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蘭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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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長觀稀疏的白眉不住顫動,灰白的脖頸上一根筋脈微微跳動著,喉頭也在蠕動。他顫顫巍巍跪下,“陛下乃千古罕有仁君,體恤臣僚,微臣年紀老邁體弱多病,實不堪重任,懇請罷官致仕。”病是實實在在,隻是不知是日夜憂心所致,還是不願踏入蕭蘭溪之事的渾水,借病脫身。
    蕭文淵站在他身側,低垂著眼眸。湖陰城縣八百裏加急送來書信,言之鑿鑿,直言刺殺之人是衝著王爺夫妻二人去的,隨信附上的是任務失敗,自殺未果被關入大牢刺客的口供。
    三日前,信送入京,朝堂之上,皇上將刺客口供扔到蕭氏族長腳下。蕭長觀先是緘口,目帶詫異,繼而低頭思忖片刻,忽然跪地厲聲道,“皇上,蕭蘭溪乃是孽種,並未入族譜,她雖姓蕭,卻與我蕭氏無關,便是她仗勢欺人,所仗之勢也定不是我們蕭氏一族。”他重重磕了一個頭,又道,“當年蘭溪死後,她的生母便離開了,如今在何處,是生是死,微臣不知啊。便是刺殺攝政王、攝政王妃一事是蕭氏女所為,也是蕭氏女父母心慈手軟,收留了一個德行有虧,未婚產女的人在家中導致。”
    攝政王一口咬定是蕭蘭溪害人不成害己,如今又蕭氏一族又蓄意報複,身後定有他人;蕭氏族長一口咬定與蘭溪有關,卻與蕭氏無關,蕭氏一族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更不可能縱容蕭蘭溪行凶。
    便是有“刺客”口供,也不過是攝政王一麵之詞。蕭氏畢竟百家世族,再記恨,再嫉妒也不至於對十歲不足的攝政王妃下毒手,就算真的嫉恨到失去理智,要害的也該是攝政王。
    秦長鬆道,“蕭大人,當年攝政王選妃,我也在場,你口口聲聲說蕭蘭溪與你蕭氏一族無關,為何她會出現在選妃宴上?”
    蕭長觀咳喘不止,他的兒子蕭伯祿代父道,“秦大人有所不知。”他對長鬆一拱手,而後轉向皇上,“陛下,當年我父親任蕭氏族長,家中長房不服,已經分出去了。蘭溪生母,乃是長房之人,與我們不說毫無關係,卻也是多年不曾來往。”
    蕭氏一族族支多,蕭長觀雖是二房,確管著氏族宗祠祭祀,是為主支。長觀兄長在長觀被選任族長之後不忿,已由家中長輩做見證,開宗祠,落族譜,早早分了出去。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偏遠的分支,雖在京中卻少來往的族支。蕭文淵便是出自偏支,雖在京城,同朝為官,卻與主支甚少來往。
    蕭伯祿見皇上神色微鬆,又道,“這些年,父親感慨同胞兄弟,雖麵上說著多年不曾來往,私下卻少不得貼補幫扶。可這些,不過百兩銀,數間鋪,如何能成為縱容教唆蘭溪害攝政王妃的證據?”他撩起衣擺跪下,“秦大人問當年攝政王選妃宴蘭溪如何會在,我想,或許是蘭溪心高氣傲,想要站得高位,借著拜訪之由,將邀請函偷盜而去。”他的女兒與蕭蘭溪同歲,當年攝政王選妃前後,大伯一支確實曾上門拜訪過。說是不曾來往,總歸是一母同胞,旁人主動上門,他們還能趕不成?
    秦長鬆冷哼一聲,“蕭大人口口聲聲說蕭蘭溪與你們無關,卻又一會兒說給過銀、給過鋪,一會兒又說他們曾上門拜訪,這叫多年不曾來往?”
    朝堂上的紛爭便是肅寧不知,也能猜到。他不指望隻靠一個刺殺便掀翻掉蕭氏一族,不過是借此給他們一個警告,也向朝堂釋放一個信號。
    繼薛、史之後,他本想放過蕭、王,可如今刺客之事一起,那邊新仇舊怨一起算了。蕭氏女、王氏女,誰人曾不欺淩過年幼的王妃,又有誰年幼時不曾動了做他王妃的心思。他們所想的,不過就是通過女人,通過姻親控製他,如同當年控製他的父皇。
    舊年之事,他原想大事化小,不了了之,是他們!一直咄咄逼人!也是他們!一直對他緊追不舍!如今竟還想動他的妻子,他的兒女!
    那便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蕭長觀即刻與蕭蘭溪切割,又借病辭官,又何嚐不是以退為進。蕭蘭溪得蕭氏一族撫養多年,他們怎能置身事外,如今隻能將影響降至最低,斷臂求生。
    京中送來的信,看過即焚。肅寧坐在床邊,輕撫寧安的臉。
    閻老號脈後,神情嚴肅,捋著胡子緩緩搖了搖頭。
    肅寧看了一眼寧青,青兒扶著閻老出去。進了耳房,青兒壓低聲音問,“閻老,那些血點……”
    “餘毒未消,又加蛇毒,這才發了出來。”他坐在桌邊,提筆想要寫藥方,提筆良久,卻不知該如何下筆,終是化作了一聲歎息。“不用蛇毒,血液病控製不住,用了蛇毒,又會加重中毒之相,進不可,退亦不可。”
    湖陰城縣雖偏僻,但當年陳家繡樓乃是應州乃至天下間最好的繡樓,內有繡技精湛的繡娘百餘人,鋪麵幾乎開遍天下。陳家在鼎盛時期建的宅子,雖占地不大,卻也是坐落於水畔,東臨山,西靠湖,南有鳳凰山,北依碧水山。崢嶸千仞,珠壁交映,照灼雲霞,陽春時節山花爛漫,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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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再美好的景色在愁煩之人的眼中也會失色,山花翠樹,爛漫雲霞並不能平複他們心中的憂心與害怕。
    晚膳豐盛,美酒醇香,隻用了幾口便撤下。肅寧背著手站在屋簷下,無聲凝視皎皎明月。
    白日的豔麗不知何時藏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詭異蒼涼的暮色。殘陽如血,將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紅。一片紅。灑滿遠山,大地、屋舍。山石變紅,大地染紅,晚風中輕輕搖曳的草木山花像蠕動的傷口,流淌的泉水像汩汩噴湧的鮮血……天邊傳來幾聲微弱的鳴叫,一隻鳥在空中盤旋,奮力掙紮,最終還是悄然跌落進血汙之中。
    “真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寧朗走到他身邊,偏頭看他,“看著便覺得冷,難怪小安不喜歡黃昏。”未成形的黑暗淹過來,像一碗湯藥,炙熱、漆黑、苦澀。繁華綺麗的天色,像一張巨網撒下來,藏著鬼魅,藏著魍魎,不可告人,可怕而迅捷。
    肅寧惆悵著,也不看他,隻是囁嚅道,“每次都是這樣,剛好一些,便又要遭難。”
    寧朗道,“幸好有你。”若無攝政王權勢,能廣招天下名醫;若無攝政王財富,散出無盡金銀,小安又如何能撐到今日。“既然之前次次難過都能過,這次又何足為懼。”如今,他隻能安慰他。讓他寬心,讓他放心,也讓他相信小安。小安舍不得他,舍不得孩子們,舍不得她忍耐多年才得來的安寧生活。
    青兒從外間走來,走上台階,寧朗看向他,他緩緩搖頭。“跟著姐姐,伺候姐姐的人一一均查過了,無恙。”
    均是伺候多年的人,他不願懷疑她們。可若不是她們做了手腳,誰又能接觸到寧安的手劄,在不知不覺間,換上幾張浸透毒藥的紙?
    回溯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他的小妻子的要求從來都不高。她所求從來都是安寧的生活,不必戰戰兢兢、提心吊膽;不必瞻前顧後、瞧人臉色;不必被人輕視驅使、一忍再忍;不必擔心突然從天上掉入痛苦的泥潭。她要夫妻恩愛、一心一意;她要孩子康健聰慧、平安順遂。
    這點要求難道過份嗎?
    然而就這麽個不算高遠的要求,至今都沒有實現。
    她曾經依賴家人,可祖母的陡然離世、簫姨娘的虐待、祖父父親的不管不顧讓她明白了什麽叫命運無常;她曾經想依賴自己,可自己卻讓她忍,絲毫不顧她的害怕心慌,將她一個人囚於一個小小院落,任由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是他讓她受了無盡折磨,是他貪婪狠毒,想要普天之下,生殺皆由我予奪,將她拖入自己的貪婪之中,讓她受了這些無妄之災。
    貪婪的何止是他。
    他的父親貪婪,一心要將天下變成自家的東西;夏侯老將軍貪婪,明知姨娘會欺淩他的小孫女,卻裝作不知,隻為借由孫女讓他心疼,也借由孫女警告他脅迫他,穩固了他夏侯一門的兵權;夏侯寧朗、寧嘉、寧驍、寧暉,元杞冉又何嚐不貪婪。他們總有自己的理由,總有自己的道理,總能為自己辯駁。
    他爭奪多利,要掌控天下,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還是為了讓妻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寧朗對兒女不管不顧,是時機不對還是想要借由這一雙子女收攏了元杞冉手中的兵權人脈?
    元杞冉偏向燕家姐妹,是為還恩還是發現她生出的孩子越發有自己的心思不與自己親近?
    不知不覺間,夕陽已墜進黑暗,慘淡幽光照入,透過蕭瑟樹影,在黢黑的庭院投射出一個個灰白的斑點,如一隻隻詭異的眼睛。涼風吹來,雲霧渺渺,樹影婆娑,枝椏沙沙作響,一隻隻眼睛也在眨著,在台階上、屋簷下、窗欞上遊走,不停變幻,若即若離,如嗔如怒,如嘲弄,如鄙夷,如窺伺,如恫嚇,毛骨悚然。
    “你所在之路,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不能獲得生殺皆由你予奪的至高之位,遲早會走向深淵。你要小安與孩子們絕對的安全,絕對的安寧,絕對的無憂無慮,便隻能搏殺,隻能不擇手段。”寧朗將手放在他的肩上,“進去吧,小安該醒了,醒來看到你,她才會安心。”
    “爹爹。”禾苗正趴在桌子上看寧安的手劄,見他進來,忙跑過去,一邊一個挽住了他的手臂。想想雖還小,但不知是不是母女連心,自寧安病了以來,她也一直不舒服,夜間總被驚醒,反反複複高熱。
    肅寧摸了摸兒子,又摸了摸女兒,“乖。”
    苗苗道,“想想剛才喝過安神湯睡下了。”午膳胃口不好,吃了些東西全吐了,完善隻吃了幾口粥,剛才閻老給她開了安神湯藥,待她睡著後,去給她熱敷了。
    “嗯。”肅寧輕聲應著,“你們晚膳沒怎麽用,餓了嗎,讓他們煮些白粥來?”
    禾禾搖頭,“不餓,剛才外婆拿點心給我們吃了。”
    苗苗拿過手劄,翻開一頁問肅寧,“爹爹,這些是什麽?”
    肅寧擁著他們在長塌上坐下,拿過手劄。手掌上畫著一對金項圈,還有一塊空空的金牌,項圈與金牌旁,是寧安隨手寫下的幾個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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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肅寧看著看著便笑著,“是你們娘準備為你們打的項圈與金牌。”他指著圖畫告訴兒女,“項圈上是背麵是你們的名字,正麵是鬆柏牡丹與烏鴉。”隻是還未畫完。“金牌上也是你們的名字。”他拿起筆,在金牌上落下名字禾和、穗歲。這兩個名字,是小安懷他們兩時,他翻遍了四書五經,神話古籍,為他們取下的名字。“前些日子,你們娘還同我抱怨爺爺給你們起的名字,不如我們一開始定下的好聽。”至於這些數字,則是他與孩子們衣鞋的尺碼。孩子們長的快,幾個月就要換一批衣鞋,他們在應州無法度量,她便自己推算。應州冬日極冷,她便說要給他做雙軍靴,內用幼狐皮毛做,鞋底加厚,外圈還能鑲一層薄鐵,省的寒氣入腳,得了凍瘡。若是還有剩,便看看能不能給他做雙手套。後來又說,幼狐皮毛歲細柔,卻比不上貂毛,市集上買不到好的貂皮,她便拆了自己一件披風。
    越說越是煩愁,將手劄放下,隻是昏沉沉坐著,擁緊了一雙兒女。
    雷聲響起。
    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場雨了。雖說春雨可貴,多了也是麻煩。
    藏得公公拿著披風跟在皇上身後,“皇上,仔細寒氣入體。”他將披風給皇上披上,“可要去皇後宮中?”
    皇上點頭,藏得公公忙從門柱後拿起油紙傘撐起。皇上回頭看了眼侍衛,揮了揮手,“不用跟著了,朕想一個人走走。”
    走入回廊,藏得公公收起傘,小心翼翼地問,“皇上,您可是擔心王爺一家?”
    皇上沒有回答,而是問他,“蕭長觀與蕭伯祿言語前後矛盾,一味推脫責任,你以為他們想做什麽?”
    藏得公公低垂著眼眸,跟在皇上身後。“朝堂之事,奴才哪裏知道。”
    皇上無聲的笑了笑,“你伺候朕也有三十年了吧。”他記得,大概是寧兒三四歲時,他被皇後從打掃處提了上來。說是見他年近三十,卻依然隻是一個灑掃小太監,也不知是可憐還是無能,不知為自己籌謀,便讓他先用著看看,若是伺候的好,便留下。
    藏得公公笑了,“十月才到三十年。”他是攝政王三歲生辰宴後一日,被皇後娘娘遇到,皇後娘娘見他年歲不小了,還是個小太監,又被人欺辱,怪可憐的,便提拔了他。
    皇上回頭看了他一眼,噙著一抹笑,“三十年了,到十月,寧兒便三十三歲了。”三十而立,眨眼間便長大了,有了妻,有了子,成了自己的家。他先是嗬笑,隨即又輕歎,“三十年了,你也同我上了三十年的朝了,你說說吧。”
    藏得公公頓了頓,輕聲道,“皇上想聽,奴才便說。”伴著雨聲,他緩緩道,“奴才以為,兩位蕭大人是故意說的前言不搭後語的。”蕭長觀是蕭氏族長,蕭蘭溪是他胞兄的外孫女,他何嚐不知道蘭溪生父的身份,不過是有利所圖,故作不知罷了。後來蘭溪死了,對他而言,並無損害,死了便也死了。如今攝政王一家被刺殺,蘭溪一事被翻出,他又何嚐不明白這是攝政王有意為之,繼薛、史之後,向著他們蕭氏發難了。“前後矛盾,百般否認,痛訴求饒,不過是斷臂求生。”當年蕭氏一族分族,不就是不將權勢聚集在一起,提前布局。“隻可惜,眼光終歸是淺了些。”蘭溪若是出自蕭女官的肚子,蕭氏一族養著她,縱著她,倒是還能謀得一些好處。出自一個混跡江湖,沒了名聲,又未婚先孕的女人肚皮,便是當作小姐千嬌百媚的養著又能如何?有那樣一個娘,生出的孩子能好哪兒去。
    藏得公公見皇上噙著笑不言不語,便繼續道,“也可能前言不搭後語是說給朝中某個人聽的。”是求助,也是警告。他看著皇上,“奴才聽說,前朝時,朝堂之上便有江湖人士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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