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好一個天下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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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抬起的手掌懸停在藻井下方時,奉天殿所有燭火同時轉為幽藍,將"明經取士"的鎏金匾額照得如同冥器。
    盤旋的蝙蝠群突然集體撞向匾額背麵,木料開裂聲裏隱隱傳來塞北的風雪呼嘯。
    朱元璋枯瘦的手掌扣住"明經取士"匾額邊緣時,十二道盤龍柱同時震顫起來。
    老皇帝肋下箭疤迸射的紫光沿著地磚星宿圖遊走,在觸及匾額鎏金紋路的瞬間,整座奉天殿響起令人牙酸的木料撕裂聲。
    "標兒!"帝王低吼似虎嘯,攥著太子的手重重按在匾額背麵。
    朱標逐漸透明的指尖觸到榫卯機關的刹那,三十年前應天府木匠特有的黃楊木香氣突然彌漫殿宇。
    鎏金匾額應聲裂作兩半,泛黃的《求賢詔》卷軸裹挾著建文元年的雪片傾瀉而出。
    藍玉的劍穗突然繃直如弦,老將軍的瞳孔裏倒映著詔書展開時的異象——那些本該工整的館閣體字跡竟在光影中扭曲成洪武七年的戰場輿圖。
    朱棣戰靴碾過滿地碎冰,玄甲將軍頭盔滾落處,詔書末尾的玉璽印痕正滲出與太子血珠同色的靛藍液體。
    "這是..."朱允炆的蟒袍廣袖掃過卷軸,少年太孫的指尖突然懸停在某處墨痕。
    詔書右下角稚嫩的筆跡寫著"願天下寒士盡歡顏",褪色的朱砂批注分明是馬皇後生前最愛的簪花小楷。
    藻井深處墜落的冰晶在觸到字跡時,竟凝成無數微縮的稻穗形狀。
    奉天殿外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三千舉子中有人突然跪地長叩,進士巾的垂帶掃過滿地黑潮,濺起的墨滴在半空化作寒士夜讀的剪影。
    貢院方向傳來古柏根係生長的隆隆聲,每聲震顫都令詔書上的字跡明亮三分,仿佛有無數文魂正從地脈深處蘇醒。
    "十年了。"朱元璋的聲音突然沙啞,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撫過卷軸邊緣的焦痕。
    那是至正二十六年鄱陽湖大戰時,陳友諒的火箭在龍船上留下的印記。
    老皇帝的戰甲鱗片突然叮當作響,甲葉縫隙滲出的鐵鏽竟在空中凝成當年那些寒門謀士的麵容。
    朱棣的劍鞘不知何時抵住了正在異變的青銅地磚,燕王的目光死死鎖住詔書顯現的燕山防務漏洞。
    當他的戰靴碾碎第七顆稻穗冰晶時,詔書上的稚嫩筆跡突然遊走起來,在"盡歡顏"三字處化作應天府街巷圖,清晰標注著各大書院的位置。
    藍玉突然單膝跪地,甲胄撞擊金磚的聲響驚醒了恍惚中的群臣。
    老將軍的護心鏡映出詔書內容時,鏡麵浮現的卻是徐達將軍在洪武三年私謁國子監的夜巡記錄。
    他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劍鋒在地麵劃出的火星竟將幾滴黑潮蒸騰成《出師表》的片段。
    玄甲將軍突然撕下染血的護腕,露出小臂上猙獰的燒傷疤痕。
    當他的血肉觸及詔書上的寒士夜讀剪影時,那些墨色人影突然轉身作揖,手中書卷赫然顯現著建文朝六部要員的生辰八字。
    貢院方向傳來瓦當墜地的脆響,驚得梁間燕群撞散了在空中凝結的稻穗冰晶。
    "標兒十歲那年..."朱元璋的聲音混著奇特的共鳴,奉天殿的琉璃瓦開始浮現洪武八年的雨痕,"捧著這卷詔書在謹身殿廊下臨帖,雪水浸透了羊毫筆都不曾察覺。"
    朱允炆的玉帶鉤突然自行解開,鑲著東珠的玉飾墜地時,詔書上的稚嫩筆跡驟然綻放金光。
    少年太孫的十二旒冕冠無風自動,垂旒碰撞聲裏,眾人分明聽見馬皇後哄幼子服藥時的吳語小調。
    藍玉的佩劍突然歸鞘,劍鞘上的睚眥雕紋竟落下兩行朱砂淚。
    貢院古柏的根係此刻已蔓延至殿前丹墀,墨色潮水在觸及《求賢詔》的瞬間轉為清泉。
    三千舉子中突然有人痛哭失聲,那人懷中的《孟子集注》跌落在地,書頁間飄落的幹枯瓊花,正是洪武十五年國子監祭酒親手分贈的祥瑞。
    朱棣突然以劍劃掌,血珠滴在燕山布防圖的虛影上。
    當輿圖被染成赤色時,詔書顯現的應天府街巷圖中,突然亮起七盞對應北鬥方位的燈籠。
    燕王戰靴踏碎第三盞燈籠投影時,老皇帝懷中的朱標突然睜開雙眼,瞳孔中流轉著塞外風雪與江南煙雨交織的異象。
    "好個天下寒士..."朱元璋的笑聲震得匾額殘木簌簌掉落,他枯槁的手指突然插入自己肋下的箭疤,拽出縷縷紫光纏繞在《求賢詔》上。
    當光芒滲入"盡歡顏"三字時,奉天殿地磚下的星宿圖突然倒轉,北極星位正對貢院坍塌的明倫堂遺址。
    玄甲將軍突然暴喝:"地脈有變!"他殘缺的麵容在詔書金光映照下竟恢複了幾分英武。
    染血的《河防圖》碎片自發聚攏,在清泉上拚出全新的漕運路線,每條河道都精準穿過詔書標注的書院位置。
    藍玉的劍穗無風自動,老將軍望向朱允炆的眼神突然變得複雜難明。
    當少年太孫的指尖第三次撫過"願天下寒士盡歡顏"時,詔書突然浮現出第二層隱文,那些用明礬水書寫的北疆軍報字跡,正是藍玉當年夜襲捕魚兒海前的絕密奏章。
    貢院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坍塌聲,千年古柏最後的枝幹轟然倒地。
    飛濺的木屑穿過奉天殿窗欞,在觸及《求賢詔》的刹那,竟化作建文元年新科進士的虛影。
    朱允炆的蟒袍下擺突然浸滿月光,那銀輝流轉的紋路分明是未來文官集團的聯名奏折圖樣。
    "報——!"
    殿外突然傳來八百裏加急的嘶吼,但聲音在穿透黑潮屏障時驟然失真。
    傳令兵的身影在丹墀上拉長出七重殘影,每道影子懷中都抱著不同製式的軍情塘報。
    朱元璋突然抬手抓向虛空,五根手指竟同時扣住七份不同年份的邊關急奏。
    朱棣的劍鋒突然指向藻井深處,那裏浮現的漠北星圖正與地磚倒轉的星宿遙相呼應。
    當燕王的血珠順著劍脊滾落時,星圖中的紫微垣突然黯淡,取而代之的是熒惑守心的凶兆。
    貢院廢墟升起的光柱此刻已染上血暈,將"明經取士"的殘匾照得如同修羅戰旗。
    凜冽的北風突然撞開十二扇朱漆殿門,裹挾著居庸關外的冰碴席卷金鑾寶座。
    最後一盞琉璃宮燈在梁柱間劇烈搖晃,燈影裏掙紮的飛燕竟在牆壁投下玄甲鐵騎的輪廓。
    朱允炆的冕旒玉藻突然齊根斷裂,十二旒珠滾入地縫時,貢院廢墟傳來紙頁翻動的海潮聲——那是本應鎖在文淵閣深處的八萬舉子落第文章,正在風雪中狂舞如白蝶。
    金漆藻井簌簌落下細雪,九十九盞琉璃宮燈在狂風中次第熄滅。
    朱允炆的蟒袍下擺掃過青磚,五爪團龍紋沾著太子朱標喉間噴出的血珠,在雪光裏凝成紫黑色的冰晶。
    他解下雲錦披風時,指尖擦過父親頸側尚有餘溫的傷口,龍涎香混著鐵鏽味刺得喉頭發緊。
    "太孫三思!"禮部尚書李仕魯撲跪在丹墀前,額角磕在冰碴上滲出血線,"貢院血光未散,星象又現熒惑守心之兆..."
    朱允炆腕間鎏金護甲撞在漢白玉欄杆上,十二旒珠簾隨著轉身蕩開寒芒。
    貢院廢墟騰起的血色光柱穿透飛雪,將"明經取士"鎏金匾額照得如同浸在血池之中。
    三千考棚在風雪裏像極了森白骨殖,簷角銅鈴搖晃時竟發出刀劍相擊的錚鳴。
    "開龍門——"
    掌印太監尖利的唱喏撕裂雪幕,五鳳樓鼓聲穿透八條禦街。
    考生們青衫上落滿細雪,狼毫筆尖懸著的墨珠在狂風裏結出冰棱。
    朱允炆凝視著父親胸膛漸弱的起伏,突然扯斷冕旒垂旈,玉藻珠串砸在青銅獬豸像上迸濺如星。
    文淵閣方向傳來紙頁翻湧的轟鳴,鎖在密閣六十年的落第文章衝破琉璃瓦,化作漫天白蝶撲向貢院。
    朱允炆的指尖劃過考卷上"刑名錢穀"四字,忽然聽見雪地裏傳來細碎的玉碎聲——那是父親常年佩戴的羊脂玉佩,此刻正在血泊中裂成二十八宿的圖形。
    "取孤的朱砂筆來。"
    太孫的嗓音驚飛了脊獸上的寒鴉,掌筆太監捧來的紫檀木匣竟在開啟時湧出黑霧。
    朱允炆蘸墨時瞥見硯台中映出的倒影:玄武門城樓上,數十盞寫著"燕"字的孔明燈正刺破雪幕升空,燈罩上隱約可見居庸關外的烽燧圖。
    三千狼毫落紙的沙沙聲裏,突然混入金鐵摩擦的異響。
    朱允炆猛然抬頭,看見貢院殘存的東壁牆上,昨日才張貼的《科舉新製》正在滲出血珠。
    那些工整的館閣體字跡扭曲成漠北地形圖,燕山褶皺處赫然顯現朱棣的蟠龍金印。
    "報——!"
    錦衣衛的玄色曳撒卷著雪片撞進儀門,卻在距丹墀七步時化作冰雕。
    朱元璋從陰影裏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捏碎了凝結在傳令兵眉心的冰棱。
    老皇帝的目光掠過太子蒼白的麵容,忽然解下腰間螭龍玉帶,將溫熱的和田玉貼在兒子心口。
    貢院廢墟突然騰起青色火焰,那些飛舞的白蝶在火中顯現字跡。
    朱允炆認出某片殘頁上"削藩策"三字,正要伸手去抓,卻見祖父的赤舄靴底碾過滿地玉珠。
    朱元璋抱起朱標時,蟠龍金柱投下的陰影恰好漫過太孫的蟒袍,將"忠孝仁義"四個織金紋樣浸在黑暗裏。
    西偏殿傳來編鍾自鳴的聲響,十二律呂應和著居庸關外的馬蹄聲。
    朱允炆的朱筆懸在考卷"藩鎮"二字上方,筆尖血砂滴落時,貢院地底突然傳來鎖鏈繃斷的巨響——那是洪武八年鎖在龍脈處的九條隕鐵鏈,此刻正在應天府地下三百丈深處齊齊震顫。
    雪不知何時停了,朝陽從蟠龍藻井的縫隙裏漏進來,在朱元璋的袞龍袍上割裂出明暗交錯的紋路。
    老皇帝抱著兒子的臂彎微微發顫,鎏金護甲劃過朱標腰間玉帶時,竟勾出幾縷混著冰碴的血絲。
    太子的手掌垂落在蟠龍紋襴袍外,掌心的繭子比他十五歲監國時又厚了三分。
    "標兒莫怕。"朱元璋的赤舄碾過滿地碎玉,靴底龍紋沾著半凝固的血珠,在漢白玉地麵拖出蜿蜒的墨痕。
    他忽然嗅到硝煙味,卻不是應天府的雪氣——三十年前濠州城頭的狼煙也是這樣嗆人,那時朱標正發著高熱,滾燙的額頭貼在他冰涼的鎖子甲上。
    記憶裏的火把在眼前晃動,元軍鐵騎的嘶鳴與此刻貢院外的馬蹄聲重疊。
    老皇帝腳步踉蹌,金絲翼善冠的垂珠掃過朱標蒼白的鬢角。
    當年那個攥著他胡須喊疼的孩童,此刻連呼吸都輕得像是要融進雪光裏。
    朝陽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極長,投在"明經取士"的殘匾上,竟似兩條抵角相爭的蒼龍。
    文華殿的銅漏突然倒流,朱元璋耳邊響起甲胄摩擦的鏗鏘。
    那夜濠州城牆崩裂的碎石砸在肩頭,他背著七歲的朱標在箭雨中疾奔,懷裏的《武經總要》被血浸透。
    此刻太子胸前的蟠龍補子滲出暗紅,與記憶裏那本兵書洇染的形狀分毫不差。
    "父皇...孩兒想聽鳳陽花鼓..."朱標在昏迷中囈語,指尖無意識地勾住朱元璋的玉帶。
    老皇帝喉頭滾動,多年前那個雪夜,小太子攥著他的玉圭要聽童謠的場景突然刺進眼眶。
    他低頭望去,兒子蓄了二十年的美髯竟已斑白如霜。
    貢院廢墟騰起的青焰突然暴漲,將朱元璋的影子投在五鳳樓朱漆大門上。
    那扭曲的陰影恰似洪武八年的漠北輿圖,當年他親手將九條隕鐵鏈釘入龍脈時,朱標捧著《山河社稷冊》跟在後頭,凍紅的手指在羊皮卷上勾畫出蜿蜒的烽燧線。
    "陛下!"李善長的驚呼被寒風扯碎。
    老宰相的緋袍掠過東閣廊柱,懷中《賦役黃冊》的殘頁被火星舔舐。
    朱元璋恍若未聞,他盯著朱標腰間裂成星宿圖的玉佩——二十八道裂痕正對應北伐時設下的二十八衛所,最亮的紫微星位卻落在燕山褶皺處。
    垂拱殿的編鍾無風自鳴,宮牆外傳來黃河民夫的號子。
    朱元璋的瞳孔突然收縮,他看見懷中的兒子在晨光裏變得透明,就像那年親征察罕時,標兒在軍帳燭火下謄寫奏章的單薄身影。
    雪水順著蟠龍金柱滲進衣領,涼意竟比當年陳友諒的魚叉還要刺骨。
    "起駕——"
    隨侍太監的顫音驚飛了脊獸上的寒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