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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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
一,唐代禮樂。
三代以來,除了秦朝,皆以禮樂為治理天下的核心。所謂禮樂,便是一整套各個階層、生產生活各方麵的行為準則,做人做事的理論依據。
這是宏觀上的概念。
說的具體些,禮樂包含了孔儒的學說,孟儒,西漢董仲舒,東漢鄭玄,先秦三禮經,淮南子,國語,孝經,《王製》、《祭法》、《禮器》、《月令》各經,《漢書》,荀卿、劉歆、班固、王肅、何休等一係列學者的理論,以及唐代自己製定的各種官方禮樂,譬如《貞觀禮》、《開元禮》。另外,詩經,同樣屬於禮樂的內容,在唐代同樣被官方引用。這是來源、分布上。
內容上,從音樂、祭祀、婚姻到政治、政體、官製、軍事,各方麵統統囊括。
以上,唐人都用,現實生活中,不止是使用李氏政府自己製定的官方禮樂。
舉幾個例子。
唐代大祭,事前以太尉在尚書省召集百官開會,安排完事項,最後會加一句術語:“各揚其職,不供其事,國有常刑。”
這句話出自哪裏?《周官》——“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各修乃職,考乃法,待乃事,以聽王命。其有不共,國有大刑。”
玄宗封禪,朝廷已經製定好了相關流程。但其中有八條被臨時駁回了。
被誰駁回的?
國子學的一個芝麻助教——施敬本。
用什麽理論駁回的?其中有一個流程“謁者引太尉亞獻”,施敬本用《漢書百官公卿表》、《漢官儀》的部分內容予以駁斥,認為不妥。
玄宗拿不定主意,把張說等人找來和施敬本辯經。
張說沒辯贏,於是按施敬本的奏書,讓各部門連夜改了四條,剩下的因為天一亮就要開始走流程,來不及改了。
高宗封禪,以公卿充亞獻、終獻,這本來是非常符合主流學說的。
但被武則天駁回了。武則天寫了一篇駁斥表,文采斐然,錄在下方:
後曰:“伏尋登封之禮,遠邁古先,而降禪之儀,竊為未允。其祭地祇之日,以太後昭配,至於行事,皆以公卿。以妾愚誠,恐未周備。何者?乾坤定位,剛柔之義已殊。經義載陳,中外之儀斯別。瑤壇作配,既合於方祇;玉豆薦芳,實歸於內職。況推尊先後,親饗瓊筵,豈有外命宰臣,內參禋祭?詳於至理,有紊徽章。但禮節之源,雖興於昔典;而升降之製,尚缺於遙圖。且往代封嶽,雖雲顯號,或因時俗,意在尋仙;或以情覬名,事深為己。豈如化被乎四表,推美於神宗;道冠乎二儀,歸功於先德。寧可仍遵舊軌,靡創彝章?”
“妾謬處椒闈,叨居蘭掖。但以職惟中饋,道屬於蒸嚐;義切奉先,理光於蘋藻。罔極之思,載結於因心;祗肅之懷,實深於明祀。但妾早乖定省,已闕侍於晨昏;今屬崇禋,豈敢安於帷帟。是故馳情夕寢,睠嬴裏而翹魂;疊慮宵興,仰深郊而聳念。伏望展禮之日,總率六宮內外命婦,以親奉奠。冀申如在之敬,式展虔拜之儀。積此微誠,已淹氣序。既屬鑾輿將警,奠璧非賒,輒效丹心,庶裨大禮。冀聖朝垂則,永播於芳規;螢燭末光,增輝於日月。”
也是現場辯經,朝廷沒辯贏,於是按武則天的說法來:以皇後為亞獻,諸王之妻為終獻。
再舉一個例子。
寶應元年,唐朝收複兩京,舉行大祭,現場需要擺兩個祖宗的牌位。太常卿杜鴻漸等人按“禘者,冬至祭天於圓丘,周人配以遠祖。”認為:“高祖非始封之君,不得配天地。而太祖景皇帝受封於唐,即殷之契、周之後稷也,請以太祖郊配。”
意思是說:李淵的牌位不能上,得上李虎,因為李虎是受封之君。
中書門下持異議:“太祖非受命之君,不宜作配。”
唐朝不是在李虎手上建立的,他不能上。兩省官員一起上表,引經據典給出了二十條理由。
但輸了,沒辯贏太常寺。
於是撤了李淵的牌位,上李虎。
第二年關中旱災,中書門下陰陽怪氣:“此高祖不得配之過也。”
怪誰?怪你讓高祖受了委屈!
代宗繃不住,把群臣召集到一起再辯。太常寺被批為罪魁禍首,受到強烈的輿論攻擊和代宗的猜忌,於是派出一員大將,獨孤及。獨孤及在“聽證會”上舌戰群儒:“受命於神宗,禹也,而夏後氏祖顓頊而郊鯀。纘禹黜夏,湯也,而殷人郊冥而祖契;革命作周,武王也,而周人郊稷而祖文王。太祖景皇帝始封於唐,天所命也。”
反正一大堆理論,又把中書門下說贏了。
但五代史官評價這件事,卻認為:嗚呼,禮之失也!經緯之罪也!學者好為曲說也!人君臨時申其私意也!
意思是:不堪入目啊,禮崩樂壞呀!這是誰的罪過?經學!經學家!以及皇帝不夠博學!
所以,通過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唐代雖有《開元》、《顯慶》、《貞觀》諸官方禮。但禮樂從沒統一過。涉及禮樂的大小事,沒人提意見,就按當事人的說法處理。如果有人質疑,就辯經,誰贏了聽誰的。
終唐之世,圍繞禮樂、製度、政治上的辯經、嘴炮、互噴、君臣格鬥從未停息。性別上,不止男人,女人也有。所以談唐朝,不要張口就是什麽禮。這不合規那不對。你的禮樂能說服聖人,說服宰相,說服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但搞不好就會從各個單位跳出來一堆甲乙丙丁:“我反對!”
他們不止反對,還能和你說出一大堆理論。
另外,再說一下。
唐在政治上的用語,很有先秦、兩漢的味道。
新年朝賀詞:“元正首祚,景福惟新。”
“唯皇帝如日之升。”這句話出自詩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不勝大慶,千秋萬歲。”出自韓非子,也是兩漢很流行的瓦當詞。
“行舟不息,墜劍方遙,驗刻而求,可謂謬矣。”
“況天人之際,其肅恭之禮,以兩君為喻,不亦大乎!”
“卿雲引燎,靈跡盛事。慎終如初。長福萬姓。”
“仲類於上帝,配我高祖。在天之神,罔不畢降。禪於社首,佑我聖考,祀於皇祇。在地之神,罔不鹹舉。”
“維天生人,立君以理。維君受命,奉天為子。”
“先王大教,敢不底行?”
“聖母臨人,永昌帝業。”
“甘泉雍畤,後土汾陰。”
“獲茲神符,應於嘉德。”
這隻是一些我記得的,是不是很有那味?
是的,我覺得,寫唐代小說,如果涉及到的劇情,行文沒這種感覺,寫出來的對話給人一種宋明既視感,那就太出戲了。你可以像先秦、像漢、甚至像魏晉,可以翻譯腔,但唯獨不能像宋明清,因為它還沒出現。
文言文讀得多的朋友,應該一眼就能分辨出唐文、漢文、魏晉文章、明文。
二,名詞。
上帝:這個不是漂洋過海過來的舶物。是中國人根據耶穌在西方的地位,把耶穌翻譯為上帝。
古人哀嚎一聲:“噢,我的上帝!”
你也別覺得:什麽玩意?你崇洋媚外呢?
爺:這也不是滿清的專屬詞。不要唐人對別人說一聲:“爺!裏麵請!”就覺得是清宮戲。如果你覺得是,那我隻能說,你被辮子戲毒化太深了,已經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
阿某:這也不是滿清的專屬詞。阿兄,阿父,阿翁,阿弟,阿姊,阿妹,阿哥,阿爺,這也是早就有了。
顧炎武《日知錄》——唐人謂其父曰哥。
《廣韻》:“呼兄為哥,唐之始也。”
總之,唐代稱呼很亂。以主角為例,淑妃、南宮寵顏、趙如心這些妃嬪私下叫他一聲:阿七、阿曄、七郎、李郎、李七,也是很正常的,有打情罵俏、秀恩愛那意思。
爸爸能亂叫嗎?不能啊,但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激情之時,爸爸不照樣喊得飛起?
主角稱妃嬪,直呼其名寵顏、楚楚、洛符,可不可以?可以。稱:阿趙、阿符、某娘、樞密使、賢妃、某妃可不可以?也可以。
主角稱呼自己的兒女,叫小名某娘、某奴可不可以?可以。
叫平原、德王、梁王這些封號,叫二郎、三郎、李大、李二也可以。
兒女稱他阿父、父皇、大人、阿哥、哥、阿爺、聖人、宅家、官家、國家、主上、陛下、大聖、至尊都可以。
主角稱呼臣子,杜讓能這種,按唐代習慣,稱太尉就是最合適的。叫杜相、杜公、杜國公、爾輩、汝、卿、君、公也可以。
一句話,這些各種稱呼,分親疏,分關係,分情緒。
書中稱謂的變化,往往也間接暗示著事物變化。
這些東西要怎麽發現?
多讀,不光史,詩、歌、文,唐朝各方麵的一切讀物,都讀,多讀。
不讀《別董大》,《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
怎麽知道還有董大郎、張十八這種叫法?
不讀《韓愈上宰相書》怎麽知道士人還可以稱宰相為:閣下?不讀,怎麽知道唐朝皇子還可以把老子叫某哥?怎麽知道唐朝皇子還可以被稱作:聖子?
另外,我個人沒看到太子殿下、秦王殿下、王節度使、李觀察使、張刺史、幹爹的叫法。太子就太子。要叫殿下就叫殿下,要叫某王就叫某王。
節度、觀察、防禦。
節度稱帥、公,稱李帥、岐帥、相公,有爵可以稱爵,有勳階、散官可以稱勳階、散官:大將軍、柱國。有職事官可以稱職事:仆射、尚書。有檢校可以稱檢校:司空、司徒、太尉。
觀察使、防禦使,稱本官,身上有什麽官,選一個對應的。但晚唐亂成那個鳥樣,我懷疑一個土匪頭子也敢被麾下稱為某帥。所以這事吧,也不一定。
王室:這個名詞。我看有不少人質疑:你是皇帝,不應該稱皇室?王室是什麽不倫不類?
這個吧,叫專業術語。從兩漢以來,朝廷一旦陷入危機,這個詞就會開始頂替朝廷、皇帝:王室不寧,王室蒙塵。
與之類似的還有:
播越,狩:播越,專指皇帝逃難,情況危急。狩,也指皇帝逃難,但根據左傳的說法,程度要輕一些。
乘輿,車駕,大駕:代指皇帝,也代指朝廷。
譬如:“關東諸侯皆上章,請車駕還京師。詔以來年春還都。”
順帶解釋幾個字:
薄:威脅,靠近、接近。
如:進入。抵達。——“魏主如金墉城。”
趨:急速。趨某某地。就是指快速趕往那個地方。
三,概念。
道路製:唐代,州、府以上的單位叫道。“道”和州縣並無從屬關係。合幾個州為一軍、一鎮,和州縣構成從屬關係的是節度觀察防禦使、軍府。宋朝在唐“道”的基礎上仿置路。把全國劃分為若幹路。“路”和府州縣軍監也不存在從屬關係。與之構成指揮的,是設於路一級的宣撫使、提點刑獄使、轉運使、常平使四司。又叫帥司、憲司、漕司、倉司。二者合稱道路製。
明朝在這個基礎上改成了都指揮、按察使、布政使三司。是為三司製。一件事涉及多個單位,就從中央派員統籌,是為巡撫,辦完走人。涉及多個省,就派總督。
所以,行政區劃上恢複郡縣還是搞什麽府、州、縣、監這一堆,並不重要。
有人說,主角搞郡縣二元這不是在反古、開曆史倒車?
開什麽倒車?反什麽古?
重要的是,分割地方權力、回收地方權力、調整地方權力格局。
主角現在就在這麽幹。
郡縣,隻是行政區劃的調整。
你要說用郡名是反古,“州”的稱謂在上古就出現了,後世用州,是不是反古?縣的稱謂幾千年了,現在還在用,是不是反古?
同樣的還有中領軍,有人說這個是反古。拜托,中護軍,都督某州諸軍事,大都督,唐朝不也在用?護軍中尉、護軍校尉、上護軍、護軍,沒在唐朝看見過?是不是反古?
司徒、太保、司空,先秦的官,用了幾千年。
指揮使,旗官,唐朝的產物,明朝大行其道。
漢朝的征夷將軍號被小日子用到明治維新。
唐朝的聖人、天皇、長安、洛陽被小日子用了千年。
是不是反古?
這種發言怎麽帶著一股“祖宗之法不可變”的味道?
唐朝沒有“祖宗之法不可變”這種東西,官僚講的是實用主義。唐朝三百年曆史,產生了多少新東西,新官職,多少祖宗之法被廢,被棄之如敝履。
祭天:唐朝到底祭誰?上帝。祭祀上帝是國家最重要的活動之一。天子坐北朝南,北麵稱尊,群臣在南麵。所以侍奉君主又叫做麵北而事。天子父天母地,所以祭天在京城之南舉行,以表示是昊天臣子。祭天的祭壇,叫做圜丘。整個活動的官方說法叫做:有事於南郊。
如果是在準備中,則稱:將有事於南郊。
過程,由太尉、司徒、司空陪伴皇帝,在旁邊幫忙。三公空缺,或者不夠數,則皇後、三妃,親王也可以。
皇帝要下跪,自稱:嗣皇帝臣某,嗣天子臣某。
稱祖宗,唐人也有自己的風格。
不要動不動就是什麽太宗皇帝、高宗皇帝。不是說不能這麽叫,也不是說沒人這麽叫,而是唐人有自己的特色。叫什麽?叫文武大聖、天皇大帝,還有什麽大聖祖之類的。和漢代一樣,不是什麽漢太祖、漢太宗、漢世宗,而是流行高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宣帝這一類。
次序:問個問題,唐代聖子結婚,需不需要到新娘家去接?
答:需要。
再問個問題,到比自己身份低的人家裏去,什麽禮節?場麵話怎麽說?
“請太子入。”
太子曰:“某弗敢先?”
主人固請,太子又曰:“某固不敢先。”
主人揖,太子遂入門而左,主人入門而右。主者禮,太子回禮。
大概就這畫麵。
再提一下:你在唐代參加奏對、朝會,行完禮之後,讓你起來的人是誰?
不是電視劇裏皇帝手一托:“卿平身,眾卿平身。”
在外朝,則由侍中、女官代表聖人,說:“製曰起。”
如果是其他政治活動,已經提前製定好了流程,那麽也由女官和外臣一唱一和。外臣請示完一件事,然後自說自話:“製曰可。”就繼續執行。然後下一個環節,比如命令群臣坐下,就女官說:就座、再拜、起來。
佩劍:唐代佩劍嗎?
重大場合,文官武官都要佩劍,會在一個地方設一個東西,叫:解劍席。
專製主義與中央集權:二者是一個東西嗎?評論區老有人講很多自相矛盾的東西。一邊說明朝皇帝權力大,一邊說明朝皇帝被限製,幹點什麽都難。又覺得,主角這情況,還能有大臣聽他的?那是因為你們把二者混為一談了。中國的君主專製、中央集權是一起在發展,相生相伴,但不是一個東西。
中央集權等於皇帝隨心所欲?
君主專製等於中央集權?
中央集權強化,會帶來君主專製強化,但不等於君權就一定跟著得到了強化,不等於皇帝就有權力,就可以操控一切。
同樣的,君主專製會帶來中央集權強化,但不等於就一定強化了中央集權。君主有權力,也不等於中央集了權,中央權威就很強。
陰陽五行與鬼神:唐人信這個嗎?
還是舉例吧。
李世民去泰山封禪,走到洛陽,見彗星,當即取消。
囚父殺兄的幽州節度使劉總被鬼嚇死。
昭宗景福年間,滄州見冰如畫大樹、華葉。時人以為當有兵難。
調露元年,牛大疫。占曰:“金革動。”
武德二年,太行山崖有聲。占曰:“有寇至。”
大曆六年,獲白兔於太極殿之內廊。占曰;“國有憂。白,喪祥也。”
景龍四年,京師井水溢。占曰:“君凶”又曰:“兵將起。”
乾符六年秋,蜀郡婦人尹生子首如豕,占曰:“君失道。”
元和十二年,星見而雨。占曰:“無雲而雨,是謂天泣。”
碰到這些事,不但求卜問鬼,史官還要記下來,老百姓也是議論紛紛,惶恐不安。唐人到底信不信,那就看各位的理解了。反正我的建議是,不要你的見識、認知、三觀去套古人。另外,說不信之前,先檢查一下自己有沒有迷信、半迷信行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而遠之的思想。
以上都是一些擺在明麵上的東西,本來不想囉嗦,想了想,還是說一下。
不要嫌我煩。
評論區有人連“唐朝有東京?”都能問出來,我不開單章行嗎。悶頭不解釋,萬一被扣上一頂狗漢奸、裝死的帽子,苦也!
最後提一嘴,唐朝不光有東京,還有西京,北京,南京,中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