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兵指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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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剛過,關中平原的凍土漸漸消融,路邊的垂柳抽出嫩黃的新芽。潼關主城的校場上,易林的玄甲在晨光中泛著冷光,他抬手按住腰間的佩刀,望著整裝待發的三路大軍,喉結輕輕滾動。
    “傳我將令!” 他的聲音穿透晨霧,在曠野上回蕩,“主力沿官道推進,每日行軍三十裏,不得擾民,不得擅取民物!”
    李晟在右側勒住戰馬,火槍營的士兵們已列成整齊的方陣,黑色槍管在陽光下連成一片,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刃。“末將領命!” 他的右臂還纏著雪白的繃帶,那是在潼關城頭被流矢擦傷的痕跡,此刻卻挺得筆直。
    骨力裴羅的回紇騎兵在左側躁動不安,戰馬刨著蹄子,噴著響鼻。這位懷化郡王穿著嶄新的明光鎧,卻依舊習慣性地斜挎著狼牙棒,猩紅披風掃過馬腹的鬃毛:“安答放心,我的人會像草原的餓狼,堵住安慶緒的後路!”
    三聲號炮在潼關上空炸響,震得簷角的銅鈴叮當作響。易林的主力大軍率先動了,玄甲洪流沿著官道緩緩向東,旗幟上的 “鎮國大將軍” 字樣被春風拂得獵獵作響。士兵們的步伐踩著鼓點,甲葉碰撞的脆響與馬蹄聲交織,像一首雄渾的進行曲。
    王小石頭緊握著手中的火槍,槍托被掌心的汗浸濕。他排在隊列中部,能看到前排老兵們沉穩的背影,也能聽見身後新兵們壓抑的呼吸聲。“別緊張。” 身旁的趙勇低聲道,這位臉上帶疤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著隊列走,到了洛陽城下,聽令行事就行。”
    李晟的側翼部隊則鑽進了南側的丘陵。十二門佛郎機炮被分裝在特製的木架上,由四匹壯馬合力拖拽,車輪碾過碎石坡時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炮手們用厚布裹住炮身,防止顛簸損傷精密的零件,每過一處險灘,都要用粗繩捆住炮架,一點點往下放。
    “慢點!” 李晟勒馬站在坡頂,看著士兵們腰上的繩索勒得發紅,“寧可多耗一個時辰,也不能讓火炮受損!” 他知道這些鐵家夥是攻破洛陽城防的關鍵,臨行前易林特意囑咐過,炮營的安危比他的性命還重要。
    黃河北岸的曠野上,骨力裴羅的騎兵已化作一道黑影。他們放棄了笨重的糧草車,每人隻帶三日的饢餅和盛滿箭支的皮囊,沿著河岸疾馳。骨力裴羅的汗血馬跑在最前麵,他時不時回頭望去,確保隊伍保持著可以隨時展開的楔形陣,猩紅披風在風中展開,像一麵指引方向的旗幟。
    “加速!” 他拔出彎刀,指向東方的地平線,“日落前必須渡過孟津渡口!”
    三路大軍像三條蓄勢待發的巨龍,在中原大地上劃出三道清晰的軌跡,朝著洛陽城緩緩匯聚。官道旁的驛站早已接到通報,驛卒們舉著 “唐軍過境” 的木牌,在路口引導隊伍避開村落,炊煙從遠處的村莊升起,與軍陣的煙塵交織在一處,分不清哪是人間煙火,哪是征途烽煙。
    ……
    大軍行至偃師縣境時,路邊突然湧出黑壓壓的人群。這些穿著補丁衣衫的百姓捧著陶碗,碗裏盛著渾濁的清水,有的還提著竹籃,裏麵裝著剛從地窖裏刨出的紅薯,看到唐軍的旗幟,紛紛跪倒在地,哭聲與歡呼交織在一起。
    “王師來了!王師終於來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撲到易林馬前,額頭在青石板上磕出鮮紅的血印,“將軍救救我們吧!安慶緒的兵把糧食都搶光了,連種子都沒給留啊!”
    易林翻身下馬,扶起老者時,指尖觸到他嶙峋的肩膀,像摸到一截枯木。“老丈放心,” 他的聲音放得極柔,“我們帶來了糧草,會先賑濟百姓,再清剿餘孽。”
    親衛們立刻打開隨軍攜帶的糧袋,將小米和麥麩分給百姓。王小石頭捧著陶罐,看著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用指甲刮著罐底的最後一點米屑,突然把自己的幹糧袋遞了過去:“嬸子,這個您拿著。”
    婦人愣住了,看著袋裏完整的麥餅,眼淚突然湧了出來:“小郎君,這怎麽好……”
    “拿著吧。” 趙勇在一旁笑道,“我們行軍有糧草,你們得留著力氣種地呢。” 他轉頭對易林道,“大人,不如讓輔兵營就地搭灶,給百姓們煮些粥?”
    易林點頭,目光掃過那些瘦得隻剩皮包骨的孩子:“多放些野菜,稠一點。”
    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沿途村落。到了午後,越來越多的百姓加入勞軍的隊伍。有年輕後生扛來門板,要給傷兵當擔架;有婦人提著針線籃,幫士兵縫補磨破的衣物;甚至有白發老嫗帶著孫女,在路邊支起陶罐,煮著帶著苦味的野菜湯。
    “將軍,前麵就是洛口倉舊址了。” 李晟策馬趕來,指著遠處的土坡,“安慶緒的人把那裏燒成了白地,我們的糧草最多還能支撐十日。”
    易林望著百姓們手中空空的竹籃,突然對傳令兵道:“傳我命令,打開半數隨軍糧草,在沿途村鎮設粥棚,凡洛陽境內百姓,無論老幼,每人每日可領兩升米。”
    “大人!” 李晟急了,“這太冒險了!萬一……”
    “沒有萬一。” 易林打斷他,目光落在一個正狼吞虎咽喝粥的孩童臉上,“民心才是最堅實的糧草。我們守護的不是一座空城,是這些願意相信大唐的百姓。”
    骨力裴羅的回紇騎兵在黃河北岸也遇到了相似的情景。當他們的戰馬經過一個被叛軍洗劫的村莊時,幸存的村民竟殺了僅有的耕牛,要犒勞騎兵。骨力裴羅看著那些在寒風中光著腳的孩子,突然下令將繳獲的戰馬分出二十匹,送給村裏的獵戶:“幫我們盯著洛陽方向的動靜,有異常立刻通報。”
    阿古拉不解:“葉護,這些中原人靠得住嗎?”
    骨力裴羅望著遠處唐軍的炊煙,突然笑了:“安答說得對,刀槍能打下城池,卻守不住人心。”
    ……
    洛陽城的輪廓在第七日的暮色中漸漸清晰。易林站在邙山北麓的高坡上,舉起望遠鏡,鏡片裏的城牆像條灰黑色的巨蟒,蜿蜒盤繞在洛水之濱。西城牆上隱約可見叛軍的旗幟,那些歪歪扭扭的狼頭旗在風中搖曳,像一群苟延殘喘的困獸。
    “大人,夜影衛傳回密報。” 琉璃的綠裙在風中飄動,她展開一卷羊皮紙,上麵用朱砂標注著城內的布防,“安慶緒的主力約五萬,其中三萬是強征的百姓,真正的精銳隻有兩萬,駐守在紫微宮周邊。”
    易林的指尖劃過標注 “糧倉” 的位置:“糧草情況如何?”
    “洛口倉被焚毀後,他們隻能依靠城內殘存的糧窖。” 琉璃指著城南的坊市,“夜影衛說,那裏的米價已經漲到一貫錢一鬥,百姓們開始吃樹皮和觀音土。”
    李晟在一旁補充:“城防最堅固的是北門,那裏有三層甕城,安慶緒的親衛營駐守在那裏,配備了從大食買來的投石機。”
    骨力裴羅的騎兵已渡過黃河,此刻正隱蔽在洛陽城東的密林裏。他派人送來消息,說發現叛軍在城東的伊洛河渡口布置了防禦,似乎在防備唐軍切斷水路。
    “看來安慶緒是打算死守了。” 易林放下望遠鏡,鏡片裏的紫微宮金頂蒙著一層灰,像蒙塵的皇冠,“傳令下去,各路人馬在邙山、洛水、伊闕三處紮營,形成合圍之勢,但不要急於攻城。”
    “大人是想困死他們?” 李晟問道。
    “是,也不是。” 易林指著洛陽城內的坊市,“安慶緒的根基在軍隊,百姓早就盼著王師入城。我們圍而不攻,既能消耗他們的糧草,也能讓城內的矛盾激化。” 他頓了頓,對親衛道,“讓工匠營連夜趕製勸降書,用箭射進城裏,告訴守軍,隻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夜幕降臨時,唐軍的營地在洛陽外圍連成一片。主力大營紮在邙山南麓,背靠山坡,前有洛水作為天然屏障;李晟的火槍營和炮營駐在城西的開闊地,那裏地勢平坦,適合火炮展開;骨力裴羅的騎兵則在城東密林裏潛伏,像群蓄勢待發的獵豹。
    篝火升起時,易林站在營寨高處,望著洛陽城頭零星的燈火。那些微弱的光芒在夜幕中閃爍,像瀕死者最後的喘息,他知道,這座飽經滄桑的古都,正在等待一場徹底的新生。
    ……
    洛陽城外的唐軍大營在晨霧中蘇醒時,易林已站在沙盤前。這個由夜影衛連夜趕製的洛陽城防模型,精確到每一座坊市、每一段城牆,甚至連城內的水井位置都做了標注。
    “北門的甕城是最大的障礙。” 易林的木杆點在模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那裏有三道閘門,還有暗渠可以灌水,硬攻會付出太大代價。”
    骨力裴羅的手指劃過城東的伊洛河:“我的人可以從這裏偷渡,直插紫微宮。”
    “不行。” 易林搖頭,“安慶緒在河底插了鐵樁,河麵還有巡邏的快船,強攻等於送死。” 他轉向李晟,“炮營能打到北門嗎?”
    李晟俯身測量著距離:“最遠射程剛好夠到,但準確性會打折扣。而且北門的城樓是磚石結構,至少需要五十發實心彈才能摧毀。”
    “不需要摧毀。” 易林的木杆指向西門,“這裏的城牆是隋代遺留的,年久失修,夜影衛說牆角有裂縫。我們可以佯裝主攻北門,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實則集中火力轟開西門。”
    骨力裴羅眼睛一亮:“我帶騎兵從東門佯攻,讓他們以為我們要夾擊!”
    “甚好。” 易林點頭,在沙盤上劃出三道箭頭,“李晟率炮營和火槍營在西門隱蔽,待敵軍主力被吸引到北門和東門,立刻用火炮轟開城牆;骨力裴羅的騎兵負責牽製東門守軍,切斷他們的退路;主力則分為兩部,一部在北門佯攻,一部作為預備隊,隨時準備從西門突入。”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凝重:“記住,進城後不得驚擾百姓,不得損壞宮殿廟宇,尤其是紫微宮和白馬寺。違令者,斬!”
    眾將領齊聲領命,甲葉碰撞的脆響在帳內回蕩。
    散會後,各營立刻開始行動。炮營的士兵們在西門外的窪地挖掘炮位,用木板和沙土加固,確保火炮發射時不會後坐;火槍營則在周圍布置偽裝,用草席和樹枝掩蓋黑洞洞的槍口;骨力裴羅的騎兵在城東的密林裏清理出通道,馬蹄裹著麻布,連咳嗽都要捂住嘴。
    易林親自來到北門前線,看著士兵們搭建攻城器械。雲梯的頂端包著鐵皮,撞車的木頭上裹著浸濕的棉被,甚至連士兵的鎧甲都做了特殊處理,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避免過早暴露目標。
    “大人,勸降書有回音了。” 琉璃捧著一卷布條走進來,上麵是守城士兵用炭筆寫的字,“西門守將願意獻城,但要求保全他部下的性命。”
    易林展開布條,指尖劃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突然對傳令兵道:“告訴西門守將,三日後午時,我們會在北門發起佯攻,屆時他打開城門,我保他部下平安。”
    夕陽西下時,洛陽城頭的叛軍果然開始調動。大批士兵從西門調往北門,城牆上的旗幟也換成了安慶緒的親衛營標誌。站在高坡上的易林看到這一幕,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看來魚兒上鉤了。” 李晟的聲音帶著興奮。
    易林望著那座在暮色中沉默的古都,突然想起長孫霖曾說過的話:“戰爭的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他握緊腰間的佩刀,知道三日後的午時,將是檢驗這句話的時刻。
    ……
    洛陽城外的最後一縷陽光落在城牆上時,易林獨自登上邙山的烽火台。這座廢棄的隋代烽燧早已殘破,磚石縫隙裏長出的酸棗樹在風中搖曳,卻能將整個洛陽城盡收眼底。
    夕陽為城牆鍍上一層金紅,洛水在城下蜿蜒流淌,像條被點燃的綢帶。城內的坊市漸漸亮起燈火,零星的光點在黑暗中閃爍,那是百姓們在自家窗後點亮的油燈,微弱卻倔強,像無數顆不肯熄滅的星辰。
    “在想什麽?” 琉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捧著一件厚披風,輕輕搭在易林肩上。晚風帶著洛水的潮氣,吹得披風獵獵作響。
    易林的目光落在紫微宮的方向,那裏曾是盛唐的政治中心,如今卻成了叛軍的巢穴。“在想長孫先生。” 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沉睡的古都,“等收複洛陽,我就上奏陛下,為他平反昭雪。”
    琉璃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驅散了夜的寒意:“他若看到此刻的洛陽,定會欣慰的。”
    遠處的唐軍大營亮起了成片的篝火,與城內的燈火遙相呼應。炮營的士兵們正在檢查火炮,火光照亮他們年輕的臉龐;骨力裴羅的回紇騎兵在城東的密林裏唱起了草原的歌謠,蒼涼的調子在夜風中飄蕩;李晟的火槍營則在擦拭槍管,金屬摩擦的輕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你說,戰後的洛陽會是什麽樣子?” 琉璃望著城內的燈火,眼中充滿憧憬。
    易林想象著重建的坊市,修複的宮殿,還有百姓們在田埂上勞作的身影:“會有新的學校,新的糧倉,孩子們可以安心讀書,不用再躲躲藏藏。” 他轉身望向長安的方向,“或許還會有新的律法,讓百姓們活得更有尊嚴。”
    夜風吹動他的玄甲,發出細碎的聲響。易林知道,眼前的平靜隻是暴風雨前的暫歇,三日後的午時,這座古都將迎來血與火的洗禮。但他心中沒有畏懼,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身後有並肩作戰的兄弟,有期盼安寧的百姓,還有身邊這個願意與他共赴生死的女子。
    “該回去了。” 易林握住琉璃的手,兩人沿著烽火台的石階緩緩走下。酸棗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曳,像無數雙祝福的眼睛。
    遠處的洛陽城在夜色中沉默,仿佛也在積蓄著力量,等待著黎明到來的那一刻。易林知道,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城牆時,一場決定中原命運的大戰,就會拉開序幕。而他,已經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