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炮口難移
字數:8587 加入書籤
第九日的清晨,洛陽城外飄起了冷雨。細密的雨絲被風裹挾著,斜斜地打在唐軍的火炮營陣地上,泥濘的地麵被馬蹄和炮輪碾出深深的轍痕,混著火藥渣和泥土,變成了黑乎乎的爛泥。
十二門佛郎機炮在雨中沉默矗立,炮管上凝結的水珠順著冰冷的鐵壁滑落,像一行行無聲的淚。炮手們披著蓑衣,正費力地調整炮位,鐵鏈絞動的吱呀聲在雨幕中格外刺耳。他們的目標是洛陽西門的箭樓 —— 那裏架設著叛軍最精良的投石機,三天來已經擊毀了唐軍三架攻城梯。
“小柱子,瞄準點!” 炮營統領老鄭拍了拍年輕炮手的肩膀,他的蓑衣下還藏著傷藥,昨夜調試炮位時被後坐力震傷了肋骨,“那箭樓的東南角是榫卯結構,脆著呢,瞄準了打!”
年輕炮手小柱子點點頭,手指卻在引信上微微顫抖。他三天前才從江南的軍械營調來,這是第一次上戰場。透過炮身上的瞄準鏡,他能清晰地看到箭樓下擠成一團的百姓 —— 老人縮在牆角,孩子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裏,還有個穿長衫的書生正試圖用身體護住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姑娘。
“統領,” 小柱子的聲音被雨聲打碎,“真要開炮?下麵…… 下麵都是百姓啊。”
老鄭的目光掠過瞄準鏡,沉默了。他從軍三十年,打過吐蕃,剿過黃巢,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仗 —— 把百姓當盾牌,把婦孺推到最前麵。雨絲打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混著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順著下巴往下淌。
“這是命令。” 老鄭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木頭,又沉又悶。他舉起令旗,猩紅的綢布在雨中沉甸甸的,卻遲遲沒有落下。炮陣周圍的士兵們都停了手,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猶豫。
遠處的土坡上,易林正舉著望遠鏡觀察。鏡片上的雨珠被他用袖子反複擦拭,卻總也擦不幹淨,城牆上的景象在水霧中變得模糊 —— 隻能看到黑壓壓的人影和偶爾閃過的刀光。
“大人,炮營準備好了。” 李晟的聲音帶著潮濕的寒意,他的鎧甲縫隙裏都滲進了雨水,“要不要…… 再等等?”
易林沒有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腰間的佩刀。刀鞘上的纏繩被雨水泡得發脹,硌得掌心生疼。他看到一個叛軍正用刀背抽打一個白發老嫗,老人懷裏的籃子掉在地上,滾出幾顆幹癟的豆子,瞬間被亂腳踩爛。
……
洛陽西門的城牆上,雨絲被風卷成了白茫茫的霧。百姓們被叛軍用刀逼著擠在箭樓下,冰冷的城牆磚吸走了身上僅存的體溫,有人開始咳嗽,聲音在擁擠的人群中傳染開來,像一陣壓抑的潮聲。
王大娘緊緊抱著懷裏的孫子,孩子發著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呼吸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三天前,她的兒子被叛軍抓去搬石頭,至今沒回來,昨晚有個逃回來的壯丁說,她兒子被活活累死,屍體就綁在北邊的垛口上。
“別擠…… 別擠……” 她護著孫子往牆角縮,卻被身後的叛軍狠狠推了一把,踉蹌著撞到前麵的書生。那書生懷裏的書卷掉在地上,被泥水浸透,“仁義禮智信” 的字樣在汙水中暈開,變得模糊不清。
“都給我站直了!” 一個滿臉橫肉的叛軍小校揮舞著皮鞭,雨水順著他猙獰的傷疤流淌,“唐軍要是敢開炮,你們就替老子擋著!誰要是敢躲,先砍了他的腦袋喂狗!”
人群中發出一陣低低的啜泣。有個穿短打的漢子突然站直身體,朝著城外大喊:“唐軍的弟兄們!我們是被抓來的!別開炮啊!”
他的喊聲還沒落地,小校的刀就劈了過來。血光在雨幕中炸開,漢子的頭顱滾落在地,眼睛還圓睜著,望向城外的方向。他的妻子尖叫著撲過去,卻被叛軍一腳踹倒,懷裏的嬰兒摔在地上,哭聲戛然而止。
王大娘下意識地捂住孫子的眼睛,指尖卻透過薄薄的衣衫,感受到孩子滾燙的皮膚。她看著那嬰兒的母親癱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暈過去。
城牆上的騷動驚動了遠處的唐軍。小柱子在瞄準鏡裏看得真切,那個嬰兒滾落的瞬間,他的手指猛地扣緊了引信,火星 “噌” 地一聲燃起。
“別!” 老鄭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火星在潮濕的空氣中掙紮了幾下,滅了。
“他們殺了孩子!” 小柱子紅著眼嘶吼,眼淚混著雨水淌下來,“統領,開炮吧!再不開炮,他們還會殺人的!”
老鄭死死按住他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到那個小校正用靴底碾壓嬰兒的屍體,看到城牆上的百姓們嚇得瑟瑟發抖,看到遠處的唐軍土坡上,易林的身影在雨中挺立如鬆。
“再等等……” 老鄭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再等等……”
……
土坡上的易林猛地轉身,雨水順著他的銀袍下擺流淌,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窪。他剛才在望遠鏡裏看得清楚 —— 那個嬰兒滾落的瞬間,城牆上有個白發老嫗差點暈厥,而那個殺人的叛軍小校,正用刀挑著嬰兒的繈褓,對著唐軍陣地獰笑。
“豈有此理!” 易林一腳踹翻身後的案幾,地圖和筆墨摔在泥濘裏,被雨水浸透成一團模糊的黑,“傳我命令!火槍營集中火力,打掉那個穿黑甲的小校!”
李晟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大人是說…… 精準射擊?”
“對!” 易林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三百支火槍,瞄準那個畜生!我要讓城牆上的百姓看看,我們的槍口對準的是誰!”
命令像電流般傳遍唐軍陣地。趙勇帶著火槍營的士兵們在雨幕中匍匐前進,泥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卻沒人在乎。三百支火槍在距離城牆三百步的土坎後架起,黑洞洞的槍口穿過雨絲,對準了城牆上那個醒目的黑甲身影。
王小石頭趴在最前排,槍管上的瞄準鏡被雨水打濕,他用袖子擦了又擦,直到那個小校的嘴臉清晰地出現在十字準星裏。他想起了自己被叛軍殺害的妹妹,那時她也才這麽小,抱著個布娃娃,就被一刀……
“石頭,穩住!” 趙勇的聲音壓得極低,手指在他背上拍了拍,“等我口令。”
城牆上的小校還在耀武揚威。他拽過一個年輕姑娘,用刀逼著她往垛口外探身,姑娘的慘叫聲像針一樣紮進每個人的耳朵。王大娘閉上眼睛,不敢再看,懷裏的孫子突然開始抽搐,呼吸越來越微弱。
“放!” 趙勇的吼聲穿透雨幕。
三百支火槍同時轟鳴,鉛彈在雨幕中劃出密集的銀線,像一群憤怒的蜂群,呼嘯著撲向城牆。小校臉上的獰笑還沒褪去,就被數顆鉛彈同時命中,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從垛口上摔落,在城牆下綻開一朵醜陋的血花。
城牆上的叛軍們瞬間愣住了。他們沒想到唐軍的火槍能在這麽遠的距離精準命中,更沒想到對方會為了一個百姓,動用三百支火槍。有個士兵下意識地鬆開了抓著老嫗的手,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
“打得好!” 唐軍陣地上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歡呼。小柱子看著那個小校滾落的身影,突然蹲在地上,抱著炮管失聲痛哭。老鄭拍了拍他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紅了 —— 剛才如果開炮,城牆上的百姓會和叛軍一起化為碎片。
城牆上的百姓們也愣住了。王大娘睜開眼,看到那個殺人的叛軍消失在垛口後,又看了看城外唐軍陣地的方向,渾濁的眼睛裏突然滾下兩行淚。那個穿長衫的書生扶著她站穩,聲音帶著顫抖:“他們…… 他們是來救我們的……”
……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唐軍左翼傳來。骨力裴羅的使者渾身濕透,從馬背上滾落,泥水濺了他一身,卻顧不上擦,踉蹌著跑到易林麵前:“將軍!葉護有令!北門峪穀發現敵軍調動,至少有五千人,像是要突圍!”
易林接過使者遞來的羊皮信,雨水打在上麵,墨跡暈開了不少,但 “峪穀”“五千騎”“輜重隊” 等字眼依然清晰。他的目光掠過洛陽城的輪廓,突然明白了安慶緒的算盤 —— 用西門的百姓牽製唐軍主力,自己則帶著精銳從北門峪穀逃跑。
“好個聲東擊西。” 易林冷笑一聲,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但他忘了,我留著北門,本就是給豺狼準備的陷阱。”
他轉身對李晟道:“傳令火炮營,把炮口轉向北門方向,炮架抬高,對著峪穀的入口轟擊!記住,是空炮,別真傷了人。”
李晟眼睛一亮:“大人是想…… 佯裝主攻北門,逼他們把百姓往那邊調?”
“沒錯。” 易林的手指在地圖上的峪穀位置畫了個圈,“安慶緒多疑,咱們越是把炮口對準北門,他越會覺得我們識破了他的計謀,會把更多兵力調到北門,包括…… 這些當盾牌的百姓。”
這個計策帶著幾分冒險,卻可能是目前唯一的破局之法。老鄭接到命令時,雖然不解,卻還是立刻執行—— 炮手們在雨中費力地轉動炮架,十二門佛郎機炮緩緩轉向北方,炮口對著邙山峪穀的方向,炮口的水珠在調轉時飛濺,像一場遲來的淚。
小柱子看著炮口移開西門,心裏鬆了口氣,卻又有些不安:“統領,這樣能行嗎?”
老鄭望著北門的方向,雨幕中隱約能看到峪穀的輪廓:“能不能行,就看那些百姓有沒有造化了。”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平安符,那是女兒給他求的,“咱們能做的,就是把炮彈往沒人的地方打。”
洛陽城內的安慶緒果然上當了。當探馬回報唐軍火炮轉向北門時,他正在紫微宮的廢墟裏喝酒,聞言立刻把酒杯摔在地上:“好個易林!想斷我後路?沒門!”
他對著親衛嘶吼:“傳我命令!把西門的百姓都趕到北門去!讓他們給老子堵住峪穀!再調五千精兵,隨我從南門突圍,繞到唐軍背後!”
這個命令讓安守忠渾身一震:“陛下!南門是唐軍的主力……”
“閉嘴!” 安慶緒拔出佩刀,刀光在昏暗的宮殿裏閃爍,“再不跑,咱們都得死在這兒!”
……
城牆上的百姓們被叛軍驅趕著,開始向北門移動。雨越下越大,泥濘的城牆通道被踩得稀爛,不時有人滑倒,立刻被後麵的人踩在腳下。王大娘緊緊抱著孫子,老人的力氣在求生的本能下變得驚人,她死死抓著城牆的磚縫,一步步向北挪動。
那個穿長衫的書生扶著她,自己的長衫已經被泥水浸透,懷裏的書卷卻還緊緊攥著。他告訴王大娘,自己是洛陽府學的生員,名叫周明遠,原本明天要參加鄉試,現在卻成了叛軍的肉盾。
“大娘,您孫子燒得厲害。” 周明遠看著孩子發紫的嘴唇,心急如焚,“前麵有口水井,咱們想辦法弄點水。”
他們趁著叛軍不注意,溜到城牆內側的水井邊。周明遠用石塊砸開鎖,剛想打水,就被巡邏的叛軍發現:“幹什麽呢!找死啊!”
周明遠猛地把王大娘和孩子推到井後,自己擋在前麵:“我…… 我渴了,想喝點水。”
叛軍的皮鞭抽了過來,周明遠被打得一個踉蹌,卻死死擋著井口。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唐軍火炮的轟鳴—— 十二發實心彈呼嘯著越過城牆,落在北門外側的空地上,泥土和雨水被炸開,濺起數丈高的水柱。
叛軍們嚇得紛紛臥倒,周明遠趁機打水遞給王大娘:“快,給孩子喝點。”
王大娘顫抖著把水送到孫子嘴邊,孩子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終於喝下了幾口。她看著周明遠背上的鞭傷,突然老淚縱橫:“好孩子…… 委屈你了……”
城牆上的混亂給了百姓們機會。有人假裝摔倒,趁機躲進城牆的箭樓;有人互相攙扶著,故意落在後麵;還有個鐵匠悄悄用隨身攜帶的小錘,在城牆磚上刻下記號 —— 那是唐軍約定的信號,代表此處守軍薄弱。
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被城外的易林看在眼裏。他舉著望遠鏡,看著百姓們在北門的峪穀口聚集,而叛軍的主力則在悄悄向南門移動。李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人,火頭軍探到,南門的叛軍在集結,像是要突圍。”
“讓他們去。” 易林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北門,“秦鋒的太行軍已經在南門設好了埋伏,就等他們鑽。” 他更關心的是那些百姓,“夜影衛的人混進去了嗎?”
“混進去了。” 李晟指著城牆中段一個一閃而過的黑影,“衛七帶著人,正在幫百姓往箭樓裏躲。”
雨幕中,衛七的身影像條泥鰍,在叛軍和百姓之間穿梭。他用暗號聯係上幾個膽大的壯丁,悄悄把炸藥包藏在他們的柴草堆裏 —— 這些炸藥不是用來炸城,而是準備在叛軍靠近時引爆,製造混亂掩護百姓逃生。
“記住,聽到三聲鴿哨再動手。” 衛七壓低聲音,把最後一個炸藥包塞給周明遠,“躲進箭樓,那裏有我們的人接應。”
周明遠握緊炸藥包,掌心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放心,我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當第一縷微弱的陽光穿透雨幕時,唐軍的火炮再次轟鳴。這次的目標是南門的叛軍集結地,實心彈在人群中炸開,叛軍的陣型瞬間混亂。安慶緒騎著馬,在親衛的掩護下試圖衝開缺口,卻被秦鋒的太行軍死死擋住。
北門的峪穀口,百姓們趁著叛軍注意力被吸引到南門,開始悄悄躲進箭樓。王大娘被周明遠扶著,終於把孫子送進了相對安全的箭樓,裏麵已經藏了十幾個老弱婦孺,夜影衛的人正在給孩子們喂水。
“大娘,您先在這兒等著。” 周明遠轉身想出去,卻被王大娘拉住。
“孩子,別去了。” 老人的眼淚混著雨水,“太危險了。”
周明遠笑了笑,舉起懷裏的書卷,雨水衝刷下,“致君堯舜” 四個字依然清晰:“我輩讀書,不就是為了此刻嗎?”
他轉身衝出箭樓,迎著叛軍的皮鞭,朝著更多百姓的方向跑去,背影在雨幕中漸漸模糊,像一道不肯熄滅的光。
……
雨漸漸小了的時候,易林站在土坡上,看著北門峪穀口的百姓越來越少,箭樓裏藏著的人影越來越多,終於鬆了口氣。他的銀袍已經濕透,貼在身上,卻感覺不到冷。
李晟走過來,遞給他一塊幹布:“大人,南門的叛軍被秦將軍打退了,安慶緒帶著殘部縮回城裏了。”
易林接過布,卻沒有擦臉,隻是望著洛陽城的方向。雨幕中的城牆沉默矗立,西門的箭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那裏曾經擠滿了百姓,如今隻剩下幾個零星的叛軍,像幾隻絕望的烏鴉。
“炮口還移回去嗎?” 李晟輕聲問。
易林搖搖頭,目光落在北門的峪穀:“讓炮口留在那兒,繼續佯裝進攻。” 他知道,隻要炮口還對著北門,安慶緒就不敢輕易放棄這個 “逃生通道”,而躲在箭樓裏的百姓,就能多一分安全。
老鄭的火炮營在雨中繼續發射空炮,實心彈落在峪穀口的空地上,濺起的泥水越來越少,更像是一種儀式性的提醒。小柱子看著遠處箭樓裏偶爾閃過的人影,心裏漸漸明白 —— 有些勝利,不需要炮彈落地。
城牆上的周明遠看到了唐軍的空炮,也看到了箭樓裏越來越多的同胞,突然對著城外的方向深深一揖。雨水順著他的長衫流淌,卻洗不掉上麵的血汙和泥點,像一幅未幹的畫。
易林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敬意,微微頷首。他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炮口雖然移了,問題卻還在 —— 隻要安慶緒還把百姓當盾牌,這樣的困境就可能重演。
“李晟,” 易林的聲音在雨後的清新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讓夜影衛加快行動,務必在三日內找到安慶緒的藏身之處。”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腰間的佩刀,“我們可以暫時移開炮口,但絕不會永遠容忍這種卑劣。”
陽光終於穿透雲層,照在洛陽城的箭樓上,雨水反射的光芒像碎金般閃爍。易林望著那些隱藏在箭樓裏的生命,又看了看始終指向北門的炮口,突然覺得,真正的炮口,從來不在炮身上 —— 而在人心。
他轉身走向帥帳,背影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像一道正在延伸的希望。身後的火炮依舊沉默,炮口的水珠在陽光下蒸發,留下淡淡的水痕,像一行等待被書寫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