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財權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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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支司的橡木地板在連日陰雨裏泛著潮氣,堆積如山的賬本幾乎頂到了雕花梁架。易林踩著木梯翻查最上層的卷宗,指尖拂過 \"嶺南鹽稅\" 的標簽時,忽然停在一本封麵黴變的賬冊上。冊頁裏的數字潦草得如同鬼畫符,開元二十三年的鹽課記錄被人用濃墨塗得漆黑,邊緣隱約能看出 \"廣州潮州 \" 的字樣。
\"大人,這些賬冊是前幾年的存檔,據說嶺南鹽鐵司每年都要送來新賬替換。\" 度支員外郎趙匡捧著茶盞進來,視線在那些賬冊上打了個轉,\"隻是去年冬天起,送來的賬本越來越薄,上麵的紅印也模糊得很。\"
易林翻開一本乾元元年的賬冊,其中一頁記錄著 \"潮州鹽場歲入三千石\",墨跡卻比其他頁新鮮許多。他用指甲刮了刮紙麵,浮墨簌簌落下 —— 顯然是後補的記錄。\"嶺南產鹽量居天下三分之一,\" 他將賬冊拍在案上,木案發出沉悶的響聲,\"去年報上來的鹽稅卻不足天寶年間的四成,這賬怎麽算得平?\"
趙匡的喉結動了動,壓低聲音道:\"聽說... 宋家在嶺南私開鹽場,官府的鹽引根本管不住。度支司的幾位老吏都勸過蕭相,可每次都被罵回來。\" 他瞥見門口的陰影,突然住口,躬身退了出去。
易林望著案上的賬冊,忽然想起琉璃昨夜說的話。她扮作送炭女工混入相府時,聽見宰相蕭華在書房對兒子說:\"嶺南的鹽利比江南均田的油水厚多了,等這批貨出手,就能給你在洛陽置個莊園。\" 當時他還不信,如今看來,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
三日後的朝會上,易林將整理好的鹽稅對比表呈了上去。紫檀木托盤裏,天寶年間的黃麻紙賬冊與乾元元年的宣紙賬冊形成鮮明對比,前者字跡工整,蓋著清晰的鹽鐵司朱印;後者卻處處塗改,連最基本的產鹽量都前後矛盾。\"陛下,嶺南鹽稅三年間銳減六成,其中必有蹊蹺。\" 易林叩首道,\"臣懇請清查鹽鐵專營,徹查走私之弊。\"
蕭華立刻出列反駁,紫袍在階下掃出一道弧線:\"易大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眼下潼關戰事吃緊,前線日均消耗糧草三萬石,此刻清查鹽鐵,豈不是動搖國本?\" 他轉向李璵,拱手道,\"陛下,鹽鐵司的官吏都是先帝舊臣,豈能因幾句流言就輕動?不如等平叛之後再從長計議。\"
禦史台的幾位官員紛紛附和,其中兩人去年剛收受了嶺南送來的珍珠。李璵盯著那些賬冊,手指在龍椅扶手上敲了半晌,最終歎道:\"蕭相說得有理,戰事要緊。此事... 暫且擱置吧。\"
易林退朝時,袖口被人輕輕拽了拽。琉璃扮作小吏跟在身後,低聲道:\"度支司的後院有座密庫,今夜我去看看。\" 她指尖劃過他的掌心,留下 \"三更\" 兩個字的觸感。
三更的梆子聲剛過,琉璃已借著月色潛入度支司後院。牆角的老槐樹被蛀空了樹幹,她順著樹洞鑽進地下密道,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海鹽的腥氣。密道盡頭的石門後,果然堆著數十箱賬簿,其中一箱貼著 \"宋記鹽行\" 的封條。
她撬開箱蓋時,忽然聽見腳步聲。兩個黑影舉著燈籠走來,其中一人正是蕭華的心腹、度支郎中崔器。\"這批私鹽過了梅關就安全了,\" 崔器的聲音壓得很低,\"蕭相吩咐,每萬石抽三成,直接送進相府地窖。\" 另一人笑道:\"宋公子說了,隻要蕭相能壓製度支司的清查,年底還有重謝。\"
琉璃屏住呼吸,借著燈籠微光看清了賬冊上的記錄:\"上元元年三月,走私海鹽一萬五千石,蕭華分利三百貫\"... 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末尾還有崔器的畫押。她悄悄抽出最上麵的賬冊,塞進懷裏,原路返回時,衣襟已被密道的潮氣浸得透濕。
次日清晨,易林帶著鹽商的供詞和密賬副本闖入紫宸殿。李璵正在批閱軍報,見他闖進來,眉頭頓時皺起:\"何事如此慌張?\"
\"陛下請看!\" 易林將證據攤在禦案上,供詞裏,潮州鹽商王五招認,近三年來通過宋家的船隊走私海鹽二十萬石,每次都由崔器接應。密賬副本上的記錄與供詞分毫不差,甚至標注了蕭華何時派人取走紅利。\"這隻是其中一箱賬冊,度支司的密庫裏還有更多!\"
李璵的臉色由紅轉青,猛地將軍報拍在案上:\"蕭華!他竟敢欺瞞朕到這個地步!\" 他抓起密賬翻了幾頁,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傳朕旨意,命禦史中丞裴諝即刻接管鹽鐵司,查封度支司密庫!\"
消息傳到嶺南時,宋家長子宋明軒正在肇慶府的鹽場監工。他將密信捏成紙團,扔進沸騰的鹽鍋:\"一群廢物!連個度支司都看不住!\" 旁邊的謀士低聲道:\"公子,不如... 做了裴諝?\"
宋明軒冷笑一聲,抽出腰間彎刀劈向鹽堆:\"讓 " 影手 " 去辦。長安城裏,總得流點血才好看。\"
三日後的清晨,裴諝帶著禦史台的人前往鹽鐵司赴任。馬車行至朱雀大街中段時,突然從茶樓裏飛出十幾支弩箭。車夫當場中箭身亡,裴諝正要拔刀,卻聽見一陣密集的槍響 —— 太行軍的火槍隊不知何時埋伏在屋頂,鉛彈呼嘯著射向刺客,轉瞬之間便將二十名殺手全部擊斃。
帶隊的秦鋒跳下車,踢開刺客的屍體,從懷中掏出畫像比對:\"果然是宋家豢養的 " 影手 ",右耳後都有蓮花刺青。\" 他將刺客隨身攜帶的毒藥包呈給裴諝,\"中丞大人,這些人準備得很充分,若不是易大人提前安排,後果不堪設想。\"
此事震動朝野。李璵在紫宸殿上摔碎了三組瓷瓶,龍顏震怒:\"宋家竟敢在長安城裏動朕的禦史中丞!是嫌朕太縱容他們了嗎?\" 他當即下旨,收回嶺南鹽鐵專營權,所有鹽場、鐵監改由朝廷直接委派官員管理,並命神策軍封鎖梅關,嚴查過往鹽商。
蕭華被押下獄時,從他府中搜出的海鹽堆滿了三條街。崔器在獄中自盡,留下的遺書裏交代了如何與宋家勾結,甚至包括用鹽換取安慶緒的軍械。易林站在鹽堆前,望著那些雪白的晶體在陽光下閃爍,忽然想起嶺南的漁民說過,最好的海鹽嚐起來是苦的。
鹽鐵司的風波剛過,戶部又送來急報:前線軍餉告罄,神策軍已有三個月未發糧。李璵盯著戶部呈上的赤字賬單,愁得幾夜未眠。\"國庫空虛,連太府寺的庫存都快見底了。\" 他揉著太陽穴對易林說,\"若是軍餉再跟不上,怕是要出亂子。\"
易林在政事堂的黑板上寫寫畫畫,終於圈出 \"青苗貸\" 三個字。\"臣在江南時試過,由官府向農民放貸種子和農具,秋收後加息一成歸還。\" 他指著賬簿上的數字,\"江南六州推行半年,已收回本錢的八成。若在全國推廣,不僅能解軍餉之急,還能盤活農田。\"
\"這不是放高利貸嗎?\" 戶部侍郎元載立刻反對,\"世家大族若是效仿,百姓豈不是更苦?\" 他身後的幾位官員紛紛點頭,其中大半是擁有千畝良田的地主。
易林早有準備,將江南的賬本攤開:\"官府放貸有上限,每戶最多五石糧,利息也由朝廷定死。至於世家...\" 他冷笑一聲,\"陛下可下旨嚴禁私人放高利貸,違者抄沒家產。\"
李璵盯著賬冊上的 \"半年獲利十二萬貫\",忽然拍板:\"就按易愛卿說的辦!由戶部牽頭,在關中、河南先行試點。\" 他看向元載,\"元侍郎若是覺得為難,可讓易愛卿協理此事。\"
元載的臉漲成豬肝色,卻隻能躬身領旨。
青苗貸推行三個月後,戶部的算盤聲徹夜不息。侍郎親自核算賬目,當算到 \"預計年增收五十萬貫\" 時,激動得打翻了算盤。李璵看著奏報,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有了這筆錢,潼關的軍餉、朔方的糧草都有著落了。\"
易林站在宮牆上,望著夕陽下的長安城。度支司的密庫已被清空,宋家的鹽船在梅關被查扣,農民們背著新領到的種子走向田間。他知道,財權之爭遠未結束,但至少此刻,朝廷的錢袋子終於有了喘息之機。
琉璃遞過來一塊剛買的胡餅,上麵撒著細密的鹽粒。\"聽說宋明軒在嶺南被軟禁了?\" 她咬了一口胡餅,鹽粒在舌尖化開,帶著淡淡的鹹香。
易林點頭,望著遠處的終南山:\"他還想掙紮,可沒了鹽鐵權,就像沒了爪牙的老虎。\" 他掰了半塊胡餅遞給她,\"接下來,該輪到安西都護府了。\"
晚風帶著渭水的潮氣吹來,吹動兩人的衣袍。遠處的鍾樓敲響了暮鼓,一聲聲回蕩在長安城的街巷裏,像在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敲響新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