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6章 紅塵一入深似海,青石鎮裏聽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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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路盡頭。
那一刻,阿梨緊繃的弦斷了,她再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哭聲撕心裂肺。
黎爺走上前,枯樹皮般的手掌輕輕拍著孫女顫抖的背。
他渾濁的眼球,倒映著那條空無一人的小路,最終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
那年輕人,是一條龍。
下溪村這口淺灘,困不住他。
隻是這離別,比預想中來得更快,更決絕。
辰沒有回頭。
並非無情,而是不能。
身後那道屬於阿梨的視線,純粹,悲傷,像一根灼熱的針,紮在他心中某個剛剛蘇醒的柔軟角落。
他必須親手斬斷它。
他的存在,對那個寧靜的村莊而言,已從庇護,異化為災禍的引信。
他沿著山路一直走。
沒有目的地。
隻是單純地,機械地,遠離。
創生之火在枯竭的四肢百骸間流淌,修複著那一指點出的損耗,也將他對外界的感知打磨得無比鋒利。
風帶來了草木腐敗的氣息,泥土的腥味。
還有……一絲極淡的,屬於修行者的靈力殘穢。
這片山脈,確有宗門盤踞。
走了半日,前方地勢漸緩,一條被車馬碾壓得異常堅實的土路,切開了山野。
路上出現了行人。
挑著擔子的貨郎,趕著牛車的農夫,佩著刀劍、眼神警惕的江湖客。
他們瞥見辰這一身粗布麻衣、孤身一人的落魄模樣,眼神便漠然移開,如同看待路邊的石子。
辰的目光在這些人身上逐一掃過。
他在觀察,在複刻。
這個世界的言行舉止,人情世故,於他而言,是一片需要重新描摹的空白畫卷。
他像一個降世的嬰孩,貪婪地吞噬著視線內的一切。
又行數十裏,一座頗具規模的鎮子,臥在地平線上。
青灰色的城牆斑駁,高大的門樓上,雕著三個古樸大字——青石鎮。
鎮門口,幾個身穿製式皮甲的兵丁正在盤查。
進出者,皆需繳納幾文錢。
辰摸了摸懷裏,那幾枚銅板尚有餘溫,那是阿梨的溫度。
他走到城門前,模仿著前麵的人,將兩枚銅板遞了過去。
守城兵丁隨手一掂,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放行。
一步踏入青石鎮,鼎沸的人聲與煙火氣浪撲麵而來。
街道兩旁商鋪林立,酒樓、茶館、兵器鋪、丹藥房,鱗次櫛比。
行人摩肩接踵,叫賣聲、吆喝聲、鐵匠鋪傳來的錘打聲,混雜成一股鮮活的生命力。
辰安靜地走在人群中。
一滴水匯入大海,悄無聲息。
他那雙過分平靜的眼睛,卻像最精密的儀器,捕捉著小鎮的每一個細節。
他發現,鎮上的人,分為兩種。
一種是普通人,氣息平和,為生計奔波,眼神裏是疲憊與希望的交織。
另一種,則截然不同。
他們或佩劍,或負琴,或手持拂塵,身上散發著微弱卻清晰的靈力波動,與凡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牆。
修行者。
他們的地位肉眼可見的更高,走在路上,普通人會下意識地躬身避讓。
辰走進了一家最是喧鬧的酒樓,在角落找了個位置。
店小二見他衣著樸素,臉上本能地掛上幾分怠慢。
可當辰平靜的目光投來時,那目光裏沒有任何情緒,卻讓小二後頸一涼,竟鬼使神差地擠出笑臉,快步迎了上來。
“客官,吃點什麽?小店的醬牛肉和青稞酒,可是招牌!”
辰的記憶裏,食物的概念隻有一種。
阿梨煮的米粥。
他沉默著,抬手指了指鄰桌客人碗裏那份最簡單的麵。
“就那個。”
“好嘞!一碗陽春麵!”
小二高聲吆喝著去了。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麵被端上。
辰學著旁人的姿勢,拿起筷子,一口一口,默默地吃。
味道寡淡,麵條也有些坨了,遠不如阿梨煮的那碗粥能暖透心扉。
但他吃得極其認真。
這是他用自己“賺”來的錢,買的第一頓飯。
酒樓之內,三教九流,消息匯聚。
辰一邊吃麵,一邊將周圍所有的交談聲,分毫不差地納入耳中。
“聽說了嗎?三個月後,就是三年一度的升仙大會了!”鄰桌一個背著長劍的青年,壓低了聲音,卻難掩興奮。
“這次可了不得,聽說地點就在咱們趙國東部的雲梯城。不止咱們青雲宗,連天水閣、百獸門這些大派都會派人去招攬弟子。要是能被選上,那可真是一步登天!”另一個稍顯年長的同伴,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滿臉憧憬。
“一步登天?王師兄,你想多了。咱們這種外門弟子,去湊個數就不錯了。聽說這次,連皇室都會派幾位皇子公主去碰碰仙緣。還有那些修仙世家的天驕,個個都是築基有望的苗子,咱們拿什麽跟人家比?”
“嘿,話不能這麽說。萬一走了狗屎運,被哪位長老看上,不就鹹魚翻身了?再說了,就算選不上,去見識見識也好啊。雲梯城,那可是咱們趙國數一數二的大城,比青石鎮繁華百倍!”
“這倒也是。隻是從這兒到雲梯城,路途遙遠,盤纏可不是個小數目……”
升仙大會。
雲梯城。
青雲宗,天水閣,百獸門。
辰的意識像一塊冰冷的海綿,將這些關鍵詞盡數吸收,歸類,儲存。他那片空白的記憶畫卷上,終於被勾勒出了幾條模糊的線條,指向一個可能的方向。
修仙。
提升實力。
或許,這是找回自己是誰的唯一途徑。
他吃完了最後一口麵,連寡淡的湯也喝得一滴不剩。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酒樓門口一陣騷動,三個流裏流氣的漢子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獨眼龍,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凶狠地在樓內掃視。
店小二臉都白了,連忙哈著腰迎上去:“彪哥,您……您來了。”
“滾開!”獨眼龍一把推開店小二,目光在酒樓裏逡巡,最後,定格在了角落裏那個孤身一人、衣著樸素的辰身上。
在他看來,這種人,就是最完美的肥羊。
沒同伴,沒背景,看起來就是個剛進城的窮小子。
獨眼龍獰笑著,帶著兩個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一腳踩在辰鄰座的空凳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小子,新來的?”獨眼龍居高臨下地看著辰,嘴裏噴著酒氣。
辰的目光抬起,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周圍的食客們紛紛低下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那幾個談論升仙大會的青雲宗弟子,也隻是瞥了一眼,便自顧自地繼續喝酒,眼神裏帶著一絲看好戲的輕蔑。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凡人之間的蠅營狗苟,不值一提。
“啞巴了?”獨眼龍見辰不答話,有些不耐煩,“彪哥我今天心情好,跟你借幾個錢花花。識相的,把身上所有銅板都交出來,爺就放你走。”
他身後的兩個小弟一左一右地圍上來,摩拳擦掌,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辰的視線從獨眼龍的臉上,移到他踩著凳子的那隻腳上,然後又移回到他的眼睛。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三人耳中。
“你的腳,髒了。”
獨眼龍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你說什麽?操你娘的,找死!”
他那隻踩在凳子上的腳猛地抬起,就要朝辰踹過去。
然而,他的腳剛抬到一半,就僵在了空中。
辰動了。
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麽動的。
隻看到他依舊坐在那裏,似乎從未動過。但他的右手,已經捏住了一根筷子。筷子的尖端,正抵在獨眼龍抬起那條腿的膝蓋彎處,一個極其刁鑽的穴位上。
沒有靈力波動,沒有氣勁外放。
但獨眼龍的整條右腿,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變得酸麻無比,似乎不再是自己的一樣。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豆大的冷汗從額頭滲出。他想把腳放下,卻發現自己根本控製不了。
他就這麽以一個滑稽的金雞獨立姿勢,僵在了那裏。
“你……你對我做了什麽?”獨眼龍的聲音裏帶上了驚恐。
“放開我們老大!”旁邊兩個小弟又驚又怒,揮著拳頭就砸了過來。
辰看都沒看他們。
他握著筷子的手腕,以一種肉眼難辨的頻率,輕輕一抖。
“啪!啪!”
兩聲脆響。
那兩個衝上來的小弟,似乎被無形的鞭子抽中了膝蓋,慘叫一聲,雙腿一軟,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膝蓋骨與青石地板碰撞,發出沉悶的“咚”聲,聽著就讓人牙酸。
整個酒樓,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這個角落。
那幾個青雲宗的弟子,臉上的戲謔也凝固了。他們雖然看不出辰用了什麽門道,但那份於談笑間製服三人的寫意與精準,絕不是一個普通鄉下小子能擁有的。
這是一個練家子,而且是頂尖的練家子!
辰鬆開筷子,似乎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站起身,從懷裏摸出三枚銅板,放在桌上。
一枚是麵錢。
另外兩枚,是給店小二的。因為剛才那獨眼龍推了他一下。
他看了一眼還保持著金雞獨立姿勢、滿臉驚駭的獨眼龍,淡淡地說:“凳子,擦幹淨。”
說完,他轉身,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緩步走出了酒樓。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獨眼龍那條麻木的腿才恢複了知覺,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他看著跪在地上、抱著膝蓋痛哼的兩個手下,再想起剛才那雙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睛,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那不是人的眼睛。
那是神佛俯瞰螻蟻的眼睛。
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從懷裏掏出自己的汗巾,哆哆嗦嗦地,將那張被他踩過的凳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酒樓內,那幾個青雲宗弟子麵麵相覷。
“王師兄,剛才那人……”
被稱為王師兄的年長弟子,臉色凝重地搖了搖頭:“看不透。沒有靈力,但那一手,快、準、狠!是個高手。這種人,最好別惹。”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終究隻是個凡人武夫。在真正的仙法麵前,再強的武藝,也隻是土雞瓦狗。”
話雖如此,他端起酒碗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
辰走在青石鎮的街道上。
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剛才的衝突,對他而言,不過是清掃了一下路上的塵埃。但這也讓他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個世界,沒有力量,寸步難行。
無論是凡人世界的惡霸,還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他們信奉的,都是同一種法則——弱肉強食。
他需要錢。去雲梯城的路費,以及在那邊安頓下來所需的一切。
他更需要一個能讓他重新踏上修行之路的契機。
升仙大會,似乎是目前唯一的選擇。
他摸了摸懷裏,阿梨給他的那幾枚銅板,已經用掉了三枚。剩下的,寥寥無幾。
他的目光掃過街道兩旁的店鋪。
丹藥房、法器閣、符籙店……這些都與修行者相關,門口大多有氣息精悍的護衛,顯然不是他現在能輕易涉足的。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一家傳來“叮叮當當”錘打聲的鋪子。
那是一家鐵匠鋪。
門口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板,上書“老鐵記”三個大字。鋪子裏熱浪滾滾,一個赤著上身、肌肉虯結的老師傅,正揮舞著大錘,鍛打著一塊燒紅的鐵胚。
辰走了進去。
他需要一柄劍。
即便是一柄凡鐵打造的劍。
對他而言,有劍,和沒劍,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那是一種早已融入靈魂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他或許可以在這裏,找到賺錢的方法。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看著那飛濺的火星,看著那在錘擊下不斷變形的鐵胚,一些零碎的、模糊的畫麵,在他腦海深處一閃而過。
是無盡的星辰,是燃燒的熔爐,是神金與仙鐵在某種意誌下被鍛造成型的宏偉景象……
雖然隻是一瞬,卻讓他握緊了拳頭。
他似乎,很擅長這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