話可說。
說到這裏,降旗向木場計了根煙。
木場遞給他一根壓扁的香煙,降旗不知從哪兒取出火柴點燃,津津有味地抽了一口,朝著窗外的明月吐出煙來。
“至於平野……”他又抽了一口,“……根據我的分析,平野的偷窺願望,是他與他過世的妻子之間扭曲的關係所造成的。”
降旗吹出煙,把煙灰彈出窗外。
“什麽叫扭曲的關係?”
“嗯,他的妻子啊,誤以為他戰死了,勾搭上別的男人。”
“外遇嗎?”
“是啊,可是複員回來的平野卻默許這件事。”
“為什麽?”
“平野在從軍時遭遇到不人道的體驗,造成了心理性陽痿,所以……”
“我聽過類似的事。”
“哎,愈是覺得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愈是隨處可見。但是在平野的案例中,他扭曲的夫妻關係反而成了一種契機,喚醒了他潛在的某種體質。”
“偷窺是一種體質嗎?”
木場隻是隨口問問,降旗卻過度反應,低吟了一聲,急忙否定:“說是體質有語病呢,這並不是個人的體質。這些特質,是每一個人都潛在具備的。”
“我可沒有啊。”
“有的,警官也會偷窺的。”
“我完全不會偷窺。尤其是當上警官以後。”
“那是因為在阿修的心裏,倫理規範大過於情欲吧。”
“我才沒有什麽倫理咧。”
“不可能。聽好的,所有的人都會對偷窺感覺到某種魅力。隻是倫理觀念、道德觀念、社會性的他律規範、良心——要怎麽稱呼都行,這些內在的禁止作用——超我,壓抑了那種不知廉恥的欲望罷了。阿修,你也是一樣。”
降旗如此斷定——他應該是故意的。
道德、常識、人情,木場心中的確是有一些沒錯。直到不久前,木場還因為這些事物而困惑不已。
“就算是好了。那,平野是失去了良心、道德那類東西嗎?”
“是內心浮動了……吧,曾經。”
“容忍太太和奸夫的關係的時候嗎?”
“不是的,他從洞孔裏偷看到妻子與奸夫偷情。”
“喂喂喂,他看到嘍?”
“看到了,而且不隻是單純地看到,而是偷窺。那個時候,他感覺到異常強烈的性衝動。”
“這……變態嘛。”
“沒那回事,我得重申,那種不道德的喜悅,是每個人都具備的潛在的感情,並不算異常,隻是人平常不會那麽頻繁地意識到。以平野來說,他隻是碰巧失去了平衡罷了。”
“結果他就偷窺成癮了是嗎?”
“沒有,事情……還沒完。”
“還有啊?”
話題漸漸讓木場覺得如坐針氈。
“還有。平野對我告白,說他感到極為痛苦。平野不認為偷窺是件好事,反倒十分清楚那是一種淫蕩、不道德的行為。盡管如此,那對他而言卻也是一種無限甜美、充滿吸引力的行為。所以他在偷窺時並未失去超我。但超我逐漸變得不再確實,開始動搖了。而平野為了統合分裂的自我,決心對妻子隱瞞他偷窺妻子偷情的事。他想要借此重新取得內在的平衡。”
“那……他取得平衡了嗎?”
“他借由對自己施加其他的禁忌來肯定矛盾,但是平野的妻子可能發現平野在偷窺她。然後……”
降旗撚熄抽到一半的香煙,扔進一旁的茶杯裏。“……他的妻子自殺了。”
“死了嗎?”
“對,死了。這……他的妻子之死,就是一切的原因。就算平野的妻子沒有自殺,平野也對偷窺行為感到嫌惡。他原本就覺得這是不道德的行為。深感罪惡,而這下子他更認為是自己下流的情欲害死了妻子,產生了決定性的罪惡感。平野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吧。”
“這……也難怪吧,自己變態的行為害死了老婆的話……”
太教人心酸了。
“是啊,所以他否定妻子是因為自己偷窺而死的想法。這麽做的結果,使得他出於超我的禁止作用與壓抑變得更加堅固、更牢不可破了。”
“禁止的心情變得更強了嗎?”
“對……變得過分地強。他把從本我泛濫而出的性衝動確實地縝密地、一層又一層地封印起來。所以盡管他擁有竊視的癖好,長期以來卻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它。然而……這種衝動是愈壓抑,就反抗得愈利害的。”
“嗯,這我懂。”
壓下去就會彈回來。壓抑的力道愈強,反彈的力道也愈大。這對木場這種人來說,不僅是道理,根本是理所當然之事。
“驅力衝破了超我的強力禁止作用,以更恐怖的形態襲擊他。這就是平野的視線恐懼症的真麵目。”
“原來如此,解釋得真妙。”
但是……
木場覺得解釋得太周全了,簡直像是編出來的。
雖然說得頭頭是道,但人心並不是可以這麽簡單地被詮釋——不,人總是不希望人心可以這麽簡單地被詮釋。雖然木場不太懂,但他覺得精神分析隻是把朦朧不定的人心變換成符合理論一形態或適合解釋的模樣,再嵌進一定的框架罷了。在木場的看法中,這說穿了也是先有理想的結論,然後才有解釋。
就算這就是真實,依然不合木場的意。
明白的事實不多。
平野在戰後成了性無能。
平野容忍妻子紅杏出牆。
平野偷窺妻子的閨房秘事。
平野的妻子自殺。
平野罹患視線恐懼症。
隻有……這樣而已。
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斷定這些事象是連鎖的,或彼此有因果關係。連結這些點的,隻是降旗所學的理論、降旗所捏造出來的道理罷了。
換言之,降旗剛才所說的故事,雖然仿佛是在描述平野佑吉的內在,但其實隻是降旗自己的故事或想出降旗所學的理論的家夥的故事吧……
木場一想到此,突然興趣全失。
“……簡直就像在講你自己嘛。”
木場半帶諷刺地說,降旗應道“是啊”,自嘲地笑了,說:“對精神科醫師來說,探索病患的精神深處,就等同於回溯自己的內在。”
木場的發現,似乎是眾所周知之事。
“這樣啊?”木場沒勁地應了一聲,把手撐在身後的塌塌米上。他不經意地望向指尖碰到的布塊,似乎是女人的內褲,他連忙放開手。接著他掩飾難為情似的怒聲說:“所以……所以怎樣啊?降旗。”
“什麽怎麽樣?”
“你不是說隻要了解原因就治得好嗎?原因都這麽有條有理地分析出來了不是嗎?你當然把他治好了吧?”
降旗苦笑,晃著寬寬大大的頭說:“可是啊,阿修,平野並沒有被治好。”
“沒治好?”
“不,不隻是沒治好,平野心裏的空虛,把診療他的我都給吸進去了。”
“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太可笑了。木場聽說降旗辭掉醫師的工作後,頹靡不振,形同槁木死灰。
降旗又露出自虐的笑容說:“是啊,那是自己還沒有發現到,我似乎也因為小時候偷窺到某些事物,造成了強烈的心理創傷。”
“……你啊,真是個庸醫哪。”
“所以我辭職了,沒理由聽你說三道四的。”
“換句話說,平野現在仍然有視線恐懼症。”
結果,木場在刑警的立場上必須留心的似乎就隻有這一點。
凶嫌的視線恐懼症是否對案件發展造成了某些影響?……
但前任精神科醫師卻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太可能吧。平野應該憑自力克服了他的視線恐懼症,不過應該沒有完全康複。”
“克服?他自己治好了嗎?”
“事到如今我再說些雖然有些可笑,不過如果平野好好地接受治療,也不會演變成這種結果了。”
“降旗,說明白點啦,你指的是什麽?”
“你這個刑警就別再裝傻了,就是潰眼事件啊。你想知道潰眼魔平野的資料才來找我的的吧?因為平野就是潰眼魔啊。”
“這……”
木場確信平野就是潰眼魔,不過目前隻是他這麽相信而已。事實上警方已經重新將川島視為連續潰眼事件的真凶。木場隻是無法接受警方的判斷,結果導出了平野凶手說而已,換言之,這也難說是木場積極發現的結論。
但是……
“……你覺得平野就是凶手嗎?”
“是啊,難道不是嗎?”
“有可能……不是。”
“不可能吧,我知道平野佑吉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或許他碰上了什麽非比尋常的嚴重事態。這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平野幹的。”
“不要隨便斷定。理由呢?你能說個道理嗎?”
降旗有什麽根據嗎?
“這我也對警察說過了。平野最初下手犯案,就在他接受我的診察之後。我雖然找出平野病症的原因,但是他沒有接受任何治療,就這麽回去了。結果他的視線恐懼症一時之間到達了巔峰。他為了克服——殺人了。”
“殺人就能夠克服恐懼症嗎?”
“可以啊,在他心中。”
“那個成為犧牲的女孩……為什麽會被選上?”
“因為她就在附近……因為她看著平野吧。“
“因為看著平野,所以被他殺了?”
“應該沒有其他的理由了。”
“那麽降旗,你的意思是房東的女兒、酒家的女人、女老師、還有綢緞莊的太太——這四名被害人都隻是因為看了平野,就被殺了嗎?”
“是啊。”
“這……那隻要有眼睛,不管是男人還是狗都可以吧?為什麽被殺的都是女人?”
“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
“平野使用的凶器,是尖銳的鑿子之類的器物吧?”
“是啊。”
“這個啊,阿修,是陽具的象征啊。”
“什麽?”
“大凡這類東西……都是的。”
“所以呢?”
“對他而言,眼睛就是女陰。對平野佑吉而言,殺人就是性交的替代行為,所以平野他……”
“以殺人……代替上女人嗎……”
——有這種事嗎?
“……這……是因為那家夥性無能嗎?”
“這一點也不無關係。可是實際上是否能夠進行性行為,隻是細枝末節的問題罷了。總而言之,平野佑吉迷失了自身與世界的關係。他是個竊視者,無法單靠注視,直接與世界產生關係,隻能透過從畫框外來注視世間,也是社會。平野惟有成為潰眼魔,才能夠找到自己與社會的關係吧。”
“平野為了當一個男人,所以侵犯女人——殺人,你是這個意思嗎?”
“與其說是為了當一個男人,毋寧說是活著的證明吧。這也是一種弑父行為。”
“父親是男的吧?被殺的全都是女的。”
“所謂父親,是破壞母子一體的共生關係,逼迫孩子獨立自主的角色,也是利用價值體係的權威,來維持社會秩序的角色,或者是這種機能本身——不,父親就是權威與價值體係。換言之,平野搗爛眼睛的行為,也是在除去剝奪他與幸福世界的一體感,不斷壓抑他的事物——也就是殺害父親,同時他也可以借此與世界同化——侵犯母親。”
“好像懂不好像不懂……”
“把他逼迫到這種地步的,是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他的事物——也就是他心中的倫理、道德、神性——壓抑著他的驅力的超我。平野被他的超我給去勢了,所以他用鋼鐵的陽具,點戳破他的超我——父性。借由戳破超我,平野取回了以往失去的與世界的一體感。”
降旗有些喘息不定。
降旗目前的身份,或許極少有機會像這樣長篇大論。
“所以……平野他……隻殺女人嗎?”
“應該。”
“隻要是女人,不管什麽人都好嗎?”
“我想……應該也不是,沒有經過診察,我無法斷定。不過隻要是女人,應該都有可能成為平野下手的目標。”
“這樣啊?”
有殺害的理由,卻沒有挑選的理由。
“這……是你作為精神神經科醫師的見解嗎?”
“是認識平野的一介個人的見解。”
“喂,降旗,我再問你一次,你就潰眼魔除了平野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對吧?”
“不可能,潰眼魔就是平野。”
“這樣啊……”
木場湧上一股複雜的思緒。
木場的靈光一閃,意想不到地被降旗給補強了。原本是精神科醫師的朋友強力支持平野凶手說,木場不應該感到複雜才對,隻是……
——不對。
應該不對。四穀署的加門刑警應該也聽過降旗相同的演說,隻要不是木場這種愛唱反調的人,專家滔滔不絕而且煞有其事的高見,應該會讓聽眾感到極有說服力才對。
所以警方才會在那麽早的時間點就斷定平野是凶手吧。木場就是對警方那言之過早的結論感到抗拒。警方的結論僅以平野的異常性為依據,認定這是沒有動機的隨機獵奇殺人。
降旗現在隻是對那粗略的結論加上詳細的解說罷了。平野有充分的理由犯案。也有動機,被害人也不是隨機挑選的,隻是常人難以理解這一切罷了。
當然,降旗在最早接受警方訊問時,應該也做了同樣的說明。但是出於無法理解的理由、基準、動機的殺人,不管有再充分的理由、基準和動機,對警方來說,都等於沒有理由、基準和動機的命案,這也莫可奈何。
因為怕被注視,所以殺掉注視的人。
因為沒辦法侵犯,所以用刺眼睛來代替侵犯。
粉碎監視自己的超我這個玩意兒。
弑父、奸母,奪回世界。
——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被害人還是等於是隨機挑選的,木場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一點。
小姑娘、蕩婦、教師、有夫之婦。連結這四個毫無關係的點的,是平野被壓抑的潛意識這條線——木場完全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拿別的道理嵌進去的話……
會浮現不同的圖像——青木這麽說,畫出川島凶手這個不同的圖像來,但是聽完降旗的高見,木場卻完全無法想像任何不同的畫麵。
“平野的行動模式背後,是他的潛意識或性衝動……是嗎?喂。”
“沒錯,與其說是背後,應該說是深層才對。”
“說法怎麽樣都無所謂。唔,說的也是吧,但是啊,降旗,有沒有可能這樣呢?……唔,該怎麽說……”
木場找不到恰當的說法。“……平野有沒有可能是根據別的道理在行動?”
降旗當場否定:“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說,平野之所以殺人,是有所謂一般的殺人動機吧?例如怎樣的?”
“這我不知道。”
“怨恨?複仇?利益?自保?在平野的案例裏,這些動機完全是不可能的。平野不會因為這些鄙俗的動機行動。”
“那我問你,為什麽平野到現在都還沒落網?如果他連自保的念頭都沒有,為什麽還偷偷摸摸地四處躲藏?”
“作案的時候姑且不論,但平常平野並不是處在心神喪失的狀態。他具備符合一般常設的判斷能力,可以明確地認識到自己犯了什麽樣的罪行。平野犯下第一起命案時,肯定獲得了某種成就感與滿足感。但是,同時他也明白自己鑄下不可挽回的大錯,驚恐萬狀。所以……他才會逃亡。”
“太方便了吧?那平野就有刑事責任能力嘍?那麽他為什麽一再犯案?你說的那個什麽弑父,不是一次就行了嗎?”
“那就像麻藥一樣啊,會上癮的。特別是逃亡生活中,精神狀態會變得極為不穩定,會在某些時候突破臨界點……”
“你夠了沒!這也太方便了吧?一下子正常一下子異常,到底是哪邊!”
木場煩躁極了。降旗依然故我地說:“正常與異常不是相反的,這完全是程度的問題,如果超出平均值,就稱為異常,仍然在範圍內,就叫做正常。所以他……”
“我知道了,夠了……”愈聽愈煩躁,“……對了,平野有沒有可能……是被人利用的?”
平野那種特殊的性質是否遭到第三者利用?平野的背後是否有人在掌控大局?
降旗的表情沉了下來。“利用?不可能。平野毫無社會性可言,要怎麽利用?誰會利用?為了什麽?”
“要是我知道,也不會問你了。隻是啊,什麽都好……”
隻要有一條線能夠把那些女人連結起來。
“太可笑了。平野是個神經衰弱的逃亡者,他根本沒有必要聽從別人的指示啊。”
“他不可能收錢殺人嗎?就算沒有社會性,也不能光著身體住在山裏吧?想要活下去的話,就需要錢。錢是會愈用愈少的,沒錢的話就傷腦筋了。就算他神經衰弱,還是有判斷能力吧?那麽也是會起貪念的吧?”
“你是說他借由殺人,收取酬勞?”
“就算他沒有貪念,逃亡也是要花錢的。像是有人委托他殺人,代價是資助他逃亡……”
“平野與人交易?這絕對不可能。”
“你怎麽能斷定絕對不可能?”
“我就是知道。”
“所以說你為什麽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為我跟平野是同類,我很清楚,為錢殺人?不對,他是尋求救贖。他絕對不會為了酬勞而殺人,苟且地做出與社會妥協的行為。他有病,他生病了。其實我沒能治療他,也有一部分責任。”
“混賬東西,別自以為是了……”木場敲打榻榻米,“……你的道理不管聽起來再怎麽頭頭是道,還是不能相信。你或許是這樣,但平野不一定就跟你一樣啊!就算他真的就是這樣,也稍微想想別的動機吧!什麽禁止、壓抑,聽了就煩。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怪到驅力上頭。光是聽你說話,我就快煩死了。”
“那是因為……”
“是怎樣?是因為我也構築了我自己的道理嗎?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我馬上就會像這樣……”
木場抓起不知道是內褲還是祙子的東西,朝著降旗扔過去。
接著啞著喉嚨大叫:“……把自己構築起來的道理也給毀掉!所以道理對我是說不通的。就算說上堆有的沒有建起什麽大道理來,它還不是會一瞬間崩潰?所以道理根本就不能相信。平野可能是煩惱很多,腦袋也失常了吧。如果那樣叫做有病,他或話就是有病。可是就算這樣,為什麽你會知道事實以外的事?精神科醫師是什麽?乩童還是靈媒嗎?憑著那種歪理就能知道病患的內心深處嗎?那才是自命不凡吧?自以懂一些根本不懂的事……”
“阿修,你說得沒錯……”降旗悄聲製止木場的謾罵,“……我的想法跟你一樣。可是,即使如此,大部分的研究者還是帶著善意不斷地鑽研,即使並不完美,但既然獲得了一些正麵的結果,就不能無視於這個領域的成果。我沒辦法像你這樣,一刀兩斷地舍棄它。”
那麽,木場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大吼大叫的,不好意思啊。”木場說,掏出一根煙讓降旗,降旗有些低聲下氣地回道“沒關係”,接下了煙。
降旗津津不味地抽著煙。
木場注視朋友的臉,“我說啊,降旗。你有你的真實,這沒有問題。但是啊,如果平野真的就像你所診斷的那樣,那麽……至少最後一宗命案就不他幹的了。”
“此話怎說?”
“左門町的事件,不管是凶器還是手法,都與其他的潰眼事件完全相同。那麽這應該也是你所說的——我不太懂的——平野自我實現的行為吧。但是警方判斷這是別人幹的。不,現在警方逐漸認為潰眼魔根本就不是平野。”
“這……”
“嗯,無法接受吧?我也這麽認為。所以我假設平野是凶手。這麽一來,他就必須事先知道被害人會來到現場。不,他根本是把被害人誘騙過來,埋伏等待。他等到被害人落單之後,動手殺人,再瞞過他人的耳目逃亡。他盯上了被害人……”
“這樣……嗎?”
“是啊,如果平野真的是根據你說的運行模式來行動,這就有些奇怪了。不過啊,聽好了,重點就在這裏。隻有假設平野是凶手時,剛才的描述才說得通。如果把另一個嫌疑犯當成凶手,那麽事件就變得毫無計劃性可言了。”
“阿修,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平野這個人就如同你說的,那麽他就不可能是這次命案的凶手。但是凶器一樣,手法也一樣。如果這次命案凶手不是平野,就隻好推斷其它命案凶手也不是平野了。”
“潰眼魔……就是平野。”
“所以啊,降旗,你的分析結果不但證明了平野難以理解的犯罪,同時也證明了平野不是凶手。如果所有的潰眼殺人都是平野幹的,而平野這個人又真的符合你的分析,那麽為了除掉這個矛盾,就需要完全不同的解釋。所以……”
“所以你才提到第三者的介入嗎……”
降旗思考著,把煙抽到隻剩下煙屁股,又扔進茶杯裏。
“阿修,雖然我剛才那麽說,但是想要自由自在地操縱一個人,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嗎?怎麽說?”
“據說以前曾經有過一種實驗,最近好像叫做洗腦。透過某種教育或訓練,是能夠製造出惟命是從的人來的。這種情況,報酬就算不是金錢也無妨,有時候是無償地服從。如果有人……”
“我覺得……不太可能是這一類啦。”
應該不是。
這一類的手法,說起來就跟密室機關一樣,與這起事件不相襯。
如果有機關的話,規模應該更龐大。
降旗拉起披在身上的襦袢衣襟。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才陰曆三月,深夜裏打開窗戶,一身邋遢地坐在窗邊,當然會覺得冷。
“先不管這個,降旗,聽說把你介紹給平野的,是平野的一個朋友……”
川島喜市。
這個人不知不覺從搜查過程中消失了,但木場有些介意。
“……那個人跟你是什麽關係?”
“呃……哦,你說那個印刷工廠的工人是吧?我也不是原本就認識他,我記得他是一個姓川島的青年,是我的恩師……”
“你恩師的朋友?”
“不是,是我的恩師以前照顧過的一位小姐介紹的。”
“一位小姐?誰啊?”
“呃,叫什麽來著?對了,那位小姐姓織作,是財閥織作家的人,我對政治經濟毫無興趣,說來丟臉,不是很清楚。”
“織作?前陣子死掉的織作紡織機的織作雄之介嗎?大柴田的左右手、柴田財閥的中樞人物、財經界的黑手——辣手雄之介是吧?”
木場對政治經濟也不是那麽清楚,不過織作的名氣大到連木場都聽說過。
“對,就是他。據說就是那個辣手什麽人的女兒,教授好像也不清楚是次女還是三女。”
“織作雄之的女兒?”
為什麽那種大人物的千金會認識一介印刷工人?而且竟然介紹精神科醫師給人家,總覺得古怪極了。
“令人不解呢。“木場點燃一直拿在手中的香煙。
“嗯,那個時候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那個姓川島的青年應該和織作家有親戚關係吧。“
“一開始是怎樣?”
“一開始川島找上教授,說他是織作小姐介紹的,姓川島,他有一個朋友出現了如何的症狀,請教授務心為朋友看診。但是教授十分忙碌,而我那時已經逐漸喪失當醫師的自信,不太看診了,所以……”
“這樣啊,川島啊……川島。”
會不會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布下了某種大規模的機關?
——不可能吧?
降旗默然,沉思起來。
木場不知道該把煙灰彈到哪裏,正猶豫著。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煙灰掉到榻榻米上了。
“對了。”
“什麽?”
“有個女人……被盯上了。”
“被盯上了?女人?”
“說到川島,我想起來了。聽說有個娼婦有生命危險。呃,名字我記得是叫……誌摩子。”
“川島喜市跟娼婦有什麽關係?”
“我不太清楚,是裏美——哦,裏美是這個房間的主人,是她告訴我的。裏美說,那個女孩被蜘蛛盯上了。”
“蜘蛛!”
“對,說什麽呢……?蜘蛛和川島是什麽關係,我不太記得了……是什麽時候說的呢……?”
“是那個……女人嗎?”
餘香。
被新造掐住脖子的女人。
闖進騎兵隊電影公司破口大罵的女人。
——跟我沒關係,我最討厭警察了。
留下一件對襟毛衣,消失無蹤的女人。
警方還沒有查明她的身份。
“是這一帶的女人嗎?”
“應該是吧。反正一定是站街的流鶯,我想裏美應該認識,聽說誌摩子自己進行調查,想找出盯上自己的蜘蛛的真麵目,結果那就是川島——我記得裏美是這樣說的,不過這件事一麵關係吧。”
“大有關係啊,喂,降旗。”
“什麽?”
“我出於刑警的立場,不能見你老婆,所以你幫我問一聲,然後告訴我地址跟姓名……”
“你說誌摩子嗎?”
“當然了,聽到了沒?”
“阿修,難不成你想查報她?”
“笨蛋,那個女的……由我來保護。”
——敵人就是蜘蛛。
木場這麽認定。平野佑吉是被蜘蛛絲操縱的人偶,而川島新造,還有川島喜市,應該也被蜘蛛絲給纏住了。那麽……
被殺的四個女人,就是落入蜘蛛網中的獵物。
蜘蛛網的正中央盤踞著蜘蛛。
那個蜘蛛——就是元凶。
木場鈍重地起身。“女人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你要回去了嗎?”
“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擾你這麽久哪。”
降旗默默地重新合攏襦袢的衣襟。
“……你幫了我一個大忙,代我向你老婆問聲好。”
——刑警向私娼問好,這也太荒唐了。
木場在心底笑道。
他打消回住處的念頭,折回車站附近,在小巷裏一家可疑的烤雞肉攤填飽肚子,等待天明。雖然是烤雞肉攤,卻沒有半點雞肉,烤的全是豬的內髒,還有呈現葡萄色,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的著色酒。當然老板不可能熱情招呼,客人也隻有一個傷殘軍人。木場覺得身為刑警的自己與這裏非常格格不入,豎起外套領子,在牆邊一把半壞的椅子上坐下。
早晨一下子就來臨了,夜晚倏地隱身,同時詭異的小攤子也消失了。
木場在朝霧中颯爽地前進。
目的地是九段下,法醫裏村紘市在九段下開了一家外科醫院。
看看車站的時鍾,才五點半而已。
裏村是個技術高超的外科醫師,總是和藹可親,也很受病患愛戴,裏村醫院生意相當興隆。
裏村就算不當法醫,生活也高枕無虞。
隻是裏村有個無論如何都無法辭掉法醫工作的理由,他愛好解剖。
木場認為這才是一種病。平常和裏村相處,根本無法想像他眼睛熠熠生輝地切割屍體的獵奇模樣。不隻是木場,他覺得根本就沒有人能夠想像。
裏村是個好好先生,總是頂著佛陀般的慈祥麵孔熱心治療病患。但是不管身旁有多少扭傷割傷的活生生的病患在哭叫求救,隻要東邊發現他殺屍體,他就會飛奔而至,西邊撈起溺斃屍體,他就會火速趕往,對屍體無比執著。
——他應該去讓降旗看看的。
木場不了解裏村的心態。
坡道上有一家比診療所再大上一些的小型建築物,那就是裏村醫院。盡管還不到六點,然而仔細一看,大冷天中,裏村本人竟然拿著掃帚在清掃玄關。他有些稀薄的後腦勺看起來寒冷極了。木場默默地走近,但醫師立刻察覺聲息,回過頭來。
“啊,哦,是木場老弟啊。你這個刑警起得倒是很早嘛。嗚哇,好糟糕的臉色。你喝通宵嗎?這樣不行啊,要我幫你摘出肝髒水洗一下嗎?”
“囉嗦,一大清早的,講點清爽的話題行嗎?就不會說聲早安嗎?”
“水洗肝髒很清爽啊,不過你的肝應該已經回天乏述了吧。一副身體已經爛到不能再爛的模樣,感覺一切開肚子,就會讓人大失所望,不過我有點想看看哪。”
裏村擺出拿手術刀的手勢。
“話說回來,醫師起得真早哪。而且你這是在幹嗎?打掃什麽的交代護士不就好了?”
“拜托你別講那種大逆不道的話好嗎?護士得好好珍惜呀。現在護士缺得很,要是待遇不好,她們馬上就會甩頭走人的。而且最近上了年紀的病患增加,老頭子老太婆都起得很早,受傷的時間也提早啦。”
“老年人……起得早哇?”
“早得很,早得很哪,”裏村誇張地說,“有時候三四點就跌倒嘍,像內科,早上根本就是老年人的專科。所以說啊,木場老弟,今後將是成人病的時代,我想把醫院改建為成人病專門醫院,應該會很賺的。”
“醫生該有的仁心仁術吧?你有的算術嗎?”
“醫生也是人啊。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裏村把眼鏡底下的一雙大眼睛彎成新月形,注視木場。他額頭上的發際線退得相當靠後,與那雙孩子氣的眼睛一點都不搭。
“就是左門町的……”
“哦,潰眼魔是吧?把黏膜噗一聲戳破,尖銳的鑿子像這樣噗喳喳喳穿過水晶體,一路刺到視網膜……”
“變態,閉嘴啦。講這種事那麽有趣嗎?我不是要問這個。聽說你判斷凶器是同一把,這一點錯不了嗎?”
“錯不了,不會錯。木場老弟也會相信科學搜查呢。”
“根據呢?”
“凶器是前端相當尖銳的金屬製物體,而且細心保養,可能每天都會打磨。不,一定是很勤快地時時打磨吧,前端非常薄。菜刀也是,如果經常打磨,雖然會變得很鋒利,但也很容易缺損吧?就像那樣。”
“有缺損啊……”
“驗出金屬碎片了,是我挑出來的。人的身體有柔軟的部分和堅硬的部分,熟練的人做起來很簡單,但門外漢亂刺一通就不行了。刀刃要是刺到骨頭或堅硬的肌肉,就會缺損。而且人體還有很多脂肪呢,意外地難切喲。潰眼魔刺的是眼珠,不會有太多障礙,可是一刺下去,肌肉就會像這樣收縮不是嗎?要是角度不對的話……”
“知道了,我知道了,別再說了。”
“我就是要說,我了解那種心情哪。”
“你了解?”
“說到人被刺到哪裏最恐怖,那當然是眼珠了,生理上就覺得恐怖嘛。而且很有可能不會成為致命傷,那就更恐怖了。”
“恐怖嗎?”
“就是因為恐怖才刺的吧?人體有很多像心髒或延髓之類,可以一刀斃命的要害。肚子和脖子也是,隻要切斷動脈,就會大量失血。可是潰眼魔卻頑固地隻刺眼睛。是因為殺人的意誌稀薄嗎?他是想要淩虐被害人呢,還是他是一個終極虐待狂?”
“殺人的意誌……稀薄?”
“如果目的是殺人,我想應該不會刺眼睛。被害人碰巧全都死了,可是這四個人的死因裏,第一個小姑娘是休克死亡,第二個是失血致死,最後那個婦人則是被鑿子深深地刺進腦子裏,刺得非常仔細。”
“是因為凶物對被害人怨恨極深嗎?”
“不是,我認為這完全是行凶時的狀況,以及被害人的姿勢所造成的結果。最先遇害的小姑娘,是人站著的時候被這樣噗喳一下……”
裏村扔下掃把,襲擊木場。“……刺進去的,一定是的。剩下的兩個人是坐著的時候被這麽噗喳……”
裏村再次攻擊木場。木場閃開了,但是醫師仿佛跨坐在什麽透明的東西上麵,揮下透明的凶器。
“……最後的婦人是躺著的時候被這麽騎坐上去,她吃驚地睜大眼睛的時候,就被噗喳、噗喳噗喳……”
“不要模仿那種怪聲音啦。可是連這種事都看得出來嗎?”
“看得出來啊,我用黏土之類的做過實驗了,角度等細節有微妙的不同。躺著的人的眼睛最容易刺,也可以刺得非常深,同時也符合殺害狀況。”
“你真是個細心的變態。”
“我是熱心的法醫。隻是啊,這個情況是刺過頭了,所以拔的時候很難拔。而且刺一邊眼睛的時候,被害人還活著,應該掙紮得相當激烈,所以鑿子前端才會破損,留在裏麵。這個碎片與第一個被害人身上檢驗出來的碎片比對之後,確定是同一把刀刃上剝落下來的鐵片。”
“和第一個被害人一致是嗎?”
“其他人身上就沒有檢驗也碎片了。隻是,傷口形狀全部相同。凶器同樣是二厘鑿,這一點錯不了。”
“我知道了,謝啦。”
裏村的見解值得信賴。四宗命案的凶器的確相同,除非出現特殊情形,有別人使用了同一把凶器,否則這可以說是四宗命案是連續殺人事件的一大佐證。
木場撫摸內袋。
——要拿出來嗎?
他打消念頭。利用裏村,私底下查驗指紋並不是件難事,不過在那之前,他有幾件事要確定。
——首先來排除障礙吧。
“再見,努力去治老頭子的挫傷吧,變態。”木場極盡咒罵之能事,隨即轉身離去。裏村則開朗而詭異地應道:“放心,我不久後就會去你們那兒解剖橫死屍體了。”
木場接著步行到水道橋。
青木文藏在水道橋賃屋而居。
木場出聲一叫,年輕的刑警便揉著眼睛出現,像個忘了預習的學生似的說:“前輩,怎麽了?發生案子了嗎?”
“陪我走一趟。其實也不一定要你,不過誰教你跟我是老交情了,你就認命吧。在上班前會解決的。”
“要去哪裏?”
“左門町,現場。”
一如往常,木場完全不加說明。青木也明白他的個性,完全沒有發問。
從水道橋到四穀有三站。經過四穀署前麵,抵達現場時,時間還不到七點。
紛亂的街景,寂寥的小巷。古老而肮髒的人家仿佛在宣示自己是建築法規訂定前落成的似的,蓋得擁擠不堪。
多田麻紀的家,不可能通過審查的賣春宿。
木場喀啦啦打開玄關門。多田麻紀小小地蜷坐在入口處,她抬起皺紋遍布的臉,因刺眼而眯起雙眼,盯住魁梧的刑警。
“幹嗎?,你這官差真是放肆。”
“喲,阿婆,半天沒見啦。”
“是嗎?你這種醜八怪,就算過一百年我也不想再見到。回去。”
“這可不行哪。我請教你一下啊,阿婆,你是不是有話忘了跟我說?”
“沒有,我跟那個小芥子還有你已經說得不能再多了,都說完了,而且我不是什麽阿婆,我叫多田麻紀。”
“麻紀阿婆,你都幾點睡覺?”
“八點就上床了。雖然不是馬上就睡得著,不過就算晚上醒著,眼睛也看不見。客人大多都是半夜才來,要是醒著等,身子哪撐得住?有客人來,我才會起來。喏,回去吧。”
“你說玄關不上鎖是嗎?”
“沒鎖啦,要我說幾次?老娘窮的很,來者不拒,反正也沒啥好偷的。客人來的時候要是門鎖著,生意不就溜了嗎?”
“就算不客人來,如果你睡著了,不就不知道了?”
“客人來這兒都會叫人的。玄關口一有聲音,我馬上就醒了。”
“如果沒出聲的話呢?不會有人默默進來,就這樣默默回去嗎?”
“才沒那種呆子呢。就算偷偷摸進來,一做了什麽事,我馬上就知道啦。才不會讓他們白住。”
“你都怎麽做?”
“隻要老娘坐到這裏,人不就回不去了?你真是個呆頭鵝。”
“你都會坐在入口嗎?像現在這樣。”
“是啊,我一起來就在這兒了,反正也沒其他事做,這是生意哪。喏,回去吧。”
反正麻紀也隻會在口頭逞威風。
“這樣啊,好吧,阿婆,麻煩你一下,借用個玄關啊。喂,青木,你假裝一下那個葫蘆。”
“葫蘆?”
“前島啦,那個沒用的老公。”
“哦,前島貞輔嗎?就是那邊的……等一下,前輩,你有什麽新發現是嗎?”
“知道的事都一樣啦。別囉嗦了,快照我說的做。喏,是那邊的電線杆吧?”
青木納悶地歪著脖子,走到小巷對麵的電線杆,蹲下身子藏起來。
“喂,葫蘆藏的是那邊嗎?”
“貞輔是這麽說的啊。這裏的話,喏,大馬路那邊不怎麽看得見吧?”
木場走出小巷,往大馬路方向望去。已經有行人往來了,但是大馬路那邊應該幾乎看不見青木,不過反過來就看得一清二楚。木場大聲指示青木盡量藏好,走進玄關關上門後,再次打開。
——川島是這樣出來的。
稍微挺直腰杆子,川島比木場還要高。
——就在路燈正下方嘛。
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麽藏都看得見。木場啞著聲音叫道:“藏到垃圾桶旁邊怎麽樣?”青木移動位置。
“喂,青木,那裏對嗎?身體再壓低一點,藏好一點!不能繞到垃圾桶後麵嗎?”
青木說:“不行啦”。垃圾桶緊貼著圍牆設置,這好像是極限了。那裏再怎麽說都是玄關正門對麵,不管藏在左邊還是右邊,都一樣看得見。
貞輔作證說:
——他的臉被路燈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確實看到他的臉了。
這對川島來說應該也是一樣,條件相同,彼此都看到了。倒不如說,躲在路燈正下方的貞輔更加一目了然。而且從路燈的位置來看,夜半來訪的客人完全是逆光,就算看得出人影的輪廓,有夜盲症的麻紀應該也看不清楚客人。
不管怎麽樣……
川島都看到在外麵監視的貞輔了。
川島曾經一度折返,所以他應該看到貞輔兩次才對。
盡管如此,川島卻完全沒有設法除掉貞輔這個障礙。這代表川島根本沒有任何內疚之處,沒有其他解釋了。殺人犯被人看見行凶現場,應該不可能不趕緊逃走,還悠哉地走回可能已經暴光的住處。
“辛苦了。青木,可以了。接下來,你進屋子旁邊的縫隙裏去。”
青木默默地聽從命令。木場走到旁邊,確定青木側著身體穿進狹窄的空間裏。
“去到不能再進去的地方,直到盡頭,到了沒?”
青木說:“到了”,木場吼道:“好,豎起你的耳朵!”接著回到玄關,走到脫鞋處,把門關上。麻紀在背後狐疑地看著。
數到十。
木場又開門,走出外麵,反手關門。
他窺看隙縫說:“怎麽樣?青木,已經可以了,出來吧。”
青木一臉莫名其妙,左胸黏著蜘蛛網,拖拖拉拉地出來了。
“怎麽樣?有聽到什麽嗎?”
“玄關對吧?聽見了,聽得到。”
“聽到幾次?”
“幾次?呃,是有開關門的聲音啦……喏,我的身體轉不過來,聽覺和建築物的牆壁平行,往左右擴散了。聲音當然是聽得到,從方向來看也知道是玄關傳來的,可是沒辦法分辨很清楚。”
“這樣。就算從裏麵出來再進去,也不能明確地聽出來吧?”
“當然聽不出來了,隻聽得出玄關門打開而已。這怎麽了嗎?”
“沒事。接下來是老太婆……”
木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回頭,麻紀正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裏,一張皺巴巴的臉不高興地瞪著他。“幹嗎?在別人家門口鬼鬼崇崇的,搞什麽鬼啊?快點滾回去吧。”
“噢,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走人。”
“什麽?”
“這一帶有估衣鋪——不,有當鋪嗎?愈近愈好。”
“怎麽?缺錢用啊?你們這些稅金小偷,過得還真爽快。”
“阿婆也有繳稅啊?”
“誰要繳那種東西。當鋪有啦,走出馬路以後,往警察局反方向走,走路十分鍾就到了。是一家叫中條的當鋪,明治元年創業的老店啦。”
“這樣啊。那我等下就去那裏贖回你拿去當掉的友禪,當票拿來。”
麻紀不說話了。
青木把臉探到木場麵前。“前輩,這是在說什麽啊?”
“青木,這麽一來啊,密室就不見了。”
“什麽?密室?哦,那個房間上了鎖的事啊。那是老婆婆騙人嗎?”
“不是騙人的。對吧,阿婆?”
麻紀緊緊抿住嘴唇,從木場身上別開視線。她的眼睛雖然濕了起來,態度卻依然剛強無比。
“阿婆啊,你的那雙勢利眼差點就被人戳爛啦。”
“什……什麽意思?”
“你踢開門的時候,潰眼魔還在那個房間裏啊。”
“你……你說什麽?”大叫的反而是青木,“前輩,什麽意思……?”
“潰眼魔就是平野的意思。”
“請、請你說明一下,那個房間裏除了被害人以外,隻有川島而已,也沒有其他人出入,所以……”
“有人出入啊,稀鬆平常地。”
“有人出入?可、可是就算那樣,發現時間和殺害時間相差了四個小時以上,凶手沒有逃走,一直待在屍體旁邊做什麽……?”
青木交互看著麻紀和木場,然後沉默了。
“聽好的,青木。貞輔開始監視行動以後,的確沒有人進入這棟屋子,確實沒有。凶手是在更早以前進來的。他比被害人更早一步潛進屋裏,守株待兔。”
“這裏這麽容易就能侵入嗎?”
“這個阿婆不會去留意來自外麵的入侵者,她可能睡著了吧。她說這裏沒有東西可以偷,應該是真的,所以也不會有小偷進來吧。而且玄關根本沒上鎖,這種房子兩三下就可以溜進來了。因為沒有理由侵入,所以才沒有人侵入,如果有目的的話,要進來是很簡單的。隻要進入屋子裏,接下來隻要屏息潛伏,絕對不會被發現。”
麻紀憤憤不平地聽著。
“青木,聽好了,平野事先潛進來,藏在這棟屋子的某處。這麽想就是了。”
——隻有這個可能了。
“然後女人和川島來了。這裏出現了一個問題:平野似乎不殺男的。平野一直等到川島睡著,或川島離開。這部分是我猜想的,到底怎麽樣我不知道。大概是女人先睡了,川島早一步離開房間。淩晨三點。”
“然後……平野他……”
“沒錯,在平野看來,幸虧川島回去了。命案現場無法從外側上鎖,所以川島離開,女人睡著的話,那個房間的門鎖就是開著的,可以輕而易舉地溜進去。平野偷偷摸進女人睡著的房間裏,先鎖上房門,好讓被害人無法逃走。接著他騎坐在睡著女人身上,待她一醒,就動手殺人。不過根據裏村的說法,凶手似乎費了點工夫。好像不是一擊斃命。此時,川島折回來了。”
“為什麽?”
“可能是……為了這個。”
木場從內袋裏露出用手帕包裹的遺留品。
青木說:“哦,那個啊。”
“川島把這個忘在什麽地方了,但我不知道它為什麽會掉在窗戶外麵。川島應該是回來拿這個的。聽好的,青木,川島離開時,九成九看到正在監視的貞輔了。如果那個時候他已經殺人了,不可能會再折返的。”
“說的……也是呢。”
“但是平野在房間裏,川島進不去。川島沒辦法,隻好又出去。他出入了兩次,當然……”木場望向麻紀,“……阿婆,你被吵起來了。”
麻紀垂下嘴角。
青木不服地提出異議:“阿婆熟睡得邊十一點半以前溜進來的人都沒發現,為什麽這時候又會被吵起來?三點是三更半夜,是一般人睡得正熟的時間啊。”
“老年人起得早啊,青木。”
“可是……”
“凶手是特意地、不被發現地悄悄潛入,但川島是大搖大擺地離開的,搞不好離去時,他還說了聲多謝照顧哩……”
——川島那家夥說不定真說了。
木場所認識的川島就是這樣一個人。
“……阿婆,你剛才說你來者不拒,但不會平白放客人回去,對吧?”
“是啊,怎樣?”
“我想也是。意思也就說你對進來的人很寬鬆,但對於離開的人卻盯得很緊,對吧?就算客人默不吭聲地走進來,也不能沒付錢就離開。你一大早就坐在門口監視,這樣才不會漏收了事後付款的客人的住宿費。”
“這是生意,說那什麽廢話。”麻紀小聲說。
“不過……案發當天隻有一對客人,而且又爽快地先付了錢,你可能也有鬆懈了,但因為平日的習慣,你還是醒來了,對吧,阿婆?”
“……我是醒來了。”
“你以為客人已經回去了,沒想到人似乎還在客房裏。於是阿婆,你動了貪念。這對客人付錢付得很爽快,離開時,再跟他們撈一筆延長費吧——你這麽想對吧?於是你就像那樣,在那兒坐首等待。因為這樣,平野他……”
“想出也出不來了?然後呢?”青木總算思考起來了。
“天氣很冷吧,阿婆?”
“隻要拿得到錢,這點小事沒什麽不能忍的。老娘……很窮的。”
“然後呢?前輩,那個……”
“哦,這個阿婆一直忍耐到早上六點半。然後她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訴諸行動。二月的淩晨冷得很嘛,‘喂,時間到了,付延長費!’阿婆吼著拍門,卻沒有反應,於是她一腳踹開紙門,裏頭……”
“……八千代陳屍床上。”
“是啊,所以狀況是符合證詞的。隻是那個時候,平野還在裏麵。”
“可是前輩,那個房間裏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啊。前輩不也看到了嗎?沒有任何可供藏身之處,絕對沒有。”
“那個時候是有的,八千代穿的和服,還掛在那個衣架屏風上,對吧,阿婆?”
若非如此,麻紀就無法確認和服的種類了。
如果裏麵沒有半個人,也沒辦法從裏麵上鎖了。
“隻有骨架的衣架屏風,隻要放張皮上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屏風,那個屏風的背後啊,潰眼魔正握著滿是鮮血的鑿子,戰戰兢兢地警戒著哪。喂,阿婆,要是你當時就起了貪念,抓起和服,看到凶手的臉,到時候就是你跟前島八千代手牽著手一起被門板抬出來了。”
“等一下,前輩,那麽平野他……”
“就算阿婆再怎麽天不怕地不怕,看到那樣的屍體,也是會著慌的,阿婆她臉色大變,跑去報警了。平野就是趁著這個機會逃脫的。”
“可是貞輔並沒有看到平野啊?”
“貞輔也沒看到這個阿婆回來啊。那個葫蘆,那個時候正卡在你剛才卡住的地方。你也沒辦法區分那是人出去還是進來的聲音吧!平野前腳剛剛離開,這個阿婆後腳就折回來了。”
青木低著頭尋思,似乎馬上理解了。這名年輕部下惟一讓木場賞識的地方,就是他的聰明。
“這樣啊,有可能。話說回來……這位阿婆為會麽甚至打消報警的念頭,都要趕回來呢?”
“她改變主意了吧。一冷靜下來,貪念就湧上來。她想到一個點子,但如果叫了警察,就沒辦法動手了。對吧,阿婆?”
麻紀別開臉去。
“這個阿婆啊,被死者的和服搞得利欲熏心了。”
“啊……這樣啊,她偷了和服……嗯?所以……”
“是啊,這個阿婆決定暫時不報警,回來後,取下和報折起來,用布巾包了,拿去當鋪換了錢,再順道悠哉地走去警局。這個阿婆實在是膽大包天哪。”
“真的嗎?呃……”
“我叫多田麻紀……是真的。”
青木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接著他用充滿正義感的口吻責備麻紀說:“你,你為什麽不說出來?阿婆,你這再怎麽說都太荒唐了!這可是命案啊!”
“囉嗦啦,這有什麽不對?你要逮捕我嗎?抓啊,抓啊!”
麻紀朝青木伸出雙手。
青木不知為何,慌忙地望向木場。
木場抓住麻紀伸出來的手:“阿婆,不要這樣,我們已經明白了。青木啊,你這樣是不行的。這個阿婆沒有惡意,她覺得隻是做了該做的事。這與命案無關。對吧,阿婆?”
“這還用說嗎……”麻紀甩開木場的手。
接著她盡其所能地逞強說:“……管他什麽人在哪裏被殺,那不關老娘的事。可是這事發生在老娘家裏,當然要照老娘的規矩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那是延長費嘛!”
“延長費?”青木發生愣住般的聲音,“……屍體的住宿費嗎?”
麻紀聽到青木的話,滿是白發的頭點了兩三次。
“你這小鬼真夠惹人嫌的。管她是死是活,那個女的都用了老娘的房間啊。你們把那個女的搬走的時候,都已經下午了,那是延長費跟補償費。就算拿走錢包裏的錢,都還不夠哩。管他是死還是幽靈,該付的錢就是要付。”
青木目瞪口呆地張著嘴說:“連錢都偷啦?”
麻紀朝屋子牆壁踢了一腳,啐道:“你這個死小鬼,別裝什麽乖寶寶啦!怎樣?老娘又不是偷活人的東西。人都死了,還管他什麽道義?而且她死在老娘家裏,隻拿她一件友禪,算是便宜她了。空襲之後,我可是從滿地的屍體身上剝衣服穿,一路這麽撐過來的。老娘過了幾十年苦日子,一個人活到現在,一文錢也不多花,跌倒了也不空手爬起來……”
麻紀滔滔不絕,盡可能地虛張聲勢。“……這不就是窮人的道理嗎!”
“是啊,阿婆有阿婆自己的道理哪。有問題的反而是警察吧?難道完全沒有人發現被害人身上的錢不見了,還有現場找不到和服嗎?”
“呃,這件事我記得會議中也有提到。”
反正一定是被當成小事,置之不理。木場根本不記得有提起。
豈止是小事一樁,根本事關重大。
青木深深地感覺到一股莫須有的罪惡感及毫無意義的挫敗感,接著虛弱地說:“會議上,結論不是說和服應該是川島拿走了嗎?”
“哪有那麽隨便的結論。”
這個結論實在太投機取巧了,木場應該是感到啞口無言,才會沒放在心上。
——這裏就這樣了吧。
木場大聲說:“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不抓我嗎?”
麻紀這麽說,看起來有些灰心喪氣,木場覺得她整個人似乎小了一圈。
——這個太婆……
木場心想,這個老太婆的人生應該是怎麽值得受人稱道。就像貓目洞的老板娘說的,世人看待她的眼光一定十分嚴苛。麻紀一直抵抗著這些批評活過來,然而,歲月似乎也不肯饒過這名女豪傑。
木場對麻紀有些感到共鳴,慌忙甩開這信念頭。自己是警官——是守法者。
“我不會抓你啦,隻是其他刑警可能還會來問話吧。雖然連一文錢也拿不到,說愈多可能損失愈多,不過你就當成是放你一馬的代價吧,麻紀阿婆。”
麻紀默默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弓著背走進屋裏,粗魯地關上玄關門。木場望了玄關一會兒,叫住正一臉疑惑地思考的部下。
“喂,青木。”
“什麽……”
“我今天請假。”
“啊?為什麽?”
“我說要請假就是要請假。你去跟課長說我感冒,什麽都好。”
“可是……前輩從來不感冒吧?”
“會啦,我發燒快死啦。汗水跟鼻涕流得跟瀑布一樣,你沒看見嗎?”
木場恐嚇說。
青木低喊著“知道了,我知道了”,後退兩三步說:“那……現在這件事怎麽辦?我覺得這件事非常重要。”
“由你去轉告課長。轄區應該不會立刻接受這個說法,搜查方針也不會改變吧。不管怎麽樣,川島跟這件事並非完全無關,隻要逮到他,案情應該會更明朗吧。”木場說道,走了出去。
青木低著頭,跟著木場走了一會兒,到了大馬路時,他趕到木場前麵,回頭就說:“可是……前輩,如果照著剛才的事實來想,不就會得出川島不可能是凶手的結論嗎?那麽凶手就是平野了。平野現在正逍遙法外。”
“就算假設平野是凶手,還有一堆問題得解決。沒那麽簡單。”
“是嗎?”
“聽好了,剛才的說法是解決了一些小矛盾,事實也變得通順合理了。但是完全沒有一個道理可以聯係這些小事實,或是解釋剛才的說法。”
“道理……嗎?”
“對。聽好了,我剛才去見了那個醫師——降旗,根據他的看法,平野的精神非常不穩定,非常有可能繼續犯案。但是他會殺人,似乎就像是一種發作,他不可能會計劃性地殺人。”
“報告書上也寫了類似的事呢,隻是沒有人能夠理解。”
“我也不懂啊。隻是如果照單全收,全盤相信的話,那麽盯上指定獵物,誘騙被害人出來,使其落入陷阱這種計劃性的殺人,就不符合平野的行動模式了。”
“原來如此。”
“可是就這次的命案來說,隻能說那家夥這次采取了不符合他行動模式的行動。犯案前後發生的事,應該就像剛才說的吧。如果不這麽想,就無法除掉小矛盾。隻是啊……”
青木問:“隻是什麽?”
“……在平野背後操縱的家夥……”木場說到這裏,含糊其辭。
——問題是背後的蜘蛛。
木場撫摸內袋。
——要交給青木嗎?
采驗、核對指紋。
——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嗎?
就算隻檢驗出據信是平野的指紋,事實也不會改變。
木場打消念頭。不管這些,最重要的是……
——在思考之前先行動吧。
木場頑強地肌肉這麽吩咐他散漫的腦袋。
青木呢喃著什麽,一臉嚴肅地走在木場旁邊。
“喂,青木,你走的方向反了。”
木場正往車站的麽方向走去,他打算去麻紀說的那家當鋪。
從誘導偵訊麻紀時的情況來看,八千代的友禪一定被當到那家當鋪——中條當鋪去了。
木場吼著:“快點去,要遲到了。”但青木笑著說:“前輩要去當鋪對吧?讓我陪你到那裏吧。”
木場的行動完全被看透了。
就像麻紀說的,走不到十分鍾,就看到那家當鋪了。老舊的廣告牌上寫著“中條當鋪創業明治元年”【注】(“條”為日本漢字“條”的舊體字,中條當鋪因為創業早,招牌上使用的是創業當時通用的舊字體),是古董了。但是店鋪本身實在不像是明治元年的建築物。可能是空襲中燒毀,戰後改造的吧。
玻璃門開著,木場穿過門簾。
一個身穿和服的細眼男子不可一世地坐在櫃台內,專心致誌地看著賬簿。
“真早哪。客人,店還沒開啊。”
口氣很粗魯,連頭都不抬一下。木場想起了朋友中禪寺。
“門不就開著嗎?”
“就算門開著,也不代表店開了,晚點再來。”
“那可不行哪……”木場冷不防地把警察手冊伸到男人的鼻尖前,“……我說老板吧,這玩意兒可以當多少呀?”
男子縮起下巴,朝上窺看木場。“大,大爺人也真壞哪。有、有何貴幹呀?”
“哼,這樣就能嚇倒你,打一開始就別拽嘛……”
這要是中禪寺,一定馬上就對警察手冊估起價來了吧。
“……你是這裏的老板嗎?”
“啊,是的,小的名叫中條高,是小店的第四代當家。請、請問有何貴幹?”
“櫃台一向是你在負責嗎?”
“是的,大部分都是小的看店,有何貴幹呀?”
“貴幹貴幹的,我又不是什麽大官。不過不管啦。我說你啊,你認識那邊那間賣春宿的多田老太婆嗎?”
“咦?您說有潰眼魔出現的那一家的麻紀婆嗎?”
“對,就是那個阿婆。”
“小店是正當經營的當鋪,與非法之事完全沒有瓜葛……當然,小的也不會去玩女人。其實小的是這家當鋪掌櫃的招贅女婿,對老婆那個……抬不走頭來……”
“沒人在問你這些,呆頭鵝。”木場蠻橫地說道,在櫃台旁邊的入口處坐下。
“那個阿婆常來嗎?”
“偶爾,但可能沒什麽東西好當吧。”
“我說啊,潰眼魔出現的那一天,阿婆拿了件和服來當,對吧?你記得嗎?”
“什麽時候?潰眼魔……哦,那一天嗎?可是她會在出那種事日子裏拿東西來當嗎?”
“是我在問話,那是半個月前的事,看你的賬簿。”
“啊……對了,警察來過,過來問話,是那天哪。錯不了,原來如此。”
“我叫你看賬簿。上麵不是寫著嗎?是幾點的時候?”
“幾點哪,大概這個時間吧,還是要更早一點?蠻早的,不……”
“給我說清楚點。”
“大、大概現在這時間……還不到八點,七點半過後。”
木場追問:“真的嗎?”中條回答說:“小店七點開門,八點才營業。”他說的店門開得早,是代代傳下來的習慣。
“她拿什麽來當?”
“女人的和服,很稀罕的水鳥花樣……可能是鴛鴦吧?我記得很清楚,是加賀友禪,很高級。其他還有和服外套、披肩和和服腰帶。”
青木向木場拿眼色,沒有錯。
“東西在哪裏?”
“不在這裏了。”中條挑起有些上揚的眉毛,眯起眼睛。
“沒有被贖走吧?流當了嗎?”
“賣掉了。不,應該說是被贖走了。”
“說清楚點,到底是怎樣?叫你看賬簿啦。”
“我是說,那天有另外一個人……”
“喂,等一下,當到你這裏的當天就流當了嗎?”
“不是的,那件和服打從一開始就……麻紀婆一開始就說她不打算贖回去了,我也沒有給她當票。這也是當然的,那種和服,那個老太婆就算想穿也穿不了嘛。真惡心,留在手上真是平白糟蹋。”
“然後你把衣服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大爺……那、那是贓物嗎?哎呀呀呀,這下糟了。老太婆也真是罪過哪,真過分。這種情況小的也算是有罪嗎?”
“叫你閉嘴看你的賬簿!是誰贖出去的?”
“咦?呃,小的並不是在隱瞞什麽啊,小的絲毫沒有隱瞞。那個時候過來的警察,一開口就問說有沒有看到可疑的男子,他是一個怎麽樣怎麽樣的人,說那個人就是潰眼魔——姓平野是嗎?淨是打聽那個人的事。那種野蠻人,小的一點兒都不清楚啊,所以小的就說不知道。警察問的問題,小的都不回答了。哦……啊,有了,在這裏。”
中條翻著賬簿,睜大眼睛,他可能近視。
木場也湊過去看,中條立刻合上賬簿。
“幹嗎藏起來?”
“呃,沒有,隻是那個,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那個人一下子就過來了。感覺麻紀婆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跟著來了。”
“前腳出後腳進?”
這太快了。
“欸,那個人一下店裏,就對我說:‘冒昧請教一下。’嗯,我就心想,怎麽,不是客人啊?嗯,我這麽懷疑,想說他是不是要來問路的。結果那個就說了……“
——剛才的老婆婆是不是拿了一件和服來典當?
“我也沒必要隱瞞,就說:‘是的,沒錯。’結果啊……”
——是不是一件水鳥花紋的華麗和服?
“那個人這麽問,這我也沒有必要隱瞞吧?我就說:‘是的,沒錯。’結果……”
——這樣啊。我想那一定是我女伴的和服,不小心忘在那邊的旅館了。能不能讓我稍微看一下呢?
“他這麽說,我覺得奇怪,想說忘記和服,那不就成了祼女了?可是我也沒理由不給人家看,而且東西根本還沒收起來,所以,我就讓他看了。結果啊……”
——哦,這的確是我女伴的衣服。啊,太好了。老婆婆那裏我會去說一聲,我可以把這個贖回來嗎?
“就是這麽回事。啊,那個男的是小偷嗎?沒那回事吧?這件事很蹊蹺吧?這真的很奇怪呢,怪事一樁。”
如果說是女伴的衣服的話……那麽那個人是川島新造嗎?
或者也有可能是平野。考慮時間等條件,平野的可能性很高。
當鋪老板頻頻晃著脖子,又悄悄翻開賬簿。
“然後啊,那個人雖然說要贖回去,可是他又不是典當的本人,所以我就想說,得先把和服當成流當品處理才行。”
“怎麽,你就隻想賺錢嗎?”
“可是大爺,要不然賬目就不對啦。照道理說,要寫成麻紀婆典當,然後流當,再賣掉這樣才行。”
“你不是說連當票都沒給人家嗎?”
“呃,那是,所以說……”
“所以你上頭寫的人是誰?這應該要留下姓名地址吧?還是隻是買走的話,不會留下數據?到底是怎樣?讓我看賬簿!”
“呃,小的也不敢做那樣的事,所以賬簿就當成是那個人拿來典當的……咦,還是抹消了?所以……那個人……哦,在這裏。”
木場再次望過去。當鋪老板扭過身子,讓賬簿遠離刑警。
“有了有了,因為很麻煩,所以我把它當成特例處理了。隻多收了二十圓手續費,當做是被贖回去了。呃,贖回去的是川島先生。”
“川島?川島什麽?”
“川島……喜市先生。”
“喂,你再說一次!”
“川島喜市先生,地址是千葉縣……好遠哪,千葉縣有興津町茂浦……這是哪裏啊?”
木場望向青木,青木有些激動地問:“老板,那個是……長得怎樣?”
“什麽?一個很普通的人啊,好像戴著眼鏡。”
“不是光頭、穿軍服吧?”
“光頭?那個人好像沒禿吧。衣服的話,是普通的開襟外套,就像大爺們穿的那種,似乎沒戴帽子。很年輕,還不到三十。”
“前輩……”
川島喜市隻是平野佑吉的朋友,他隻是把降旗介紹給平野,角色僅止於此,與本案無太大關係。從降旗的話聽來,雖然川島喜市有些可疑,但木場之所以會在意這個人,隻是因為他與川島新造同姓,以及他目前行蹤不明,僅此而已。
然而……
為什麽這個喜市會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冒出來,贖回前島八千代的和服?而且多田麻紀會把八千代的和服拿來這家當鋪典當,不管對誰來說,應該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才對。
“喂,青木,川島喜市這個人後來……”
“沒有線索。川島喜市似乎是個假名——或者因為戰後的混亂,使得住民票等數據散失了,他的出生地以及正確的經曆都不清楚,當然目前的行蹤也不明。”
“青木。”
“是,我了解。雖然一樣是川島,但是川島喜市……有可能是潰眼魔對吧?”
“噢,你的意見……說平野原本就不是凶手的那個意見,這下子就說得通了。我對川島新造是凶手的說法無法接受,但如果說平野是凶手,也無法釋然,但是……”
“川島喜市和平野很要好。如果有人假冒平野的名號,川島喜市也比川島新造更有可能。這……”
中條睜大了細長的眼睛,“咦”了一聲。“那個人是、潰、潰眼魔……”
“混賬東西,還不一定是。老板,這事不話泄露出去。要是你敢吐露半個字,就沒收你的執照——不,把你逮捕。你的那場交易……違反的法規對吧?”
雖然木場不知道這抵觸了什麽法令,但他感覺似乎是違法行為。木場自己都覺得話說得太隨便,但當鋪做的也不完全是清白生意,這種威脅似乎格外有效。四代當家再次“咦”了一聲。
“再說清楚一點,把你記得的全部說出來。你知不知道全日本有幾萬個戴眼鏡、穿開襟外套、不到三十的男人啊?”
“呃,說、說的也是呢,啊啊啊,淤傷,那個人的臉上有淤傷,在左臉頰這裏,有一塊像被打過的淤傷。嗯,的確有淤傷。還、還有,是啊,他的聲音很尖,啊,不是大爺這種粗啞的聲音,而是很細的……啊啊、失禮、失禮。”
當鋪老板嚇得魂飛魄散。一夜未眠的剽悍刑警,相貌似乎相當嚇人。
“還有呢?”
“哦,出手大方。”
“你這家夥,揩了人家的油是吧?”
“呀,大爺饒命!”當鋪老板縮起脖子。
“川島……喜市啊……”
“這……初期搜查完全失敗了呢,前輩。”青木僵著一張表情說:“我們犯了不可原諒的過錯。可是這麽一來的話,平野他……到底怎麽呢?前輩……”
然而木場仍舊無法信服,就算川島喜市是凶手,他也……
——隻是個被操縱的人偶罷了。
青木說“我不能默不吭聲”,快步移動。木場告誡當鋪“不許違法交易啊”,離開店裏。青木快步走著,頻頻斥責自己:“不行,真的不行。”
“什麽東西不行?”
“不行,我趕不上前輩。我連看清真相都辦不到,隻知道急功近利、被蒙蔽了眼睛。不,我一心隻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真相……”
“混賬,什麽真相?根本什麽都還沒確定啊,我們依然什麽都不明白。你冷靜點,聽什麽就信什麽,所以你才沒有長進。”
該冷靜腦袋的是自己——木場心想。
青木說:“我才沒聽什麽信什麽呢。隻是我不固執已見,對於合乎道理的意見坦率地佩服而已。”
兩人經過麻紀家前麵的小巷,來到四穀警察署前。幾名製服警官正聚集在入口附近。
“啊,是警視廳的……木場兄和青木!”
突然被人叫住,木場有點吃驚,不高興地轉過頭去。青木說:“哦,七條兄。”
四穀署前麵,蠑螺——七條刑警四周站著數名警官。
“我不知道你們是來做什麽的,不過來處正好。木場兄,你看過這個女人吧?她這前人在現場對吧?”
警官讓到一旁,女子現出身影。
她的雙臂被製服警官抓住。
妝化得得濃,服裝花哨,是娼妓。
記憶在鼻腔蘇醒,女人的味道。
——誌摩子……嗎?
“你們很煩欸,跟我沒關係啦!放開我啦!”
女人和那天晚上一樣,厲聲尖叫,拚命掙紮。
“這個女的怎麽了?”
“哦,她是曾和川島接觸過的證人,是重要關係人。她逃走以後,我們一直監視著池袋車站一帶,卻怎麽樣都逮不到她。當然逮不到,因為這家夥把地盤移到澱橋去了。”
“怎麽移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去了?”
“是啊。那邊是別人的地盤,結果起了爭執,還上演了全武行。”
“全武行?娼婦與娼婦嗎?”
“不是,對手是流氓。新宿一帶啊,不管是通過拉皮條的還是跑單幫的,都需要大姐頭的許可,因為背後有黑道在控製。這家夥差點被流氓用草席卷起來扔進河裏的時候,被澱橋署的人給救了。由於我們把她列為關係人,發生肖像畫,所以收到了澱橋署的聯絡。認得她的隻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去把她給領過來了。”
“你們搞錯了啦!不是我啦!我才沒看過你這種肥河豚哩!討厭啦,放開我啦!”
“你啊,差點就要被人家給了結了,那邊是黑道的勢力範圍,像你這種跑單幫的流鶯,是不能隨便做買賣的。”
“那你們去抓他們啊!幹什麽抓我嘛,比起我這種靠身體賺錢的底層女人,在紅線另一頭操縱女人、剝削女人、淩虐女人,隻顧著自己賺大錢的黑市商人更壞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但問題是青線【注】(相對於可以合法買春賣春的紅線地區,非法進行買春賣春的私娼地帶稱為“青線地帶”。源自於警方在地圖上以紅線、青線標誌出該區域)賣春啊。不過我們不是抓你是保護你、救了你,所以你合作一點吧。你差點在騎兵隊電影公司被掐死的時候,救了你的不就是我嗎?喂,木場兄,你也幫我說幾句吧。”
“這女的……”
木場用那雙小眼睛仔細凝視女人塗滿眼線的眼睛。女子察覺他的視線,瞪了回去。看這情況……她什麽都不會說的。
“……搞錯人了吧,七條。”
七條驚愕地“咦”了一聲。
“是嗎?不會錯的啦。木場兄,就是這家夥啦。你是怎麽了?喂,你們幾個也記得吧?”七條質問製服警官們。
木場大聲喝道:“不是她啦!你們就放了她吧。現行的法律就算可以保護、指導流鶯,也不能逮捕她們吧?”
“喏,看吧?你這個死腦袋,眼睛長在哪裏啊?叫你們放開啦!”
女人粗魯地甩開製服警官的手,就像那天晚上,身子一翻,往後一跳,在木場前麵背著身子說:“不要小看我紅蜘蛛誌摩子!竟然把人拖來這種怪地方,搞什麽嘛!至少也該付我回去的車錢吧!”
她氣勢洶洶地對著七條等人破口大罵。
木場用力抓住她的手一扯,低吼到:“喂,你適可而止一點,再罵下去對你也沒有好處。”
誌摩子默默地,以一種像是瞪視、又有些害怕的眼神仰望木場。
木場將臉湊近她戴了耳飾的耳朵,壓低聲音,不讓七條等人聽見地說:
“你的綽號叫紅蜘蛛嗎?那麽盯上你這隻紅蜘蛛的蜘蛛……又是什麽顏色?”
與那天晚上相同的香味。
誌摩子瞬間沉默,說道:“哼,我才不買你的賬!不勞官差操心!”說完後,她動作敏捷地奔離現場。
男子抱著雙肩,靜靜地顫抖。
女子以溫柔的眼神望著他的背影。
隙縫間吹進來的風撫過男子的後頸,男子更感不安,雙手更加用力。
他想起母親。母親一定也曾經在這棟破屋裏,害怕著空隙吹進來的冷風,像這樣抱著身子承受著——想到這裏,男子悲傷不已。
“你……什麽都沒有做。”女子的聲音好溫柔,“你隻是想要雪清令堂的遺恨。”
“可是……可是那個女的死了。”
“那是潰眼魔幹的,不是你害的。”
女子柔軟至極的手嗬護似的放在男子的肩膀,她的肌膚感覺到男子的心跳。女子呢喃似地說:“要放棄了嗎?”
此話讓男子僵住了。“這……辦不到。”
“另一個女人……在哪裏?”
“我已經知道了,我見過她好幾次,錯不了。她和那個女的不同,現在一樣在當妓女……”
“還在……當妓女。”
“對,肮髒的妓女。殺了我母親的妓女。”男子憤恨地說,閉上眼睛。
“停手吧。”女子悲傷地蹙眉,接著虛弱地、歎息般地說:“再繼續下去,對你沒有好處。已經夠了吧?我不想看到你這樣了。再繼續下去,你一定會恨我的。”
男子抬頭,僵硬的臉轉向女子。“不會那樣的,你告訴了我真相,如果沒有你告訴我,我連母親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隻是……”
“你並不打算殺她們的……對吧?”
男子再次垂頭,視線落向昏暗的地板木紋。
女子在背後望著男子的側臉。“會不會是你的朋友……在某處監視你的行動,然後……想要向你報恩呢?”
“報恩?因為我……幫助他逃走嗎?”
“我這麽感覺。”
“這……”
“那麽,另一個女人遲早也……”
“換句話說,就算置之不理,那個女的也……”女子垂下長長的睫毛,“……你的願望即將實現。”
“住口,我、我快要瘋了!”
男子用力捶了地板三下。女子用力抱住男子肩膀,鎮住他的激情。女子虛幻地聲音取代空隙吹進來的風,撫過男了的後頸:“所以說……這與你無關。我說的停手,指的是這件事。”
“不要、不要!我已經受夠了!”
男子抱住頭,捶打地板,慟器不止。
女子以悲傷而虛幻的聲音,不斷地向男子的背後傾吐:“你……不願意讓你的朋友繼續犯下滔天大罪……對吧?”
男子渾身一震。
“真可憐……但是事到如今,已經束手無策了。”
“他是個好人,他真的是個好人。而我……把你卷進來,連他都卷進來……然後……”
“這不是你的錯。所以,你就收手,逃得遠遠的吧。”
“你也……跟我一起……”
“這……我做不到……”
女子溫柔地撫摸抱住她的男子臉頰。
06
或許是心理作用,櫻花蓓蕾似乎變得比昨日更加飽滿了些。
生苔的墓碑周圍散發出超市的泥土氣味,與依稀隱含春天的草木香味糅合在一起,仿佛在昭告世人,現在正處於不上不下的季節。
伊佐間在墓前合掌膜拜,他完全不曉得裏麵埋了什麽人。
一旁的今川一樣合掌拜著,姿勢還是有點像動物。伊佐間看起來毫無信仰,感覺像是會做起神道教的拍手祈禱,而今川與其說是膜拜,更像是在默禱著什麽,感覺有點詭異。
這裏是織作家的墓地。
兩人自從是亮遭到殺害那天起,就一直都留在織作家。說逗留是好聽,但說穿了隻是被警察限製行動罷了。
伊佐間和今川隻是單純的目擊者,織作家的人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們完全沒有理由遭到懷疑。隻不過織作家似乎不是個尋常家族,命案發生已經過了四天,事情卻沒有對外公開,不僅所有的相關人等被下達封口令,而且未經許可,還禁止外出。
既然扯上關係,也隻能自認倒黴,早早認命——今川說的十分達觀,但他與閑閑無事的伊佐間不同,有生意要照顧,應該感到很為難才是。隻是今川上個月好像也碰上相同的狀況,或許他已經習慣了。
伊佐間環顧庭院。
放眼所及,皆是櫻樹。
伊佐間想要數一數究竟種了幾棵樹,但他數到第八十二棵時放棄了。
“兩位……還在這裏嗎?”宛如涼風的聲音。
茜在墓碑後麵。
表情很柔和,但她並不是在笑。
“嗯……哦。”
這也不是什麽需要回答的問題。
“真的……萬分抱歉,竟然把客人卷進這樣的麻煩裏。”
這句話從昨天起,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
“有難……”伊佐間說到,點了兩次頭。
今川說:“伊佐間,你省略‘同當’兩個字,人家會聽不懂的。”
她的嘴角雖然在微笑,眼睛卻滿是悲傷。
——總比哭泣好呢。
伊佐間這麽想道。自從邂逅以來,茜不是在哭就是在道歉,總是受人欺侮。
現在要好多了。
應該是極為不堪的浪蕩丈夫死了,年輕的未亡人卻仍然哭了三天三夜。她失魂落魄,不管是母親剛強的言語、妹妹的鞭策的話語、旁人安慰的詞語,她都完全聽不進去。
伊佐間有些驚奇,納悶這個世上真有值得如此悲傷的事嗎?他了解悲傷、難過這種心情,但一輩子都不可能哭成那樣把。
不知道是被“喪主不振作怎麽行”這句話給激勵,還是深深明白除了自己以外,沒人會為那個窩囊廢送葬,又或者是把一生的眼淚都哭幹了,茜總算恢複了自我。其實到了昨天,她才恢複到可以像這樣普通交談的狀態。
“今天……很溫暖。”
沒有意義的寒暄。
身為闖入者的伊佐間不好過問人家太私密的問題,卻也不能隨便說些有的沒的安慰,簡直像體現了目前的季節,隻能表現出尷尬的態度。
這種尷尬的狀態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呢?伊佐間毫無頭緒。
當然,案子一旦解決,他們應該就可以重獲自由,就算沒有解決,不久後警方應該也會釋放他們,但伊佐間完全不曉得那會是什麽時候。遺體被送交解剖,還沒有送回來,也不能辦喪事。警察每天都過來詢問同樣的問題,相同的時間一再重複。就像昨天如此,今天應該也將如此,一想到此,伊佐間有種錯覺,仿佛這怪異的生活將永遠持續下去。
織作家的五名女子、兩名傭人,以及兩名闖入者的共同生活。
——完全是蒼蠅。
伊佐間這種感覺更深了。蒼蠅飛過來停下,應該立即就飛走,不會傳說深刻的關聯,然而這隻蒼蠅卻被磨盡了繪畫裏頭。
伊佐間想起了仁吉的話。
如果借用那些沒口德的家夥的說法。這棟宅子確實是蜘蛛網的洋館。
——掉進蜘蛛網的蒼蠅。
那麽蜘蛛就是真佐子嗎?或者是……
“警察請兩位到大廳去……”
“又……”
“嗯,是的。”茜說道,又幽幽地——真的是幽幽地——笑了。
昨天和前天,警方的偵訊從上午開始,快到中午時輪到伊佐間和今川,然後一直持續到下午三四點,阿節特地為他們準備了午餐全都涼掉了。伊佐間心想今天八成也會如此。
——那個時候……
總共有五個人——伊佐間、今川、茜、真佐子以及耕作——目擊到蒼白的手掐住了織作是亮的脖子。依常識判斷,這五個人絕對不是凶手。在趕往現場的途中,他們與葵、碧會合,耕作則繞到庭院去。所有的人都進入書房以後,耕作才再度現身。
關於這一點,警方嚴厲地追問耕作。為什麽他會一個人繞到庭院去?太可疑了,抵達得太晚這一點也啟人疑竇。
耕作供稱,因為他當下認為凶手會從庭院逃走。事實上,犯罪現場從內側上了鎖,凶手就像耕作預測的,破窗而逃。然而遺憾的是,耕作並沒有看見凶手的影子,因為他到得太晚了。
之所以花了那麽久才到,是因為路徑太遙遠了。
要從大廳走出庭院,再前往書房,似乎必須繞上一大段路,比從邸內的走廊過去更遙遠。這棟屋子構造複雜,難怪無法直接出去庭院。警方再三勘驗過耕作行走的路線以後,得到一個結論:雖然繞了一大段路,但已經是最短的一條路線了。
換言之,建築物的設計如此複雜奇怪,對凶手來說是僥幸的。
屋子裏也有人沒有不在場證明。
就是女傭阿節,以及五百子刀自兩個人。
阿節當時正單獨行動。至於她在做什麽,其實也沒在做什麽,她想要抄近路從別的樓梯走下去,卻滑下兩階,重重地裝到小腿,痛得鬼哭神嚎、滿地打滾。她說她隻是想要比主人和客人更早一步感到大廳而已。就算阿節說謊,是亮的喉嚨也是被一雙大手幾乎扭斷地掐住,而阿節的手腕很細,手掌又很小巧,即使她是個怪力女,也不可能是凶手。
至於五百子刀自,當時她正在房間用午餐。平常是茜服侍她一起用餐,但那時茜正與伊佐間等人在一起,所以沒有任何人陪伴,她獨自一人吃飯。刀自的房間雖然不能直接從大廳過去,卻與大廳相鄰。
伊佐間隻瞄見過一眼,五百子是個年過九十的銀發老媼。
她的腳和腰都不太行了,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坐著不動,所以根本不必考慮。
那麽,邸內的九個人都不可能行凶了。
這種情況,自然應該視為外人下的手。
但是……如果這是一個細致的,或大膽的詭計,情況就不同了。例如說,這是不是整個家族聯手進行的犯罪計劃呢?仔細想想,被殺害的是一族的汙點,家名之恥——是亮,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
如果視為了製造家人不在場證明而做的手腳,先決條件是必須讓伊佐間和今川等外人目擊到凶手行凶的一瞬間。
但是應該沒有人能夠預測被害人的行動——除非是亮自己也是共犯,但不可能有這種荒唐事。關於這點,雖然也可以把被害人引誘到書房,但伊佐間會不會望向書房,就完全是運氣了。就算不管伊佐間會不會望向書房,家裏的任何一名成員都會想辦法要他看那裏,但是如果書房和走廊上的人無法溝通聯絡,就很難像那樣合作無間。不得不說時機太巧妙了。
而且應該沒有人料得到伊佐間和今川會在那個時間拜訪織作家。雖然他們是有耕作請過來的,但並沒有約好哪一天幾點到。
如果這一連串的事件是設計好的,就必須把仁吉也當成共犯,但即使如此,沒有今川來估古董,伊佐間也不可能造訪這裏。所以凶手必須先料到伊佐間會把今川找來,計劃才有可能成立。再說,伊佐間與仁吉的邂逅……
伊佐間覺得荒謬,不再想下去。
這一切都隻是偶然的集聚罷了。如果這個狀況是某人的意誌所造成的,那麽那個人肯定是巧妙的編織不斷發生的位置狀況,並臨機應變,隨時設下機關。但這麽一來,需要事前縝密的準備的精密犯罪就不可能成立了。
所以凶手才會來自外麵,逃向外麵。
——蓑衣鬥笠的男人……女人。
伊佐間怎麽樣都是無法釋懷。
他一開門就聽見有人說話。
“……我說話。”大個子刑警。與其說是個子高,更應該說是尺寸大。那個刑警的體格就像常人的比例再擴大一般,他的臉上戴著度數很深的眼鏡。伊佐間記得他姓磯部。
“你啊,凶手是從庭院逃走的,你人在庭院卻沒看到,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說沒看見就是沒看見。”
“真的假的?”
磯部刑警旁邊站著一個長得像石魚的刑警,一臉不悅。伊佐間記得他叫津畠。
耕作正遭到他們逼問。
“是亮是我兒子,我幹嘛要殺自己的兒子?”
“又沒人說是你殺的,隻說你沒看見凶手很奇怪啊。因為你可能協助凶手逃逸,或視而不見、知情不報……”
“我幹嘛要那麽做?”
“可能是為了包庇什麽人,原因很多啊。而且你因為你兒子的關係,受盡屈辱不是嗎?”
“我才不會因為那樣就殺兒子!”
“沒人說是你殺的啦……哦?”
磯部刑警似乎總算發現伊佐間和今川進房了。
“喂,你們過來。出門新生,你這邊已經好了,晚點再繼續。”
耕作龐大的身軀慢吞吞地站起來。
接著他那雙肖似外國人的眼睛望向伊佐間,表情悲傷地糾結在一起。
伊佐間也垂下嘴角,他隻能露出這種程度的表情。耕作摸著光頭,咽下應該是無處排遣的感情,起身離開椅子。
“快點過來,快點!”被催促了好幾次後,伊佐間伴同今川,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兩人一坐下,磯部就“喂”了一聲。“我們跟東京警視廳還有神奈川本部都照會過了。你們……到底是在幹什麽啊?啊?”
磯部接著這麽說,用中指敲打桌子。“你們兩個是全國漫遊,到處參觀命案嗎?啊?”
“不知不覺就變成那樣了。”今川語氣誠懇地說道。
磯部罵了句:“開什麽玩笑!”換成用手掌拍到桌子。
“算了,反正逗子跟箱根的案子不可能跟這次的事件有關,先不管這個,伊、佐……”
“伊佐間。”
“伊佐間先生,你說你看到奇怪的光線,那是類似於手電筒的光嗎?”
“不,就是閃光……”
“閃光也有很多種啊。”
牧場與櫻樹直接的——蓑火。
伊佐間沒辦法恰當地形容。他說看見了,但那或許隻是草露反射陽光,也有可能是玻璃碎片。
這與早晨目擊到的蓑衣鬥笠男子的關聯性相當薄弱而且毫無根據。伊佐間雖然姑且向警方報告這件事,卻完全不被當作一回事。
“就是不懂你說的什麽蓑衣發光。蓑衣是稻草編的吧?稻草哪裏會發光啊?隻是啊,現場……”
磯部爭相說什麽,卻被津畠製止了。
此時兩名警官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差點撞上桌角,總算刹住腳步,行了個最敬禮。
“呃、那個、剛才接到聯絡,不、不得了了!那個,在此報告!”
津畠慵懶地鼓起臉頰。“每邊都很不得了好不好?到底怎麽了?”
“木更津的絞殺魔被逮捕了!”
“什麽?那……事情一口氣解決了嗎?”
“絞殺魔是五天前遭到逮捕的,好像是在茨城白吃白喝……”
空歡喜一場。
津畠才剛睜大的眼睛閉了起來,一麵吐氣一麵脫力。“五天前?啊,果然。白吃白喝?”
“是的,剛才接獲通知,說凶手已經自首,所以要把人交給我們。”
“我馬上過去。喂,磯部,這裏交給你了。”
說完後,津畠刑警渾身脫力,以全身表現出他意誌消沉的心情,無精打采地帶著警官退出了。
磯部茫然地望著他的身影,不服地說:“這早就知道了嘛,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失望的?而且……什麽叫給我?這叫我怎麽辦才好嘛!”
盡管伊佐間和今川在場,磯部卻罵著同僚“王八蛋”,噘起嘴巴。
“早就……知道了?”
“絞殺魔是木更津的一個土木工人,欠了一屁股債,女兒又遭到討債的淩辱,一氣之下動手殺人,然後逃亡,連債主都給殺了。那起案子本來就隻有這樣,最初就知道跟勝浦的案子無關嘛,真是的。早就知道了,沒關係的啦。”
“那……”
“所以說……是拖延時間,因為柴田家。”
“可是或許有那麽一點可能性——本來我們是抱著那種希望啦。可是這下子完全明白了。五天前就逮捕的話,沒辦法拿來搪塞,也不能用來拖延時間了。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這次的是亮命案和上次的教師命案是同一名凶手所為了。這應該是怨恨柴田或織作,又或者是那所女校的什麽人敢的好事吧,嘖!”
磯部頻頻用他粗壯的手指撫摸小巧的眼鏡。
毛毛躁躁的,看得人都煩躁起來了。
“剛才的……”
伊佐間很在意磯部剛才說到一半的話。不必多說,磯部也明白他的意思。
“哦,遺體的衣服上驗檢出幾根稻草屑來。你不是提過嗎?蓑衣凶手一定是那個穿蓑衣鬥笠的男人呢,絕對不會錯。”
——男人……嗎?還是女人?
一片沉默。
到了第四天,該審問的問題也問得差不多了吧。磯部喃喃自語地獨白起來。
豎起耳朵一聽,似乎是在抱怨津畠刑警對他的態度。沒有多久,磯部就又呢喃其莫名其妙的話來:“……說起來,我在千葉本部都是射擊技術最好的一個。手槍的種類、還有從零件到性能,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而且我可是靠著射擊本領當上警察的,竟然小看我。從軍時代也是,結果當的是機關兵,連一次槍都沒開到,真的是……”
今川看到他這個樣子,對伊佐間耳語說“這個人有點危險”,但磯部似乎連這句話都沒聽到。他似乎累積了相當大的壓力,這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因大概是織作家的女人們。
首先是三女——葵。
刑警們連日受到這位才女的舌鋒折磨,連自尊心都被粉碎到體無完膚的地步。警察在擺出高壓的態度上向來所向無敵,這次卻嚐到了無比的屈辱。
光是文革幾點幾分她人在哪裏,就得花上一個小時。有時候還會落得什麽都問不出來的下場。
這要說是當然,也是理所當然。
就算站在一旁聽,葵所說的也全是正論。
刑警總是對自己的立場深信不疑,所以態度十分強硬。但是站在葵的角度來看,她是被害人的家屬,沒理由要對警察低聲下氣。葵首先便滔滔不絕的教訓警方,說他們那種“喂,快給我招”的口氣根本是莫名其妙。她的饒舌讓刑警趕到厭惡。他們擺出一副女人就不該多嘴的態度,繼續不講道理地重新挑戰。但這個做法錯了。說起來,大部分的刑警都詞不達意,不僅如此,他們貧乏的詞匯大部分都帶有歧視女性和弱者的色彩。就算說者沒有那個意思,聽的人也一定會氣得怒火中燒。警方因此更加受到抨擊,連一聲也吭不出來。
葵頑強地得教人拍案叫絕。
說到頑強,真佐子也相當頑強。
真佐子並不會像葵那樣有條有理地加以抗辯,她隻是表現的十分剛強。這招用在警察身上似乎意外地有效。如果警察一吼就隨機沒來由地道歉,那就輸了。但是如果對警察的咆哮毅然地回道:“做什麽?”刑警也會迎頭受挫。弱勢果斷的反駁說“我一概不知”、“我完全不知情”,刑警除了“這樣啊”之外,也無話可說了。
這個貴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愧疚不安,固若金湯。真佐子的話沒有半點遲疑,散發出來的威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伊佐間覺得就算真佐子有所隱瞞,隻要像這樣表現出堂堂正正的態度,也絕對不會被拆穿。
另一方麵,次女——茜則完全相反。
茜原來就已經哭得不成人形,錯亂平複後,她也毫無自信,警方強硬地逼問,她的意見就動搖,更進一步威嚇,她就撤回前言,搞到最後還哭著謝罪。沒有人認為她有過錯,更何況完全沒必要向警方道歉,但是總之茜就是道歉個不停。
不管怎麽樣,外子肯定都給世人造成了麻煩,對不起,我罪該萬死——她就像這樣道歉個沒完。
這個樣子,警方也束手無策。
西的態度與其說惹人同情,不如說更形同卑賤;與其說堅韌不拔,不如說更讓人覺得難看;在感到憐憫之前,更教人不耐煩——或許的確是如此吧。隻是伊佐間很了解茜為何會表現出這種態度和心情。人本來就不可能每件事都記得一清二楚,也不是每件事都照道理來思考行動。很多事常常分不清左右,也有許多時候不明白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隻要被有權、有理的人強烈地質疑,就會動搖、轉向。
所以伊佐間很同情茜,也覺得責備她太殘酷了。或許也因為和茜交談後,伊佐間發現她是個聰明而且相當有主見的人,所以才更這麽想。
還有四女——碧。
聽說碧也是先前發生的教師絞殺事件的目擊者。
這名伶俐的少女在接受訊問時,以一個中學生而言,應答得遠比姐姐和母親更平常。
但是就混淆警方視聽的觀點來看,也沒有什麽差異。
她似乎是基於信仰作證的。
不是“是這樣”,而是“應當這樣”。
先前的事件裏似乎也出現了同樣的問題:目擊者是否看到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似乎是妖怪……?聽說碧的回答是:“那種東西不能夠存在,所以不可能看見。”不是“沒看見”,而是“不應該看見”。
這種情況,究竟是否該全盤相信她的話?肯定相當難以判斷吧。之前的案子裏,可能是妖怪本來就不存在這樣的常理判斷占了優勢,所以碧的證詞順理成章的被采用了,但這次的情況卻教人無法釋然。
對於“有沒有人能夠證明你不在場”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如果是“神總是看著我”,沒有任何刑警會欣然接受。
但是碧又太過於年幼,不好對她大吼:“你開什麽玩笑!”而且她的態度誠懇,容貌又嬌弱可愛。
最重要的是,碰上信仰問題,沒有一個警察能夠正常應對。
伊佐間覺得這個問題一定讓警方頭疼無比。伊佐間對宗教毫不執著,所以不知道該怎麽應付碧這種女孩。在織作家的女性當中,碧也是感覺距離最遙遠的一個。完全不了解她在想些什麽,期望什麽。
如此這般,警方被平常根本沒必要操心的問題搞得焦頭爛額。
磯部發了好一陣子牢騷以後,突然想起來似地說:“……啊,真是的,喂,對了,去那個老太婆那裏吧。喂,那邊的,那個老太太腳不方便是嗎?一定要去她房間嗎?這樣啊,知道了。嗯,沒你們的事了。那個老太婆是唯一一個目擊者哪。好,走吧。”
磯部搖晃著龐然巨軀,站了起來。
“目擊?”
伊佐間姑且探問。他當然知道可能得不到回答,但說不定磯部會在發完牢騷後嘴巴變鬆一些,泄露一點情報。
不出所料,磯部侃侃而談:“老太婆的房間看得到庭院,她看到……有個女人逃走了。”
“女人?”
“不曉得。老太婆是這麽說的,不過我看她都那把年紀了……”
——女人。
伊佐間感到一陣惡寒,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
磯部嘴裏嘀咕個沒完,打開黑色的房門走了出去,伊佐間看著他龐大的背影,逐漸被一股難以形容的倦怠所籠罩。這對於總是悠然自得的釣魚池老板來說,是件很難的事。
警方一離開,今川就站了起來說“啊,肩膀僵掉了”,大大地轉動頭部,接著又像聞味道似地把鼻子湊近椅子,以古怪的語調說:“啊,好棒的椅子。”
此時,阿節踩著震天響的腳步進來了。
“哎喲,討厭死了,那個刑警真夠惡心的。哎呀,客人,肚子餓了嗎?不可以吃椅子呀!”
“我不會吃的。”
“隨便啦。我可以坐這邊嗎?”
“呃,這裏不是我家。”
“應該可以把?”伊佐間說,阿節便說“這椅子平常是不能坐的喲”,她笑盈盈,喜孜孜、蹦蹦跳跳地坐了上去。
這個女孩開朗活潑,相當討喜,卻一點也不緊張。伊佐間對她說:“小節人好開朗呢。”阿節便一臉嚴肅地說:“不好意思,可是我一點都不傷心。”接著她急促地說道:“我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嘛。明明死的是熟悉的人。可是跟大老爺那不一樣嘛。雖然對小姐過意不去,可是我真的不傷心。”
今川聞言再次回座,大舌頭地問道:“阿節小節,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工作的?”
阿節依舊急匆匆地回答:“前年,代替之前的睦子姐。”
“睦子姐?”
“你不認識?一樣是女管家啊。”
“完全不認識。”
伊佐間不可能認識。
“睦子姐被過世的少爺看上,覺得害怕,所以辭職了。聽說少爺一直向她求愛。”
“少爺指的是亮先生嗎?”
“是啊,還有其他人嗎?”
“可是你說前年,是亮先生入贅不是大前年的事嗎?剛結婚就花心?”
“剛新婚就花心啊。好像啊——啊,這話不能傳出去喲——小節跟少爺啊,床第之事好像不太順利。這話隻能在這裏說。”
“床第……”
“就床第之事嘛,好像一直被拒絕喲。”
阿節不知為何,蹙起眉頭,頻頻搖手。
“拒絕?誰拒絕什麽?”伊佐間追問。
阿節露出更恐怖的表情來。“愛上人家,好不容易成婚的男人,會拒絕女方嗎?拒絕的是小節啊。她拒絕自己的老公,所以少爺才會花心。才剛新婚,是亮少爺也真慘哪。”
“慘的是茜小姐吧?”
“這也是啦,可是這該怎麽說呢……”阿節話中有話,“……少爺那個人雖然是很差勁,可是我覺得那多少是茜小姐害的……”
阿節換過交疊的兩條腿,明明沒有人要求,她卻以廣播裏的人生谘詢節目般的口吻說了起來。
這話似乎在她心底積壓了很久了。“……怎麽說……我雖然不討厭茜小姐,可是也喜歡不起來呢,雖然我覺得過意不去啦,真的很過意不去啦。”
這個女傭意見還真多。
“那不就叫討厭嗎?”
“不是啦。茜小姐是個非常好的人不是嗎?因為人好,怎麽說,就不好說她的壞話了啊!”
“可是她總是在向別人道歉。”
“所以說,被她道歉說都是她不好,那被道歉的人是怎樣?大部分的人都比她差勁,那不就變得差勁到不能再差勁了嗎?被那麽謙虛、那個內斂又能幹的老婆低聲下氣地道歉個沒完,那不成材的人到底要怎麽辦才好?去死嗎?尤其那個是亮少爺差勁成那樣,根本就沒救了嘛。”
“你這是雞蛋裏挑骨頭吧。”
“是雞蛋裏挑骨頭啊。可是就算沒有惡意,有時候謙虛也是會傷人的。那種卑躬屈膝,反而會傷到別人的自尊心。而且是茜小姐完全不反抗,要是她會自我主張、會反抗或是會罵人,男方也才知道要怎麽應付啊。”
“這個嘛……”
伊佐間是沒有想過,不過或許也有這種看法的。
茜那種過度謙虛的態度,不僅是自己的立場,甚至可能把對方的立場都毀掉。
今川開口道;“絕對服從是一種問題。因為服從的一方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對方身上,就算失敗,也不會被責備,對於下令服從的一方來說,反倒是非常棘手的。”
這道理聽起來讓人似懂非懂,但阿節似乎聽懂了。
小姑娘用力點頭說:“就是啊!對了,那會不會是故意的啊?雖然這有點想太多啦。”
“故意的?”
“對,為了讓老公變成廢人……”
“為什麽要把老公弄成廢人?”
“這我怎麽知道?可是少爺自從入贅以後,一天比一天糟,糟到不能再糟的時候,就被殺掉了呢。起初他好像人還不錯。”
“可是茜小姐不是備受讚譽,大家都說她是個貞女嗎?”
那啥仁吉說的——世人的評價。
“這、很、難、說吧……”阿節用一種奇怪的音調說,抱住了頭。
這並不是需要女傭抱頭苦思的問題。
“……貞女是指對男人來說吧?那根本不對吧?因為老公是每況愈下啊。還是說,是應當如此——是一種典範的意思嗎?那是以什麽為根據的典範?不是吧?哦,好難喲!”
“需要這麽煩惱嗎?”
“當然啦,難道所謂的貞女是……”
“所謂貞女,指的是堅守貞操的女子,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所以並沒有好壞之分,如此罷了。”今川淡淡地解說。
阿節妄下論斷:“貞操,噢,小姐的確是堅守貞操。就連對老公也是,喏,她不肯讓人家碰嘛。”
“不是那種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所謂貞操,指的是從一而終。原本的意思是指超越時代,永恒美麗的事物。”
“不懂。是頑固的意思嗎?”
“換言之,就是不可能的事物,是一種幻想。所謂貞女,就是堅守這種不可能的事物的人。”
“哦?那說得沒錯,茜小姐是貞女。”阿節漫不經心地說。
今川可能因為出身名門,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識。
“話說回來,小姐你真是觀察入微呢。”
這名年輕的女傭對織作家的女性抱有什麽樣的感想,伊佐間很有興趣。阿節這個女孩在長達兩年之間,一直觀察著織作一家人。雖然免不了有些說長道短之感,但她看到的角度一定不同於伊佐間等人。
阿節說:“這還用說嗎?女管家的工作,自古以來管的就是家務事。是深入家庭的工作,當然會到看聽到許許多多的事嘍,也知道一些秘密呀。我的一雙眼睛總是在看的,但是這一行的規矩是,不可以把家務事說出口。”
“你不是正在說嗎?”
饒舌的女傭一本正經地說:“咦,我真的在說哪,真傷腦筋。”
“唔,小節,那葵小姐你怎麽想呢?”
“怎麽想?什麽怎麽想?哦……葵小姐啊,我不喜歡,可是沒理由討厭。”
“這不就是討厭……”
“不一樣啦。葵小姐頭腦很好,說話總是頭頭是道,合情合理。可是啊,一般人沒辦法整天都想著那種高尚的事過活吧?”
“高尚?”
“是啊,像是甘薯皮好難削、鼻子好癢、天氣真糟、心情好差、好想發財——一般人腦子裏想的總是這種事嘛,一定是的。”
不守規矩的女傭大力主張。“削甘薯皮的時候會去想——是怎麽說的——這是從外側支持經濟社會的地下勞動力,這類無償勞動與資本之間的矛盾如何如何……啊,煩死了!會嗎?會去想這種事嗎?但是葵小姐會。每天每天,時時刻刻。”
原來如此,應該是吧。
葵這個人就如同她宛如精巧假人般的外表吧。
茜是不討厭,卻喜歡不起來;葵是不喜歡,但沒理由討厭。雖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或許是年齡和性別不同,阿節的看法和伊佐間對她們的感覺有若幹的差距。
“碧小姐呢?”
“小孩子。”
簡單明了。
“比小姐才十三歲嘛,是太太三十四歲時生的孩子吧,和葵小姐差了九歲。可是……雖然這樣,卻好像不怎麽受到疼愛呢。平常那種上了年紀才生的孩子,不是特別得寵嗎?這是為什麽呢……”
阿節別具深意地拖長語尾,就在快要沒氣時,用一句“肯定有什麽”作結。
“有什麽是指什麽?”
阿節打馬虎眼說:“是什麽呢?”
伊佐間停止追問,也停止思考。因為阿節的口氣的和態度,暗示著碧不是真佐子的親生女兒或她是妾生的女兒這類伊佐間不怎麽想知道的結論。
“那過世的……紫小姐呢?”
“我來沒多久就死了,大概半年左右吧。”
“也一樣……呃……漂亮嗎?”伊佐間想了很多種形容,卻找不到其他問法。
阿節說:“沒有我漂亮啦。紫小姐長得很像大老爺,應該很受寵吧?紫小姐過世時,大老爺傷心欲絕哪。”
“死因呢?”
“毒殺。”
“咦?”
阿節轉動食指說:“……我覺得是中毒猝死。”
“那麽不是自然死亡嘍?”
“表明上說是病死。警察沒有來,死亡診斷書根本是隨便寫寫,柴田財閥有一大堆禦用醫師嘛。可是,前一天人都還活蹦亂跳。”
“真可疑。”
“很可疑啊,大老爺也是。大老爺後來雖然是體弱多病,可是沒有人想到他竟然說走就走。過世的前天還大吼大叫地發飆呢。”
“發飆?”
“害我都嚇得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伊佐間覺得那應該不是被吼聲嚇的。
“……大老爺為什麽生氣?”
“大老爺不滿葵小姐舉辦的讀書會,所以吼她。說什麽:‘女人不許把那麽不三不四的話掛在嘴邊,你這個織作家丟人現眼的東西!’”
“不三不四?”
“葵小姐好像在雜誌上寫文章,講什麽性方麵的事。大老爺對婦女爭取權利——獲得人權?我不太懂啦,大老爺容忍這些,算是個明理人,可是一提到性解放之類的話題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光是嘴上提,就會讓大老爺暴跳如雷……”
葵似乎相當熱衷婦女運動。
阿節說:“大老爺發表的原因還有其他喲,就是那個少爺。少爺他啊,好像花了很多學校——聖伯納德女學院的錢。結果曝光了,那個侵、侵……”
“侵占公款。”
“對,不過不是很大的一筆錢啦。隻是啊,兩位客人也知道絞殺魔出現的事吧?殺了老師的那個。那個醜聞泄漏給某些人,事情鬧大了。少爺是理事長,指示處理失當,正為了那件事被罵得慘兮兮的。結果柴田家的大少爺親自出馬,鬧得滿城風雨……”
阿節雙手一攤。“……就在這個節骨眼,少爺侵占公款的事曝光了。大老爺跑小說:‘你這個混帳東西,想要把我父親創立的神聖學校給搞垮嗎?可惡!’結果少爺目中無人地回罵說:‘你想殺就殺了我啊!’然後狗急跳牆似地,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
“什麽話?”
“他說:‘賣春的學校哪裏神聖了’?”
“賣春?那是女校吧?”
“是女校啊。少爺豁出去地說:‘我已經掌握到事實了,幹脆公之於世怎麽樣?’對少爺來說,可能已經沒什麽可以失去了吧。而大老爺有太多東西不能失去了。”
“賣春啊……”
那所學校,就是碧就讀的學校。
記得仁吉說他的孫女也是那裏的學生。伊佐間很難從碧那天真無邪的形象中導出賣春這兩個字,隻是……
——那個女孩……
碧在父親葬禮的時候笑了。
或許隻有自己多心。但在伊佐間看來,她的確是在笑。
伊佐間回想起碧的笑容——想起送葬隊伍中織作家的女兒們。
現在想想,虔誠的基督徒在佛教的葬禮中捧喪膳,是有些奇怪。對碧來說,信仰宗教不同。她之所以看起來心不在焉,或許就是這個緣故。
“……所以啊,大老爺遭到意外的反擊,突然變得一臉蒼白,沉默了,把少爺拖進房間裏,兩個人談了好一陣子。後來碧小姐也被叫去了,好像吵得很厲害。因為這樣,葵小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絞殺魔出現後,就回到家裏了。警察也來了,而且還有麵子問題。不管怎麽說,老爺前天還罵得那麽凶、吵得那麽厲害,隔天早上竟然一命嗚呼。這太奇怪了。
“太太醒來的時候,大吃一驚嗎?”
“發現的是茜小姐,太太在寢室的別處。”
“分床睡?”
“分床睡。”
“他們吵架了嗎?”
“怎麽可能吵架?大老爺是入贅女婿。夫婦分床睡,好像是以前就有的慣例。感覺他們的感情也不是特別壞,隻是我到這裏工作以後,連一次都沒有看到大老爺和太太說過話。”
“你是女管家,卻沒有看過?”
“沒看過。可是太太那副模樣,或許這很平常的吧?
“這樣平常嗎?連話都不講,晚上也分開睡?”
“很平常啊。在這個織作家,男人本來就隻是道具罷了。大老爺相當於是他的生意頭腦被相中,被雇來這裏而已。”
“……沒有愛?”
伊佐間一問,阿節就說:“什麽叫愛?然後說,“可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
這也不是不懂。雖然不是不懂,但是這一家人——就阿節的話聽來,感覺冰冷到了極點。她說得實在太生動了。
從耕作和仁吉的話來看,也可輕易想象出織作一族有著不少爭執和糾紛,但伊佐間完全沒有想到竟是如此血淋淋。從織作家富裕而且來曆正派的優雅資本家外貌,很難看出內部竟是這種家庭關係。話說回來……
——情況真是棘手。
伊佐間這麽想。葵好像堅持不結婚,隻要茜不再婚,織作家就要斷絕了。伊佐間這麽說,阿節便低聲道:“織作家的血脈早斷了。”
“這話又怎麽說?”
“這話可不能說出去喲。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真佐子太太的母親,五百子老太太的女兒——貞子大太太這個人,聽說是上上一代喜右衛門老爺和一個女工生下來的孩子。五百子老太太真正的孩子好像已經過世了。所以現在的織作家的人,全部是女婿和女工的子孫喲。然後啊……”
阿節的話突然中斷了。她露出一副咬到澀柿子的表情,偷偷摸摸的放下交疊的雙腿,輕輕地在地上擺正,靜靜地站起來。她僵住了。
伊佐間望向她僵硬的視線前方。
黑色的門扉前,站著一個天使。
幾近黑色的灰色製服,白色的大蝴蝶結。
碩大的眼睛,水靈靈的瞳孔,仿佛仔細地塗上白色顏料般的細致肌膚。
未發達的聲帶振動了:“阿節……”
是織作碧。
阿節用高八度的聲音尖叫了一聲“是”,詢問:“小姐什麽時候來的?”
“我才剛來而已……碧天真爛漫地笑著,“……但是神總在你身邊喲。阿節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嗎?”
“沒、沒那回事!對,我、我隻是一直想坐這張漂亮的椅子,對、對不對,客人?”
今川聞言,沒用地說了句:“這把椅子很棒。”
一點解圍的功用都沒有。
“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去幫你跟母親說說。阿節,門口有客人,可以請你去看一下嗎?”
“我去我去,我立刻去!”阿節慌亂得近乎滑稽,差點跌倒,她重新站定,向碧行禮之後離開了。碧朝著她的背影說:“……阿節,饒舌是一種罪過喲。”
沒有多久,就傳來一道巨響。
阿節摔倒了吧。
碧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宛如漫步在雲端,輕飄飄地走到伊佐間身旁。
接著她看也不看伊佐間,而是望著樓梯的方向說:“叔叔們最好不要對我們家太感興趣喲,因為這個家……並不受到祝福。大家似乎都在傳說,如果隨便和織作家牽扯上關係,會發生不幸呢。”
她的聲音稚氣未脫,是少女的聲音。
在伊佐間看來,她似乎在笑。
今川瞪圓了一雙大眼,問道:“你剛才的話,指的是府上受到詛咒或遭到作祟嗎?”
伊佐間想起了故事。“難道……是天女的詛咒?”
“天女?天女的什麽呢?”
“詛咒。織作家的傳聞……或者說,故事。”
伊佐間說道,碧露出高興的表情、愉快地說:“詛咒……哎呀,詛咒啊,我從未聽說過什麽天女的詛咒呢。有這種傳聞嗎?可是這也難免吧。這個家是冒瀆的家呀,報應不爽嘛。”
碧用玩笑般的口吻說道,輕輕地笑了。伊佐間窮於回答。
總覺得碧的內在和外部——說的話與嘴巴完全不相稱。
聽說這個女孩說妖怪是不應該存在的事物,所以不存在。盡管如此,她的口吻卻像在肯定詛咒這回事。那麽她的意思是,詛咒是應該存在的嗎?
伊佐間的腦海裏浮現出仁吉老人的話。
——詛咒的是織作家的女人。
——換言之,下詛咒的就是這個女孩。
不被祝福的家,一旦牽扯上,就會發生不幸。
冒瀆的家,這是什麽意思?
天女的後裔——織作家的四女雙手合攏,雙眼閃耀,一副就要進行什麽好玩的惡作劇似的接著說道:……叔叔們知道這裏有那種傳聞,竟然還敢來。叔叔們天不怕地不怕嗎?
——小孩子。
就像阿節說的,這個女孩還隻是個孩子。不管她信仰再怎麽虔誠,要求她的言行一致的道理或哲理,是太過分了些。
即使年幼,她也努力忠實於教義,所以她的行動應該是出於信仰,但是再怎麽說,她也隻是根據她小孩子稚拙的道理來發言,行動罷了。
伊佐間這麽認為。
但是……要光靠這樣來分辨人表裏,是很困難的。
今川聽到了碧的話,指著伊佐間說:“這個人不怕幽靈也不怕妖怪,也完全感覺不到不好的預感或不詳的氣息。”
這是事實,不管妖怪、幽靈還是靈異、異常的現象,伊佐間從來不曾感到害怕過。不過如果碰到危險,他會畏懼,受到驚嚇,也會吃驚,而且伊佐間討厭暴力,當然也遇到過一些討厭的事,卻從來沒有碰上讓他嚇得毛骨悚然的遭遇。隻是這幾天伊佐間不斷地感到惡寒。那不是預感也不是氣息,完全就是寒意,和感冒時感覺到的寒意沒有什麽兩樣。就算是這樣……
——那究竟是什麽呢?
伊佐間也不太了解惡寒的真麵目。
今川接著說“而我比他更遲鈍”,這也是事實吧。今川的容貌比一般的妖怪還要嚇人。碧聽到他的話,說道“哎呀,真靠得住”,被逗笑了。
“現今的社會迷信橫行,教人憂心。如果注視著正確的道路,世上就沒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叔叔們的態度非常正確,我……放心了。”
伊佐間和今川——似乎被試探了。
——她有多認真?
把她當成孩子是不對的嗎?少女的表情笑容不絕、惹人憐愛,但那或許隻是個麵具罷了。伊佐間感到困惑。
“那麽,叔叔們是站在我這邊的呢。那樣的話,災禍就不會降臨在叔叔們身上了。叔叔們可以放心。”
碧說道,就像電影中登場的外國女孩,偏著頭輕彎膝蓋,行禮之後,又輕飄飄地移動,走上螺旋樓梯,穿過樓上的回廊,消失在盡頭的走廊。是沒有體重,還是重力影響不到她?
這個女孩令人無法捉摸。
“啊,有別的刑警來了。”今川說。
的確,能夠滿不在乎地在居喪的屋子裏粗魯地踩著腳步移動的人種,大概也隻有刑警了。他們身上似乎背負了多餘的重力。
一陣喧嚷聲之後,黑色的門打開了。
首先——有著一張鬆弛馬臉的男子走了進來。
稍長的頭發平貼在頭上。
接著一臉嚴厲的男子不悅地走進房間。
這名男子遠遠地就看得出他長相凶悍、體格強健,看他那副凶相,仿佛隨時都會抬腳到處亂踹似的。男子用小而銳利的眼睛打量建築物的每一處,視線緊咬住牆壁和柱子。那凶暴的視線不久後掃向呆站在中央的伊佐間,男子看到伊佐間,用高亢得異樣的聲音怒罵:“喂!這不是釣魚的嗎?你在這種地方搞什麽鬼?”
下巴開闊的國字臉,感覺很熟悉……
伊佐間熟識的一張臉。
“木場修……”伊佐間揚聲叫道。
來人是隸屬於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木場修太郎巡查部長。
今川露出詫異的表情。
“是你認識的嗎?”
“嗯,是榎兄的……”伊佐間的說明隻到這裏,今川也不再繼續追問。
榎兄指的是榎木津禮二郎。
榎木津是伊佐間與今川軍旅時代的長官,他是一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荒唐男子。
而木場刑警與榎木津是竹馬之友。
換句話說,木場是伊佐間通過榎木津認識的朋友,而這個事實意味著那並不是什麽好關係。對伊佐間來說,木場與其說是刑警,不如說是一名令人頭疼的朋友。
今川也認識榎木津,所以隻要說出榎木津的名字,他應該就了然於心了。
伊佐間有點擔心起來。既然木場闖入轄區外的千葉縣,就必須覺悟到即將有一場風波來襲。行事莽撞的朋友去年也闖進轄區外的神奈川找碴,引發了一場大混亂。
“我問你在這裏幹什麽!沒聽見嗎?喂,釣魚的,你臉上兩邊貼的那兩片東西不是耳朵,是餃子還是什麽嗎?”
怒氣衝天。
搞不好相反,是興頭十足。
“哦,池魚之殃。”除此之外,沒別的說明了。
“池魚之殃?呿,你這個王八蛋,顯現沒事該有個限度。混帳東西,去做點對社會有貢獻的事吧。喂,你旁邊那頭怪臉獸是什麽?這家人養的畜生嗎?”
“這個?待古庵,古董商。”
木場揚起眉毛,露出厲鬼般的表情說:“待古庵?哦,你就是那個在箱根被卷進命案的舊貨商啊。我聽說過你。”
就算被人當麵說成畜生,今川也麵不改色,他恭敬有禮地招呼道:“是的,敝姓今川,請多指教。”木場說:“我是警視廳的刑警,我姓木場,多指教啊。”
“倒是……”
伊佐間省略了“你大老遠跑到轄區外的千葉縣來做什麽”。木場搞錯意思,介紹說:“這是四穀署的加門刑警。”
“我不是問這個。”
“嗯?工作啦。把這家的人叫來。”
“叫來?可是現在千葉的警方正……”
“哦,我聽說了。是別的案子啦。叫家裏的人來。”
“別的案子?哦,別的案子。”
既然是和轄區的刑警兩個人搭檔一起來的,應該是正式的公務吧。伊佐間稍稍放下心來。
這個放蕩不羈的刑警總是因為橫衝直撞、魯莽行事、單獨行動而受罰。
可能是阿節去通報了。不一會兒,磯部刑警搖晃著龐大的身軀回來了。他汗流浹背。
“幹嗎?我們正在忙,沒空理你們。”
“我知道你們忙,但這裏也很急。”
“你是東京的?……在搜查什麽案子?”
“潰眼魔,幫你們收拾爛攤子。”
“潰眼魔?那跟織作家有什麽關係?出現在這裏的是絞殺魔,不一樣。”
“這我已經在千葉本部聽說了……”木場大聲威嚇說,“總之我們查到了重要的新事證,所以才大老遠出差到安房這兒來。事情兩三下就可以辦好,你們站一邊去吧。”
木場個子比磯部矮,肩膀也比他小,密度卻大許多,所以虛張聲勢嚇唬人時,整個人看起來大了兩三倍。
磯部則是肚子裏塞滿了壓力,像紙老虎般空空如也,承受不住威嚇。
“等一下,什麽新事證?我們沒接到通知啊。”
“羅唆。說什麽共同搜查,結果你們還不是早早就投奔絞殺魔的案子去了?用不著你們擔心,本部長那邊已經談好了。退一邊去吧。”
磯部喃喃嘀咕了一陣他擅長的獨白,慵懶地搖晃著龐然巨軀,說道:“那你們是要找誰?”木場說:“次女還是三女都可以。”
——茜或葵。
他們之中的哪一個與潰眼魔的事件有關嗎?這突如其來的發展讓伊佐間有些慌亂。不過一如往常,他的表情看起來隻是一副茫茫然。他望向今川,古董商睜圓了眼睛,嘴巴半開。不過這也是老樣子,完全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磯部眨著圓滾滾的臉中央的小眼睛說:“哦,那是很棘手喲,不關我的事。”
“喂,什麽東西棘手?”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去幫你叫三女。”磯部壞心眼地說道,踩出腳步聲消失在門外。
他打算讓葵和木場杠上,伊佐間就這樣坐在椅子上,靜觀其變。
今川小聲地對伊佐間說:“這下子又不用吃飯了。”
被介紹姓加門的刑警疲憊地搖晃著身子,在伊佐間身旁坐下,木場則在伊佐間對麵安頓下來。
木場一坐好,加門便用一種抑揚頓挫、高低起伏的口吻說:“木場兄,我還是不懂,川島喜市為什麽會贖出多田麻紀拿去當鋪典當的和服呢?而且還老老實實地寫了下地址。贖出東西就已經令人不解了,還寫下自己的地址,簡直是瘋了。川島新造的住址會曝光,是因為貞輔抄寫下來,這是不可抗力,但喜市卻主動寫下自己的住址,這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
“木場兄不是一向很介意這類小矛盾嗎?”
“就是因為介意,才過來調查不是嗎?事實就是事實啊。”
加門刑警撩起緊貼在頭皮上的頭發。“也是。如果高橋誌摩子的證詞是真的,那麽誘出前島八千代的也不是川島新造,而是川島喜市了吧。可是木場兄,虧你能從那麽潑辣女口中文出證詞呢,七條對你佩服不已喲。你年輕的部下說,你對於獲得歡場女子的信賴很有一手,這是真的嗎?”
“才沒那種事。我認真問話,她自己就開口了。”木場冷冷的說。
伊佐間認為是這個豪傑害臊了,木場不擅長應付女性,雖然不擅長應付,但木場出於職業關係,經常必須與娼婦、酒家女等打交道,而他個性認真,總是誠懇對待那些女子。正因為木場不擅長應付,所以那些女人誤以為他這個坦率誠實,結果木場反而大受歡迎。
話說回來——伊佐間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談論寫什麽。
加門一麵苦笑,一麵說:“我很不會訊問女人哪,這裏就交給木場兄吧。”木場沒有回答,瞪住伊佐間,小聲地問:“喂,這邊的女人……是怎樣?很難搞嗎?”
“嗯……”
伊佐間沒有親身體驗,但是從磯部等人的樣子來看,說難搞應該是難搞吧。他就像平常一樣曖昧地回話,木場閉口不語,盤起胳膊。
伊佐間忽然抬起視線。
午後的陽光從四麵八方的采光小窗照射進來,在圍繞著樓梯井的回廊黑與白的部分或反射或吸收,交織出微妙的色澤。
仿佛在看一幅油畫。
就在這幅幽景之中,螺旋階梯的頂端,一個猶如陶製贗品的——完美無趣的人體,沐浴在天窗落下的格外閃耀的一道光芒中,靜靜地、優雅地佇立著。
太過完美的演出。
“有事找我的……”清涼的金屬質嗓音,織作葵。
陶瓷人偶仿佛主張著正確的人體運動就該如此,以無懈可擊的動作環繞著螺旋階梯,來到下界。
和妹妹截然不同,她的腳踩在地麵。
木場默默無語地表達意誌。
“……有何貴幹?”
“你是……”
“我是織作葵。”
“我說啊……哎,算了。”
“多麽蠻橫的口氣啊。”
“不好意思,出身下流就是這樣。要是讓你覺得不舒服,我道歉。”
“這倒不必,我已經習慣他人高壓的態度了。如你所見,家裏現在不方便,有事請長話短說。”
葵散發出一種伴隨著緊張感的冷冽氣息,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中央,在可以掃視全員的位置坐了下來。
就算近看,印象也完全不變。
即使近看,葵的肌膚依然細致無比,充滿緊密粒子構成的無機質感。左右對稱的臉就像精確設計出來的一般,瞳孔就像兩顆水晶球……
葵的瞳孔顏色很獨特。
具有透明感的灰色——不,那隻是反射出這個房間的黑與白罷了。因為伊佐間在瞭望櫻樹的窗邊看到她時,她的眼睛染成了櫻色……
好像連木場都有點為她的美貌吃驚。
“我……我想問的隻有一件事,關於川島喜市這個人,請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川島喜市?”
“喜悅的喜,市場的市。”
“他怎麽了嗎?”
“你是老幾?”
“我是三女。”
木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回廊角落,可以看到身軀龐大的磯部刑警正躲在那裏。他是打算坐山觀虎鬥,觀賞強壯的本廳刑警被搞得窘態畢露的模樣吧。
但是木場並沒有磯部所想的那麽簡單。
伊佐間知道木場擁有鍥而不舍的精神,以及強得不可意思的反抗力。木場很快就重整旗鼓。
“那,可以把你姐姐也叫來嗎?”
“叫家姐嗎?要找家姐是無妨,但是她甫遭喪夫之痛,正處於極端混亂的狀態,我不能保證她能夠冷靜應對。更重要的是,請你先告訴我你們的身份,來訪的意圖……已經這是什麽搜查,為何來找我們。如果理由能夠讓人信服,我會盡我身為國民的義務,傾力協助調查。”
木場重新振作後,對這番話既不感到吃驚,也沒有退縮,他報上姓名及身份後,向她介紹加門。
“……還有到這裏的理由是嗎?這件事有點複雜,你知道平野佑吉這個名字嗎?”
“我聽說過,聽說他是一個殺人犯。”
“還不確定。平野佑吉在犯下第一起案子之前,曾經給精神神經科的醫師診療。介紹那個醫師給平野的人,就是川島喜市。這家夥是平野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川島帶了一封介紹信去找醫師,那封介紹信現在雖然已經不在了,但是介紹人似乎是府上的人,姓織作。”
“你是說,已經不在了的介紹信上有我的署名?”
“我沒這麽說。因為東西已經不在了,也無法確認那到底是書信還是什麽,或許隻是口頭上介紹的。可是,織作並不是常見的姓氏。”
“但也不是隻有我們一家。”
“是財經界要人,又有次女和三女的織作家,我想隻有這裏吧。”
“是嗎?”
“是啊,我得到一份證詞,說介紹醫師的是織作家的次女或三女,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個。”
“的確,我姓織作,而且是三女。這個家裏也有次女,符合大部分的條件。可是那樣的話,應該先去請教那位神經科醫師才對吧?也比較確實。”
“這行不通啊。川島拜訪的醫師是帝都大學的教授,但那位教授年事已高,一月時因為腦淤血而病倒,一直處在昏迷狀態,現在連對話都沒有辦法。直接診療平野的是他的弟子,我剛才說的,就是那個弟子告訴我的。”
葵笑了:“……那個人病倒啦?一定是講了太多歧視女性的話了。”
“喂,你認識他嗎?”木場壓低了聲音吼道,卻被金屬般的笑聲給製止了。
葵麵露微笑,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我認識那位教授,他是我的論敵。”
“你的論敵?精神科醫師嗎?”
“我們曾經在書簡中辯論過幾次。我認為在審視今後的一切醫療行為上,精神神經科是一個十分值得矚目的領域。但是它的先驅費洛伊德的思想實在太過於粗糙而且偏頗,當前的研究者已經臨床人員卻毫無批評意識,講弗洛伊德的思想照單全收,我認為這是相當大的問題。於是我針對這個問題,寫信向一名權威人士討教。”
“哦……”木場發出分不清是在恐嚇還是佩服的聲音。
“我對本國精神神經科的現狀抱持著相當大的疑問。”
“疑問?”
“是的。弗洛伊德的理論根本是愚劣的歧視女性者所捏造出來的,在性方麵充滿了極為偏頗的妄想,而毫不批判地接受這樣的理論,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愚行。許多女性病患因為這些名為治療的愚蠢虐待行為,不管在社會或是個人方麵,在許多層麵,存在都遭到了踐踏。”
“弗洛伊……什麽的是誰啊?”
“精神分析的創始人。在我看法中,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男性至上主義者、抑鬱的主觀觀念論者。隻為了榨取女性的人性、不當地貶低女性而寫下龐大著作的一個性妄想狂。”葵如此斷定。
伊佐間想起了降旗。
降旗這個人被弗洛伊德附身,厭惡弗洛伊德,想要超越弗洛伊德,最後迷失了自我。
如果他聽到葵的發言,會作何感想?會大喊快哉?還是感到羞愧?或是激憤難平?
然後伊佐間想到了木場和降旗應該是舊識,那麽木場所說的帝大教授的弟子,會不會就是降旗?
木場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不太懂啦,不過看你把人家說得那麽糟。那麽,那個精神分析師不能相信嗎?”
木場並未修正幾乎已經偏離的話題,聽他的口氣,反倒像是想再多聽葵多說一些。伊佐間感到意外。
葵當場回答:“問題在於分析這已經分析這所根據的理論是否真正客觀,我們不能忘記,許多看似普遍的原理和原則,其實是在極為偏頗的意識形態下所產生的支持體製的裝置。我們必須總是置身其外,持續地認清它、對抗它、批判它才行。”
“聽不懂。”
“是……不想懂嗎?”
“是聽不懂,我腦筋不好。”
“看起來並不會……”
葵看透了木場。事實上,伊佐間也認為木場雖然笨拙,但絕不是腦筋不好。
“……那麽,那位精神科醫師怎麽說明殺人犯平野的行為?”
“哦,我用我自己方式去理解,所以可能搞錯了也說不定,我記得他是說什麽……平野硬是壓抑扭曲的性衝動什麽的,結果才怎樣……”木場結結巴巴,難以啟齒似地說。
伊佐間對這個領域也相當陌生。但是他認識降旗,因此有一些預備知識。所以雖然大部分還是莫名其妙,但一想起降旗講話的口氣,他也能夠稍微理解了。
——感覺上。
“……什麽取代性交、什麽與世界一體化……”
“他說凶器是陽具的象征對吧?”
“喂!那不是年輕女孩該掛在嘴邊說的字眼!”
木場慌得手足無措,葵完全不為所動。“沒道理男人能說,女人就不能說。”
“呃……沒錯,他的確是說陽具。”
木場很幹脆地罷休了,和伊佐間認識的平常的他好像不太一樣。伊佐間擅自揣測起,木場是否有了什麽心境上的變化?
葵漂亮的弓形美貌左右對稱地蹙起。“不管碰上什麽問題,都這麽解釋。實在是太投機取巧了。他們借由抹煞我們女性的性愉悅,將男性中心的性予以製度化。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將一切不利於此的事實全部加以隱蔽。他們對於俄狄浦斯情節是那麽滔滔雄辯,然而除此以外的事,卻含糊其辭。”
“恕我再三聲明,我聽不懂。”
伊佐間也幾乎完全不懂。
葵用綻放出不可意思色彩的眼睛凝視木場說:“對了,那麽醫師是不是說,平野殺人,是為了做一個男人?”
“他是這麽說,你知道啊?”
“這是陳腔濫調了。”葵回答說。
“原來如此。哦,我追問他,他就說:與其說是為了做一個男人,不如說更接近為了證明自己活著。”
葵麵無表情地吃了一驚,毫不感動地發出感歎:“哎呀,原來那句話的背後隱藏著這種意思。活著就是做一個男人——隻有男人才是人……”
“是嗎?”
“愚蠢的是,這種訴諸暴力的性支配,往往被視為男性雄風的象征。父權家長製裏有個默契,成人性暴力是獲得男性雄風的有效手段。那個醫師對平野的罪行作出那樣的解釋,代表他內心主張者個世界完全是屬於男性的。”
“但是他並不認同殺人啊。”
“平野的行為是否違法,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分析的目的,是要從平野的行為裏找出意義對吧?但是在分析之前,醫師就隻能夠以支配和隸屬、榨取者與被榨取者這樣的關係來看待男女關係。這並非差異性的認識,而是階級性的認識。正因為他們的思想根本中有著支配等同於男性這種愚不可及的認識,才會做出那樣的解釋。”
木場交抱雙臂,粗曠的一團肌肉陷入沉思。他或許原本就是容易陷入煩惱的性格。
“原來如此,我好像有點懂了……”木場說道,放開雙手,“……老實說,雖然我不太懂那個解釋,可是總覺得不中意。”
“不中意?不中意什麽?”
“就是什麽壓抑啊、弑父啊,那類精神科醫師的歪理。”
“真是卓見。”葵說,“隻能夠、隻想將父親定義為權利,這就是他們的現狀,也是他們的極限。”
葵有些滿意地接著說“因為那些研究者大半都是男性呢”。木場露出有些在意加門刑警的樣子。加門好像跟不上兩人的對話,拚命地咀嚼內容。木場確認加門的狀況後,問道:“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麽解釋平野的行為?”
“對女性事物的……憎惡。”
“憎惡?”
“還有追求起源於此的暴力性支配欲的滿足。”
“支配欲?”
“到此都和一般常見的性暴力犯罪相同。但是,我認為平野還有更扭曲的地方。”
“是什麽?”
“對於不抵抗男性的支配,甘於受到支配的女性的——更強烈的憎惡。”
“因為是女人……所以殺害?”
“因為女人對男人來說隻是女人……所以殺害。”
“換句話說,是這麽回事嗎?……首先,男人憎惡女人,所以想要用暴力支配女人,這不是好事。但是,有些女人接受這種暴力的支配。平野因為自己被女人接受,所以更加憎惡女人——不知是被欺負不反抗,而是‘快來欺負我、把我欺負的愈慘愈好’——這種卑賤的家夥教他看了更像淩虐……”
“是的。”
“容我問一句,你是女權擴張論者嗎?”
“這種稱呼和看法並不正確。”
“不好意思,我不曉得還能怎麽叫。就連這個稱呼,都是我兩三天前才學到的。”
“你這個人很老實,不故作聰明,很令人欣賞。嗯,若把它當成一個極為概略的稱呼,也不能說完全是錯的,如果不知道其他說法,你要這麽稱呼也無妨。”
——我也有我的立場。
葵這時說的好像不是織作家三女的立場。
女權擴張論者——這是葵的立場。所謂甘願受到暴力支配的女人,指的應該就是茜,如果自己的姐姐是那副德性,葵的立場的確是站不住吧。但是……
——她拒絕自己的老公喲。
茜似乎不光隻是受到支配而已。
伊佐間的思緒一團混亂,這一方麵也起因於他本來就沒有問題意識,隻是漠然的感到不安。
木場又沉默了半響,然後說:“你說的對男人來說隻是女人的女人,對你們來說,是女人中的敵人嗎?”
“這個說法不對。目前國內大部分女性都對這一點毫無自覺,這是事實,但是現在日本的社會狀況讓女性無法去自覺到這一點,也是個事實。大部分的女性唯有接受男性的支配,才能夠實現自我。理論與現實不斷的乖離。我們所從事的運動,基本上就是要把現實導向理論。所以我們並不會把這些女性視為敵人。”
“果然是這樣。我之前也聽過類似的話,不過說法更低俗一點啦……謝啦,我上了一課。可是啊……”
木場的眼神突然變得生氣勃勃。“……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知道什麽?”
“平野佑吉啊,簡直就像認識他一樣。”
“我……怎麽可能認識他?”
葵頭一遭臉上微變了,仿佛肖像畫出現了裂痕感覺很不可思議。
“也是,你不可能認識他嘛,可是,你認識川島喜市吧?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你為什麽要把你的論敵介紹給川島?你為什麽會認識一介小鎮印刷工人?”
“請不要妄下斷論。我認識那位教授,但我並不認識那位川島先生。”
“什麽?”
的確,別說是態度上像是知道川島這個人,葵完全沒說過她認識川島,也沒有提到川島。
“可是你……”加門刑警發出錯愕的聲音,“……這是詐欺嘛!”
“你們警方為什麽在找那位川島先生?”
“這種事你沒……”
加門還想說下去,木場打斷他,說道:“因為川島喜市有可能以平野佑吉作為掩護,不斷的犯下殺人罪行。”
窩囊的同事一臉困窘的想要再次抗議,卻被魁梧的刑警強硬的用手勢製止。
接著木場又壓低了嗓音說:“當然,還沒有得到證據,無法判定,而且這種事也不應該告訴你這個一般民眾。可是你說如果不告訴你真相,你就不肯合作,所以沒辦法。隻是啊,這……”
“我明白,事關人權問題,我了解了,我絕對不會泄露出去。請各位稍待,我去……請家姐來。”
葵無聲無息的站起來。“家姐……應該認識那個人,是我把帝大的教授介紹給家姐的。”
人偶再次走向螺旋階梯,然後說:“木場先生,以一個刑警來說……你很令人賞識。”
木場別過臉去。
葵登上螺旋階梯盡頭前,除了木場以外的三個男人,全部直盯著她的背影看。葵一消失在走廊,磯部就跟著軟趴趴的冒了出來。他沒有要下樓的樣子。陰謀落空,他一定很不甘心吧。就伊佐間所知,能夠與葵如此對等交談的,這個肉體派的不良刑警是第一個。
“喂,釣魚的。”
“嗯?”
木場粗魯的叫住伊佐間,問道:“那個女孩總是那樣嗎?”伊佐間答道:“嗯,大概吧。”結果木場狠狠的責罵:“蠢蛋,給點有用的回答吧!”伊佐間隻“嗯”了一聲。不一會兒……
茜與葵一起從樓梯底下出現了。
是通往那間書房的走廊入口。
伊佐間等四人都隻注意著樓梯上方,這會兒被嚇了一大跳。
織作茜在走廊入口深深鞠躬:“讓各位久等了。我是織作家次女,織作茜。”
長長的行禮,迫使兩位刑警不得不站起來。
“……雖說是執行公務,但勞煩兩位特地來到如此偏遠的地方……真的……”
茜的聲音有如微風,柔和的計劃一碰就會消失,清亮的金屬質聲音卻打斷了它。“姐姐,人家公務員是為了公事而來,你那麽慎重其事的招呼也沒用。反倒是直接了當的回答人家的問題才是禮數吧?”
“嗯,可是……”
木場看不下去了,換成他打斷茜的話:“噢,你妹妹說的沒錯,不用對我們客氣,而且聽說你好像才剛喪夫哪。我們是想來請教……”
“川島……喜市先生的事嗎?”茜略垂著頭,但開門見山的說。
“你……你認識他嗎?”
“嗯……”
加門長長的籲了口氣,坐了回去。
“……但我與那位先生並無往來。我想認識那位先生的,應該是去年過世的……家姐。”
“你姐姐?什麽時候過世的?”
“去年四月,突然就……”
“等一下……喂,平野是什麽時候看醫生的?”木場問。加門回答“是五月”。
“請問是五月的什麽時候呢?”
“上旬的時候。但是不曉得川島是什麽時候帶著介紹信拜訪的哪,或許是更早之前。”
“那應該沒有錯,寫下介紹信的人是我。”
“你?為什麽?”
“雖然我完全不認識那位先生,但是……記得是家姐過世後的半個月左右,約四月下旬時,家裏收到一封寄給家姐的信。”
“原來如此,信啊……然後呢?”
“嗯,因為家姐人已亡故,所以我代為閱讀了,寫了回信……”
“內容呢?”
“大約是說……寄信者有一位朋友神經患病,希望能夠讓專門的醫師診療,但是他既沒有門路,也沒有好主意,又找不到人商量,希望家姐能夠提供一些意見。”
“然後你怎麽做?”
“因為內容關係重大,我不忍心就這麽置之不理,但是我也沒能力幫忙,也沒有好法子,於是……我去找家父商量了。”
“你父親?你父親是織作雄之介……先生嗎?”
“是的,我和家父商量,沒想到家父似乎認識這位先生。”
“織作雄之介認識川島喜市!”木場吃了一驚,但立刻露出苦澀的表情,“可是你的父親也已經……”
茜垂下視線,寂寞的說:“是的。”
那個雄之介現在也已經是彼岸的居民了。
加門呻吟了一聲,木場搔著後腦勺喃喃的說:“認識川島喜市的人,兩個都已經成佛啦……”
的確,兩個人都已經死了。
而這兩個人的死法都極不尋常,刑警並不曉得這件事。但是,這也不是現在可以說出來的事。
“死無對證。”伊佐間極小聲的、自言自語的悄悄說,卻被木場耳尖的聽見,一臉凶相的瞪了他一眼。
“釣魚的,你給我閉嘴。說起來,你在這裏幹什麽?沒人理你,你就抖起來啦?去死吧!你就死在那裏吧!然後……你父親說了什麽?”
“嗯,家父說:‘我沒辦法公開為他做什麽,但他與我關係匪淺,就勞你盡可能幫忙他把……’”
“關係匪淺?你父親這麽說嗎?”
“家父是……這麽說的。”
“什麽關係?”
“這我就不清楚了……”
茜低頭,謝罪說“對不起”。木場的眉間浮現出困惑之色,不悅的說“你沒必要道歉”。茜聽到這句話,再次道歉說“對不起”。
“然後你怎麽做?”
“……家父雖然要我盡可能幫助川島先生,但是我既沒有能力,也不曉得該怎麽做,所以……”
茜戰戰兢兢的望向葵。
那是仆人窺看主人臉色的眼神。
“……不得已,我去找家妹商量,幸好家妹認識精神神經科——是這麽稱呼嗎?——的醫師,所以我請教家妹以後,寫下了醫師的聯絡方式以及簡單的介紹信。”
“原來如此。川島寄來的信呢?”
“我想應該和遺物一起處理掉了,不過住址抄寫了下來。”
“等一下讓我們抄回去。那,川島後來呢?”
“毫無音訊,我所知道的就隻有這些了。”
“你過世的姐姐和川島是什麽關係……也不知道嗎?”
茜說不知道,她漆黑濕潤的眼睛傾訴著什麽似的看著葵,葵始終默默無語的聆聽姐姐與刑警對話,她察覺茜求救的眼神,反彈似的,以意誌堅強的視線望向姐姐,接著轉向刑警說:“紫——也就是我過世的姐姐,她對社會沒有什麽興趣。以某種意義來說,她可能比在此的次女——茜更缺乏社會性。雖說是時勢造成的,但紫姐姐從未想過要參與社會,表現自我。”
“什麽意思啊?”
“別看茜姐姐這樣,她也是上過藥學學校的,在外頭還有一些熟人朋友……對吧,姐姐?”
茜微微點頭,伊佐間感到意外。
茜曾經想要自立嗎?
“封建時代的男性中心社會,要求女人要顧家,認為女人沒必要接受高等教育,紫這個人,就完全符合這種女性形象。她就有如父權製度化身的織作雄之介所希望的鑄型裏頭,長大成人。”
“所以怎麽樣?”
“換句話說,紫姐姐所認識的,應該隻有這個小地方的居民而已。”
“早說嘛,也就是說川島喜市應該是本地人嗎?”
“除此之外別無可能了。”
木場抬頭,叫住靠在回廊扶手上的磯部說:“喂!那邊的大塊頭!你,就是你。混蛋,扶手要被你壓垮啦。喂,現在這屋子裏有沒有這一帶轄區的——對,有沒有派出所警察之類的?”
磯部沒有回話,用手指比出手槍的形狀,朝木場開了一槍,嘴裏嘟囔著消失在走廊。木場瞪著伊佐間問:“那個刑警怎麽搞的?神經有問題嗎?”
伊佐間才想問這個問題。
沒有多久,一個身穿製服、毫無生氣的男子走進房間。
好像是這個村子的派出所警察。
木場以充滿刑警風範的——也就是恫嚇般的粗暴口吻,嚴厲的詢問那名中年警官。“喂,這個村子裏有沒有姓川島的人家?”
“是!這裏沒有姓川島的人家!”
“你應得也太快了吧?”
“小官把全村居民的姓名和家庭成員都背起來了!”
“真優秀。那村子附近的人家怎麽樣?你知道嗎?”
“村子附近沒有姓川島的人家!”
“答得太快了吧?你的話可靠嗎?”
“是!家兄在町公所擔任戶籍股職員!兩名弟弟都是漁夫,打弟媳是從滋賀嫁過來的,舊姓川嶋,嫁過來的時候,家兄曾說這一帶沒有這個姓氏【注】(“川島”和“川嶋”的日文發音相同)。啊,難道是弟媳她……”
“什麽難道,沒人以為你弟媳跟事件有關,放心啦。這樣啊,我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行了個最敬禮,舉手禮,又經曆之後才離開。
木場和加門對望一眼,歎了口氣。“我說啊,這一家的太太——你們的母親,會不會知道些什麽?”
茜顯得困惑,葵在她後麵回答說:“家母應該不知道。家母她……對家父個人應該是毫無興趣。過世的家姐與家父很親,那如果是家父與家姐共同的朋友,那麽應該與家母沒有什麽關係。”
“能不能還是請她出來一下?她應該比你們知道更早以前的事才對。你們是代代住在這裏吧?就算現在沒有,或許是已經搬走了,或者是曾經有,但後來一家死絕了……”
——一家死絕……
“一家死絕?”伊佐間說出口來。
這在說什麽?是誰說過的話?
木場狐疑的看著伊佐間,追問他:“什麽一家死絕?”
伊佐間想起來了,死絕的一家人——是什麽時候聽說的?
“嗯……”
那是——仁吉說過的話,死掉的是……
“上吊小屋。”
“什麽?上吊小屋?”
“你是說茂浦的廢屋嗎?”葵有了反應,她好像知道。
“對。茂浦的……芳江……是嗎?”
——在茂浦郊外,芳江的家。
“你是——伊佐間先生,你知道的真清楚。就算當地人,最近年輕人都不知道這件事了。”
“嗯……”
因為是在茜麵前,伊佐間不敢說是從耕作那裏聽來的。
木場可能是聽到上吊這兩個字,緊張起來:“等一下……釣魚的,你剛才說茂浦?還有小姐,你剛才也說了對吧?”
即使被木場逼問,葵也不為所動,淡淡的回答:“茂浦是一個地名。”
“這聽了就知道了。喂,加門兄,你還沒想到嗎?”
“啊……對了,是中條當鋪的賬簿上的地址!千葉縣興津町茂浦……”
“對,是川島喜市寫下的地址。早上照會時,千葉本部的人不是說那個地方沒有吻合的人家嗎?喂,那家人怎麽了?全都死光了嗎?”
葵幹大盤不耐煩,草率的答道:“也不算是一家死絕,那裏本來就隻住了一名女子,在昭和二十年——八年前自殺了。應該沒關係吧?”
說法和仁吉的話一致。
“不一定沒關係啊,而且……不知道的很清楚嘛。你也算是當地的年輕人吧?”
“那裏不一樣。那裏發生過關乎女性尊嚴的事件,不管是作為當地居民,或是婦女與社會關係思考會的成員,我都不能坐視不管。”
“關於女性的事件?怎樣的事件?”
“姐姐也知道吧?不過那個人……我記得是姓石田,並不是川島。”
“沒關係,告訴我。在聽完之前誰知道有沒有關係。”木場說。
葵微微眯起眼睛說:“住在那棟廢屋裏的女子……不斷的受到村人在性方麵的淩辱。”
“啊……”伊佐間出聲。如果仁吉和耕作所說的那名叫芳江的女子的一生屬實,那麽對於葵這種立場的女性來說,應該是難以承受的事實吧。
木場不了解內情,詫異地問:“那是什麽意思?”
“是夜訪。”
“夜訪啊……最近很少聽說了呢。”木場撫摸著方形的下巴。
“這一帶現在也聽不到這個字眼了。隻是放眼全國,這個習慣依然根深蒂固的殘留在某些地區。這實在不是一個文明國家該有的野蠻風俗。”
“因為有人夜訪,所以死了嗎?”
“隻能這麽推測了。”
“根據呢?”
“前些年,我們讀書會進行了一項訪查。”
“又不是刑警,幹嗎做那種事?”
“關於那棟廢屋,有些不太好的傳聞。傳說那裏曾經以陋習作為遮掩,有過強製買春的行為。我認為那如果是事實,應該把它視為整個地區的問題,加以重視才對,若非如此,就必須洗刷死者的汙名,回複她身為女性的尊嚴才行。如果那些流言隻是空穴來風,為何要在死者身後那樣汙辱她的名聲?拆解這類流言飛語的構造,也是分析蔑視女性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趕快進入正題吧。”
木場好像已經習慣葵的作風了。
“因為事情發生在戰前及戰時,調查費了一番工夫。當然,完全沒有文獻記錄,隻能仰賴證人。”
“大家都忘記了嗎?”
“不。不完全是因為時日已久,而是當事人不願透露。每個男人都一樣,當夜訪時,他們一定是意氣風發的過去,但是事後一問,卻又含糊其辭,默不吭聲,因為他們感到內疚吧。每個人都異口同聲的說,不知道,沒有那種事,也沒有那種風俗……”
伊佐間認識男人們之所以不願意多說,不是因為罪惡感,而是因為問的人是葵。這要是木場之類的男人去問,他們一定會興高采烈的炫耀過去的風流韻事吧。葵不可能了解男人的心理。
“……若更進一步追問,他們就辯稱是鄰村的年輕人幹的,說別的村子沒節操、沒道德,把別人貶的一無是處。然而一到鄰村去查訪,他們說的也是同樣一套。真是膚淺。結果攤開來一看,這一帶幾乎所有的男人——包括相當遠的村落的男人——都可能曾經去過。”
——大家都管那裏叫賣淫小屋。
——不是在接客嗎?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會去夜訪。
仁吉和耕作也這麽說。
這應該是事實吧。
“……我不知道那位姓石田的女子究竟陪過多少男人,而且她甚至沒有辦法拒絕。”
“為什麽不能?”
“為了活下去。”
“為了錢而賣春嗎?”
“不是的,那名女性似乎並不窮困,但是她——石田芳江女士並非當地人。她過世好幾年了,所以也無法查出她的來曆,已經她為何會搬到這裏。但是盡管她在這裏住了幾十年,本地的居民似乎依然不接納她為村裏的一員,她直到最後都是個外來者。理由很簡單,因為石田芳江女士……”
——隻因為是人家的妾,就被閑言閑語。
“……為特定的人物提供性服務,以換得生活的保障。”
“真是拐彎抹角,小老婆是嗎?”
“那是侮蔑的稱呼。”
葵瞪住木場,木場反瞪回去:“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叫,反正不也通了嗎?可是她是人家的小老婆,所以沒辦法拒絕夜訪,這我不懂哪。”
木場問這是什麽道理。
“她受到歧視,被世人不當的鄙棄。”
“因為她不正派嗎?這我倒懂。”木場難得的以有些感慨的口吻說道,“可是……人家的小老婆會因為有人夜訪就去死嗎?”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葵緊蹙起眉頭,“就是石田女士是你所說的小老婆,但是認為這種身份的女人在性方麵就一定不簡單,這是嚴重的偏見!小老婆不是身份也不是階級,隻是她與特定的男性締結接近婚姻的關係,卻沒有結婚而已——這是這樣而已不是嗎?而且之所以如此,根本就是因為男人自私。她根本就沒有理由要受到不特定多數的男人淩辱!”
“這我知道。”木場說,臉頰僵硬,“有這種想法的男人卑劣愚蠢,這我非常明白。不管小妾還是正室,不論是什麽職業身份,不願意的事就是不願意。隻是啊,唔,你或許會反對,可是怎麽說,如果說,連男人的男字都不認識的小姑娘被那種混帳東西給蹂躪,上吊自殺的話,我還可以理解,但是……”
葵原本站著,此時她拉過椅子,坐了下來。茜仍然站著。
“不論有沒有性經驗,強奸就是強奸,蹂躪就蹂躪。說起來,什麽女人有被強奸的願望,隻有霸王硬上弓,事後,總有辦法哄女人歡心——這些全都是男人的幻想。這種事絕對不可能,不管是什麽身世的女人……”
葵發揮了本領,而磯部應該會對這個發展感到欣喜。木場搔了搔頭說:“你說的是沒錯,但我的意思是……對,是程度的問題。那是需要去死的……該怎麽說……”
“這並不是程度的問題。而且就算以程度來看,在她的案例中。規模……完全不同。”
“容我說的粗俗一點,你是說……上過她的男人的數目嗎?”
“沒有什麽粗俗不粗俗的,就是如此。”葵的聲音更添威嚴,“她是外來者,除了以這種形式與共同社會維持關係以外,她不被承認是共同體的一員,沒有存在的價值。對她來說,想要活下去,除了接受男人的暴力行為以外,沒有其他選擇。這完全是強奸。到了最後,她選擇了死亡。她是被時代與陋習強奸而死的。石田芳江女士是貧窮的時代與這個國家淫蕩的陋習和男人的自私之下的……犧牲者。”葵那陶器般的肌膚微微泛紅,說完了這段話。
加門說:“木場兄,這跟案子無關吧?”望向木場。
木場敷衍的“唔”了一聲。
“哎,辦案就是這樣的啦。你想說要是什麽事都能夠一氣嗬成,那就太簡單了,這要是有關係的話,就太湊巧了,對吧?可是啊……”
木場不服的把臉背向姐妹倆。“……拿開屏風一看,沒有半個人,所以以為那裏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沒想到凶手在拿開屏風之前都待在那兒——這次的案子是這樣的事件啊,所以剛才的話也不無關係。”
加門歪起那張長臉說:“就算扯上一堆似懂非懂的大道理也沒用吧,木場兄,你一貫的論調不是要靠腳走、用手摸嗎?就算繼續聽這個人講女權怎麽樣,聽她上課也沒有用啊。走了吧。”
“去哪裏?回東京嗎?”
“那當然是……”
“容我打斷一下……”
兩名刑警端正姿勢答“是”。葵突然生氣的說道,站了起來。她原本瞥著兩名公平內訌,但是他們沒有建設性的對話似乎激怒了她。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恕我就此告退。我已經沒有任何情報可以提供警方,而且我的家姐也很忙碌。喏,姐姐,我們走吧。”
葵催促茜,背過身去。
茜交互望著伊佐間、木場和妹妹,倉皇失措了好一陣子。
“孩子……”她接著說,“——她有孩子。”
葵聞言埋怨了一聲:“什麽?”回過頭來。
“葵,喏,石田女士家不是有個男孩嗎?我記得……”
“姐姐,孩子又怎麽了?”葵露出相當不耐的表情,好像在抱怨好不容易可以走了,何必又來瞎攪和。
“你說的孩子是……”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應該與過世的家姐同齡。那個孩子就讀尋常小學【注】(日本舊製的小學,一八八六年起設置的義務教育學校,原本修業年限的四年,一九〇七年起改為六年)的男生班,總是被人欺負。”
“你姐姐幾歲?”
“得年二十八。”
木場幹勁十足的說了聲:“很好!”然後望向加門說,“看,隻要追查,不就會有線索嗎?喂,根據調查報告,川島喜市也自稱今年二十九哪。那麽……那個孩子後來怎麽了?”
“這……”茜吞吞吐吐,她可能不知道吧。
伊佐間眼見葵可能就要說出侮蔑姐姐的話來,伸出援手說:“是不是被收養了?”
木場橫眉豎目,像厲鬼般恐怖的望向伊佐間說:“喂,釣魚的,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
“哦……我借住的人家……”
“啊,出處就先不管了。怎麽說是被收養的?”
伊佐間把從仁吉和耕作那裏聽來的話連接在一起,將上吊小屋的燈亮著的怪談也一並說了出來。
木場的眼睛閃閃發亮。“你說燈亮著嗎?喂!”
“我沒有看到。”
“看到的是這家的用人吧?”
“……對。”
木場吼道:“喂,加門,怎麽樣?”
“光是這樣很難說什麽哪。川島的確很像個假名,不過地址又吻合。是啊,先跟轄區照會一下好了……”
“沒時間在那裏磨蹭啦!混賬東西,這種時候才要行動啊。我看下去連這件事都不知道吧。我才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聽他們說什麽‘不知道’、‘沒聽說過’咧。總之先把那個用人叫來!”
“看樣子也不必叫了。”葵說道,往上一指,冷冷的說了聲“恕我告退”,消失在螺旋階梯底下。眾人仰望她所指的地方,耕作正繞過回廊,來到螺旋階梯。
汗流浹背,他很急嗎?
“兩位是東京來的警察先生嗎?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事,不過不好了。有、有電話找兩位。”
加門製止木場站起來:“電話在哪裏?”
“電話在上麵,這邊請。”
“我去聽。”
加門跑向螺旋階梯,和耕作一起消失在樓上。
隻剩下伊佐間、今川和木場留在寬廣的大廳裏。
伊佐間兩個人都認識,他覺得眼前的狀況很奇妙。木場拖著腮幫子,正在慪氣。伊佐間無法判斷他的狀況是好還是壞。
“木場修……”
“嗯?”
木場瞪了伊佐間一眼,獰笑了一下。接著他不曉得是從伊佐間隻呼喚他名字的聲音裏察覺到了什麽,從刑警麵貌變換成惡友表情,簡單扼要的說明了事件的梗概。
潰眼魔這個恐怖的稱號,在伊佐間等人不知情的情況下,似乎從平野佑吉轉到川島新造身上,再換到川島喜市頭上來了。
木場說明:“川島新造就是榎木津口中的川新喲。”這個名字伊佐間確實聽說過。榎木津就是不肯記住別人的名字,不是把人家的名字縮短,就是亂取綽號,亂七八糟的,常常不知道他是在說誰。
話說回來,連門外漢的伊佐間也覺得這三個人雖然都很可疑,卻也都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目前……是喜市?”他問,木場“咦”了一聲。
“……有一個叫誌摩子的娼婦作證,喜市的嫌疑更深了。誌摩子是個跑單幫的流鶯。曾經差點被川新掐死。拒她供稱,有個相貌疑似川島喜市的人——從年齡外貌來看,這個人絕對不是川新也不是平野——這個人從好幾個月以前,就在夜晚的市區裏徘徊,四處尋找誌摩子。私娼都很膽小,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馬上警戒,若是不撒大錢,是很難找到的。”
“可是他找到了。”
“是誌摩子碰上了。亂槍打鳥,總有打中的一天哪。喜市一發現對方就是誌摩子,就變得相當熱衷,一直問她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
“好像是戰後不久的事吧,喜市一直追問那時候的事。誌摩子說,要是不買,她就要回去了,喜市便掏出錢來,也不跟誌摩子睡,一直問她的地址,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誌摩子好像沒有告訴他,一般也不可能講出來嘛。誌摩子是個潑辣貨,她好像罵喜市說:‘買了女人又不睡,這個沒種的臭男人,給我滾!’把錢給砸回去了。”
“好凶。”
“就是啊。但是喜市後來仍對誌摩子糾纏不休,最後住的地方曝光了。誌摩子覺得既恐怖又生氣,為了報一箭之仇,偷偷跟蹤喜市,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那裏……”
“是川新的家?”
“對,喜市的老窩是騎兵隊電影公司。所以喜市和川新……一定有什麽關係。”
“應該吧。”
“誌摩子不肯善罷甘休。她盤算後,闖進騎兵隊電影公司。那就是發生左門町命案的那天晚上。”
“但是喜市不在裏麵?”
“是啊,在裏麵的是新造。誌摩子怒氣衝衝的一路叫罵進來,結果川新大叫:‘你就是蜘蛛嗎?’撲了上來。誌摩子的外號叫做紅蜘蛛,她的大腿內側好像有個刺青。”
“可是川島喜市也是蜘蛛吧?”
“沒錯。喜市在尋找誌摩子的時候,自稱蜘蛛。打電話給前島八千代的,也說是蜘蛛的使者。而新造留下的話也是……”
“去問蜘蛛?”
“嗯。所以啊,川島喜市與川島新造共謀犯案的看法,是目前最讓人信服的推測,但是這兩個人做的事又實在破綻百出。不過或許隻是看起來這樣而已,而平野的行蹤依然是個謎。”
木場說“真是太奇怪了”,沉默不語。於是原本不知道是睡是醒的今川突然說了聲“容我僭越”,不清不楚的陳述感想說:“那些人……會不會隻是完成各自負責的任務而已呢?”
“什麽叫各自負責的任務?”
“例如說,把人誘騙出來的任務、奪取和服的任務,還有……殺害的任務。”
“任務?”
“每個人負責的任務是一定的,而每個人各自執行自己的任務。若是這樣的話,你們看呢?”
伊佐間一瞬間無法理解,但他很快領會過來了。
今川與他的容貌和說話口氣相反,腦筋轉的意外的快,動作也很靈敏,隻是那奇妙的外表讓周遭的人誤以為他很愚鈍罷了。
而那樣的落差似乎讓木場感到困惑,他花了點時間才明白。“嗯……原來如此,那川島喜市隻負責把人誘出來和偷和服……等一下,為什麽需要做這種事?和服裏有什麽秘密嗎?你該不會想說偷和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今川將兩道濃眉皺成其妙的形狀說:“我想……應該不是,應該沒有說書故事中的那種秘密。隻是我認識如果婦人在睡著時被人偷走衣服,應該會進退不得,回不去了。”
“的確,大商家的女掌櫃也不能穿著襦襪就這麽回家哪。嗯,說的也是。但是……嗯?喂,什麽進退不得,被害人都死了啊,你胡說些什麽啊!”
“喜市不知道人會被殺吧。”伊佐間說。
木場無法理解。“不知道會被殺?可是,咦?什麽意思?喜市他……”
今川補充自己的看法說:“那個叫喜市的人可能不知道計劃的全貌——他可能不知道殺人這件事。除了自己的任務以外,他不知道其他人會做些什麽。他隻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拿走和服,隻為了這個目的而行動。”
“所以……人已經死了,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偷走和服了,他卻還是大老遠跟蹤老太婆去確定,完成了這件事?”
“如此罷了。”
“什麽如此罷了……可是老太婆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一般人會想到裏頭裝的是被害人的衣服嗎?”
“不會,這是個難題。隻是……喜市先生是情報人員,負責確定被害人的身份和住址,同時絆住她,而新造先生負責把被害人帶去那裏,另一個人則是下手殺人的實行犯——如果任務是這麽分配的,每個人的行動就不能說是破綻百出了。因為每個人都完成了任務。”
“因為不知道殺害計劃,所以喜市和川新也沒必要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啊……原來如此,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川新的角色有點太半吊子了。把人帶到賣春宿的任務,讓喜市來就夠了吧?隻讓川新負責那點任務,太大材小用了。”
“或許有什麽理由。”
“當然有理由了,問題在於是什麽理由啊,笨蛋!”木場嗬斥似的說。
伊佐間並沒有深思太多,說出他臨時想到了看法:“或許是因為認識。”
“有人認得他的臉?誰?那個……老太婆嗎?喜市被多田麻紀看過,所以不適合當客人是嗎?老太婆怎麽會認識他?”
伊佐間隻是隨便想到的,木場卻窮追猛打。
今川說道:“會不會是喜市先生事前委托了老婆婆呢?例如說,雖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喜市有可能事先拜托老婆婆拿出和服。”
“喜市拜托老太婆?”木場那凶猛的臉緊繃起來,“這個嘛,那個老太婆的確是個女豪傑,看準有錢拿的話,確實有可能會答應拿出客人的衣服。那麽……”
木場感覺到背脊正逐漸漲滿力道。“……原來如此。那麽那個老太婆打一開始就和這件事有關係嘍?或許不隻是看到昂貴的友禪,一時衝昏頭而已。這麽一來的話……”
這個粗魯的朋友現在應該正全力思考著。
“……假設說,雖然不知道是為了絆住女人還是什麽目的,喜市事前委托老太婆拿出和服。老太婆會怎麽做?門上了鎖哪……
對了,隻要一個人睡著,另一個人出去,因為門沒辦法從外頭鎖,絕對是開著的。所以川新才會提早回去嘛!”
今川說:“就是這樣。新造這個人被吩咐的任務,是佯裝成客人去到指定的地點,不被懷疑的帶被害人進去,被害人一睡著,立刻回去——會不會是隻有這樣?”
“隻有這樣?”
“隻有這樣,所以……”
“所以川新不管是被人看見還是做什麽,都毫無防備是嗎?原來如此。這其實是為了讓平野——不管平野也行——讓殺手侵入的準備工作。原來如此。如果殺手來得太晚,偷走和服,就可以絆住被害人了!”
“是的。但是殺人執行的以外的早——是不是這樣呢?”
“噢,老太婆或許打算等川新一回去,就馬上進去奪走和服,但是殺手緊接著溜進房間,上了門鎖,老太婆想進也進不去了。裏頭的人也……”
“想出也出不來了。”
“是啊。結果老太婆等不下去,踢破紙門,嚇得魂飛魄散。她不知道會發生命案,看到屍體大吃一驚,奪門而出,想要報警。但是她途中改變主意,決定完成約定,回到現場……以那個老太婆的行動來說,這樣才合理。哎呀,原來還有這種看法……”
“那,會拿去當鋪也是……”伊佐間說,木場拍打膝蓋說:“……原來如此,或許連拿去典當也是事先說好的。這樣就能解釋喜市為什麽會知道典當的是什麽東西了。就是這樣!”
木場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
雖然伊佐間莫名其妙,但木場似乎很興奮。
伊佐間為了串場而隨便說說的話,似乎讓事情完滿的解決了。
惡友回複刑警的表情,他好像下了什麽決心。這麽一來,他將會超越善惡。變得無比強大。往好的方麵發揮的話,是所向無敵,不過一旦失敗,將演變成不可收拾的狀況。
木場站了起來。“每個人都毫無脈絡的各做各的事結果卻描繪出一幅無人知曉的畫是嗎?這一連串的事件全部是已經預定好的結果嗎?喂,古董商,你雖然長得古怪,倒是很讓人讚歎。你的智慧我拜借了!”
今川睜著圓滾滾的眼睛“哦”了一聲。他還是老樣子,完全看不出心思。盡管被人說長得古怪,但在伊佐間看來,今川像是在害羞。
此時樓上傳來怪叫聲。
幾乎就在伊佐間抬頭的同時,加門刑警從螺旋階梯上跳了出來。加門一邊用小醜般好笑的動作繞著螺旋階梯下來——其實他非常正經,而且驚慌失措——一邊變了調的粗聲大喊:“不、不好了木場兄!不曉得怎麽著,電話雜音幹擾,花了很多時間。可是為什麽隻是跨個縣,電話聲音就變得這麽不清楚?一問之下……”
“別慌啊,大叔,快點說吧!我也有別的問題要詢問本部!”
“高、高橋誌摩子……被綁走了!”
“你說什麽!”
加門搖搖晃晃的繞過螺旋樓梯,來到地下,頭暈目眩似的蹣跚不穩。
“她在大白天被人帶出公寓!光天化日之下被綁走了!”
“那個女的被人盯上了啊!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我不是再三要求派人監視嗎?結果竟然沒有半個人看著她?混賬!”
木場大步走到加門前麵。
加門雙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如牛的說:“哦……四穀署七條和你那邊的木下老弟看著,但兩三下就被突破了,溜得很快。嫌犯好像開了車子。警方雖然在都內設點盤查,卻晚了一步。現在正在追蹤,嫌犯人似乎朝著千葉這裏過來。”
木場大罵:“那些沒用的飯桶!”用力跺腳。
“嫌犯是川島——川島喜市嗎?”
“不,好像是……新造。”
“這樣啊……”
木場回頭,望向伊佐間和今川。“……新造果然是負責帶出被害人的角色。”
加門問:“什麽意思?”
“不管如何,那名小姐現在很危險。”今川說道。
耕作從回廊走了進來。門的後麵是一身喪服的……
——茜?
她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她一直在那裏嗎?
她看起來非常悲傷,這也是常態嗎?
此時木場叫住加門:“喂,大叔,我們……去上吊小屋等他們!”他宣告說。“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但可不許你們在千葉的轄區亂來!”磯部叫道。
“不勞幫忙,你們找你們的絞殺魔去吧!”木場吼回去。吼完之後,他順便叫住伊佐間說:“喂!釣魚的,你大致認得這裏的路吧?帶我去上吊小屋,你知道在哪裏吧?”
“呃……大概。”
伊佐間曉得大致上的方位,但不知道小屋正確位置。
加門那張鬆馳的臉拉的更長了,他好像難掩內心的困惑。“木場兄,為什麽非去那裏不可?有什麽根據嗎?”
“混蛋,直覺啦,直覺。這次的事件啊,如果不吻合,就什麽也看不見,但是一旦吻合,就絕對錯不了。不管是偶然還是什麽……”木場斷定似的說,“那裏是事先準備好的地方!”
加門更加一頭霧水,像個文樂人偶似揚起眉毛,垂下嘴角。
木場用下巴比比伊佐間,不明所以的叫罵:“快點準備啊,笨章魚!”
伊佐間……
正看著不安的望著這片嘈雜的茜。
——她不喜歡這樣嗎?
她應該很討厭吵鬧吧——伊佐間心想。
茜一定希望能夠極為平凡的過著儉樸安穩的平靜生活。
隻是從這陣子的狀況來看,那是近乎奢求的願望。
磯部好像已經忍無可忍,蠻橫無理的宣告:“千葉本部全麵禁止所有關係人外出!”不過警察應該沒有權限拘留伊佐間和今川,他們兩個會逗留在這裏,完全是出於主動配合。木場當然反咬回去。
正當木場、加門、磯部三人僵持不下時,碧領著提了大皮包的阿節,從茜的背後出現。
少女仰望年紀相差甚遠的姐姐說:“那我走了,姐姐。”茜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說:“你要走了嗎?”片刻之後又接著說:“碧,路上小心。”
磯部耳尖的聽見,轉過龐然身軀,用剛才射殺木場的粗短手指指著少女說:“喂!你!要去哪裏!”
茜庇護妹妹說:“家妹要回聖伯納德學院的宿舍。今早校方聯絡,要家妹盡速返校,她已經休息半個月了……”
“不、不許任意妄為……”磯部顫動著頰肉說。
茜露出困惑的表情說:“……這件事已經知會本部長先生了,刑警先生沒有聽說嗎?”
“沒有。啊?剛才津畠接的電話嗎?可是是誰跟本部長說的?”
碧從姐姐背後發出稚氣未脫的聲音:“一定是柴田叔叔。叔叔今早打電話來,說他已經處理好了,叫我不必擔心。”
“咦?柴田叔叔?……是那個柴田勇治嗎?”
磯部嘀咕著說“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不關我的事了”,望向木場。
木場狂妄的笑了:“你該不會說那個小姐可以離開,這家夥就不行吧?喏,釣魚的……你在還發什麽呆!快走啊,這個糊塗鬼!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就算趕時間,這也罵的太過分了一點。
對伊佐間來說,木場的確是朋友。如果木場有困難,伊佐間也會伸出援手。身為日本國民,他也會不遺餘力協助辦案。但是不管任何事,伊佐間都沒有理由受到強製,更不了解自己為什麽會被罵的狗血淋頭。這根本是公私不分、濫用職權。
說起來,警官根本不應該把一般民眾帶去危險地點。
——他完全不這麽想吧。
肌肉刑警絲毫沒有那種意識。
不過伊佐間之所以拖拖拉拉,並不是因為他感覺到危險,而是沒有自信帶路。因為仁吉隻帶他去過那附近一次而已。看木場那氣勢滔滔的模樣,要是伊佐間走錯路,肯定不會有好下場,但是今川似乎絲毫沒有察覺伊佐間的心情,說道:“伊佐間,快走吧。”
仔細想想,今川也不可能知道路。
這時,送碧出門的茜回來,或許是看到伊佐間猶豫不決的模樣,為他解圍說:“恕我僭越,如果不妨,能否讓家裏的用人出門陪同呢?他經常到那裏去。”
木場說:“很好,麻煩你趕快。”
結果磯部上前插嘴說:“不行,這絕對不行!那、那、那個老頭子是嫌犯,他有逃亡之虞,上頭吩咐要好好監視他!”
“你說什麽……”
木場就要出言頂撞,茜急中生智說:“那麽……請出門說明詳細的路線好了。那裏距離有些遠,而且不太好找,伊佐間先生看起來好像不太知道路。”
——她明白。
該說是被看出來了嗎?
人在回廊的耕作被叫過來,已經有點預備知識的伊佐間向他問路。
“那裏位在村與村的交界上,地勢不是很好,沒事的話,沒有人會過去,除非有急事想抄近路,才會經過那裏。”
那裏是個不吉利的地方——耕作陰沉的說。
結果伊佐間、木場以及心不甘情不願的加門,不知道為什麽還有今川都同行了。
不過以此為契機,拘留暫時解除了,相比於留下來,說不定一起外出才是上策。
通往玄關的走廊上,可以透過黑框窗戶看到構造複雜的建築物一腳,那裏一樣有著黑框窗戶,葵正在那兒俯視著伊佐間等人。
不知道是不是茜通知的,真佐子在玄關等著。
真佐子表示希望今川日後能夠再次到訪,一次又一次為失禮道歉,接著說“這是一點心意”,拿出一隻信封。兩個人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今川堅決辭退了。
走過櫻樹重重的前庭,穿過堅固的大門,眼前是一條直通底下的道路,兩旁稀疏的生長著低矮的褐色樹木。來到門前,可以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正慢吞吞的駛過那條通往城鎮的荒涼道路。今川說:“啊,碧小姐要去學校。”車子看起來像隻黑色的大甲蟲在爬行。這一帶再過去,還有能供那樣的轎車行駛的道路嗎?伊佐間有些擔心。就在他想著這事時,甲蟲載著少女,已經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了。
回頭一看,蜘蛛網洋館還是一片漆黑。
塗裝成黑色的木材,燒成黑色的磚瓦,變色成黑色的黃銅,漆黑的刻畫著歲月的石頭。
時間與空間固定住的油畫。
蒼蠅總是能夠從充滿黏性的繪畫表麵逃走了。
一行人走下道路,穿過荒涼的森林,來到坡度陡急的岔路。
經過民家,來到海邊。
木場開口道:“要你作陪,真是不好意思啊。”
“嗯。”
“釣魚的,我啊……”
“嗯?”
“……我啊,怎麽樣都想救那個被拐走的妓女誌摩子。”
“嗯?”海風吹上臉頰,伊佐間的胡子顫動著。
越海而來的風與溫度和風速無關,相當刺人。
“她啊,是個不幸的女人。”
“你同情她?”
“混賬東西,咱們彼此都沒有富足到可以同情他人的地步吧?而且不幸的女人可是滿坑滿穀,多得數不清哪。要是見一個就同情一個,誰受得了啊。”
木場粗魯的說完後,撒了個謊說:“我也不太懂,不過是警官的性子使然吧。”
應該是被誌摩子的身世給感動了吧。木場雖然不講理,但容易為情所動。雖然不知道他的基準何在,但就算是為了無聊小事,一旦鑽起牛角尖,就會橫衝直撞。木場就是這種人。另外,木場還有一項特質,他為了實現、成全自己的一廂情願,甚至會舍棄自己的意見、撤回前言,不惜自我破壞。
木場繼續說道:“聽說誌摩子戰後很快就結婚了,當時她十九歲。老公在鎮公所工作,染上肺病,弱不禁風,連征兵都沒通過,在當地抬不起頭來。她的老公賺的錢也不多,卻死要麵子,所以誌摩子逼不得已,隻好兼差做縫紉。”
“你打聽的還真清楚。”加門說。
木場答道:“廢話。你們就是指問自己想聽的事,他們才什麽都不說。刑警需要情報,對他們來說大部分是無關緊要的事。所以如果想問出他們認為無關緊要的事,就要設身處地連一些不必要的事也聆聽。先不管這個了,結果啊……”
“結果呢?”
“結果啊,誌摩子新婚不久,就在老公外出時,被蠻橫的進駐軍給強暴了。老公回來後,誌摩子向他哭訴,沒想到反被老公斥責,說她就算咬舌自盡,也應該保住貞操,說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結的事。最後老公甚至還說她丟人現眼,跟她離婚了。誌摩子結婚連一個月都不到哪,這老公真是太王八了。這怎麽能責怪傷心欲絕的老婆呢?有哪個女人被洋鬼子按住了還能反抗得了?”
伊佐間也聽說過類似的事。
不隻是對婦女施暴,駐留美軍的犯罪事件層出不窮。即使到了現在,依然時有耳聞。但是這並不是說美軍就是壞人。伊佐間認為本國人也是一樣,若要說的話,是時勢逼人。美軍裏也有好人,就算同是日本人,壞人就是壞人。因為把美軍不分青紅皂白的全部混為一談,所以感覺他們特別引人矚目,但是這裏是日本,犯罪者裏頭當然是日本人占了絕大多數。
這種時候遭殃的總是弱者,無法保護自己的人隻能等著吃苦頭。像之前提到的女人受到淩辱而自殺的事,有一段時間屢見不鮮。
木場接著說:“但是誌摩子這個女人十分堅強,她沒有哭鬧,也沒有上吊,而是很幹脆的看開,去了R.A.A。”
“哎呀?”
株式會社R.A.A協會【注】(R.A.A為RecreationandAmusementAmociation之縮寫,特殊慰安設施協會)——簡稱AS(AmusementService),是出於東京警視廳的要求,政府召集花柳界的代表,援助設立的所謂進駐軍的特殊慰安措施。換言之,就是駐防美軍專用的花街。雖然規劃了諸如舞廳、咖啡廳、桌球場、射擊場、撞球場、電影院等場所,但伊佐間認為一般來說,它隻被視為未外國人提供性服務的機關。
伊佐間剛聽到這個設施成立的消息時,怎麽樣都想不通。
AS設立的說辭是這樣的:壓抑著欲望,成天進行殺戮的外國軍人以占領進駐的名義登陸了。他們一定會襲擊婦女——事實上的確真的有人襲擊婦女——所以我們要防患於未然,建造一道性的防波堤——說白一點,就是把特種行業的女人塞給他們,以保護一般婦女的貞操。
伊佐間覺得這個道理很奇怪。
他覺得這件事是把美國人當成白癡看,把人家當成天災。而且還說娼妓是防波堤,根本是把她們拿來當沙包用。
可是。聽說AS在皇居前舉行落成典禮時,宣言的內容是:我們自覺此一時事業是重建新日本的開始,同時也是守護全日本女性純潔之基礎事業,我們立下覺悟,克己奉公。
這就是戰敗後的日本國防。但是即使戰敗、即使標榜民主主義,仍然高喊著要為國家克己奉公,伊佐間覺得這時代委實錯亂的太嚴重了。
因為大帽子這種東西,唯有拒絕正視現實,才能夠高掛在嘴邊。
錯的太離譜了。
不可能行的通的。
一開始的方針似乎是優先采用藝妓、娼妓、酒家女以及賣淫慣犯——這個稱呼真的很過分——這類特種行業的女性,但是就算是風塵女子,也沒有人願意委身外國人。不管對象是什麽國籍,做的事還不是都一樣?反正你們都是些肮髒的女人嘛——當事人敏感的察覺到這種歧視的眼光,而且慰安這種想法本身就很侮辱人。就算他們說之前都是男人上戰場,這次該輪到女人效力了,但是站在女人的角度來看,那根本是男人自己要打的仗,關她們何事?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人肯為了國家踴躍參加。隻靠特種行業的女人,完全不敷應付。於是AS決定招募一般婦女。
招募接客婦:通告新日本女性,此為國家戰後處理的緊急設施之一,為進駐軍慰安之一大事業,務求諸位率先協助。全麵提供宿舍、服裝、膳食。
伊佐間心想:什麽叫新日本女性?
那種大帽子雖然沒用,但是提供宿舍、衣服和飲食這招倒是奏效了。在那個時代,許多人被迫在一片焦土的城鎮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能夠穿著漂亮的衣服,過著受保障的生活,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為了活下去,許多平民女孩舍棄了身為一個人的尊嚴。過去的娼妓們也不得不拋棄她們視為職業一直堅守的自尊。良家婦女與妓女的界限變得曖昧,兩方都受到了傷害。聽說剛設立時,不斷的有人哭泣、逃亡,甚至昏厥。但是官兵們蜂擁而至,湧向這家異國的娼館。
這不是慰安也不是提供娛樂,隻是單純的性欲發泄的。
駐留軍士兵常常因為過度放縱而引發爭執,傷害事件頻傳。不僅如此,性病也蔓延開來。占領軍當局對此大感憂患,結果還是緩不濟急,最後占領軍全麵禁止將校進出設施。
R.A.A短短半年就崩壞了。
隻留下紅線青線。
俗稱的“洋妓【注】(日文原文為“洋パン”(yohpan)一般稱“パンパン”(panpan)指的是戰後專為西洋人為對象的妓女,是一種歧視的稱呼)”之所以激增,以及紅線那類賣春地區的重建,全都是R.A.A的遺禍。
R.A.A製造出用戶公娼製度的借口,產生出大量的私娼與公娼。不僅如此,別說是國防,連眾多一般女性的道德觀也給破壞了。
而且,日本還被烙下了這樣的印象:日本沒有女性人權,毫無道德觀念,日本人連預防性病都做不到,是個肮髒、沒有文化的民族。
這也理所當然。美國是女權擴張論的發源地,肯定不樂見這種狀況。
——做錯了。
伊佐間這麽認為。
“AS好像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哪。我複原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可是那裏比起真的妓女,老公戰死的寡婦和鄉下姑娘好像還比較多哪。一定也有不少女人因為這樣而毀了一生把。”加門感慨萬千的說。
“是啊,可是設立的是警視廳哪……”
伊佐間覺得木場應該是感到自責。當然,木場沒有任何責任,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過,聽說裏頭也有一些雄心萬丈的姑娘,是真心為了國防而誌願加入的哪。”
“有這麽奇特的婦女嗎?”
“聽說有。誌摩子可能是因為長得標致,沒多久就被調到隅田川的大倉別邸了。”
“哦,將校專用的……”
伊佐間聽說政府接管了一棟私人別墅,作為高級將校專用的高級青樓。應該就是那裏吧。
“沒錯。誌摩子在那裏結交了一個酒女朋友,好像就是個誌願軍——不對,誌願酒女。那個朋友既不是為錢所困,本來也不是個妓女。但是不管心中懷著什麽樣的大誌,被逼著做的事也都一樣。憂國之士終究也隻能淪落成賣淫的——誌摩子這麽說。”
“為什麽說終究?”
“也不是對男人上癮了——誌摩子說世上沒那種女人。而是更迫切的現實問題。AS崩潰以後,女人失去了工作。能夠找到正業的人還算是幸運的,但大部分幾乎都留下來在紅線工作,要不然就成了流鶯。原本就是歡場女子的人好像繼續留在店裏,但原本是良家婦女的人待不慣妓院,但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就算胸懷大誌和美軍上床,世人看待她們的眼光也是一樣的。”
“然後呢……”
“嗯,那個女孩獻身報國,誌願加入R.A.A後,無法回到原本的生活,盡管衣食無缺,卻成了娼婦。誌摩子原本也是良家婦女,又和那個女孩年紀相近,兩個人意氣相投。結果後來兩個人生活都沒了著落,和另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年紀也相同,本來是個學生——三個人一起租了房間,自食其力。說是自食其力,幹的當然也是洋妓。真是造孽啊。”
木場盤起胳膊。“隻是,誌摩子很快就成了將校的ONLY,脫離了共同生活。但是那個將校沒幾年就拋棄誌摩子回國了。之後誌摩子就成了BUTTERFLY。那時,兩個同伴好像已經行蹤不明了。美日議和以後,誌摩子就成了跑單幫的散娼了。”
所謂ONLY,指的是美軍在當地的老婆。說老婆是好聽,單說穿了就是小妾,根本不是能奢想結婚的關係。
而BUTTERFLY一樣是以美軍為對象的流鶯,但沒有固定對象。BUTTERFLY常常可以找到不錯的老公,成為ONLY,有時候還可能從的對方手中獲贈獨棟房舍,過著奢華的日子。
誌摩子這個人卻是反其道而行。
“誌摩子大腿內側的蜘蛛刺青,好像是她最初的將校老公刺的哪。”木場說,“誌摩子已經二十八了,過了三十歲的話,繼續幹這一行太辛苦了。不過我認識的流鶯裏頭,年紀最大的是六十一歲,那時例外。這不是能夠永遠幹下去的行業。”
木場望著遠方水平線,伊佐間也跟著望去。
“死掉的前島八千代也是二十八,我老妹也是二十八。但我妹妹已經有孩子了,過著普通的生活。萬一哪裏搞錯了,她可能也變得跟誌摩子一樣——不,像八千代那樣。一想到這裏啊……”木場說道。
“那位……”今川被海風吹的屈起身子說,“……八千代女士是不是也曾經待過AS?”
木場露出意外的表情說:“八千代嗎?不,我們調查過她的來曆,並沒有查到那樣的事實。聽說八千代的父母死在空襲中,舉目無親。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生活衣食無缺。父母過世後,她從就讀的護士還是藥劑師學校退學,靠著開布襪店的遠親說媒,嫁進了綢緞莊……”
“木場兄,一般人會隱藏不光彩的往事。”加門說,“……你剛才不也說了嗎?不是成為不見天日的女人,就是另謀營生,如果另謀營生的話,就會隱瞞到底。兩條路隻能選一條。雖然那時政府主持建立的設施,但是加入AS,在過去就等於是賣到南蠻【注】(日文原文為“唐行き”(karayuki)指的是江戶時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間,去或被賣到南方等國外謀生賺錢(大部分是妓院)的女性。)去,是被人瞧不起的。一方麵戴高帽子說她們是新日本女性,一方麵又好似理解的說什麽娼婦也有人權,最後卻說她們幹的事都一樣,把她們全部加以取締哪……”
既然僥幸嫁進了大商家,一定會想要抹除那樣的過去。伊佐間也這麽想。
“這樣啊……可是我一開始就再三追問誌摩子,問她知不知道一個姓前島的女人,她卻說不知道啊。”
“前島不是夫姓嗎?”今川指出/
“什麽?我記得她的舊姓是……”
“金井,金井八千代把。”加門回答。
“是嗎……等一下,蜘蛛的使者在電話裏確定過八千代的舊姓是不是金井對吧?大叔?”
加門點頭,木場停下腳步。
“但是就算姓不同,名字一樣的話,應該也會發現吧?我可是好好的說出了前島八千代這個全名呢。”
加門也暫時停步。
“名字是可以改的啊,木場兄。總之,剛才這位先生說的話,或許有必要再調查一下。之前完全找不到被害人之間的共同點,隻要找到連結誌摩子和八千代的線索,或許其他的被害人也……”
“是啊。可是……川野弓榮和山本純子姑且不論,但最初遇害的女孩不是吧?AS是昭和二十年成立的,那時候那女孩才十歲左右哩。”
“也……是哪。”
兩名刑警有些沮喪的再次邁開步伐。
一行人經過仁吉家前麵,好像沒人在。
屋子前麵的櫻花還沒開。
——那道漫長的鯨幕又要拉起來了。
伊佐間心想,是是亮的喪禮。
眾人快步穿過小鎮。
小屋就在聽的見澎湃海潮的山丘上。
那是一棟比倉庫好上一點的破敗小屋,小的完全如同字麵形容。
天色已經逐漸轉暗,伊佐間突然感到饑腸轆轆。
——結果還是沒吃到午飯。
其實這不是一般所說的饑餓感,而是不祥的預感,但是伊佐間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這件事。
盡管已經到了春天,枯野上卻沒有半點草木萌芽的跡象,在海上吸飽了冷氣的風猛烈的刮著。傾瀉在小屋上的光線也極為奇特,朦朧的影子朝四麵八方投射。
氣溫也十分曖昧,令人無法判斷是寒冷還是溫暖。被風吹到的部分覺得十分冰冷,但其他地方又暖暖的。
這種景色就叫做不祥的情景,這種狀態就叫做詭異,但伊佐間同樣是一輩子都不會發覺。
“喂,釣魚的,還有古董商……”木場看也不看伊佐間及今川,瞪著建築物,壓低了身體說,“你們兩個到這邊就好了,謝啦……”
“好了?”
“接下來一般老百姓隻會礙事,趁著還沒受傷快回去吧。不要再被卷進殺人事件裏了,蠢蛋。”
人都來到這裏了,事到如今才說這種官腔,也太荒謬了吧?
而且叫他們在這裏打道回府,也有點傷腦筋。
伊佐間看看今川。
今川無論何時何地,擺出的表情都是一樣莫名其妙,簡直就像戴了個麵具。伊佐間還是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加門開口了:“要闖進去嗎?”
“還沒,沒有人的氣息。”
“的確是沒有哪……唔,雖然人都到了這裏還說這種話很怪,但是木場兄,我不認為這棟小屋有問題,沒有任何人住在裏麵的跡象。”
“燈不是亮過?那麽一定有人在。剛才問話的時候,那個大個子老頭也說他確實看見了。”
“那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好幾十年前。”
“唔……就算燈真的有亮過,也不太可能跟本案有關吧?關係太薄弱了。”
“川島喜市的年齡與過去住在這棟小屋的女人的孩子幾乎一樣,而且喜市留在中條當鋪的地址也是這一帶。”
“是這樣沒錯……但是反過來說,也隻有這樣吧?”
“這樣不就很夠了嗎?”木場說,“總比什麽都沒有好吧?”
“但是拐走高橋誌摩子的是不是川島喜市,而是川島新造啊。”
“新造隻是帶她過來而已,他的任務隻有這樣。”木場說。
加門露出苦澀的表情。“不過就算新造把女人帶來了,之後又會怎麽樣?難道他會把女人交給喜市嗎?那收下女人後,喜市又會怎麽做?而且這兩個川島的關係還不明朗,新造並沒有兄弟夥親戚年紀與喜市相當的啊。”
“這我怎麽知道?”
“啊……”
黃昏中浮現人影。
木場厲聲指示眾人趴下。
一行人躲進草叢裏。
就在兩名刑警爭執時,伊佐間和今川錯失離去的機會了。
有兩道影子。一個大得異樣,還有因為另一個影子很嬌小,所以看起來才顯得巨大?
——那是川新。
木場和榎木津的朋友,通緝犯。
——另一個是誌摩子。
不幸的賣春婦,紅蜘蛛誌摩子。
她看起來並不像被綁架。
她既沒有被抓住,也沒有被綁住,感覺上隻要她想逃,隨時都能逃走。看不出誌摩子行動遭到限製,也沒有要逃跑的樣子。
豈止沒有逃跑,兩個影子根本是依偎在一起。
疑似川新的影子確實是在警戒著四周,慎重的前進,但是那與其說是在提防人質逃亡,看起來更像是保護同伴免受外敵侵擾。而疑似誌摩子的影子就像信賴著川新、依靠著川新似的。
“木、木場兄!”加門撩起長發,他很緊張。
“是他。他突破了封鎖線,真、真的……”
——竟然跑到這種地方。
木場把細小的眼睛眯的更細,在厚實的胸膛中吸滿了沉澱的空氣,伸手製止性急的加門。
“……我去。”
“但是……”
“我去和他做個了結。”木場回過頭來,表情難得一臉精悍,“如果那家夥對女人動手,就麻煩大叔上場。還有……老百姓躲一邊去。”
木場站起來了。
他朝著影子高聲喊道:“川島!”
兩道影子停下來了。
一陣風吹起。
聲音傳來。“修……是木場修嗎?”
“我有話想問蜘蛛,所以才大老遠跑來這兒。”
一步,再一步。木場逼近川島。
川島撇下女人,橫向大步的慢慢靠近小屋。
夕陽幽微的射入,在他的眼鼻投下陰影。
川島比大個子的木場更龐大,手腳也很長,精實的身體沒有多餘的贅肉。他身上穿著軍服和綁腿,鞋子好像也是軍靴,上頭則披了一件年代久遠的皮革短外套。眼睛很小,表情精悍。應該剃光的頭上冒出一些參雜著白發的頭發,可能是逃亡中一直沒去整理吧。川島修長的雙手朝下放四十五度伸開,張開五指,瞪著木場,慢慢的橫向移動,沒有破綻。川島開口道:“你怎麽……查到的?”
“我可是刑警啊。逃走的家夥就追,這是我的工作。隻是……我不認為你是凶手。”
木場繼續縮短兩人的距離。
“我……就是凶手……修。”
“你不太會說謊。你在包庇誰?這屋子裏的人嗎?”
“這……”川島突然撞向小屋,撞破了門。“喜市!快逃!”
接著他迅速翻過身子,抓住木場。“快走!有警察!”
木場很頑強。他抓住川島的腰,把他翻到。
誌摩子陷入一陣慌亂。加門想要保護她而衝了出來。川島甩開木場的手,撲向加門。加門沒有抓到誌摩子,撲倒時抓住了她的腳,誌摩子尖叫。川島大叫:“跟她沒關係!你快逃!”
誌摩子溜出加門的手。
加門被揍飛,木場抱住川島。
伊佐間按耐不住,站了起來。今川跑向加門。
木場和川島扭打在一起,誌摩子避開它們似的逃進小屋。伊佐間想要追她,但靠近時被卷入混戰,跌倒了。
木場揍了川島兩拳,抓住他的衣襟。
“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木場大吼,“根本沒有出來!你看清楚點!你想要包庇的喜市早就不知去向了!”
川島慢慢的望向小屋,壞掉的門裏一片漆黑。沒有半點人的氣息。
川島確認狀況後,好像死了心,膝蓋一沉,整個人頹然坐地。
木場看著他的臉。
木場好強。
“給我說明理由,你已經沒辦法再逃躲了。”
“修……”
“喜市是你的誰?”
“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是我爸的……妾生的兒子。”
“這樣啊。那不是他的本名吧?他的本名叫石田喜市嗎?”
川島撫摸著被揍的臉頰,點點頭說:“沒錯,弟弟他……被人陷害了。”
“被人陷害?”
“被一個自稱蜘蛛的女人……”
今川扶起加門。
加門的傷似乎頗為嚴重,昏了過去。
“我發現喜市被卷進了某些事,想要叫他收手,但是……事情卻演變成那樣。我以為弟弟就是凶手,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所以逃走,尋找他的蹤跡,然後……我找到了這裏。”
川島用目光指向小屋。“……弟弟是無辜的,他對我坦承一切了。所以我想揪出真凶,洗清他的嫌疑。”
“結果讓你自己變成凶手又有什麽用?你這個蠢蛋!”
木場說道。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川新,你忘的東西。”
木場交給他的似乎是一副墨鏡。
川島默默的收下。
——嗯?
有種奇怪的感覺。
伊佐間不經意的走進小屋,朝裏頭窺看。
裏麵有個男人。
“你看見我了。”
“咦?”
伊佐間無法掌握狀況。
這是誰?
咻——一道壞破空氣的聲響。
“哇!”伊佐間向後跳開三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有個尖銳的東西從小屋毀壞的門口刺了出來。
鮮血從伊佐間的左手指尖湧泉而出。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木場回頭。“釣魚的,喂、怎麽?你怎麽了!”木場慌張的大叫。他看到伊佐間在流血,嚇了一大跳。伊佐間自己也嚇呆了,他不懂發生了什麽事。是痛嗎?還是恐怖?對了……
——會被殺……
瞬間,一個黑色物體從小屋裏蹦了出來。是人的形狀,動作有如黑豹。木場和伊佐間衝了過去,川島站起來。
男子手中拿著鑿子。
他穿著像是江湖藝人穿的黑襯衫、黑長褲以及膠底鞋。蒼白的臉上眼神銳利。
“你……你是……”
木場想要行動,但男子察覺他細微的肌肉收縮,將凶器間斷轉向木場。川島立刻阻斷他的退路,與其對峙。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你……”
“不要看不要看!”
“你是平野佑吉!”
“不要看我啊——!”
男子揮舞著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刺向川島的臉,接著強行突破了加門和今川形成的人牆,跑了出去。
“加門!追!喂,伊佐間!喂……”
木場的動作一瞬間停住了。
他凝視小屋裏麵。
“……可惡啊——!”木場大聲咆哮,如脫兔般追向男子。
上吊小屋的泥地上——高橋誌摩子的雙眼被殘忍的搗穿,淒慘的屍骸倒臥在地。
◎蓑火——《今昔百鬼拾遺》中之卷?霧
夜夜現於鄉間徑之火
多為狐火也。
古有雨中田蓑之島[注]
此蓑所生之火
為陰中之陽氣乎?
或苦於歲荒之民怨乎?
注:田蓑之島為大阪附近的地名,戰國時代曾經發生過一向一揆(信仰一向宗的百姓暴動),被織田信長所鎮壓。“雨中田蓑之島”是取自謠曲《蘆刈》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