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應州軍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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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盡處,恍如一夢。
經營百餘年的風火連環塢,終也有燒完的時候。火勢漸褪的江麵上,衰頹的焰光又將舞台還諸黑夜,除了風裏揮之不去的焦臭氣味,上半夜那場夾雜著血腥哀嚎的災劫已悄然落幕,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十三郎來回報時,寧朗正抱著想想要給她洗頭。到底是年歲小,離不開爹娘,加上性子又擰,鬧了好幾日,小臉都瘦了一大圈。
“將軍。”
“火滅了?”寧朗抱著哽咽的想想,一下下輕拍著。以前不覺得養育一個孩子艱難,這幾日帶著這三個孩子才曉得艱辛。禾苗太聰明了,也過份跋扈狂妄,又能言善辯,處處錯卻又讓人說不出一二。想想嬌氣,加之年幼,幾乎時時哭鬧,哭的久了,便會發熱,無時無刻都要抱。
十三郎點頭,為難的看著他,“雷家塢一百三十二口,隻剩二十三口了。”水邊連縱百年的船舫以及小堡,盡數成了灰燼。
“好好安頓他們,找大夫給他們看傷,若是有老幼女子,便讓魏娘子去照看一番。”想想趴在他的肩上,紅著一雙眼,吸吮著手指看著十三郎。
寧朗偏頭,將她的手從口中拿出。“不能吮手,會不漂亮。”想想這個年紀,正是下顎骨發育的時候,總是吮手,下顎、臉骨會向外凸,若是凸出或長得不好了,還要箍著鐵下巴矯正,更是痛苦。
十三郎欲言又止,斟酌半天,才問,“將軍,雷家塢一事,可是……”
寧朗直接打斷他的話,“天幹物燥,雷家今日又逢喜事,飲多了酒,疏忽了,才會害己。”
十三郎低下頭,“我明白了。”說罷退了出去。
寧朗看著想想,頗為無奈,“你爹這些年做事越發狂妄狠辣了。”
百年屯塢,一百三十二口!
可看著自己的外孫,想想自己的兒女,再想想自己的弟弟與家族,最終還是同意了。
盡歡端著銅盆走入營帳,“王爺飛鴿傳書,說是王妃想孩子,已經連夜來了。”她擰了帕子,給想想擦臉,“長安公主不喜歡洗頭發,每次都是王爺或王妃一個人抱著她,一個人哄著她洗。”
寧朗撚起想想一縷頭發聞了聞,這幾日她總是鬧,一哭便是一身汗,頭發濕了幹,幹了濕,都捂餿了。他咧嘴一笑,輕輕拍了下想想的屁股,“你爹見你這樣,定要怪我沒照顧好你。”
雷家屯塢建在應州城外三十裏處的水道旁,是防衛用的小堡,經營百年,最終形成四麵高中間凹下的小村落,也是應州城外的第一層防衛。多年一直與駐軍一向和平共處,直到攝政王來應州。
他一來便對雷家屯塢提出了懷疑,並直言,兩國接壤之地,豈容將士之外的人占領。當年因為攝政王權勢不夠大,便是不滿,也無法一舉將他掀翻或驅趕,隻能一忍再忍。今日,倒是不用忍讓,也無需顧及了。
雷家屯塢恰在上風處,飽含水氣的風吹過餘燼,刮來滿滿的焦腐氣,臭氣既黏滯又凶猛,吹過應州,向著湖陰城縣而去。
“為何叫風火連環塢?”
馬車上,寧安正靠在肅寧身上打盹。肅寧拿出一根倒蒸南瓜幹,送入口中。他用手指沾茶水,在馬車壁上畫給寧安看。“雷家屯塢占據了一處好位置。”半水半陸,陸高水低,水中建船,陸上建堡,連縱如月牙。“若是有敵襲,守在路上高堡之上的人,便能第一時間發現,聯合船上之人,借著風勢火攻,便能抵擋先頭部隊。這點時間,足夠軍營集結抗敵了。所以叫做風光連環塢。”
寧安越發不解了,“既然是第一處險要,你為何不滿?”
肅寧低頭親了她一口,“因為人都是貪心的。”或許一開始雷家隻是想在應州謀得一處天險地定居,與軍營合作一是為自己,二則是換得朝廷為靠山。隻是隨著他們的發展越來越大,他們已經不安於現有的一切。雷家的上一任家主早就有了不臣之心,妄圖做應州城城主。
“當年應州一戰,雷家屯塢沒有發現敵襲,一是我冒充探子傳遞消息,讓西涼西夏聯軍,走了另一條路,避開了雷家屯塢,二也是要挫雷家屯塢的銳氣。”
那一戰,應州城百姓所餘一成,待他們回過神來,第一個找的便是雷家屯塢,他們守的第一道天險,為何不知敵軍攻城。雷家屯塢的家主如何安撫幸存百姓他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他隻知道,雷家屯塢家主卻是有本事,不然也不能短短幾日便安撫好家人慘死,家園被毀的百姓。那時,他自知無法以一己之力對抗在應州占據多年的雷家屯塢,便先放了他們。
“咱們來應州之前,爹多次同雷家屯塢談判,要求他們退入應州城,讓出風火連環塢,均被他們拒絕了。”打並非不能打,而是軍力要用在刀刃上。雷家有人同西涼、西夏聯係頗深,若是強攻,隻怕西涼西夏坐收漁翁之利。
寧安又問,“那這大火?”
肅寧淡淡道,“哦,這個阿,我雇了個殺手組織。”銀子到底沒有白花的,瞧這事辦的,幹淨利落。他抱著寧安,“我現在也想明白了,能用銀子解決的事,何須我自己百般謀算呢?”與其同雷家拉扯不休,平白惹一肚子氣,不如花些銀子辦了事,他也好空出時間,與妻子溫存,陪她調養好身體。他圈著寧安,將手覆在她小腹上,貼在她耳邊輕聲道,“還有將近一個時辰才能到,睡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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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馬車進了應州城,寧安已經醒了,迫不及待要去見兒女。肅寧原想先帶她吃飯,見她如此焦急,便也由著她了。他好笑的戳了戳寧安的臉,“這才分開幾日,便想成這樣,日後女兒嫁人了怎麽辦?”
寧安道,“不嫁,招婿。”她握著肅寧的手臂朗聲道,“日後禾苗、想想成親,也要同我們住在一起。你去同宗大說,他若是不願意,便讓他早些回家。”也別占著刑部他們留給女婿的位置。眉頭微擰,又問,“我聽長鬆說他後院的那些妾室還沒遣散?他想幹什麽,若是他不想做駙馬,便早些說,原本我也瞧不上他,他年歲長了禾禾那麽多,若不是家中有權勢威望,便是父皇賜婚了,我也是不願意的。”說起禾禾,便又想到想想,“宗大是宗家的掌門,閻君隻是一個孤兒,你說日後想想會不會覺得我們偏心姐姐?”
這些事,她日日想著,也是他們夫妻二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問題。肅寧拉過她,“兒孫自有兒孫福,總歸有我們在身後,還不是他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日後禾禾與想想若是不喜歡她們的駙馬,直接休了就是,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誰家公主還是缺了駙馬?說到底舍不得女兒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還是瞧不上宗大與閻君。“咱們的孩子還小,你想這些早了。”他笑著親了親她。
“妾室都遣散了,隻是總有不願意走的。”這世間,不少女子是隻會靠著男人活的,她們另可為妾,也不願拿著銀子離開。“不走就不走,咱兩的女兒,難不成幾個妾室都收拾不了。”
寧安想了想,又問,“你確定宗大沒有子嗣?”
肅寧也想了想,“不確定。”多年未見,若是他有心藏著一兩個庶子,他又如何能知道。若是他後院妾室,有心趁著他離開,藏著一個庶子,他又如何知道?“你若不放心,便讓枳花樓去打探著。”那些妾室心眼多的很,有些人甚至會明麵上喝下避孕湯藥,轉身便扣喉吐掉。有了身孕也隱而不說,待到胎像穩了,肚子大了,難以打掉了,才會顯露。
“定是要打探清楚的。”
寧朗這幾日被想想折騰的夠嗆,一大早,軍營的將士見他抱著小孫女四處逛,各個都憋著笑。十三郎一大早訓練完,走來匯報情況。見他抱著想想,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好幾日了,小公主還沒習慣嗎?”鐵麵將軍何時這樣過,手忙腳亂的帶孩子。
寧朗輕歎一聲,“比她姐姐嬌氣,同她娘一樣。”被寵壞了。他將想想向上拖了拖,生了絲惱意,“也不知平日都給她吃了什麽,沉的很。”饒是他,抱上一個半個時辰,也手臂酸脹。
十三郎偏頭看了看臉頰還掛著眼淚的想想,憨厚一笑,“胖些好,姑娘家胖些有福。”他知道將軍也是嘴上埋怨,實則對這幾個孫兒疼的不得了。
馬車在營帳門口停下,肅寧打開車門,拿出令牌。
金烏令。
守營的士兵看了一眼他,立刻單膝跪地,抱拳行禮,“攝政王!”
肅寧收回令牌,“開門。”
“是。”
肅寧回身對寧安道,“軍中不得驅馳。”他率先跳下馬,然後伸手將寧安牽下。
軍中將士人人披掛鎧甲,手拿銳利的兵器,張開弓弩,拉滿弓弦。肅寧牽著她的手往裏走,“防備的將士不拜,隻以軍禮見。”他說著,又拿出令牌給寧安,“這是金烏令,你拿著,日後出入軍營方便些。”
寧安低頭看令牌,令牌以烏木所製,上刻著無數烏鴉暗紋,以金漆點目。肅寧笑道,“這不是烏木,是石頭。”他輕敲了兩下,石頭竟傳出泠泠之聲。他看著寧安驚奇的張大了眼,笑容越發深了。“這是一種留聲石,滿天下隻有兩塊,一塊大的,在父皇書房,做成了沙盤。還有一塊便是金烏令。”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等他登基了,便能抽出時間帶她四處巡視,尋來天下間奇妙之物讓她開心了。
“爹!娘!”禾苗從不遠處跑來,直接衝進寧安懷中。
“娘我好想你。”禾禾圈著寧安的腰,苗苗在一旁挽著寧安的手臂。
肅寧故作吃味道,“你們便不想爹?”
禾禾笑著挽住他的手撒嬌,“我們當然想爹爹,隻是我們想著娘肯定比爹爹更想我們。”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過三四日沒見,倒像是分離幾年一般。”他擁著寧安,禾禾挽著爹,苗苗挽著娘。“想想呢?”
禾禾道,“想想想娘,一直哭,隻要外公。”
對尚且年幼的想想來說,除了爹娘哥姐之外,最熟悉的,最能給她安全感的隻有外公。
想想看到他們,愣了許久,然後嚎啕大哭,委屈的圈著寧安的脖子不鬆手。寧安右手無力,單手根本抱不住她,隻能半跪在地下,任由她發泄著自己的委屈。
“好了好了,娘來了,想想乖不哭了。”寧安聽她哭也心疼,沒一會兒母女兩人便抱著一起哭。
肅寧趕緊將女兒抱過來,輕拍著安慰,“小祖宗,好了,別引的你娘哭了,她眼睛不好。”他給想想擦眼淚,想想似乎知道是他把自己送來的這裏,對他生氣,鼓著小臉不願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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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朗看著有趣,“這孩子脾氣也不簡單。”他對肅寧道,“跟你一樣。”
哭過了,安撫好母女二人,肅寧才察覺到想想身上的酸臭味,他在想想身上嗅了嗅,看著女兒嚴肅道,“寧想想,你幾天沒洗頭了,都餿了。”
想想眼珠子一轉,伸手就要寧安抱。“娘抱抱。”
肅寧一把將她夾起,“走,洗頭去。”
想想又要哭,也不知道她怎麽那麽能哭的,想流眼淚就流眼淚,不想流眼淚能幹嚎好幾個時辰。肅寧直接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寧想想,我告訴你,你要是假哭胡鬧,我天天給你洗頭。”
寧朗無奈搖頭,還好肅寧能治住她。他揉了揉肩膀,這幾天抱著想想,抱的他渾身酸疼。“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喜歡洗頭呢?”
寧安笑道,“她頭發卷,也不知道像誰,每次洗完頭都會混成一團,不梳洗不幹淨,梳了又拉扯的疼,所以她不喜歡洗頭。”想想頭發像她爹,又順又滑,可是生來便卷,長又細軟,她睡覺不老實,總是弄得結成一團團,王爺曾戲稱,睡了一夜,打了好幾套拳。
吃了早飯,肅寧哄著母女兩睡了,才去寧朗的帳子中找他。大帳正中擺放著一個沙盤,除了軍營中的將領,在應州城兼管治安的李冰也來了。
寧朗站在沙盤前,正在同將領們說著什麽,見他撩起大帳進來,問了一句,“小安與想想呢?”
“睡了。”他走到寧朗身邊,“小安想孩子,這幾日也沒睡好。讓她們睡一會兒,午膳時再叫她們。”
“什麽時候回去?”
“晚上。”湖陰城縣還有些事沒辦完,連夜趕回去,不誤事。他看向沙盤,沙盤上一座座山,一條條河,一棟棟城池房子均是等比例縮小,用陶捏成烤製出的。他指向西涼與應州交界的一條河,將靠近他們這邊的船一一拿了起來。“雷家屯塢沒了,這裏,我要建成碉堡。”他伸手,伍德了然,將早就備好的東西捧給了他。
肅寧打開匣子,從裏麵拿出船,一艘艘放好。“霍粵會帶一支水師來,海上作戰,他有經驗。”水師艦隊自從建立,這麽多年來,一直是由他與長鬆負責,前太子與其他王不是沒覬覦過,也不是沒有安插人手妄圖偷盜舟船設計圖。
水師艦隊三支,一名國明,負責齊魯之地、直隸及以北之黃海;一名安泰,負責齊魯以南及長江以外之東海;一名駿惠,負責八閩及南海。皆為順遂平穩之意。這些年,他在這三支水師艦隊上投了百萬兩銀,萬兩金。去年更是讓他們跟著海運商隊,遠渡重洋,萬兩金買了三艘炮艦,數枚銅火炮。
“碉堡盡快建好,留十孔為炮台。”他將陶製大炮放在原先的雷家屯塢處。
“十孔?”寧朗皺眉看著他,“你有這麽多銅炮?”
肅寧含笑挑眉,滿眼驕傲,“你的好女兒帶著你的外孫們拆了我一門銅炮,拆了裝,裝了拆,拆了又裝不回去,滿天下找善製火器之人,亡羊補牢,尚且不晚,總算是沒浪費了我的銀子。”他笑著拿出圖紙,“這是改良的火炮。”改後的火炮,威力不減,卻更輕便。“現在隻有一個問題,銅不夠。”雖然他不想承認,但是寧安的聰明勝過他。火槍火炮,她從未接觸過,不過是好奇,拆了一杆,又經由善製火器的工匠點播降解,她便能想到如何改良,並能準確指出問題以及可精進的地方。
他說罷又弓起手指輕巧沙盤,“這沙盤,也是她帶著孩子們做的。”檀木為底,幾乎完全想同的陶製山川水道,均是她查閱古籍,又與計量山川河流的大臣們畫出來的。雖是縮小的,但河流流速,山穀寸尺卻標的清清楚楚。甚至不同流速以及不同的山穀,用不同顏色做了標記。對了,公羊纓也參與了。有段時間,兩人傳信頻繁,為了方便通信,她還撥了銀子,增加了城與城之間的驛站。陰差陽錯,反倒是加強了寧州與錢塘的匯通,她的絲綢生意借著驛站銷往寧州,讓她賺了不少。那幾日,她將銀子換成金子,擺了一屋,母子四人每天坐在金子前,笑眯眯樂嗬嗬,開心的不得了。
寧朗看了圖紙,眉頭微挑,“這份圖紙,做不出來火炮。”
肅寧笑道,“商業機密。”核心技術,是記在腦子裏的,是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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