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蔡夫人(一)

字數:6286   加入書籤

A+A-


    孩子們不在身邊,寧安睡的並不安穩,早早便起了。院中鳥鳴劍鳴合一,混著利刃破空之音,起先如和風細雨一般沁人心脾,而後春潮湧動,鳥聲鳴鳴,大地之上揚起陣陣精氣,嫋嫋蒸騰升上高空……幾十斤的仞在空中微顫,伴著透骨涼風襲來的劍氣竟柔情萬種,飄若雲煙,澈似潭淵,纏綿悱惻,斷還相連,兩情依依,萬裏咫尺,天地無間。
    忽然又變了,風馳電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動,金剛怒吼,無常悲歎,魔怪驚叫,厲鬼嚎哭,四方異獸,齊躍蒼穹,撕裂天幕,推倒五嶽,青龍擺尾,白虎狂嘯,朱雀悲啼,玄武纏繞,地動山搖!
    “這是……《廣陵散》!”藍姑姑站在寧安身後,半天才回過神來。“將琴曲融入劍氣劍鳴中,王爺的劍術又進一層了。”
    寧安不通劍術,音律也不甚通。她靠在門邊,看著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臉上噙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盈盈笑意。
    藍姑姑笑著退下安排早膳。攝政王此人,少年時心思便沉,步步必殺,句句謊話,處處謀劃,讓人看不透、猜不透。原以為他沒心,怎麽都料不到他早早便將真心給了王妃。
    待擰腕收劍,已經渾身發熱,汗濕透了衣衫。剛站穩,還沒來得及轉身,寧安便幾步跑上去,從後麵抱住了他。
    肅寧笑問,“一大早撒嬌,怎麽了?”
    寧安貼著他的背,“我就想抱抱你。”算下來,自從有了孩子,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清閑的早晨了。禾苗幼時鬧人,早晨定要找爹娘,後來大一些,王爺要帶著他們練功。還未等他們長大,便有了想想。想想不到一歲便被人害了,長得那麽胖,雖後來發現了,也調理了身體,可總歸傷了身體,他們便不自覺更縱容她一些。縱著她晚上鬧著要跟他們同睡,縱著她一大早不要嬤嬤、姑姑,隻要爹娘。
    “我一身汗。”肅寧轉身,稍稍拉開寧安。“我先去梳洗。”
    “我陪你。”
    肅寧捏著她的下巴低頭印上她的唇,“你陪我,上午就沒法出門了。”湖陰城縣拐子多,他在此處留了這麽多日,便是接到消息,拐子頭領如今就在這裏。蔡大人將縣衙的人都鋪了下去,也不知問沒問出什麽,他待會兒得去衙門。
    寧安麵上微紅,握拳輕捶了他一下,“你亂想什麽呢?”說罷,轉身進了屋。
    肅寧梳洗完,換了衣服,桌上已經擺好了早膳。寧安將瓦罐湯打開,舀入碗中。
    他隨口問,“什麽湯?”
    “紅參鹿茸雞湯。”寧安將湯遞給他,“先喝湯。”
    肅寧點頭,寧安又道,“待會兒我想去市集看看,聽之桃說有賣雞樅的。”
    “我讓星一跟著你。”
    寧安不解,一向是星月、星塵跟著她的。來應州之前,星塵年歲有些大了,身上又有舊傷,二十多歲時沒什麽感覺,三十之後舊傷總是疼,便退了下去,留在暗衛營教導那些年幼的孩子。跟著她的暗衛換成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叫子江。星月雖然也三十多歲了,身上也有傷,卻沒那麽嚴重。星塵退下去時,星月還感概自己運氣比其他暗衛好,能從一次次任務中全身而退。除了星月、子江,娘給的暗衛二十四節氣也有兩人一直跟著她,來湖陰城縣後,青兒又派了一個暗衛過來。如今不算上明麵上照顧保護她的人,就有五六人了。
    “湖陰城縣拐子多,最近拐子頭也來了,不知道有什麽目的,還是小心些好。”他心底不想寧安出去,卻也明白,不能一直拘著她。
    寧安剝了雞蛋給他,“那我跟你一起去衙門行嗎?我不打擾你,你忙完了再陪我去逛市集。”這裏的市集,一整日都有。早晨多是些賣新鮮瓜果的,下午便是鞋子、荷包、竹籃之類的物品,晚上則是一個小小的夜市,多是下午便在的攤販或是賣吃食的。
    肅寧笑道,“當然可以。”蔡大人便住在衙門,他的夫人蔡夫人倒是個妥帖的人,也能陪小安聊聊天。
    蔡夫人是再嫁,她帶著一個同亡夫生的女兒,與蔡大人以及蔡大人還未出嫁的女兒,相處的還算不錯。接到消息時,她正在院子中同繼女一起繡嫁衣。
    蔡大人的小女兒閨名芝芝,年十七,是個明豔的少女。去年她與應州同知的幼子訂了親,婚期定在今年十月。
    “那位陳同知可有個女兒叫古月?”
    蔡夫人點頭,笑問,“王妃如何知道的?”
    寧安看著荷塘,“王姥姥的女兒也叫古月,聽說因衝撞了應州同知陳大人女兒的名字,便改為了胡兒。”
    蔡夫人暗暗揣摩著她話中的意思,倒是芝芝心直口快,“聽說那位古月驕縱的很,幸好她前些年便嫁出去了,不然我可不同意與她家結親。”她皺了皺秀氣的鼻子,“有個這樣的大姑子,得多糟心阿。”
    蔡夫人忙斥責她,寧安淡淡一笑,“無妨。”她看著芝芝,“我倒是聽說古月被休回家了。”被休的原因不知,隻是聽盯著應州城的霜降說,陳家人很歡迎她歸家。霜降不解,女子被休,娘家的臉麵定會受影響,還會影響家中其他兄弟姐們婚嫁,為何陳家如此開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芝芝的臉一瞬間沉了下去。芝芝不知因何,寧安不知,蔡夫人確實知道的。她安撫一般握住繼女的手,“陳同知一家信命。”
    寧安看向她,蔡夫人斟酌半天,還是決定說出來。“我們這邊的人,家中若是有女兒出生,便會在女兒五六歲時帶著女兒去批命。”大多數都是家中幾個姐妹一起去的,既然是一起去的,便會有好有壞。
    湖陰城縣以及應州城批命不是看八字,而是看香斷事。36根草香用線綁住最下端,由看香人點燃,插在香爐中。插好香後,批命人念請香咒,被批命人則磕頭拜神靈上仙。
    “等到香燃盡,便可根據燃後的長短形狀批命了。”一把香燒著後突然打出一根,這便是主事香。兩根相互倚靠或一根靠在另一根上,叫夫妻香。香灰斷了,搭在上麵,是桃花香。“落灰分為黑白黃,白色為吉,黑色主凶,黃色主神。”
    寧安看了藍姑姑一眼,藍姑姑道,“此等不過是荒謬之言,製香的材料不同,工具不同,甚至裏麵的香芯不同,都會燒出不同的形狀顏色。一個常年製香的人,是能控製香的。”不過是熟能生巧。
    蔡夫人點頭,“是啊,有些老製香人,心思不正,便會在香中做上手腳。可我們這裏的人都信這些。”
    寧安聽出她話中的無奈,問她,“我見你對燃香看命如此知曉,以為你也是信的。”
    蔡夫人搖頭,“我了解,是因為我也深受其害。”她家中兩女,她為長,還有一個小她兩歲的妹妹。八歲那年,父母帶著她與妹妹去批命,她的妹妹是孔雀命,而她則是烏鴉命。“陳同知家中三女,古月是孔雀命,另外兩個一個是麻雀命,一個是子規命。”
    孔雀似鳳,是為好命格,會給家族親人帶來好運;麻雀普通,隨處可見,是勞碌命;子規叫聲淒慘,是下等命格,一生注定潦倒;烏鴉則是最差的命格,會給家族親人帶來厄運。
    蔡夫人輕歎,“命格一事傳出去,孔雀命的自然有高門求娶;麻雀命、子規命、烏鴉命的女子無人娶,到了年歲隨便嫁出去,要麽便是一生勞碌辛苦,要麽便是潦倒淒慘。”
    芝芝道,“娘,我不想嫁入陳家了。”
    “不行,你了解你爹那人,定是不會讓你退親的。”她安撫的拍了拍繼女的手,“你也不用擔心,說不定過幾個月古月便嫁出去了。便是不嫁出去,你過你的日子,她過她的,你們也不會有什麽接觸。”
    寧安繼續看著池塘,隻是含著笑,不時捏幾顆魚食扔下去。溫嵐拿了個毯子過來,給她蓋在腿上。“春日雖舒適,卻也容易著涼。”
    蔡夫人見她不說話,也識趣,隻是與繼女坐在一旁,一邊繡嫁衣一邊陪著她。寧安看了一會兒,突然問,“嫁衣要自己準備?”
    蔡夫人道,“不是一定要如此,隻是婚嫁乃是一個女子一生大事,大多數姑娘家會自小開始準備,一點點做出嫁衣,一點點繡出花樣,一點點聚滿自己對丈夫的美好期望。後來姑娘家自己準備嫁衣,便成了一種美好的習俗。”便是窮苦人家的姑娘,沒銀錢做嫁衣,也會攢些銀子,扯上一塊紅布,自己親手做成喜帕。
    寧安眉頭微擰,蔡夫人窺著她的臉色忙又道,“隻是民俗,不是一定要親手繡。”
    寧安想起她與王爺在錢塘成婚那次,娘便給她繡了一方喜帕。阿朱知曉她想的什麽,笑道,“咱們定國公主長得高,便是提前準備著,也計量不準。宮中織造處手巧的繡娘無數,日後量體裁衣豈不是更好。王妃若是信這個民俗,便給定國、長安公主準備喜帕便是。”
    寧安輕輕點了點頭,阿朱又道,“您阿,少考慮這些,眼睛本來就不太好,織造處那麽多人,天下間無數繡娘,還能少了咱們公主嫁衣不成。”
    蔡夫人看向寧安,“王妃眼睛不是很好?”
    寧安拘束一笑,“生了孩子後就不太好了。”月子裏無事,便看了看賬簿,誰知便得了一個迎風流淚的毛病,有時看賬簿、做衣服久了,眼睛又酸又疼的。
    蔡夫人道,“女子生產,本就傷身。”她按了按自己的腰,“我生了孩子後,月子做的倒也不錯,可落下個腰疼的毛病,站不住也坐不住。”剛生產完那一個月,哪怕是躺在床上,每動一下胯骨處都疼的厲害。她說著又看向芝芝,“芝芝親娘便是因生產去世的。”難產,痛苦三日才生下一個死胎。生產後淋漓不盡,一年不到,人就不行了。臨終的時候她來看了一眼,整個人灰白灰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女子有孕生產,消耗極大。不過是孩子康健出生的喜悅掩蓋了身體的疼痛與不適。”
    寧安點頭,蔡夫人看到不遠處踢毽子的女兒,伸手將她叫了過來。“這是我與亡夫的女兒,叫小良。”
    寧安笑著,“良,美好優秀之意,又指善良、堅韌之人,好名字。”她有孕時,王爺翻遍了字文古籍,良字原也想用,卻不想父皇根本不給他給孩子取名的機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蔡夫人微微一笑,恬靜的臉上透著一抹懷念。“她親爹也是讀書人,隻是家中窮,將秀才身份賣了出去,換了農田。”她輕輕擁著小良,“我見識淺薄,許多事都不懂,隻是記得他跟我說的,便是女兒,也定要讓她讀書,再難再苦,都要供她讀書。”
    蔡大人與她的亡夫不同,她的亡夫從不曾輕視女兒,也不曾因為她的烏鴉命格輕視她。蔡大人雖也不曾因她的烏鴉命格輕視他,卻對她讓小良入學堂拜大儒一事頗有微詞。不是因為銀錢,而是他始終認為,女子識字便好,無需念那麽多書,知曉許多大道理。幸而,他微詞歸微詞,卻不曾不讓小良念書。隻是少不了念叨。
    寧安想了想問,“這裏賣身份的秀才很多?”
    蔡夫人點點頭,“你情我願的事情,也沒什麽可說的,不是誰家都像鄧家一般奸詐。”真有本事的人,熬過了困難,再考便是了。
    “對了,你可知薛媛媛如何了?”
    薛媛媛被抓第二日一大早,陳周兮便跪在衙門前負荊請罪,用情深意重掩飾曾經違返律法,買通人為薛媛媛身份造假一事,又自己判了自己五十杖。一番戲唱下來,倒是讓城縣的人感歎他也是受人所騙,一腔真心被騙,反而忽視了他曾違法,他任由薛媛媛傷害珍娘、春和景明之事。
    蔡夫人看著她,“王妃可要去看看她?”衙門雖小,卻也分男女監。蔡大人上任後,專門撥了一筆銀子,雇傭了一個伢婆幫著照顧女囚,不允許男衙役隨意出入女監,大大遏製了女囚被奸淫一事。“老蔡不給我們問他衙門的事,不過有時倒是會說一兩句。昨日我聽他說,朝廷的意思似乎是將人押回京中審問定罪。”
    寧安明白,薛媛媛能在京城這種四處都是各家眼線的地方,如常生活這麽多年,除了給她作假戶籍的人,定是還牽連到了其他人。她必須被押解回京城,不僅要通過她找出其他人,她還是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史公一門倒了,還有薛公一門、王公一門、蕭公一門,總要找到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她姓薛,曾是薛家人,便是最好的理由。
    喜歡寧王妃安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寧王妃安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