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絕望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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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的第十二個黎明,是被啃食骨頭的脆響驚醒的。
南城牆的箭樓裏,壯丁王二狗蜷縮在角落,懷裏緊緊抱著兒子的屍體。孩子三天前就餓死了,屍體已經開始發臭,但他舍不得放手 —— 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念想。昨夜,他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睜眼看見兩個燕軍士兵正蹲在不遠處,手裏拿著根骨頭,上麵的肉絲被啃得幹幹淨淨,而旁邊,是昨天還和他一起搬石頭的老漢的屍體。
“別…… 別吃他……” 王二狗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他想衝過去,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這些天,他每天隻能分到半碗摻著沙土的米湯,雙腿早已浮腫,站起來就頭暈目眩。
士兵們轉過頭,眼睛裏布滿血絲,像餓瘋了的狼。其中一個咧嘴笑了,露出黃黑的牙齒:“你也想吃?等我們吃完了,剩下的給你?”
王二狗的胃裏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嚐到血腥味才勉強沒吐出來。他看著士兵們繼續啃食,骨頭斷裂的脆響像錘子一樣敲在他的心上。城牆上的其他壯丁要麽麻木地看著,要麽縮在角落發抖,沒人敢出聲—— 他們知道,反抗的下場就是被分食。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場景在洛陽城的各個角落上演。西市的廢墟裏,有人用石塊砸死了虛弱的同伴,正偷偷拖到隱蔽處;宮城的角樓下,燕軍的夥夫正往鍋裏扔著不明的肉塊,蒸汽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甚至有母親抱著死去的孩子,眼神空洞地坐在街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上的血汙。
安慶緒的 “親兵” 們還能分到戰馬肉,但也早已不複往日的驕橫。他們蜷縮在紫微宮的殘垣裏,用燒紅的鐵器燙熟馬肉,連骨頭都要敲碎了吸髓。一個校尉偷偷藏了塊馬肝,被發現後當場被亂刀砍死,屍體很快就被饑餓的士兵們分食,連骨頭渣都沒剩下。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城樓時,王二狗突然看到遠處的唐軍營地升起炊煙。那淡淡的青煙在晨霧中飄散,像條溫柔的手,撫摸著這座地獄般的孤城。他突然鬆開兒子的屍體,朝著城外的方向爬去,指甲在粗糙的城磚上劃出深深的血痕。
“唐軍…… 唐軍來了……” 他的聲音微弱,卻像一道電流,擊中了所有麻木的壯丁。有人跟著他爬向垛口,有人掙紮著站起來,朝著城外揮手,嘶啞的呼喊聲在城牆上此起彼伏,像群瀕死的困獸發出最後的哀嚎。
……
紫微宮的角樓裏,“安慶緒” 正用佩刀挑著塊馬肉,卻怎麽也咽不下去。肉是生的,帶著血腥氣,他胃裏一陣翻騰,猛地將刀扔在地上,馬肉滾落到塵埃裏,被他的靴底碾成肉泥。
窗外傳來壯丁們的呼喊,夾雜著唐軍的號角聲,像無數根針,紮在他的心上。他走到了望口,舉起望遠鏡—— 鏡片上的裂痕還沒來得及修補,把城外的景象分成了無數碎片,但他還是看清了唐軍的營地:帳篷整齊,炊煙嫋嫋,士兵們正在操練,隊列整齊,步伐穩健,與城內的混亂形成鮮明對比。
“廢物!都是廢物!”“安慶緒” 猛地將望遠鏡砸在地上,鏡片碎裂的脆響驚飛了簷下的烏鴉。他派去北邙山求援的使者已經去了五天,至今杳無音信 —— 他知道,那些擁兵自重的將領們,此刻多半在隔岸觀火,等著看他的笑話。
帳內的地上,散落著無數金銀珠寶。那些從洛陽富戶家裏搶來的金條、玉器、綢緞,此刻像堆冰冷的石頭,散發著嘲諷的光。他曾以為這些是亂世的依靠,隻要有足夠的財寶,就不愁沒人替他賣命,可現在才明白,當人餓到極致時,黃金還不如一塊麥餅值錢。
“陛下,左掖門的糧倉…… 燒光了……” 一個親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頭盔跑丟了,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臉上,甲胄上的箭洞還在滲血。他撲倒在 “安慶緒” 麵前,聲音帶著哭腔:“唐軍昨晚摸進來,不僅燒了糧食,還在城裏放話,說隻要打開城門,就有粥喝……”
“安慶緒” 的目光突然變得凶狠,他抓起地上的玉佩,狠狠砸在親兵臉上:“燒了?你們是幹什麽吃的!為什麽不跟他們同歸於盡!”
親兵捂著臉,眼淚和血一起流下來:“陛下,弟兄們都餓瘋了…… 根本站不穩……”
就在這時,易林的目光透過望遠鏡,落在 “安慶緒” 的耳後 —— 那裏本該有顆朱砂痣。三個月前夜影衛的密報寫得清楚,安慶緒左耳後有顆米粒大的朱砂痣,是他生母留下的印記,可鏡中這人耳後一片光潔,連半點疤痕都沒有。
“有點意思。” 易林放下望遠鏡,指尖在馬鞍上輕輕敲擊。
……
“陛下!唐軍又開始進攻了!”
安守忠連滾帶爬地衝進角樓,頭盔跑丟了,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臉上,甲胄上的箭洞還在滲血。他撲倒在 “安慶緒” 麵前,聲音帶著哭腔:“他們用火箭射城牆,好多百姓都在哭喊著要開門…… 西門的守兵已經開始動搖了,有個隊正偷偷放下了吊橋,被弟兄們當場砍死……”
“安慶緒” 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佩刀 “唰” 地抽出,寒光在昏暗的角樓裏閃爍。他的目光掃過跪地的安守忠,掃過窗外的火光,掃過地上散落的珠寶,突然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開城門!本王要親自出戰!”
安守忠的瞳孔驟縮 —— 真正的安慶緒絕不會如此衝動。他剛想勸阻,卻被 “安慶緒” 淩厲的眼神逼退,那眼神裏藏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恐懼。
城門緩緩打開時,易林勒住馬韁。他注意到更多破綻:這 “安慶緒” 左手握刀,可密報裏說安慶緒是右撇子;他的戰馬雖瘦,卻步伐穩健,不像餓了數日的樣子;最關鍵的是,他衝鋒時的姿態,帶著種刻意模仿的僵硬。
“這就是你的最後掙紮?” 易林的聲音傳遍戰場,目光卻在搜索敵軍陣列 —— 真正的安慶緒,一定藏在附近。
“安慶緒” 的戰馬突然前蹄跪地,他像個破麻袋一樣摔在地上,啃了滿嘴的泥。他掙紮著爬起來,嘴角淌著血,卻依舊舉著刀,對著唐軍的陣線嘶吼:“易林!有種的單挑!”
易林沒有動,隻是抬手示意。火槍營的士兵們舉起槍,卻沒有開火。他們看著這些餓瘋了的敵人,眼神裏沒有憤怒,隻有憐憫 —— 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秦鋒湊近易林:“大人,不對勁。”
“嗯。” 易林的目光鎖定在敵軍後方的青灰色帳篷,那裏的守衛比別處嚴密三倍,“看那帳篷。”
……
“安慶緒” 被押到易林麵前時,身體還在劇烈掙紮。他的指甲縫裏塞滿泥垢,卻沒有尋常餓殍的凹陷眼窩,脖頸處的皮膚甚至泛著健康的淡粉色。
“你不是安慶緒。” 易林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洛水。
“安慶緒” 的掙紮猛地頓住,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瘋狂取代:“胡說!我是大燕皇帝!”
“你耳後沒有朱砂痣。” 易林彎腰,指尖幾乎要觸到他的皮膚,“你握刀的手沒有老繭,你的戰馬剛喂過黑豆,還有 ——”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你靴底的泥,來自紫微宮的密道入口,而非城牆。”
最後一句話像驚雷,炸得 “安慶緒” 麵如死灰。他突然淒厲地笑起來,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動手吧!”
黑色的血從嘴角湧出時,易林看得真切 —— 這毒藥發作太快,比記載中的鶴頂紅快了三息,顯然是倉促調製的假貨,為的就是快速斃命,避免盤問。
幾乎在同時,遠處的青灰色帳篷突然掀起,一道黑影翻身上馬,在數十名親兵的掩護下,朝著邙山峪穀疾馳。那裏的守衛像早有準備,瞬間讓出通道,又立刻組成人牆,擋住唐軍的視線。
“追!” 易林的令旗揮下。
秦鋒的鐵騎如潮水般湧出,卻被故意點燃的糧草車擋住去路。熊熊烈火升起,映紅了半個天空,等火勢稍減,那隊人馬早已消失在邙山的密林裏,隻留下一串倉促的馬蹄印。
易林走到 “安慶緒” 的屍體旁,踢開他緊握的拳頭 —— 掌心藏著半塊玉佩,上麵刻著個 “奴” 字。
易林撿起玉佩,指尖冰涼,“以南疆巫術養在暗處,當作替身。”
……
洛陽城的城門全部打開時,百姓們像潮水般湧出來,跪在地上哭喊。易林看著這座殘破的都城,突然勒轉馬頭,對著邙山的方向沉默 —— 那裏不僅埋著無辜冤魂,還藏著真正的毒蛇。
秦鋒走到他身邊,遞過一碗水:“大人,追嗎?”
易林搖搖頭,望著初升的朝陽:“先開倉放糧,救治傷員。”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掠過正在清理戰場的士兵,“安慶緒跑不遠,他帶走的人越多,越容易暴露蹤跡。”
陽光灑在洛陽的城牆上,把彈痕和血汙照得格外清晰。易林知道,這場戰爭還沒結束。真正的安慶緒帶著親信逃進了邙山,像條潛伏的毒蛇,隨時可能反撲。但他不急,洛陽城的百姓需要安撫,殘破的都城需要重建,而那條毒蛇,遲早會因為饑餓和猜忌,自己露出獠牙。
宮城的廢墟裏,安守忠的屍體被發現時,手裏還攥著半張密道圖。圖上用朱砂標著邙山的七處水源,顯然是留給安慶緒的路標。易林看著地圖,突然笑了 —— 這哪裏是路標,分明是催命符。
“傳令夜影衛,” 易林將地圖遞給親兵,“按圖索驥,不必急著動手,先斷了他的水源。”
遠處的邙山密林裏,真正的安慶緒正靠在樹幹上喘息。他摘下頭盔,露出與替身一模一樣的臉,隻有耳後的朱砂痣證明了他的身份。親信遞來水囊,他卻不敢多喝 —— 他知道,易林遲早會找到這裏。
“往深處走。” 安慶緒的聲音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更深的恐懼,“派人去範陽,找援軍。”
陽光穿透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張無形的網。這場用百姓當盾牌的戰爭,以一場荒誕的替身戲碼暫時落幕,但真正的獵殺,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