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胡騎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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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關西側的黃土塬在暮色中泛著青灰色,酸棗林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易林舉著望遠鏡,鏡片反複掃過塬頂的灌木叢,鏡中的景象被風吹得微微晃動 —— 連續三日的拉鋸戰讓每個人都疲憊不堪,連望遠鏡的銅製鏡筒都被手心的汗浸得發潮。
“大人,喝口水吧。” 琉璃遞過來的水囊帶著她體溫的餘溫,壺身上的纏繩磨得發亮。她的綠裙下擺沾著塵土,是下午去西側防線勘察時蹭上的。
易林一時之間有些沒反應過來。琉璃對他的稱呼從來都是變來變去,而且難以猜測,一會易林,一會易郎,一會易侍郎,一會易節度使,一會易將軍,這會突然變成了易大人。
易林接過水囊,卻沒喝,目光依舊鎖定在塬上。那裏的風似乎比別處更急,吹得酸棗樹枝條亂顫,像是藏著無數雙眼睛。“李晟那邊怎麽樣了?”
“剛讓人送了消息,” 琉璃的聲音壓得很低,“佛郎機炮的炮管都快燒紅了,工匠們正用水降溫,但還是炸了兩門。士兵們三天沒合眼,有幾個站著都能睡著。”
易林的指尖在望遠鏡的調節輪上摩挲,鏡中突然閃過一抹異樣的色彩 —— 不是黃土的灰黃,也不是酸棗林的墨綠,而是一種鮮豔的白色,在暮色中格外刺眼。“那是什麽?”
琉璃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瞳孔驟然收縮:“是頭巾!大食人的白頭巾!”
這個認知像冰錐刺入易林的後頸。他猛地放下望遠鏡,喉結劇烈滾動:“趙勇呢?讓他立刻去查!”
話音未落,西側防線的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趙勇的身影從溝壑裏衝出來,甲胄跑得歪歪斜斜,頭盔係帶鬆脫,在風中胡亂拍打。他的戰馬口吐白沫,衝到主城樓下時轟然倒地,將他狠狠甩在地上。
“大人!是大食騎兵!” 趙勇連滾帶爬地撲到城下,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至少三千人!正沿側翼的溝壑迂回,想從昨天撕開的缺口鑽進來!”
易林的心髒猛地一沉。那道缺口是昨日激戰中被安守忠的步兵撕開的,寬不足丈,還沒來得及用沙袋封堵,隻派了一個小隊的士兵看守。他曾在晨會上提醒過秦鋒,務必在午時前修補完畢,卻沒想到……
“秦鋒呢?!” 易林的吼聲在城牆上回蕩。
“秦將軍去支援南側防線了!” 傳令兵的聲音帶著哭腔,“那邊的敵軍也在猛攻,說是安慶緒親自督戰!”
塬上的煙塵越來越濃,起初像被風吹散的薄霧,很快就凝聚成厚重的灰黃色雲團,將落日的餘暉都染得渾濁。隱約的馬蹄聲順著風滾過來,不是中原騎兵的整齊劃一,而是密集而雜亂的鐵蹄聲,夾雜著尖銳的呼喝—— 那是他在西域聽過的阿拉伯語,充滿了悍不畏死的狂熱。
“李晟!” 易林轉身衝向另一側的箭樓,“帶火槍營去西側隘口!把所有霰彈都調過去,不管是人是馬,敢靠近就往死裏打!”
李晟的身影從硝煙中衝出,鎧甲上嵌著一枚敵軍的箭頭,護心鏡的凹痕裏還沾著黑火藥的殘渣。“大人,火槍營隻剩兩千發彈藥了!”
“用!” 易林的聲音陡然繃緊,像拉到極致的弓弦,“全部用完也得堵住!那是大食的‘彎刀旅’,被安慶緒用三千兩黃金雇來的死士,讓他們突破防線,咱們都得死!”
李晟的臉色瞬間煞白。他雖未見過大食騎兵,卻聽過傳聞 —— 那些人身披鎖子甲,手持阿拉伯彎刀,能在奔馳的馬背上劈斷空中的飛鳥,馬術更是精湛到能鑽過懸著的鐵環。
“末將領命!” 他猛地轉身,佩刀在夕陽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火槍營!跟我來!”
……
西側隘口的風裹著沙礫,打在人臉上生疼。王小石頭抱著火槍蹲在缺口旁,他的槍管上還綁著那個小型炸藥包,引線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身邊的五個弟兄都靠在土牆上打盹,他們已經在這裏守了六個時辰,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隻聞著遠處傳來的硝煙味。
“石頭,你說大食騎兵真有那麽厲害?” 一個滿臉青春痘的新兵問道,他叫狗剩,是三天前剛補充來的,連火槍都還沒摸熟。
王小石頭剛想回答,就聽見身後的溝壑裏傳來 “噠噠” 的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不像是中原戰馬的沉重,倒像某種輕盈的野獸在奔跑。“警戒!” 他猛地推醒身邊的弟兄,抓起火槍對準溝壑的出口。
第一個露頭的是頂白色頭巾,在灰黃的塵土中像朵詭異的花。緊接著是閃著冷光的彎刀,再然後是披掛著鎖子甲的騎兵 —— 他的坐騎比中原馬矮小,卻異常矯健,四蹄翻飛間已經衝出土溝,直撲缺口。
“開火!” 王小石頭的槍響了,鉛彈擊中了騎兵的鎖子甲,卻被彈了開來,隻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
“媽的!” 他低罵一聲,迅速裝填彈藥。但大食騎兵的速度太快了,第二個、第三個…… 越來越多的白色頭巾從溝裏湧出來,彎刀在夕陽下連成一片銀光,像突然漲潮的河水。
狗剩嚇得手忙腳亂,火槍的引線都沒點燃就扔了出去,正好砸中一個騎兵的馬頭。那戰馬人立而起,將騎兵甩在地上,卻被後麵的同伴踩成了肉泥。“我打中了!我打中了!” 狗剩興奮地大喊,下一秒就被一柄飛來的彎刀劈中了脖頸,鮮血噴濺在王小石頭臉上。
“狗剩!” 王小石頭目眥欲裂,舉起步槍就砸,卻被騎兵的彎刀精準地劈中槍管。“哢嚓” 一聲脆響,槍管被攔腰斬斷,滾燙的鐵屑濺進他的眼睛。
劇痛讓他瞬間失明,卻激發了骨子裏的狠勁。他摸索著拔出腰間的短刀,憑著聲音撲向最近的騎兵,刀光劃過戰馬的腿肚子。那馬痛得嘶鳴,將騎兵甩了下來,王小石頭撲上去,短刀死死捅進對方的咽喉。
“快扔炸藥包!” 老兵趙勇的吼聲從後麵傳來,他的左臂還纏著繃帶,隻能用單手點燃引線。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炸藥包被扔向騎兵群,爆炸聲此起彼伏,卻沒能完全阻擋他們的衝鋒。
大食騎兵像水流一樣鑽進缺口,他們不戀戰,隻顧著往前衝,彎刀劈砍的動作精準而高效 —— 專砍火槍的槍管,專刺士兵的咽喉。有個騎兵甚至在奔馳中俯身,一刀削掉了正在裝填彈藥的士兵的手指,動作流暢得像在表演。
“堵住!給我堵住!” 秦鋒的吼聲帶著哭腔,他終於帶著人從南側防線趕回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缺口被撕開越來越大。太行軍的士兵們舉著長槍組成人牆,卻被騎兵的衝擊力撞得連連後退,槍陣很快潰散。
易林在主城樓上看得睚眥欲裂。他看見王小石頭被三個騎兵圍攻,身上已經添了三道傷口,卻依舊死死抱住一個騎兵的腿不放;看見趙勇用身體擋住缺口,彎刀在他背上劃開深可見骨的傷口;看見李晟的火槍營正在趕來的路上,卻被另一股迂回的騎兵纏住,寸步難行。
“秦鋒!把你的噴火器調過來!” 易林的吼聲撕破喉嚨,“往缺口裏噴火!燒死他們!”
秦鋒如夢初醒,嘶啞地喊道:“噴火器!快!”
兩門噴火器被抬到缺口旁,銅製的槍管在暮色中泛著冷光。操作手顫抖著打開閥門,點燃引線,兩道火蛇猛地從管口噴出,瞬間將缺口處的騎兵吞沒。慘叫聲在火海中此起彼伏,阿拉伯語的咒罵聲漸漸變成淒厲的哀嚎。
但大食騎兵的衝鋒沒有停止。後麵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往前衝,有的甚至舉著盾牌穿過火牆,身上帶著火焰撲向唐軍士兵。那道缺口像個不斷滲血的傷口,被撕開得越來越大。
……
李晟的火槍營在距隘口百步處被攔住了。二十名大食騎兵組成小陣,像塊楔子釘在必經之路上。他們不衝鋒,隻是在馬上盤旋,用弓箭射擊試圖靠近的唐軍士兵。鉛彈能擊穿他們的鎖子甲,卻很難瞄準奔馳中的目標,反而有三名火槍兵被冷箭射中咽喉。
“霰彈!齊射!” 李晟的吼聲帶著絕望,他知道每耽誤一刻,西側缺口就多一分危險。
五十支火槍同時噴出火舌,霰彈在空氣中形成一道扇形屏障。盤旋的騎兵陣瞬間被撕開缺口,三匹戰馬悲鳴著倒下。但剩下的騎兵立刻合攏陣型,繼續用弓箭壓製,他們的騎射精準得可怕,每一箭都瞄準火槍兵的手腕。
“跟我衝!” 李晟拔出佩刀,帶頭衝向騎兵陣。他知道火槍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不了作用,隻能用最原始的方式 —— 用命去填。
火槍兵們紛紛拔出刺刀,組成密集的方陣,迎著弓箭衝鋒。鉛彈和箭矢在陣中穿梭,不斷有人倒下,但方陣的速度絲毫未減。當距離縮短到十步時,李晟猛地擲出佩刀,刺穿了領頭騎兵的胸膛。
“殺!” 方陣與騎兵陣轟然相撞。刺刀捅進馬腹的悶響、彎刀劈開骨骼的脆響、士兵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在狹窄的隘口處譜寫成一曲血腥的樂章。李晟的胳膊被彎刀劃開,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機械地揮舞著從敵軍手裏奪來的阿拉伯彎刀,每一刀都帶著風聲。
西側缺口處,王小石頭已經失去了意識。他被趙勇拖到安全地帶時,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手裏卻死死攥著半塊染血的白色頭巾。趙勇的後背幾乎被劈開,他靠在土牆上,看著越來越多的大食騎兵衝過缺口,突然從懷裏掏出最後一個炸藥包。
“狗日的…… 想過去?先踏過老子的屍體!” 他點燃引線,朝著騎兵最密集的地方撲了過去。
“勇叔!” 王小石頭猛地驚醒,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團火光在敵群中炸開,趙勇的身影瞬間被吞沒。
“殺!” 他嘶吼著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斷槍,像頭受傷的野獸衝向最近的騎兵。槍管砸在對方的頭盔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騎兵的彎刀卻趁機刺穿了他的小腹。
就在這時,李晟的火槍營終於衝了過來。鉛彈組成的彈幕如同暴雨般掃過缺口,衝在最前麵的大食騎兵成片倒下。李晟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王小石頭,看到了那道被鮮血染紅的缺口,突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霰彈!給我往死裏打!”
剩餘的霰彈全部傾瀉在缺口處。鉛彈、鐵砂、碎石混在一起,形成一道無法逾越的死亡屏障。大食騎兵的衝鋒終於被遏製,他們的白色頭巾在彈雨中不斷倒下,像被狂風摧殘的罌粟花。
暮色漸濃時,最後一名大食騎兵調轉馬頭,消失在西側的溝壑裏。隘口處終於安靜下來,隻剩下傷者的呻吟和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李晟拄著刀站在缺口旁,他的鎧甲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臉上的血混著塵土,隻有一雙眼睛還亮著。
“清點人數……” 他的聲音輕得像耳語。
副官的聲音帶著哭腔:“將軍,火槍營…… 隻剩不到三百人了。”
李晟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那道被鮮血浸透的缺口。王小石頭被醫護兵抬走時,手裏還攥著那半塊白色頭巾,他的呼吸微弱,卻依舊喃喃著:“守住了…… 我們守住了……”
……
易林站在主城樓上,看著西側隘口的火光漸漸熄滅。他的手指摳進垛口的石縫,指甲斷裂都渾然不覺。望遠鏡裏,大食騎兵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塬後的暮色中,隻留下滿地的屍體和燃燒的戰馬。
“大人,回紇的援軍到了!” 琉璃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喜悅,她指著東方的地平線,那裏出現了一片熟悉的狼頭旗 —— 那是骨力裴羅的回紇騎兵,比預計的提前了半日。
易林卻沒有絲毫喜悅。他知道,回紇人絕不會白來,他們的援助必然伴隨著苛刻的條件,或許是絲綢,或許是茶葉,或許是西域的貿易權。但此刻,他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
“讓他們去追擊。” 他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告訴骨力裴羅,戰利品歸他,我們隻要安慶緒的人頭。”
琉璃猶豫了一下:“這樣會不會太……”
“照做。” 易林打斷她,目光依舊鎖定在西側隘口,“我們沒有力氣再追了。”
夜幕降臨時,秦鋒帶著人修補好了那道缺口。沙袋一層層堆疊,上麵覆蓋著唐軍士兵的屍體 —— 他們的手指都保持著彎曲的姿勢,像是還在扣動扳機,或是緊握著刀柄。
李晟來複命時,腳步踉蹌得像個醉漢。他的報告簡短得令人心碎:“大食騎兵陣亡約八百,我們…… 損失了一千二百弟兄,火槍營幾乎打光了。”
易林接過那份染血的傷亡名單,上麵有趙勇的名字,後麵用紅筆標著 “陣亡”。這個從太行軍就跟著他的老兵,最終還是沒能看到勝利的那一天。
“厚葬。”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所有陣亡的弟兄,名字都刻在潼關的城牆上。”
李晟點點頭,轉身時突然想起什麽:“大人,王小石頭還活著,就是傷得重,可能…… 再也握不了槍了。”
易林的手指在名單上 “王小石頭” 的名字上停頓:“讓他去工坊,教新兵保養火槍。”
夜深了,潼關的城牆上隻剩下零星的火把。易林獨自站在垛口,望著西側塬上的酸棗林。那裏的風依舊很急,吹得樹枝亂顫,像是在訴說著今晚的慘烈。他知道,大食騎兵的撤退隻是暫時的,隻要安慶緒還能拿出黃金,他們遲早會卷土重來。
而唐軍的弱點也暴露無遺 —— 火槍在麵對精銳騎兵時,近戰依然乏力;防線的銜接處太過脆弱,容易被迂回突破;最重要的是,他們缺乏能對抗騎兵衝鋒的機動力量。
“真正的考驗…… 才剛剛開始。” 易林喃喃自語,將那份傷亡名單緊緊攥在手裏。紙張被血浸透,變得異常沉重,像一塊壓在心頭的石頭。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回紇騎兵的捷報傳來 —— 他們追上了撤退的大食騎兵,奪回了安慶緒支付的部分黃金,還俘虜了兩百餘人。骨力裴羅派人送來消息,希望能與易林在潼關城外會麵,共商 “後續事宜”。
易林望著逐漸亮起的天空,點了點頭。他知道,與回紇人的周旋會比與大食騎兵的戰鬥更艱難,但他別無選擇。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潼關的城牆上時,易林的身影出現在西側隘口。他親手為趙勇和那些陣亡的弟兄添了一抔土,然後轉身對身邊的將領們說:“修複堡壘,補充彈藥,訓練新兵。告訴所有人,休息三天,三天後,我們要讓安慶緒知道,什麽叫真正的代價。”
陽光給血跡斑斑的城牆鍍上了一層金色,遠處的黃河依舊東流,仿佛在無聲地見證這場慘烈的勝利。易林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刀鞘上的纏繩已經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他知道,胡騎的魅影不會輕易散去,而他與安慶緒,與那些覬覦大唐江山的勢力之間的較量,才剛剛進入最凶險的階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