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三省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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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書省的晨霧還未散盡,紫宸殿西側的官署已響起算盤聲。易林踏著露水走進大堂時,正撞見戶部侍郎抱著賬冊踉蹌後退,被門檻絆得險些摔倒。新上任的尚書左丞蕭華端坐在案後,朱筆在均田令推行文書上劃出猩紅的叉,墨跡透過宣紙洇染到案幾上,像朵綻開的血花。
    \"戶籍清冊與魚鱗圖冊對不上。\" 蕭華把文書扔回案堆,玉帶上的金魚符碰撞作響,\"華州上報的良田數目,比開元年間竟多出三成,這不是胡鬧嗎?\" 他抬眼看向易林,目光裏淬著冰,\"淮南節度使若是閑來無事,不如回江南盯著那些新分的田地,免得流民把官田都墾成了荒坡。\"
    易林在客座坐下,指尖叩著桌麵:\"蕭大人可知華州多出的田畝,原是誰家的產業?\" 他沒等蕭華答話便繼續道,\"前禮部尚書崔渙在華陰有三千畝莊園,安史之亂時被叛軍強占,如今百姓自發開墾的,正是這些無主之地。\"
    易林心中感慨,做監察百官的惡人就是爽。隻要手裏有證據、有把柄,那是逮誰弄誰。
    蕭華猛地拍案,案頭的算珠蹦起半尺高:\"一派胡言!崔家雖遭貶謫,產業仍是朝廷在冊的私產,豈能容流民妄動?\" 他起身時官袍掃過硯台,墨汁潑在明黃色的文書上,\"這推行令,戶部要麽重造清冊,要麽就擱著!\"
    易林忽然笑了,朝門外揚了揚手。兩名夜影衛抬著紫檀木匣走進來,匣中鋪著猩紅錦緞,放著三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琉璃昨夜潛入蕭府時,在花園假山後聽見蕭華對家仆吩咐 \"把洛陽來的信埋到梅樹下\",此刻這些仿造的密信正散發著淡淡的鬆煙香 —— 那是易林讓人用洛陽特產的鬆墨仿製的筆跡。
    \"蕭大人認得這個火漆嗎?\" 易林捏起其中一封信,蠟封上的 \"安\" 字印章在晨光裏泛著冷光,\"安慶緒的河東軍去年退守洛陽時,與大人通過六封信吧?第三封信裏說 " 若均田令推行,願以河南道賦稅相贈 ",這話可有假?\"
    蕭華的臉瞬間褪盡血色,踉蹌著後退三步撞在書架上,整排《唐六典》嘩啦啦砸下來。他盯著那些信函的眼神,像是見了索命的厲鬼:\"你... 你們偽造文書!這是構陷!\"
    \"是不是構陷,\" 易林慢悠悠地收起信函,\"傳到陛下耳中自有公斷。\" 他瞥向癱坐在地的蕭華,\"不過蕭大人若是肯在推行令上簽字,這些信或許會不小心掉進丹鳳門的護城河裏。\"
    算盤珠子滾落的脆響中,蕭華顫抖著抓起朱筆。筆尖懸在文書上空許久,最終重重落下,墨跡在 \"尚書省左丞蕭華\" 的落款處暈開,像滴凝固的血淚。
    巳時的日頭斜斜照進中書省,張鎬站在窗前把玩著嶺南進貢的明珠。那百斛珠子昨夜剛送入府中,最大的那顆足有鴿卵大小,在陽光下流轉著七彩光暈。他忽然轉身,把珠子扔給身後的兒子張仲方:\"送去內庫,告訴管事,就說是嶺南節度使孝敬陛下的。\"
    張仲方捧著珠子的手微微發顫:\"父親何必如此?宋家既然送來,便是咱們的機緣。\" 他壓低聲音,\"易林在尚書省鬧得沸沸揚揚,連蕭華都被他拿捏住,咱們若不早做打算...\"
    \"糊塗!\" 張鎬抓起案上的《史記》砸過去,書卷在青磚地上散開,\"你當李三郎是傻子?宋家那點心思,朝堂上誰看不明白?\" 他走到屏風後,看著上麵懸掛的張九齡手書,\"當年裴耀卿推行漕運改革,多少人明槍暗箭,還不是靠 " 不爭 " 二字才成了事。\"
    窗外傳來茶盞碰撞聲,扮作送茶侍女的琉璃正低著頭走進來。她鬢邊插著支茉莉,綠裙掃過門檻時,聽見張仲方嘟囔:\"可易林都騎到咱們脖子上了...\"
    \"他蹦躂不了多久。\" 張鎬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帶著看透世事的疲憊,\"此人太銳,像把沒鞘的刀,遲早要割傷自己。你看著吧,用不了半年,被陛下收了權柄,被世家啃得骨頭都不剩。\"
    琉璃端著茶盤退出去時,袖口沾了片屏風上的金箔。易林在政事堂見到這片金箔時,正撞見皇帝李璵拿著張鎬遞上的《論均田利弊疏》。疏中言辭懇切,既肯定新政好處,又勸誡 \"勿操之過急\",字裏行間全是老成持重的調子。
    \"張卿倒是持重。\" 李璵把奏疏放在案上,指尖敲著紫檀木桌麵,\"他說江南初定,若強行推廣均田,恐生民變。\"
    易林忽然笑道:\"張令公昨夜對公子說,臣是 " 沒鞘的刀 "。\" 他學著張鎬的語氣複述,\"還說臣要麽被陛下收權,要麽被世家吞噬。\"
    李璵的手指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寒芒。他沉默片刻,忽然叫內侍取來筆墨,在明黃的宣紙上寫下 \"倚重張卿\" 四個大字,墨跡力透紙背。寫完卻並不發出去,而是對折三次塞進袖中:\"你說,張鎬若是知道朕在他府中安了三個眼線,會是什麽表情?\"
    易林望著窗外掠過的鴿影,那是夜影衛傳遞消息的信鴿。他知道這封未曾送出的手諭,比任何斥責都更讓張鎬如芒在背。
    暮色漫過門下省的朱漆大門時,韋見素正把第七道均田令敕書扔進火盆。火苗舔舐著綾羅紙頁,卷成焦黑的蝴蝶飛出來,落在他花白的胡須上。侍中府的老仆慌忙撲打,卻被他揮手喝退:\"燒!都給我燒了!\"
    \"韋大人好雅興。\" 易林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夜露的清寒。他身後跟著的琉璃捧著個黑漆木盒,盒中鋪著桑皮紙,整齊碼放著賬冊,\"洛陽韋府地窖裏掘出的東西,大人要不要過目?\"
    韋見素的脊背猛地繃緊,轉身時帶倒了案邊的銅鶴香爐。賬冊最上麵那本記載著天寶十四年的田產,紅筆圈出的 \"永業田兩千畝\" 字樣旁,蓋著他父親韋湊的私章 —— 那是太行軍潛入洛陽時,在坍塌的地窖裏從瓦罐中翻出的真品,紙頁間還沾著潮濕的泥土。
    \"這... 這是偽造的!\" 韋見素的聲音劈得像破鑼,\"我韋家世代忠良,豈能私藏隱田?\"
    \"開元二十三年,韋家以 " 借種 " 為名,強占偃師縣民田七百畝。\" 易林翻過幾頁,指尖點在某年的秋收記錄上,\"乾元元年,又趁著安史之亂,把河陽的官田劃進自家莊園。這些賬目記得清清楚楚,連佃戶繳納的桑麻都寫得明明白白。\"
    火盆裏的灰燼被風吹起,落在韋見素的官帽上。這位三朝元老忽然癱坐在胡床,雙手捂住臉,指縫間漏出嗚咽:\"我隻是想守住祖宗基業...\"
    易林合上賬冊,語氣緩和了些:\"均田令並非要奪世家所有田產,隻是要清退那些非法侵占的部分。\" 他看著韋見素顫抖的肩膀,\"若大人肯牽頭在河南道推行新政,這些賬冊便永遠留在我這裏。將來史館修史時,隻會寫 " 韋見素輔政,力推均田,安民生 "。\"
    韋見素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迸出光來。他望著火盆中尚未燃盡的敕書殘片,忽然抓起案上的印泥,在第八道送來的敕書上按下了侍中府的朱印。墨色的 \"門下省\" 三字旁,他的指印紅得像血,卻在搖曳的燭火裏透著決絕。
    更夫敲過三更時,易林站在皇城角樓俯瞰長安城。三省的燈火次第熄滅,隻有尚書省的窗內還亮著微光—— 那是蕭華在連夜核對戶籍清冊。
    琉璃走到他身邊,遞過溫熱的茶湯:\"張鎬剛讓人把嶺南明珠送進了內庫,韋見素的侄子已在河南道貼出均田告示。\"
    易林望著天邊的殘月,那月牙像把鋒利的彎刀。他知道這場角力遠未結束,但至少今夜,均田令的推行之路已被撬開一道縫隙。風卷著梅香掠過城牆,帶來遠處坊市的更鼓聲,在寂靜的夜色裏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