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鐵壁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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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陽把邙山的土坡曬得滾燙,易林勒住馬韁時,靴底的酸棗刺紮進皮肉,傳來細密的痛感。他抬手抹去額角的汗珠,掌心的望遠鏡已被體溫焐得溫熱。鏡片裏的洛陽城像塊被歲月啃噬的老骨頭,城牆斑駁處露出內裏的夯土,唯有垛口後稀疏的 “大燕” 旗幟,還在秋風裏抖著最後的倔強。
    “大人,神策軍那邊來信了。” 親衛趙勇翻身下馬,遞過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牛皮紙邊緣還沾著洛水的濕氣,“他們已占領龍門石窟,把守住了伊闕通道,連石窟裏的佛像都派兵看守了。”
    易林展開信紙,李晟的字跡力透紙背,在 “龍門石窟” 旁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指向城內的糧倉。他指尖在 “回紇騎兵封鎖穀水” 字樣上停頓 —— 骨力裴羅的動作比預想中快了半個時辰,看來那些草原漢子對洛陽的富庶早有耳聞。
    “秦鋒呢?” 易林望向洛水北岸,太行軍的黑色帳篷沿著河岸鋪開,帳篷間升起的炊煙筆直如劍,在秋陽裏泛著淡藍色。
    “秦將軍帶著先鋒營在下遊紮了浮橋,” 趙勇指著遠處隱約的木架,“他說要親自盯著搭建防禦工事,怕安慶緒狗急跳河。”
    易林放下望遠鏡,目光掠過洛陽城北的邙山峪穀。那道天然的隘口像道敞開的喉嚨,自古便是進出洛陽的捷徑。他突然笑了,馬鞭輕叩馬腹:“走,去看看咱們給安慶緒留的‘生路’。”
    峪穀兩側的酸棗樹叢裏,太行軍的斥候正用樹枝偽裝,露出的箭簇在葉隙間閃著冷光。易林踩著碎石往裏走了半裏,腳下突然踢到塊鬆動的岩石,滾下坡時撞響一串石礫,驚得幾隻山雀撲棱棱飛起。
    “這裏地勢險要,” 他蹲下身,指尖摳起一把黃土,粉末順著指縫流淌,“讓工兵營連夜在穀底埋下絆馬索,再把兩側的岩石鑿鬆,用麻繩係住 —— 等他們鑽進來,就給老子掀翻這道峪穀。”
    趙勇在旁記錄的筆尖頓住:“大人是說,這道缺口……”
    “是陷阱。” 易林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塵土,“韓信當年在井陘口留的缺口,比這更寬。” 他望向洛陽城的方向,秋風卷著城牆上的旗幟聲隱約傳來,“人啊,看得見生路時,往往比困死絕地更慌亂。”
    ……
    洛水南岸的河灘上,李晟正指揮神策軍搭建望樓。十二丈高的木架在士兵們的號子聲中緩緩立起,頂端的哨兵突然高喊:“將軍!太行軍的旗號!”
    李晟抬頭望去,秦鋒的玄色披風在對岸的土坡上格外醒目。這位太行軍統領正叉著腰站在浮橋頭,身後的士兵們扛著拒馬樁,踩著剛搭好的木板往南岸衝,濺起的水花在秋陽裏碎成金屑。
    “秦將軍倒是急脾氣。” 李晟笑著對身邊的親兵道,“去,把咱們備的傷藥送過去 —— 上次潼關大戰,他胳膊上的箭傷怕是還沒好利索。”
    秦鋒跳上浮橋時,木板在腳下咯吱作響。他接過傷藥,往懷裏一塞,就拽著李晟往望樓跑:“快看看,我帶了好東西。” 牛皮袋裏倒出的草圖上,密密麻麻標著洛陽城的布防,連箭樓的高度都用朱砂標了尺寸。
    “這是……” 李晟指尖劃過 “東門投石機” 的標記,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寫就。
    “抓了個安慶緒的斥候,” 秦鋒往嘴裏塞了塊幹餅,餅渣掉在草圖上,“那小子說,安慶緒把城外三個村落的百姓都趕進了城,男的充軍,女的運石,連七十歲的老頭都被趕上了城樓。”
    李晟的眉頭猛地繃緊:“那城牆上的箭樓……”
    “是用百姓的門板搭的。” 秦鋒的聲音沉了下去,“那斥候說,安慶緒下了令,誰敢私開城門,就屠了他全家。”
    兩人站在望樓頂端,望著洛陽城牆上影影綽綽的人影。那些穿著破爛衣衫的身影在垛口間挪動,分不清是士兵還是被強征的百姓。秋風吹過洛水,帶來城內隱約的哭喊,李晟突然理解了易林為何堅持 “圍三缺一”—— 他不想讓無辜者死在亂箭之下。
    “回紇人那邊有動靜嗎?” 秦鋒突然問道,目光投向城西的穀水方向。
    李晟點頭,指著遠處揚起的煙塵:“骨力裴羅的騎兵在穀水沿岸遊弋,把水車都拆了,說是怕叛軍偷水。” 他突然笑了,“那老小子還派人來問,破城後能不能把白馬寺的鎏金佛像分他一半。”
    秦鋒呸地吐出餅渣:“想得美!等打完這仗,我非得讓他把上次搶的火槍還回來不可。”
    望樓下傳來號角聲,是易林的中軍到了。兩人同時轉身,看著那隊玄甲騎兵沿著河岸走來,易林的銀袍在秋陽裏像朵移動的雲,身後跟著的火炮營推著蒙著帆布的佛郎機炮,車輪碾過卵石灘,發出沉悶的聲響。
    ……
    臨時搭建的指揮台用繳獲的叛軍帳篷改造而成,四角插著唐軍的玄色旗幟,風過時獵獵作響,把 “鎮國大將軍” 的字樣拍打得發白。易林鋪開洛陽城防圖時,羊皮紙邊緣的毛邊蹭著桌麵,留下細碎的纖維。
    “李晟,你的神策軍守南門,” 易林的狼毫筆在圖上劃出弧線,墨汁在 “龍門石窟” 旁暈開,“把火炮藏在奉先寺後麵,那裏的崖壁能擋住火光,瞄準南城的糧倉 —— 記住,不到萬不得已,別轟民房。”
    李晟俯身看著圖上密密麻麻的坊市標記,突然指著 “南市” 的位置:“那裏是洛陽最熱鬧的集市,安慶緒肯定派了重兵把守,要不要讓神策軍的火槍營從側翼迂回?”
    “不用。” 易林筆尖轉向城西,“讓骨力裴羅的騎兵在穀水西岸多舉火把,裝作要強攻的樣子,吸引他們分兵。” 他頓了頓,在 “北邙山峪穀” 畫了個圈,“這裏才是關鍵。”
    秦鋒剛從洛水浮橋回來,鎧甲上還沾著水汽。他看著那個圈,突然明白過來:“大人是想…… 放他們從北門逃?”
    “是給他們看條‘生路’。” 易林放下狼毫,指尖在峪穀兩側的山坳裏點了點,“你帶太行軍主力藏在這裏,多備滾石和炸藥,等他們鑽進峪穀,就把口子堵死。” 他抬頭看向秦鋒,目光銳利如刀,“記住,要讓他們覺得這道缺口是咱們的疏忽,不是陷阱。”
    秦鋒摸了摸腰間的短刀,鐵柄上的防滑紋硌著掌心:“那北門外麵……”
    “放空營。” 易林的聲音斬釘截鐵,“紮三座空帳篷,插滿旗幟,再留幾十匹老馬在附近啃草,讓斥候遠遠看著就行,別靠太近。”
    這是韓信困項羽時用過的老法子,卻最能撩撥絕境中的人心。易林想起《孫子兵法》裏 “圍師必闕” 的字句,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狠厲 —— 看得見的生路,往往比死路更讓人瘋狂。
    骨力裴羅的使者恰在此時趕到,是個留著絡腮胡的回紇騎兵,捧著鑲銀的彎刀跪在帳外。“葉護說,穀水沿岸已布好防線,” 使者的漢語帶著濃重的草原口音,“他問北門的空子啥時候填,弟兄們的箭都快按捺不住了。”
    易林讓親兵取來兩壇西鳳酒,遞給使者:“告訴葉護,讓他的人在西門外多唱草原歌,越熱鬧越好,就當給安慶緒送行了。” 他看著使者翻身上馬,突然補充道,“告訴他,破城後,白馬寺的鎏金佛像分他三成 —— 前提是別傷了僧人。”
    使者歡天喜地地走了,帳內的秦鋒忍不住咋舌:“大人還真舍得?那佛像據說有千斤重。”
    易林笑了,重新拿起狼毫:“等打下洛陽,國庫的損失可比這點金子多得多。” 他在圖上的 “邙山峪穀” 旁寫下 “三更點火為號”,墨汁透過羊皮紙,在桌麵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
    夕陽把洛陽城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瀕死的巨蟒。易林站在邙山的烽火台上,看著各路兵馬按計劃展開,旗幟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唯有火把的光帶在城外亮起,勾勒出合圍的輪廓。
    李晟的神策軍在城南燃起炊煙,三十座灶台同時生火,潮濕的柴草冒出滾滾濃煙,在暮色中像條黃色的巨龍,盤旋著往城內飄去。“讓夥夫們多添辣椒麵,” 李晟站在奉先寺的台階上,看著士兵們往灶裏撒紅辣椒,“嗆得他們睡不著才好。”
    神策軍的士兵們故意在城牆下大聲喧嘩,有的吆喝著抬糧,有的假裝爭吵分贓,甚至有人唱起了長安的俚曲。城樓上的叛軍果然探出頭張望,弓箭在垛口後閃著冷光,卻沒人敢貿然射箭。
    城西的穀水沿岸,骨力裴羅的回紇騎兵點燃了火把。兩千支火把沿著河岸排成直線,騎兵們縱馬奔馳,火把在黑暗中劃出流動的光帶,像條燃燒的長河。他們時不時對著城牆放幾箭,箭簇帶著火星掠過夜空,驚得城內的狗狂吠不止。
    “葉護,唐軍那邊真的放了北門?” 阿古拉勒住馬,看著遠處漆黑的邙山方向,那裏連點星火都沒有,“會不會是陷阱?”
    骨力裴羅正用皮囊喝酒,酒液順著絡腮胡流淌,在火把下泛著油光:“陷阱才好。” 他抹了把嘴,露出黃牙,“安慶緒那廝要是敢跑,正好讓秦鋒的人練練手。咱們隻管把這裏鬧得熱鬧,讓他覺得西門才是死路。”
    他突然舉起彎刀,對著城牆的方向大喊:“洛陽城裏的小娘子們!等爺爺進去,給你們帶草原的珍珠!”
    回紇騎兵們爆發出哄笑,紛紛跟著起哄,粗野的笑聲在夜風中回蕩,像群即將撲食的野狼。城樓上的叛軍被激怒,亂箭紛紛射來,卻連騎兵的衣角都碰不到,反而引得更多嘲笑。
    城北的邙山峪穀裏,秦鋒的太行軍正在悄悄布置。士兵們用麻繩捆住滾石,將炸藥包藏在酸棗樹叢裏,引線沿著石縫蜿蜒,一直通到三裏外的隱蔽處。秦鋒摸著冰涼的炸藥包,突然想起潼關大戰時那些抱著炸藥衝鋒的弟兄,喉結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將軍,都布置好了。” 王小石頭跑過來,臉上沾著泥土,手裏還攥著半截導火索,“按大人說的,在峪穀口留了條能過馬車的路,還故意撒了些幹糧碎屑。”
    秦鋒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觸到少年後背的傷疤 —— 那是潼關大戰時被流彈擦傷的。“機靈點,” 他的聲音放得很柔,“等下打起來,跟緊我,別亂跑。”
    子時的梆子聲敲響時,洛陽城四周的燈火突然熄滅。除了城南的炊煙還在飄散,東、西、南三麵的唐軍營地都陷入黑暗,唯有城北的邙山峪穀依舊漆黑,像道敞開的喉嚨,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
    易林站在指揮台上,望著那片刻意留下的黑暗。秋風吹過帳簾,帶來遠處的狼嚎,他知道,安慶緒此刻一定站在北門的城樓,看著那片漆黑,心裏正盤算著要不要抓住這最後一線生機。
    “大人,夜影衛傳回消息,” 琉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捧著密信的手微微顫抖,“安慶緒在北門城樓召集了所有將領,好像在爭論什麽。”
    易林接過密信,借著月光看清上麵的字跡 ——“安慶緒次子勸父突圍,長史力諫死守,爭吵已逾半個時辰”。他將信紙湊到燭火上點燃,灰燼在風中飄散,像無數個未說出口的陰謀。
    “告訴夜影衛,” 易林望著洛陽城的方向,那裏的北門依舊漆黑,“盯緊安慶緒的次子,那小子比他爹更狠,說不定會偷偷帶親兵逃跑。”
    ……
    淩晨的露水打濕了唐軍的帳篷,易林被凍醒時,帳外傳來巡邏兵的腳步聲。他披衣走出帳篷,秋霜在帳篷頂上結了層白霜,像撒了層鹽。遠處的洛陽城在晨曦中顯出輪廓,城牆垛口後隱約有黑影晃動,看來守了一夜的叛軍也到了極限。
    “大人,穀水那邊有動靜。” 趙勇舉著望遠鏡跑過來,鏡片上沾著露水,“骨力裴羅的人說,剛才看到城北有黑影往邙山峪穀移動,像是探路的。”
    易林接過望遠鏡,果然看到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峪穀口徘徊,手裏還牽著獵犬,時不時趴在地上嗅聞。他突然笑了:“讓秦鋒的人藏好,別驚動他們。”
    那些探路的叛軍顯然沒發現異常,很快轉身往城內跑。易林知道,這是安慶緒派來查探 “生路” 的,隻要他們回去報信,今夜就會有大魚鑽進網裏。
    晨光漸亮時,李晟派人送來早飯 —— 幾個麥餅和一碗野菜湯。他坐在指揮台旁,看著士兵們擦拭火槍,突然指著洛陽城的糧倉方向:“大人,您看那邊的炊煙,比昨天稀了一半。”
    易林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城內升起的炊煙又細又短,像些垂死的草莖。“他們的糧草快見底了。” 他咬了口麥餅,粗糧的碎屑卡在牙縫裏,“讓夥夫營今天多燒兩回炊煙,再讓士兵們把多餘的糧食搬到城牆下晾曬,故意讓他們看見。”
    這個法子果然奏效。城樓上的叛軍看到唐軍晾曬的糧食,紛紛探出頭張望,有的甚至對著城外指指點點,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王小石頭舉著火槍潛伏在峪穀旁的樹叢裏,看得真切,忍不住對身邊的趙勇道:“他們要是知道自己快成甕中鱉了,會不會直接投降?”
    趙勇往嘴裏塞了塊幹餅,含糊不清地說:“等餓到啃樹皮時,不降也得降。” 他突然壓低聲音,指著峪穀口,“來了!”
    十幾個叛軍推著輛馬車從北門出來,車上蓋著帆布,看不清裝了什麽。他們小心翼翼地往峪穀走,每走幾步就停下張望,像群受驚的兔子。馬車剛進峪穀,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帆布被掀開,裏麵露出十幾個精壯的叛軍,手裏都握著彎刀。
    “是探路的先鋒隊。” 趙勇的聲音帶著興奮,“看來安慶緒真要跑了。”
    易林站在邙山的高處,看著那輛馬車消失在峪穀深處,突然對傳令兵道:“告訴秦鋒,別驚動他們,等大部隊出來再動手。” 他知道,這些先鋒隊隻是誘餌,真正的大魚還在城裏等著。
    日頭漸漸升高,秋陽驅散了晨霧。洛陽城四周的唐軍營地一片平靜,士兵們有的下棋,有的補覺,有的甚至在城牆下曬起了鎧甲,看起來毫無防備。唯有隱藏在山坳裏的火炮,炮口正悄悄對準城牆的薄弱處,像群蟄伏的猛獸,等待著狩獵的信號。
    城樓上的叛軍越來越焦躁,有人開始對著城外喊話,問唐軍願不願意接受投降。李晟按照易林的吩咐,讓士兵們大聲回話:“隻要放下武器,保證不傷性命!”
    喊話聲在洛陽城上空回蕩,易林知道,最後的時刻快到了。他抬頭望向天空,秋陽正好,是個適合決戰的好日子。而那道故意留下的北門缺口,此刻像張咧開的嘴,正無聲地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