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帝責庸將罰罪懲,老臣憂言難改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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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磚浸著血跡,李景隆的護膝早被火器殘片割破。

    他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在奉天殿梁柱間回蕩,像是被鐵鏈拴住的獵犬。

    鎏金藻井漏下的天光裏,皇帝腰間的燧發槍管正折射出孔雀翎般的冷芒。

    "朕記得建文二年,你率三千神機營破張士誠餘部。"朱柏用火銃挑起李景隆的下巴,硝煙味混著他傷口的腐臭,"如今三千斤火藥炸毀軍器局,莫非是朕的銃隊改吃齋念佛了?"

    李景隆喉結滾動,額頭抵在禦階龍紋上。

    他眼角餘光瞥見兵部尚書懷中的《火器圖譜》,羊皮封麵露出半截佛郎機炮構造圖。

    那本該是他今年冬至就該呈上的新式火器奏報。

    "臣願以死謝罪。"他忽然直起身,胸前繃帶滲出黃水,"隻求陛下莫罪臣家中稚子。"

    琉璃鏡片在奏折堆裏折射出七彩光暈,朱柏突然抓起那本圖譜砸向丹墀。

    書頁翻飛間,李景隆看到某頁標注著"洪武型三眼銃改良方案",墨跡竟與他自己書房廢稿如出一轍。

    "死?"皇帝抬腳碾碎一片琉璃,"李卿可知昨夜爆炸掀開的庫房地窖裏,埋著二十具裹紅巾的屍首?"

    劉伯溫的龜甲發出脆響,老臣官袍下的脊背瞬間繃直。

    李景隆感覺後槽牙咬出了血——那些紅巾賊本該在三個月前就被剿滅在燕子磯。

    "陛下三思!"劉伯溫的咳嗽聲帶著金屬顫音,"今日忌動土,廢墟陰氣"

    朱柏的鎏金火銃重重敲在龍椅,驚得值殿太監打翻銅鶴燭台。

    融化的蠟油順著禦階流淌,在李景隆手邊凝成赤紅的人形。

    "朕要李卿住在軍器局廢墟。"皇帝摘下單片眼鏡,裂紋恰好割開李景隆的畫像,"何時修好火藥庫房,何時搬出瓦礫堆。"

    李善長的象牙笏板突然墜地。

    老尚書盯著蠟油凝成的赤影,袖中龜甲不知何時裂成了五瓣。

    李景隆聽見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瓦礫堆裏那些焦黑的梁木仿佛又在他眼前燃起離火。

    當更鼓敲過三響時,李府祠堂的青銅獬豸香爐正吐出第三輪線香。

    李景隆盯著自己映在供桌上的影子,那團模糊的黑影竟比祠堂外的夜色還要渾濁。

    "跪下!"

    李善長的拐杖砸碎青磚,驚起梁間棲鴉。

    李景隆的膝蓋重重磕在蒲團上,祠堂燭火突然竄起三尺青焰。

    他看見祖父的牌位在煙霧中晃動,仿佛那些躺在紅木匣裏的先人都在齜牙。

    "你以為陛下為何獨留你性命?"老尚書的官靴碾過香灰,"浙東那幫儒臣翻出洪武二十五年的舊賬,說你私鑄的銅錢裏摻了倭銀!"

    供桌下的陰影忽然扭曲,李景隆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想起白日裏禦階下那半枚熔化的銅錢,赤紅邊緣與此刻燭芯爆開的火星何其相似。

    祠堂窗紙映出詭異人影,像是有人舉著火把在丈量李府院牆。

    "那二十具紅巾屍首"李善長突然用拐杖挑起孫子的下巴,"你當真以為能瞞過陛下的琉璃鏡?"

    李景隆的冷汗浸透中衣,他忽然嗅到祠堂梁木泛著熟悉的焦糊味。

    供桌後的帷幕無風自動,露出半截燒焦的賬本殘頁——正是三年前軍器局走水時未焚盡的證據。

    "從今日起,你每夜跪滿三個時辰。"李善長將拐杖指向祠堂西窗,那裏隱約可見半截斷裂的拴馬樁,"對著你父親戰死時的鎧甲跪。"

    燭火爆出最後的火星時,李景隆聽見自己尾椎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檀香灰落在他後頸,恍惚間竟像是爆炸那夜落在肩頭的火炭。

    祠堂外的梆子聲穿過三重月門,驚起老樹上棲著的夜梟,那淒厲叫聲與軍器局廢墟裏的野貓何其相似。

    李景隆的膝蓋在蒲團上磨出血痕,祠堂青磚的寒意順著尾椎爬上後腦。

    他第三次調整跪姿時,手肘突然壓到團蒲下凸起的硬物——白日裏禦書房那卷《火器圖譜》竟藏在此處。

    "祖父竟敢私藏禦物"他喉頭滾動著腥甜,指尖撫過扉頁上朱砂批注。

    那"霹靂火中見真金"八字像熔化的鐵水,燙得他險些摔了卷軸。

    月光穿透西窗灑在斷裂的拴馬樁上,恍惚間與三年前軍器局廢墟裏的鐵釘重疊。

    子時的梆子聲撞碎寂靜,李善長的拐杖杵在漢白玉階上,每聲悶響都震得食盒銅鎖輕顫。

    宮牆陰影裏似有琉璃鏡的反光掠過,老臣忽然駐足,將懷中輿圖往食盒底層又塞了半寸。

    "李閣老要辭官?"

    朱柏的聲音裹著沙盤推演的簌簌聲,狼毫筆尖正點在居庸關外的韃靼王帳。

    燭火將他單薄中衣映成半透明,腰間垂著的赤玉螭龍紐忽明忽暗。

    ————

    檀香灰簌簌落在李景隆後頸時,他正用指甲摳著圖譜邊角的焦痕。

    這分明是軍器局密檔才有的火漆紋樣,卻沾著禦書房獨有的沉水香。

    祠堂梁木突然發出細微爆裂聲,他觸電般縮手,後槽牙咬碎了半句驚呼。

    "跪不端正就滾去庭院!"李善長的怒喝穿透三重門扉。

    老仆舉著火把經過西窗,李景隆慌忙將圖譜塞進中衣,冰涼的絹帛貼著肋下傷疤,讓他想起陛下賞賜金瘡藥時,指尖也曾這般寒意森森。

    宮門銅釘映著李善長的蒼老麵容,食盒提手上的包漿被冷汗浸得發亮。

    當值侍衛接過腰牌時,他袖中輿圖突然變得重若千鈞——那上麵用蠅頭小楷標注的淮西衛所,此刻正硌著他的尺骨。

    朱柏的狼毫筆尖懸在沙盤上方三寸,遼東丘陵的陶土突然崩落一角。"閣老食盒裏裝的,莫不是北疆捷報?"他輕笑,赤玉紐上的螭龍眼睛閃過幽光,映出李善長官袍下擺沾著的祠堂香灰。

    李善長布滿老年斑的手按住食盒銅鎖,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

    沙盤上居庸關的陶土城牆突然裂開細紋,朱柏的筆鋒頓在裂痕處,一滴朱砂順著關隘滴落在韃靼騎兵陣中。

    "老臣此番攜來淮西二十八衛田畝黃冊。"李善長枯枝般的手指抖開泛黃輿圖,絹帛摩擦聲像刀刮骨片,"願盡充火器營軍資。"

    輿圖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突然滲出朱砂,恰似當年徐達在淮西清丈田畝時濺落的叛軍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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