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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難得來到這裏,幹脆就把西部一帶的遺跡都搜過一遍吧。」
一如往常,在書姬那絕對的專橫之下,安格斯等人展開了冬季的西部之旅。
他們從莫爾斯萊碧斯的隔壁城鎮艾克魯斯出發,選擇從安司塔比利斯山脈南側往西、再從西側往北、北側往東的迂回路線。
隨著寒意遽增,露宿也變得格外艱辛。安格斯與強尼穿上了毛皮的上衣,腳下則穿著內側帶有毛皮的軟皮鞋,並戴上用羊皮製成的手套來抵禦嚴寒。
路上他們盡量避免夜宿在外,盡可能利用各地的旅店。雖然這樣無法前進太多距離,但相對地也多出了更多時間。安格斯利用那些時間來進行書本的修繕工作。畢竟這是三人外帶兩匹馬的旅行。盡管其中一人不需顧慮餐費,但所需花的經費仍較以往增加了兩倍以上。他們最先前往的,是位在比比塔斯湖西方的遺跡。在那裏回收到第十六順位的『Cffort(努力)』時,也一並挖出了大量的書本散頁。這下書姬臉色肯定又不好看了……安格斯原本是如此認為,但是……
「現在多了馬車,也多了夥伴。如果非得挖掘書本才能賺得餐費,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看來一路走到現在,讓書姬的心態也有所轉變。
「妳會這麽說,真讓我嚇了一跳呢。」
「嗯,因為我試著用書的立場想過了。我想與其被埋在遺跡裏腐朽殆盡,不如被人發掘,讓喜歡書的人閱讀還比較好。」
「不過,書姬啊。」強尼插嘴說道。「妳說試著用書的立場去想,但是……妳本來就是書吧?」
不用多說,在這之後該處自然刮起了局部性的暴風,有一人遭風刮走。
西部沒有鋼道也沒車站,城鎮與村莊也很稀少,加上季節又是深冬,路上伴隨著危險。在暴雪與強風的無情侵襲下,他們有數次險些遇難。然而盡管路途比過去更加艱辛,安格斯卻反而在這段旅程感到快樂。
由於安格斯明白自己的相貌在西部地帶顯得十分奇特,因此極力避免暴露他人視線下,隻要有空閑時間,他就會待在旅店房間內,將精力投注在修繕書本的工作上。
有一次,由於風雪阻礙了去路,因此閑來無事的強尼開口要求幫忙,然後加入編寫圖騰的行列。他寫圖騰的驚人功力出乎安格斯意料,而且沒有絲毫錯誤。就在安格斯心裏佩服他不愧是名匠拉斯提之子的時候,才發現強尼寫圖騰的功力一旦用來修繕書本,卻一點都不像話。書本經他修繕之後,王子前往拯救被抓走的公主時,竟突然開始紡紗;而被魔法變成鴨子的公主則拿起了劍,開始對惡徒們胡亂揮舞。安格斯實在無法從其中感受到任何感性。
「這種東西弄成這樣就行啦。」強尼得意地說道。「反正我們如何修補,最終將其修飾成形的,都是神的真理啊!」
書本散頁是珍貴的資源,安格斯實在無法再讓強尼糟蹋下去,於是決定將強尼趕開,就此再也不讓他碰觸修繕中的書本。
在西部,書並不普遍,尤其在山區的小村落,甚至還有從來沒見過書的人。但就算麵對那些人,強尼也能用花言巧語讓他們購買書本,然後再用換來的錢購買食物及旅行用品。
亞克則被強尼借去當做引人注意的招牌兼運貨小弟。擁有天使外表的亞克經常被人毫無理由地挑釁或是被人辱罵,但他隻是露出困擾的表情,絕對不會回嘴。如果不是在十分特殊的狀況下,自動人偶似乎並不會危害人類。
在位於貝裏迪斯湖附近的遺跡取得第五順位的『Prosperity(繁榮)』之後,他們便朝北方前進。他們讓馬車沿著海岸線行駛了一個禮拜。之後在地形崎嶇的岩地中發現了灰色的遺跡。在一塊沒入海中的石版上,刻有第十四順位的『Wisdom(睿智)』。
在將其回收之後,安格斯攤開了旅行用的地圖。
「從這裏直接往東走,就是普拉托姆平原了。」
那裏是依文格林聯盟保安官所引以為傲的故鄉。
「翠綠的草原與蔚藍的史佩庫倫湖,美麗的普拉托姆嗎。那裏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吧。」
「在現在這個季節,不可能有什麽翠綠的草原吧?」
坐在強尼貨台上的強尼,用剉刀修著指甲,嘴上這麽說道。感覺自己愉快的心情被潑了冷水,安格斯瞪了強尼一眼。麵對安格斯的反應,強尼則是無奈地聳了聳肩。
「而且聽說這一帶也因為幹燥化加劇的關係,狀況不太好呢。」說到這裏,強尼吹了口氣,吹掉指甲上的粉末。「我聽其他人說,去年流進湖裏的水斷了,史佩庫倫湖似乎整整小了大半。而歐魯托斯沙漠似乎也從東方一路延伸到這附近。」
這件事安格斯也在路過的村莊裏聽過。土地的幹燥化,加上多次的小規模地震,這些現象讓西部的居民感到不安,甚至有人認為這是山神發怒。
「這也是因為術文的影響嗎?」
「多半是吧。」
書姬將視線投向陰暗的水平線,此時整片天空都被顏色黯淡的雲朵覆蓋。
「總之我們先從這裏繼續北上吧,我記得附近應該有座叫拉提爾的村子對吧?」
「——沒錯,約在北方二十靈頓。」
「那就快走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在拉提爾村待風雪停歇之後,他們便朝北東方向前進。離開海岸線後,有一段時間路上都是平坦的平原,但那樣的景色很快就成了岩石沙漠。他們進入了位在大陸西北部的歐魯托斯沙漠。
在這段路上,他們抵達一座名為米涅爾湖的綠洲,並在位於湖畔的遺跡內,回收了第二十一順位的『Selfcontrol(自製)』。西部的人有極深的迷信,他們害怕天使的詛咒,絕對不會接近遺跡,因此西部的遺跡沒有遭到盜挖,書的保存狀態也非常良好。安格斯在其中發現了許多書物。
「今晚要喝頓慶功酒才行!」
手握韁繩的強尼興高采烈地說道。
「請不要做一些加重主人經濟負擔的行為。」麵對強尼這樣的反應,亞克發出抗議。
「而且就算說喝慶功酒,有在喝酒的也隻有你而已。」
「什麽嘛,偶爾輕鬆一下也沒關係吧?」
「強尼的輕鬆不是『偶爾』,是『隨時』。」
「什麽話?很敢說嘛!你這個小木偶!」
「我的名字是亞克,請不要叫我木偶!」
他們總是三不五時就在為一些小事爭吵。但是,他們兩人都沒有真的生氣。對他們來說,這種爭吵是一種類似遊戲的行為,正因為明白這點,安格斯才不發一語地任憑他們爭辯。
而且安格斯自己也有其他掛心的事。
最近這段時間,書姬有些沒精打彩。畢竟提議要這麽搜尋西部遺跡的是書姬自己,因此應該不會是對旅行感到疲憊才對。雖然安格斯擔心書姬是否討厭和其他人一起旅行,但書姬偶爾露出笑容時,也是在調侃強尼或亞克的時候。
原因究竟為何,安格斯實在沒有頭緒。當然安格斯也能直接詢問,但他並沒有那麽做。當時機到來,她自然會主動說明。過去總是那樣的,所以安格斯決定等待。
在那之後,他們通過位於歐魯托斯沙漠邊緣的裏烏斯,走上了驛馬車的街道。街道右邊是高聳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脈,左邊則是歐魯托斯沙漠。
從這裏用馬車前往奧拉,大約是一天的距離。雖然並不是無法到達的距離,但這是一趟無論水與食物都十分拮據的貧困旅行,安格斯本人是最清楚他們沒有餘力增加行程的人。
但就算是這樣,他還是盡可能想把自己在奧拉撿到的日記還回去。安格斯在修繕書本的空檔,也持續修複那本奧拉的日記,因為他想尋找是否有關於賽拉的內容。可是除了一開始那個看書的身影之外,都沒有再見到類似的圖騰。
安格斯想見賽拉。
安格斯想和她說話,想問她真相。
賽拉不知過得好不好?不知她學習圖騰的狀況怎樣?她會偶爾想到我嗎?可是,從自己承諾一定會回去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個月了。那樣的承諾,或許賽拉早就忘了。
在安格斯煩惱這些問題時,馬車穿過了高原地帶。他們這次的目標是渥萊雷湖。那裏有座過去因為書姬決定掉頭前往卡內雷克萊碧斯,而沒能去成的遺跡。
在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持續著晴天,原本難受的寒意也開始逐漸緩和。以渥萊雷湖為水源的維尼雷河水量增加,這代表已經進入融雪的時期了。
位在高原盆地間的渥萊雷湖,帶有些許神祕的色彩。天空映照在湖麵之中,而在湖麵上的藍色則會持續產生微妙變化。在湖的外圍是斷崖絕壁,山壁上方距離湖麵有相當的高度,山崖上則突出著狀似山羊角的白色岩石。
那就是遺跡,一座能夠俯瞰湖麵的白色遺跡。遺跡中央有座小祀堂,在那裏麵供奉著一顆小水晶球。
安格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水晶球從其中取出。附有術文的物體不受歲月影響,就連那中央浮現著術文的水晶球也不例外,表麵散發著彷彿剛經過打磨的光芒。
「這是第十順位——『Curiosity(好奇心)』。』
安格斯點了個頭,用右手拿著水晶球,左手拿著翻開至第十頁的『書』。
「請開始吧。」
在安格斯出聲之後,書姬便開始歌唱。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靈魂
重新歸來歸返悔恨之淵
再次重返吾身
未知之地世界盡頭
遙遠的地平高空的群星
探求使得以如願
探求之心開拓未來
書姬的歌聲無論聽幾次都是那麽地撼動人心。在安格斯沉浸在那悠揚的餘韻中時,一隻七彩的蝴蝶從他右手起飛。彩蝶翩翩從他眼前飛過,接著降落到左手——降落在那『書』的頁麵上。
「這樣就有二十七個了。」書姬說道。「地圖上有標示的遺跡,這下全部都去過了。」
「是啊。」
安格斯將色澤黯淡的水晶球放回祀堂,然後邁開步伐,打算與在其他地方尋找書本的強尼與亞克會合。
「安格斯——」
書姬的聲音讓安格斯停下腳步。
「怎麽了嗎?」
背對安格斯的書姬沒有轉身,也一直沒有說出後續的話語。安格斯等待著。在她再次開口前,安格斯一直靜靜地等待。他可聽到來自遠方的鳥鳴,以及強尼與亞克的說話聲。
「你——」書姬開口說道。「為什麽願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安格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心裏想著。書姬憂慮的原因,就是這件事嗎?
「我們剛見麵時,我那麽對你說過吧?隻要術文在你身上的一天,你就無法得到死亡,所以隻要你願意幫我回收術文,我就幫你回收你身上的術文。當所有術文集齊的時候,我就讓你獲得解放……」
說到這裏,書姬緩緩轉頭回望安格斯。
「你還記得嗎?」
「記得。」安格斯點頭說道。「那時活著讓我感到痛苦——當時我似乎就是為了想從中得到解放,才開始這段旅程的。」
書姬的表情沉了下去。這讓安格斯連忙繼續說道:「可是,現在不同了。雖然要我解釋原因,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
說到這裏,安格斯臉上露出些許微笑。
「我會繼續這段旅行,並不是因為想死,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
「——是嗎?」簡短說出這句話後,書姬便陷入沉默。
安格斯想問書姬許多問題,想知道書姬想起了哪些事,為何『書』會在溪穀的洞窟裏?書姬為何會依附在『書』上?術文和書姬之間又有什麽關聯?
「我在那座洞窟裏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裏,我一直祈禱有人能發現我,將我撿起來。」
書姬抬頭仰望著安格斯。
意誌堅定、有著雙眼皮的雙眸,與微卷的黑發。安格斯覺得書姬的樣貌十分美麗,認為書姬比他過去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更加美麗。
「你很在意嗎?」
書姬的嘴角露出悲傷的微笑,安格斯過去從未見書姬有過這種表情。
「你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嗎?」
「如果說不想知道,那是騙人的,但是——」安格斯空咳一聲,接著將視線從書姬身上移開。「我也不想勉強去問妳不想說的事。」
「你真善良。」
這麽說完,書姬再次轉過身去。
「回去吧——回巴尼斯頓。」
「嗯。」
感覺緊張的氣氛稍稍緩和,安格斯再次邁開腳步。
在他腳邊,春天的新芽已經開始生長,凍結一切的冬季正在宣告結束。
巴尼斯頓正如其字意「燃石」所象征的一樣,原本是采掘燃石而繁榮的城鎮。雖然現在燃石坑已經封閉,但據說城鎮周圍仍留有幾座燃石坑遺址。鋪在燃石坑的搬運軌道促成了鐵道發祥一事,也是相當有名的故事。
而一輛由兩匹馬牽引的馬車,正行駛在那通往巴尼斯頓的鐵道旁。
「哈……哈啾!」
安格斯打了個噴嚏,吸吸鼻水。就算身上裹著毛毯,還是感覺全身發寒。此時積雪已經融化,景色也充滿了春意,這樣看來,安格斯似乎是感冒了。
「您還好吧?主人。」
「唔……勉勉強強啦。」
腦袋沉重。安格斯躺在貨台上。但就算那樣,他手中仍緊抓著影像報不放。報紙第一麵報導的是最近橫行的詐欺手法;第二麵、第三麵也是報導闖空門及集團扒竊的案件。看來治安良好的巴尼斯頓,也漸漸遭到荒廢的浪潮威脅。想到這可能也是術文所造成的影響,就讓安格斯原本就感覺十分沉重的腦袋更加難過。
「哈……哈啾!」
又打了個噴嚏之後,安格斯望著天空,感覺眼睛深處隱隱作痛;臉頰發燙,但身體卻發冷。此刻就連溫暖的日光都令安格斯感覺不適。
「喔,可以看見了,是巴尼斯頓。」
強尼說道。他轉頭望向貨台,看到安格斯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你感冒是沒關係,但別傳染給我喔。」
「你不會有事的。」書姬代安格斯說道。「不是有句老話,說有種人是不會感冒的嗎。」
馬車抵達了巴尼斯頓。他們將馬與馬車寄放在鎮外的廄舍之後,便進入城鎮內。
「哇喔~~好久沒有來到大都市啦!」強尼高興地高舉雙手。「先喝酒!然後是女人!」
「在那之前,先跟我去愛德蓮那裏吧。」
安格斯這麽說道。或許是因為發燒的關係,安格斯感覺大地似乎在晃動。「你也可以讓她再好好管教一下。」
「才不要咧!」
強尼吐出舌頭,脫兔般跑了出去。在離開一段距離之後,強尼轉過身子。
「等我找到住的地方會再通知你,錢的問題就有勞你囉!」話才說完,強尼就直接朝大街方向跑掉了。
「真是的……」
安格斯將合起的『書』重新夾在手臂下,然後轉頭望向將所有其他行李都背在身上的亞克。
「——那麽,我們走吧。」
他們朝圖騰影像日報社出發。在沒有任何聯絡的狀態下,安格斯在外經過了近一年的時間。一邊想著大夥兒的狀況,安格斯一邊推開了事務所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光景,員工們各自坐在桌前,撰寫著明天的原稿;在事務所深處,可看見愛德蓮與安迪表情嚴肅地在討論事情。
安格斯讓亞克留在門口,朝他們身邊走去,並在他們身旁停下腳步。
「在你們正忙的時候打擾了。」安格斯這麽說道。
「安格斯!」
「安格斯小弟!」
愛德蓮與艾迪異口同聲地喊道。
「你這傻子!到底跑哪兒去了!」愛德蓮衝向安格斯,將他緊緊抱住。「我聽說了在莫爾斯萊碧斯發生的事,而你又一點聯絡都沒有。我一直想說有書姬跟著你,應該不至於做出傻事,但是……你這樣太讓人擔心了。」
「對不起。」
雖然讓愛德蓮擔心令安格斯感到過意不去,但安格斯更感到高興。在這裏有會為自己擔心的人,有願意接納自己的地方,這些都令安格斯感到高興。
「其實我是在書姬的提議下,去調查了西部的遺跡。」
「喔?原本那麽討厭去西部的你,是為什麽突然改變想法啦?」
愛德蓮放開安格斯,仔細打量著他的臉。
「這樣一說,你似乎有點不一樣了呢。」
「是嗎?」
「嗯,該怎麽說呢……」愛德蓮手抵著下巴,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也許是……變得更強壯了吧。」
窮於回答的安格斯害臊地笑了。他感覺要是再被誇讚下去,似乎會讓發燒更加嚴重,於是決定轉移話題。
「呃、關於旅行的詳細經過,我今晚會再跟大家說……總而言之,我先介紹一下這次和我一起旅行的夥伴吧。」
安格斯轉頭望向事務所門口,在招了一下手之後,亞克便一路留意著不讓身上的行李撞到東西,來到了安格斯身旁。
「他是這次有緣和我一起旅行的朋友,名叫亞克。」
安格斯介紹之後,亞克便鄭重地鞠了個躬。安格斯接著將手靠在嘴邊,壓低聲音說道:
「亞克是天使族的遺產——他是自動人偶。」
「我是有聽過那種傳聞啦,不過……」安迪用讚歎的語氣說道。「他真的是自動人偶嗎?」
「是的,主人說的沒錯。」
見亞克麵帶笑容地這麽回應,這次輪到愛德蓮問道:
「你說的主人,是指安格斯嗎?」
「是的!沒錯!」
亞克開心地回答,這讓愛德蓮附耳對安格斯小聲說道:
「我開始期待你這次旅行的故事了。」
「嗯……到時候我也希望能介紹另一位夥伴給您認識,不過……他跑得實在很快。」
「嗯!沒關係!」
愛德蓮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今天我會盡量早點回去的,你就先回到家裏,讓大家知道你平安吧。無論是艾維還是湯姆……還有賽拉,大家都很擔心你呢。」
被這麽一說,安格斯覺得他們令人懷念的笑容,似乎就浮現在自己眼前。
「大家都沒變吧?」
「啊……嗯。」
愛德蓮有些僵硬地點了頭。
「你肯定也會嚇一跳的,雖然艾維似乎第一眼就看出來就是了——不管怎麽說,那實在太令人意外了。」
愛德蓮究竟在說什麽,安格斯實在聽不明白。
「呃……您指的是……?」
「我是在說賽拉,她現在和地圖師——」話說到一半,愛德蓮突然往手上一搥。「——啊!慢著!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了!」
「——啊?」
「你以前提過的地圖師之子……他是叫瓦爾特·海沃德對吧?」
「是沒錯啦——?」
當時教自己圖騰技術的地圖師、在山中小屋生活的少年時代、還有自己被趕出莫爾斯萊碧斯的原因,這些安格斯全都對愛德蓮說過。
「有個叫做瓦爾特·海沃德的青年,半年前來到這個鎮上開了間地圖店。」
「是瓦爾特?」
在雪山失去蹤影的瓦爾特,那去了歡喜之園的瓦爾特!安格斯不知多少次希望他能夠平安,希望他還活在世上,可是——安格斯從沒想過他竟真的活著。
安格斯睜大眼睛,注視著愛德蓮。
「瓦爾特他……還活著?」
「由於那名字並不是特別罕見,所以他並不一定就是你的朋友,但是——」
「在哪兒?」安格斯不等愛德蓮說完,便開口問道。「我要去哪裏能見到他?」
「那間店開在火雞路的第四街——」
愛德蓮還沒說完,安格斯便轉身衝出門口。
「請等一下,主人!」
他不顧留在事務所的亞克,逕自跑下階梯。安格斯腳離開了地麵,身體浮在半空中。他感覺身體異常輕盈,彷彿背上長了翅膀一樣。
但是,那隻是錯覺。安格斯整個人向前傾倒,滾落階梯。
2
教我釣魚的人是擂石。用羊腸做的釣線,還有用羊骨做的釣針,也全都是他自製的。教我可以在石頭下抓蟲當釣餌的人也是他。
我會在工作的空檔前往馬提爾湖,在突出於湖麵的岩石上垂下釣線。如果有收獲自然是再好不過,但就算沒釣到東西也無所謂,因為能夠一個人安靜思考的時間,才是我想要的東西。
最近我無論是醒是睡,腦袋都離不開後悔的事。我總是在尋找她的身影,如果能和她說話,內心就雀躍不已,光是碰到她的手,就讓我心跳加速;相反的,在見不到她的日子,內心就十分沮喪,甚至糟糕到無法認真工作。
「那是愛。」鉤爪說道。「你應該好好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對方。」
要表達心意不成問題,問題是在那之後。就算她願意接納我,之後又該怎麽辦?她是百年少有的歌姬,如果和某人結婚,族人一定會對歌姬之子充滿期待。
那是我無法辦到的事,她和我無法留下子嗣,大家不可能讓無法生孩子的男人成為歌姬的伴侶,我——沒有愛她的資格。如果真心為萊庇斯族著想,我應該乖乖退讓才對。就算無法在一起,我還是能待在她的身邊,持續思念著她。
沒錯——我很清楚這些道理。
可是,我不願接受。不願接受這個現實。我不想將她讓給任何人,不願想像她和其他男人共組家庭,生下孩子的光景。我究竟應該聽從理性?還是聽從感情?無論我怎麽想都得不到答案。
「喂!」
鉤爪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浮在湖麵上的浮標正有節奏地晃動,雖然我連忙拉起釣線,但釣餌早已被咬走。
「有釣到嗎?」
「你的大嗓門把魚嚇跑了。」
我頭也不回地說道。
「為了懲罰你,去抓釣餌來。」
「嗚……你最近太愛使喚人了啦。」
「當食客就別抱怨太多。」
「好啦~~」
鉤爪又再次走下岩石,去到湖畔。
我在釣勾上串上新的釣餌,然後拋向湖中。漣漪在湖麵擴散,用枯木做成的浮標緩緩晃動。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浮標上。或許是因為想太多心事的關係,今天還沒有釣上任何一條魚。如果自己釣魚還無所謂,但在和鉤爪比賽的現在,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真快,你已經抓到——」
不對——這感覺不是鉤爪。我在轉頭的同時站了起來。
在那裏站著一名男子。他有著略帶褐色的金發、水藍色的雙眼、晶瑩剔透的乳白色肌膚,那是令人懷念、也令我痛恨的天使族特有膚色。
「加百列……?」
聽我出聲,他親切地露出微笑。那是令我懷念的微笑,可是我的腦中卻響起警鍾。這個人——真的是加百列嗎?
「在大約兩個月前,我感受到了你的思念。我剛開始以為是幻覺,但怎樣都無法放棄,所以我一直在尋找你的行蹤。」
兩個月前——那是我為了尋找鉤爪,而拆下項圈的時候。原來我的思念在那時被察覺了。
「能再見到你,簡直就跟作夢一樣。我沒想到你還活著。」
加百列踏出腳步,這讓我跟著後退。這裏是突出於湖麵的岩石,無路可逃。雖然以岩石的高度,要跳下水還不至於受傷,但現在的湖水太過冰冷了。
「你為何要避著我?」
加百列又踏出一步,同時張開手臂。「我們需要你的力量。和我一起回聖域吧。」
「別鬧了。」
我瞪著加百列那白皙的麵孔。
「你是什麽人?你對加百列做了什麽?」
我此話一出,加百列的表情瞬間轉變。
「什麽嘛,穿幫了嗎?」他像是鬧別扭的小孩般嘟起嘴。「你都戴著項圈了,怎麽還認得出來呢?真讓人不爽。」
那是個口齒不太流利、年幼少女的聲音。
「加百列壞掉啦,所以我就收下了。」
這是心縛術,與被拉斐爾占據的薩基爾一樣。在眼前的加百列之中,是其他人在操控。
「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薩基爾。喔,可別把我當成是那個迷戀你的蠢女人喔。我是接她位置的薩基爾。我和你殺死的拉斐爾一樣,是優秀基因的合成體。」
他抽出了神經槍,並用槍口對準我。
逃不掉了——就在我那麽想的瞬間。
「喝!」
伴隨著一聲吆喝,鉤爪將薩基爾打倒在地,他用雙手捧著一顆石塊。
「他是什麽人?是壞人嗎?」
薩基爾手按著腦袋呻吟著。我跑過他身旁,衝向鉤爪。
「快逃!」
隻要戴著項圈,精神攻擊就無法對我產生效果。可是鉤爪對精神波沒有抵抗力。再這樣下去,他肯定也會遭到心縛術控製。
「可是,你自己呢……?」
「別管那麽多!快跑!」
我一把將鉤爪推開,揮手催促他快點離開,接著撿起他丟在地上的石頭,轉頭望向薩基爾。他還沒能從遭毆打的傷害中恢複,現在就算是戴著項圈的我,也有能力殺害他。
「——殺……害?」
察覺自己內心的殺意,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殺害加百列?由我親手?
不殺了他,這份平靜就會崩潰。如果想要留在地上,想要待在後悔身邊,唯有在此時此地殺了他。加百列的靈魂已被侵蝕了,現在在這裏的,隻是軀殼,我所認識的加百列已經不會回來了。這東西是受薩基爾操控的傀儡,這東西——不是加百列!
「——可惡!」
無論我怎麽告訴自己都沒用,我辦不到。要我殺害加百列——我實在辦不到。
「——亞克。」
薩基爾發出微弱的聲音。接著她按著腦袋,朝天空大喊。
「亞克,抓住這家夥!還有,把那個打我的猴子也抓過來!」
振翅聲從空中降下。
我抬頭仰望天空。從空中降下的是三具自動人偶——在他們背上有美麗的銀色翅膀。
他們降落在岩石上,同時朝我舉起右手。隻見他們的手掌脫落,從其中露出了神經槍的槍口。無聲射出的神經針刺中了我,石塊從我手中掉落。我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全身的力氣就瞬間消散。我的意識迅速模糊起來。
「阿撒茲勒——!」
是鉤爪的聲音。那個傻瓜!我都要他逃走了。
我模糊的視野中看見了鉤爪的身影,他連滾帶爬地朝這裏衝來,三具自動人偶立刻將他圍住,輕而易舉地就將鉤爪製伏。
「可惡!不過是隻猴子,竟敢打我的頭!」
薩基爾讓加百列站了起來。
這樣下去鉤爪會被殺死。
我必須做點什麽——
「你這混蛋!你對阿撒茲勒做了什麽!」
被製服的鉤爪仍不停掙紮。
「給我閉嘴!」薩基爾一把抓住鉤爪的下巴,直視著他的眼晴。「禽獸就要有禽獸的樣子,去讓其他禽獸吃掉吧!」
不好……她打算施加心縛術。
「慢著——」
我從皮帶中抽出采藥用的短刀,用刀刃抵住自己的咽喉。
「要是你對他用心縛術……我就割破自己的喉嚨。」
「想死就快啊?你是白癡嗎?你以為那樣能威脅我什麽?」
「為了保住聖域……你們一定需要我的歌聲。就是因為那樣……所以妳才跑來找我的吧?」
我用不成聲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這些話語。
「要是我死了……聖域就完蛋了,那樣也無所謂嗎?」
嘖!薩基爾咋舌。
「亞克,放了那隻猴子。」話才說完,她又製止道:「啊、等一下。」
隻見薩基爾撿起石頭,用力朝不停叫罵的鉤爪頭上揮落。被自動人偶抓住的鉤爪就那麽失去了力氣。
「沒事了,放手吧。」
拘束被解開的鉤爪倒在岩石上。他全身癱軟。從腦袋流出的鮮血,在岩石上形成一灘血水。我想衝過去確認他是否平安,但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
「接下來……」
薩基爾從我手中奪下刀子。
「烏列爾說過想讓你變成唱歌人偶呢。也好,比起隨便在這裏把你殺死,那樣或許比較有趣吧。」
她接著撿起掉落在岩石上的神經槍,用槍口抵住我的胸口。
「等你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就順便在你臉上塗鴉吧。」
她扣下了扳機。我胸膛感受到一陣衝擊,這次我的意識真正掉進了奈落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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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拉我的手。一開始隻是輕輕的拉扯,接著力量逐漸增強,最後那人用力地拉扯,想要從我手中將『書』奪去。
安格斯睜開了眼睛,眼前有張陌生的麵孔。安格斯反射性地將『書』抱在懷中。
「你、你在做什麽……!」
「什麽嘛,那什麽態度呀!」
應聲的人,是一名有著褐色皮膚的青年。他瞥了安格斯一眼,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隻是看那本書壓在你身上,似乎很重的樣子,所以才想幫你把書拿開而已。」
「咦?是、是這樣嗎?對……對不起。」
安格斯手按著疼痛的腦袋,轉頭觀察四周。老舊的木頭天花板、肮髒的玻璃窗、飄散在周圍的墨水味,與仙人掌糖的氣味。這裏是影像圖騰日報社的一樓,印刷所。
「為什麽我會躺在這裏?」
「因為你從樓梯上摔下來了。」青年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聲。「你真是太遜了。真是的,這種人到底哪裏好了。」
雖然不清楚理由,但安格斯感覺這人似乎不太喜歡自己。盡管安格斯想要回嘴,但疼痛的腦袋讓他實在沒有那個心情。雖然安格斯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什麽要緊事得做,但——腦袋的疼痛讓他想不起來。
「像你這種老是害賽拉哭泣的家夥……現在到底又有什麽臉去見她啊。」
「賽拉?你說賽拉怎麽了?」
「就是因為你這個樣子,才會讓她被那個惹人厭的可惡地圖師搶走!」
惹人厭的……可惡……地圖師?
「對了!瓦爾特!」
安格斯跳了起來。下一瞬間,腦袋便感受到劇烈的頭痛。
「唔……」
「唉~~傻瓜沒藥醫。」
青年聳了聳肩,走出印刷所,他的聲音接著從門外傳來。
「愛德蓮大姊!她醒來了!」
門外傳來一陣有人走下階梯的腳步聲。「抱歉,還讓你處理這種雜事,丹尼。」
「沒關係……那我回去工作囉。」
這次是爬上階梯的聲音。就在同時,愛德蓮走了進來,拉了張小木椅,在長椅旁邊坐下。
「稍微冷靜點了嗎?」
「並沒有……」安格斯用左手按著額頭。「我感覺一片混亂……現在什麽都弄不清楚……」
「這也難怪。」
愛德蓮從口袋中取出香菸。確認附近沒有其他人之後,愛德蓮悄悄地將菸點燃。
「有哪裏會痛嗎?手腳動起來都沒問題嗎?」
被這麽一間,安格斯試著輕輕動了動四肢。關節雖然感到疼痛,但卻還沒到不能動的地步。
「我身體還能動,可是——頭好痛。」
「在你昏睡的這段時間,我請醫生來看過了。他說你沒有撞到頭,頭會痛多半是因為感冒的關係。」
說到這裏,愛德蓮略顯困擾地皺起眉頭,然後吐了一口煙。
「但是因為你一直醒不來的關係,讓亞克很擔心。他留下話說要去找強尼,然後就跑掉了。」
「唉……」安格斯很容易想像那幅光景。「對不起。」
「我聽亞克說過了,你的另一名夥伴,就是那個強納森·拉斯提嗎?」
「是的,師父,妳知道他?」
「沒有當麵見過就是了,但那算是在這個圈子裏很有名的故事。在羅伯特·拉斯提遇害當晚,行蹤不明的強納森與大衛兄弟。」
愛德蓮吸了口菸,然後用滿懷感慨的語氣說:「那些孩子們,原來都還活著。」
對了!提到還活著——
「我——必須去見瓦爾特!」
話一說完,安格斯便打算起身。但光是這樣,就讓他感覺頭痛欲裂。
「別衝動!你連站都站不穩,我看你還沒走到火雞路,就已經先倒在路上了。」
「可是——」
「就算不這麽趕,他也不會跑掉的。」愛德蓮把手按在安格斯肩上,讓他重新坐了回去。「而且,我還有些事沒告訴你。」
說到這裏,安格斯感覺愛德蓮溫暖的手,正觸碰到自己的頭。愛德蓮像是要安撫安格斯的心情般,輕摸著他的頭,然後用緩慢的語氣開口說道:
「我把術文的事告訴賽拉了。」
這句話安格斯臉上浮現驚訝。
「為什麽要——?」
隻說了這些,安格斯便沒有再說下去。光是知道術文的祕密,就會伴隨危險。就算不知道那些,原本也有人要抓她。狀況明明是這樣……為什麽?
「因為賽拉想要知道。」
愛德蓮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賽拉一直想知道,為什麽你要四處旅行。」
愛德蓮緩緩吐出煙霧。
「自從那名地圖師來到這座城市後,賽拉便開始煩惱些什麽。我問過賽拉那人是否是她認識的人,但她否定了。可是,他們兩人之間一定有些什麽,所以賽拉所采取的行動,也一定有其理由。」
「賽拉她……做了什麽了嗎?」
愛德蓮無法立刻回答。隻見她將香菸扔到地上,用靴底將火踩滅,隨後沉默地抬起頭,用充滿同情的眼神望著安格斯。
「賽拉訂婚了,跟瓦爾特·海沃德。」
「——咦?什麽!?」
安格斯不自覺地站起身子,而『書』也因此從他腿上滑落。書頁翻了開來,一臉不悅的書姬從其中現身。但是,安格斯並沒有將這幅景象看在眼裏,隻是繼續對愛德蓮追問。
「可是,賽拉才隻有十二歲……不,已經十四了。不管怎麽說,她都還是小孩吧?訂婚?開玩笑的吧?」
「聽說在西部十五歲就是適婚年齡了,況且荷莉也是十七歲時結婚的喔。」
「不管怎麽說,都太早了!」
「在你的記憶裏,賽拉應該還是那個像男孩的模樣吧?」說到這裏,愛德蓮臉上浮現調侃似的笑容。「等你看到一眼她現在的模樣,想不承認都不行,像賽拉那樣的美少女,可不多見喔。現在巴尼斯頓的年輕男子們,可全都爭先恐後地想和她成為朋友呢。」
隻見愛德蓮攤開雙手,舉到肩膀高度。
「但是賽拉還是一直在等待,等她那有著一頭白發的王子回來。可是在那之前,真正的王子出現了,他長相俊俏又有錢,腦袋機靈心地又好,加上他也十分喜歡賽拉。聽說他求婚時所說的話,是『我會等妳。在妳願意轉頭看我之前,我會一直等妳』呢。」
這讓安格斯啞口無言。他所受到的衝擊,讓他連自己為何驚訝都不知道。太多事情一起發生,似乎超越了他腦袋能處理的極限。
「安格斯,現在可不是發愣的時候了。」
書姬瞪了安格斯一眼,然後仰頭望向愛德蓮。「最近這裏的事件是不是很多?」
「事件……?妳是說像那起詐欺案之類的事件嗎?」
「那也算。」
書姬表情緊張地說道。
「有人把術文帶進這座城市了。」
「什麽……?」
如果在東部最大都市巴尼斯頓發生像奧拉、福列克斯庫裏夫一樣的事,那可真的會變成大悲劇。安格斯將書姬從地上撿起。
「那麽重要的事,為什麽不早點說呢!」
「你以為是誰的錯了!」
書姬毫不客氣地回嘴道。
「我也很著急啊!可是你從進城之後,就根本沒有把『書』打開過!」
4
從我逃離這裏之後,又過了約一年時間。聖域原本的景象,已經荒廢得蕩然無存,過去樂園的形象完全失去蹤影。看不見下級天使的蹤跡,能源枯竭,就連食物的生產都有問題,精神網路係統已經瀕臨瓦解。
我置身在白色的橢圓形房間,腳下是一片白色的冰冷地麵。在這裏有兩具自動人偶隨侍在側的烏列爾。
「沒能殺了你,是我最大的罪。」
坐在輪椅上的烏列爾用冰冷的合成語氣說道。
「因為你多餘的小聰明,讓下級天使們發起了暴動。」
我在跳下浮島的前一刻,利用鸚鵡網路留下訊息。四大天使企圖侵占你們的心,把連線夾拆掉,別讓他們侵占,靠自己的意誌行動,讓自己的心從籠中解放——我留下了這些話。
「這讓我除了已經完成心縛化的人之外,必須將所有下級天使全數消滅。負責處理暴動的米迦勒與沙利葉也丟了性命,另外也有許多上級天使毫無意義地遭到殺害。也因為這樣,原本能源不足的問題更加嚴重了。嚴重到想要維持這座樂園,非得需要你唱歌的程度。」
是嗎,原來我的聲音正確地傳達出去了。傳達給那些在沒有自覺的狀況下,自由意誌持續遭到壓榨的中下階級天使們。他們為了追求自由挺身而出——結果遭到殺害。正因為清醒,所以才會被殺。
「你果真是會招來毀滅的惡魔之子。可是,我不會再讓你為所欲為了。我要你為自己犯的罪付出代價。」
隨侍在她身邊的自動人偶——美麗的萊裏爾將帶有刻印的手杖遞給我,坐在輪椅上的烏列爾麵無表情地說:
「你有兩個選擇,受心縛成為唱歌人偶;或是自己主動吟唱『解放之歌』與『鑰之歌』,為我們提供能量。看在加百列的麵子上,我可以讓你保留這種程度的選擇權。」
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她繼續說道:
「加百列認為你的所作所為是他自己的罪。他為了贖罪,不停吟唱『解放之歌』與『鑰之歌』直到意識崩潰。他最後變成怎樣,相信你已經很清楚了。」
加百列被薩基爾取代,變成了任她擺布的傀儡。
是我害的——都是因為他和我扯上關係的緣故。
「好了,做出選擇吧。」
彷彿進行審判般,象征『理性頭腦』的烏列爾這麽說道。
她說的沒錯,我犯了大罪,犯下了短暫人生怎樣都償還不盡的滔天大罪。
那個時候,我不該逃跑的。我應該說服加百列,和遭到壓榨的人一起挺身而出,為了贏得自由而戰才對;我應該要做的並非舍棄生命,而是要拚命奮戰。
我在地上獲得自由、獲得幸福,並對此感到滿足。我完全沒有想到之後留下來的人。無論我如何懊悔,都已經太遲了,已經失去了許多生命,加百列的心智也毀了。
既然這樣——我不能再重蹈覆轍。
烏列爾已經知道了大地之人的存在,她遲早都會想對大地之人施行心縛,讓他們通通變成唱歌人偶。為了不讓她得逞,我必須教導大地之人該如何與天使戰鬥。能夠做到這件事的,隻有我。
「我願意唱『解放之歌』與『鑰之歌』。」
要逃進死亡十分容易。可是,我已經不能再逃了,就算要出賣靈魂,我也要活下去。我要緊抱希望,等待逃出的機會。我一定要回到他們身邊。
5
有術文在巴尼斯頓。在演變成最糟的狀況前,必須找出術文,將其回收。
然而安格斯卻發了高燒,病倒在床上。安格斯在意識朦朧中做了夢,但眼睛一睜開,就絲毫記不得夢的內容,隻剩夢到惡夢的感覺留在體內。
而在這段時間,亞克一直細心地在一旁照顧安格斯。艾維則為安格斯煮了他也能吃的稀飯,而湯姆則帶了書作為探病禮物。愛德蓮也是每天都必定會露麵,向安格斯報告跟術文有關的消息,就連強尼都算準了愛德蓮不在的時間偷偷跑來探望。
可是唯有賽拉——已經離開這棟房子,搬到地圖師家裏的賽拉,卻從未在安格斯麵前現身。
安格斯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才能夠下床,但在身體好不容易複原的這個時候,安格斯的心情卻反而十分沮喪。
「我丟下瓦爾特逃走了。」
在以探病為名,實則跑來吃午飯的強尼麵前,安格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地圖師在溪穀徘徊是司空見慣的事,我如果能再小心一點,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瓦爾特一定很恨我吧。」
「那種事,不見上一麵是不會知道的吧?」
強尼口中邊嚼著艾維做的火雞三明治,邊這麽說道。「況且那個叫瓦爾特的年輕人,現在連是否真是你的那個朋友,都還不知道呢。」
「可是——是沒錯啦。」
「既然那樣,那就別扭扭捏捏的,直接去確認吧。要煩惱,等確認之後也不遲吧?」
「窩囊廢偶爾也會說好話呢。」
書姬這麽說完,便從安格斯腿上的『書』頁上抬頭望向安格斯。「而且你害怕的不是瓦爾特,你隻是想逃避賽拉和瓦爾特訂婚的事實而已。」
「才、才不是那樣!」
「當然是。」書姬如此斷言。「你放在那女孩身上的心思,比你自己以為的要多出太多了。」
在安格斯的房間裏,堆滿了讓人看不見地板的大量書本。書姬指向書堆的其中一角,那裏擺的是安格斯從奧拉撿回來的日記。
「否則的話,你為何一直帶著那個東西?你花費多少心思在解讀那本書,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
「那是因為——」
因為自己認為能證明賽拉是歌姬的線索,可能有寫在裏麵。那並不是因為……自己惦記著賽拉。
「你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就目不轉睛地直視著你。不是用對白發感到奇怪的眼神,也不對藍眼懷抱畏懼。但就算這樣,你當時也不認為她會救你吧?」
書姬說的沒錯。到目前為止,安格斯雖然被素未謀麵的人丟過石頭,但卻從不曾被陌生人幫助過。可是賽拉不同,她用顫抖的雙手,為自己解開了繩子。
「在莫爾斯萊碧斯有個叫海瑟的女人。你隻是因為人家稱讚過你的發色,就愛上人家了吧?那麽你就更不可能不注意賽拉了。就是因為這樣,你當時才會說那種話。你在車站月台跟賽拉分開時,對她說了『我一定會回來』,那種話你連對愛德蓮可都沒說過呢。」
安格斯沒有回話,閉上眼睛。
他不想承認,不想承認因賽拉沒有等下去而感到失望的自己;不想承認對可能是摯友的男人心生嫉妒的自己。
「而且——」書姬繼續說道。「這裏出現了術文,你難道打算坐視這座城市變成像奧拉那樣嗎?」
安格斯緊咬著嘴唇。
他明白不能再這樣下去。可是,他也感到害怕,賽拉已經知道關於自己右眼的事,她一定不會再用跟以前一樣的眼神看著自己了。
「早知道是這樣——沒有回來就好了。」
安格斯小聲地這麽說道。書姬仰頭看著那樣的安格斯,接著轉頭對強尼說道:
「喂,窩囊廢,你代我打這小子一頓。」
「請不要這樣!」亞克大聲哀叫。「主人現在是大病初愈。使用暴力是不對的!」
「你給我閉嘴!」
書姬這麽對亞克叱喝一聲,接著再次將視線轉回安格斯身上。
「無論是任何人,都是在害怕某些事物、在不安煎熬下過活的。」
「——……」
「所以不要把那種事當成藉口,這世界沒有從一開始就很堅強的人。就算是我,也害怕知道一切。可是我已經決定不再讓自己後悔了。如果要一直為以前失去的東西難過悲傷,那還不如在現在受傷、流血,都要來得好多了。」
沒錯——書姬說的對。
書姬所說的話,總是這麽正確。
「你喜歡賽拉吧?那麽無論那女孩會采取什麽行動,心裏會抱著何種想法,又有什麽關係呢?現在還有些事是你可以為她做的。去完成那些事吧!就算被長尾踢倒也決不屈服的那份勇氣,就算遭致怨恨也要拯救故鄉居民的那份勇氣,再讓我見識一次吧。」
「——……我明白了。」
安格斯雙手在自己腿上緊握著拳頭。
「我會……試試看。」
那用力緊握的拳頭,讓安格斯的手臂、身體,都為之顫抖。
「你們……願意……一起來嗎?」
「那還用說!」書姬如此回答。
「我會一路跟隨主人的。」亞克說道。
「既然這樣,最快的捷徑就是繞——不對,是打鐵要趁熱!」
強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快點換衣服吧。我們一起殺過去,殺去那間地圖店。」
火雞路第四大街。全新的建築、掛在陽台上的圖騰招牌、一名邊走邊展開地圖觀看的旅人。在招牌間的人不停走著,他無從得知自己根本無法從同樣的位置逃離,隻是持續朝遙遠的目的地前進。
安格斯抬頭望著招牌,怎樣都沒有勇氣推開店門,一股衝動讓他想拔腿逃離。
「真是夠了!你這家夥真不幹脆!」
在一旁看不下的強尼,一手抓住安格斯的手臂,然後用另一隻手推開地圖店的店門。他率先進入店裏,順勢連安格斯一起拖入店內。
全新的店鋪內整理得一塵不染,也看不到任何蜘蛛網。牆上張貼著各式各樣的地圖。前方設有櫃台,櫃台後方則另外設有一座半層樓高的突出陽台。
「瓦爾特·海沃德在嗎?」
強尼這句話,讓年輕的櫃台小姐略帶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請問您和店長有事先約好嗎?」
「我們才沒做那種事咧。」
「那我恐怕不能為您安排喔。」
「別管那麽多,妳告訴他有老朋友來找就對了。順便告訴他:如果不出來見麵,保證你會後悔。」
「這算威脅嗎?」櫃台小姐揚起了眉毛。「如果你是來找麻煩的,我會叫市保安官過來喔。」
「喂、喂,別那麽不識抬舉嘛。」
「請你們離開!」
見櫃台小姐堅決不願讓步的態度,這次輪到安格斯開了口。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並不打算妨礙你們店的生意。我隻是想見瓦爾特,還有……跟賽拉見上一麵而已。」
「您是安格斯·肯尼斯先生?」櫃台小姐的語氣緩和了幾分。「我聽過您的大名,您應該是賽拉女士的朋友吧?」
說到這裏,她清了清嗓子,然後調整姿勢說道。
「我會向店長轉達肯尼斯先生來拜訪過,所以您今天請先回去吧。」
「沒有這樣的吧?櫃台小妹啊!」強尼再度插嘴。「哪有說見個朋友,還得先預約的道理啊?」
「這是規定!加上最近治安又很糟,我當然不能讓像你這樣的壞人跟店長見麵!」
「咦?我哪裏看起來像壞人了?」
「怎麽看怎麽像吧!」
「怎麽這樣說話啊?喂,安格斯。你也回她幾句嘛!」
安格斯歎了口氣。
「夠了——回去吧。」
「才不夠呢!都跑到這裏來了,要是現在回去,你八成就再也不打算來了吧!」
「這也沒辦法啊,人家都說不想見我了。」
「不是不想見你,隻是有人不讓你們見麵而已。」
「一樣啦。」
「一點都不一樣!」
看店的女孩刻意發出咳嗽聲。
「要吵架請到到外麵去。」
「唉~~真是夠了……」
強尼不耐煩地抓了抓頭,接著便開始朝店內大聲嚷嚷。
「喂!瓦爾特!瓦爾特·海沃德!給我出來!」
「你再這樣大叫,我真的要找市保安囉!」
就在櫃台小姐也用不遜於強尼的大嗓門大吼的時候……
「怎麽啦?怎麽這麽熱鬧?」
眾人聽到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接著一名男子出現在櫃台後方的陽台上。對方擁有一頭褪色的金發與灰褐色的雙眼,高瘦挺拔的身材,與他身上的灰色西裝十分相稱。
「請問你們是……?」
「看就知道了吧!」
強尼把安格斯推向前去,同時大聲喝道。
「是安格斯與他愉快的夥伴!」
安格斯仰望著那名男子。那人看起來與瓦爾特十分相似,但卻又感覺跟他所認識的瓦爾特判若兩人。安格斯感覺瓦爾特無論是發色還是眼色,似乎都要更深一點。但當時他是十五歲,距離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到現在,已經又過了八年。有八年時間,小孩都變成大人了。
「安格斯?」
男子跳下陽台,接著又俐落地翻過櫃台,來到安格斯麵前。
「白發——藍眼——不會錯的。」
那端整的麵孔突然扭曲。
眼前的景象安格斯大吃一驚。男子那淚水隨時都要奪眶而出的表情,跟瓦爾特說『那個人眼中沒有我』的時候一模一樣。
隻見男子伸出手,下一刻便緊緊抱住安格斯。「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這不是夢吧!」
安格斯感受到他身上的溫暖。安格斯確信了,這人就是瓦爾特。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瓦爾特……他還活著!
「瓦爾特……!」
安格斯呼喚著那令他懷念許久的朋友。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樣,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
「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那緊抱著安格斯的手臂,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是我逃避了,因為我看不下去那個人逐漸發瘋下去,所以把麻煩推到你身上。知道你為了找他而進入雪山,我不知有多麽後悔!」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安格斯也緊抱著對方。「瓦爾特,沒想到能再見到你,我實在太高興了!」
從前和瓦爾特一起度過的時光,在安格斯腦中鮮明浮現。當時的每一段回憶都無可取代,並充滿特別的光輝。那隻是短暫的剎那。正因為是剎那,才難以忘懷,才比任何時刻都更加燦爛。
「不好意思喔。」
一句冷淡的聲音插嘴道。
「你們要玩感動的大重逢是沒關係啦。但老實說,男人抱男人,實在不是什麽好看的場麵喔。」
「這人是誰?」
被瓦爾特這麽問,安格斯便將強尼與亞克介紹給瓦爾特。瓦爾特與兩人握了手,然後指向店內說道:
「我想我們會有很多話要說,今晚的晚餐就在我這裏吃吧。沒問題吧?安格斯。」
「嗯——」這麽回答的安格斯,視線卻停留在陽台附近。
「怎麽了?」
「呃……」安格斯有些擔心地望著瓦爾特。「我聽說賽拉她在你這裏……」
「喔,她現在不在。在薩尼迪有個醫術高明的醫生,她去那裏請醫生看喉嚨了。」
「是……這樣啊。」
安格斯吐了口氣。這反應代表的究竟是失望還是安心,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請問……你和賽拉是什麽關係?」
瓦爾特用略帶顧慮的語氣問道。
這讓安格斯感到驚訝。
「她沒跟你提過嗎?」
「畢竟,你也知道的……她……」說到這裏,瓦爾特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喉嚨。「我知道她在牛頓女士那裏學習圖騰。可是我對她的家世背景,卻是一無所知。不過我也認為就算不知道也沒關係就是了。」
瓦爾特有些害臊地這麽說道,接著便招待他們走上階梯。
「請到裏麵來吧,強尼與亞克也不用客氣。」
亞克不需吃東西,因此安格斯拜托他去向艾維傳話。「我晚餐會和瓦爾特一起吃,不需要幫我準備」。以自己和艾維的交情,隻需說這些,她應該就能夠明白自己的意圖吧。
安格斯等人來到了一間有新木材氣味的客廳,地上鋪有厚實的地毯,客廳中央擺著鋪了毛皮的長椅。一坐到椅子上,就會感受到身體彷彿被毛皮包在其中的柔軟感觸。
「我在雪山裏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時候,想起你曾說過的話。你曾告訴我如果在溪穀迷路,就沿著河朝下遊走……」
瓦爾特邊煮咖啡,邊聊起當時的情形。
「盡管我當時幾乎快被凍僵,還是不停地走著。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最後走到了什麽地方,但當我清醒時,人已經躺在床上。在科吉塔堤歐溪穀內有個叫卡庫蒙村的村子,就是那裏的人救了我。」
安格斯也將自己在那之後發生的事告訴瓦爾特。由於他隱瞞了術文及書姬的部分,因此無論如何都會有讓人感覺突兀的部分。但就算這樣,瓦爾特還是專心聽著安格斯的話語,連咖啡都忘了喝。
「你……心裏肯定不好過吧。」
聽完安格斯的遭遇,瓦爾特用帶著同情的語氣說道。「可是,那並不是你的錯。不要想太多。」
「嗯——謝謝。」
「所以,你現在就和夥伴們為收集書本,一起四處旅行囉?」
「……嗯。」
「所以你實現夢想了嗎,真令人羨慕啊。」
「這麽說的你,不也一樣嗎?」安格斯轉頭環視著這布置豪華的大廳。「你看來已經是個很成功的地圖師了。」
「這些都是父親的遺產。在他死後,我繼承了一切。」
這話讓安格斯難過地緊咬下唇。地圖師終究還是死了,由於見瓦爾特還活著,因此安格斯也對地圖師的幸存懷抱希望,但看來奇跡並不是會連續出現多次的東西。
「對了,安格斯。」
瓦爾特讓身子離開椅背,前傾著身子說道:「你記得歡喜之園的事嗎?」
「當然記得——」話才出口,安格斯便露出苦笑。「可是,那是幻想的吧?你不也說那是隻存在於地圖師腦中的虛幻樂園嗎?」
「那不是虛幻的。」說到這裏,瓦爾特突然壓低聲音。「歡喜之園真的存在,證據就是天使們又再次救了他,所以他沒有死在雪山。他是又過了一年之後,才在南蘇拉被殺害的。」
「被……殺害?」
安格斯臉上充滿不解。他實在弄不清楚瓦爾特想說什麽。
「當時是有人從他身上攜帶的物品得知身分,然後來通知我的。我也確認過遺體,確實是那個人沒錯。可是應該已經在雪山裏喪命的他,為何會出現在南蘇拉,我到現在都還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的左臂為什麽會被砍斷。」
聽到這裏,咖啡從強尼口中噴了出來,安格斯也吞了一口唾液。
「你說的是……羅伯特·拉斯提命案嗎?」
「你知道啊?」瓦爾特略顯驚訝地睜大眼睛。「事情就是在羅伯特·拉斯提遇害當晚。那個人就是在那裏,和拉斯提一起遭殺害的。」
地圖師被砍斷的左臂,現在正接在血腥快槍的肩上。那是一條可以被接在任何人肩上的左臂。地圖師究竟是從哪裏弄到那種東西的?難道就是在天使居住的樂園——歡喜之園嗎?
「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就一直在尋找歡喜之園。」
瓦爾特站起身子,拿了一張大幅地圖回到客廳。「你記得這個嗎?」
那是以前擺在山中小屋桌上,那描繪安司塔比利斯山脈的地圖。
「這張地圖是那個人從身為他師父的史賓賽身上繼承的。這雖然是我的推測,但史賓賽或許就是看了這個,才知道有『地圖』這種東西。」
說到這裏,他讓地圖上方朝內,將地圖左右對折。沿著折痕,可看見縱長的縫隙。可是那縫隙並未將地圖截斷,而是兩端都各留下四分之一,讓地圖還能相連。接著瓦爾特又沿著那條縫隙拉開地圖,讓地圖左右張開,接著再朝中央相連的方向呈書頁狀折疊。就這樣,眼前出現了一本共四頁的薄書。
「這就是薩基爾之書,其實就隻是這樣。這東西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我們眼前。」
他將那本書交到安格斯手中。
「你翻看看。」
安格斯半信半疑地接過薩基爾之書,接著將手放在薄書上,唸了聲「啟動」。
最上方的紙自動翻開。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名有著淺褐色頭發的男性,他看來就像出現在拉吉爾書中的舞台演員,身上穿著寬鬆的白色衣服。男子慢慢睜開原本閉起的雙眼,他擁有乳白色的膚色、鮮豔的綠色雙眼。不會錯——這人是天使族。
那名天使以莊嚴的語氣開始吟詩。
居住在地上的同胞啊
此處並非吾等故鄉
追尋天上樂園之人啊
請齊聚於此來到歡喜之園
在此一切皆能如願
所求皆可獲得應許
天使再次閉上眼睛,身影轉變成半透明,在其後方可看見覆蓋瑞雪的山脈。在山脈中突出的是伊歐迪恩山與布羅敏山,在西南方向所看到的似乎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脈。
影像突然切換成黑暗。似乎在洞窟當中。自洞頂垂下的鍾乳石像牙齒般叢生,下方則是一片漆黑光滑的地麵,在地麵中央立著一扇用石頭製成的門。
四名鹽匠交錯之地
漆黑入口於此敞開
來自地底的怨憤之聲
以搖籃曲為其安魂
景色再次出現變化。
這次景象是某個大廳,地上立有四根色彩奇特的七角柱。
四名鹽匠並列之地
天空之路於此敞開
以天使的智慧與知識
分配世界之素
接著景色來到更為明亮的地方。這裏無論是牆壁、屋頂、地板,都是白色,前方是一扇雙開式的門。
四名鹽匠引領之地
歡喜之園於此敞開
其為第十七樂園
讚美其受隱匿之名
幻影從眼前消失。
安格斯感受到閱讀完書本後會產生的輕微目眩——
「這簡直就像一張藏寶圖。」
安格斯將薩基爾之書合上,然後將書遞回給瓦爾特——就在這個時候,安格斯突然一驚。在書皮內側,是被折起來的地圖。在那地圖周圍有美麗的圖形。
「不好意思。」
安格斯將薩基爾之書放在桌上。接著將放在自己腿上的『書』打開。
從其中現身的書姬一臉不解。
「怎麽了?安格斯。」
「書說話了!」瓦爾特驚訝地站了起來。「沒有啟動竟能看到幻影!而且……安格斯,她剛才喊了你的名字!」
瓦爾特能看見書姬,也能聽見書姬的聲音,這代表他曾接觸過術文。安格斯翻開相當於薩基爾之書封麵的一張紙,讓書姬觀看書頁內側……那印有地圖的部分。
「這是不是術文?」
書姬側過腦袋,仔細端詳著地圖被折起後,交疊的邊緣裝飾部分。
「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地方。」
書姬轉頭望向安格斯。「不會錯,這是第三十一順位的『Ignorance(無知)』。」
事情演變成這樣,不解釋清楚,是不可能讓瓦爾特接受的。
「瓦爾特,我得對你說實話。」
安格斯將手放上那覆蓋住右眼的頭帶。「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所收集的並不是書本,而是術文。」
安格斯對他說出了一切,包括書姬、術文、滅村的奧拉、崩塌的福列克斯庫裏夫、在自己右眼中的術文;並且說了哥哥因為觸碰術文,而失去理智的事。在讓瓦爾特得知一切之後——安格斯這麽說道:
「這本薩基爾之書上帶有術文,我必須將其回收。」
安格斯說完,便將『書』翻至三十一頁。
「請等一下。」
瓦爾特略帶畏懼地看了書姬一眼,露出懇求的眼神望著安格斯。
「拜托,能否請你再多等一會兒?」
「這是不容猶豫的,瓦爾特。要是放著不管,會讓恐怖的災難——」
「這我明白。可是如果將術文回收,這份地圖就會爛掉了吧?」
「嗯,多半是。」
「既然這樣,希望你能晚點回收這個術文。要前往歡喜之園,必須要用到這本薩基爾之書。到了那裏,所有願望都能實現,那樣一來,說不定你也不用辛苦走遍世界,就能結束這段旅程了。」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要收集術文,必須用血汗作為代價。」
書姬這麽說完,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因為——這是贖罪。」
安格斯望著書姬,但書姬卻像在逃避安格斯的視線般移開眼睛。她說的贖罪,究竟是什麽意思?她是否想起了什麽?安格斯想問個清楚,但瓦爾特卻沒有給他機會。
「我想去歡喜之園,為了重拾賽拉的聲音。」
這話說完,他向安格斯低下頭。
「我求你!至少在我抵達歡喜之園之前,不要將術文——不要將這份地圖從我手中奪走!」
見瓦爾特如此激動地請求,讓安格斯頓時語塞。瓦爾特是真心喜歡賽拉,一想到這裏,就讓安格斯感到心痛。
「你打算什麽時候前往歡喜之園?」
「安格斯!」
書姬用責難的語氣發出呼喊,但安格斯不予理會,眼睛直視著瓦爾特。
「你能立刻出發嗎?」
「我已經有準備了。」他這麽答道。「現在就隻等雪融而已。」
「那就立刻啟程吧。要到安司塔比利斯山脈的西南方,用馬車得花一個月以上。我想到下個月,山上的雪應該也都融化了。」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安格斯豎起兩根手指。
「第一,是這東西由我保管。」說到這裏,安格斯手指著書。「術文會持續放出能量,在附近的人會因此受到影響,逐漸喪失理智。地圖師的舉止會日漸怪異,多半就是這個術文的關係。」
聽安格斯這麽說,瓦爾特略顯驚恐地望著薩基爾之書。安格斯將那本書拿了起來,將折疊處拉開,讓它變回一張地圖。
「可是那個過程也需要時間,隻要這樣避免術文成形,接著隻要避免直接目視、觸摸,應該還不至於一下產生變化。我對術文擁有抗性,所以這東西由我來保管。當然,在必要的時候還是會讓你看,可是基本上這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到、碰到。」
瓦爾特表示同意地點了頭。
「再來是另一個條件。」
安格斯一邊將折起的地圖收進外套內袋裏,一邊說道。
「你要讓我跟你一起去找歡喜之園。」
「——那當然好!這點我完全歡迎!」
瓦爾特站了起來,雙手握住安格斯的手。
「你能願意跟我一起上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呢!」
從第二天起,他們便開始為旅行做準備。安格斯等人雖然對這些工作已經相當熟練,但瓦爾特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畢竟這趟旅行,他可是要跟自己的未婚妻同行。
三天後,賽拉回到了巴尼斯頓。由於治療沒有任何成果,讓賽拉感到十分沮喪,也因此沒有與安格斯見麵。安格斯雖然對此感到失望,但同時心裏也有幾分安心。如果在出發前自己遭到賽拉過於無情的對待,反而會讓他這趟旅程更加煎熬。
瓦爾特為賽拉所準備的馬車,是一輛做工精致的六頭馬車。由於豪華到這種程度,會有遭土匪襲擊的危險,因此擔心這件事的瓦爾特又請了兩名認識的測量士一道同行,作為他們旅途上的保鏢。
在一個禮拜之後,安格斯等人從巴尼斯頓出發了。當然,強尼與亞克也一道同行。拉他們馬車的馬是哈姆雷特與歐菲莉亞,牠們在經過充分休養之後顯得精神奕奕,步伐似乎也顯得格外輕快。
跟在他們之後的,則是規格截然不同的豪華馬車。馬車前方是六匹黑毛馬,牽引在馬匹後方的是宛如一棟小屋的有頂馬車,坐在駕駛台上的是兩名保鏢——一名有著米色頭發,名叫克林的男人正手持韁繩;另一名將黑發理平,名叫亞曆的男人則手持喇叭槍,觀察四周動靜;瓦爾特與賽拉則待在馬車內,看不見身影。
當天傍晚,馬車抵達了位於米拉庫魯姆湖畔的露營地,男人們分頭照料馬匹、收集柴薪、汲水、準備晚餐。
就在晚餐準備就緒的時候,一名少女自馬車內現身。安格斯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名少女,在閉了一次眼睛之後,又再次望著她。
無論安格斯看幾次都是一樣。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名令人歎為觀止的美麗少女。
光滑的褐色肌膚、深邃的臉部輪廓、和以前一樣的紅褐色大眼睛。可是,在那臉上的憂鬱表情卻是安格斯記憶中所沒有的。與記憶中不同的,還有那原本像男孩一樣的短發,現在已經留到及肩的位置,以及她那身洋裝。可是,不同的絕對不隻這些,還有某些東西——某些眼睛看不見的東西,讓她變成了一名充滿女人味的美麗女性。
賽拉讓瓦爾特牽著自己的手,走下馬車。在瓦爾特的引導下,賽拉在營火旁的一張木椅上坐下。
那一舉一動都讓安格斯無法移開視線。
可是賽拉卻從頭到尾都不願朝安格斯看一眼,安格斯連開口向賽拉說話的機會都找不到,到最後,這天就在與賽拉沒有任何交談的狀況下結束。
對習慣輕快移動的安格斯來說,這次旅行的步調讓他感覺緩慢。他們花了一個月穿過東部,抵達了密蘇艾斯特。這是他們暌違許久的大都市,一來到這裏兩名保鏢與強尼便喜孜孜地往酒館前進。
「要不要稍微到外麵走一走?」賽拉拒絕了瓦爾特這樣的邀約,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於是亞克便看守在賽拉所處的房間門前,而安格斯與瓦爾特則在隔壁房間,展開那份安司塔比利斯山脈的地圖。
「令人費解的,應該就是『四名鹽匠』了吧。」
瓦爾特站在桌旁,用圖騰板輕輕敲著自己的肩膀。他們在旅途中,已經多次為了解開薩基爾之書的謎語而一起討論。
「用海水製鹽的城鎮及村莊,光是最新的史賓賽地圖上,有標示的就超過百個。如果再連能采得岩鹽的地點都算進去,數量就更多了。」
「嗯——」
坐在椅子上的安格斯交疊著手臂,望著地圖。在思考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抬起頭。
「也許我們看的角度錯了。」
「什麽意思?」
「天使呼喚的是『居住在地上的同胞』,也就是說,這本書是在『滅日』之後,為了召集居住在地上的天使族,由天使所製作的東西。」
「說的對。」書姬附和道。敞開的『書』就擺在桌上、地圖的旁邊。
「隻有天使族會想召集天使。」安格斯繼續說道。「所以要解開這個謎題,必須要用天使的角度去想才行。」
這話讓瓦爾特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那麽說,無論我們怎麽想,都無法抵達歡喜之園嗎?」
「那可不一定喔。」安格斯露出淘氣的笑容,用手點了點自己側腦。「你忘了嗎?在我腦袋裏,有不屬於我的記憶。」
「對了。是有這麽回事!」
瓦爾特的表情瞬間充滿光彩,書姬也從『書』上探出身子,望著安格斯。
「那麽說,你知道鹽匠指的是什麽人嗎?」
「——我想,那多半指的是鹵素。」
「鹵素?」瓦爾特臉上帶著不解。「我沒聽過這個人呢。他住在哪裏?該不會在卡內雷克萊碧斯吧?」
「鹵素不是人,那是十七族元素,在最外側擁有七個電子的原子——」解釋到一半,安格斯便露出像是吃到苦澀食物的表情。「抱歉我說了一些連自己都不太懂的話。」
「用不著道歉啦。」瓦爾特苦笑道。「麻煩再解釋得簡單一點吧。」
安格斯點了個頭,稍微想了一下之後,才又再次開口。
「『四名鹽匠』指的是四種鹵素——指的應該是氟、氯、溴、碘。用我們知道的語言來說,氟是夫羅陵、氯是庫羅陵、溴是布羅敏、碘則是伊歐迪恩。」
安格斯指向在桌上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脈地圖,繼續解釋:
「也就是將這四座山的頂點,庫羅陵山與伊歐迪恩山,以及布羅敏山與夫羅陵山用線相連。」
瓦爾特照著安格斯的指示,在地圖上畫線。
「這兩條線會彼此交錯。」安格斯用手敲了敲兩線相交的位置。「這裏多半就是『漆黑入口』了。」
「太棒了!安格斯!你真是太厲害了!」
瓦爾特興奮地大喊,連人帶椅將安格斯緊緊抱住。能讓人這麽開心,安格斯當然也感到高興,但立下功勞的,並非是自己擁有的知識。想到這點,就讓他心情有些複雜。
然而瓦爾特並沒有察覺安格斯的複雜心情,隻是興奮地不停在房內走動。
「那就立刻雇用對山勢熟悉的向導,請他帶我們到那裏去吧!然後——」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房門,同時還可聽見亞克隔門傳來的沉悶說話聲。
「小姐您不用那麽做,隻要吩咐我——」
門應聲被打開,手上拿著盛放咖啡杯木盤的賽拉就站在門口,剛煮好的咖啡香氣飄入房內。
「賽拉!」瓦爾特露出燦爛的笑容迎了過去。「這是要給我們的嗎?這真是令我太高興了!謝謝!」
賽拉將木盤遞向瓦爾特——就在這時候,賽拉的腳踩到了裙襬,身子往前倒去。
「小心!」
安格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瓦爾特反應迅速地扶住賽拉的身子。但木盤上的杯子也都因此翻倒,咖啡全灑上了瓦爾特的手臂與胸口。
「妳沒事吧?」
瓦爾特溫柔地對賽拉這麽問道。
賽拉點了頭,帶著不安的眼神,交互望著他的臉,與那沾染咖啡的白色襯衫。
「這不要緊,不用擔心。」
瓦爾特帶著笑容這麽說完,轉頭望向安格斯。
「我去換一下衣服。」
剛煮好的咖啡淋到身上,瓦爾特卻沒有顯露出絲毫吃燙的反應。在對瓦爾特這般表現感到欽佩的同時,嫉妒心也煎熬著安格斯的內心。
一見瓦爾特離開房間……
「那麽,我去借條抹布來。」
亞克帶著咖啡杯與木盤走出房間。亞克在帶上房門的瞬間,對安格斯眨了一下眼睛,看來他似乎是想趁機為安格斯製造機會。不知是否有察覺這件事,賽拉用欲言又止的表情注視著安格斯。
安格斯不知該如何是好。到目前為止,塞拉都避著他,雖然對賽拉出聲她仍會有所反應,卻始終不願轉頭瞧他一眼。這讓安格斯隻能無奈地放棄,畢竟關於自己右眼術文的事情已經被她知道了。就算賽拉因此疏遠、甚至討厭他,安格斯也認為那是無可奈何的事。
可是——現在這種狀況,不正是賽拉為了和我獨處,才刻意製造出來的嗎?想到這裏,安格斯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對,賽拉不可能為了這種事,做出那種會讓瓦爾特燙傷的行為。
各種思緒在安格斯腦袋裏不停打轉,越是認為自己必須說點什麽,就越是說不出話來。
突然間,賽拉采取了行動,她走到桌旁,突然將『書』拿了起來。
「賽拉,好久不見了。妳最近——」
沒聽書姬把話說完,賽拉便將『書』給合上,把合起的『書』塞到安格斯手中。雖然安格斯自然地接了下來,但不明白賽拉的用意,內心隻是充滿困惑。
「……賽拉?」
隻見賽拉伸手指向門口,表情十分嚴厲。隨後又揮起手,朝門口指了一次。
「妳要我……出去嗎?」
聽安格斯這麽一間,賽拉搖了搖頭,這次不耐地用力朝地板一踱,然後指著更遠的位置。東北方——那是巴尼斯頓的方向。
「妳要我回巴尼斯頓?」
塞拉用力點了頭。接著催促般踱著地板,反覆朝東北方指去。
滾回巴尼斯頓,不要跟著我們。你身上帶著術文,我不想要你這種人待在瓦爾特身旁,是這個意思嗎?
安格斯內心對此早有準備,可是一旦被她當麵講明,還是令他十分難受。安格斯將視線從賽拉身上移開,將折起的地圖收進胸前口袋。
「我明白自己很礙眼,可是這趟旅行跟術文有關,我不能在這裏抽手。」
說到這裏,安格斯重新望著賽拉。賽拉雖然開了口,但理所當然地無法出聲。這讓賽拉不耐地甩著頭。
「妳不用擔心,對我來說,瓦爾特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在往後的路上,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一定會保護他的。」
賽拉再次張開嘴巴,拚命地想說些什麽。可是她的喉嚨卻不聽使喚,隻能發出像是幹燥風聲的聲音。
「等術文回收之後,我就不會再妨礙你們了。我發誓,到時候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麵前。」
這麽說完,安格斯露出了微笑。
「所以希望妳能在這段時間忍耐一下,隻要忍到這段旅行結束就行了。請妳暫時容忍一下——容忍我在這段時間跟妳一起旅行——容忍我在妳身邊保護妳。」
賽拉睜大了眼睛,淚水從眼眶中湧現。就在淚水將要奪眶而出的時候,她用力將眼淚拭去。
賽拉抬起頭。她用帶著強烈信念的眼神望著安格斯。那不是美少女憂鬱的眼神。那是與愛德蓮、長尾一樣,是屬於戰士的眼神。
賽拉衝向安格斯。
「妳、妳要——」
話還沒問出口,安格斯的嘴就被賽拉用唇堵住。
安格斯連閉上眼睛的時間都沒有。
嘴唇柔軟的觸感,讓安格斯摒住了呼吸。
賽拉從安格斯身邊離開。她就這麽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
安格斯連追上去都做不到,隻能茫然望著那被關上的門板。安格斯用手指觸摸自己的嘴唇。那柔軟的觸感還殘留著。
突然的吻。充滿決心的雙眼。
「賽拉……妳究竟在想什麽?」
6
歌一唱完,我便鬆開手杖,任其倒在地上。
我的視野變得狹窄。胸口彷彿被貫穿的劇痛,讓我難以承受地跪在地上。
萊裏爾上前攙扶住我。而薩姆席爾則在我頸上注入強心劑,並用機械性的動作重新為我戴上項圈。
「辛苦了。」
我聽見烏列爾那冷酷的聲音。
「明天再繼續。」
萊裏爾隨即扛起我的身子,將我搬到輪椅上。薩姆席爾推著輪椅,將我運出大廳。藥似乎開始生效,我的心髒開始重拾正確的節奏。現在對手隻有薩姆席爾一個,盡管這是逃脫的絕佳機會,但我卻無法動彈。
同樣的情形,不知已經重複多少次了;從我被帶回這座牢獄,也不知已經過了多久。
一個月……半年……一年……?
可惡——我想不起來。
在將我送到能遮斷精神波的隔離室之後,薩姆席爾便留下我離開。我勉強撐起身子,讓自己趴到桌上。我伸出手,抓了一塊桌上準備好的麵包。我沒有絲毫食欲。但我還是將麵包塞入口中,然後喝下用合成蛋白做成的湯。疲勞與緊張令胃部抽搐,企圖讓那些食物逆流出去。我摀住嘴,硬是將東西吞了下去。
鉤爪曾經說過。
別吃到吐,吃就別吐。
想到這句話,懷念的感情幾乎讓我流下淚水。我摒住呼吸,將眼淚忍住。如果哭了,就會消耗體力;體力衰退就會死。為了抓住逃走的機會,現在我必須盡可能保留每一絲力氣。
我伸開手腳,讓自己趴在地上。身體就像鉛塊一樣沉重,連動一條手臂的心情都沒有。
我的身體正一天天明顯衰弱,繼續這樣下去,很快就會連自力行走都辦不到。
我必須在變成那樣前逃出去,可是監視十分密集,我幾乎沒有機會。現在整座十三聖域是由我一個人在支撐。對烏列爾來說,我是她最後的保命鎖。以她的個性,不可能犯下能讓我輕易逃跑的錯誤。
自從我回到這裏之後,十大天使我也隻見過烏列爾。就連那個曾放話要在我臉上塗鴉的薩基爾都沒有出現。我原本以為她可能會來對我嘲諷幾句,但詭異的是,她竟從頭到尾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烏列爾說過,為了鎮壓下級天使們引發的暴動,米迦勒與沙利葉已經死了。可是繼承那兩人名字的人,似乎也還沒有選出。
說不定就算想選也選不出來。聖域瀕死的程度,可能已經嚴重到超乎我的想像。烏列爾必須依賴精神網路才能活命。因此她應該到死之前都無法離開這裏。可是其他人不一樣。能力較強的人或許察覺到了危機,就先逃往其他聖域了。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東西爆炸的聲音。重低音傳遍整間房間,地板也微微震動。
出了什麽事——?
我撐起沉重的身軀。突然間,這次出現的是更大的搖晃,接著是陸續響起的爆炸聲。
肯定發生了什麽事,但就算我想了解外頭的狀況,這間房間也沒有任何窗戶。唯一的門也從外頭上了鎖。我敲打門板,就算知道是白費力氣,還是朝向門外大喊。
「剛才是怎麽回事?到底怎麽了?」
開鎖的聲音取代了回答。門打開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衝上去,企圖將門口的人撞開,但又連忙停下腳步。
「唉唷!別急著衝出來啊。」
是懷念的聲音。那滿布皺紋、想忘也忘不了的麵孔。
「拉米爾!」
「抱歉,我來晚了,原本想早點救你出來,但我這裏也有不少麻煩得應付呢。」
婆婆那滿布皺紋的臉扭曲地笑了。
「來,快出來。現在是非常狀況,有話路上再說。」
話一說完,她便轉過身,以俐落的步伐快步走了起來。
「你這小子還挺有一套的呢。」拉米爾用跟以前一樣的輕鬆語氣對我說。「竟然利用鸚鵡傳話,真虧你想得到那種辦法。」
這讓我一下不知該說什麽。她的語氣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反而讓我感到難受。
「——對不起。」
「你道歉什麽?真是傻孩子。」
「可是——」
「你沒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拉米爾邊走邊轉頭望著我。
「你糾正了過去就算有人認為不對,但都沒能出麵糾正的事。我不知道烏列爾對你說了什麽,但你做了正確的事。這點大家也都知道;我知道,加百列也知道。」
加百列也——
聽到這話,讓我緊咬住唇。
「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想辦法避免有人喪命,想讓傷害減到最小。可是已經腐爛到核心的果實,是怎樣都不能吃的。最後能做的,就隻有等待它墜到地上去。」
「墜落——?」
這些震動與不停響起的爆炸聲……難道這座第十三聖域要掉下去了嗎?
「正確的說,其實並不是墜落,而是被其他聖域擊落。因為壞死的患部如果不及早切除,毒性就會擴散到其他部分。」
精神網路也與其他聖域相連。在第十三聖域產生的那些追求自由的思考,對任何聖域都是威脅。所以其他聖域為了保護自己,打算將第十三聖域拋棄。
我們來到了建築之外,往天空一看,我忍不住發出驚呼,有座浮島就像是要壓垮第十三聖域般緊靠在上空。島的邊緣有無數黑色物體紛紛落下,隻見那些物體陸續爆炸,讓城鎮化為火海。之前所聽到的爆炸聲,原來是這麽回事。
「唉唷,得快一點囉。」
盡管情勢如此危急,拉米爾的語氣仍舊十分悠哉。她伸手敲了敲停在附近的載具門,朝在其中等待的人出聲說道:「米迦勒,剩下的事就拜托你啦。」
她剛剛說——米迦勒?
他不是死了嗎?
我朝載具內望去,坐在那裏的是一具自動人偶——和抓住我的那些人偶一樣,是大天使Ⅱ型。
「好了、好了!上去、上去。」
就在我感到茫然的時候,拉米爾將我推上載具。但她自己還沒上來,就將門給關上。
「拉米爾,妳不走嗎?」
「我還有事情得做。我還要讓孩子們搭上逃生艇呢。」
「可是,這裏太危險了。」
「我已經活夠久啦。」
拉米爾從敞開的窗戶伸手進來,拍了拍我的頭。
「地上對你來說似乎是個很棒的地方呢。」她露出了看似相當幸福的微笑。「你現在的表情看來很好。雖然以前的你總是欠缺生氣,但現在已經是無可挑剔的好男人了。要是我再年輕一百歲,可絕對不會讓你溜掉呢。」
我抓住了她的手。這不是感覺,而是確信,如果我放開她的手,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妳也一起來吧,他們會接納妳的。他們會說無論任何人,都要先接納才能做出正確判斷,然後接納妳的。」
「聽起來真不錯,哪天你就幫我介紹一下吧。」
「我們一起走吧,拉米爾。」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拜托——跟我一起走吧!」
拉米爾露出略顯困擾的表情微側過頭。
「我不是說了嗎?我還有事情得做。就像你有想保護的人一樣,我也有自己想保護的人啊。」
說到這裏,她輕輕地拍了拍我那緊握住她的手。
「所以,你放手吧,阿撒茲勒。」
在這一瞬間,我放鬆了力氣。而她便趁隙把手抽了回去。
「走吧,米迦勒。」
「遵命。」
載具行駛而出。我從窗戶探出頭,朝拉米爾發出呼喊。
「——拉米爾!」
她正在揮手向我道別。
「祝你幸福。」
拉米爾那嬌小的身影逐漸遠去。爆炸聲響徹四周,周圍盡是黑煙。視線受到煙塵遮蔽——讓我無法再看見她的身影。
7
安司塔比利斯山脈的西南側。找出和薩基爾之書當中相同的景色,又讓安格斯等人花費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在經過短暫的降雨期後,高地迎接了夏天,平緩的丘陵在此刻也披上了一片翠綠。
在高原地帶一處名叫薩爾的城鎮,安格斯等人走下了馬車。從這裏開始的路程必須改為徒步,瓦爾特則前往鎮上尋找向導。
看到那名擔任向導的人,讓安格斯稍微驚訝了一下。
「嗨!真巧啊,小哥。」
抽著『藍泉』香菸,臉上堆滿笑容的人,是班·弗格森。那是以前安格斯在前往奧拉圖中,在往瓦多的驛馬車上見過的西部測量士。
班說他知道兩條線交會的地點。據說那裏是通往黑暗的入口……有座洞窟位在此處。前往那裏的路程並沒有特別險惡,聽說就算是生手,花個三天也能夠抵達。
「可是,我不建議你們進入那座洞窟。」
說到這裏,班臉上帶有難色。「那洞窟在這一帶很出名,人家說那是通往死後世界的隧道,至今還沒有任何人到裏麵能活著出來。」
「沒關係,你能帶我們去嗎?」
班抬頭望著瓦爾特,露出像是在說「不知死活」的表情聳了聳肩。
「門兒都沒有……我是想這麽說,但我自己也有等著吃飯的家人要養。如果價錢合理,我可以考慮一下。」
聽著兩人交涉費用的對話,安格斯回想起班對著拉堤歐島祈禱的背影。讓信奉天使之人領路前往天使居住的樂園。這種偶然讓安格斯內心感到不安。
當天傍晚,安格斯把『書』交給亞克,自己溜出旅店。他的內心充滿疑念。難道說,其實一直都有人在監視我?與瓦爾特的重逢,還有他所發現的薩基爾之書,會不會都是為了引導我們前往歡喜之園,而由某人所設計的陷阱?
如果是那樣……又是為了什麽?
別想那麽多。安格斯心中有個聲音對他這麽說道。這世界上有些事不知道比較好,無知才是讓人快樂的良藥,不要沒事自尋煩惱了。
安格斯甩了甩頭,將那聲音趕離腦袋。他的外衣口袋裏放著『無知』。受術文支配的人,較不容易受到其他術文影響,可是一旦稍微鬆懈,『無知』就會趁隙而入。
安格斯一路走到被夜色籠罩的密蘇艾斯特鎮角。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猶豫。盡管害怕知道一切,但他已經決定要相信瓦爾特與賽拉了。與其要懷疑他們,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還不如為他們負傷、流血要來得好。
安格斯睜開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需要『武器』。不是轉輪槍、也不是短刀,而是屬於自己的『武器』。
安格斯獨自朝雜貨店走去。
幾天後,出發的準備已經全部備妥。
他們請克林及亞曆留下來照顧馬車,其他人則背負著各自分配的行李。身材纖細但卻遠比一般男性強壯的亞克,身上也背著比其他人看來多了一倍的東西。
「安格斯,你帶著這個吧。」
瓦爾特遞到安格斯麵前的,是一支插在黑色槍帶內、擁有最新雙動式扳機的轉輪槍,瓦爾特在自己腰際也纏了同樣的東西。
「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心領就好。」安格斯帶著苦笑拒絕道。「我就算帶著那種東西,大概也隻會打到自己的腳吧。」
「是嗎——」瓦爾特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有些慌張將槍帶收了回去。「也對,我們又不是去打仗——用不到嘛。」
他們離開城鎮,走上一條長了草的斜坡。他們讓擔任向導的班走在前麵,瓦爾特與賽拉則跟在班的身後,在更後方則是安格斯與強尼,亞克則擔任殿後的工作。
綠色高原上長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遠處的山丘上能看見帶著孩子的野生馴鹿及野牛群,動物們邊啃著野草,邊緩緩在丘陵上移動。
他們以間隔幾次休息的方式一路走上丘陵,最後終於進入了山嶽地帶。在這裏到處都有比人高上數倍的巨岩散布在地麵上。
「以前冰河會一路延伸到這裏來。」
班用掛在頸上的毛巾擦著汗水,手指著岩地,在空中畫了個圈。
「但現在全都幹掉了,想看冰河,也得一路爬到比這裏高上很多的地方才能看到。」
「所以呢?我們得一直走到那個比這裏高上很多的地方嗎?」
強尼立刻露出厭煩的表情問道。
隻見班帶著笑容回答道:
「我們不去那麽遠。總之我們今天先爬完這片岩地,然後就在路上過夜。」
就跟班說的一樣,今晚他們就在岩地裏過了一夜。
到了隔天,眾人趁太陽還沒完全升上天空便再次啟程。過沒多久,他們來到一處從岩縫間會噴出熱氣的地方,空氣中也飄散著刺鼻的氣味。這裏的泉水不斷冒著氣泡,在泉水附近則沾黏著黃色的粉末。
穿過那飄著硫磺氣味的穀地後,眼前是一片充滿灌木與綠意的高原。水邊有白色的鳥群聚集休息,草原到處都可看見坑洞,從洞中探出頭的兔子見到罕見的入侵者,紛紛發出微弱的警戒叫聲。
班揮動著他原本掛在腰上的大柴刀,在附近收集灌木枝。接著生起營火,迎接了第二天的夜晚。聽班的說法,這附近似乎有野狼出沒,因此安格斯等人輪班顧著營火,一直在此等到天亮。
隔天早上,眾人穿過高原後,碰到一麵陡峭的岩地。此處可供行走的地方帶著水,走起來十分滑溜。他們用繩索將彼此的身體相連,一步一步慎重地爬上岩地。
他們花費了過半天的時間爬上了岩山,但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另一麵更加陡峭的斷崖絕壁。
「唔哇~~」疲憊不堪的強尼癱坐在岩石上。「還得爬呀?」
「生手是無法爬這種東西的。」
班這麽說完,用手指向岩壁右側。
「看那裏,那就是傳說中那座洞窟的入口。」
在岩陰後有道縱長的岩縫。安格斯朝岩縫望去,裏麵是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安格斯試著撿起石塊朝岩縫丟去,聽見回音一路消失到相當遙遠的位置。看來這個洞相當深。
雖然時間才剛過中午,但要進入洞窟,已經算太晚了。於是他們今晚就在這裏過夜。雖然此處連好好躺下的平地都找不到,但筋疲力盡的他們,還是蹲在岩陰下睡了一夜。
就這樣,到了第四天,他們在事先準備好的電石燈裏點上了火。眾人背起行李,朝洞窟內前進,洞內傳來一股令人難以呼吸的臭味。原來在入口附近有蝙蝠棲息,蝙蝠排泄的糞便占據了整片地麵。
「啊啊啊!」強尼發出怪叫。「那是啥!好惡心喔~~!」
安格斯看見那被電石燈照亮的糞山,也險些發出慘叫。有大量蛆蟲在糞便裏不停蠢動。班走在最前麵,將那些東西清到兩旁,開出道路。就連這名說話開朗的西部男子,在麵對眼前的景象也不禁有些退縮。
「這樣不另外加價,實在太不劃算了。」
在好不容易穿過堆積如山的糞便之後,等待他們的,是一片漆黑的世界。暗到這種程度,他們唯一能依賴的就隻剩下掛在腰上的電石燈。而且就算有照明,也隻能看到幾步遠的地方,壓倒性的黑暗刺激著人類內心根源的恐懼,眾人互相靠近到幾乎要碰觸彼此的距離,聚在一起走下這段鍾乳洞。
走了一段距離,前方的空間突然敞開。用燈往四周一照,發現有幾塊鍾乳石從洞頂垂下,而在其下方則是一片漆黑光滑的地麵——那是映照著黑暗,出現在眼前的一座地底湖。從漆黑的湖水之中,可以看見一扇石門稍稍露出湖麵。
那是薩基爾之書所提及的光景。
望著眼前廣大的地底湖,瓦爾特呻吟道:
「我們必須遊到那裏嗎?」
「就算能遊到石門旁邊,也會因為水壓而打不開門的。」
「的確。可惡,這下該怎麽辦?」
瓦爾特發出抱怨,緊接著咳了起來。空氣很糟,仔細一聽,隱約可聽見氣體從水中冒出的微弱聲響。
「這裏正湧出火山氣體。」安格斯低聲說道。「動作不快點,身體會出事的。」
「這就是『來自地底的怨憤之聲』吧。」
聽瓦爾特這一說,安格斯想起了薩基爾之書中所寫的第一首詩。
四名鹽匠交錯之地
漆黑入口於此敞開
來自地底的怨憤之聲
以搖籃曲為其安魂
「關鍵是搖籃曲嗎?」
「要我試試看嗎?」書姬在安格斯捧在左手上的『書』裏說道。
但安格斯搖了搖頭。
「書姬的搖籃曲是源自原住民的歌曲。在這裏要唱的搖籃曲,得用天使的搖籃曲才行。」
說到這裏,安格斯轉頭望向那獨臂的人偶。
「亞克,你可以唱搖籃曲嗎?」
「既然主人這麽吩咐,那就包在我身上吧!」
亞克並未放下那背上比他人大一倍的行李,就這麽將右手放在胸前。
睡吧寶貝
閉上你的眼
忘記煩惱忘記淚水
在安全的臂別中搖晃入睡
為了明天
睡吧寶貝
歌聲在洞窟內回蕩,與鍾乳石產生共鳴。驚人的和聲讓漆黑的水麵產生陣陣漣漪。
「快看!」
瓦爾特指著湖麵。彷彿湖底被穿洞一般,湖水開始迅速退去。凹凸不平的湖底露出,石門也露出了全貌——下一瞬間,失去水壓的石門為之傾斜,應聲朝前方倒下。
在門後所出現的,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漆黑通道。接著,不知是怎樣的機關,隻見通道壁麵的燭台一一地自動點燃。
「這樣算通過第一關了嗎……」
瓦爾特帶著得意的笑容,用手拍了一下安格斯的肩膀。「你真是可靠,我能有你同行,真是太幸運了。」
他熄滅電石燈的火,朝通道走去。班跟在瓦爾特身後,賽拉、安格斯、強尼、亞克也隨後跟上。
陰暗的通道漫長得讓人失去耐性,彷彿沒有盡頭。通道起初是些微的下坡,但在半途又轉變成平緩的上坡路,而且角度似乎有些微彎曲,讓人在沒有自覺的狀態下改變了行進方向。往前往後都看不到盡頭。眾人連自己正朝哪個方向前進都無法分辨。安格斯雖然試著取出方位磁針,但指針隻顧隨性地跳著舞,一點都沒有要工作的意思。多半是因為這片土地帶有強烈的磁力,擾亂了指針的磁性吧。
但就算這樣,在這通道裏卻感受不到空氣沉悶的感覺,這樣的技術是現代所沒有的。這讓安格斯繃緊了神經。雖然這裏的外表看來跟燃石坑沒有兩樣,但這裏已經是天使遺跡的一部分了。
漫長的通道終於得以看見終點。
眾人來到了一間石造大廳,那裏是另一幕在書中見過的光景。在刻有格線的地板上,四根七角柱大剌剌地豎在其中。
走在隊列最後頭的亞克在這時走出通道,踏上廣場。瞬間,亞克身後響起了轟隆悶響,一扇岩石門板便在通道處落下。
「喂、喂!沒有這樣的吧!」
強尼衝到石門前,但無論他怎麽用力推拉,石門都不為所動。
「慘了……我們被關在這裏了。」
聽強尼這麽說,安格斯轉頭環視這間大廳。
「這代表不容許我們回頭嗎?」
他們所處的空間相當寬敞,頂部也高。雖然不用擔心會立刻陷入缺氧問題,但也悠哉不得。安格斯試著回想第二首詩的內容。
四名鹽匠並列之地
天空之路於此敞開
以天使的智慧與知識
分配世界之素
四根七角柱無論大小、形狀都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隻有材質。分別有用黃綠色材質製成的柱子、用藍綠色帶淡紫色條紋材質製成的柱子、用鮮豔紫色材質製成的柱子,以及用藍紫色材質製成的柱子。
「地板上的格數為縱五、橫十八。」
要開啟天空之路,需要用天使的智慧與知識。
還要分配世界之素。
「將四名鹽匠……放到周期表上的正確位置。」
安格斯伸手指向其中一根柱子。
「那帶條紋的藍綠色材質是螢石……那是氟。將那個擺在格子縱二、橫十七的位置。」
「收到!」瓦爾特立刻轉過身子,跑到石柱旁。
「接著是氯!黃綠色的石柱!將它擺到縱三、橫十七的位置。」
「包在我身上。」測量士班按照指示,開始推動七角柱。
「第三個是紫色石柱,溴。將它擺到縱四、橫十七的位置。」
「好啦、好啦,我推就是了。」強尼動手將七角柱推向安格斯指定的地點。「這玩意兒很重耶!」
「最後是碘。是藍紫色的石柱。」
「遵命!」亞克將手放在最後的七角柱上,等待指示。「要推到哪裏去呢?」
「推到縱五、橫十七。」
「知道了!」
亞克輕鬆地推著石柱,將之移動到安格斯所指定的位置。
四根七角柱排成一列。
就在同時,眾人前方的牆壁應聲分開。冷風從牆外吹入,打在他們臉頰上。
「哇……」強尼發出感歎的聲音。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藍天,腳下則是有冰河在其中沉睡的深穀,另外還有一條跨越深穀的銀色細絲——那是一條長度驚人的吊橋。那看來不甚牢靠的吊橋,寬度僅與人的肩寬相當。光是這麽細的吊橋能夠一直撐到現在沒有斷裂,就已經可算是一項奇跡。
這該不會是什麽陷阱吧?
瓦爾特似乎也和自己抱著同樣的想法。他轉頭望向安格斯,表情僵硬地說道:
「我先過去,如果我能平安抵達對岸,再——」
「不,我先走。」安格斯打斷了他的話。「瓦爾特跟賽拉一起留在這裏,等我走完再過。」
「你不能那麽做,要是少了你,那要找誰來解開那些謎?」
「你也一樣,你打算丟下賽拉嗎?」
「呃……不好意思,我可以發表意見嗎?」在瓦爾特與安格斯爭執的時候,亞克在兩人身後小心翼翼地舉手說道。「要選哨兵,我想我比較適合。畢竟成員裏最重的是我,而且如果真有什麽萬一,我還有祕密武器可用。」
亞克望著安格斯,指了指自己的背。看來他說的似乎是那對翅膀。
「那東西能飛嗎?」安格斯睜大了眼睛。「我還以為那隻是裝飾呢。」
「我的翅膀是用一種叫駕光的稀有金屬製成,駕光一旦承受光線,就會產生浮力;隻要改變翅膀的角度,就能得到推進力,不過由於產生浮力需要一定的太陽光,所以——」
「夠了、夠了!」安格斯舉起右手製止亞克再說下去。「就交給你吧。可是如果有危險,就要毫不猶豫地丟下行李折回來。懂了嗎?」
「遵命,謝謝主人,那我這就過去了。」
亞克這麽說完,便邁開步伐朝吊橋走去。瓦爾特雖然還想說些什麽,但安格斯製止了他。「沒問題的。這裏就看他的吧。」
亞克彷彿像走在平地上一樣,輕鬆地走在吊橋上。吊橋在半空中不停搖晃。安格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身影,甚至連眨眼都忘記了。
然而盡管安格斯如此擔心,亞克還是平安地穿越吊橋。他在對岸精神奕奕地朝這裏揮著手。看見這一幕,安格斯才總算能鬆一口氣。
「看來沒問題。」安格斯話說完,也跟著走了出去。
安格斯的腳踩上橋麵。銀色的橋麵並沒有想像中滑溜,雖然吊橋緩緩晃動,但銀色的繩索彼此卻沒有扭曲、摩擦。盡管這讓安格斯對天使族的技術感到佩服,但下方仍是令人目眩的深穀。恐懼感還是難以揮去。安格斯左手捧著『書』,右手緊抓著吊橋繩索,以緩慢的步調步步為營地前進。
「安格斯。」
在走到半途的時候,書姬對安格斯喚道。
「這裏有術文。」
「那還用說嗎?」安格斯一麵小心翼翼地渡橋,一麵回應道。「我的右眼有一個,胸部口袋也仔細收著另一個呀。」
「我是說那些以外的。」
「如果說歡喜之園是其中一座聖域,那麽其中有術文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所以說,我講的是那些以外的。」
「咦……?」
安格斯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別停住,邊走邊聽我說。」書姬立刻接著說道。「這一帶充滿術文的氣息。除了你身上的術文之外,還有複數的術文存在。雖然遺憾的是,我無法知道正確的數量,不過——」
在間隔一拍之後,書姬繼續說道。
「瓦爾特身上也有術文的氣息。雖然到目前為止,那氣息都被你身上帶著的術文氣息掩飾過去,可是現在這樣拉開距離,讓我確信了這個看法。」
這讓安格斯發出呻吟。人會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漸漸受狂意擺布。那是術文會給人帶來的詛咒。
「那麽說,瓦爾特真的是受控製的。」
書姬仰頭望著安格斯。安格斯的眉頭深鎖,臉上的表情十分沉痛。
「你……已經察覺到了嗎?」
安格斯沒有回答。現在沒有時間在這裏做說明。不知書姬是否也明白這個道理,她並沒有繼續追問,隻是將視線轉回前方。
「總而言之,千萬不能放鬆戒心。」
終點已近在眼前,亞克朝安格斯伸出手。在走完最後幾步之後,安格斯抓住了亞克的手。接著轉過頭,朝等在對岸的瓦爾特揮了揮手。瓦爾特也揮手回應,接著便牽著賽拉開始渡橋。
注視著兩人在晃動的吊橋上緩緩前進,安格斯重新在自己心中立下誓言。
之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相信他們、保護他們。重要的人被術文奪走……光是凱文的教訓就夠了。
當所有人渡過吊橋之後,看見他們離開的那麵牆壁開口,又再次關了起來。
安格斯等人繼續前進。在吊橋之後是一條隧道,不久後眾人便來到一處小房間。那是在書最末頁所描述的地點。
牆壁是不帶光澤的銀色,無論是地板還是屋頂,都是一片讓眼睛發動的純白。前方有一扇雙開式的門,但門板表麵十分光滑,看不到任何握柄或門把。
「終於來到這裏了。」
瓦爾特感慨萬千地這麽說道。薩基爾之書所寫的最後一篇謎語詩,內容是——
四名鹽匠引領之地
歡喜之園於此敞開
其為第十七樂園
讚美其受隱匿之名
「怎樣?安格斯。」
瓦爾特轉頭望向安格斯,臉上帶著淘氣的微笑。「最後的謎題要怎麽解?」
安格斯注視著瓦爾特的臉。
他回想起以前地圖師告訴過他的天使族話語。沒有『鑰之歌』就無法取回樂園,沒有『解放之歌』就無法取出力量。天使們想要的是會唱那些歌的人,這是試驗。
「這道謎從一開始就解開了。」
安格斯豎起右手的食指。
「傳說過去天空曾存在著二十二座浮島。非活性化的術文之中,我們已經回收了十九個,尚未發現的有三個,分別是第七、第十三、第十七;而第十七聖域被稱為『歡喜』。」
說到這裏,安格斯將左手中的『書』伸向前方。
「書姬,請妳吟唱歡喜的『鑰之歌』吧。」
「嗯——」
書姬態度堅定地點了頭,接著挺直背。在一片寂靜的白色房間內,響起了清澈的聲音。
天空、大地、火焰、水
其閃耀的生命與靈魂
所有喜悅皆與汝等同在
共享生命奇跡
玲瓏的歌聲餘韻緩緩浸透每個角落。
前方的門在無聲中敞開。瓦爾特牽著賽拉的手,走向門的對麵。安格斯緊接著跟了上去。
萬裏無雲的天空。在天空中央是耀眼的太陽,高地特有的清爽涼風輕撫而過,風中帶有花香與新葉的氣息。
映入眼簾的是四方被高山圍繞的廣大盆地。周圍環繞著大片灌木林,和緩的坡道上可看見羊群,在青翠的麥田中可看見零星人影。雖然距離遙遠讓人無法看清身影,但田裏似乎有大人也有小孩。盆地中央有塊小規模的集落,白煙正從煙囪中緩緩升起。
安格斯等人所在的位置,是一處搭建在山坡上的白色神殿祭壇,周圍則是一群有著一頭金發的人正彎腰低頭迎接他們。那些人有著白皙的膚色,身穿寬鬆的白色衣物,背上長有不像銀也不像白金、擁有七彩光澤的翅膀。
那些是自動人偶。約有二十……不,應該有三十人吧。他們其中一人抬起頭,望著安格斯。那不同於其他自動人偶、唯一的女性體自動人偶麵向安格斯,臉上露出微笑。
「歡迎來到歡喜之園。」
那是如同銀鈴般悅耳的音色。
「我叫烏列爾,是在這裏工作的自動人偶,此次我是代主人來迎接各位。」
沒有人開口說話。
眼前的光景超乎了他們想像。
突然間,笑聲打破了沉默。原本微弱的笑聲再也克製不住,潰堤般地傾泄而出,回蕩在他們四周。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終於找到了!」
是瓦爾特,強尼也發出輕鬆的笑聲,在他身邊始終帶著緊張表情的班,也跟著笑了起來。
可是,安格斯笑不出來。想到接下來等待自己的事情,安格斯實在沒有笑的心情。
「各位想必都累了吧。」在這麽開口的同時,烏列爾站了起來。其他人偶也在間隔一拍後跟著站了起來,分站左右讓出一條路。接著在祭壇與盆地中央之間,出現了一道和緩的白色階梯。
「餐點已經備妥,請跟我來。」
烏列爾率先走了出去,瓦爾特和賽拉跟在後麵,強尼與班也隨後走去。
安格斯則看著那些圍繞在他們周圍的人偶。每個人偶的容貌都有些微的差異,可是他們臉上的微笑就像是麵具一般,全都一模一樣。
「呃……主人?」亞克自安格斯身後說道。「您這樣會被丟下喔?」
「你是我們的同伴吧?」
其中一個自動人偶對亞克說道。
「你似乎少了手臂,必須修理才行。」
「可是,我不能隨便離開主人身邊。」
「不會花太多時間的。」自動人偶們團住亞克。「隻有一條手臂,也無法充分服侍主人吧?」
「這樣說是沒錯,可是——」亞克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出聲向安格斯求救。「主人,怎麽辦?」
安格斯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道:
「難得有這個機會,就讓人家把你修好吧。」
「可是——可以嗎?」
「不用擔心。」人偶代安格斯回答道。「在你修理結束之前,我們會保護你的主人的。」
對方用詞雖然客氣,但卻沒有讓步的意思。雖然安格斯並不願意見到夥伴遭人孤立,但也沒有時間在這裏與對方爭執。要是因此讓對方產生戒心,也不是安格斯樂見的發展。
「我也覺得有兩條手臂會比較方便喔。」
安格斯故意裝出輕鬆的語氣,同時觀察四周。「你也很久沒有見到同伴了吧?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今天你就跟他們好好聚聚吧。」
亞克露出了有些受傷的表情,沮喪地垂著肩,小聲回應道:
「既然主人都這麽說了……」
千克在幾名自動人偶帶領下,往祭壇的右側離開。安格斯看了一會兒,才快步往夥伴們的方向追去。
離開神殿之後,眾人走下坡道。在道路兩側是一片綠色的草原。不知是空氣流動遭到阻隔,還是因為地熱的影響,盡管位處高地,但氣候卻相當溫暖。從山上流入盆地的融雪,也在盆地內形成小溪。
在集落內,有許多人在其中生活。居民的表情十分祥和,就算看見他們這些陌生的客人,也沒有表露出警戒的態度。孩子們嘻笑地四處奔跑,大人們也帶著笑容互相招呼。
他們被帶往一棟位於集落中央的建築。這棟建築的牆壁是用石塊砌成,屋頂也是用石塊組成。地板上鋪有用羊毛織成的地毯,房間中央擺著一張用單一岩石製成的餐桌,桌子周圍則擺放著小巧的石椅。
一行人在椅子上就座後,自動人偶便陸續將料理端上桌,有烤羊肉、水煮馬鈴薯、以及有著獨特香氣的乳黃色濃湯。帶有些許焦黃的出爐麵包,仍冒著溫暖的熱氣。
坐在安格斯身旁的強尼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桌上的餐點實在相當豐盛,就連才剛被提醒不能放鬆戒心的安格斯,肚子也忍不住開始鼓譟。
人偶們開始為他們在黏土燒成的杯子內倒入玉米酒。準備就緒之後,烏列爾恭謹地低下頭。
「請不要客氣,希望能合各位的口味。」
「這是人家難得的盛情招待,我們就別浪費了。」
這麽說完,瓦爾特便拿起酒杯,將酒杯高舉過頭。「祝抵達樂園!」
「幹杯~~!」
強尼開心地拿起酒杯,將玉米酒一飲而盡。「哈~!這玩意兒真好喝!」
安格斯也拿起了杯子。他小心翼翼地在杯口嗅了幾下。香醇的氣味直撲鼻腔。安格斯突然感覺自己異常口渴。回想起來,自從他們進入洞窟之後,就什麽都沒入口了。
安格斯將酒杯湊到嘴邊。就在他正要讓嘴唇與那白色液體接觸時——與並列在瓦爾特身後的自動人偶們視線相對,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安格斯,人偶美麗的嘴角上,浮現了冰冷的微笑。
這讓安格斯感覺彷彿有根冰冷的手指,正由下而上地劃過背脊。
「怎麽啦?不要客氣啊~~?」
強尼塞了滿嘴的羊肉,起身打算拿取麵包。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身子突然傾斜。
「咦?怎麽會?好奇怪……啊……」
摔倒在地上的強尼試圖起身,但抬起的手臂又無力地癱軟下去。
「強尼!」安格斯扶起強尼的身子,用手拍他的臉頰。「怎麽了?振作點!」
「別擔心,他隻是睡著了而已。」
瓦爾特的聲音讓安格斯抬起頭。兩人視線相對之後,瓦爾特露出微笑。那是與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安格斯從未見過的冷笑。
「要是你也跟著睡著就好了,這樣簡直給我找麻煩嘛。」
安格斯讓強尼躺在地上,手拿著『書』站了起來。在『書』上的書姬,也做好隨時都能吟唱咒歌的準備。
「你是什麽人?」安格斯問道。
「沒有人這樣對朋友說話的吧?」
「住嘴!把瓦爾特還給我!」
「還給你?這話還真有趣。」
隻見他用拇指比向自己胸膛,嘴上帶著笑意繼續說道:
「這男人從一開始就是我的棋子,他是我的眼、我的耳,也是我的手腳。」
安格斯瞪著他。這個瓦爾特是他本人,卻又不是他。那記憶外的記憶對安格斯這麽說著。那是能侵入人心,任意操縱他人的心縛術——這是天使幹的好事。
「你是……天使吧?」
「正是。」
天使用瓦爾特的聲音回應,用瓦爾特的嘴唇微笑。那笑容與那些自動人偶一模一樣,是隻有表麵的微笑。
「我叫薩基爾,是最後的十大天使,繼承大賢人基因之人。換句話說,我是上帝的代言者。」
就在這個時候。
賽拉突然站了起來。下一瞬間,賽拉翻起衣服的裙襬,從綁在大腿上的槍套裏抽出一把小型手槍。她沒有絲毫猶豫,將槍口對準瓦爾特。
「住手!賽拉!」
安格斯吶喊著朝她衝去。
但在安格斯之前,班就抓住她的手腕。賽拉為了避免槍被奪下而拚命抵抗,但她的力氣終究不敵男性,手中的槍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搶下。
班將奪下的手槍扔向遠處。他用一隻手摟住賽拉,另一隻手則抽出腰間的柴刀。
「書姬——!」
安格斯語氣尖銳地大喊,書姬也間不容發地開始吟唱咒歌。
但書姬的歌聲隨即被槍響打斷。
「把『書』合上。」
瓦爾特用欠缺抑揚頓挫的語氣這麽說道,那原本指向屋頂的槍口,這次對準了安格斯。
「把『書』合起來,放到桌上。這裏有受我支配的上百名人類,還有三十五具自動人偶。為了你好,勸你最好別做無謂的抵抗。」
在『書』上的書姬抬頭望著安格斯。她用眼神對安格斯問道:怎麽辦?安格斯沒有回答,而是朝桌子對麵的瓦爾特前傾身子。
「瓦爾特!快醒來!」
「我隻再說最後一次囉。」瓦爾特用平淡的語氣重複道。「把『書』放下。要是不聽從我的命令,當心這女孩小命不保。」
「——!——!」
賽拉在班的手臂中拚命掙紮,同時表情激動地猛搖著頭。隻見班用柴刀抵住了賽拉的脖子,那布滿老舊痕跡、帶著黯淡光澤的刀刃,就這麽陷入賽拉褐色的肌膚。
「住手……」
安格斯將『書』合上,擺到桌上。
「放了賽拉。」
隻見瓦爾特站起身,隔著桌子伸出手,把『書』奪了過去。安格斯瞪著瓦爾特——瞪著在他腦中的天使。
「放了賽拉!」
「那可不成。」
瓦爾特將轉輪槍收回槍套。在轉頭望向被班用手臂製住的賽拉之後,他像是要親吻般將臉湊到賽拉麵前。賽拉的表情充滿厭惡,她扭動身軀,試圖將臉別開。但瓦爾特用手抓住了她的下顎,強迫賽拉麵對自己。接著,天使刻意模仿瓦爾特的語氣,用溫柔的聲音輕聲說道:
「賽拉,你可是我最重要的——」
說到這裏,他瞥了一眼安格斯,然後笑了。
「——最重要的人質呢。」
安格斯緊咬著牙。
我要冷靜。他這麽告訴自己。不要中對方挑釁,衝動就輸了。無論狀況多麽絕望,一旦放棄就結束了!肯定還有辦法。快想——快想啊!
瓦爾特轉過身,扯下房間後方的一麵羊毛壁毯,壁毯後方出現了一扇看不到絲毫接縫的白門。他用手往門上一推,門便往側麵滑開,門後出現一個四方形的小房間,班就這麽拖著賽拉進到那裏麵。作勢跟進去的瓦爾特,中途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安格斯,揶揄似地問道:
「你當然也會一起來吧?」
安格斯不願乖乖聽從對方指示,但如果放著強尼躺在這裏,自己離開,也讓他感到擔心。但是,現在也隻能照著他的話做。安格斯不發一語地進入那間小房間內,瓦爾特緊跟在安格斯後頭,一起進到裏麵。
門在身後關上。地板微微晃動,安格斯感覺耳朵內一陣刺痛,鼓膜也發出沉悶聲響,這是氣壓變化的反應——看來這個房間似乎正在移動。
賽拉在班的手臂中抬頭望著安格斯,那對大眼睛內閃動著不安,嬌小的肩膀不斷顫抖。賽拉失去血色的嘴唇扭曲著,似乎想說什麽,但始終無法發出聲音。
見賽拉這般反應,安格斯對賽拉露出微笑。放心——有我在。
「你膽量不小嘛。」將這些看在眼中的天使如此諷刺道。「還是說,你根本沒搞清楚狀況?」
安格斯轉身正對著他。
「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你才對。」
「——什麽?」
「書姬是不會為天使或樂園唱歌的。」
安格斯挑釁地露出笑容。
「你的希望不會實現,絕對不會。」
「別太小看我了,人類。」
薩基爾用瓦爾特的聲音說道。
「這本書是你的保鏢,也是夥伴。這本書為了保護你,做什麽都願意。這點事,我早就調查過了。」
說到這裏,他將『書』舉到肩膀的高度。
「我透過那些經過心縛化的人,了解了在世界各地發生的事。你在特雷維爾沙漠的遺跡裏所打倒的那些人也是我的棋子。當我發現這會唱歌的書時,真是高興極了。像你這種隻把刻印當成壞東西的人,大概不能了解這份歡喜吧。」
說到這裏,他發出了愉悅的笑聲。
「會唱咒歌的特殊書籍與持有那本書的白發藍眼青年。你們雖然是特殊的存在,但光憑這些要找到你們,這片大陸實在太大了。因此我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個把女孩帶走的青年,肯定會想送她回到故鄉吧。因此我就在奧拉附近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羅網。」
薩基爾瞄了安格斯一眼,接著得意地挺起胸膛。「結果你真的出現了,我讓等在那裏的弗格森和你搭上同一輛馬車,打聽你的身分。那個假名太隨便了,圖騰影像日報社的安德魯·派克是實際存在的人,而且又是與你相識,要從他那條線索打探你的身分,是輕而易舉的事。」
當時自己之所以報上假名,隻是自己不想被人追問,並不是為了要隱瞞身分。而且盡管安格斯察覺對方就西部測量士來說有點奇怪,但實在沒想到班竟然會是被天使操控的人。
「雖然我有很多機會從你手中把書搶走,但我決定先觀察你們。這本書是上帝賜予我的恩寵,我當然不能因為著急而壞了好事。」
說到這裏,薩基爾露出得意的笑容。
「況且『預言中的男人』會在福列克斯庫裏夫做出什麽事,也讓我很感興趣。」
安格斯瞪著瓦爾特。卡內雷克萊碧斯是原住民的土地,那裏不是受天使支配的一般人所能闖入的地方。可是,這個天使——為什麽他會知道雲雀的預言?
「原來是這樣……」
植入於表層的虛假意識,但在其下卻是天使在幕後操控。在操控他人意識的技術上,天使具有優勢,長尾會被欺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讓測量士迷路到卡內雷克萊碧斯,然後引人奪取歌姬,就是你策劃的吧?」
「正是。」
「把亞克的頭丟進馬車,引我到卡內雷克萊碧斯的也是你嗎?」
天使扭曲瓦爾特的嘴唇,露出笑容。
「我不是說了嗎?我了解在世界各地發生的事。當然,在福列克斯庫裏夫與莫爾斯萊碧斯所發生的事件,我也都見識過了。因此那也讓我清楚了解到,你和那本書之間有堅固的羈絆。剩下的問題,就隻剩要怎麽把你們引到這裏罷了。」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把瓦爾特心縛化的嗎?」
「這你就錯了,他原本就是我的棋子。地圖師擁有經濟力,行動範圍也大,同時也能掌握各種情報,因此相當適合用來當做耳目。我起初是打算利用他的父親,但似乎誘惑太過有效,讓他變得有些走樣了。」
講到這裏,他轉了轉脖子。
「那東西是失敗品,而且繼承他資源的這個男人,不但疑心病重,又不容易施加暗示,實在很不容易讓人找到破綻。直到他在雪山垂死的時候被我撿到,才總算讓他成為我的東西。」
這樣你明白了吧?天使像是要表達這個意思般,朝安格斯攤開雙手。
「你們都不過是在我的掌中跳舞罷了。」
「不好意思,我的舞技還沒好到可以在你手掌上跳舞。」
安格斯冷冷地笑道。
「我早就察覺整件事是有人刻意在其中操控。當我再次見到班的時候,那份懷疑變成了確信。我們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要擁有能夠監視我們的情報網,也隻有影像報的記者和地圖師可能辦到。既然這樣,那麽最可疑的人,自然就是在這個時期偶然重逢的瓦爾特了。」
「笑話。」天使不屑地笑了。「你這是死要麵子嗎?既然你知道這麽多,那又何必傻傻地自投羅網呢?」
「瓦爾特是不會設計我的,他肯定是受人操控。為了救他,我必須打倒在他幕後的主使者——也就是你。這是我到這裏來的第一個理由。」
安格斯豎起食指,接著又多豎起了中指。
「第二個理由——是賽拉。」
安格斯能聽見賽拉驚訝吸氣的聲音。但是,安格斯仍舊瞪著薩基爾,繼續說道。
「卡內雷克萊碧斯的四名歌姬能夠吟唱『解放之歌』。在奧拉的事件之後,你得到了歌姬,可是她卻因為事件的衝擊失去聲音,無法唱歌。如果亂來,則會讓她像雲雀那樣發瘋。她是你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歌姬,因此在找到讓她恢複聲音的方法之前,你自然不能失去她。」
安格斯自從在特雷維爾沙漠遇見賽拉的時候,就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不明白為什麽那些罪犯會帶著像賽拉那樣的少女。
「所以你為了避免讓她再被血腥快槍搶走,把她弄成男性的打扮,並且在各城鎮之間移動。」
嗬嗬。天使這麽笑了。
「下令要血腥快槍綁架歌姬的人就是我,我和他是合作關係,何必為他做那種偷偷摸摸的事?」
「合作?我看隻是互相利用吧。你的目的是用『解放之歌』與『鑰之歌』從術文中取出思考能源,讓樂園獲得複興,不是像血腥快槍那樣想讓人瘋狂,讓世界陷入混亂。」
說到這裏,安格斯這才轉頭望向賽拉。
賽拉臉上之所以充滿恐懼與不安,相信不隻是因為柴刀抵著自己咽喉的關係,是自己讓她回想起痛苦的記憶。一想到這裏,就讓安格斯感到心痛。
「賽拉……」
安格斯輕聲對賽拉說道。
「妳其實是被血腥快槍綁走的卡普特族歌姬——聖翼吧?」
賽拉的大眼睛驚訝地睜大。她動著嘴巴,想說些什麽,但喉嚨仍舊僵硬。
「在奧拉鎮長的大宅裏,留有兩具白骨,那是鎮長……和其女兒賽拉的遺體。隻有鎮長的大宅遭到燒毀,其實是為了將妳與真正的賽拉·福斯特掉包所做的偽裝工作。」
對吧?安格斯望著賽拉,彷彿這麽問道。隻見賽拉緊咬著欠缺血色的嘴唇,用悲痛的表情回望著安格斯。
「原來如此——你真有一套。」
瓦爾特用誇張的動作舉起雙手。
「你說的對,毀滅奧拉的就是這個女孩;讓奧拉的居民互相殘殺的,就是這女孩的歌聲。」
「你閉嘴!」安格斯怒吼道。「那是血腥快槍設計的,不是賽拉的錯。」
「是那樣嗎?但她本人可不這麽想喔。這女孩在被關在鎮長大宅的那段時間,對真正的賽拉羨慕到難以自拔,她那樣的想法與『嫉妒』產生共鳴,最後毀了奧拉。這女孩為了逃避自己的罪,因此將自己的名字、過去、甚至連歌聲都緊緊封閉,完全將自己當成了賽拉·福斯特。」
人的腦會竄改記憶。將痛苦的記憶遺忘,並企圖用其他記憶來填補。因為若不那麽做,就會過於痛苦,使人難以活在世上。
安格斯瞪著那在瓦爾特體內的殘酷天使。
「就算年幼的歌姬對自己所做過的事感到畏懼,並封閉了那段記憶,又有誰能為此責怪她?況且那份重壓已經奪走了她的聲音。那是她對自己所做的懲罰,同時,那也代表著她不願再次被人利用的意誌。」
「所以你就為了同情她,決定自投羅網嗎?真是蠢蛋。」
瓦爾特再次把手放在門上。門無聲敞開,門外是一條陰暗的走道,天使沉默地示意之後,安格斯走上白色的走道。
好冷,吐出的氣息化成白霧。看起來像白色牆壁的東西,是結霜的玻璃。在玻璃後方擺放著數具棺材,躺在其中的是擁有白色膚色的人——是天使。
在那之中,有名擁有一頭金色長發的女性。她與其他天使不同,右肩上留有嚴重的傷痕,那緊閉雙眼沉睡的表情,也隱約透露著痛苦。
安格斯覺得那天使的麵孔似曾相識,並不是記憶外的記憶。而是最近的事。可是,他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很驚訝嗎?」天使說道。「他們並沒有死,隻是睡著而已。他們置身在重回樂園的夢裏,一直長眠著。」
他邊說邊用『書』輕撞安格斯的背部,示意要他走在前麵。
「在天上曾有二十二座樂園,但卻因為一名愚者而瓦解。沒有尊嚴的下級天使與人類打成一片,甘於適應那黏在地上的生活。但是,擁有高貴尊嚴的上級天使們不甘墮落,為了尋求複興樂園的希望,而聚集到此地。」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接著問道:
「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因為這裏有術文的關係吧。而且還不是在『滅日』後失去力量的術文,是在那之後所誕生的邪惡術文。」
安格斯邊走邊望著身後說道。
「就算天使再怎麽長壽,要從『滅日』一直活到現在,也是不可能的。使其實現的是術文之力,在你身上刻有被詛咒的術文。」
「喔?」天使揚起了一邊眉毛。「真不愧是再臨天使。你當人類實在太可惜了。如果你有那個意思,我可以考慮以天使的身分迎接你加入樂園喔。如何?你願意和我們合作嗎?」
盡管處在這種狀況下,安格斯還是險些笑了出來。如果在剛被趕出莫爾斯萊碧斯的時候聽到這種話,自己肯定二話不說地立刻同意吧。
可是——現在不同了,我有在等待我回去的人,有願意接納我的地方。
「我是人類。」
安格斯轉身麵對著對方回答道。
「我不想把自己當成是傲慢的天使,也不打算舍棄這個世界。」
天使不屑地哼了一聲。
「以前曾有天使跟你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個相信人類,並為他們賭上性命的愚蠢墮天使。」
這話讓安格斯的心髒激動地跳了一下。我知道那名天使。安格斯心跳加速,心跳聲在安格斯腦中像雷鳴般不停響起。
「但是,他最後隻能束手無策地送死。」
天使無從得知安格斯內心的悸動,隻顧著用惡毒的語氣說道。「不過,那也是墮天使應得的下場。」
一名被釘在柱子上的男性身影在安格斯腦中浮現。就算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在最後一刻仍試圖抵抗。安格斯曾見過那銳利的眼神。
我……知道那個人。
他——究竟是什麽人?
安格斯按住自己的右眼,感覺自己似乎想起了什麽,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就在感覺快要能夠確認的時候,他的思考突然停止。
安格斯走完了走道,進入一間寬敞的房間。
這裏有黑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地上則鋪滿灰色地磚。沒有絲毫裝飾的天花板與牆壁,被看似玻璃的光滑材質覆蓋。地板中央豎著一根黃綠色的七角柱。
瓦爾特從槍套中抽出轉輪槍,用槍口比向七角柱。
「過去。」他對安格斯命令道。「站到那柱子前麵。」
姑且不論對準自己的轉輪槍,賽拉咽喉被柴刀抵著,實在讓安格斯無法抵抗,隻得朝柱子走去。
七角柱的高度與安格斯的身高相同。在其表麵刻有黑色的紋樣。
Delight
那是術文。這多半就是『歡喜』。這裏就是第十七聖域的中心。
安格斯轉過身,背向柱子,站在他麵前幾步距離的瓦爾特則用槍口指著安格斯,小心翼翼地將『書』打開。
書姬的憤怒該不會在『書』被打開的瞬間爆發吧。安格斯抱著這般擔心的同時,也對此懷抱期待。但從書頁中現身的書姬卻出乎意料地,用冷靜的語氣說道:
「我——無法唱『解放之歌』。」
「妳以為那種謊話騙得了我嗎?」天使用槍口指著安格斯。「唱!給我唱『解放之歌』!」
「沒用的。」站在柱子前的安格斯說道。「書姬的頑固是一旦下定決心,就算找牛來也拉不動的人。既然你了解一切,那麽這點小事你應該也知道吧?」
說到這裏,安格斯刻意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希望是絕對不會實現的。」
「你們以為我不會開槍嗎?」天使扣住扳機的手指正緩緩彎曲。「你們以為我不可能在這時候殺掉人質?」
「不是的!我不能唱『解放之歌』!」書姬抬頭望著天使,激動地說。「我一旦吟唱『解放之歌』,就會導致世界崩壞。這是真的!相信我!」
「書姬,妳不用擔心我。」
安格斯將雙手插進外衣口袋內,麵向著天使說道:
「我不會死的。我的右眼裏有術文,妳身上也帶著術文。妳應該知道帶有術文的身體,是不會死掉的吧?」
突然間——天使放聲大笑。彷彿失去控製的狂笑在大廳內回蕩。
「天真、天真、實在太天真了……!」
他重新舉起轉輪槍,眼神銳利地瞪著安格斯。
「會死的,你會死的。刻印所保護的隻有其依附的器官,其他部分都會壞死、腐爛。除了那顆眼球會留下之外,其他部位都會腐爛消逝。」
說到這裏,薩基爾輕晃了一下轉輪槍的槍口。
「那女孩很清楚這件事。曾經看過我真正樣貌的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安格斯看著賽拉。她就算被柴刀抵著咽喉,仍激動地搖頭,那是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隱忍不住的淚水從她臉頰滑落。
側眼看著一切的天使帶著扭曲的笑容,重新望向安格斯。
「這是最後的警告。」
他用冰冷的聲音命令道:
「給我唱。」
安格斯可以看到書姬茫然地站在『書』上,緊握著那嬌小的拳頭,全身不停顫抖。書姬悲痛地抬起頭,望著安格斯。
「我辦不到——對不起,安格斯。」
「沒關係,不用在意。」
安格斯在心裏祈禱自己雙腿顫抖的模樣不要被發現,然後露出笑容。「我這條命原本就是書姬救回來的。」
安格斯轉身麵對天使,瞪向對方,用手指比向自己的心髒。
「開槍吧,可別射偏了。」
對方沒有回答。
槍聲響起。
安格斯的身子應聲飛出,撞上柱子彈了開來。隻見安格斯手按著胸口,扭曲著身子,下一刻——他全身失去力氣,靜靜倒在地上。
「安格斯……!」
書姬吶喊著,同時激動地讓身子探到『書』外。
「安格斯!安格——」
天使把『書』合了起來。書姬的叫聲瞬間消失,就在同時,另一聲哀叫響徹了這間房間。
「不要——————……!」
是賽拉。她甩開了班的手臂,朝倒地的安格斯衝去。但是,天使擋住了她的去路。天使的臉因驚訝與喜悅而醜陋地扭曲。
「妳的聲音回來了?」
賽拉用滿是淚水的雙眼瞪著他。
「讓開!你這混蛋天使!」
企圖從薩基爾身邊闖過的賽拉,手臂被班從後方拉住。他已將柴刀收回鞘內,用雙臂牢牢將賽拉架住。
「放手!給我放開!」
「真是太好了!」
看賽拉這樣哭叫掙紮,天使仰頭望著上方。
「神啊,感謝您,這是最好的禮物了!」
「少妄想了!休想我會為你這種天使唱歌!」
就算自由遭到拘東,少女仍擁有戰士的血統。她緊咬著牙,從獲得自由的咽喉中擠出咆哮般的聲音。
「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絕對……絕對饒不了你!」
「妳會唱歌的。」天使用手抓住賽拉的臉頰,抬起她的臉。「隻要和我接觸,要操控妳是易如反掌。區區人類根本無法抵抗,妳將變成隻會唱歌的人偶。」
班抓著賽拉朝房間深處走去。打算跟上的瓦爾特突然像想到什麽而停下腳步。他折回柱子旁,用鞋尖將俯臥在地上的安格斯翻了過來。
安格斯的外套上開了一個燒焦的洞,襯衫的胸部位置可看見大片紅色血漬,無力鬆弛的身軀一動也不動。
瓦爾特將『書』放在安格斯的胸上,眼角抽搐了兩下。
「這還給你——謝了。」
他丟下這句話之後,便轉身離開。
在房間最深處有塊方形的凹陷。由於該處的材質與牆壁相同,因此乍看之下難以分辨,但在那裏有一扇門。瓦爾特將手放到那扇門中央,緊閉到看不見接縫的門,就這麽左右分開。
班和瓦爾特就這麽拖著持續大聲叫喊的賽拉,消失在門的另一頭。而門也像是要隱匿他們的身影一般,自動關上——
「安格斯!求求你!睜開眼睛——」
賽拉的叫聲無情地遭到遮斷。
8
我們所搭乘的載具,似乎使用的是與思考能源無關的動力。不同於隻要用想的,就能自動帶人到目的地的一般載具,這台載具似乎一定要有人操作才能動。
那被稱為米迦勒的自動人偶操縱著圓形的方向盤,駕駛著載具一路閃避瓦礫。窗外是一片惡夢般的光景。建築物倒塌,無論是公園還是工廠都在火焰中冒著濃煙。煙霧飄進窗內,讓我忍不住咳嗽。
「我要關窗了。」
自動人偶在說這句話的同時,窗戶便應聲關上。
我試著對那自動人偶說道:
「你是米迦勒?」
「沒要緊事就安靜點。」
雖然那如鈴聲的美麗嗓音是人偶特有的音色,但語氣卻充滿威嚴。不容辯駁的言行,那就跟個性頑固的米迦勒一模一樣。
「我聽說你已經死了。」
「沒錯,要阻止那些暴怒的下級天使,我肉體的死亡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你現在卻在這裏。」我指著自動人偶。「在這個——人偶裏麵。」
「四大天使為了預防意外,意識都有進行備份。當然,要複製所有的人格是不可能的,我不過隻是忠實執行米迦勒意誌的冒牌貨罷了。」
你感覺實在不像是冒牌貨——就在我想要這麽說的時候,他突然猛打方向盤。一道火柱在眼前爆發,四周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籠罩,巨響與強光的衝擊讓我腦袋一陣暈眩。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其中恢複。可是擁有人偶身體的米迦勒卻似乎不受影響。他若無其事地持續駕駛。載具離開了市街地,朝浮島邊緣駛去。
「米迦勒,你為何要救我?」
「是加百列拜托我的。」
那美聲以略帶不快的語氣回答道。
「他在進入刻印大廳之前交代過我,說如果你還活著,日後又被抓回來的話,希望我能讓你逃走。他說你是自由的鳥,希望你不要再次回到籠中。」
說到這裏,自動人偶的聲音才初次顯露出哀傷。
「加百列是我的好友,但我卻沒能救他。我不想責怪你,但也不代表我能原諒你。你當初應該帶他一起走,不該把他留在這裏的。」
這份告白刺痛了我的心。
「——對不起。」
「你要道歉別對我說,去跟加百列說。」
「可能的話,我也想那麽做。但是,我已經再也無法請求他的原諒了。」
米迦勒沒有答話,這樣的沉默讓我感覺心如刀割。加百列對我有大恩,可是我卻背叛了他。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他原諒?我該怎麽做才能回報他?
「加百列也做了備份。」
沉默的烏雲中射出一道曙光。
米迦勒望著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裏有個我熟悉的銀環在閃閃發光。是米迦勒生前戴在耳朵上的連線夾。
「在加百列所戴的連線夾內,蓄積了他的思考資料,現在那東西應該是在薩基爾手上。」
我咽了一口唾液。
「那臭小子現在在哪兒?」
「他逃到其他聖域去了。那東西對烏列爾沒將你心縛化一事感到十分不滿,一心隻想對你進行報複——」
載具旁一陣爆炸,打斷了加百列的話語。待爆炸的餘波散去後,加百列繼續說道。
「那些優良基因的合成人,是第十三聖域的哈尼爾,與其他聖域的哈尼爾共同創造的東西。那些家夥雖然擁有各自的意識,但同時也會以集團方式形成一個共同意識。因此拉斐爾雖然沒有必要備份,但卻擁有相同的東西——換句話說,拉斐爾被你殺害時的記憶,是那些東西全體共有的。」
「你說全體……除了那個拉斐爾與薩基爾之外,還有其他合成人嗎?」
「光是現在能確認的就有三名,分別是第七聖域的拉斐爾、第十二聖域的米迦勒、第十七聖域的薩基爾。這波攻擊就是那些東西策劃的。」
那個薩基爾痛恨我。這樣說來,他很可能就在現在頭上的那座島上,等著欣賞我的死期。
「現在頭上那座島是第幾聖域?」
米迦勒瞥了一眼飄在空中的浮島,然後立刻將視線移回前方。他迅速轉動方向盤,躲開擋在路上的瓦礫。
「第十七。」
「是『歡喜』對吧?」
「沒錯。」他簡潔地回答之後,用下巴朝前方比了一下。「已經能看到了。看來沒問題的樣子。」
有條道路筆直穿進滿布濃煙的森林內。停在道路盡頭的,是架我從未見過、擁有三片白色機翼的載具。
「那是什麽?」
「那是直升機。」
米迦勒將載具停在那東西旁邊,然後從載具中走出。
「快過來。」
米迦勒對我呼喊道,我連忙朝直升機跑去。那玩意兒擁有將副座包覆在其中的蛋型機體,在機體上有三片機翼,後方則有小型的螺旋槳。
「上去,我教你操縱法。」
「可是,你自己——」
「我是『理性鐵腕』,就算肉體毀滅,在我靈魂還存在的一天,就有義務要保護這裏。」
「——你打算犧牲嗎?」
「別讓我一再重複。上去。」
我決定照他的話做,因為我知道再說什麽都是白費功夫,他也是為了他所要保護的人而戰。關於這一點,不是我——不是我這種人有資格插嘴的。
米迦勒將連線夾從耳上取下,交到我手中。我在他催促下將它裝到自己耳上。剎那間,各種情報流入我的腦內。沒能拯救加百列的悲哀、目睹聖域瓦解的苦澀。我將意識從那些情報上移開,隻找出我所需要的情報。
直升機的操縱法——我用右手控製操縱杆,用左手控製節流閥,同時我的腳也放在左右兩個踏板上。踩下左側的踏板,右踏板就會回到原位,而機體會向左傾斜。我將大概的基本知識記到腦中,然後便讓操作的感覺與自己的身體同調。
接著我將連線夾取下,還給米迦勒。米迦勒把連線夾重新戴回耳上,便折回載具旁,拿了一個用布包裹的細長物體回到這邊。
「你把這個帶走。」
我接過那東西,將外麵的白布解開。
「這個是——!」
那是刻有『理性』刻印的銀杖,如果少了這個,第十三聖域就會墜落。烏列爾不可能容許這東西讓人拿走,這東西會出現在這兒,就代表……
「烏列爾——死了嗎?」
我沒有說「被你殺了嗎?」,因為殺害『理性頭腦』的說法,相當於指控他親手摧毀聖域。身為『理性鐵腕』的他會被迫做出那種決定,其內心所承受的煎熬,想必非比尋常。
「烏列爾把這座聖域當做自己的孩子般疼愛,能與聖域一起滅亡,或許也是她所希望的。」
米迦勒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刻印是柄雙刃劍。如果周圍有水或金屬之類的精神共鳴體圍繞,那麽吟唱『解放之歌』就能產生出莫大能量;可是在沒有能與之共鳴的地方吟唱,無處宣泄的能量就會化為將周圍破壞殆盡的猛獸。因此你千萬不能錯用這股力量。」
我緊握手杖,點了頭。
「還有,如果在日後你能有機會再次見到加百列,我有話希望你代為轉達。」
原本應該不會有任何表情的自動人偶,竟露出了充滿驕傲、但卻因此讓人感受到其中悲哀的微笑。
「告訴他,你的朋友實現承諾了。」
「我會告訴他的,一定。我保證。」
帶有米迦勒靈魂的自動人偶遠離直升機,舉起右手對我敬禮。
「永別了,正確繼承了刻印意誌之人。」
我將手杖擺放在後座上,右手握著操縱杆。一按下按鈕,驅動零件便伴隨爆裂聲甦醒。螺旋槳隨著我拉動節流閥的動作轉動,機身動了起來。上方三片機翼開始自動旋轉,機翼切過空氣的聲音逐漸增大。
我將節流閥開到最大。速度瞬間提升,我邊用踏板調整行進方向,邊拉動操縱杆將機首抬高。
機身搖晃,機輪離開地麵。
直升機升空了。
我飛在空中——如果能盡情享受這種感覺,不知有多好。但此刻我絲毫沒有享受飛行的興致。光是要用操縱杆與踏板來維持機身平穩,就讓我無暇他顧。一離開浮島邊緣,眼下便是一望無際的大地。紅褐色的山丘、隨處可見的樹林。這裏沒有我所認識的地形。我看不見馬提爾湖與萊庇斯族的村落。在遠處可看見白色的物體,無法確定那到底是雲還是山嶽。
突然間,有東西劃過天際落了過來。就在我那麽想的瞬間,那東西突然爆炸。暴風晃動著機體,碎片如雨點般撞擊在機體上,發出不祥的聲音。機首瞬間下沉,直升機逐漸失速。紅褐色的山丘迅速朝眼前逼近。
「翅膀,張開翅膀……」
我緊握操縱杆,像是唸咒語般地說道。
「飛起來!裏貝爾塔斯!你可以飛!」
9
環繞開口說道:
「妳不可以憎恨。」
當會發出雷鳴的武器將同胞們一一殺害時,身為她養母的老婦這麽告誡她。
「就算妳心中的憤怒像熱油般翻騰,也絕對不可以憎恨。」
「為什麽?」年幼的她無法理解。「就算被這樣虐待,我也不能恨那些人嗎?」
「沒錯,創造這個世界的偉大靈魂,不能在這塊土地上生出仇恨。」
如雷鳴般的槍響。哀叫、怒吼、吶喊、淩亂的腳步聲。照亮黑夜的鮮紅火焰。恐懼、怒意、與憤慨,彷彿要脹破她的腦袋。
環繞為了平撫她的情緒,將少女抱在懷中,溫柔地撫摸她的頭。
「妳可以像暴雨般哭泣,可以像閃電般發怒。可是妳不能恨。帶著恨而活的人栽不出任何東西;用恨唱出的歌會毀滅世界。我最重要、最愛的歌姬啊,請切記我說的這些話。」
我辦不到……
賽拉瞪著眼前那個東西心想。
——我實在辦不到,環繞。無論我怎麽哭叫、怎麽生氣,都無法壓抑那股情緒。恨意不斷膨脹,彷彿要衝破我的身體。這家夥殺了他!殺了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人。那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對我笑,我也再也無法看見那藍色的眼睛,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我永遠都無法讓他知道我的心意了。
這裏是第十七聖域的最深處——在陰暗的房間中央,有個圓柱形的水槽。水槽散發的淺藍色光亮,是這裏唯一的光源。在那水槽裏麵,漂浮著一團看來像是皮革袋的物體,有幾條銀線將那東西固定在水中。
賽拉腦中模糊的記憶逐漸鮮明。我曾來過這裏,接觸過那個東西,當時湧現的漆黑惡意壓垮了內心,彷彿被上千利針紮刺的疼痛侵襲全身,自己被強迫吟唱『解放之歌』與『鑰之歌』。當時的恐懼全都毫無遺漏地一一浮現。
那在水槽中像是皮革袋的東西緩緩晃動,賽拉試圖抵抗但卻全無效果,隻能任憑對方將自己朝那東西拖去。隨著距離靠近,賽拉也逐漸得以看清對方的真麵目。
那是人類的身體,但身上的手腳彷彿被扯去般不見蹤影,頭部隻剩腐爛的肉塊頂在頭蓋骨上,缺少皮肉導致脊髓外露的頸部,則戴著一條銀色項圈,隻有身體還勉強保留完整的模樣。那應該是屬於男性的平坦胸部,其中央刻有閃著紅光的紋樣。
〈實現願望的日子終於到了。〉
從天花板傳出金屬般的音調這麽說道。同時一聲悶響,在水槽中升起了藍色的水泡。
〈聖域將重拾往日的繁榮。那些緊黏在地上的人將受到心縛,複興天使們的樂園。礙事的人全都死了,沒有人能指使我,再也沒有人會說我是『缺陷品』。我將成為神,成為這個世界的——全新的神!〉
賽拉瞪著那個東西。如果要讓白己變成這種家夥的傀儡,那還不如一死。賽拉這麽想著,自己手中還留有同歸於盡的方法,也知道該怎麽做。
環繞曾告誡自己不可以恨。
可是——我辦不到。
〈到這裏來,歌姬。隻要碰觸我,無論是悲傷還是恐懼,就全都感受不到了。〉
水槽的表麵開始凹陷,凹陷的底部接上了浮出在那身體胸部的紋樣。
〈來吧,這次我一定要讓妳成為我的東西!〉
班抓住了賽拉的手腕。
「你做什麽!把手放開!」
賽拉拚命抵抗,企圖將班的手給甩開。但班絲毫不為所動,他拉著賽拉的手,讓賽拉的手朝術文接近。
「不要!」
賽拉顫抖的手指眼看著就要觸碰到術文——就在這個時候……
〈什麽人!〉
質問的聲音與槍聲同時響起。
班的手放鬆了力道,賽拉見機立刻掙脫。隻見班伸直了四肢,朝後倒在地上,雙眼無神地睜開,嘴巴也無力地張著。在他額頭上多出了一個小洞,從後腦流出的鮮血正緩緩在地板上擴散。
「好久不見了,薩基爾。」
一對男女的身影出現在水槽後方。那是一名將長發綁在身後、擁有端整容貌的男性,與擁有褐色肌膚的女性。賽拉認識那名女性,她是克爾族的歌姬。沒錯,她的名字是——
「因為你那些自動人偶會礙我的事,所以我先在控製麵板上動過手腳了。」
男子扭曲薄唇,露出笑容。黑色的長發、黑襯衫、黑領帶,左手則戴著黑色手套。相較於全身黑色的穿著,男人的膚色異常蒼白。
「總之就是這樣,你可別太介意啊。」
〈快槍!你竟然……!〉
金屬般的聲音尖銳地變了調。
〈你又打算背叛我了嗎!〉
隻見瓦爾特像是觸電般挺直身子,右手生硬地移動,握住收在槍套內的轉輪槍握柄。
「太慢了。」
槍聲與說話聲同時響起。隻見男子手中已然握著一柄不知何時抽出的轉輪槍,而且所射出的子彈,也準確地射穿瓦爾特的右肩。
「你說我背叛你?說話別那麽丟臉啊,薩基爾。講什麽背不背叛,我從一開始就跟你不是同路的。」
血腥快槍將轉輪槍的槍口湊到嘴邊,將槍口飄出的硝煙吹散。
「你收集了四散在世界各地的刻印,並強迫人祈禱,讓他們為你在思考原野裏蓄積思考能源。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心懷感激。」
黑衣男子繞過水槽邊,站到水槽前方。
「可是——不好意思,我並不需要樂園。」
〈嘎嘎嘎嘎——!〉
房間內回蕩著像是金屬聲響的尖銳呻吟,然而就算聽到那令人頭皮發麻的不快音色,血腥快槍的臉色仍無絲毫變化。他扳起擊鎚,將轉輪槍的槍口對準水槽。
槍聲響起。
「你所收集的能源,我會善加利用的。」
他扳起撞鎚,又是一槍。槍聲接連響起。
一聲清響,水槽出現裂痕。
「你已經沒用了。」
裂痕逐漸擴散。水槽中的液體開始從裂痕滲出,並在水槽表麵形成一粒粒藍色水珠。男子沒有多看,轉身麵向賽拉。
「妳要跟我走嗎?」
男子用彷彿在邀請對方共進午餐的輕鬆態度對賽拉說道。
「如果妳有那個意思,我可以讓妳再忘記一次。」
賽拉抬頭望著血腥快槍。
端整的麵容、淺灰色的雙眸。那不甚明顯的微笑,帶著一股令人著迷的寂寥感,就像在陌生土地迎接的落日;就像在喧鬧人群中的沉默;就像掩聲哭泣的黑夜;就像在絕望深穀中搖曳的永暗。那是讓賽拉忍不住想伸出援手的——壓倒性的孤獨。
賽拉開上眼睛。
她甩甩頭,將他的魔力甩開。
「你殺了環繞,也射殺了我許多同胞。」
她睜開眼睛,正視著他的雙眼。
「而且,我並沒有忘記你對雲雀做了什麽。」
「所以說……妳並不打算跟我走囉。」
「我永遠都不會再跟著你。」
賽拉毅然決然地說道。
「而且,我也不會放你從這裏逃走。」
賽拉說完,快步衝向倒地的瓦爾特身邊。他被子彈射穿的右肩雖然仍持續出血,但還有呼吸。
「這人身上帶有術文。」
賽拉將手放在瓦爾特胸口上,這麽宣言道。
「我現在就可以為你吟唱『解放之歌』,還有這個術文的『鑰之歌』。」
不知是根本不相信賽拉的話,還是根本不把自己的生死視為問題,血腥快槍似乎十分愉快地笑了。
「我想這麽說的妳應該很清楚,妳那樣做會導致什麽後果吧?」
「我當然清楚。這個房內沒有任何共鳴體,被解放的能量將會連同那些沉睡的天使,一並將這塊地方夷為平地。」
「那樣一來無論是妳,還是那個男人都會死喔。」
「我不在乎。」
賽拉舌鋒尖銳、不假思索地丟出這句話。
「隻要是為了所愛的人,歌姬會不擇手段。保護所愛之人,與所愛之人共存亡,歌姬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賽拉接著朝站在血腥快槍身旁,始終保持沉默的女性說道:
「晨囀,既然妳能夠做到,那麽我也可以。」
「好膽量。」
血腥快槍露出滿意的微笑,同時扳起擊鎚。
「妳的歌聲——就讓我見識一下吧。」
賽拉收起下巴,靜靜吸氣,張開那如花瓣般嬌嫩的雙唇——
槍聲響起。
10
我拿著銀杖走出直升機。
三片機翼扭曲變形,蛋狀的機身也破損得慘不忍睹,唯一幸存的隻有直升機骨架,還有——裏麵的操縱者。
我抬頭望著天空。第十三聖域已經飄到了相當遠的位置,浮島拖著黑煙,逐漸失去高度。在那浮島之上還漂浮著第十七聖域,彷彿是要見證『理性』的末日。
最後,在我的注視之下,第十三聖域墜落到大地上。浮島就像是腐敗的果實摔落地麵般崩塌、四散。間隔了一會兒,彷彿世界末日般的巨響傳進耳中,大地也像是在表現痛苦般地不停晃動。
「加百列……拉米爾……米迦勒……」
想到那些失去的人,我自然唸出他們的名字。可是在其中喪失的生命,有大半的人根本連名字都沒有。
隻有我活了下來,隻有罪孽最深的我還活著。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無意義的吶喊燒灼著我的咽喉。
我仰頭所見的天空被夕陽染成一片鮮紅,彷彿是沾滿鮮血的顏色。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淚水。就算哭也沒用,眼淚並不會為我洗去罪孽。
既然這樣,現在就專心讓自己向前進吧。
我要回去——回萊庇斯族身邊。在那之後,萊庇斯族究竟怎樣了?會不會所有人都早已被天使殺光了呢?還是說他們受到心縛,被當成製造能源的燃料,被帶回聖域了?一想到這些,就讓我坐立難安。
我緊握手杖,朝夕陽的方向走去。在墜落之前,我在西方看見了白色的物體,那八成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脈。馬提爾湖就在那座山脈的東側,萊庇斯族的村子就在那裏。
我走了整整一夜。我在半路用手杖敲打仙人掌,啜飲其中的汁液;或是直接啃食仙人掌的葉肉,刺鼻的植物氣味湧入鼻腔。就算這樣,我還是忍著不讓自己嘔吐。
就算太陽升起,我也沒停下腳步。我口幹舌燥,嘴唇裂開散發出血腥。我的體力早已透支,意識逐漸模糊,此刻我連自己正朝哪個方向前進都不清楚。
手杖脫了手。我跪到地上,想要撿起手杖,但卻再也站不起來。我就這麽躺在幹熱的大地上,烈日持續射在身上。我應該找個能躲陽光的地方,等我再休息一下——就去找能睡覺的地點——待體力恢複之後——再——
有東西在拉扯我的頭發。
「——!」
難忍的疼痛讓我睜開眼睛。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昏了過去,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匹黑馬的鼻頭,那匹馬想要吃我的頭發。
「喂!別這樣!清風!」
我看見一名男子翻下馬背,他有著紅褐色的皮膚與黑色頭發、壯碩的身軀,身上的服裝則織有剽悍的鳥類紋樣。
另外還有數匹馬包圍著我,在馬上的全是大地之人。
「還活著嗎?」
從馬上下來的男子,探頭望著我的臉。
我想回答,但卻無法出聲。我能做的,隻是微微移動嘴唇。
「喔!還活著呢!什麽?要喝水嗎?是要喝水吧?」
男人扶起我的身子,把用羊胃袋做成的水袋袋口靠到我的嘴上。水流進了我幹燥的喉嚨,就算感覺快被水嗆到氣管,我還是貪婪地將水喝下。
「我是歐魯庫斯族的獠牙。」
男子說完,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
「你是——白人嗎?」
「我是……萊庇斯族的……阿撒茲勒。」
每次發出聲音,我的喉嚨都會感到刺痛。
「我拜托你們——帶我到……萊庇斯族的……村落去。」
男子的表情充滿狐疑。會被懷疑也無可奈何,畢竟不管怎麽看,我都不像是大地之人。
那自稱獠牙的男子讓我躺在地上,然後站了起來。他開始跟看似領隊的男人討論起來,壓低了音量。我無法聽見他們在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獠牙回到我身旁。
「很遺憾,我們不能帶你去。」
聽到這個答案,我閉上了眼睛。看來除了靠我自己走路之外,也沒其他辦法了。
「那麽,可以至少告訴我方向嗎?」
我睜開眼睛,自己撐起身子,倚著手杖,試圖讓自己站起來。
「別急,你雖然是萊庇斯族人,但性子卻很急呢。」
獠牙將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們正要前往卡內雷克萊碧斯,那裏正在舉辦讓所有歌姬齊聚一堂的祭典。那場祭典我們不能遲到,所以我們雖不能先帶你去萊庇斯族的村落,但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隻要到卡內雷克萊碧斯,你肯定能在那裏見到萊庇斯族的。」
這話讓我吃了一驚。我聽說『大地之鑰』的祭典,是在結實之月舉辦,我被軟禁在聖域的時間,原來已經過了那麽久了嗎?
「現在——已經是結實之月了嗎?」
「不是。」獠牙搖了搖頭。「這次祭典是萊庇斯族緊急招集的,因為白人要展開侵略了——他們是這麽說的。」
疲憊不堪到無法站立的我,在他們協助下讓我坐上馬背。他們還分給我食物與飲水,對於這些好意,我隻能不停道謝。
「見人倒在眼前出手相助,是理所當然的。」
這麽回應的男人,名字叫尾環。那將頭發綁成長辮並結成環狀的他,是歐魯庫斯族的酋長。
「萊庇斯族是我族的恩人,你盡管安心修養身子吧。我們後天晚上就會抵達卡內雷克萊碧斯。」
11
從遠處傳來聲響。
安格斯想要回答,卻開始咳嗽。胸骨突然一陣疼痛,讓安格斯發出呻吟。
「可惡,你還活著嘛!真是的,你這大白癡,竟讓人這麽擔心!」
安格斯睜開眼睛,看見黑色的天花板、一臉哭喪表情的書姬、應該已經睡著的強尼,以及應該被帶去修理手臂的亞克。
為什麽———他們兩個會在這裏?
到這時候,安格斯才回過神。強尼與亞克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自己一直昏迷到他們找來這裏。
「不好……」
安格斯才剛想坐起身子,就立刻感受到劇痛,強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呼吸。安格斯開始緩緩吸氣,再將空氣慢慢吐出,光是這樣的動作,胸口就會感覺無比疼痛,全身也都冒出冷汗。
「安格斯——?」
書姬用顫抖的聲音喚道。
「你——不是中槍了嗎?」
「我原本是打算假裝那樣……然後出其不意……把賽拉搶回來的。」
「可是,那些血呢?」
「喔……這個——」
安格斯邊喘著氣,邊讓書姬看清楚自己握在右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個破裂扭曲的羊腸。
「這些是小紅莓汁。」
安格斯在昏迷之前,把藏在外透口袋裏裝有小紅莓汁的羊腸在自己襯衫上弄破。
這是因為安格斯認為對方如果開槍,多半會避開有術文的右眼,選擇瞄準心髒。因此安格斯將薩基爾之書放進胸部口袋,而事情正符合他的期待,術文擋住了子彈。但是,似乎並沒有連中彈的衝擊一並吸收。
自己想得太美了,昏迷實在是一大失算。安格斯按著胸部,試圖起身,雖有強尼伸手幫忙,胸部深處仍隱隱作痛。
「我看你是不是別動比較好?」
「是啊,主人,您的臉色都發青了,內髒說不定受傷了。現在應該照強尼說的……」
「賽拉的聲音恢複了。」
安格斯不顧他們的勸阻,奮力站了起來。雖然感到目眩、腳步搖晃,但現在他顧不了那麽多。
「術文會散發邪惡意識——如果與其同調,會引發意識障礙,不久便會發瘋。在變成那樣之前——得去救她——」
「……真是的!」
強尼邊昨舌,邊從地上撿起『書』,將『書』交到安格斯手上,接著拉過安格斯另一邊的手,讓那條手臂繞過自己肩膀。
「沒有我們跟著,你還真是沒用呢。」
「……要說這種話,那在我抵達之前,都一直在地板上睡覺的人又是誰呢?」
「你真囉唆,你自己還不是沒接上手臂?」
「在我接手臂之前,那些自動人偶就突然不動了。肯定有人啟動了緊急停止模式,我認為這是非常狀況,所以才趕過來的。」
「真的嗎?不是因為突然隻剩你一個,所以害怕寂寞的關係嗎?」強尼調侃地嘻笑道。「而且其他人偶都停止了,卻隻有你還會動,這不是很怪嗎?」
「在這裏的自動人偶是第十七聖域規格,因為我的規格不一樣,所以緊急停止模式也不同,請不要因為都是人偶就混為一談!」
「好啦,我知道了,用不著那麽激動……」
強尼邊說邊重新抓緊安格斯的手臂,因為安格斯剛才險些癱軟下去。「喂!你還好吧?站得很不穩喔。」
「是啊,不要太勉強了。」
抬頭望著安格斯的書姬,擔心地皺著眉頭。
「這樣下去,你自己會先倒下的。」
「……不要緊的。」盡管這麽回答,但安格斯仍感覺自己的意識似乎稍不留神就會昏迷,每走一步身體中央都會感到陣陣刺痛,雙腿也不聽使喚。由於無法大力呼吸的關係,讓安格斯呼吸非常難受。
在抵達房間深處——那個有些微凹陷的牆壁時,安格斯已經連維持站立都十分痛苦。因此隻好由強尼代替癱坐在地上的安格斯試著敲打牆壁,但是門始終緊閉,無論怎麽做都沒法開啟。
「沒辦法了,要直接轟開嗎?」
書姬抬頭望著安格斯說道,書姬這個提議,安格斯搖了搖頭。
「我們不清楚門對麵的狀況,要是隨便使用力量強大的招式,可能連賽拉他們都會受傷。」
可是繼續耗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如果動作不快一點,事情將會演變到無可緩回的地步。現在他們實在沒有時間跟這扇門耗下去,不耐與焦躁令安格斯的內心倍感煎熬。
「主人。」亞克對安格斯說道。「我直接與這扇門的回路相連,讓它短路怎麽樣?」
安格斯抬頭看著亞克。
「你可以那麽做嗎?」
「嗯……是可以啦……可是如果這麽做,我想我也會無法行動吧。」
「那樣不成,我不能讓你壞掉。」安格斯的視線落到手中的『書』上,緩緩站了起來。「沒辦法了,看來還是隻能請書姬直接把這扇門——」
「我不會壞掉的。」亞克邊說邊上前攙扶腳步不穩的安格斯。「隻要稍微等一段時間,然後對我說啟動碼,接著就會執行自我修複的。」
這話讓安格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亞克。
「真的嗎——?」
「是真的,自動人偶不會說謊。麵對無法回答的問題,隻會沉默而已。」
「——好吧。」安格斯閉上眼睛。在輕輕吐氣之後,再次把眼睛睜開。「啟動碼是什麽?」
亞克露出微笑。那是看來像是寂寞、又像是高興、不可思議的微笑。
「是『任何人終得一死』。」
亞克站起身,背對安格斯。他用右掌對著牆壁,開始尋找什麽。下一瞬間,亞克突然舉起拳頭,用力朝牆壁揮落,平滑的壁麵應聲碎裂。
亞克從自己的左肩扯出銀色的管線,使其與牆壁內的銀線相連。
啪地一聲,連接處爆出了青白色的火花。
隻見亞克的身體朝一旁傾斜,同時伴隨著空氣流泄的聲音,門應聲開啟。
淒慘的光景躍入眼中。
陰暗的房間。前方是破裂的水槽。在微弱的照明下,可看見一名倒在地上的男性身影。那鮮血從腦袋泊泊流出,已經喪命的人是班·弗格森。瓦爾特也倒在地上。賽拉正蹲在他的身邊。
水槽前站著一對陌生男女,全身穿著黑衣的男子右手拿著轉輪槍,槍口對著賽拉。
強尼連忙抽出自己的手槍,朝那名男子擊發,但子彈卻射到了毫不相幹的方向,打中牆壁爆出火花。
「……書姬!」
在聽到安格斯用走調的聲音呼喊前,書姬的歌聲便已響起。
生命的術文啊
請將生命賜與沉默的大海
男子的反應十分迅速。幾乎在剛聽見歌聲的同時,他便將轉輪槍拋開。而站在他身旁的女性也立即將那男子推開,自己則順勢趴到地上。緊接在那之後,被雷光擊中的轉輪槍應聲碎裂,子彈散落到地上。
「所有人通通把手舉起來!」
強尼重新拿穩轉輪槍,出聲大喊道。
「別想做無謂的抵抗!要是想玩什麽花樣,這裏的書姬可是不會悶不吭聲的!」
四周突然一片寂靜。
打破那片寂靜的,是個聽來像是努力隱忍的笑聲。
「真是狐假虎威的威脅法呢。」
「少、少囉唆。」強尼將槍指向聲音的主人。「廢話少說,把手舉起來!」
「你不會開槍的。」
趴在地上的男子撐起身子,緩緩站了起來,伸手撥了撥落到臉上的瀏海。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呢,強納森。」
強尼張大著嘴,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他那忘記眨眼的視線,凝視著眼前的男子。
「大、大衛——?」
「你剛才……說什麽?」
安格斯睜大了眼睛,望著那名黑衣男。
兩人的容貌確實十分相似,但強尼的眼睛是褐色,該名男子卻是帶藍的灰色。如果是兩者都見過的人,想必不會誤認他們的身分。他們的外表相似,但感覺截然不同。如果強尼是太陽,那麽他就是月亮,而且是看似出鞘的利刃般、讓人聯想到冰冷金屬的彎月。
「大衛……」強尼放下轉輪槍的槍口,盡管心中有些許困惑,還是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回去吧!別再做這種事了。我們回南蘇拉去,再一起生活吧。」
血腥快槍笑了。那是削去一切暖意,冰冷刺骨的冷笑。
「真是悲哀啊,強納森,你以為用那種簡單的台詞,能夠說服我嗎?」
「你所做的惡行我都知道,全都是因為那條左臂的關係。所以,你早早把那種東西拆掉——」
「少胡說八道了!」
血腥快槍放聲恫嚇,如寒冰的眼神中,閃動著青白色的火焰。
「我從以前就很討厭你了,明明沒付出什麽努力,卻表現得比我優秀。然而你卻不好好利用那天賦的才能,總是遊手好閑。我痛恨那樣的你。隻要能夠超越你,我甚至願意出賣靈魂。」
血腥快槍用冰冷的眼神瞪著強尼,朝他走近。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強納森。」
強尼下意識地舉起轉輪槍,將槍口對準血腥快槍。但是,他的手臂不停顫抖,實在不像是能扣下扳機的狀態。
「怎麽了?你不開槍嗎?」血腥快槍揶揄似地說道。「你永遠都是這樣,什麽都辦不到,什麽都阻止不了。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你都無法救任何人。」
「才沒有……那種事。」
一個沙啞的聲音反駁道。
血腥快槍隻稍稍轉動眼睛,望向聲音的主人。
隻見安格斯右手按著胸,在淺薄的呼吸下擠出聲音。
「強尼救了我,而且還不隻一次兩次。要是你敢那樣再多說一句——我不會放過你的。」
血腥快槍看看安格斯、看看書姬,然後將視線轉回強尼身上。
「你讓這種快死的小鬼為你說話,不覺得丟臉嗎?」
強尼沒有回答。他無法扣下手中轉輪槍的扳機,也無法放下槍口擁抱弟弟。而血腥快槍就這麽湊到僵硬呆站在那裏的強尼身旁,輕聲說道:
「我要摧毀世界。」
他就這麽從強尼身旁走過,朝房間外走去。
「你就躲在幕廉後麵發著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吧。」
「慢著!」安格斯叫住了對方。「你左手的術文——我要回收它。」
「你還有時間管我嗎?」
血腥快槍隔著肩膀回過頭,手指比向安格斯的身後。你以為這樣騙得了我嗎……就在安格斯這話快說出口時,他聽見了賽拉的哀叫聲。
安格斯不由自主地轉過頭。
他看見瓦爾特抓住賽拉的手臂,正打算起身。肩上的槍傷仍不斷出血,流出的血液將襯衫染成鮮紅。那實在不是可以任意行動的傷勢,他卻以感受不到絲毫疼痛的動作,將賽拉往水槽拖去。
是天使,薩基爾在操控他。水槽已經布滿裂痕,彷彿隨時都會破裂。薩基爾打算在那之前,讓賽拉吟唱『解放之歌』與『鑰之歌』。
必須阻止他,可是書姬的咒歌會連賽拉也一並波及。安格斯當下決定把『書』放在地上,朝兩人跑去,抓住瓦爾特的手臂,試圖把他從賽拉旁邊拉開。
〈少來礙事,你這沒死成的家夥!〉
瓦爾特雙手抓著賽拉,用腳踹向安格斯的右側腹。
「——唔!」
強烈的激痛讓安格斯的視線瞬間發黑。隨後便屈著身子跪在地上。
「安格斯——!」
賽拉的聲音喚著自己的名字,安格斯勉強睜開眼睛。在傾斜的視野中,映照著賽拉被逐漸拖遠的身影。
「對不起……」他能聽見賽拉的聲音。「對不起——!」
妳不需要道歉,這不是妳的錯。讓我來到這裏的,是我自己的意誌。因為我想保護重要的人,所以——我才到這裏來的。
安格斯伸手抓住蓋住右眼的頭巾。受一個術文影響的東西,不容易再受其他術文影響。可是要讓瓦爾特從術文的支配中獲得解放——隻剩這個方法了。
安格斯扯下了頭巾,緊咬著牙,將力氣灌注在雙腳上。安格斯追上瓦爾特,伸手緊緊抓住他的右腳。瓦爾特身子搖晃了一下,鬆開了抓住賽拉的手,麵無表情地揪住安格斯的衣領,將他拎了起來。
「我們說過要一起遊遍世界的,對吧?」
這句話讓瓦爾特的眼角微微抽動。安格斯露出微笑,抓住瓦爾特那揪住自己衣領的手。
「你再……忍耐一下,我現在……就來救你了。」
〈憑你一個區區的人類,也想破除我的能力嗎!〉
瓦爾特的拳頭朝安格斯揮落,安格斯沒有躲避,也沒閉上眼睛。拳頭打中安格斯的右臉,而瓦爾特的手指——碰觸到了安格斯的右眼。
「唔唔唔……」
瓦爾特鬆開了抓住安格斯衣領的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淒厲哀號的瓦爾特手按著肩膀的傷口,抽搐倒在地上。
「我我我我……我我我竟然……」
他用雙手猛抓著胸口。那被血染紅的襯衫被撕破,暴露出了滿是血跡的胸膛。在瓦爾特左胸——靠近心髒的位置,有塊與膚色不同的部分,這裏浮現出術文。
相反的念頭引發恐慌,安格斯立刻上前,將瓦爾特那不停掙紮的雙手壓在地上。但是,這樣下去自己也撐不了多久,隻要再過幾秒的時間,安格斯就會被瓦爾特甩開。
「書姬……趁現在……回收術文!」
「知道了!」書姬喊道。「賽拉,過來幫我!」
被叫到名字,賽拉著火似地趕到『書』旁。她捧著『書』,跑到安格斯與瓦爾特身旁。看見在瓦爾特左胸的術文,書姬喊道:
「『Betrayal(背信)』——第三十二頁!」
賽拉翻動書頁,讓敞開的『書』麵向瓦爾特。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靈魂
重新歸來歸返悔恨之淵
再次重返吾身
因信任汝等而賜予大地
因深愛汝等而許諾一切
此背叛之念乃冰之刃
需以汝等之命贖背叛之罪
當術文閃動紅光,從體內浮出的瞬間,瓦爾特發出慘叫。那是令人難以想像是人類發出、彷彿野獸咆哮般的聲音。瓦爾特後弓起身子,將安格斯彈開。
「安格斯——!」賽拉作勢要衝去安格斯身邊。
「還沒完!」但書姬製止了賽拉。「下一個!『Arrogance(傲慢)』——二十五頁!快!」
賽拉翻動書頁,翻到了第二十五頁。
不知分寸之人渴望力量
欺淩弱者將其視為己物
膨脹的自我不知節製
以己為尊自視成神
淒厲的慘叫撼動了整個房間。彷彿用指甲抓金屬般的不快聲響充斥四周。無法承受晃動的水槽破裂,徹底粉碎,淺藍色的液體大量湧出。安格斯被湧出的液體吞沒,整個人被水流推倒在地。
薩基爾的身體仍被銀線固定,吊掛在空中。刻在其胸口的術文開始浮出,隻見紅光化為一道細針,被吸入『書』中。
〈將真相……封印……造出希望。〉
從天花板的一角,傳來了變調的聲音。
〈是嗎……原來……是這麽回事……〉
接著隻聽見一陣雜音,之後傳出一聲像是有東西被切斷的悶響,然後就再也聽不到那令人不悅的金屬聲響了。
周圍充斥著寂靜。唯一能聽見的,隻有從水槽殘骸上滴落的水滴聲。
「安格斯——」
安格斯的視野中映出捧著『書』的賽拉,淚水從她紅褐色的眼中滑落。
「你不可以死。」
安格斯試圖撐起身子,身體卻使不出力量。用來驅動身體的燃料,似乎已經全部燒盡了。先前那劇烈的疼痛,此刻也感覺不到了。視野正逐漸轉暗。
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他開口問賽拉。
告訴我,賽拉。
那時候……妳為什麽……
為什麽要吻我呢……?
12
兩天後的晚上——帶我同行的歐魯庫斯族小隊,抵達了聖地卡內雷克萊碧斯。
那是一片被森林圍繞的平原,許多篝火照亮了四周。被稱做梯皮的移動用居所四處林立,許多人都聚集到了此地。這裏除了有和萊庇斯族一樣有紅褐色皮膚的人,也有膚色更黑的部族。所有人身上都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並用老鷹羽毛裝飾自己。不停敲響的鼓聲彷彿在慶祝彼此的再會,人們在一起唱歌、跳舞。
我四處尋找萊庇斯族人的身影。盡管我十分焦急,但卻隻能看到相同的黑發與紅褐色皮膚,怎樣都找不著我認識的麵孔。
「冷靜點。」尾環用帶有威嚴的低沉嗓音說道。「你很顯眼,與其你去找他們,讓他們看見你會比較快。」
話才說完,尾環便將我拉到他的馬上,接著將另一隻手上的火把高舉過頭。
「在這裏的是萊庇斯族的阿撒茲勒。萊庇斯族的同胞啊,認識此人的就上前來。」
那絕對不算大的音量,卻清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周圍開始鼓譟,無數深色的眼睛集中到我身上。我就這麽抱著馬的脖子四處張望。
「阿撒茲勒!」
有人從遠處呼喚著我的名字。
「阿撒茲勒!阿撒茲勒——!」
一名男子推開人群,朝這裏跑來——但就在下一刻,他腳似乎絆到了什麽,重重地摔了一跤。我從馬上下來,跑到他身邊,將他扶了起來,懷念之情漲滿了我的心,一股溫熱的感覺湧上我的眼眶。
「你又摔跤啦?鉤爪。」
「唔唔唔……」
鉤爪緊抓著我,用雙手來回摸著我的臉,將鼻子湊過來嗅著氣味。我發現他的雙眼纏了一圈白布。
「鉤爪……你的……眼睛——」
「就算看不見,我也知道是你。」
他緊緊抱著我,放聲哭了起來。
「是阿撒茲勒……阿撒茲勒還活著!」
我閉上眼睛,良久說不出話來。命運雖然從他身上奪去了光明,但卻沒有奪走那溫暖的心,那尊貴的靈魂讓我的內心發熱。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將手搭上我的肩。
是遊隼。她目不轉睛地注視我一陣子,微皺起眉頭。
「你臉色看來很差呢,阿撒茲勒。」隻見她用強壯的手臂,連同正抱著我的鉤爪一起將我緊緊抱住。
「你這個傻瓜,反正你一定又是沒有好好吃飯了吧。」
擂石也跟在她的身後。他那對與如巨岩般的壯碩身軀極不相稱的圓亮雙眼,此刻眼淚正像瀑布般從其中流出。
而站在一旁的黑鷹對我微微頷首之後,便將視線移到了我的身後。站在我後方的是剛從馬上下來的尾環。他們麵對麵,彼此朝對方翻開自己的手掌。那表示手上沒有武器的動作,是他們正式的問候方式。
「歐魯庫斯的尾環,感謝您帶回了我的兄弟,吾等萊庇斯族將永遠銘記這份恩情。」
「無須多謝,萊庇斯族的黑鷹。」
尾環露出白牙,咧嘴露出笑容。
「你在十年前與魯夫斯族一戰中,救了我全族的性命,此次不過是回報那份大恩而已。」
黑鷹微微點頭,然後重新望著我。
「你終於回來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其中帶著無限情感。
我鬆開與鉤爪及遊隼的擁抱,緩緩站了起來。
「我有件事必須讓你知道。」
「白人的島似乎掉下來了。」
在我還沒開口的時候,他便先說道。
「夢想她夢到了預知夢,白人為了獲取唱歌人偶,而來獵捕大地之人,戰爭將再次到來——她是這麽告訴我們的。」
「沒錯。」我收起下巴說道。「我要教你們與天使戰鬥的方法、防禦精神攻擊的方法,與製造更強武器的方法。」
黑鷹點了頭。
「你擁有我們所不知道的智慧,我感謝偉大的意誌派遣你到來。」
「那要先從哪邊開始?鐵的精製法嗎?火藥的製作法?還是先從防禦精神攻擊的方法開始?」
「慢著,先別急。」
他舉起手製止我。
「現在的『大地之鑰』已經擔任了六次歌姬。已經有相當年紀了。為了迎接戰事,必須要有新的歌姬。明天有選出新一任『大地之鑰』的祭典。要為戰爭作準備,也得先等祭典結束再說。」
歌姬——後悔。
內心湧現的思念瞬間滿溢。她也來到這裏了,我想見她,想立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去見她。
「各部族的歌姬都為了明天的祭典進行淨身,她們今天晚上會在米多雷湖過夜。」
聽黑鷹這些話的話,讓我握著手杖的雙手加重了力道。我無法見她。而且明天就會決定新的『大地之鑰』。如果後悔被選為『大地之鑰』,那她就得留在聖地。而我就再也無法和她一起生活了。
「而且,你也需要休息。我們的梯皮在西方的外圍,你今晚就讓身體好好歇息吧。」
這麽說完之後,黑鷹將手搭在我的肩上。「穿過西方的森林過去。」他低聲在我耳邊說道。「你的模樣很顯眼。當心別被人看到。」
我不發一語地點了頭。
我向尾環等人道了謝,然後用遊隼借給我的防砂布掩飾身形,在大地之人之間穿梭。穿過廣場,我進入林中。樹木上纏繞著葉子形狀像是槍尖的藤蔓,在藤葉間生有青白色的花蕾。那似乎是野生種的時鍾花。
我在其中奔跑著,將『理性』之杖捧在胸前,在雜草中奔跑。樹林內沒有燈光。月光也被遮蔽,附近是一片黑暗。
離開大地的遠去之人啊
我不會為此別離悲歎
你踏上的是往其他世界的旅程
這段別離僅是一時
我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歌聲。
那是彷彿撥弄細弦般、帶著哀愁的美麗歌聲。
你的靈魂將回歸偉大意誌
並在不久後於大地重生
在其他世界、其他地點
我們將再次重逢
眼前的景色瞬間豁然開朗。卡莉塔絲高掛在眼前。反射著月光的平靜湖麵,正散發耀眼的銀光。
後悔就站在那銀光當中。
我立刻跑到她身前。微帶波浪的秀發、映入月光的雙眸。她彷彿隻要站在眼前,就能讓人看到靈魂的光輝。
後悔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離,我能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這是令我朝思暮想的重逢。可是我卻無法動彈,她的身影實在太過神聖,別說觸摸,我就連將手伸出都辦不到。
抬頭望著那樣的我,後悔露出微笑。
「你回來了,阿撒茲勒。」
「後悔——我——」
我的聲音消失了,就是無法將後麵的話說出口。
隻是一句話,隻是一句「我喜歡妳」。
我不斷忍受那段屈辱的日子,就算背負罪孽仍選擇活下去,就是為了傳達這份心意。可是那一句話,我卻怎樣都說不出口。在聖地的她是不折不扣的女神。此刻她對我這樣的墮天使來說,已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我明白。」
後悔這句話,讓我猛然抬起頭。
「在這裏的東西——」她指了我的胸,接著用同樣的手指輕點自己的胸。「和在這裏的東西,是一樣的。」
她和我並肩站在一塊兒,望著夜晚的湖泊。
「所以你什麽都不用說。」
我們的肩膀互相接觸,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暫時……讓我就這樣子。」
後悔的手十分柔嫩、溫暖———並帶著微微顫抖。
她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成為『大地之鑰』。害怕自己必須背負的重責。盡管恐懼讓她想要逃離一切,但她還是選擇留在這裏。
為了拯救同胞。
為了拯救世界。
最重要的是——為了拯救我。
〈第三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