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壯丁血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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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的晨霧還沒散盡,西大街的綢緞鋪就傳來了震天的哭喊。王掌櫃的次子王仲文被兩個燕軍士兵架著胳膊往外拖,他的科舉準考證還揣在懷裏,墨跡未幹的 \"天道酬勤\" 四字被士兵的髒手揉得模糊。
    \"放開我兒子!\" 王掌櫃的妻子撲上來撕咬,被士兵一腳踹倒在地。她看著丈夫的頭顱掛在坊門橫梁上,鮮血順著門板的雕花流淌,在青石板上匯成小小的溪流,突然抓起牆角的剪刀,朝著士兵的後背刺去。
    剪刀還沒碰到鎧甲,就被另一個士兵奪過,反手刺穿了她的咽喉。王仲文眼睜睜看著母親倒在血泊裏,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卻被死死按住,隻能任由眼淚混合著血水往下淌。
    \"嚎什麽嚎!\" 滿臉橫肉的軍侯甩著皮鞭走過來,鞭梢帶著銅環,抽在王仲文臉上時發出清脆的響聲,\"再哭就把你跟你爹娘吊一塊兒!\"
    這個軍侯是安慶緒的遠房表親,名叫安慶福,靠著裙帶關係混了個軍侯職位。他的甲胄前襟沾著昨夜搶來的胭脂,腰間還掛著個沉甸甸的錢袋,走路時叮當作響,裏麵都是從百姓家裏搜刮的銅錢。
    \"都給我聽好了!\" 安慶福踩著王仲文的背,對著聚攏的百姓獰笑,\"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全都跟我走!誰要是敢藏著掖著,別怪老子刀不認人!\"
    他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個瘸腿的老漢身上。老漢拄著拐杖,右腿明顯短了一截,是早年修洛河大堤時被砸傷的。\"你,也給我過來!\" 安慶福的皮鞭指著老漢,\"就算爬,也得給我爬到城牆上去!\"
    老漢剛想求饒,就被士兵架著胳膊拖走。他的拐杖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像在無聲地控訴。圍觀的百姓嚇得瑟瑟發抖,有個婦人想把懷裏的少年往身後藏,卻被安慶福一眼看穿。
    \"那小子多大了?\" 安慶福的皮鞭指向少年,\"看這身形,少說也有十六了吧?\"
    婦人撲通一聲跪下,抱著安慶福的腿哭喊:\"軍爺行行好!他爹死得早,家裏就剩我們娘倆了......\"
    安慶福一腳踹開她,少年被士兵抓住胳膊拖走時,懷裏的半塊麥餅掉在地上,很快被亂腳踩成泥。婦人的哭喊被越來越近的皮鞭聲淹沒,整條西大街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像被狂風摧殘的麥田。
    ……
    壯丁們被押到城牆時,太陽已經爬過了紫微宮的金頂。城牆上的血腥味混合著汗臭,熏得人頭暈目眩。安慶福讓士兵把壯丁分成三隊:年輕力壯的搬滾石,婦女燒火做飯,老弱病殘則被派去修補破損的垛口。
    孔先生被分到了搬石隊。他是城南私塾的先生,昨夜正在批注《論語》,就被闖進來的士兵拖走了,懷裏還揣著那本墨跡未幹的注本。此刻他正和十幾個壯丁一起,抬著塊磨盤大的青石往垛口挪,繩子勒得肩膀生疼,後背的鞭傷被汗水浸透,像被火燒一樣。
    \"先生,歇會兒吧。\" 旁邊的年輕人低聲道,他是綢緞鋪的學徒,名叫阿福,臉上還帶著沒擦幹淨的胭脂 —— 那是王掌櫃女兒的嫁妝,昨夜被叛軍搶來塗抹取樂。
    孔先生搖搖頭,喘著粗氣:\"不能歇...... 他們在看著......\"
    他的目光越過垛口,看見城外的唐軍營地。黑色的帳篷沿著洛水鋪開,像條沉默的巨蟒。遠處的土坡上,有人舉著望遠鏡在觀察,鏡片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看什麽看!\" 一個監工的叛軍突然用槍托砸過來,\"快點搬!耽誤了軍情,把你們都喂狗!\"
    孔先生被砸中後腰,踉蹌著差點摔倒,懷裏的《論語》注本掉在地上,被一個壯丁不小心踩了一腳。他心疼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塵土,書頁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的字樣已經被踩得模糊。
    \"還護著這破書?\" 監工的叛軍嗤笑一聲,\"等唐軍打進來,這些字能擋箭嗎?\"
    孔先生緊緊攥著書卷,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我們是良民...... 你們不能這樣......\"
    \"良民?\" 叛軍突然一鞭抽在他臉上,血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書頁上,\"到了這兒,你們就是燕軍的兵!看見沒?\" 他指向城外,\"不想死就給我守著,等打退了唐軍,每人賞兩畝地!\"
    這些承諾在饑餓麵前蒼白得可笑。壯丁們每天隻能分到半碗摻著沙土的米粥,米粒屈指可數,更多的是能硌掉牙的沙礫。有個老漢實在餓極了,偷偷撿起地上的爛菜葉往嘴裏塞,被監工發現後,當場被推下城牆。
    慘叫聲從城下傳來時,所有壯丁都嚇得臉色慘白。孔先生看著老漢墜地的地方綻開一朵血花,突然覺得胃裏翻江倒海,早上那點米粥全吐了出來,酸水灼燒著喉嚨。
    ……
    第七天清晨,孔先生被一陣惡臭驚醒。他蜷縮在城牆根下,昨夜的露水打濕了單薄的衣衫,渾身凍得僵硬。睜眼時,突然發現身邊多了具屍體 —— 是那個瘸腿的老漢,不知何時斷了氣,眼睛還圓睜著,望著城外的方向。
    他剛想呼救,就看見幾個叛軍抬著屍體往垛口走。他們解下老漢的腰帶,把屍體綁在垛口的木樁上,又給他套上件破舊的燕軍鎧甲。遠遠望去,竟像是個站著的士兵。
    \"快點!都綁結實了!\" 領頭的叛軍吆喝著,\"將軍說了,要讓城外的唐軍看看,咱們的人還多著呢!\"
    更多的屍體被抬了過來。有餓死的壯丁,有病死的百姓,還有被打死的反抗者。叛軍們熟練地給屍體穿戴鎧甲,用繩子固定在垛口上,有的甚至還握著弓箭,姿勢僵硬地指向城外。
    孔先生數了數,短短半個時辰,就有三十七具屍體被綁上垛口。城牆瞬間 \"站滿\" 了士兵,隻是這些 \"士兵\" 一動不動,脖子歪得詭異,有的肚子已經鼓起,顯然開始腐爛。
    太陽升高時,屍臭味越來越濃。有幾隻烏鴉落在屍體上,啄食著暴露的皮肉,發出刺耳的聒噪。孔先生看著烏鴉的尖喙撕開老漢的臉頰,突然捂住嘴幹嘔起來,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水灼燒著喉嚨。
    \"快看!唐軍動了!\" 有個壯丁突然喊道。
    孔先生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城外的土坡上,唐軍的士兵們正舉著望遠鏡觀察。他看見一個年輕夥夫路過,手裏提著送飯的木桶,突然扔掉飯桶,朝著城牆的方向哭喊:\"爹!那是我爹!他們把我爹綁在上麵了!\"
    夥夫的哭喊在曠野上回蕩,城牆上的壯丁們紛紛探頭望去。孔先生這才認出,那個被綁在中間垛口的屍體,正是昨天餓死的老漢 —— 他的脖子上掛著個銅煙袋,那是夥夫親手給爹打的。
    \"狗娘養的!\" 夥夫的哭喊聲變成了怒吼,他撿起地上的石塊就往城牆扔,卻被身邊的唐軍拉住。
    土坡上的易林放下望遠鏡,鏡片裏的屍體在陽光下泛著青黑色。他的指節捏得發白,望遠鏡的銅圈硌得眼眶生疼。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秦鋒帶著那個夥夫快步走來,年輕人還在掙紮,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
    \"大人,您看見了吧!\" 秦鋒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這畜生連死人都不放過!\"
    夥夫撲通一聲跪在易林麵前,磕得頭破血流:\"將軍!求求您攻城吧!哪怕用炮轟也行!我爹不能就這麽被掛著......\"
    易林扶起他,指尖觸到年輕人顫抖的肩膀。他看向城牆,那些僵硬的屍體間,有個熟悉的身影 —— 是孔先生,他正偷偷給一具屍體整理衣襟,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
    \"我知道你的心情。\" 易林的聲音低沉,\"但城牆上還有上萬百姓,我們不能......\"
    \"可他們也在受苦啊!\" 夥夫突然拔高聲音,\"我娘還在城裏!說不定...... 說不定也被掛在上麵了!\"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進每個士兵的心裏。火槍營的士兵們紛紛放下武器,看著城牆上的屍牆,臉上寫滿了憤怒。有個老兵突然扔掉火槍,對著易林喊道:\"大人!下令吧!再拖下去,城裏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對!攻城!\" 越來越多的士兵響應,\"用炮轟!就算傷些百姓,也不能讓安慶緒這麽囂張!\"
    易林的目光掃過群情激憤的士兵,又望向城牆上那些掙紮的身影。孔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對著城外搖了搖頭,然後迅速低下頭,假裝整理屍體。
    \"都安靜!\" 易林突然提高聲音,壓過了士兵的呼喊,\"攻城的命令我會下,但不是現在。\" 他看向秦鋒,\"把夥夫帶下去,給他些吃的,派人看好他。\"
    秦鋒還想說什麽,卻被易林的眼神製止。當士兵們的情緒漸漸平複,易林才對李晟低聲道:\"讓夜影衛加派人手,務必查清糧倉的位置。\"
    ……
    夜幕降臨時,城牆上的看守鬆懈了許多。叛軍們聚在角落裏賭博,銅錢碰撞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孔先生趁機挪到垛口邊,看著城外的唐軍營地。
    篝火在黑暗中連成一片,像條溫暖的光帶。他想起白天那個夥夫的哭喊,心裏五味雜陳。既盼著唐軍快點攻城,又怕炮火傷及無辜。懷裏的《論語》注本已經被汗水浸透,字跡模糊,卻仍能看清 \"仁者愛人\" 四個字。
    \"先生。\" 身後傳來低低的呼喚。
    孔先生猛地回頭,看見阿福躲在屍體後麵,手裏攥著半塊麥餅。少年把麥餅遞過來,聲音帶著顫抖:\"我藏的,您吃點吧。\"
    孔先生接過麥餅,餅渣掉在地上,引來幾隻老鼠。他突然想起王掌櫃的女兒,那個梳著雙丫髻的姑娘,總愛來私塾請教問題,此刻不知是否安好。
    \"他們說明天要把我們趕到前麵當盾牌。\" 阿福的聲音帶著恐懼,\"說唐軍要是攻城,就用我們擋箭......\"
    孔先生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向周圍的壯丁,有人在低聲啜泣,有人在默默祈禱,還有個鐵匠正用偷偷藏起的鐵片打磨,不知是想反抗還是想自殺。
    \"不能這樣。\" 孔先生突然壓低聲音,\"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綁在垛口上的屍體,突然有了主意。趁著叛軍換崗的間隙,他悄悄解開一具屍體的繩索,讓阿福扶住,自己則鑽進屍體原來的位置,假裝成新綁上去的 \"士兵\"。
    月光下,孔先生穿著破爛的鎧甲,僵硬地靠在垛口上。城外的唐軍營地隱約可見,他突然對著那個方向輕輕晃動了三下 —— 那是私塾教學生認字的手勢,代表 \"火\" 字。
    一次,兩次,三次。
    就在他準備晃動第四次時,遠處的唐軍營地突然亮起一盞燈籠,同樣晃了三下。孔先生的心髒猛地一跳,差點從垛口摔下去。
    \"先生,怎麽了?\" 阿福緊張地問。
    孔先生搖搖頭,示意他扶好屍體,自己則慢慢退回城牆。他知道,城外的易林看懂了他的信號。
    與此同時,夜影衛的密探正在城內穿梭。他們偽裝成叛軍,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打探糧倉的位置。在南市的廢墟裏,他們發現了一個被嚴密看守的地窖,門口的叛軍穿著精良的鎧甲,手裏的火槍明顯比別處的好。
    \"應該就是這裏了。\" 密探頭目低聲道,\"記住位置,我們先撤。\"
    當他們消失在巷口時,地窖裏傳來麻袋拖動的聲響。安慶緒的次子安慶和正指揮親兵把最後的糧食往馬車上搬,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 —— 他早就做好了逃跑的準備,這些糧食是留給自己的。
    ……
    唐軍的帥帳裏,燈火徹夜未熄。易林鋪開洛陽城的地圖,手指在南市的位置重重一點:\"夜影衛確認了,糧倉就在這裏。\"
    李晟俯身細看,地圖上的南市被圈出三個地窖的位置,旁邊標注著 \"重兵把守\"。\"這裏是叛軍最後的據點,\" 他抬頭道,\"要是炸了糧倉,安慶緒的軍隊就徹底斷糧了。\"
    \"但周圍都是民房。\" 秦鋒指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坊市標記,\"用火炮轟的話,會傷及無辜。\"
    易林的手指在糧倉西側畫了個圈:\"這裏有個廢棄的酒坊,院牆厚實,適合隱蔽。讓工兵營連夜挖地道,通到糧倉底下,用炸藥包引爆。\"
    這個計劃既可以摧毀糧倉,又能避免傷及百姓。李晟的眼睛亮了:\"大人英明!地道挖到糧倉底下,既能精準引爆,又不會波及周圍。\"
    \"關鍵是要快。\" 易林看向沙漏,沙子已經見底,\"最多還有三天,城裏的百姓就撐不住了。\" 他頓了頓,對傳令兵道,\"讓夜影衛想辦法聯係城內的百姓,告訴他們遠離南市,我們要......\"
    \"大人!\" 趙勇突然掀開帳簾衝進來,手裏拿著塊布條,\"城牆上的壯丁扔下來的!\"
    布條上是用血寫的字,字跡歪歪扭扭,卻能辨認出是 \"糧倉西有密道\"。易林認出那是孔先生的筆跡 —— 他在洛陽求學時,曾見過這位先生的墨寶,筆畫間帶著儒家特有的方正。
    \"看來城裏的百姓已經在幫我們了。\" 易林的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傳我命令,工兵營加快速度,夜影衛配合城內百姓,製造混亂,掩護地道作業。\"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洛陽城時,南市突然燃起大火。是孔先生和阿福趁著給叛軍送飯的機會,偷偷點燃了堆積的柴草。火光衝天而起,濃煙遮住了半個天空,守糧倉的叛軍紛紛跑去救火,沒人注意到酒坊的院牆後,工兵營的士兵正在悄悄挖掘。
    \"快點!再加把勁!\" 工兵營的校尉低聲催促,鐵鍬撞擊泥土的聲響被大火的劈啪聲掩蓋。地道已經挖到糧倉底下,再往前挖三丈,就能抵達預定位置。
    城牆上的孔先生看到南市的火光,突然對著城外大喊:\"唐軍進城了!糧倉被燒了!\"
    壯丁們紛紛響應,故意製造混亂。有個鐵匠突然推倒了旁邊的滾石,巨石砸在城牆下,發出震天的響聲。叛軍們被嚇得團團轉,有的往南市跑,有的往宮城退,沒人再看守壯丁。
    \"就是現在!\" 易林在城外的高坡上舉起令旗。
    酒坊裏的工兵營立刻行動,將三十箱炸藥推進地道盡頭,引線被小心翼翼地拉到安全距離。當最後一個士兵撤出酒坊,趙勇點燃了引線。
    \"滋滋\" 的燃燒聲在地道裏蔓延,像條鑽進黑暗的毒蛇。片刻後,南市突然傳來震天的爆炸聲。糧倉的地窖被炸開,儲存的糧食混著泥土衝天而起,形成一道黃色的巨龍。守在周圍的叛軍被氣浪掀飛,慘叫聲此起彼伏。
    城牆上的孔先生看到這一幕,突然對著城外跪下,朝著易林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阿福扶著他站起來時,發現老人的眼淚正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懷裏的《論語》注本上,暈開了 \"仁者愛人\" 的字樣。
    易林站在高坡上,看著南市升起的煙柱,突然對身邊的士兵道:\"告訴夥夫,準備好粥,明天進城後,先給百姓們送去。\"
    遠處的洛陽城頭,綁在垛口上的屍體在爆炸聲中紛紛墜落,露出後麵那些瘦弱卻倔強的身影。孔先生對著城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和阿福一起,朝著驚慌失措的叛軍走去 —— 他們知道,黎明很快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