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街巷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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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的晨霧還沒散盡,南大街的十字路口就傳來了磚石碰撞的悶響。安慶緒的親兵們正用鑿子撬起鋪路的青石板,混雜著黃土和碎石,砌成一道丈高的石牆。鐵錘敲擊鏨子的聲音在空蕩的街巷裏回蕩,像在給這座古都敲喪鍾。
“快點!都給我快點!” 監工的千夫長用鞭子抽打著民夫,他的甲胄上還掛著搶來的玉佩,在晨光裏閃著油膩的光,“太陽落山前必須封死所有路口,隻留通往城牆的道!”
民夫們佝僂著背,把沉重的石塊搬到路口。有個白發老漢腳下一滑,石塊砸在腳背上,疼得他滿地打滾,卻被千夫長一腳踹翻:“裝死?拖到城牆根下填溝!”
兩個士兵架起老漢就走,他的慘叫聲在街巷裏回蕩,驚飛了簷下的麻雀。圍觀的百姓們縮在門後,透過門縫看著這一幕,沒人敢出聲 —— 昨天有個秀才出麵勸阻,被當場割了舌頭,屍體就掛在街口的槐樹上。
王二柱站在鐵匠鋪門口,看著石牆一點點長高,把通往西大街的路徹底堵死。他的鐵匠鋪開了二十年,打的農具能從洛陽排到偃師,如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生路被磚石封死。鋪子裏的鐵砧還熱著,昨晚趕工的箭頭堆在牆角,閃著冷光。
“爹,我去給你送窩頭。” 十歲的兒子小石頭從裏屋跑出來,懷裏揣著個布包,裏麵是娘用最後一點麵做的窩頭。
王二柱的心猛地一揪,抓住兒子的胳膊:“別去!外麵有兵!”
“可你還沒吃飯……” 小石頭的眼睛裏閃著擔憂,他知道爹從昨天起就沒吃過東西,打鐵的力氣都快沒了。
王二柱剛想再說什麽,巷口的士兵就衝了進來:“鐵匠!出來!將軍要五十支箭,天黑前交貨!”
他被押走時,回頭看了一眼兒子,小石頭正躲在門後,偷偷把窩頭往懷裏塞,眼睛裏含著淚。王二柱的心像被鐵鉗夾住,卻隻能被士兵推著往前走,鐵砧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被石牆後的慘叫聲淹沒。
……
鐵匠鋪被征用後,成了臨時軍械坊。王二柱和其他五個鐵匠被鐵鏈鎖在鐵砧上,日夜不停地鍛造箭頭。監工的士兵拿著鞭子,誰慢了就抽誰,鐵砧上的火星濺在他們身上,燙出一個個水泡,卻沒人敢停。
“快點!沒吃飯嗎?” 士兵的鞭子抽在王二柱背上,他剛想彎腰撿掉落的鐵鉗,就被抽得一個踉蹌,鐵鏈勒得手腕生疼。
他的目光越過石牆,能看到自家鋪子的屋簷,心裏惦記著兒子和臥病在床的妻子。三天前妻子咳血,郎中說需要川貝,可現在別說藥材,連口幹淨水都難尋。
“爹!”
熟悉的聲音讓王二柱猛地抬頭,隻見小石頭從石牆的縫隙裏鑽了進來,懷裏的布包鼓鼓的。孩子顯然是偷偷跑來的,褲腿被劃開了道口子,滲著血。
“你來幹什麽!快走!” 王二柱急得大吼,想推開兒子,卻被鐵鏈鎖住動彈不得。
小石頭沒聽,踮著腳把布包塞過來:“娘讓我給你送窩頭……”
布包剛遞到王二柱手裏,就被監工的士兵發現。那士兵一把奪過窩頭,狠狠摔在地上,用軍靴反複碾踩,金黃的窩頭瞬間變成混著泥土的爛泥。
“小兔崽子,找死!” 士兵的佩刀突然架在小石頭脖子上,刀刃冰涼,“誰讓你進來的?是不是想給唐軍報信?”
“放開我兒子!” 王二柱像瘋了一樣掙紮,鐵鏈在鐵砧上拉出刺耳的聲響,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他隻是個孩子!”
“孩子?” 士兵冷笑一聲,刀尖在小石頭臉上劃了道血痕,“這年頭,孩子也能當奸細!”
小石頭嚇得渾身發抖,卻死死盯著士兵:“你壞蛋!我爹是好人!”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士兵,他抬腳就踹向王二柱,卻被突然衝出來的百姓攔住。有個賣豆腐的老漢撲上來抱住士兵的腿,哭喊著:“他是我孫子!要殺就殺我!”
混亂中,小石頭趁機咬了士兵一口,轉身就跑。士兵的怒吼和百姓的哭喊混在一起,王二柱看著兒子消失在巷口,突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綁在鐵砧上,旁邊多了根木樁 —— 賣豆腐的老漢被吊在上麵,已經沒了氣息。士兵們還在毆打圍觀的百姓,磚石封死的街巷裏,絕望像瘟疫一樣蔓延。
……
洛陽宮城的偏殿裏,安慶緒的親信們正忙著打包金銀。幾個錦盒敞開著,裏麵的珍珠滾落在地,與散落的奏章混在一起,像場荒誕的鬧劇。安慶緒的次子安慶和指揮著手下,把搶來的古玩字畫往馬車上搬,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 這些東西足夠他在江南逍遙半生。
“動作快點!” 安慶和踢了一腳慢吞吞的親兵,“唐軍說不定明天就進城了,誰耽誤了時間,別怪我不客氣!”
親兵們敢怒不敢言,抱著沉重的金佛往門外挪。其中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鎏金的佛像磕掉了耳朵,安慶和立刻拔出刀:“廢物!連個佛像都抱不住!”
刀光閃過,親兵的慘叫在殿內回蕩。其他士兵嚇得臉色慘白,搬東西的動作更快了,卻沒人敢去扶地上的屍體。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牆上的普通士兵。他們蜷縮在箭樓裏,用搶來的酒壺暖手,談論著何時才能換崗。有個年輕士兵拿出塊玉佩,那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想跟夥夫換兩個窩頭。
“這玉成色不錯,” 夥夫掂了掂玉佩,塞給他一個窩頭,“不過得等明天,今天的糧剛發完。”
士兵剛接過窩頭,就被巡邏的千夫長抓住:“私換物資?軍法處置!”
他的佩刀劈向士兵,卻被對方躲開:“憑什麽你們能拿金銀,我們連窩頭都不能換?” 士兵的吼聲帶著絕望,“我娘還在城外等著我,我不能餓死!”
千夫長的刀頓在半空,看著士兵狼吞虎咽地啃著窩頭,突然歎了口氣收了刀:“滾吧,別讓我再看見。”
這樣的場景在洛陽城內隨處可見。有士兵偷偷放百姓出城,換幾升救命的小米;有小校把搶來的綢緞送給相好的民女,約定城破後一起逃跑;甚至有百夫長帶著手下,撬開安慶緒親信的倉庫,把裏麵的糧食分給饑民。
夜影衛的密探衛七混在壯丁隊伍裏,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他穿著破爛的甲胄,臉上抹著鍋灰,假裝搬運屍體,趁機把情報寫在布條上,塞進空心的竹竿裏。
“七哥,這樣行嗎?” 跟他一起的年輕密探小李有些緊張,手裏的竹竿被汗水浸濕。
衛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掃過正在分糧的百夫長:“放心,軍心散了,就像這竹竿,一折就斷。”
……
夜幕降臨時,衛七帶著竹竿溜到城南的破廟裏。這座供奉關羽的廟宇早已被叛軍征用,神像的頭顱被砍去,改成了關押百姓的牢房。他趁著換崗的間隙,鑽進神像後麵的暗格 —— 那裏藏著信鴿。
小李放哨的手在發抖,看著衛七從竹竿裏抽出布條,小心翼翼地綁在信鴿腿上。布條上的字跡密密麻麻,記錄著糧倉的位置、守軍的布防,還有燕軍軍紀崩壞的情況,最後用朱砂標了個醒目的 “急” 字。
“能飛出去嗎?” 小李望著廟外巡邏的士兵,他們的火把在巷口晃動,像鬼火。
衛七撫摸著信鴿的羽毛,這是他從長安帶來的品種,能在夜間飛行:“它們比我們命硬。” 他打開窗戶,信鴿撲棱棱飛起,在月色下盤旋一圈,朝著城外的方向飛去。
就在此時,廟門突然被踹開,安慶和帶著親兵衝了進來:“搜!仔細搜!剛才看到有鴿子飛出去!”
衛七迅速把竹竿藏進神像的眼眶裏,拉著小李混進被關押的百姓中。親兵們的刀架在百姓脖子上,挨個搜查,有個老漢因為藏了半塊餅,被當場砍死。
“二公子,什麽都沒找到。” 親兵隊長彎腰稟報,手裏捧著從百姓身上搜出的零碎。
安慶和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衛七身上 —— 這個 “士兵” 的站姿太標準,不像普通壯丁。他突然冷笑一聲:“把那個穿黑甲的帶過來。”
衛七的心沉到了穀底,剛想拔刀,就被小李死死按住。小李突然大喊:“他是我哥!是燕軍的兵!” 他撲上去抱住衛七,故意露出破綻,“哥,你不是說要帶我逃出去嗎?”
這個舉動反而讓安慶和起了疑心,他剛想下令動手,城外突然傳來火炮的轟鳴 —— 是唐軍在佯攻北門,吸引注意力。親兵們紛紛看向城外,安慶和罵了句髒話,帶著人匆匆離開:“看好這些百姓!明天再審!”
衛七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小李擦著臉上的血,剛才為了演得逼真,他故意撞在親兵的刀上:“七哥,信鴿應該安全了。”
衛七點點頭,望著窗外的月色,心裏默默祈禱 —— 這封情報,是城內百姓最後的希望。
……
唐軍的帥帳裏,易林展開衛七送來的情報,手指在 “糧倉在宮城左掖門內,守軍三千” 的字樣上反複摩挲。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映出眼底的疲憊和決絕。
“大人,末將願帶五百死士,從下水道摸進去!” 秦鋒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的鎧甲上還沾著白天的泥水,“隻要炸掉糧倉,這夥畜生肯定完蛋!”
易林搖搖頭,推開旁邊的洛陽水道圖:“你看,這些下水道早就被安慶緒派人堵死了,有的還灌滿了水,進去就是死路。” 他指著宮城西北角,“這裏有處箭樓,是隋代遺留的,年久失修,燕軍的守衛相對薄弱。”
李晟俯身細看,圖紙上的箭樓被圈出個小缺口:“這裏確實是個突破口,但箭樓下有百姓被關押,還有三百燕軍守衛。”
“這是唯一的機會。” 易林的指尖重重敲在圖紙上,“再拖下去,城裏的百姓會先餓死。” 他抬頭看向窗外,月色朦朧,“明日拂曉,趁燕軍換崗,我們動手。”
秦鋒的眼睛亮了:“需要末將做什麽?”
“你帶太行軍主力,在北門佯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易林在地圖上劃出路線,“李晟,你的火槍營準備煙霧彈,掩護突擊隊。”
他轉向夜影衛的統領:“讓衛七在城內配合,製造混亂,最好能點燃糧倉附近的草料,吸引守衛。”
部署完畢時,天快亮了。易林走出帥帳,望著洛陽城的方向,那裏的燈火稀稀拉拉,像瀕死的星辰。他知道這個計劃風險極大,箭樓下的百姓可能會受傷,但眼下已別無選擇 —— 用最小的犧牲,換最大的生機。
黎明前的黑暗中,唐軍的突擊隊開始行動。五十名精選的士兵穿著黑衣,在衛七的接應下,從城牆的排水口潛入城內。他們像貓一樣穿過磚石封死的街巷,避開巡邏的燕軍,朝著西北角的箭樓摸去。
衛七早已帶著百姓在箭樓附近製造混亂。有個老嫗假裝暈倒,吸引了守衛的注意力;幾個壯丁故意打翻水桶,讓路麵變得濕滑;小李則點燃了糧倉附近的草堆,火光衝天而起。
“著火了!糧倉著火了!” 百姓們的呼喊聲驚動了箭樓的守衛,三百名燕軍中有一半被派去救火,隻剩下百餘人留守。
“就是現在!” 易林的令旗在城外落下。
李晟的火槍營立刻發射煙霧彈,灰白色的煙霧在箭樓下彌漫,遮住了燕軍的視線。突擊隊趁機爬上箭樓,與守衛展開激戰。秦鋒的太行軍在北門發起猛攻,喊殺聲震徹夜空,讓燕軍誤以為唐軍要從這裏突破。
混亂中,箭樓的守軍很快被擊潰。當第一麵唐軍的旗幟在箭樓上升起時,王二柱正被綁在鐵匠鋪的鐵砧上,他看著那麵旗幟,突然掙脫鎖鏈,朝著箭樓的方向狂奔 —— 他知道,兒子和妻子有救了。
磚石封死的街巷裏,百姓們紛紛衝出躲藏的地方,跟著王二柱往箭樓跑。燕軍的守衛在煙霧中潰散,有的扔下武器跪地投降,有的轉身就逃,卻被磚石封死的路口擋住,成了甕中之鱉。
易林站在城外,看著箭樓上的旗幟在晨光中展開,突然覺得眼角發熱。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洛陽城內的街巷還需要清理,受苦的百姓還需要安撫,但至少,希望已經像這晨光一樣,穿透了黑暗。
“傳我命令,進城後不得擾民,打開糧倉賑濟百姓。” 易林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告訴士兵們,我們不是來征服的,是來解放的。”
陽光終於灑滿洛陽城,照在磚石封死的街巷上,照在哭泣的百姓臉上,也照在那麵迎風招展的唐軍旗幟上。街巷的囚籠正在被打破,而新的希望,正在廢墟上悄然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