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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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東軍大營的中軍帳裏,燭火被狂怒的氣流掀得劇烈搖晃,將安慶緒扭曲的影子投在帳壁的地圖上,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他手裏的皮鞭正一下下抽在信使背上,那信使早已血肉模糊,卻死死咬著牙不肯發出慘叫—— 他知道,求饒隻會招致更殘忍的折磨。
    “說!你們到底是怎麽打仗的?!” 安慶緒的咆哮聲震得帳頂的灰塵簌簌落下,皮鞭的末梢帶著倒刺,每一次落下都能帶起一片血肉,“三千彎刀旅!我花了三年才訓練成的精銳!居然被一群回紇雜碎和唐軍新兵蛋子打垮了?!”
    信使的嘴唇哆嗦著,血沫從嘴角不斷湧出:“將軍…… 回紇人的騎射太準…… 他們專射馬腿…… 唐軍的鐵管…… 能在百步外殺人……”
    “廢物!” 安慶緒一腳踹在信使胸口,聽得肋骨斷裂的脆響。他猛地轉身,將案幾上的鎏金酒杯掃落在地,酒液濺在鋪著狼皮的地毯上,暈開深色的痕跡,像一灘凝固的血。“連支雜牌軍都打不過,還敢自稱天下無敵?!”
    帳內的將領們個個噤若寒蟬,把頭埋得幾乎貼到地麵。安守忠的繼任者安太清幾次想開口辯解,都被身邊的副將悄悄拉住 —— 誰都知道,此刻觸怒安慶緒,無異於自尋死路。
    帳外突然傳來輕緩的腳步聲,與帳內的暴戾氣氛格格不入。宋明軒的親信宋忠低著頭走進來,他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袍,手裏捧著個精致的紫檀木錦盒,腳步輕得像隻貓。
    “將軍,” 宋忠的聲音謙卑得近乎諂媚,膝蓋在地毯上跪出沉悶的響聲,“宋家在長安的暗線傳來密信。”
    安慶緒的怒火稍稍平息,目光落在錦盒上。他知道宋家雖遭重創,卻在關中經營多年,那些隱藏在市井中的鹽商、掌櫃、甚至寺廟的僧人,都是他們的眼線。“什麽信?” 他的聲音依舊帶著壓抑的暴怒。
    宋忠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盒,裏麵鋪著猩紅的絨布,放著一卷用桑皮紙寫就的信函,邊角處隱約可見暗紅色的痕跡 —— 那是血寫的字跡。“是宋若憲大人在獄中寫的血書。”
    安慶緒的瞳孔驟然收縮。宋若憲是宋家最後的底牌,這位曾在宮中擔任女官的才女,掌握著無數朝廷秘辛,也是他安插在長安的重要棋子。他一把搶過信函,展開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信上的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在極度痛苦中寫成的:“潼關西側糧倉守衛空虛,皆為老弱。可遣死士夜襲,焚其糧草。唐軍缺糧日久,若能得手,不戰自潰……”
    安慶緒的手指死死攥著信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想起昨日收到的探報 —— 唐軍的糧草確實告急,連守城士兵的口糧都減了三成。如果真能燒掉糧倉,潼關不攻自破,他就能帶著殘部退回洛陽,甚至可能反敗為勝。
    “宋家還有多少人手可用?” 安慶緒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光。
    宋忠的頭埋得更低:“關中各地的鹽鋪掌櫃、車馬行老板,加起來約有五百餘人。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願為宋家赴湯蹈火。” 他頓了頓,補充道,“其中有二十人曾在波斯學習過煉金術,擅長製作火油彈。”
    安慶緒的嘴角勾起一抹猙獰的笑。他想起安祿山在世時,常說宋家的人最擅長在暗處捅刀子,以前他還不以為然,此刻卻覺得這正是自己需要的。“告訴那些死士,” 他猛地拍向案幾,“燒掉糧倉,每人賞黃金五十兩,事成之後,嶺南鹽鐵司的職位還歸宋家!”
    宋忠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又被謙卑掩蓋:“屬下這就去傳令!定不辜負將軍厚望!” 他捧著錦盒,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帳外。
    帳內的將領們麵麵相覷,安太清終於忍不住開口:“將軍,宋家素來狡詐,此事會不會有詐?”
    安慶緒冷笑一聲,將血書湊到燭火邊,看著字跡在火焰中卷曲:“就算有詐,我也得試試。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拔出佩刀,將血書斬成碎片,“傳我命令,全軍明日佯裝進攻,吸引唐軍注意力,給宋家死士創造機會!”
    ……
    宋忠離開中軍帳後,並沒有直接返回自己的營帳,而是繞到營地西側的偏僻角落。那裏堆放著廢棄的盔甲和兵器,蛛網密布,顯然很久沒人來過。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銅哨,輕輕吹了一聲。
    哨音剛落,一個穿著河東軍士兵服飾的身影從兵器堆後閃出。那人臉上沾著鍋底灰,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看見宋忠時,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東西拿到了?” 那人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關中口音。
    宋忠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遞過去:“這是安慶緒給宋家死士的信物,憑這個能調動他安排的接應。”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事成之後,別忘了答應我的條件 —— 把我兒子從洛陽獄裏放出來。”
    那人接過油紙包,掂量了一下:“隻要你按約定行事,保證你兒子平安。” 他轉身就要離開,卻被宋忠拉住。
    “等等,” 宋忠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夜影衛的人…… 真的不會殺我?”
    那人回頭,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你現在知道怕了?當初幫宋明軒構陷忠良的時候,怎麽沒想過有今天?” 他甩開宋忠的手,“放心,易大人說過,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看著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宋忠才長長舒了口氣,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並非宋家死忠,隻是被宋明軒以兒子性命相脅才被迫從賊。三個月前夜影衛的密探找到他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就選擇了反水—— 在安慶緒和易林之間,他更願意相信那個能在潼關擋住百萬大軍的男人。
    離開河東軍大營的密探名叫趙九,是夜影衛在河東軍內部的最高線人。他混入敵軍已有半年,從一個普通夥夫做到安太清的親兵,憑借的不僅是過人的膽識,還有對地形的熟悉和一口流利的範陽方言。
    趙九避開巡邏隊,沿著營地邊緣的排水溝快速移動。溝裏的汙水散發著惡臭,卻能完美掩蓋行蹤。他知道安慶緒的營地守衛森嚴,尤其是在大食雇傭軍戰敗後,各處的崗哨增加了一倍,巡邏隊的間隔也縮短到一刻鍾。
    經過騎兵營時,他聽見裏麵傳來爭吵聲。幾個大食俘虜被綁在木樁上,回紇騎兵正用馬鞭抽打他們,嘴裏罵著聽不懂的突厥語。而河東軍的士兵則冷眼旁觀,甚至有人在起哄 —— 趙九知道,安慶緒的軍隊早已是人心渙散,各族士兵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
    出了大營範圍,趙九才敢直起身,朝著潼關的方向狂奔。月光下,他的身影像隻矯健的獵豹,在曠野上劃出一道殘影。懷裏的油紙包硌得胸口生疼,他卻絲毫不敢放慢腳步 —— 他知道,這個情報關係到潼關的安危,也關係到數百名夜影衛兄弟的性命。
    ……
    潼關主城的帥帳裏,油燈的火苗安靜地跳動著。易林正與骨力裴羅研究洛陽的布防圖,圖上用朱砂標出了安慶緒的殘餘兵力分布,其中洛陽城內的五萬守軍被圈上了重點符號。
    “史家的人已經到了邙山,好像是史思明的親侄子所率領的軍隊。” 骨力裴羅用手指劃過地圖上的山脈,“他在等我們和安慶緒兩敗俱傷,好坐收漁利。”
    易林點頭,指尖點在洛陽城外的糧倉位置:“所以我們必須速戰速決。安慶緒的糧草最多還能撐十天,隻要斷了他的補給線,洛陽不攻自破。”
    兩人正商議間,帳外傳來琉璃的聲音:“大人,夜影衛有緊急情報。”
    易林示意骨力裴羅稍等,起身走出帳外。琉璃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勁裝,手裏拿著個用油布包裹的物件,正是趙九帶回的油紙包。“宋家要動手了,”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安慶緒讓他們派死士夜襲西側糧倉。”
    易林打開油紙包,裏麵是枚刻著 “宋” 字的銅符和一張簡易地圖,標注著糧倉的守衛分布和偷襲路線。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狗改不了吃屎。當年宋明軒就是靠偷襲我軍糧道起家,現在還想用這招。”
    骨力裴羅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看著銅符上的刻字,眉頭皺了起來:“這些中原的老鼠,就隻會躲在暗處搞陰謀詭計。”
    “對付老鼠,就得用貓。” 易林將銅符遞給琉璃,“讓趙勇帶五百人,把糧倉裏的糧食悄悄轉移到第二防線的地窖,表麵上留一座空營,周圍多埋些炸藥包。”
    琉璃接過銅符,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宋家的死士都是亡命之徒,據說還有會用煉金術的,要不要多派些人手?”
    “不用。” 易林的聲音斬釘截鐵,“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讓趙勇的人換上便裝,混在附近的民房裏,聽到動靜再動手。告訴他們,盡量抓活的,我要知道宋家在關中還有多少殘餘勢力。”
    骨力裴羅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他拍著易林的肩膀大笑:“安答這招好!用空糧倉當誘餌,把那些老鼠一網打盡!要不要我派些射雕手幫忙?保證一箭一個準!”
    易林搖搖頭:“對付這些潛行暗殺的死士,弓箭不如炸藥管用。” 他轉向琉璃,“讓工兵營的人把炸藥包做得小一些,用麻繩係在暗處,拉繩的人躲在民房裏,聽到動靜就拉。”
    琉璃領命而去,帳外的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骨力裴羅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突然湊近易林,壓低聲音:“安答,這個女娃不簡單啊,眼神比草原上的母狼還銳利。”
    易林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知道琉璃不是一般女子。
    “說正事,” 易林將話題拉回戰局,“宋家偷襲糧倉隻是幌子,安慶緒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想趁機進攻西側防線。” 他指著地圖上的缺口,“這裏是我們的薄弱點,昨天剛被大食騎兵撕開過,還沒完全修複。”
    骨力裴羅的臉色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他想聲東擊西?”
    “正是。” 易林的指尖重重戳在地圖上,“讓你的人今夜悄悄移到西側,不要暴露行蹤。等安慶緒的主力出動,我們就從兩翼包抄,把他們趕回洛陽!”
    骨力裴羅的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他拔出佩刀,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銀弧:“就等你這句話!回紇的勇士早就憋壞了,正好讓安慶緒嚐嚐狼牙棒的厲害!”
    兩人相視一笑,營帳裏的油燈在笑聲中輕輕搖晃,將兩個身影投在地圖上,像兩座並肩而立的山峰。
    ……
    三更的梆子聲在潼關城內回蕩,西側的糧倉周圍一片寂靜。這座建於隋代的糧倉曾是關中最大的儲糧地,高大的倉廩像座座小山,此刻卻隻剩下空殼 —— 趙勇的人用了三個時辰,已經將所有糧食轉移到了三裏外的地窖,隻在最外側的倉廩裏留下少量陳糧,作為迷惑敵人的誘餌。
    趙勇蹲在附近的民房頂上,嘴裏叼著根草莖,眼睛死死盯著糧倉大門。他的五百名手下都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分散在周圍的二十多間民房裏,每人手裏都握著上了膛的火槍,腰間還別著兩枚小型炸藥包。
    “頭兒,你說那些宋家死士真會來?” 趴在他身邊的王小石頭小聲問道,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夜襲行動,手心的汗把火槍護木浸得發亮。
    趙勇吐出草莖,指了指糧倉門口那盞昏暗的燈籠:“放心,魚兒總會上鉤的。” 他的目光掃過糧倉周圍的空地,那裏的幾堆幹草下,都埋著引線通向民房的炸藥包,“記住,沒我的命令不許開槍,等他們進了糧倉,聽我信號再拉繩。”
    王小石頭點點頭,目光落在遠處的黃河上。夜色中的黃河像條黑色的巨蟒,悄無聲息地流淌,月光灑在水麵上,泛著粼粼波光。他想起了家鄉的小河,想起了妹妹的笑臉,突然握緊了手裏的火槍 —— 他絕不能讓這些人毀掉潼關,毀掉他回家的希望。
    子時剛過,糧倉西側的酸棗林裏傳來輕微的響動。趙勇立刻示意手下噤聲,自己則眯起眼睛,借著月光觀察。隻見幾十個黑影從樹林裏鑽出來,動作輕得像貓,每個人手裏都提著個油布包,顯然是火油彈之類的易燃物。
    為首的是個高瘦的中年人,穿著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隻露出一雙閃爍著寒光的眼睛。他示意手下分散開來,兩人一組,沿著糧倉的牆根潛行,動作熟練得不像普通死士。
    “是練家子。” 趙勇的聲音壓得極低,“注意他們的手,都帶著老繭,是常年握刀的痕跡。”
    黑影們很快摸到糧倉門口,為首的中年人吹了聲低沉的口哨,兩人上前推開虛掩的大門,閃身而入。片刻後,裏麵傳出一聲低低的呼哨,顯然是確認安全的信號。
    剩下的黑影魚貫而入,動作迅速而有序。趙勇數著人數,當最後一個黑影消失在大門後時,他猛地舉起右手,做了個向下的手勢。
    埋伏在民房裏的士兵們立刻拉動引線,“滋滋” 的燃燒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糧倉裏的宋家死士正準備動手,突然聽到外麵傳來奇怪的聲音。為首的中年人臉色驟變,剛要下令撤退,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從四麵八方響起。
    埋在幹草下的炸藥包同時引爆,氣浪掀翻了糧倉的屋頂,碎石混著燃燒的木屑傾瀉而下。正準備點燃火油彈的死士們瞬間被吞沒在火海中,慘叫聲在火光裏此起彼伏。
    僥幸沒被爆炸波及的十幾個死士衝出糧倉,卻被民房裏射出的鉛彈一個個放倒。為首的中年人反應極快,借著爆炸的煙塵,像泥鰍般鑽進了旁邊的排水溝,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想跑?” 趙勇冷笑一聲,從房頂上一躍而下,手裏的火槍對準了排水溝的出口。
    中年人剛從溝裏鑽出來,就看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突然從懷裏掏出枚煙霧彈,狠狠砸在地上。刺鼻的黃煙瞬間彌漫開來,趙勇下意識地閉眼躲閃,再睜開時,中年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中。
    “追!” 趙勇怒吼著追了出去,王小石頭和其他士兵也紛紛從民房裏衝出,朝著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夜色中的追逐戰持續了半個時辰,最終除了那個神秘的中年人,其餘的宋家死士不是被擊斃就是被俘虜。趙勇站在糧倉的廢墟前,看著熊熊燃燒的火光,眉頭緊鎖 —— 他知道,那個逃脫的中年人,很可能就是這次行動的首領,放走了他,就等於留下了隱患。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趙勇押著俘虜回到潼關主城。易林看著那些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死士,目光落在其中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身上 —— 那人的虎口有個特殊的烙印,是波斯煉金術師的標記。
    “看來宋家為了這次行動,真是下了血本。” 易林的聲音帶著一絲冷峭,“再審審這些俘虜,我要知道那個逃走的首領是誰。”
    骨力裴羅在一旁看得興起,拍著趙勇的肩膀大笑:“好小子,有兩下子!這些中原老鼠,還是逃不過咱們的手掌心!”
    朝陽升起時,糧倉的火光漸漸熄滅,隻留下一片焦黑的廢墟。易林站在城樓上,望著廢墟的方向,若有所思。他知道,宋家的這次偷襲隻是開始,隨著安慶緒的敗局已定,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勢力必然會更加瘋狂,而他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暗流一一撫平,為收複洛陽掃清障礙。
    遠處的黃河依舊東流,水聲潺潺,仿佛在訴說著這場沒有硝煙的暗戰。而易林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