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拉鋸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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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關前的曠野在午時的烈日下蒸騰著熱氣,投石機的殘骸像被烤焦的巨獸骨架,散落在龜裂的黃土地上。唐軍與河東軍的陣線之間,百餘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還保持著衝鋒的姿態,有的蜷縮成一團,蒼蠅在傷口處嗡嗡盤旋,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與焦糊味混合的刺鼻氣息。
秦鋒靠在堡壘的斷牆上,用破布蘸著渾濁的河水擦拭胳膊上的傷口。昨夜夜襲時留下的刀傷被正午的陽光曬得發疼,傷口周圍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望著兩裏外正在休整的敵軍,安守忠的親衛正在用帆布搭建臨時遮陽棚,幾個夥夫模樣的士兵正往陶罐裏倒水,水從罐底的破洞漏出來,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將軍,喝口水吧。” 王小石頭遞過來一個水囊,他的火槍斜靠在身邊的石堆上,槍管的木質護托被汗水浸得發亮。這個年輕的士兵臉上沾著黑灰,是早上清理火藥殘渣時蹭上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著兩簇小火苗。
秦鋒接過水囊,猛灌了一大口。河水帶著淡淡的土腥味,卻澆不滅喉嚨裏的燥熱。他看見李晟帶著幾個火槍兵在檢查戰場,靴底踩過屍體時發出沉悶的聲響。最前排的三十具唐軍屍體旁,散落著近百枚鉛彈 —— 那是今早三段射時留下的,每顆子彈都可能奪走一個敵軍的性命。
“傷亡統計出來了。” 李晟的聲音帶著疲憊,他遞給秦鋒一張羊皮紙,上麵的字跡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我軍陣亡兩百一十三人,傷三百四十五人,主要集中在鷹嘴崖和西側堡壘。敵軍那邊,光咱們清點到的屍體就有八百多,還不算被黃河衝走的。”
秦鋒的目光落在 “鷹嘴崖” 三個字上,那裏的守兵大多是他帶出來的太行軍老兵。昨天還在一起喝酒的王虎,此刻可能就躺在那片廢墟下。他捏緊了拳頭,水囊裏的水順著指縫漏出來,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遠處的敵軍陣中突然響起號角聲,安守忠的親衛開始集結。秦鋒立刻站直身體,抓起身邊的短刀:“他們要動了?”
李晟舉起望遠鏡,鏡片反射著刺眼的光:“不像進攻,像是在清點人數。你看,他們的步卒在往後撤,騎兵卻往前挪了挪。”
秦鋒鬆了口氣,卻又覺得不安。安守忠是員悍將,絕不會甘心在午後的烈日下無所作為。這種反常的平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醞釀。
城樓議事
潼關主城的箭樓裏,陰涼的空氣帶著淡淡的黴味。易林將地圖攤在臨時搭起的木桌上,手指劃過標注著紅叉的區域 —— 那裏是被摧毀的三座堡壘和護城河的缺口。陽光透過箭窗斜照進來,在地圖上投下長長的光斑,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敵軍的投石機營損失過半,短期內不可能再組織大規模炮擊。” 易林的指尖點在安守忠的中軍帳位置,“但安守忠把步卒調到了前沿,看這架勢,是想在下午強攻護城河。”
秦鋒單膝跪地,甲胄碰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格外清晰:“末將願帶五百死士,從側翼繞到敵軍後隊,襲擾他們的補給線。” 他的胳膊還纏著繃帶,昨夜的灼傷在悶熱的空氣裏隱隱作痛,“隻要能打亂他們的部署,護城河的防線就能守住。”
易林搖搖頭,指著地圖上的黃河支流:“這裏的蘆葦蕩太淺,騎兵過不去,步兵行軍速度太慢,容易被發現。” 他看向秦鋒,“你的任務是守住第二道防線,用佛郎機炮壓製敵軍的密集衝鋒。”
李晟站在一旁,眉頭緊鎖:“大人,火槍隊的彈藥快見底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賬本,上麵密密麻麻記著彈藥消耗,“今早的三輪齊射用了近萬發鉛彈,工坊那邊日夜趕製,每天也隻能產出五千發,缺口越來越大。”
帳內陷入沉默,隻有窗外的風穿過箭窗的呼嘯聲。易林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 “篤篤” 聲,像在計算著什麽。秦鋒看著他的側臉,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顯得格外銳利。
“從現在起,節省彈藥。” 易林突然開口,聲音打破了沉默,“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齊射,改用精準狙擊。讓神射手瞄準敵軍的軍官和旗手,盡量用最少的子彈造成最大的混亂。”
他轉向李晟:“把佛郎機炮調到第二道防線,就是護城河後麵的那道土坡。” 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弧線,“那裏視野開闊,能覆蓋整個河灘,用霰彈對付密集衝鋒效果最好。”
李晟有些猶豫:“可是大人,把炮往後撤,敵軍的投石機可能會重新占據優勢。”
“他們的投石機隻剩不到十架,而且不敢再推進到兩裏內。” 易林的目光落在黃河的渡口,“安守忠的糧草不多了,他耗不起。下午的強攻,更像是孤注一擲。”
秦鋒突然想起什麽:“大人,要不要讓夜影衛去摸摸底?看看他們的糧草到底還剩多少。”
易林搖頭:“不必。” 他走到箭窗前,望著遠處正在集結的敵軍步卒,“他們的夥夫營早上在河邊清洗的陶罐,比昨天少了一半。炊煙也比前兩天淡了,這說明口糧在減少。”
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琉璃掀開簾子走進來,綠裙上沾著塵土:“大人,安慶緒的使者到了函穀關,帶了五百車糧草和三千援兵。”
這個消息像塊石頭投進平靜的湖麵,秦鋒和李晟的臉色同時變了。易林卻依舊平靜:“意料之中。安慶緒舍不得放棄潼關這塊肥肉。” 他對琉璃道,“讓夜影衛盯著那支援兵,看看他們的裝備和士氣如何。”
琉璃點頭離去,箭樓裏再次陷入沉默。秦鋒望著地圖上標注的 “五百車糧草”,突然覺得喉嚨發緊:“大人,那我們……”
“該怎麽打還怎麽打。” 易林的聲音斬釘截鐵,“五百車糧草看似不少,夠十萬人吃半個月,但加上安守忠原有的損耗,撐不了一個月。隻要我們守住護城河,拖到他們糧盡,勝利就是我們的。”
他拿起一支炭筆,在地圖上畫出一道弧線:“秦鋒,你的人守第二道防線,重點照顧護城河的缺口。李晟,火槍隊分成兩撥,輪流休整,保證隨時有戰鬥力。”
午時三刻的梆子聲從城樓傳來,沉悶的聲響在曠野上回蕩。易林將炭筆扔在桌上:“去吧,讓弟兄們吃飽喝足,下午有硬仗要打。”
……
火槍營的臨時營地設在主城西側的空地上,五百頂帳篷像白色的蘑菇,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光。李晟蹲在彈藥箱前,看著裏麵僅剩的兩千多發鉛彈,眉頭擰成了疙瘩。負責管理彈藥的軍需官低著頭,手裏的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卻算不出更多的彈藥。
“工坊那邊怎麽說?” 李晟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早上那三輪齊射雖然擊潰了敵軍的投石機,卻也耗盡了近半庫存。他原以為能撐到傍晚,現在看來,連下午的戰鬥都未必夠。
“回將軍,工坊的師傅們已經連軸轉了兩天兩夜,鉛塊快用完了,正在熔化繳獲的敵軍鎧甲。” 軍需官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說最多還能趕製一千發,得等到後半夜才能送來。”
李晟抓起一把鉛彈,這些拇指大小的金屬球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每顆子彈都經過工匠的精心打磨,圓度誤差不超過半分,這樣才能保證射程和精度。但現在,這些寶貴的彈藥卻像沙漏裏的沙子,越用越少。
“傳我命令。” 李晟站起身,聲音傳遍整個營地,“從現在起,除非敵軍進入百步內,否則不許開槍。神射手組成狙擊小隊,專門打敵軍的軍官和旗手,每人每次射擊限一發子彈,必須命中才算數。”
士兵們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湧來,有人不解,有人抱怨,但看到李晟嚴肅的表情,最終都沉默著接受了命令。王小石頭把自己的火槍擦得鋥亮,卻隻領到了五發子彈,比早上少了一半。
“將軍,五發夠嗎?” 他忍不住問身邊的老兵趙勇,後者正在用破布擦拭槍管。
趙勇的嘴角叼著根草莖,含糊不清地說:“夠不夠都得省著用。當年在河陽,咱們每人隻有三發子彈,還不是守住了陣地?” 他指了指遠處的護城河,“等敵軍過河,就該用刀了。”
王小石頭摸了摸腰間的短刀,那是他用第一筆軍餉買的,刀刃還沒開過葷。他想起早上被鉛彈擊中的敵軍士兵,心裏突然有些發慌 —— 如果子彈用完了,自己能像趙勇說的那樣,用刀守住陣地嗎?
李晟巡視到第三排時,發現幾個士兵正在用石塊打磨鉛彈,試圖將繳獲的敵軍箭頭熔鑄成新的子彈。他沒有製止,隻是蹲下來指導:“別太尖,圓頭的穿透力更強,能打穿鐵甲。”
一個麵容黝黑的士兵抬頭問:“將軍,工坊真的能送來新彈藥嗎?”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他做了無數次,卻第一次覺得底氣不足:“放心,師傅們都是老手,今晚肯定能送來。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每一顆子彈都用在刀刃上。”
遠處的敵軍陣中突然響起震天的呐喊,安守忠的步卒開始向前移動。李晟立刻站起身,拔出腰間的佩刀:“各就各位!準備戰鬥!”
士兵們迅速列成三排,火槍斜指天空。王小石頭的手心全是汗,他數著自己的五發子彈,突然覺得這幾枚小小的鉛球,比千斤巨石還要沉重。
……
未時的太陽稍微西斜,卻依舊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安守忠的步卒在曠野上列成密集的方陣,黑色的鎧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一片移動的烏雲。最前排的士兵舉著巨大的盾牌,盾牌上用紅漆畫著狼頭圖案,在風中獵獵作響。
“放!” 安守忠的吼聲在陣前回蕩,五千名步卒同時邁出腳步,盾牌相撞的聲音像悶雷般滾過曠野。
潼關主城的箭樓上,易林舉起望遠鏡,看著敵軍的方陣像潮水般湧向護城河。他們的步伐整齊,口號響亮,顯然是安守忠壓箱底的精銳。
“佛郎機炮準備!” 他的聲音透過傳令兵層層傳遞,十二門火炮同時調整角度,炮口對準了河灘。
敵軍的先鋒很快衝到護城河邊,開始架設浮橋。這些用鬆木和鐵鏈製成的簡易浮橋浮力驚人,能同時承載十名士兵通過。安守忠的親衛揮舞著彎刀,逼著士兵們跳進齊腰深的河水裏,用身體穩住搖晃的浮橋。
“瞄準浮橋!” 李晟的令旗在炮位旁落下,十二門佛郎機炮同時怒吼,霰彈在陽光下劃出扇形的軌跡,像突然張開的巨網。
浮橋上的士兵成片倒下,鉛彈穿透盾牌的聲音像劈柴般清脆。最前麵的三座浮橋被霰彈擊斷,橋上的士兵尖叫著墜入河中,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安守忠的臉色鐵青,他拔出彎刀指向唐軍陣地:“繼續衝!誰先過河,賞黃金十兩!”
重賞之下,更多的士兵湧向河邊。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用盾牌組成臨時掩體,拚命往前推進。第二座浮橋很快架設起來,十幾個士兵已經衝到了河對岸,正試圖爬上唐軍的防線。
“火槍隊,自由射擊!” 李晟的吼聲剛落,稀疏的槍聲就在城牆上響起。每一聲槍響,都有一個敵軍士兵倒下,卻無法阻止源源不斷的衝鋒。
王小石頭屏住呼吸,瞄準一個舉旗的敵軍小校。鉛彈飛出的瞬間,他看見那麵黑旗猛地倒下,周圍的士兵出現了短暫的混亂。“中了!” 他興奮地喊道,卻發現自己隻剩下四發子彈。
就在此時,河對岸突然傳來震天的巨響。正在架設浮橋的士兵腳下突然炸開數丈高的水柱,防水雷管被觸發了!這些埋在河底淤泥裏的致命武器,在敵軍最密集的地方同時引爆,將衝鋒的方陣炸得粉碎。
斷肢和武器在空中飛舞,渾濁的河水被染成暗紅色。幸存的士兵驚恐地往後退,卻被後麵的人推著繼續往前,整個河灘變成了混亂的屠宰場。
安守忠看著這一幕,突然噴出一口鮮血,從馬上栽倒在地。
……
夕陽的餘暉將潼關染成金黃色時,敵軍的衝鋒終於停止了。護城河裏漂浮著無數屍體和斷裂的浮橋殘骸,河水幾乎停止了流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秦鋒站在第二道防線的土坡上,看著工兵營用沙袋修補被炸毀的堤壩。王小石頭和幾個新兵正在清理戰場,把繳獲的武器和彈藥搬到後方。遠處的敵軍陣中一片死寂,連炊煙都比往常少了許多。
“將軍,清點完了。” 李晟走過來,臉上沾著硝煙的痕跡,“這次炸毀敵軍浮橋七座,殲滅兩千餘人,我軍傷亡不到一百。”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彈藥還剩不到八百發,佛郎機炮的霰彈也快用完了。”
秦鋒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知道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安守忠雖然受挫,但主力尚存,而唐軍的彈藥已經見底。如果明天敵軍再次強攻,他們可能真的要靠刀和盾牌來守住陣地了。
易林的身影出現在城樓上,他望著遠處的敵軍大營,沉默了很久。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時,他終於開口:“傳我命令,今晚全軍輪班休息,加強警戒。讓工坊連夜趕製彈藥,明天天亮前,必須讓每個士兵領到十發子彈。”
夜色像巨大的黑布籠罩了潼關,隻有崗哨的火把還在風中搖曳。王小石頭蜷縮在箭樓的角落裏,懷裏抱著自己的火槍,槍托的溫度透過粗布軍裝傳過來,像抱著塊溫熱的石頭。他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卻突然想起臨行前母親塞給他的平安符 —— 此刻正貼在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遠處的敵軍陣中,偶爾傳來零星的哭喊聲。秦鋒知道,那是失去同伴的士兵在哀悼。他想起王虎,想起那些犧牲的弟兄,突然覺得眼眶發熱。
“睡吧。” 趙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還得接著打。”
王小石頭點點頭,卻睜著眼睛望著星空。他看見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拖著長長的尾巴,像一顆失控的子彈。在這拉鋸戰開始的第一個夜晚,每個士兵的心裏都清楚,真正的硬仗,還在後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