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殘陽漸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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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風口的峽穀裏,最後一縷夕陽正沿著崖壁緩緩爬升,將安慶緒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瀕死掙紮的蛇。他背靠著丈高的玄武岩,指節因緊握彎刀而泛白,刀刃上的缺口在殘陽下閃爍,每一道都鐫刻著連日來的逃亡與廝殺。
五十餘名親衛組成的防禦圈已縮小到三丈見方,他們的玄甲布滿箭孔,不少人肩頭還插著回紇人的狼牙箭,卻沒人敢拔 —— 箭頭淬了草原特有的麻藥,稍一動彈就可能癱倒在地。最外側的親衛長左臂已被鉛彈打斷,此刻用牙齒咬著盾牌係帶,右手的馬刀仍在微微顫抖。
骨力裴羅的回紇騎兵呈半月形列陣,戰馬噴著響鼻在碎石地上刨出淺坑。這些披發左衽的騎手們並不急於進攻,隻是用弓弦的輕響和戰馬的嘶鳴施加壓力,猩紅的披風在峽穀氣流中獵獵作響,像群盤旋的禿鷲。
“安慶緒,降了吧。” 骨力裴羅的狼牙棒重重頓在地上,震起一片塵土,“本葉護向薩滿神起誓,留你全屍,還會將你葬在向陽的山坡。”
安慶緒突然爆出一陣狂笑,笑聲撞在崖壁上碎裂成無數尖利的回音。他的紫金冠歪斜地掛在頭上,幾縷汗濕的頭發粘在血汙的臉頰上,錦袍被荊棘劃破的裂口處,露出裏麵滲血的皮肉:“降?讓我向你們這些喝馬奶、食生肉的蠻夷投降?安祿山的兒子丟不起這個人!”
他猛地將彎刀指向天空,殘陽的金光順著刀刃流淌,像道凝固的血痕:“弟兄們!還記得範陽起兵時的誓言嗎?生為燕人,死為燕鬼!今日咱們就戰死在此,讓易林和這些胡騎看看,燕人的骨頭是硬的!”
親衛們爆發出嘶啞的呐喊,盡管不少人已站不穩腳跟,卻仍將馬刀高高舉起。他們大多是範陽舊部,跟著安祿山父子叛亂多年,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
骨力裴羅的眉頭擰成疙瘩,他敬重勇士,卻厭惡這種無謂的頑抗。“最後問你一次,降還是不降?”
安慶緒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正中前方的馬靴:“去你娘的!”
骨力裴羅眼中寒光乍現,狼牙棒緩緩舉起:“放箭!”
密集的箭雨瞬間遮蔽了殘陽,親衛們舉起盾牌組成鐵壁,箭簇撞在玄甲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最前排的兩名親衛被穿透盾牌的狼牙箭釘在岩壁上,慘叫聲剛起就被後續的箭雨吞沒。
安慶緒躲在親衛身後,看著防禦圈像被潮水侵蝕的沙堡般不斷縮小,突然從懷中掏出個油布包 —— 裏麵是安守忠留下的信號煙火。他咬碎引線,將燃燒的煙火扔向峽穀深處,綠色的煙柱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那是什麽?” 骨力裴羅勒住戰馬,眼中閃過警惕。
……
綠色煙柱升起的瞬間,安慶緒突然嘶吼著衝出防禦圈,手中彎刀劃出銀弧,劈向最近的回紇騎兵。親衛們見狀,紛紛點燃腰間的小型炸藥包,像群點燃引線的爆竹,朝著騎兵陣猛衝。
“轟隆 ——”
連續的爆炸聲在峽穀中回蕩,氣浪掀飛了碎石和斷箭,也打亂了回紇騎兵的陣型。最前排的戰馬受驚人立,將騎手甩落塵埃。安慶緒借著混亂,俯身從一名落馬騎兵手中奪過弓箭,反手射出三箭,精準地命中了三名舉弓的回紇射手。
“抓住他!” 骨力裴羅怒吼著揮舞狼牙棒,卻被自爆的親衛屍體阻擋,眼睜睜看著安慶緒衝向峽穀西側的陡坡。那裏荊棘叢生,根本容不下戰馬通行。
安慶緒的動作快得驚人,他像隻受驚的羚羊,在陡峭的坡壁上騰挪跳躍,鋒利的石棱劃破腳掌也渾然不覺。親衛長帶著最後十餘人緊隨其後,用身體擋住追兵的箭雨,一人中箭倒下,立刻有人補上位置,像道移動的人牆。
“阿古拉!帶五十人追!” 骨力裴羅將狼牙棒扔給親衛,翻身下馬,“其餘人跟我清理殘敵!”
阿古拉的小隊剛衝上坡壁,就被從灌木叢中滾出的火油桶攔住。點燃的火油順著斜坡流淌,形成道火牆,將追兵與逃兵徹底隔開。安慶緒在火牆另一端回頭,看著被火焰吞噬的親衛長,突然扯開嗓子狂笑:“骨力裴羅!易林!老子在洛陽等著你們!”
笑聲未落,他已鑽進茂密的酸棗林,身影瞬間被暮色吞沒。
此時的峽穀入口處,易林帶著唐軍主力終於趕到。他勒住戰馬,看著火光中的廝殺和陡坡上的火牆,眉頭瞬間鎖緊:“怎麽回事?”
一名回紇騎兵滾鞍下馬,用生硬的漢語解釋:“安慶緒…… 跑進了西邊的林子…… 阿古拉大人去追了……”
易林舉起望遠鏡,鏡片裏隻能看到搖曳的火光和酸棗林晃動的樹梢。他的手指在馬鞍上輕輕敲擊,突然對親衛道:“傳令下去,沿峽穀兩側展開搜索,注意林間小徑,別追太深,防止埋伏。”
李晟策馬趕來,甲胄上還沾著戰場的血汙:“大人,要不要末將帶火槍營進去搜?”
易林搖頭,目光掃過暮色漸濃的山林:“不必。安慶緒既然敢往這裏跑,必然留有後手。傳令各隊,守住穀口和主要通道,明日天亮再搜。” 他知道安慶緒已成喪家之犬,沒必要為了追殺一人而冒中伏的風險。
……
安慶緒在酸棗林中狂奔,樹枝劃破臉頰的疼痛早已麻木。他扔掉了礙事的彎刀和紫金冠,隻穿著貼身的軟甲,借著林間縫隙透進的微光,沿著記憶中的隱秘小徑疾行。這條路是當年安祿山巡查潼關時發現的,除了父子二人和少數心腹,再無人知曉。
“陛下!等等屬下!” 身後傳來微弱的呼喊,是親衛裏最年輕的小豆子。這孩子才十六歲,是安慶緒在洛陽收的侍童,此刻右腿被箭射中,一瘸一拐地追趕,懷裏還緊緊抱著個用油布裹著的包裹。
安慶緒頓住腳步,回頭看著那道踉蹌的身影,突然覺得一陣煩躁。但當小豆子摔倒在地,掙紮著將包裹舉過頭頂時,他的心又軟了 —— 那裏麵是大燕的傳國玉璽,是父親從洛陽皇宮裏搶來的鎮國之寶。
他轉身扶起小豆子,咬著牙將人背在背上。少年的血浸透了他的軟甲,溫熱的液體順著脊梁骨往下淌,像條蠕動的蛇。“撐住,到了洛河渡口就安全了。”
小徑盡頭的崖壁上,果然有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石窟。安慶緒將小豆子塞進去,自己緊隨其後,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石窟盡頭傳來潺潺水聲,那是條地下暗河,水流最終匯入洛河。
“陛下,您聽……” 小豆子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暗河對岸傳來隱約的馬蹄聲,還有回紇人特有的呼喝。安慶緒屏住呼吸,借著從石縫透進的月光,看見對岸的河灘上,阿古拉的小隊正在搜索。
“抱緊我。” 安慶緒低聲道,背起小豆子跳進暗河。冰冷的河水瞬間浸透衣衫,他咬緊牙關,在暗流中奮力泅渡。小豆子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卻始終沒鬆開懷裏的玉璽。
爬上對岸時,安慶緒幾乎虛脫。他癱在沙灘上,看著小豆子蒼白的臉,伸手探向鼻息 —— 已經沒了氣。少年懷裏的玉璽被血染成暗紅色,在月光下像塊凝固的血石。
安慶緒將玉璽塞進懷裏,對著小豆子的屍體磕了三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地鑽進岸邊的蘆葦叢。遠處的洛河水麵上,終於出現了艘掛著黑帆的快船 —— 那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接應。
……
峽穀裏的廝殺漸漸平息時,殘陽已完全沉入西山。唐軍士兵們舉著火把清理戰場,火光在崖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群跳躍的鬼影。
骨力裴羅站在安慶緒曾經倚靠的巨石旁,看著地上的血跡延伸至陡坡,最終消失在酸棗林邊緣。阿古拉的小隊空手而歸,帶回的隻有幾具親衛屍體和一麵被劈開的燕國旗。
“讓他跑了?” 易林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他的靴底碾過地上的箭簇,金屬的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骨力裴羅的臉色鐵青,將狼牙棒重重砸在巨石上:“那廝鑽進了暗河,我的人追丟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但他跑不遠,洛河沿岸都有我的人盯著。”
易林搖頭,目光投向洛陽的方向:“他肯定早有接應。安慶緒雖然魯莽,卻不蠢。” 他彎腰撿起塊染血的布料 —— 那是安慶緒錦袍上的碎片,金線繡的龍紋已被血汙浸透,“傳令下去,沿洛河追擊,但不必趕盡殺絕。”
骨力裴羅不解:“安答這是何意?”
“放他回洛陽。” 易林的聲音帶著一絲冷峭,“史家在範陽虎視眈眈,安慶緒回去正好能牽製他。咱們正好趁這個空隙休整,補充糧草。” 他抬頭望著星空,銀河已在天際顯現,“洛陽的硬仗,還在後麵。”
骨力裴羅恍然大悟,大笑道:“安答果然算計得深!讓他們狗咬狗去!”
唐軍士兵們開始掩埋屍體,將回紇騎兵和燕軍親衛分兩處安葬。李晟帶著軍醫檢查傷員,太行軍的傷兵們互相攙扶著,用布蘸著穀水清洗傷口。王小石頭在一具親衛屍體上發現了個羊皮袋,裏麵裝著半袋麥餅,已經被血浸透。
“將軍,你看這個。” 他將麥餅遞給易林。
易林捏碎一塊麥餅,放在鼻尖輕嗅:“裏麵摻了麩皮和沙土,看來燕軍的糧草確實斷了。” 他將麥餅扔進火裏,看著火焰舔舐著焦黑的碎屑,“傳令各營,今晚好生休整,明日一早回師潼關。”
火把的光芒中,士兵們默默地收拾著武器和傷員,沒人歡呼勝利。這場追逐戰雖然擊潰了燕軍殘部,卻讓唐軍付出了近兩千人的傷亡,秦鋒至今仍昏迷不醒。
骨力裴羅走到易林身邊,遞給他一個酒囊:“嚐嚐這個,回紇的烈酒,能驅寒。”
易林接過酒囊,卻沒有喝,隻是看著酒液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葉護,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我的人需要休整,” 骨力裴羅灌了口酒,“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等開春,我帶三萬鐵騎助你攻打洛陽。”
易林點頭,將酒囊還給他:“多謝。但在此之前,我們得先守住潼關,打通糧道。”
兩人相視一笑,無需更多言語。火把的光芒在他們臉上流動,映出疲憊卻堅定的神情。
……
黑帆快船在洛河上疾馳時,安慶緒終於癱倒在船艙裏。船夫遞來的烈酒灼燒著喉嚨,卻驅不散骨髓裏的寒意。他解開衣襟,看著胸前縱橫交錯的傷口 —— 有的是刀傷,有的是箭痕,最深的一道還在滲血,那是被骨力裴羅的狼牙棒擦過留下的。
“陛下,前麵就是孟津渡口了。” 船夫的聲音帶著敬畏,他是安慶緒的家奴,從範陽一直跟隨到洛陽。
安慶緒掀開船簾,望著遠處的燈火。孟津是洛陽的門戶,岸邊的守軍看到黑帆,立刻放下吊橋。當他踏上碼頭的瞬間,守將帶著親兵跪地迎接,甲胄碰撞的脆響讓他找回了些許昔日的威嚴。
“起來吧。” 安慶緒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傳我旨意,封鎖渡口,清點殘部,再調三千精兵加強洛陽城防。”
“陛下,” 守將猶豫著開口,“史家的人…… 昨天還在渡口盤查,說是要找……”
“找我?” 安慶緒冷笑,將懷中的玉璽重重砸在守將麵前的案幾上,“讓他來!我倒要看看,這個老狐狸敢不敢動我!”
守將看著玉璽上的血跡,嚇得連連磕頭:“屬下這就去傳令!”
安慶緒登上前往洛陽的馬車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車窗外,洛河的水流在晨光中泛著粼粼波光,像條纏繞在中原大地上的銀鏈。他知道,逃回洛陽隻是暫時的喘息,易林和骨力裴羅遲早會殺過來。
但他不怕。洛陽城裏還有五萬守軍,還有囤積的糧草,還有史家這個若即若離的盟友 —— 或者說,敵人的敵人。他撫摸著胸口的玉璽,感受著玉石的冰涼,突然露出一絲猙獰的笑。
“易林,你以為贏了嗎?” 他對著車窗低語,聲音裏帶著瘋狂的快意,“這場仗,才剛剛開始。”
馬車在晨光中駛向洛陽城,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聲響,像在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敲響沉悶的鼓點。
……
潼關的城樓上,易林憑欄而立,望著洛陽方向的晨霧。李晟的統計冊攤在麵前的垛口上,墨跡未幹的數字觸目驚心:此戰唐軍陣亡一萬八千餘人,傷三萬餘,太行軍統領秦鋒仍在昏迷,回紇鐵騎也折損了五百餘名精銳。
“大人,該換藥了。” 琉璃的聲音帶著關切,她捧著藥箱走來,綠裙在晨風中輕輕擺動。
易林點頭,任由她解開左臂的繃帶。箭傷還在滲血,軍醫說至少需要靜養半月才能活動。他的目光掃過城外的新墳 —— 那裏埋葬著近兩萬名將士,墳頭的木牌在風中搖晃,像片沉默的森林。
“骨力裴羅呢?”
“帶著他的人去清理戰場了,” 琉璃的動作輕柔,草藥敷在傷口上帶來清涼的刺痛,“他說要把安慶緒留下的軍械都運回草原,還說…… 要在洛陽城外等您匯合。”
易林笑了笑,目光投向東方的天際。那裏的晨霧正在散去,露出洛陽城的模糊輪廓。他知道,安慶緒的逃脫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史家在範陽的虎視眈眈,洛陽城裏的殘餘勢力,還有朝廷裏那些蠢蠢欲動的暗流,都在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
“傳令下去,” 易林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晰,“修複城牆,補充彈藥,救治傷員。告訴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好好休息 —— 我們去洛陽的路,還很長。”
朝陽升起時,第一縷金光灑在潼關的城樓上,將易林的身影拉得很長。遠處的黃河依舊東流,水聲潺潺,仿佛在訴說這場未完的戰爭。他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刀鞘上的溫度仿佛還殘留著戰場的餘溫,也預示著前路的血火征程。
城樓下,唐軍士兵們開始了新一天的操練,火槍的齊鳴聲在山穀間回蕩,像一曲尚未終結的戰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