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科舉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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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的三月總被料峭春寒裹挾,貢院外的朱紅宮牆卻蒸騰著灼人的熱氣。數千名舉子擠在牆下,伸長脖子盯著那張剛張貼的黃榜,綢緞裱糊的榜單在風中獵獵作響,墨跡未幹的名字裏藏著多少十年寒窗的悲歡。
    \"中了!我中了!\"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襴衫的舉子突然嘶吼,隨即被湧來的人群淹沒。更多的人則在榜前徘徊,指尖劃過一個個陌生的名字,直到最後一行仍找不到自己的籍貫,才頹然蹲在地上,將頭埋進袖中。
    易林的馬車在街對麵停下,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正看見黃榜頂端的 \"狀元:宋明遠 嶺南潮州\"。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膝頭的《春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 —— 嶺南宋家的長子宋明軒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次子宋明遠竟在春闈拔得頭籌,這未免太過巧合。
    \"去取份狀元策論來。\" 易林對車夫道。不多時,一份手抄本便放在了他案頭。宋明遠的策論字跡張揚,開篇便直言 \"方鎮之弊,非在其強,而在中樞過苛\",主張 \"因地製宜,許地方自定賦稅\",字裏行間的 \"地方自治\" 論調,與宋家在嶺南的割據行徑如出一轍。
    \"簡直是明目張膽。\" 易林將策論拍在膝上,車窗外傳來舉子們的議論:\"聽說這位宋狀元是嶺南鹽鐵使的親弟弟......難怪敢說這種話,這是試探朝廷底線啊......\"
    他驅車前往政事堂時,正撞見禮部尚書蕭華帶著新科進士遊街。宋明遠騎在高頭大馬上,胸前的紅花格外刺眼,看見易林的馬車竟勒住韁繩,拱手笑道:\"易大人,別來無恙?\" 那語氣裏的挑釁,像針尖般紮人。
    易林掀簾冷瞥:\"宋狀元的策論,本官讀過了。隻是不知 " 地方自治 " 四字,是你自己的見解,還是旁人代筆?\"
    宋明遠的笑容僵在臉上,馬鞭在掌心纏了兩圈:\"大人說笑了,科場規矩森嚴,豈容舞弊?\"
    蕭華立刻打圓場:\"易大人多慮了,宋狀元的文章在考官中傳閱時,無不稱善。\" 他湊近馬車,壓低聲音,\"春闈乃國之大典,可不能憑臆測妄言。\"
    易林望著遊街隊伍遠去的背影,知道這場科舉,早已不是選賢任能那麽簡單。宋家的手,已經伸到了朝堂的根基裏。
    政事堂的檀木案上,宋明遠的策論被壓在一堆公文下,墨跡卻像活物般刺眼。易林將抄本推到中央:\"諸位請看,這篇狀元策論看似引經據典,實則處處為藩鎮張目。嶺南宋家本就私鹽成風,如今其子高中狀元,鼓吹 " 地方自治 ",其意不言自明。\"
    戶部侍郎元載摸著山羊胡,眼珠在易林與蕭華間打轉:\"易大人的意思是...... 科場有弊?\"
    \"不敢斷言,但疑點重重。\" 易林的指尖點在 \"因地製宜\" 四字上,\"宋明遠去年在嶺南鄉試時,策論還痛斥藩鎮割據,短短半年,論調為何截然相反?\" 他轉向蕭華,\"懇請複查宋明遠的原卷,以及謄錄本。\"
    蕭華的紫袍猛地一抖,茶杯裏的水濺在案上:\"萬萬不可!\" 他站起身,朝眾人拱手,\"春闈自命題、謄錄、閱卷,皆有規矩。彌封之後,考官都不知試卷歸屬,何來舞弊?若因一篇策論不合心意便複查,豈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幾位出身世家的官員立刻附和:\"蕭尚書說得是,科場規矩重於泰山,豈能輕動?易大人或許與宋家有隙,但不該牽扯科舉......\"
    易林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工部尚書身上 —— 此人去年剛為兒子求娶了宋家的女兒。他冷笑一聲:\"諸位擔心的是寒了士子之心,還是怕查出水落石出,牽連自身?\"
    \"易林!\" 蕭華拍案而起,朝服的玉帶繃得緊緊的,\"你不要太放肆!老夫執掌禮部三年,春闈從未出過差錯!\" 他走到易林麵前,幾乎鼻尖相抵,\"想查試卷,除非陛下親旨!\"
    雙方的爭執引來了路過的內侍,魚朝恩搖著拂塵,笑眯眯地站在門口:\"哎喲,這是怎麽了?陛下在紫宸殿等著議事呢。\"
    易林抓起策論:\"煩請公公通報陛下,臣有要事啟奏,關乎科場公正,國本安危。\"
    蕭華立刻道:\"公公別聽他危言聳聽,不過是科場見解之爭。\"
    魚朝恩眼珠轉了轉,拂塵搭在臂彎:\"陛下說了,有事當麵奏。易大人,蕭尚書,不如一同去見見陛下?\"
    走出政事堂時,春風卷著沙塵撲麵而來。易林望著紫宸殿的方向,知道這場交鋒才剛剛開始。宋家敢在科舉上動手腳,必然留有後手,而他要做的,就是撕開那層看似嚴密的偽裝。
    ……
    貢院西側的謄錄所像座被遺忘的孤島,三十餘名書吏正埋頭抄寫試卷,朱砂筆在黃麻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比殿角的漏刻更單調。琉璃扮作送茶水的雜役,提著銅壺穿過回廊,粗布衣裙下的匕首硌著腰側 —— 這是易林給她的防身之物,也是最後的退路。
    \"新來的?\" 一個絡腮胡書吏抬頭,嘴角沾著墨汁,\"手腳麻利點,這批卷子明早就要送主考官案頭。\"
    琉璃屈膝行禮,茶水斟得又穩又滿:\"聽說今年的狀元卷寫得特別好?\"
    書吏們頓時來了興致,有人壓低聲音:\"何止好,簡直是說到了某些人的心坎裏。\"
    \"可不是嘛,原卷我見過,開頭那段關於藩鎮的話,寫得那叫一個狠......\"
    \"噓!\" 絡腮胡書吏突然打斷,警惕地看向四周,\"別亂說,小心禍從口出。\"
    琉璃端著空壺退出時,指尖已沁出冷汗。她繞到謄錄所後方的雜役房,那裏堆著待銷毀的廢紙。借著整理廢紙的機會,她悄悄靠近負責宋明遠試卷謄錄的書吏 —— 一個麵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對著硯台發呆。
    \"小哥,墨塊用完了,能借一塊嗎?\" 琉璃的聲音帶著怯意,符合雜役的身份。
    年輕人猛地抬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沒... 沒有多餘的。\"
    琉璃趁機發動窺心術,年輕人混亂的念頭如潮水般湧來:\"那段話被刮掉了... 好深的刮痕... 主考官親自盯著改的... 宋公子給了五百兩... 我不能說...\"
    她心中一凜,不動聲色地退開。剛走到門口,就撞見主考官李涵的隨從,那人狐疑地打量她:\"你在這裏做什麽?\"
    \"幫... 幫書吏大人倒廢紙。\" 琉璃故意結巴,提起紙簍往外走,心跳得像擂鼓。
    回到易林府邸時,暮色已濃。她將探知的消息和盤托出:\"宋明遠的原卷被篡改過,尤其是痛斥藩鎮的段落,被人用刀刮去重寫,主考官李涵牽涉其中。\"
    易林正在沙盤上勾勒嶺南地圖,聞言將沙盤一推:\"果然如此。李涵是蕭華的門生,而蕭華的親家,正是宋家的姻親。\" 他轉身對琉璃道,\"明日早朝,我會請陛下親臨貢院,當眾驗卷。\"
    琉璃望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擔憂道:\"他們會不會連夜銷毀原卷?\"
    \"不會。\" 易林的眼中閃著篤定,\"李涵是個謹慎人,定會把原卷當作把柄攥在手裏,以防宋家過河拆橋。\"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唐律疏議》,\"咱們要做的,就是讓他沒機會銷毀證據。\"
    紫宸殿的朝會被一股無形的張力籠罩。易林跪在丹墀下,手中高舉宋明遠的策論抄本:\"陛下,臣有確鑿證據,宋明遠的狀元卷遭人篡改,請陛下親臨貢院,驗看原卷!\"
    李璵的目光掃過階下的蕭華與李涵,前者麵沉如水,後者額頭泛著油光。\"易愛卿,你可知誣陷科場考官是重罪?\"
    \"臣願以性命擔保!\" 易林叩首至地,\"若驗看無果,臣甘受極刑!\"
    宋明遠也跪在一旁,聲音帶著哭腔:\"陛下明鑒,臣寒窗苦讀,絕無舞弊之事!求陛下為臣做主!\"
    蕭華出列奏道:\"陛下,易林與宋家素有嫌隙,此舉恐是公報私仇。科場原卷封存嚴密,豈能因一言之詞便輕動?\"
    李璵沉默半晌,龍椅的扶手被摩挲得發亮:\"傳朕旨意,擺駕貢院。\"
    當皇帝的儀仗抵達貢院時,所有考官和書吏都被召集到前院。李涵的雙腿抖得像篩糠,被蕭華瞪了一眼才勉強站穩。易林指著西側的庫房:\"陛下,原卷封存於此,由三位考官共同看管,鑰匙分別由三人掌管。\"
    李璵點頭:\"開門。\"
    庫房的銅鎖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三位考官依次插入鑰匙,沉重的木門 \"吱呀\" 打開,裏麵整齊地碼放著數千個卷宗,每個卷宗上都貼著編號,卻無姓名。易林走到編號 \"丙字七十三號\" 的卷宗前 —— 這是他從謄錄所書吏的記憶中得知的編號。
    \"就是這個。\" 易林將卷宗呈給李璵。
    李涵突然跪倒:\"陛下!不可!此乃科場機密,豈能當眾拆封?\"
    \"怎麽?李大人怕了?\" 易林冷笑,\"還是說,這裏麵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
    李璵親自撕開彌封的漿糊,展開卷宗。隻見卷麵有幾處明顯的刮痕,墨跡深淺不一,尤其是在 \"藩鎮\" 二字附近,紙纖維都被刮起,露出底下泛黃的紙色。而被刮去的地方,正是宋明遠痛斥割據的文字,取而代之的是鼓吹 \"地方自治\" 的段落。
    \"這... 這是怎麽回事?\" 李璵的聲音陡然轉厲,卷宗被捏得發皺。
    李涵麵如死灰,癱在地上:\"臣... 臣有罪!是宋明軒指使的!他給了臣三千兩黃金,讓臣... 讓臣修改試卷...\"
    滿院嘩然。宋明遠癱軟在地,嘴裏喃喃著 \"不是我... 我不知道...\"
    蕭華臉色慘白,跪倒請罪:\"臣失察,罪該萬死!\"
    李璵盯著那份被篡改的試卷,突然將其擲在地上:\"好大的膽子!竟敢在科舉上動手腳,妄圖動搖國本!\" 他指著李涵,\"拖下去,交三司會審!宋明遠革去功名,杖責四十,流放嶺南!\"
    陽光透過貢院的窗欞,照在散落的卷宗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科場的黑暗。易林站在階下,知道這隻是開始,宋家的觸手,必須一根根斬斷。
    ……
    貢院的風波像一場驚雷,震得長安的士子圈翻江倒海。李璵在紫宸殿連續三日召見大臣,最終定下科場新規:\"從今科起,試卷彌封後,需由謄錄官用朱筆重抄一份,原卷與謄錄卷一同封存,待放榜後比對無誤,方可銷毀。\" 這便是後世所稱的 \"糊名謄錄雙保險\"。
    \"朕決定,今年春闈舉行複試。\" 李璵的目光落在易林身上,\"易愛卿,此事就交由你主持。
    易林躬身領旨:\"臣遵旨。但請陛下允準,複試題目由臣單獨擬定,且全程封閉,不得與外界接觸。\"
    \"準。\" 李璵看向階下的官員,\"誰若敢在複試中動手腳,休怪朕無情!\"
    複試定在三日後的國子監,三百餘名通過初試的舉子重新入場。易林親自出題,用的是他連夜擬定的策論:\"安史之亂未平,藩鎮割據依舊,試論強幹弱枝之策。\"
    這個題目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舉子們有的奮筆疾書,有的抓耳撓腮 —— 那些平日隻會吟詩作賦的世家子弟,對軍政要務一竅不通;而來自寒門的舉子,許多親曆過戰亂,筆下的文字帶著切膚之痛。
    易林坐在監考官席上,看著宋明遠的堂弟宋明哲抓著筆發呆,卷麵一片空白。此人本是宋家安排的另一枚棋子,此刻卻連一句完整的策論都寫不出。
    複試結果放榜時,貢院外的紅牆下又是另一番景象。狀元換成了來自河東的寒門士子柳宗元,他的策論直指藩鎮之弊,主張 \"削其權,收其兵,製其錢穀\",字字切中要害。而宋家安插的幾名舉子,要麽名落孫山,要麽名次暴跌,徹底失去了進入官場的機會。
    蕭華站在人群外,看著新科進士們簇擁著柳宗元遊街,嘴角的皺紋擰成了疙瘩。他知道,經此一役,宋家在朝堂的布局遭受重創,而易林的聲望,則如日中天。
    ……
    科場舞弊案的處理結果很快公布:主考官李涵腰斬於市,家產抄沒;禮部尚書蕭華被革職,貶為荊州司馬;宋明遠被剝奪功名,流放崖州;宋明軒因涉嫌幹預科場,被禦史台立案調查。
    消息傳到嶺南時,宋若憲正在鹽場監工。她將密信捏成紙團,扔進沸騰的鹽鍋:\"一群廢物!連個科舉都辦不好!\" 旁邊的謀士低聲道:\"節度使,長安那邊查得緊,是不是先停一停?\"
    \"停?\" 宋若憲冷笑,指甲掐進掌心,\"易林想斷我的路,沒那麽容易。\" 她望向南海的方向,\"去告訴大食的使者,價錢再提高三成,我要更多的火器。\"
    長安的月光下,易林站在國子監的碑林前,看著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 的碑刻,忽然覺得諷刺。他對身邊的琉璃道:\"這場風波看似結束了,實則才剛剛開始。\"
    琉璃撫摸著冰冷的石碑:\"至少,我們守住了科舉的公正。\"
    \"是啊,守住了一時。\" 易林望著遠處的宮牆,\"但宋家的野心,藩鎮的隱患,就像碑石裏的裂痕,稍不留意,就會轟然崩塌。\" 他轉身走向夜色,\"下一步,該清理禁軍了。\"
    春風再次吹過長安,貢院的紅牆下,又有新的舉子開始徘徊。他們或許不知道不久前這裏發生的風波,但他們筆下的策論,卻悄然改變了風向 —— 再無人敢公然鼓吹 \"地方自治\",更多的人開始思考,如何才能讓大唐重歸統一與安寧。
    易林知道,這便是他想要的結果。科舉不僅是選官的途徑,更是引導天下士子思想的風向標。當筆尖都指向強幹弱枝時,那些割據的藩鎮,終將在曆史的洪流中,被衝刷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