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煙霧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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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的拂曉,洛陽城被裹進一片乳白色的濃霧裏。洛水南岸的蘆葦叢在霧中若隱若現,像無數幽靈的手臂。易林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台上,靴底沾滿了帶露水的泥漿,指尖捏著的硫磺塊泛著冷光 —— 這是昨夜讓工匠們加急煉製的煙霧彈原料,混著硝石和鬆香,能在短時間內製造出嗆人的濃煙。
“大人,都準備好了。” 李晟的聲音從霧中鑽出來,他身後跟著八個抬著陶罐的士兵,陶罐口用濕布蓋著,裏麵咕嘟咕嘟地冒著細小的氣泡,“按您說的,每罐摻了三斤硫磺,足夠把西北角的天遮住。”
易林點點頭,目光穿過濃霧望向洛陽城的方向。城牆的輪廓在霧中隻剩下淡淡的黑影,箭樓的飛簷像巨獸的獠牙,偶爾有燕軍的咳嗽聲順著風飄過來,在霧裏碎成一片模糊的聲響。
“秦鋒呢?”
“在那邊檢查裝備。” 李晟指著左側的霧團,那裏隱約能看到晃動的人影和金屬碰撞的脆響。
易林走過去時,五十名敢死隊員正跪在地上,用布條纏住裸露的皮膚。秦鋒蹲在隊伍前麵,親手給每個士兵係緊頭盔的係帶,他的鎧甲上綁著條醒目的白布條 —— 這是敢死隊的標記,也是區分友軍的信號。
“記住了,” 秦鋒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煙霧起來後,先摸箭樓的樓梯,那裏是守軍的指揮部。遇到百姓就喊‘趴下’,刀要快,但不能亂砍 —— 咱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屠城的。”
最後一個係完係帶,秦鋒站起身,肩膀上的舊傷在潮濕的空氣裏隱隱作痛。他看著易林走近,突然挺直脊梁:“大人,末將準備好了。”
易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觸到鎧甲下緊繃的肌肉:“活著回來。”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平安符,塞進秦鋒手裏,“這是長安大慈恩寺求的,開過光。”
秦鋒捏緊平安符,粗糙的符紙硌著掌心:“等末將拿下箭樓,就用燕軍的酒壺給您斟酒。”
霧中的天色漸漸亮了些,遠處的雞鳴聲穿過濃霧,在兩岸的營地間回蕩。易林退回指揮台,舉起令旗—— 三麵玄色的旗幟在霧中緩緩升起,像三隻即將展翅的烏鴉。
……
“放!”
隨著易林的令旗落下,二十架投石機同時發力,杠杆轉動的吱呀聲在霧中格外刺耳。裝滿硫磺和硝石的陶罐在空中劃出弧線,罐口的濕布被氣流掀開,黃色的粉末在霧中飄散,遇到晨露凝結成細小的顆粒。
“轟隆 ——”
陶罐在距離城牆三十步的地方炸開,不是劇烈的爆炸,而是持續的燃燒。硫磺和硝石混合著鬆香,瞬間燃起橙黃色的火焰,濃煙像蘑菇雲般升起,在霧中迅速擴散,將整個西北角的城牆裹進一片刺鼻的黃白色煙霧裏。
“再來一輪!” 李晟的吼聲被煙霧吞沒,他捂著口鼻,看著第二波陶罐呼嘯著飛過,在城牆根炸開,濃煙更濃了,連陽光都被遮得嚴嚴實實。
城牆上的燕軍頓時陷入混亂。濃煙嗆得人眼淚直流,咳嗽聲此起彼伏,有人慌亂中撞翻了投石機的石彈,砸在同伴的腿上,慘叫聲在霧中回蕩。守衛箭樓的百夫長捂著嘴大喊:“列陣!列陣!唐軍要攻城了!”
但煙霧太大,根本看不清陣型。士兵們隻能胡亂舉著刀,背靠背擠在一團,有人甚至誤把同伴當成唐軍,揮刀就砍,霧中頓時響起一片自相殘殺的哀嚎。
“就是現在!” 秦鋒的吼聲穿透煙霧,他第一個抓住攻城梯的繩索,像猴子般往上爬。敢死隊員們緊隨其後,鐵製的鞋釘在木梯上敲出急促的聲響,與城牆上的混亂聲混在一起。
爬到一半時,秦鋒的肩膀突然被什麽東西砸中,他悶哼一聲,低頭看見是塊脫落的城磚 —— 顯然是燕軍慌亂中碰掉的。他咬著牙繼續爬,頭盔上的白布條在煙霧中飄動,像條指引方向的蛇。
“快到頂了!” 上麵的士兵喊道,他的刀已經出鞘,寒光在霧中一閃。
秦鋒抓住垛口的邊緣,猛地翻身躍上城牆。眼前一片模糊,隻能聽到粗重的喘息和金屬碰撞聲。他揮刀橫掃,砍中了一個撲過來的黑影,對方慘叫著倒下,濃烈的血腥味混著硫磺味鑽進鼻腔。
“趴下!” 秦鋒對著霧中模糊的人影大喊,這是事先約定的暗號。
有幾個蜷縮的身影立刻趴在地上,而那些還站著的,多半是燕軍。敢死隊員們紛紛躍上城牆,短刀在霧中劃出精準的弧線,慘叫聲在煙霧裏此起彼伏,卻很少有百姓的哭喊 —— 他們都記住了 “趴下” 的指令。
……
箭樓的樓梯間成了最慘烈的戰場。燕軍的百夫長帶著親兵死守在這裏,狹窄的通道裏,刀光劍影在煙霧中閃爍,血腥味濃得化不開。秦鋒的短刀已經卷了刃,他靠著牆喘息,汗水混著血水順著下巴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將軍,左邊有動靜!” 一個敢死隊員喊道,他的胳膊被劃開一道口子,卻死死堵住通道。
秦鋒剛想轉身,就看到霧中衝出個舉著長矛的燕軍。他側身躲過,短刀順勢捅進對方的肋下,卻沒注意到後麵還有個士兵舉著刀劈過來。
“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蜷縮在角落的老婦人突然撲過來,用身體撞向燕軍。士兵的刀劈偏了,砍在旁邊的柱子上,秦鋒趁機反手一刀,刺穿了他的咽喉。
“多謝大娘!” 秦鋒剛想扶她,老婦人卻突然尖叫著倒下 —— 一支流矢從霧中飛來,射中了她的後背。
秦鋒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抱起老婦人,發現箭頭是燕軍特製的三棱箭,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發黑 —— 箭上淬了毒。“狗娘養的!” 他怒吼著將老婦人交給身後的士兵,“帶她去安全的地方!”
自己則像頭暴怒的獅子,衝進煙霧深處。短刀在他手裏變成了死神的鐮刀,每一次揮舞都伴隨著慘叫。有個燕軍想舉盾抵擋,卻被他一腳踹翻,刀從盾牌的縫隙裏刺進去,精準地刺穿心髒。
通道盡頭的燕軍百夫長看著手下一個個倒下,終於慌了神。他抓起旁邊的火把,想點燃堆放的火藥桶—— 這是安慶緒留下的最後手段,城破時就引爆,與唐軍同歸於盡。
“不好!” 秦鋒眼疾手快,將手裏的短刀擲過去,正中百夫長的手腕。火把掉在地上,滾向火藥桶的瞬間,秦鋒撲過去一腳將其踢開,火星在地上濺起,燒著了散落的布條。
百夫長慘叫著撿起地上的刀,卻被趕上來的敢死隊員亂刀砍死。秦鋒靠在牆上,看著被踢到角落的火把漸漸熄滅,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 剛才再慢一步,整個箭樓就會炸成碎片,裏麵的百姓也難逃一劫。
煙霧在廝殺中漸漸稀薄,晨光從箭樓的窗欞照進來,照亮了滿地的屍體和血跡。秦鋒的肩膀還在流血,他撕下戰袍的一角包紮,目光掃過蜷縮在角落的百姓 —— 大約有三十多人,大多是老弱婦孺,眼神裏充滿了恐懼。
“都別怕。” 秦鋒的聲音沙啞,他撿起地上的水壺,遞給最近的一個孩子,“我們是唐軍,是來救你們的。”
孩子的母親猶豫著接過水壺,水灑在地上,濺起細小的血珠。她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士兵,突然撲通一聲跪下,帶著所有百姓磕起頭來。
……
煙霧散盡時,洛陽西北角的箭樓已經插滿了唐軍的旗幟。秦鋒靠在箭樓的柱子上,看著士兵們用燕軍的屍體堵住通道,防止援軍反撲。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的鎧甲上,血漬在光線下變成了暗褐色,像幹涸的河流。
“將軍,清點完畢。” 親兵隊長走進來,手裏拿著染血的布條,“斬敵一百三十七,我軍陣亡二十四,傷十七。百姓…… 救出三十七人,其中五個受了輕傷。”
秦鋒點點頭,目光落在角落裏的百姓身上。那個被他救下的老婦人已經斷了氣,士兵們找了塊幹淨的布將她蓋住;那個用身體撞燕軍的孩子正依偎在母親懷裏,小口喝著唐軍帶來的米粥;還有個瞎眼的老漢,正用手撫摸著地上的血跡,嘴裏念念有詞。
“有能走路的嗎?” 秦鋒突然喊道,聲音在空曠的箭樓裏回蕩。
百姓們互相看了看,沒人敢動。他們被燕軍的殘暴嚇怕了,分不清眼前的士兵是真的救星,還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
秦鋒解下腰間的幹糧袋,倒出裏麵的麥餅,香味在空氣中彌漫。他走到那個瞎眼老漢麵前,把麥餅遞過去:“老人家,嚐嚐?這是江南的新麥做的。”
老漢猶豫著接過,粗糙的手指在麥餅上摸索,突然老淚縱橫:“是真的…… 是真的糧食……” 他把麥餅塞進嘴裏,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這個舉動像一道微光,照亮了百姓們麻木的臉。有個瘸腿的老漢拄著撿來的木棍,慢慢走出角落:“將軍…… 你們真的能帶我們出去?”
“能。” 秦鋒的聲音堅定,“唐軍的營地有粥,有幹淨的水,還有郎中。隻要你們願意走,我親自護送。”
瘸腿老漢看了看周圍的百姓,又看了看地上的燕軍屍體,突然對著秦鋒深深一揖:“我信將軍!”
他的行動打破了沉默。有個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站起身,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幹裂;有個穿長衫的書生扶著瞎眼老漢,懷裏還緊緊抱著本被血浸透的書卷;最後,所有能行動的百姓都站了起來,三十多個人組成的隊伍雖然蹣跚,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希望。
秦鋒讓親兵找來擔架,抬著受傷的百姓,自己則提著刀走在隊伍前麵。走出箭樓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插在樓頂的唐軍旗幟,在陽光下獵獵作響,像在為他們送行。
……
從箭樓到城牆缺口的路隻有半裏,卻走了足足一個時辰。秦鋒的敢死隊分成兩隊,一隊在前開路,清除零星的燕軍殘兵;一隊在後警戒,防止有人偷襲。百姓們跟在中間,腳步踉蹌,卻沒人掉隊。
路過一處被磚石封死的路口時,秦鋒讓人搬開石塊。裏麵突然衝出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裏舉著塊石頭,對著唐軍嘶吼:“別碰我娘!”
秦鋒示意士兵們放下刀,慢慢走過去:“我們是唐軍,是來救你們的。”
少年的母親從角落裏爬出來,她的腿被燕軍打斷了,正抱著死去的小女兒哭泣。看到唐軍的旗幟,她突然發瘋似的撲過來:“殺了我!殺了我吧!活著太苦了!”
秦鋒按住她的肩膀,聲音放得極柔:“大嬸,跟我們走吧。城外有郎中,能治好你的腿。” 他讓士兵找來簡易的擔架,把母女倆抬上,“你的小女兒…… 我們會好好安葬。”
這個小插曲讓隊伍的氣氛變得沉重。百姓們紛紛說起自己的遭遇:誰的丈夫被抓去當壯丁,誰的孩子餓死了,誰的家被燕軍燒了…… 哭聲在霧中此起彼伏,卻沒人再害怕身邊的士兵。
那個穿長衫的書生突然停下腳步,對著秦鋒拱手:“在下周明遠,洛陽府學的生員。鬥膽問將軍,進城後會燒殺搶掠嗎?”
秦鋒看著他懷裏的書卷,認出是本《論語》:“我們的將軍說,打仗是為了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不是為了搶東西。” 他指著城外的方向,“你看,我們的夥夫正在煮粥,就是給你們準備的。”
周明遠的眼睛亮了,他轉身對其他百姓喊道:“大家聽我說,這些是仁義之師!跟著他們走,有活路!”
隊伍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有個老婆婆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她藏了三天的酸棗,分給孩子們吃;那個年輕母親給懷裏的嬰兒喂奶,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連瞎眼的老漢都哼起了年輕時的歌謠。
當隊伍終於走出城牆缺口,踏上洛水北岸的土地時,百姓們紛紛停下腳步,回頭望著被煙霧籠罩的洛陽城—— 那座囚禁了他們太久的牢籠,此刻在晨光中漸漸露出傷痕累累的真麵目。
易林站在岸邊,看著秦鋒帶著隊伍走來,百姓們的身影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像一串移動的星火。他走過去,親自扶起那個瘸腿的老漢:“老人家,受苦了。”
老漢看著眼前這個銀袍將軍,突然老淚縱橫:“菩薩保佑…… 終於盼來了王師……”
秦鋒走到易林身邊,肩膀的傷口還在滲血,卻笑得燦爛:“大人,我把他們帶出來了。”
易林點點頭,目光望向洛陽城的方向。煙霧已經散盡,宮城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還未熄滅的欲望。他知道,解救這三十多個百姓隻是開始,洛陽城裏還有更多人在等待,而這場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但此刻,看著百姓們朝著唐軍營地走去,看著他們接過夥夫遞來的熱粥,看著孩子們臉上重新綻放的笑容,易林突然覺得,所有的犧牲和忍耐,都是值得的。
炊煙在唐軍營地升起,與洛陽城的殘煙在風中相遇,像一場遲來的和解。秦鋒靠在洛水的柳樹下,看著百姓們的身影消失在帳篷後麵,終於鬆了口氣,肩膀的傷口在暖意中漸漸麻木,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