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拾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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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拾七章

    天色越來越暗, 黃昏已至,暮色四合,天空陰雲密布, 漸漸下起了瓢潑大雨。

    陸秋實佇立在船頭, 渾身被雨水淋濕透徹, 雖手無寸鐵,但麵對周遭殊死搏鬥, 血流成河,他凜然不懼, 麵不改色,便如同第一天追隨二宮南下,遇見追兵九死一生之時一般。

    人皆道他迂腐,頑固,可正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學先生, 比那麽多驍勇善戰的將軍士卒還要堅強,還要執拗,與行朝共同進退,一路走到了今天。

    放眼整個海麵,宋軍旗幟一根根倒下,蒙軍旗幟一根根豎起,他心中明白大勢已去,終是天不佑我大宋......

    或許,是時候了。

    他暗自做出了決斷,於是毫不猶豫的轉身走向船艙。

    片刻後再出來之時,他左右手分別抱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女兒, 身後緊跟著焦眉苦臉的陸夫人。

    “夫君!夫君你帶忠兒和秀娘去哪裏?夫君......啊啊啊啊啊——”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但見陸秋實來到船邊竟是毫不猶豫的將一雙兒女投進了水中, 撲通兩聲沉悶響聲,兩名幼童頃刻間沉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見蹤影。

    “忠兒!秀娘!夫君你殺了他們?!你瘋了!你瘋了!”

    然而下一瞬,正在伏地哭喊的陸夫人也被陸秋實向水中推去,陸夫人一個踉蹌,死死抓住船舷不肯鬆手。

    “夫君不要!夫君求求你!不要殺我!”

    陸夫人淒厲哭喊,聲嘶力竭,她哀哀切切的望向陸秋實,祈望他能放自己一條生路。

    陸秋實被那求生的目光望得心頭一顫,憶及多年伉儷之情,夫妻之恩,眼中亦是湧上酸澀濕意。

    他長嘆了一聲:

    “都去罷,還怕我不來麽?”

    陸夫人忽然明白過來了丈夫之意了,事到如今,或死或降,已別無他路。與其活著受盡淩辱,不如一家人在陰司地府再團圓。

    “夫君,妾身先走一步...黃泉路上,奈何橋畔,妾身與忠兒秀娘等著夫君......”

    她慘然一笑,帶著滿腔不舍之情,含淚最後望了陸秋實一眼,而後緩緩鬆開雙手,翩然墜落,身軀自此沉入滾滾浪濤之中。

    .

    陸秋實換了一身嶄新的絳紫官服,方心曲領,烏履錦綬,如同過去每日在臨安朝堂時一般鄭重其事。

    他來到船樓之內,覲見趙正,撫衣正冠,恭敬下拜,沉聲道:

    “陛下,國事至此,無法挽救,死無所懼,唯氣節耳!陛下應為國而殉,徽欽二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重蹈覆轍,請陛下恕臣逾越之罪!”

    滿室宮女內侍跪倒一片,哭嚎不止,趙正懵懂的望向眼前匍匐跪地的陸秋實,他所說之話他並不能全然理解,但他眼前卻隱約浮現了臨安舊夢,禁宮大火,臨別之時父皇看向他的最後一眼,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

    於是趙正緩緩點頭,用稚嫩的聲音答道:

    “朕準奏。”

    陸秋實再次拜了三拜,而後迅速起身,脫下外衫包起案上的玉璽,背起禦座上的幼帝,向窗邊走去。

    推開窗扇,但見外麵風雨大作,漆黑混沌,喊殺聲與雷雨聲震耳欲聾,如修羅地獄一般可怖。

    他手上使力,摟緊了背上的趙正,緩慢而堅定道:

    “陛下,我們上路。”

    說罷,陸秋實縱身一躍,就這樣撲向了那鮮紅與濃黑交織成一片的波濤中——

    .

    方此時,裴昀與顏玉央正在甲板上奮力殺敵,忽聽蒙軍之中有人指著船樓上,高喊道:

    “快看!是宋帝!”

    裴昀猛然回首,但見一團黑影從船樓窗畔躍下,徑直向大海墜落。

    這一剎那,在她眼中無限放緩,四周火光與刀光,殺戮與幹戈通通都消失了,萬籟俱靜,八荒寂滅,天地間便隻剩下了那一道如流星般劃過天際的弧線。

    不知是耳聞還是幻覺,裴昀覺得自己竟然清晰地聽見了落水之聲。

    撲通——

    那是周鼎的碎裂,秦鹿的悲鳴,長安的大火,馬嵬坡的暴雨,那是漢人江山的絕響,是大宋王朝最後的一句遺言。

    天地寂靜一瞬,而後山呼海嘯般的吶喊響徹整個崖門:

    “宋帝死了!”

    “宋帝死了!”

    大宋祥興二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戰,大敗,丞相負幼主跳海而亡。

    自陳橋兵變,太祖趙匡胤定都東京開封府,歷經中原一統、女主臨朝、慶歷新政、熙寧變法、海上之盟、靖康之恥、建炎南渡、議和與北伐,內禪與黨爭......大宋一朝享國三百一十九年,共歷一十八帝,至此滅亡。

    從此,東京若夢,臨安如煙,樊樓傾倒,西湖水幹,清明汴河沉寂,千裏江山褪色,東坡乘風歸去,易安銷魂黯然,嶽陽樓淫雨霏霏,醉翁亭酒冷人散,大江東去浪淘盡,曉風殘月楊柳岸。

    一山還一水,無國又無家。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啊啊啊啊——”

    裴昀肝膽俱裂,五內俱焚,不禁仰天長嘯,聲音嘶啞淒厲,如杜鵑啼血,子歸哀鳴。

    武威侯府誓死效忠的山河,裴家世代堅守的江山,再也不複存在了。

    那溫山軟水的江南,繁華如夢的臨安,她終是再也回不去了。

    悲憤之下,丹田真氣逆轉,經脈逆行,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心頭血,如脫力一般,軟綿綿的癱倒下去。

    “阿英——”

    顏玉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中,連點她周身大穴,半拖半抱著將她帶下了禦艦,乘上了他來時的那艘哨船。

    宋帝既死,兩軍大亂,無人再顧及得上這一艘小小的哨船。在高大老的駕駛下,哨船靈活的在混亂的船陣中左挪右移,就這樣突破重圍,駛入一望無際的大海,將崖門的腥風血雨,國破家亡都遠遠的拋諸腦後。

    孤帆遠影,一去不回。

    .

    「但見幼帝落水而亡,漢人江山毀於一旦,關山南北終落到了韃子手中,裴昀肝膽俱裂,五內俱焚,不禁仰天長嘯,淒厲悲涼。

    “大宋既亡,我等臣子何存?!”

    他擡頭用通紅的雙目最後望了一眼這黑霧彌漫,不見天日的夜空,握緊手中殘破的長劍,橫劍便向頸間抹去——

    說時遲那時快,利刃入肉,森然見骨,碧血如注,染透青衫。

    一代忠臣良將,仁義俠侯,自此以身殉國,一命歸泉,嗚呼哀哉!

    時人詩雲: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南北英雄傳·終回》說書人墨七郎杜撰

    ......

    便在陸秋實背負幼帝跳海的半個時辰前,宋軍主帥林世俊浴血奮戰,與蒙軍白刃肉搏,身負重傷,力戰至最後一刻,英勇犧牲。

    陣前督軍的謝岑迫不得已接過了指揮權,即刻下令所有戰艦砍斷鐵索,自行突圍。而他自己率領了二十艘精銳戰艦拚死向船隊中央沖去,欲救援禦艦。

    方才他派去接駕的哨船始終沒回返,他心中有不詳的預感。

    此時此刻的海麵上,宋蒙兩軍已經混戰成了一片,禦艦周圍環繞著無數的船隻,每一艘都想突圍,每一艘都想阻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不休。

    戰艦費盡全力,才終於突破重圍,擠到了禦艦旁邊。謝岑顧不得許多,手腳並用爬上禦艦,片刻不停的向船樓內趕去。

    船樓內不見以往的人影攢動,卻是一片空蕩,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了何處,隻餘綾羅細軟,金銀碎片,一地狼藉。

    謝岑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著,終於,在太後寢室之內,他尋到了站在窗邊,頭戴龍鳳珠翠冠,身著禕衣禮服的程素宜。

    “太後娘娘,官家...何在?”

    謝岑顫聲問道,他立在門邊,竟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官家去了。”

    “陸大人去了。”

    “裴大人也去了。”

    程素宜恬淡一笑,溫婉中透著蒼涼,她一字一頓道:

    “我忍死至今,隻為趙氏一塊肉罷了,而今我可以去見先帝了。”

    說罷她俯身一跳,猛然從窗邊撲了出去,投水自盡,從容殉國。

    “不——”

    悲憤交織,血氣上湧,急火攻心,謝岑隻覺眼前一黑,就這樣暈死了過去。

    .

    “......謝大人,謝大人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謝岑被人喚醒,疲憊的睜開雙眼,但見天高海闊,晨光熹微,噩夢一般的長夜竟已是過去了。

    他渾身濕漉的躺在岸邊沙石灘上,麵前盔甲破損,形容狼狽的將士,乃是軍中招討副使杜貴清,他身邊還有零零散散十幾個遍體鱗傷的士兵,是他們救了自己。

    “......官家...我軍......”

    謝岑欲開口相問,可嗓音已是嘶啞的不成樣子,便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串聯不起。

    杜貴清知曉謝岑心中所想,七尺男兒剎那間紅了眼眶,哽咽道:

    “謝大人,你看——”

    說著他扶起了謝岑,指引他看向麵前的大海。

    但見旭日晨光映照下的海麵,遍是戰後雜亂狼藉,破碎的殘木,殘損的戰艦,染血的旌旗,焦黑的頭盔,折斷的弓箭,還有一望無際,密密麻麻的浮屍。

    這其中有士兵、文官,有宮女、內侍,還有一路隨軍的工匠、百姓,十萬軍民齊跳海,赴死殉國無生還。

    謝岑被眼前慘烈壯景震撼在地,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從古至今,哪有這般的王朝,哪有這般的國家?天子死社稷,軍民殉江山,何等氣節!何等傲骨!

    大宋敗了,可終究不是一敗塗地,崖山海戰,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隻要漢人氣節不屈,傲骨不折,這個民族就永遠不會消亡,終有一天,驅除韃虜,光複河山!

    然而那一天,他終是看不見了。

    想他謝岑前半生,係出鐘鳴鼎食,書香門第,得天獨厚,目空一切,持才狂傲,心比天高,自比謝安東山再起,欲效孔明輔世長民。到頭來,十年一場繁華夢,燈火闌珊,曲終人散,親友絕,愛恨空,國破山河碎,君亡社稷傾。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將自己一世因緣都揮霍盡了,而今,也該歸去了......

    “聽聞蒙軍已尋到了官家的屍首,得到了玉璽,應當很快便會撤軍了。待敵兵退去,我等再去尋趙氏宗室,再延續大宋國祚......謝大人!謝大人你去何處?”

    杜貴清猶自不甘心的謀劃著,忽見身旁的謝岑起身,不顧自己披頭散發,破衣爛衫,搖搖晃晃的向岸上走去。

    “我為趙氏,義盡仁至,天意如此,吾事畢矣。”

    他隻扔下了這句話,而後便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從此,世人再沒見過這姑蘇謝氏的倜儻公子,這風流薄幸的多情郎君,謝岑二字自此湮滅於滾滾紅塵,浩瀚史冊,再無蹤跡。

    「謝岑,字疏朗,謝家第三十四代家主謝若絮嫡長孫,大元至元十六年,於寶陀山大光明寺落發出家,青燈古佛,終老此生。謝氏子孫屢次尋訪,不得見。及至皇慶二年,病逝,埋舍利於雪濤山靈骨塔。

    臨終絕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姑蘇謝氏宗譜·第七十三卷》謝氏子孫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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