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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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殺了徐永的,怕不是別人,而是徐永自己……”

    楊毅心中暗想,看了那辭官奏書的十二條內容,便知道成帝為何要辦他。

    這第一、二條就是撤下玉寧關,開放北關貿易,在楊毅看來是有必要的,北疆苦寒,百姓窮困已久,地廣而人疏,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隻要與北疆異族關係緩和下來,用兩府之地,換取一洲之民的富足,是長遠之策。

    而第三條自毀山陽關,那更是與北疆諸族示好之意,山陽關的意義在哪裏?當年淮王李青出征北疆草原時,山陽關就是重要的補給線,如果說玉寧關是大乾王朝的盾,那麽山陽關就是大乾王朝的矛。

    從這兩條建議看來,徐永早就敏銳的察覺到了慕容宸孤懸在外的不臣之心,這正是釜底抽薪之計,一下子就將慕容宸與北疆諸族談判的籌碼全部推倒。

    但在當時的成帝看來,這的確似有“通敵賣國”之嫌,不能指望每一個下棋的人,都能走一步看三步,何況徐永是一眼看到了八年之後的局勢變化。

    後麵兩條也是離譜,給西域商人頒發許可證,讓他們可以在王朝境內自由買賣,更是引用西域人來參與王朝官員選拔,也就是讓那些西域人來大乾王朝做官。

    這在楊毅看來,是“民族大融合”的一步好棋,可用利益來往逐步蠶食分化西域諸國,但在政治眼光沒那麽遠大的成帝眼裏,也確實進一步加深了徐永的通敵嫌疑。

    接下來一些針對時政利弊的調整之策不用贅述,可第九、第十條、第十一條又說到開放海市、督造戰艦、招安海匪等諸多獻策。

    真正見識過大航海時代的楊毅,知道海外貿易是一筆多麽龐大的財富,這比守著大乾十三洲收一些征地稅銀要強得多,但此時的南海爭端已經持續近二十年,其中不但有外地倭賊,也有內亂海匪。

    南海紛亂比北疆還要複雜的多,四大柱國衛軍之一的“黑鱗魔鯊軍”長期駐防南海,就是防範無孔不入的倭賊和海匪。

    “最可怕的還是這第十二條,平等賦稅!凡有地者,均需憑以丈量論稅,無論王權富貴必以稅之,此舉聚富財而寬民賦……”

    這一條好是好,但很顯然動了許多上位者的蛋糕,若是徐永在位,以他水滴石穿的本事,未必不能將這些政策緩緩推行下去,完全改變整個王朝的頹靡局勢,但他即將辭官,胸中溝壑無法施為,隻能寄之於書,呈現官家。

    怎奈成帝並不是高帝,其為人自私自利昭然若揭,這天下間誰占有的土地最多?毫無疑問,那就是皇族,多到需要建立一個“府庫司”這樣的衙門來管理,若是執行了“平等賦稅”,成帝那個小心眼,還得每年從內廷府庫往國庫交稅,他怎麽想也會覺得無比荒謬。

    在楊毅看來,徐永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真正佩服的人,這些真知灼見每一條都極富遠見,而且是能讓一個王朝真正欣欣向榮的國策,可惜,信任他的高帝沒能見到這些。

    諸多卷宗根本一晚上根本看不完,大約看了兩個多時辰,已經過了子時,雖然楊毅還算精神,但江朝已經有些撐不住了,於是歸還卷宗,約好明日再來。

    行出鎮撫衙門,江朝打著哈欠急忙離去,楊毅卻是轉了一圈不見黑沙蹤影,詢問之下,才知道被人牽進了“五方廄”中,此處可以簡單理解為置放坐騎、寵物的地方。

    楊毅進入“五方廄”發現這裏有好幾個棚舍,養馬的、養狗的各歸其類,槽中也皆是上等的料食,遠遠得就聽到犬吠之音,楊毅走近一瞧,差點憋不住笑。

    隻見一座棚舍中,約有十數隻獒犬,黑沙正趴在其中一隻雪白獒犬的身後做著運動,其餘獒犬遠遠躲開,身上多少都帶著些傷,顯然是被黑沙教訓了一頓。

    那雪白獒犬好似正是何不休的坐騎,沒想到卻是隻母的,難怪黑沙一見之下,那剩下的獨眼都瞪圓了,好巧不巧關在一間棚舍裏,也不知是情投意合,還是用了強,總之現在的雪白獒犬乖乖伏低身體,不時發出委屈的聲音。

    楊毅見此情況,也就不願意打斷它的好事,何不休可是給了他兩記耳光,雖然這筆債要記在李玉身上,但他臉上到現在還火辣辣的痛,沒想到這個場子倒是由黑沙找了回來,多少心中想稱讚一句“幹得漂亮”。

    眼見還要穿過整個皇都才能去“王府舊宅”,便也不想回去了,過不了幾個時辰,還要來此點卯,又與江朝約好了繼續抄閱“徐永案”的卷宗,打算隨便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就好。

    “咦?這附近不就是鹿兒巷嗎?”

    走不了幾步忽然見到熟悉的字眼,楊毅突然想起,“鹿兒巷”就在附近,而趙景升所說的“知畫閣”便在其中,索性便去那裏認識認識那位“煙娘”。

    知畫閣的位置楊毅早已記下,步行不過片刻就到了,這裏顯然是一處煙花流巷,約莫十餘座酒樓燈紅酒綠,許多穿著薄衫的姑娘就在二樓倚樓攬客,楊毅雖然穿著一身地鏡司提舉的官服,但這些人卻並沒有放過他。

    “客官,進來快活一下嘛!”

    “客官,我家的姑娘麵善活兒好,給你打折!”

    “客官……”

    楊毅記得店小二說的,這鹿兒巷的妓館,都是賣身不賣藝的“土樓下處”,果然全是一群庸脂俗粉,原本有一些看容貌還算清秀靚麗,可濃妝豔抹、搔首弄姿之態,便讓人興趣全無。

    楊毅自顧自的往前走,那些攬客的婆子也不敢過分拉扯,直快到了巷尾,才見一座孤零零的二層小樓,不似前麵那般燈火通明、客似雲來,隻是點了幾盞殘燭,門臉上掛了一塊字跡不清的牌匾,正是“知畫閣”所在。

    這知畫閣上沒有姑娘攬客,門前也是一片漆黑,楊毅卻徑直闖入,走進大堂,便也隻見到兩隻燈籠中火光閃爍,似乎燈燭即將用盡。

    他隨手一摸,這桌麵上都有不少灰塵,直到進來,也不見人迎接,二樓卻是還有一盞亮著的燈火。

    “有人在嗎?”

    楊毅敲了敲桌子,向樓上喊道。

    “來了,來了!”

    緊接著房門開啟之聲,又有急步下樓之音。

    一名年近五十的肥胖女人舉著燈盞走下來,她滿臉“撲簌簌”往下掉粉,身體怕不是有近兩百斤,尤其是一襲蓬鬆紗裙,被她穿成了緊身衣,扭著不知腰在何處的詭異步伐走來,就像是惡鬼無常前來索命一般。

    “這……是知畫閣?”

    楊毅下意識的吞了一口口水,完全想不到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怎麽會貨不對板?

    “是的是的,客官……是官身?來來來,便來這裏歇息!”

    這老媽子一把抓住楊毅的胳膊,好似生怕他跑了一樣。

    楊毅就像即將上火烹烤的豬仔,“拚命”的掙紮,滿臉的“我不願意”。

    “客官,您放心,我肯定好好服侍您!年齡不是問題,您往好的方麵想,這說明我有經驗啊!我會伺候男人……”

    “等等!等等!這裏沒有其他姑娘了嗎?”

    “誒,這什麽話,十幾年前,我這知畫閣,也是遠近聞名……”

    “我是問,還有其他姑娘嗎?”

    “再往前算,可是出了幾屆花魁的……”

    “煙娘在不在!”

    楊毅甩脫了這老媽子的手,別說,這手勁還真不小。

    老媽子聽到“煙娘”二字,頓時愣住了,直勾勾的看著楊毅,上下打量個不停。

    “奴家便是‘煙娘’!”

    楊毅最不想聽到的話,偏偏從這老媽子嘴裏說出來。

    “呃……在下……楊某……嗯……告辭!”

    楊毅想了又想,感覺趙景升這事,自己也不是非要管不可,“那東西”不管是什麽,他都沒有看得胃口了,前麵幾處妓館雖然也不咋樣,但至少看得下去,找間安靜的屋子,尋兩個順眼的姑娘敲敲腿、捏捏肩也是不錯的。

    “站住!進了老娘的店還想走,沒那麽容易!”

    “快二十年沒有人喊這個名字了,看你模樣也不過這個歲數,說!你是從何處聽來老娘的名諱?”

    煙娘直接戳指瞪眼,一副你敢走,我就打滾撒潑的架勢。

    “好吧,楊某自北疆而來,受到‘趙景升’的托付,前來看望‘煙娘’,順便拿一件他當年落在‘煙娘’手裏的東西。”

    “趙景升?原來是他!這個臭男人,居然還記得老娘?說好了三年內便來贖我從良,老娘這一等,便是三年又三年,直到我人老珠黃,這知畫閣都開不下去了,我也不敢走……嗚嗚嗚!”

    提起這個名字,不知觸動煙娘內心何處柔軟,她腳步一頓,令身體顫巍巍的發抖,整個人忽然蹲下身去抱住雙膝哭泣起來,這令楊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娘為了等他,將我畢生的積蓄拿出來買下這個破地方……你知道這是個什麽破地方嗎?把我一生都囚禁在這裏,就是為了等一個可能不會再有的機會!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嗎?近二十年的等待啊!這到底是個什麽破地方!破地方!破地方!”

    煙娘喊得聲嘶力竭,完全將楊毅當成了“趙景升”的化身,將這二十年來的委屈與不滿都一股腦兒的吐露出來。

    楊毅抬頭四處觀瞧,這裏的確算不上什麽好地方。

    “他在哪兒?怎地讓你一個人來?他不能來娶我了嗎?是否也嫌棄我人老珠黃,青春不再,他是不是另取他人,你是他的兒子?”

    煙娘拉住楊毅的袖子一口氣提了好幾個問題,逐漸開始往不好的方向腦補。

    “趙軍讚……戰死了!在去年的玉寧關之戰中,被烈陽帝國的健奴砍死在城頭。”

    任由煙娘如何腦補,卻萬萬沒想到這個最壞的結果,她整個人忽然傻了,直愣愣的站在那裏,雙目中的淚水混著妝粉,在臉上流下兩道濕痕。

    無聲之處盡是心死,未曾想小半輩子的等待,得來的卻是如此的回應。

    “煙娘,趙軍讚終身未娶,你可放心,他臨死之際,用盡力氣讓我活著出去,囑咐我來此報信,可能就是怕你還會傻傻的等下去,趙軍讚對你確實癡心一片,未曾改變。”

    這個時候,楊毅也隻能盡力安慰罷了。

    許是這番安慰起了效果,煙娘終是回過了神,慘然一笑道:“也好,終是讓我可以離開這牢籠,以後可以為自己過活……他是讓你來拿東西的吧?你隨我來。”

    煙娘重新撿起地上的燭火,向二樓上去,楊毅也隻能跟隨在後。

    二樓實際上很小,也不過四間客房,煙娘所住的是靠近樓梯的一間,進去之後卻發現這裏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張雕花的梨木床榻外,幾乎沒有其他的置辦,連那梳妝木台,也是缺了一支腳的。

    可以想到,煙娘獨自在這裏等待趙景升,日子是過得多麽清苦。

    煙娘熟練的從床榻之下摸出一個包袱,展開綢布包裹,裏麵則是一本卷宗,還有一幅畫卷。

    煙娘先是展開畫卷,那是一幅“美人圖”,畫上女子眉目如煙,氣質出塵,半解青衫自有一股迷人模樣。

    在畫卷的左下角,還留有一首小詩,題頭便是“贈煙娘”,落款便是趙景升。

    不等楊毅看清內容,煙娘卻是自己念出來:

    “鴛鴦戲水燕雙飛,落霞映雪白雲歸。嫋嫋青煙散如暮,點似星辰月似輝。”

    楊毅素知趙景升頗有文采,不像自己隻會白嫖,沒想到他是詩畫雙絕,這一幅“美人圖”畫得令人心曠神怡,思緒萬千,難怪一介窮光蛋,還在職場生涯不得誌,卻也能蒙這畫中美人青睞。

    “趙公子,你既已離去,煙娘自是要陪你的,怎奈如今煙娘這般模樣,就算親赴黃泉,也愧對君恩,便由此物相伴,或許這才是公子心中最好的‘煙娘’。”

    她舉起燭火點燃畫卷一角,居然就這麽將那難得的精美畫作付之一炬。(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