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糧道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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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軍後方的安置點設在洛水南岸的廢棄驛站,斷壁殘垣間搭起了數十頂軍帳,炊煙從臨時搭建的灶台升起,混著草藥的苦澀,在晨霧中彌漫成一片溫暖的光暈。逃出洛陽的百姓們圍著粥桶,手裏捧著粗瓷碗,滾燙的米粥燙得他們齜牙咧嘴,卻舍不得放下 —— 這是他們半個月來第一頓飽飯。
    那個被秦鋒救下的老婦人坐在草堆上,懷裏抱著個熱騰騰的麥餅,卻沒吃。她的眼神始終望著洛陽城的方向,渾濁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突然對著剛巡查過來的易林撲通跪下,麥餅掉在地上,沾了層泥土。
    “官爺!求求您救救城裏的人吧!” 老婦人的額頭在泥地上磕出紅印,“左掖門的糧倉…… 他們把搶來的糧食都藏在那兒,卻讓百姓啃樹皮…… 前兩天我親眼看見,有個孩子去討口吃的,被燕軍活活打死,屍體就堆在糧倉後麵……”
    易林連忙扶起她,指尖觸到老人嶙峋的肩膀,像摸到一截枯木。“老人家,您說的糧倉,具體在左掖門哪個位置?” 他讓親兵拿來筆墨,“能不能給我指指?”
    老婦人接過炭筆,顫抖著在地上畫出簡陋的地圖:“左掖門進去有個大院,門口有兩尊石獅子,裏麵就是糧倉…… 燕軍在周圍挖了壕溝,還養了狼狗……” 她的筆尖突然頓住,想起什麽似的,“對了!糧倉後麵有處密道,是以前看管糧倉的老卒偷偷挖的,能通到城外的亂葬崗!”
    這個消息讓易林心頭一震 —— 夜影衛的情報隻提到糧倉位置,卻沒發現密道。他追問:“您怎麽知道有密道?”
    “那老卒是我男人。” 老婦人的聲音哽咽,“三年前他被燕軍殺了,臨死前偷偷告訴我,讓我萬一遇到難處就從那兒逃……”
    易林的目光落在地上的 “密道” 標記上,那裏正好位於糧倉守衛的盲區。他對親兵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去找地圖。“老人家,您提供的情報很重要。” 易林的聲音放得極柔,“我們會想辦法的,您先安心在這兒休養。”
    老婦人還想說什麽,卻被身邊的周明遠拉住。這個穿長衫的書生對著易林拱手:“將軍,在下曾在洛陽府學就讀,熟悉宮城地形。左掖門的糧倉確實如老丈所言,是隋代遺留的國庫,牆體厚實,隻有正門和側門兩個入口,易守難攻。”
    易林的手指在地上的 “密道” 二字上重重一點:“這個通道,能容多少人通過?”
    “隻能一人匍匐。” 周明遠回憶著,“府學的雜役曾說過,那是當年看管糧倉的官吏為偷運糧食挖的,窄得很。”
    這就意味著無法大規模進兵,但足以容納一支精銳小隊潛入。易林的眼神亮了,他扶起老婦人:“您放心,今天夜裏,我們就去打開那座糧倉。”
    此時的粥棚周圍,百姓們漸漸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地提供情報:有人說糧倉的守軍換崗時間是亥時,有人知道狼狗怕硫磺,還有個曾在糧倉當差的老卒,能準確說出守軍的人數和巡邏路線。這些零碎的信息像拚圖,在易林腦中漸漸拚出完整的糧倉防禦圖。
    ……
    唐軍的帥帳裏,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裏搖曳,將地圖上的 “左掖門糧倉” 映照得忽明忽暗。易林的指尖在標記上反複摩挲,周圍的將領們屏住呼吸,沒人敢先開口 —— 誰都知道,這座糧倉是安慶緒最後的命脈,守衛必定森嚴。
    “末將願帶火槍營奇襲!” 李晟的聲音打破沉默,他的右臂還纏著繃帶,卻猛地一拍案幾,“兩百人足夠!用炸藥包炸開正門,衝進糧倉一把火燒了,讓這群畜生沒糧可守!”
    秦鋒立刻反對:“不行!城裏還有百姓,燒了糧倉,他們會先餓死!” 他的肩膀還在滲血,說話時牽扯著傷口,“應該控製糧倉,把糧食分給百姓!”
    “控製?” 李晟冷笑,“左掖門有三千守軍,還有壕溝和狼狗,怎麽控製?”
    兩人爭執不下時,易林突然開口:“都別爭了。” 他指著地圖上的密道入口,“從這裏進。”
    將領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那個不起眼的標記。周明遠補充道:“這個入口在亂葬崗的枯樹下,平時沒人敢靠近,確實隱蔽。”
    “李晟,你帶兩百火槍兵,今夜子時從密道潛入。” 易林的手指在糧倉內部畫了個圈,“目標有三個:第一,控製糧倉的守衛中樞;第二,找到糧囤的位置,不許損壞;第三,守住密道出口,等後續部隊接應。”
    這個計劃既避開了正麵強攻,又能保全糧食。李晟的眼睛亮了:“大人是說…… 要把糧食運出來?”
    “不僅要運出來,還要讓城裏的百姓知道。” 易林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安慶緒用糧食當武器,我們就用糧食當旗幟。” 他轉向秦鋒,“你帶太行軍在左掖門外佯攻,吸引守軍注意力,子時三刻準時撤退,給李晟的人留出撤離時間。”
    部署完畢時,帳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亥時。易林看著將領們領命而去,目光重新落回地圖 —— 左掖門的位置像顆毒瘤,嵌在洛陽城的心髒,而他們要做的,就是在不傷及無辜的前提下,剜掉這顆毒瘤。
    李晟回到火槍營時,士兵們已經做好準備。特製的短弩上了弦,炸藥包裹上了麻布,每個人的靴底都纏了棉布,走路悄無聲息。王小石頭背著比他還高的火槍,眼裏閃爍著興奮的光:“將軍,咱們真的能摸到糧倉?”
    “不僅要摸到,還要給安慶緒留份大禮。” 李晟檢查著他的裝備,突然想起什麽,“把硫磺粉帶上,對付狼狗用。”
    子時的梆子聲剛響過,李晟帶著隊伍出發了。月光被雲層遮蔽,夜色濃得像墨,隻有遠處洛陽城的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像頭蟄伏的巨獸。
    密道潛行
    亂葬崗的陰風卷著紙幡,在夜色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腐爛的屍體氣味混雜著泥土的腥氣,熏得人頭暈目眩。李晟捂著口鼻,在周明遠的指引下,找到那棵標記性的枯樹 —— 樹幹上刻著個模糊的 “倉” 字,是老卒留下的記號。
    “就在這兒。” 周明遠用腳踢開地上的浮土,露出塊鬆動的青石板。石板下是個黑黢黢的洞口,散發著濃重的黴味,“密道隻能容一人匍匐,裏麵可能有積水。”
    李晟示意王小石頭先進去探路。這個年輕士兵腰間係著麻繩,手裏舉著特製的照明棒,用硫磺和鬆香製成,亮度低但持久,像條泥鰍鑽進洞口,麻繩在地上緩緩移動,標記著安全距離。
    “將軍,裏麵能走!” 洞裏傳來王小石頭悶聲悶氣的聲音,“有幾處積水,沒到膝蓋。”
    李晟點點頭,第一個跟著鑽進洞口。密道果然狹窄,隻能匍匐前進,粗糙的石壁刮擦著鎧甲,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的照明棒照亮了前方的路,牆壁上有明顯的鑿痕,還有幾處用磚塊修補的痕跡,顯然是老卒後來加固的。
    爬了約莫半裏地,前方突然傳來狗吠聲。李晟立刻示意停步,對身邊的士兵打了個手勢。兩個士兵掏出硫磺粉,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狼狗。
    “將軍,前麵有光亮!” 王小石頭的聲音帶著緊張。
    李晟匍匐到拐角處,借著照明棒的微光,看見密道盡頭有個出口,外麵隱約能看到糧倉的輪廓。出口被塊木板擋住,縫隙裏透出火把的光,還有燕軍的談笑聲。
    “聽說了嗎?昨天又打死個搶糧的百姓,屍體就扔在西角的糧囤後麵。”
    “活該!這些漢人的骨頭就是賤,不給點顏色看看不知道厲害……”
    對話聲像針一樣紮進李晟的耳朵。他示意士兵們做好準備,自己則握緊了腰間的短刀 —— 距離子時還有一刻鍾,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等待。
    糧倉驚魂
    子時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李晟猛地推開木板,照明棒的光瞬間刺破黑暗。糧倉的後院裏,兩個巡邏的燕軍正靠在石獅子上打盹,嘴裏還叼著沒抽完的煙杆。
    “誰?!” 其中一個驚醒,手忙腳亂地去摸刀。
    李晟的短刀已經出鞘,寒光閃過,兩個燕軍還沒來得及呼救就倒在地上。血腥味混著糧倉特有的黴味,在夜色中彌漫開來。
    “分成三組!” 李晟壓低聲音,“一組控製守衛室,二組找糧囤,三組守住密道!”
    火槍兵們迅速散開,靴底的棉布讓他們的腳步悄無聲息。守衛室裏的燕軍正在賭錢,銅錢碰撞的脆響掩蓋了靠近的腳步聲。當李晟帶人踹開門時,他們手裏的骰子還撒了一地,鉛彈穿透胸膛的悶響中,有人至死都沒明白怎麽回事。
    二組的士兵在糧倉深處找到了糧囤。三十多個巨大的圓囤整齊排列,麻袋上印著 “範陽軍糧” 的字樣,顯然是安慶緒從老家運來的。但讓他們目眥欲裂的是,糧囤之間的空地上,堆著數十具百姓的屍體,有的還保持著伸手乞討的姿勢,皮膚幹癟得像脫水的樹皮。
    “狗娘養的!” 一個年輕士兵紅著眼就要開槍,被組長死死按住,“別忘了將軍的命令!”
    士兵們強忍著怒火,在糧囤周圍布置警戒,同時用炭筆在麻袋上做標記 —— 這些是要優先運走的救命糧。
    就在此時,糧倉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晟衝到了望口,看見火把的光帶正朝著糧倉移動,領頭的人身披紫袍,正是安慶緒!
    “不好!被發現了!” 李晟的心沉到了穀底,他沒想到安慶緒會親自巡營。
    糧倉外的安慶緒臉色鐵青。剛才左掖門的守軍回報,發現亂葬崗有異動,他立刻帶人趕來,果然在糧倉後院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守衛。“給我搜!一隻老鼠都別放過!” 安慶緒的吼聲在夜空中回蕩,“敢動老子的糧倉,活膩了!”
    燕軍士兵們舉著火把湧入糧倉,弓箭已經上弦,箭頭在火光中閃著冷光。李晟知道不能硬拚,立刻下令:“撤到糧囤後麵!準備三段射!”
    ……
    “放箭!” 安慶緒的吼聲在糧倉回蕩,密集的箭雨穿透窗欞,釘在糧囤的麻袋上,發出噗噗的悶響。有個火槍兵躲閃不及,被射中肩膀,慘叫著倒下。
    李晟躲在糧囤後麵,看著燕軍像潮水般湧進來,人數至少有五百,是他們的兩倍多。“第一排,瞄準前排的弓箭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火槍兵們從糧囤的縫隙裏探身,鉛彈呼嘯著飛出,前排的燕軍成片倒下。安慶緒沒想到糧倉裏有這麽多唐軍,更沒想到他們的火器如此精準,連忙下令:“舉盾!推進!”
    燕軍士兵舉起盾牌組成鐵壁,一步步往前挪,箭雨從盾牌上方的縫隙裏射進來,逼得火槍兵們無法抬頭。李晟看著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知道這樣下去遲早被圍殲。
    “第二組,跟我來!” 他突然衝向糧倉中央的木質支撐柱,那裏是整個倉庫的承重結構,“炸藥包!”
    兩個士兵抱著炸藥包跟上來,引線被點燃,滋滋的燃燒聲在混亂中格外清晰。燕軍發現了他們的意圖,安慶緒嘶吼著:“攔住他們!別讓他們炸柱子!”
    數支箭射向李晟,他翻滾著躲開,肩膀卻被劃傷,血浸透了戰袍。當他終於把炸藥包固定在柱子上時,燕軍已經衝到了十步外。
    “撤!” 李晟嘶吼著扔出火把,引線被點燃的瞬間,他帶著士兵們往後撤。
    “轟隆 ——”
    劇烈的爆炸聲在糧倉回蕩,木質橫梁轟然坍塌,帶著燃燒的木屑砸下來,正好落在燕軍和唐軍之間,形成一道火牆。安慶緒被氣浪掀翻在地,爬起來時,胡子被燎焦了大半,看著阻斷退路的火牆,氣得哇哇大叫:“給我砸!把這些糧囤都燒了!”
    燕軍士兵們開始往糧囤上扔火把,麻袋很快燃起大火,濃煙滾滾,嗆得人無法呼吸。李晟知道不能再等,指著密道的方向:“撤退!快!”
    火槍兵們交替掩護,邊打邊退。王小石頭背著受傷的同伴,被掉落的橫梁砸中腿,卻咬著牙不肯鬆手。李晟斷後,鉛彈打完了就用短刀,刀刃砍得卷了刃,身上添了數道傷口。
    當最後一個士兵鑽進密道時,李晟回頭望了一眼燃燒的糧倉。火光中,他看見安慶緒的士兵正在搶救未被燒毀的糧囤,而那些百姓的屍體,已經被火焰吞噬,發出劈啪的聲響。
    “走!” 李晟鑽進密道,身後的火光越來越遠,隻有濃煙順著通道灌進來,嗆得人眼淚直流。
    ……
    密道裏的撤退比潛入時艱難百倍。受傷的士兵需要攙扶,濃煙讓能見度極低,還有人在黑暗中迷了路,靠著火槍兵的呼喊才重新歸隊。李晟走在最後,肩膀的傷口在潮濕的空氣裏隱隱作痛,卻死死盯著手裏的火把—— 那是從糧倉裏帶出來的,火苗上還飄著糧食燃燒的灰燼。
    “將軍,後麵好像有追兵!” 王小石頭的聲音帶著驚恐,他的腿已經腫得像饅頭。
    李晟回頭望去,密道深處果然有火光晃動,還有隱約的呼喊聲。他讓士兵們加快速度,自己則找了處狹窄的路段,指揮大家用石塊和泥土封堵 —— 這能為他們爭取至少半個時辰。
    當第一縷陽光透過密道出口的縫隙照進來時,李晟終於鬆了口氣。亂葬崗的枯樹在晨光中像鬼影,遠處的唐軍營地傳來熟悉的號角聲 —— 是秦鋒的佯攻部隊正在撤退,一切都按計劃進行。
    “快!離開這裏!” 李晟扶著最後一個士兵爬出密道,身後的封堵處傳來劇烈的撞擊聲,顯然追兵已經趕到。
    回到唐軍營地時,天色已經蒙蒙亮。李晟剛翻身下馬,就看到易林站在帳外,目光裏帶著關切。“大人……” 他剛想匯報,就被易林按住肩膀。
    “先處理傷口。” 易林的聲音很輕,“糧食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李晟這才發現,自己的戰袍已經被血浸透,傷口的血和密道的泥水混在一起,結成了硬塊。他望著洛陽城的方向,那裏的糧倉應該還在燃燒,心裏突然一陣刺痛 —— 他們沒能保住全部糧食,甚至沒能帶走多少。
    “別自責。” 易林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們不僅帶回了情報,還燒毀了安慶緒準備用來守城的存糧,更重要的是,讓城裏的百姓知道,我們在想辦法救他們。” 他指著剛送過來的戰報,“秦鋒的人在撤退時,看到有百姓往糧倉的方向跑,顯然是聽到了動靜。”
    李晟的眼睛亮了:“您是說……”
    “種子已經撒下去了。” 易林望著洛陽城的方向,晨光中的城牆泛著冷光,“接下來,就等它發芽了。”
    此時的洛陽城內,安慶緒正對著燒毀的糧倉暴跳如雷。三分之一的糧囤化為灰燼,守衛死傷過半,更讓他恐懼的是,百姓們開始在街巷裏竊竊私語,說唐軍已經摸到了糧倉,說王師就在城外。
    左掖門的斷垣間,一個幸存的老卒偷偷撿起塊未被燒毀的麥餅,藏進懷裏。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更多人—— 希望,就像糧倉廢墟裏冒出的青煙,雖然微弱,卻終究穿透了黑暗。
    李晟躺在病榻上,聽著帳外傳來的操練聲,傷口的疼痛漸漸被一種奇異的平靜取代。他知道,昨夜的行動隻是開始,真正的硬仗還在後麵。但當他想起那些從密道裏逃出來的士兵,想起易林說的 “種子”,突然覺得,這場仗,他們一定能贏。
    晨光中的洛陽城,糧倉的濃煙還在升起,像道長長的歎息。而易林站在洛水岸邊,望著那道煙柱,突然對傳令兵道:“讓夥夫營準備更多的糧車。” 他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晰,“下次再去左掖門,我們不是去偷糧,是去送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