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燭下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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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的梆子聲剛過,洛陽南城的風突然緊了。琉璃的綠裙被夜風掀起一角,露出腳踝上綁著的短刀 —— 那是夜影衛特製的薄刃,刀鞘上的纏繩已經被汗水浸得發潮。她在崔乾佑的書房窗外來回踱了三趟,靴底踩過青磚的聲響被風吹散,隻有廊下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窗紙上映著崔乾佑的身影,始終保持著伏案的姿勢,卻每隔片刻就會端起酒壺猛灌一口。琉璃數著他換酒壺的次數,三個了 —— 從青瓷壺到錫酒壺,再到現在這個粗陶碗,顯然酒量已盡,全憑一股意氣支撐。
    第三次經過窗下時,她聽見屋內傳來壓抑的咳嗽聲,緊接著是瓷器碎裂的脆響 —— 崔乾佑摔了酒杯。琉璃的心跳驟然加速,這是她等待的信號。她迅速繞到廊柱後,確認巡邏的燕軍剛轉過街角,才像隻受驚的貓,輕盈地攀上窗台。
    窗欞的木縫裏積著厚厚的灰塵,顯然很久沒被仔細擦拭過。琉璃用指尖敲了三下,節奏是朔方軍特有的暗號 —— 短、長、短,代表 “故人求見”。這個暗號是她從夜影衛的卷宗裏查到的,崔乾佑在朔方軍時,曾用這個節奏傳遞緊急軍情。
    屋內沉默了片刻,長到讓琉璃幾乎要拔刀自衛。就在她指尖觸到刀柄的瞬間,窗戶 “吱呀” 一聲開了條縫,一道銳利的目光從陰影裏射出來,像出鞘的劍。
    “誰?” 崔乾佑的聲音帶著酒後的沙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警惕,琉璃甚至能聽見他拔刀的輕響 —— 那是柄唐式橫刀,鞘身的銅環碰撞聲格外清晰。
    琉璃壓低聲線,用雲州一帶的鄉音回答:“故人之女,特來送還將軍遺失之物。” 她特意加重 “故人” 二字,同時將藏在袖中的虎符碎片露出一角,在月光下閃著暗啞的光。
    ……
    崔乾佑的目光落在虎符碎片上,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推開窗戶,一股混雜著酒氣和藥味的風撲麵而來,將琉璃的綠裙吹得獵獵作響。“你從哪兒得來的?”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手指幾乎要戳到琉璃的臉上。
    這枚虎符碎片是夜影衛從雲州戰場的屍堆裏找到的,青銅表麵刻著半個 “雲” 字,邊緣有處獨特的缺口 —— 那是天寶十四載,崔乾佑在雲州與契丹人激戰,為保護糧車被狼牙棒砸中的痕跡。當時他是朔方軍的別將,率三百人擊退十倍敵軍,那道缺口成了他在軍中的榮耀印記。
    “將軍不認得我了?” 琉璃抬起頭,鬥笠的陰影剛好遮住半張臉,隻露出線條柔和的下頜,“天寶十四載冬,雲州城外的流民營,您分了我們三車糧草,還給我娘治過咳疾。”
    崔乾佑的呼吸猛地一滯。那段記憶像被塵封的酒壇,一經開啟就湧出濃烈的酸澀。他確實在雲州救過流民,當時大雪封山,數千流民困在城外,眼看就要餓死,是他冒險挪用軍糧,才保住了半數人命。可他從未想過,當年那個縮在母親身後的小女孩,如今竟成了潛入敵營的細作。
    “你長大了。” 崔乾佑的聲音軟了下來,他側身讓開位置,“進來吧,外麵風大。”
    書房比琉璃想象的簡陋。四壁的書架上堆滿了公文,隻有角落裏擺著個舊木箱,鎖著的銅鎖已經生鏽。桌上的燭台缺了隻腳,用塊碎布墊著,燭火在穿堂風裏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晃動的水墨畫。
    崔乾佑關窗的動作很慢,似乎在思考該如何麵對這個突然出現的 “故人之女”。他重新將刀按回鞘中,卻沒掛回牆上,而是放在觸手可及的桌角,這個細節沒能逃過琉璃的眼睛 —— 他仍在戒備。
    “你是唐軍的人。” 崔乾佑給自己倒了杯酒,卻沒喝,隻是盯著杯中晃動的酒液,“易林派你來的?”
    琉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懷中掏出張折疊的布防圖,推到他麵前:“這是西城的防禦部署,我從檔案室偷的。將軍若願反正,這便是投名狀。”
    布防圖上的朱砂標記清晰地標注著燕軍的火力點和薄弱處,其中幾處還用紅筆圈出 —— 那是漢人士兵駐守的位置,顯然是可以策反的對象。崔乾佑的手指在圖上劃過,突然停在標注 “糧倉” 的位置,那裏的守衛標注著 “漢兵三百”。
    ……
    “我降燕是迫不得已。” 崔乾佑的聲音突然低沉,像被砂紙磨過,“安慶緒抓了我麾下五千弟兄的家眷,關押在宮城地牢,我若不從,他們就得死。” 他灌了口酒,辛辣的液體沒能壓下眼底的紅血絲,“你以為我願意看著百姓挨餓?願意幫著燕軍守這破城?”
    琉璃注意到他說 “我麾下弟兄”,而非 “燕軍士兵”,這個稱謂的差別像根細針,刺破了他降將的偽裝。她輕聲說:“唐軍的斥候已經查到地牢位置,隻要將軍願做內應,我們可以裏應外合,先救出家眷。”
    “救?” 崔乾佑突然冷笑,笑聲裏帶著絕望的悲涼,“宮城地牢是安祿山時期修的,隻有一個入口,守著八百精銳,連老鼠都鑽不進去!” 他猛地將酒壺往桌上一墩,酒液濺到布防圖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你們唐軍隻知攻城,知道城裏有多少漢人被脅迫嗎?知道我們每天都在刀尖上過日子嗎?”
    琉璃沒有反駁,隻是從袖中掏出塊幹硬的麥餅,那是早上從燕軍手裏搶來的:“將軍可知,西城的百姓已經開始吃觀音土?有個老婦為了半塊餅,被燕軍活活打死。” 她將麥餅推到崔乾佑麵前,“這是您現在的口糧,而百姓們…… 連這個都沒有。”
    崔乾佑的目光落在麥餅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手捂著胸口彎下腰,從袖中掉出個小藥瓶,滾到琉璃腳邊。她撿起來一看,標簽上寫著 “止咳散”,卻是最便宜的那種,裏麵隻有甘草和桔梗,治不了根本的咳疾。
    “將軍也在受苦。” 琉璃將藥瓶還給他,語氣裏帶著不易察覺的同情,“您的咳疾是憂思所致,光靠草藥沒用。”
    這句話像根針,刺破了崔乾佑最後的偽裝。他看著琉璃清澈的眼睛,突然覺得所有防備都失去了意義。這個女孩不僅帶著他的過去而來,還看穿了他的隱忍和痛苦 —— 他降燕不僅是為了家眷,更是希望能暗中保護百姓,可到頭來,既沒能護住弟兄,也沒能救得了百姓。
    “你想要我做什麽?” 崔乾佑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疲憊,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杯底朝天,“打開城門?還是獻上布防圖?”
    “都要。” 琉璃的回答幹脆利落,“但不止這些。” 她指著窗外的南城,“安慶緒在南城藏了三座糧倉,都由漢人將領看守。將軍若能說動他們反正,打開糧倉救濟百姓,便是大功一件。”
    ……
    崔乾佑盯著琉璃看了很久,燭火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窗外的梆子聲敲過三更,遠處隱約傳來燕軍巡邏的吆喝聲,像在催促他做出抉擇。
    “你就不怕我騙你?” 崔乾佑突然問道,手指在桌角的刀柄上輕輕敲擊,“把你綁了獻給安慶緒,我能升官發財。”
    “將軍不會。” 琉璃的目光平靜無波,她指著桌上的虎符碎片,“您若貪生怕死,當年就不會挪用軍糧救流民;您若真心降燕,就不會把這枚碎片藏在箱底。”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我娘臨終前說,雲州的崔將軍是好人,讓我永遠記著這份恩。”
    最後這句話徹底擊潰了崔乾佑的防線。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牆邊的書架前,用力移開最底層的書箱 —— 那裏麵裝的不是書,而是塊活動的木板。移開木板後,露出一幅卷著的羊皮地圖,邊緣已經泛黃,顯然藏了很久。
    “這是南城所有據點的分布圖。” 崔乾佑將地圖在桌上鋪開,燭火照亮了上麵密密麻麻的標記,“紅圈是死硬的燕軍將領,藍圈是可以策反的漢人將領,三個糧倉在這裏、這裏和這裏。”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三個藍圈上,“守將都是我的舊部,隻要我一句話,他們就敢反正。”
    琉璃的心髒狂跳起來。這幅地圖比她偷來的布防圖詳細十倍,不僅標注了據點,還注明了守軍的籍貫、兵力和武器配置,甚至有幾處用朱砂標著 “水源”“密道”—— 顯然是崔乾佑暗中調查的結果。
    “將軍早有準備。” 琉璃的語氣裏帶著欽佩。
    崔乾佑苦笑一聲,從懷裏掏出個小印章,在地圖的角落蓋了個 “崔” 字印記:“我早就想這麽做了,隻是缺個契機。” 他看著印章上磨損的紋路,那是朔方軍的將印,他一直藏在身上,“我怕…… 怕沒人信我,怕事成之後,唐軍不肯放過我的弟兄。”
    “易林將軍有令。” 琉璃從袖中掏出塊令牌,上麵刻著 “鎮國大將軍府” 的字樣,“凡主動反正者,既往不咎,有功者論功行賞,家眷一律妥善安置。” 她將令牌放在地圖上,與虎符碎片並排,“這是軍令,也是承諾。”
    崔乾佑的手指在令牌上摩挲,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他突然拔劍,寒光閃過,斬斷了桌角的一角,木屑飛濺中,他沉聲道:“明日拂曉,我會以巡查為名,召集三個糧倉的守將,當場反正。屆時在糧倉上空舉火為號,你們看到信號就從西城進攻,我們在裏麵接應!”
    ……
    “還有個問題。” 琉璃突然想起什麽,指著地圖上標注 “宮城地牢” 的位置,“五千家眷怎麽辦?我們不能丟下他們。”
    崔乾佑的眼神暗了下去,他走到窗前,望著宮城的方向,那裏的燈火像顆顆冰冷的星:“地牢的守衛是安慶緒的親衛,硬闖隻會害死所有人。” 他轉身時,眼裏閃過一絲決絕,“我有個計劃,需要你們配合。”
    他的計劃很大膽 —— 在舉火為號的同時,由他率領親信佯攻地牢,吸引親衛的注意力,再由夜影衛的人從密道潛入,趁亂放走家眷。“密道的入口在北城的枯井裏,隻有我和地牢的看守知道,” 崔乾佑的聲音壓得極低,“看守是我的同鄉,早就想反了,隻是沒機會。”
    琉璃迅速在心裏盤算:這個計劃風險極高,但成功的話,不僅能策反南城,還能救出五千家眷,徹底瓦解燕軍的抵抗意誌。她點頭道:“我立刻派人聯絡夜影衛,讓他們準備接應。”
    “不必。” 崔乾佑從書架後取出個信鴿籠,裏麵的灰鴿正警惕地看著他們,“用我的鴿子,燕軍不會盤查。” 他撕下衣角,用炭筆寫下密信,卷成小卷綁在鴿腿上,“這隻鴿子認識夜影衛的聯絡點。”
    當信鴿撲棱棱飛出窗口,消失在夜色中時,書房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燭火漸漸微弱,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洛陽城的命運,就在這方寸之間被悄然改寫。
    崔乾佑重新給琉璃倒了杯酒,這次是清水:“你該走了,天亮後城門會加強守衛。” 他從箱底掏出件灰色的布衣,“換上這個,從後門走,那裏的守衛是我的人。”
    琉璃接過布衣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厚繭 —— 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卻在虎口處有處獨特的磨損,那是執毛筆的姿勢造成的。她突然明白,這個看似粗獷的將軍,內心藏著文人般的細膩和掙紮。
    “將軍多保重。” 琉璃換上布衣,將地圖仔細折好藏在懷裏,“明日拂曉,我們城外見。”
    崔乾佑沒有送行,隻是站在窗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弄深處。當晨光爬上窗欞時,他拿起桌上的虎符碎片,與自己藏著的另一半拚在一起 —— 嚴絲合縫,就像他從未改變的初心。
    琉璃走出布防司的後門,晨霧在巷弄裏彌漫,帶著露水的清新。她回頭望了眼那座燈火漸熄的宅院,知道裏麵有個男人正為了數千人的性命,做著最後的準備。
    遠處的西大街傳來隱約的廝殺聲,那是秦鋒的突擊隊還在浴血奮戰。琉璃握緊懷裏的地圖,加快了腳步—— 她要趕在拂曉前將這個好消息送出去,讓那些在街巷中犧牲的士兵知道,他們的血沒有白流。
    晨霧中,她的綠裙漸漸與灰色的布衣融為一體,像株在絕境中悄然生長的藤蔓,纏繞著黑暗,向著黎明的方向攀爬。而南城的三座糧倉裏,沉睡的火種即將被點燃,照亮這座飽經苦難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