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仗人勢,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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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汴京的茶樓酒肆聚集了不少書生才子,在其中侃侃而談。
    一身形肥胖男子,坐下後搖著扇出聲,他說:“想必昨夜的事兒大家都聽說了。”
    那自然是聽說了,廷尉府安大人害得前太子剜眼而亡,昨夜沈相爺以牙還牙將安大人給淩遲了。
    那場麵見到的人非得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今晨暗刑司的人去抬屍體,連常年辦案的錦衣衛都忍不住吐出了黃膽水,可想而知有多不成人形。
    這都說安大人秉公執法,沈相爺和藹可親,如今看來不過以訛傳訛,說不準都是一路心狠手辣的貨色,之前那太子還生剝人骨,誰又比誰好到哪裏去,不過是如今被揭示出來罷了。
    正說著,茶樓屏風後又出現一個麵容儒雅的青年,一身月白長袍,腰間掛著繡山水的荷包墜著流蘇,大家夥兒都看過去。孔青麵帶笑意,這才說:“兄台所言甚是,此事聖上定會給出一個結果。”
    眾人附和,孔青其人學識淵博,滿腹經綸又得汴京才子尊崇,是以他說的話從來都是有重量的。
    “就算聖上病重,那沈相爺和安大人也不能如此亂來!”又有書生站起來:“私自對人淩遲用刑,按律當誅,可人家位高權重,誰敢?誰敢去說這話?聖上是宅心仁厚了,可朝堂之上誰敢與這樣的劊子手相處,這叫文臣武將豈能不彈劾沈相爺?”
    “說得有理,這手段也太害人了。”有書生說。
    “眼下丞相府還沒有動靜,沈相爺今日稱被栽贓陷害,氣病了都未去早朝。”又有人說。
    大家群情激奮:“我看沈相爺是心虛,這法不責眾,咱們該聯名上書暗刑司,讓顧指揮使問一問聖上!”
    “孔公子覺得呢?”
    孔青很是平和:“此事的確需要一個結果,咱們都是平人,如何能鬥得過權貴。”
    許是這話點燃了青年書生們的一腔憤懣。
    “孔公子不去,我們去!”
    “對,我們去!”
    ……
    沈相今晨被彈劾,而昨夜的安永豐才初窺到真相。
    小佛堂燈燭晃眼,安永豐帶著藏好的東西準備奔逃,一抬頭入目的先是一抹青衣,再往上是一隻握著彎刀的手,指尖白皙,繼而是一張瑩瑩如玉又熟悉的臉。
    外邊還刮著風,堂內又悶又熱。
    薑藏月看著眼前人沒什麽情緒,隻是忽而又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
    逐鹿者,不顧兔。
    爹爹與她談及道理時,她剛過了五歲生辰。手裏還捏著一串糖葫蘆,隻記得那味道好甜。
    爹爹問:“月兒有話跟爹爹說?”
    薑藏月咬了一口糖葫蘆,脆糖在口中化開,說:“逐鹿者,不顧兔是什麽意思?”
    爹爹寵溺一笑,將她抱起,說:“我們月兒小小年紀也能問出這麽深邃的問題?簡單來說就是想要成功,要盯緊目標,全力以赴。”
    薑藏月晃了晃小腿,又咬了一大口,手摟住薑彬安的脖子笑:“所以爹爹很認真的在當大將軍,幫皇伯伯做事喲。”
    她在想,她往後也要盯緊目標,全力以赴做好一件事。
    如今她正在做。
    薑藏月微微偏頭,看著安永豐,目光淡淡。
    安永豐的動作停在原地。
    他手上狼狽抱著木盒,發絲略顯零亂,大約是煩心沈相之事一夜未眠而顯得憔悴蒼老,待看見她時,更是一驚:“薑月?”
    “不。”
    “是薑藏月。”薑藏月隻言。
    安永豐麵色一白:“你沒死?”
    薑藏月垂眸。
    “你信不信老夫喊一嗓子直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安永豐聲東擊西,手卻伸到身後,摸出一把匕首瘋狂向她刺來:“你去死吧——”
    “你想殺了我。”薑藏月指尖摩挲著彎刀:“可你做不到,你殺不了我,長安侯府也不會絕種。”
    安永豐還沒看清眼前人動作就狠狠摔飛了出去,並發現自己的喉嚨不能說話了,他驚恐往佛堂角落縮去。中堂呼嘯而過的風聲浸透他全身,讓他駭然起了一身細密雞皮疙瘩。
    “十年前我死了全家。”
    安永豐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
    佛堂裏那慈眉善目的觀音像也笑得詭異,青衣少女一步步靠近,情緒不起波瀾。
    他當年誣陷長安侯府又將其家眷做成骨雕之時,可絕沒想到還有今日這麽一回事。
    安永豐喉嚨裏發出嗬嗬嗬地喘息聲。
    他背後全是冷汗。
    薑藏月端詳著他,像是孤狼觀察著獵物。
    “長安侯府功高震主,可我爹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太多人盯上了,盯上的不隻是他,更是你,以及太多人赤果果的欲望。”
    安永豐忽而細微抽搐幾下,嗓子裏出現腐蝕火辣的感覺。
    他隻能被動聽著麵前人說話,皮肉在一寸寸腐爛。
    “那樣的眼神真的很惡心,貪婪自私,又偷摸鬼祟,妄圖在背後做盡小人就能將人拉下來。”
    “當然,你們成功了,成功將人拉下來,並且繼續掩蓋真相,試圖告訴自己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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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我問過自己,活著有用麽?能不能報仇?”
    “很明顯稚子不能,可不能就更要去試試。”
    “所以我去試了,將這些人一個個拉下來,最後才發現——”
    “也不過仗人勢,狗一般。”
    安永豐因為太過痛苦,神情看不出是哭是笑,可他能看清楚眼前人幾近癲狂,所有的恨意在今夜都不再掩飾。
    “長安侯府倒了,他背後的士兵想要活下去,他們的家眷也想活下去,可惜他們庇佑長臨卻沒人庇佑他們。最後隻落得個命如草芥。”
    “他們沒有墓碑,沒有名字,隻養活了一群倀鬼。”
    “將軍百戰死稱忠義,落在長安侯府怎麽就成了謀朝篡位,真的謀了朝篡了位?”
    “嗬嗬嗬……”安永豐說不出半個字。
    外麵的風聲刮了好久,像柳絮,連簷下銅鈴都不曾響過。
    薑藏月擦拭彎刀的動作停下。
    “快了,沈傅,司馬泉和紀鴻羽都會去陪你,我日夜盼著仇怨得解,一日日熬著,熬得不像個人,也成了如今模樣。”
    “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安永豐有些睜不開眼,他仿佛聞到了長安侯府血流成河的味道,那人血將他口鼻淹沒,再不得喘息。
    那些日子他早就忘了,遠得就像一場夢。
    他想要往上爬,於是跟沈相同流合汙。
    沈傅笑意摻雜了狠絕,說:“安永豐,你可想好了,扳倒長安侯府的機會就隻有這一次。”
    “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廟。”
    安永豐手抖了抖,應下了。
    所以林詩阮被害剖腹取子。
    所以長安侯被汙蔑私繡龍袍。
    所以邊城三萬百姓被司馬泉放進來的蠻夷所殺。
    他惶恐的在地上爬,已經顧不得這麽多年的養尊處優,此刻恨不得將自己蜷縮到棺材牌位裏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落了一地腐肉,手腳麻痹。
    他仿佛回到了當年,看向沈傅:“沈大人,咱們同謀一場,萬不可將我丟下。”
    而今,當年提攜他的,也能成為催命的刃。
    他突然又想起,他老母重病之時,還是長安侯去求來的太醫。
    所有色彩在他眼中漸漸褪色。
    安永豐死了。
    ……
    薑藏月站在小佛堂往外看,隻餘方寸天空。
    今夜無雲,天地間空曠得緊,她視線落在自己指尖。
    血跡順著往下滴落。
    是安永豐的。
    原來倀鬼的血也是熱的,她有些茫然。
    刀砍在脖子上斷了就斷了,可回不來的人終究是回不來。
    薑藏月踏出廷尉府,聽著之後夜裏傳來的驚叫和嘔吐聲。
    待回了安樂殿,殿中早早架起了熱騰騰鍋子,孔青正忙著往裏麵燙羊肉:“這會兒燙在鍋子裏,薑姑娘回來的時候興許剛好——”
    “什麽?”
    庭蕪吱哇亂叫的聲音緊接響起,一臉憤憤不平:“你怎麽不給我燙?還有先前薛是非砸壞我的琴,我找你借些銀子你都不借,你這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呢??”
    “還有上上次,你說來幫我打理鋪子,鋪子裏這個你說需要,那個你也說需要,最後等我回來的時候鋪子都快被你搬空了,你個無恥之徒!”
    “什麽叫做把命抵給我,你命很好嗎?怎麽不說把銀子都給我呢,淨給些沒用的……”
    滿初翻白眼:“你們能不能別吵了。”薑藏月站在殿門前又看見薛是非掛著臭不要臉的笑,一雙筷伸進鍋子:“肉我嚐嚐味道怎麽樣……”
    就在眾人唇槍舌戰,鞋襪飛揚的時候,薑藏月周身氣息也跟著柔和了一些。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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