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河底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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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潼關護城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渾濁的河水順著臨時開挖的溝渠奔湧而去,露出灰褐色的河床。淤泥在初夏的烈日下迅速龜裂,像老人手背的皺紋般蔓延,腥腥氣混雜著腐爛水草的味道在河穀間彌漫。
    王二柱彎腰放下沉重的鐵皮箱,箱蓋碰撞的脆響驚飛了蘆葦叢中的水鳥。他解開牛皮衣的領口,汗水立刻順著脖頸淌進胸膛,在結痂的舊傷處留下蟄癢的痕跡。\"都把褲腳紮緊!\" 他扯著嗓子喊道,聲音在空曠的河床裏顯得格外洪亮,\"這淤泥裏有螞蟥,被咬了別叫喚,用煙袋鍋燙就行。\"
    三十名工兵分成五組,每組負責一段河床。他們穿著厚重的牛皮衣,靴底綁著防滑的鐵掌,踩在淤泥裏深一腳淺一腳,每挪動一步都要耗費全身力氣。新兵小李的臉漲得通紅,懷裏抱著的防水雷管像塊燒紅的烙鐵——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這玩意兒,昨天還在炊事班切菜的手,此刻正不受控製地發抖。
    \"看清楚了!\" 王二柱蹲下身,鐵鏟插入淤泥的動作輕巧得不像個壯漢。他挖開一個尺許深的坑,特意讓坑底傾斜成三十度角:\"雷管要斜著放,引信朝上,這樣才能確保爆炸時的衝擊力向上。\" 他從鐵皮箱裏取出一枚雷管,外殼的薄鐵皮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引信處裹著的麻布浸過桐油,摸起來硬邦邦的。
    小李湊近了些,看見雷管側麵刻著細小的花紋 ——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易林特意設計的防滑紋,方便在濕滑的淤泥裏握持。\"為啥要用鐵皮?\" 他忍不住問,\"去年在江南用的木殼不是挺好嗎?\"
    \"傻小子。\" 王二柱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木殼遇水會漲,這鐵皮是鍍過錫的,泡在水裏三個月都不生鏽。\" 他小心翼翼地將雷管放進坑底,引信露在外麵,像條蜷縮的小蛇,\"易大人說了,這玩意兒嬌貴得很,怕磕怕碰還怕火,你們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正午的日頭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河床的淤泥被曬得滾燙,透過牛皮靴底灼烤著雙腳。王二柱看著工兵們一個個汗流浹背,突然吹響了掛在脖子上的銅哨:\"歇會兒!吃點東西!\"
    工兵們立刻癱坐在淤泥上,紛紛解下水壺。小李擰開壺蓋時,手腕突然一沉 —— 一隻深褐色的螞蟥正吸附在他的手背上,圓滾滾的身子裏滿是鮮血。\"啊!\" 他嚇得差點把水壺扔出去。
    王二柱幾步走過來,掏出煙袋鍋在火石上敲出火星,按住螞蟥輕輕一燙,那東西立刻蜷成一團掉下來。\"出息。\" 他往小李手背上吐了口唾沫,\"這玩意兒比敵軍的箭簇溫柔多了。\"
    小李看著手背上的血痕,突然覺得喉嚨發緊:\"柱叔,這雷管真能炸翻船?\" 他想起昨天送飯時,看見河對岸的叛軍正在造船,那些船身用鐵皮包裹,看起來結實得很。
    王二柱咬了口幹硬的餅子,餅渣掉在胸前的傷疤上。那道疤從鎖骨一直延伸到肚臍,是去年太湖之戰留下的 —— 當時他就在船頭,眼看著一枚雷管將叛軍的樓船炸成兩截,飛濺的木屑在他胸口劃開了這麽一道口子。\"你看著。\" 他撿起塊石頭,往遠處的水窪扔去,水花濺起的瞬間,他沉聲道,\"三十丈寬的河麵,咱們每隔五步埋一枚,總共一百八十枚。別說他們的鐵皮船,就是鐵打的烏龜來了,也得炸成八瓣。\"
    遠處的河堤上傳來馬蹄聲,秦鋒騎著黑馬在河床邊緣停下,鎧甲上的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都快點!\" 他的鞭子指向河對岸的黃土塬,\"安守忠的先鋒已經過了函穀關,明天拂曉就可能抵達!\"
    王二柱猛地站起身,餅子塞進懷裏:\"都聽到了?加把勁!天黑前必須完工!\" 他抓起鐵鏟時,突然發現手心的血泡破了,鮮血混著汗水滴進淤泥裏,瞬間被貪婪地吸收。
    午後的風帶著河穀的熱氣,吹得人昏昏欲睡。王二柱用鐵鏟支撐著身體,盯著工兵們埋設的雷管位置,像在清點自己的寶貝。按照易林的圖紙,河床被分成三個區域:靠近潼關一側的淺水區埋的是小型雷管,主要用來破壞敵軍的登岸器械;河中央的深水區用的是重型雷管,能炸翻最大的戰船;而靠近對岸的蘆葦叢附近,則埋著帶延時引信的特種雷管。
    \"小李,你那坑太淺!\" 王二柱的吼聲讓走神的新兵一個激靈,\"再挖深半尺!要是被敵軍的探馬發現,咱們這點人都不夠填護城河的!\"
    小李趕緊揮動鐵鏟,淤泥飛濺到臉上也顧不上擦。他注意到王二柱總在雷管上方蓋三層石板,每層石板都要仔細對齊,邊緣用淤泥封死。\"柱叔,這石板有啥講究?\"
    \"講究大了。\" 王二柱指了指頭頂的太陽,\"陽光曬得河床開裂,石板能防止雷管暴露。等河水漲起來,石板又能增加壓力,讓爆炸威力更大。\" 他突然壓低聲音,\"而且... 這些石板都是從廢棄的墓碑上拆下來的,帶著點陰氣,正好鎮住這些殺生的玩意兒。\"
    小李似懂非懂地點頭,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什麽東西在蘆葦叢裏攪動,又像是有人在水下吹氣。王二柱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腰間抽出短刀,示意工兵們戒備。
    聲音越來越近,蘆葦叢突然晃動起來,幾隻水鳥驚慌地飛起。王二柱握緊短刀,手心的冷汗浸濕了刀柄—— 他最怕的就是敵軍的斥候摸到這裏。就在這時,一個腦袋從蘆葦叢裏探出來,戴著頂破舊的草帽,臉上沾著泥汙。
    \"是老陳?\" 王二柱認出那是潛伏在對岸的斥候,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提緊了心,\"出什麽事了?\"
    老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貓著腰穿過河床的淤泥,來到王二柱身邊:\"安守忠派了支小隊來探路,離這兒不到三裏地。\" 他壓低聲音,\"騎著馬,帶著鐵鍬,看樣子是想探查護城河。\"
    王二柱的心猛地一沉:\"他們什麽時候到?\"
    \"最多半個時辰。\" 老陳的目光掃過散落的鐵皮箱,\"你們得趕緊把東西藏好,我去通知秦將軍。\"
    話音未落,遠處已經傳來隱約的馬蹄聲。王二柱當機立斷:\"快!把鐵皮箱埋進淤泥!用蘆葦蓋住!\" 他指著小李,\"你帶兩個人去上遊,把放水的閘門關上,讓河水慢慢漲起來!\"
    工兵們迅速行動起來。沉重的鐵皮箱被推入深水區的淤泥,上麵覆蓋著厚厚的蘆葦和水草。王二柱最後檢查了一遍,確認看不出任何痕跡,才帶著眾人撤到河堤後的隱蔽處。
    馬蹄聲越來越近,十餘名騎兵出現在河對岸的土坡上。為首的是個絡腮胡軍官,舉著望遠鏡觀察著幹涸的河床,時不時對身邊的人說著什麽。王二柱握緊了短刀,看見小李他們已經關上了閘門,河水正緩緩漫過河床的裂縫。
    \"他們要下來了!\" 小李緊張地說,手心的汗把刀柄都打濕了。
    王二柱按住他的手:\"別動。\" 他看著騎兵們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堤,靴子踩在剛被水淹沒的淤泥上,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那個絡腮胡軍官似乎發現了什麽,彎腰撿起一塊沾著桐油的麻布 —— 那是剛才匆忙中掉落的引信殘片。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二柱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隻要對方發現雷管,他就立刻吹哨示警。就在這時,絡腮胡軍官突然把麻布扔在地上,對著手下擺了擺手,似乎認為那隻是漁民留下的垃圾。
    騎兵們在河床上來回走了幾趟,沒發現異常,漸漸退回了對岸。直到馬蹄聲消失在黃土塬後,王二柱才長長舒了口氣,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
    \"好險。\" 小李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王二柱卻皺起了眉頭:\"不對。安守忠的斥候不可能這麽馬虎。\" 他突然明白了什麽,\"他們是故意的!想讓咱們放鬆警惕!\"
    他立刻吹哨召集工兵:\"加快進度!把剩下的雷管都埋好!今晚咱們輪流守在這裏,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夕陽西下時,最後一枚雷管被小心翼翼地埋入淤泥。王二柱站在河堤上,看著河水重新注滿護城河,水麵平靜得像一麵鏡子,倒映著天邊的晚霞。誰也想不到,這平靜之下,藏著一百八十枚足以毀滅千軍萬馬的雷管。
    夜幕像巨大的黑布籠罩了潼關。護城河的水麵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偶爾有魚躍出水麵,激起一圈圈漣漪。王二柱蜷縮在河堤後的蘆葦叢裏,懷裏抱著上了膛的火槍,眼睛死死盯著對岸的動靜。
    \"柱叔,你說敵軍今晚會不會來?\" 小李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他已經換了三次崗,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王二柱往嘴裏塞了塊幹餅,餅渣硌得牙疼:\"不好說。安守忠是員老將,最擅長夜襲。\" 他想起白天那個絡腮胡軍官的眼神,總覺得那裏麵藏著什麽,\"咱們多盯著點,沒壞處。\"
    遠處的關城上傳來梆子聲,已是三更天。護城河的水麵突然泛起奇怪的波紋,不是魚躍的那種小漣漪,而是像有什麽東西在水下移動,推著水麵形成一道長長的浪痕。
    王二柱立刻推醒小李:\"快看!\"
    小李揉了揉眼睛,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十幾根圓木正順著水流漂過來,每根圓木上都趴著兩個人,手裏握著短刀,身上穿著黑色的夜行衣。
    \"是蛙人!\" 小李差點喊出聲,被王二柱一把捂住嘴。
    那些蛙人顯然是來探查河床的,他們悄無聲息地靠近岸邊,用特製的短刀插入水下,似乎在探測什麽。王二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他們離最近的雷管隻有不到十步遠。
    就在這時,對岸突然亮起一盞燈籠,三短兩長的信號閃爍著。蛙人們似乎收到了撤退的命令,紛紛調轉方向,順著水流往回遊。王二柱鬆了口氣,才發現手心已經全是冷汗。
    \"他們肯定發現什麽了。\" 小李的聲音發顫。
    王二柱搖頭:\"不一定。可能是安守忠改變了主意。\" 他望著蛙人消失的方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敵軍的試探,\"明天,才是真正的硬仗。\"
    天色微亮時,秦鋒帶著一隊士兵來到河堤。他看著平靜的河麵,眉頭緊鎖:\"夜影衛傳來消息,安守忠的主力已經到了關外,正在搭建浮橋。\" 他遞給王二柱一張紙條,\"這是易大人的命令,讓你們撤到第二防線,引信由神射手負責點燃。\"
    王二柱接過紙條,上麵的字跡力透紙背:\"河底驚雷,當在敵軍半渡之時。\" 他抬頭望向對岸,黃土塬上已經升起了嫋嫋炊煙,隱約能聽到戰馬的嘶鳴。
    \"小李,你帶弟兄們先撤。\" 王二柱把鐵皮箱的鑰匙交給秦鋒,\"我再檢查一遍引信。\"
    他沿著河堤慢慢走著,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對著水麵做個記號 —— 那裏藏著連接引信的細線,另一端係在岸邊的蘆葦叢裏,隻要神射手用火箭射中細線,就能引爆對應的雷管。
    太陽升上山頂時,王二柱終於檢查完最後一處引信。他站在河堤上,最後看了一眼平靜的護城河。水麵倒映著他的身影,鬢角的白發在晨光裏格外顯眼。他想起去年太湖之戰犧牲的弟兄們,想起他們臨死前喊的 \"守住河山\",突然覺得眼眶發熱。
    \"走吧。\" 秦鋒拍了拍他的肩膀,\"該讓安守忠見識見識,什麽叫河底驚雷了。\"
    王二柱點點頭,轉身跟著隊伍向第二防線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別。護城河的水麵依舊平靜,隻有偶爾掠過的水鳥,知道這平靜之下,正醞釀著一場足以改變戰局的風暴。
    遠處傳來敵軍的號角聲,沉悶而悠長。王二柱握緊了腰間的短刀,加快了腳步。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這平靜的河麵就會被炸開的水花和慘叫填滿,而他們埋下的那些雷管,將在河底發出震徹山穀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