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詭道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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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的排水暗道在爆炸的震波中簌簌作響,琉璃的綠裙下擺早已被汙水浸透,沉甸甸地纏在小腿上。暗道頂部不斷滴落渾濁的液滴,砸在她的鬥笠上發出單調的 “嗒嗒” 聲,混著遠處隱約傳來的廝殺聲,像支詭異的鎮魂曲。
    她的靴筒裏灌滿了汙泥,每走一步都要克服粘稠的阻力,腐爛的菜葉和不知名的動物屍塊擦過腳踝,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三天前夜影衛送來的地圖在懷中被汗水浸得發皺,標注暗道出口的朱砂記號已經模糊,隻剩下 “南城糞堆後” 五個字還能辨認。
    “該死的……” 琉璃低聲咒罵著,用匕首撥開前方糾纏的水草,刀刃上立刻沾了層滑膩的綠藻。她的指尖在牆壁上摸索,尋找地圖上標注的轉折記號 —— 一塊嵌在磚縫裏的半月形瓦片。
    指尖觸到冰涼的弧度時,琉璃終於鬆了口氣。按照地圖所示,右轉三十步就是出口。她加快腳步,汙水沒過膝蓋的瞬間,突然踩到個柔軟的東西,低頭細看竟是具孩童的屍體,衣服碎片上還繡著半朵桃花 —— 那是去年流行的樣式,想來是不久前被丟棄的。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琉璃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吐出來。她用匕首撥開屍體,繼續前行,心裏的怒火像暗渠裏的沼氣,越積越濃。安慶緒的殘暴早已有所耳聞,親眼所見才知比傳聞更甚。
    出口的柵欄早已鏽蝕,琉璃用匕首撬動三根鐵條,才勉強擠出縫隙。爬出來時,整個人摔進糞堆,腐臭的漿液濺滿綠裙,連鬥笠都滾到了臭水溝裏。她顧不上清理,先側耳傾聽 —— 南城的街巷異常安靜,隻有遠處傳來零星的嗬斥聲,顯然燕軍的主力被西城的爆炸聲吸引了。
    “臭死了……” 她撕下裙擺的一角,草草擦拭臉上的汙穢,露出的下頜線繃得很緊。綠裙雖然髒汙,腰間的香囊卻完好無損,裏麵裝著夜影衛特製的迷藥和短刀,是她唯一的武器。
    根據地圖,布防司在都護府舊址,距離此處不過兩條街。琉璃深吸一口氣,將鬥笠重新戴好,壓低帽簷遮住大半張臉,像個真正的逃難民婦,蹣跚著走進巷弄深處。
    ……
    穿過第一條巷弄時,琉璃就遇到了麻煩。三個燕軍巡邏兵正靠在牆上賭錢,骰子碰撞的脆響在寂靜的巷弄裏格外刺耳。她剛想轉身,為首的絡腮胡已經看見了她:“站住!那娘們!過來!”
    琉璃的心跳驟然加速,手悄悄按在腰間的短刀上。但她很快冷靜下來 —— 對方的目光雖然貪婪,卻帶著酒後的懈怠,顯然沒把她當成威脅。她低下頭,用袖口捂著臉,發出嗚嗚的哭聲:“軍爺行行好…… 俺男人被抓去當兵了…… 俺想找孩子……”
    她的聲音刻意模仿著洛陽鄉音,帶著哭腔的顫抖,袖口露出的手腕故意蹭上汙泥,顯得粗糙不堪。絡腮胡果然放鬆了警惕,伸手就要掀她的鬥笠:“哭什麽哭?讓爺瞧瞧長得俊不俊……”
    就在指尖即將觸到鬥笠的瞬間,琉璃突然腳下一軟,順勢往絡腮胡懷裏倒去,同時將藏在袖口的辣椒粉狠狠撒在他臉上。“啊 ——” 絡腮胡捂著眼睛慘叫,另外兩個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用鬥笠邊緣的鐵環砸中太陽穴,悶哼著倒下。
    整個過程不過三息,琉璃卻已驚出一身冷汗。她迅速搜走士兵身上的銅錢和令牌 —— 這或許能派上用場,然後將屍體拖進旁邊的柴房,用幹草掩蓋。做完這一切,她換了件從士兵身上剝下的粗布短打,將綠裙藏進柴堆,鬥笠換成了士兵的頭盔。
    再次出現在街巷時,她已經變成了個跛腳的小兵,佝僂著背,步履蹣跚,手裏還提著巡邏兵的長矛,偽裝成受傷歸營的樣子。這個身份果然方便得多,遇到盤查的士兵,隻需出示令牌,含糊地說句 “西城傷退”,就能順利通過。
    第二條街的拐角處,有個饅頭鋪還開著門,掌櫃正哆哆嗦嗦地給兩個亂兵裝饅頭。琉璃注意到亂兵腰間的刀鞘 —— 那是朔方軍的製式,顯然是從俘虜身上搶來的。她心裏一動,故意撞在亂兵身上,饅頭撒了一地。
    “你找死!” 亂兵舉拳就打,琉璃卻順勢跪下,抱著他的腿哭喊:“軍爺饒命!俺是崔將軍的兵,剛從西城退下來,實在太餓了……”
    提到崔乾佑,亂兵的拳頭頓在半空。琉璃趁機從懷裏掏出那枚絡腮胡的令牌,又塞過去兩個銅錢:“軍爺行行好,給個饅頭吧,回頭俺讓崔將軍賞您……”
    亂兵對視一眼,顯然忌憚崔乾佑的威名,罵罵咧咧地給了她兩個冷饅頭,轉身走了。掌櫃看著她的背影,突然低聲說:“往南走第三個門,有側門。”
    琉璃腳步一頓,回頭對掌櫃感激地點點頭。這個小插曲讓她更加確定 —— 崔乾佑在南城的漢人中,確實還有些威望,策反他並非不可能。
    穿過最後一道街口時,布防司的輪廓終於出現在眼前。都護府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門口站著兩排燕軍,鎧甲上的紅纓歪歪扭扭,卻依舊握著刀,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過往行人。琉璃注意到,西側的牆角有個狗洞,足夠瘦小的人鑽進去。
    她沒有貿然靠近,而是繞到後街。這裏的守衛果然鬆懈,隻有兩個老兵靠在樹上打盹,腰間的鑰匙串隨著呼吸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後街的院牆爬滿了薔薇藤,藤蔓纏繞的地方,牆體明顯比別處鬆動。
    琉璃在巷口的陰影裏潛伏了半個時辰,摸清換崗規律 —— 每隔一炷香,老兵會換一次姿勢,打盹的間隙大約有三息。足夠了。
    ……
    薔薇藤的尖刺劃破了琉璃的手掌,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磚上,瞬間被吸收。她像隻狸貓,借著藤蔓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攀上院牆,瓦片在腳下發出細微的 “咯吱” 聲,驚得棲息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兩個打盹的老兵毫無察覺。靠在石碑上的那個顯然喝多了,鼾聲如雷,嘴角還掛著酒漬,腰間的鑰匙串隨著呼吸左右搖晃,其中一把銅鑰匙特別顯眼 —— 比別的長一寸,刻著 “檔” 字,正是檔案室的鑰匙。
    琉璃從牆頭無聲滑落,落地時像片羽毛。她屏住呼吸,慢慢靠近老兵,右手握住香囊裏的迷藥,左手準備奪鑰匙。距離還有三步時,老兵突然翻了個身,鑰匙串碰撞的脆響讓她瞬間僵住。
    好在老兵隻是換了個姿勢,繼續沉睡。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迷藥粉末幾乎要被汗水浸濕。她猛地撲過去,用浸透迷藥的帕子死死捂住老兵的口鼻,另一隻手迅速解下鑰匙串。
    老兵的喉嚨裏發出 “嗚嗚” 的掙紮聲,手腳胡亂揮舞,卻被琉璃死死按住。她的膝蓋頂住他的後背,力量大得不像個女子 —— 這是夜影衛的擒拿術,專門針對比自己強壯的對手。片刻後,老兵的掙紮漸漸微弱,最終癱軟在地,呼吸變得均勻綿長。
    琉璃鬆了口氣,剛想起身,卻聽見另一個老兵的咳嗽聲。她迅速躲到石碑後,看見那個老兵揉著眼睛站起來,顯然被剛才的動靜驚醒。他看了眼昏睡的同伴,罵了句 “懶鬼”,轉身往茅房的方向走去。
    機會!琉璃抓起鑰匙串,貓腰衝向檔案室的方向。都護府的庭院比想象中大,正房的匾額寫著 “布防司” 三個大字,兩側的廂房門窗緊閉,隻有東側的耳房亮著燈,門口掛著 “檔案房” 的木牌。
    檔案房的鎖果然是特製的,鏽跡斑斑的鎖孔裏塞滿了灰塵。琉璃試了三把鑰匙,才找到匹配的那把,銅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發出 “哢噠” 的脆響,在寂靜的庭院裏格外刺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著鑰匙的手微微顫抖。
    門軸早已幹澀,推開時發出 “吱呀” 的長鳴,像鬼魅的歎息。琉璃閃身進入,迅速把門重新關好,後背緊緊抵住門板,劇烈地喘息。屋內彌漫著濃重的黴味,混雜著老鼠屎的腥氣,十幾排卷櫃頂天立地,上麵堆滿了卷宗,灰塵厚得能寫字。
    她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吹亮後舉在胸前。火光搖曳中,卷宗上的標簽清晰可見:“西城防禦圖”“宮城布防”“糧倉守衛”…… 她要找的 “南城街巷布防” 應該在最底層。
    卷櫃之間的通道狹窄得隻能容一人通過,琉璃的裙擺掃過卷宗,揚起的灰塵嗆得她直咳嗽。她忍住噴嚏,手指拂過一排排卷宗,終於在最底層的角落摸到個牛皮筒,標簽上的字跡雖然模糊,卻能辨認出 “南城街巷” 四個字。
    就在她抽出牛皮筒的瞬間,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琉璃的反應快如閃電,迅速將牛皮筒塞進懷裏,熄滅火折子,躲到最近的卷櫃後。黑暗中,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燭火下的影子
    門被推開的瞬間,燭火的光帶斜斜地切進來,照亮了滿地的灰塵。一個穿著漢式襴衫的將領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個酒葫蘆,邊走邊喝,酒液順著胡須滴落,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是崔乾佑!
    琉璃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從卷櫃的縫隙裏偷看 —— 崔乾佑比畫像上蒼老些,鬢角有了白發,背也微駝,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掃視著淩亂的卷宗時,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他顯然在找什麽文件,手指在卷櫃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該死的…… 放哪兒了……” 他低聲咒罵著,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酒氣,“明明記得在這兒……”
    琉璃突然想起剛才摸到的牛皮筒 —— 難道他找的就是這個?她下意識地握緊懷裏的布防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崔乾佑翻了半天沒找到,煩躁地將酒葫蘆往桌上一墩,發出沉悶的響聲。“一群廢物!連個檔案都管不好!” 他的怒吼帶著壓抑的怒火,卻又迅速低沉下去,“找不著又如何…… 找著了…… 又能如何……”
    最後幾個字幾乎輕不可聞,像聲絕望的歎息。他呆呆地站了會兒,突然拿起桌上的燭台,轉身往外走。經過卷櫃時,燭火的光恰好照亮了琉璃藏身的縫隙,她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的皺紋和眼底的紅血絲 —— 那是長期飲酒和失眠留下的痕跡。
    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拔刀反抗。但崔乾佑隻是麻木地走了過去,仿佛什麽都沒看見,腳步踉蹌地消失在門外,連門都忘了關。
    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琉璃才敢大口喘氣,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迅速從卷櫃後鑽出來,抓起桌上的半截蠟燭,吹亮後照著崔乾佑剛才翻動的位置 —— 那裏的灰塵有明顯的擦拭痕跡,顯然經常有人翻動。
    她沒有多做停留,抱著布防圖,按照原路返回。穿過庭院時,她特意繞到正房附近 —— 崔乾佑的書房亮著燈,窗紙上映出他獨自飲酒的身影,酒杯舉起又放下,始終沒送到嘴邊。
    琉璃的目光落在書房的窗台上,那裏擺著盆仙人掌,刺上掛著個小小的香囊,樣式是朔方軍的製式 —— 那是她曾在郭子儀的書房見過的,將士們用來寄托思鄉之情的信物。
    一個大膽的計劃突然在她腦中成型。
    翻牆出院時,琉璃特意從柴房取回了自己的綠裙。她將布防圖藏在之前發現的狗洞裏,做了個隱蔽的記號,然後換上幹淨的襦裙,這是她藏在柴房的備用衣物,隻留腰間的香囊和短刀,像個尋常的大家閨秀,朝著布防司的正門走去。
    守門的燕軍攔住她時,她掏出那枚絡腮胡的令牌,平靜地說:“我是崔將軍的故人之女,從長安來,有要事相商。”
    ……
    崔乾佑的書房在布防司的後院,遠離喧囂,隻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琉璃站在門外,能清晰地聽到裏麵的歎息和酒杯碰撞的輕響。她深吸一口氣,抬手叩門,動作輕柔卻堅定。
    “誰?” 崔乾佑的聲音帶著警惕。
    “故人之女,琉璃,求見崔將軍。”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故意不用鄉音,而是帶著長安的口音。
    屋內沉默了片刻,傳來杯盞落地的脆響,然後是慌亂的腳步聲。門猛地被拉開,崔乾佑握著刀站在門口,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琉璃:“你…… 你是誰?”
    “將軍不認得這個了嗎?” 琉璃解下腰間的香囊,正是從窗台上看到的樣式,“家父曾與將軍同在朔方軍任職,這是他托我帶給將軍的。”
    崔乾佑的目光落在香囊上,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刀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指著琉璃,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眼淚卻先流了下來:“是…… 是郭將軍的人?”
    琉璃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走進書房,反手關上門。屋內彌漫著濃重的酒氣,書桌上堆滿了公文,角落裏的床榻淩亂不堪,顯然主人長期在此起居。她指著牆上的地圖 —— 那是張長安的輿圖,上麵用朱砂標著無數記號,顯然被反複摩挲過。
    “將軍日夜思念長安,為何要屈身事賊?” 琉璃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崔乾佑心上。
    崔乾佑猛地灌了口酒,酒液從嘴角流淌:“屈身事賊?我有選擇嗎?不降…… 不降他們就殺我全家!” 他的吼聲帶著崩潰的絕望,“我忍辱負重…… 我以為能保住百姓…… 可你看!” 他指著窗外,“這洛陽城…… 還是成了人間地獄!”
    琉璃靜靜地看著他,等他情緒平複些,才從袖中掏出張紙 —— 那是易林親筆寫的勸降書,承諾隻要崔乾佑反正,不僅赦免他的罪過,還會奏請朝廷,恢複他的官職,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今夜三更,南城火起為號。” 琉璃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將軍若願反正,就打開南門,接應唐軍入城。若不願……”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佩劍上,“我自行了斷,絕不連累將軍。”
    崔乾佑的目光在勸降書和琉璃之間來回逡巡,手指因用力而發白。窗外的月光突然變得明亮,照亮了他眼底的掙紮和動搖。
    琉璃知道,勝負在此一舉。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做出要離開的樣子:“將軍好自為之。”
    “等等!” 崔乾佑突然喊道,聲音嘶啞,“我…… 我答應你。”
    琉璃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她轉身看著崔乾佑,月光從窗欞照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上交織在一起,像個無聲的誓言。
    三更的梆子聲隱隱傳來時,琉璃已經離開了布防司。她沒有直接去約定的放火點,而是繞到西城,那裏的爆炸聲已經平息,秦鋒的突擊隊應該還在巷戰中堅守。她要去看看,這場用生命換來的勝利,究竟進展到了哪一步。
    月光下的洛陽城,像頭沉睡的巨獸,沒人知道,它的心髒裏,已經埋下了反叛的火種。而琉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弄深處,隻留下淡淡的藥香,在寂靜的夜裏悄然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