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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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雙手托舉起那兩件信物,“濟東王說,隻是想跟丞相交個朋友,東西收不收,全憑您心意。”
    李蔡身形動都沒動,看向玉佩、錦帛的目光。
    避如蛇蠍!
    屋內寂靜了好一會兒,適才聽到李蔡不善的問道:“此種事,濟東王竟托於你手?”
    聽出了丞相的不信任,卓承業沒有絲毫驚慌,先將那兩件物事放於案幾,之後推金山倒玉柱,杵地大拜。
    此時。
    這位卓氏家主的語氣才有了波動,似一種悲憤至極的低泣,又似一種走投無路、死死壓抑的癲狂。
    “我曾托人找過太子宮,期望攀附一二,太子卻將我家視如敝屣,深恨之!”
    “遂各家選我為丞相帶話,此為其一。”
    “其二。”
    “我卓氏向來奉公守法,從未有過任何作奸犯科之舉,然朝廷不公,奸臣當道,欲要破我家門、殺我子弟!”
    “更恨!”
    卓承業那跪倒在地的發福身體,此刻微微抖動,仇恨的話語在屋內悶響。
    “如今休說是諸侯王,就算是前朝餘孽,他隻要敢來找,我就敢應!”
    “我要求活,替我卓氏求活!”
    “一個垂死掙紮的人,一個被朝廷逼上絕路的人,我敢斷定,若非時間倉促,來找我的諸侯王,絕不止濟東王一個!”
    對方的解釋,李蔡信了,對方的請求,他也聽明白了。
    人人都有所求。
    豪族們不喜當今太子,想扶持新君。
    濟東王不甘寂寞,或者說,大漢的諸侯王們,就沒有安分守己的,都想摸一摸未央宮裏的那個位子。
    而卓承業。
    他的想法最簡單,他想求活……
    李蔡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有一口回絕,丞相隻是靜靜地坐著,丞相這一刻想了很多。
    想到了額頭上時不時隱隱作痛。
    又想到了自己閉門思過時,陛下卻在給太子修建博望苑,嗬,博望苑。
    難道肆無忌憚、當街行凶的人,不是太子?
    **裸的偏袒。
    陛下連一絲遮掩都不願做、一點臉麵都不給自己留!?
    此時屋內唯有兩人,一個跪著,所以無人看到李蔡臉上擠作一團的猙獰,以及心中翻騰的怨念!
    世間事,就是如此奇妙。
    殺雞儆猴裏,如果你是殺雞的人,或者旁觀者,敘述時自然可以輕鬆幽默,甚至是調侃。
    但殺意落在雞身上,卻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絕望。
    絕望過後……
    他會死命的掙紮、嘶吼!
    而是是非非中,也有兩麵,劉據認為李蔡先出手,自己是有仇報仇,劉據的關注點在這兒。
    但李蔡的關注點在於……我是三公、是丞相,都被人當街打了,陛下卻毫不掩飾的厚此薄彼,置我的臉麵於何地!?
    矛盾嗎?可笑嗎?
    或許有吧。
    事物能被分為兩麵、乃至多麵,歸根究底,還是看待事物的人……
    人,是複雜的。
    今日如果換了公孫弘在此,他不會落了個和李蔡一樣的狼狽處境,因為公孫弘一輩子都在官場裏打滾。
    他圓滑、狡猾、巨奸大猾!
    可李蔡呢。
    元狩元年棄武從政,提拔為禦史大夫,元狩二年遷丞相,他在朝堂上的經曆,滿打滿算不到三年!
    而三年前。
    李蔡一直在從軍,在軍營握刀、握矛、握弓,唯獨沒有像公孫弘一樣握筆杆子……
    不是說誰坐上了丞相的位子,沾上了‘丞相’兩個字,他立馬就能算無遺策、玩轉廟堂、有高超的政治智慧。
    丞相二字,給他提供的是權力、地位。
    絕不會提供腦子!
    昔日的丞相田蚡對淮南王說:“今上無太子……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
    舅舅認為外甥無後,所以為自己另尋金主。
    這位當丞相的舅舅,有腦子嗎?
    不知道。
    田蚡已經死去多年,李蔡無從問起,他隻知道,自己不是陛下的舅舅,也不是陛下的兒子。
    另尋金主不至於,有些事情,他以前碰都不會碰,但以後,多個朋友也無妨……
    “東西留下,我知道你想求什麽,老夫會壓下大農丞的呈請,替你家開脫的。”
    話罷。
    李蔡揮了揮手。
    卓承業顫巍巍爬起,壓下悸動,“丞相大恩,卓氏沒齒難忘,不日便將家資奉上,以謝恩德!”
    見丞相已經不耐煩,卓承業不再多言,深施一禮後,恭敬告退。
    出了內室。
    李府家丁在前引路,卓承業揉了揉臉頰,強顏歡笑,不讓人看出他先前的表情。
    一路穿堂過院,趁著夜色,從後門而出。
    “多謝。”
    出門前,卓承業拱了拱手,低聲道了一句。
    出門後。
    他一人穿行於漆黑的小巷,繞了幾圈,行了半刻鍾,方才見到一盞火光,那是送他來的馬車。
    車夫撩開車簾,卓承業上了車輿。
    撲通。
    又跪了……
    端坐內裏的太子劉據,拍了拍左側錦榻,示意他自己坐,“東西收了?”
    “回殿下,收了!”
    待卓承業小心坐定,透過簾外點點光芒,適才看清他麵無血色,額頭盡是細密汗珠。
    “孔僅那裏,孤已經替你處理妥當,隻要你家帶頭支持鹽鐵專賣,他不會再追著卓氏不放。”
    “等事件平息後,讓伱兒子去博望苑自薦,孤會予以重用,日後你家也不必再從商……”
    卓承業聞言,眼中爆射精光,急忙施禮。
    “多謝殿下!”
    劉據點了點頭,“之後的事情,你知道怎麽辦吧?”
    “知道!”卓承業應完一聲,再不多說,轉身便下了車輿,隱入黑暗中。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劉據自語一聲,“倒是個人物。”
    “殿下。”
    在前扮作車夫的金日磾側了側頭,肅聲道:“事後啟用卓氏子弟,恐怕會被人猜到此事有太子宮插手……”
    他未盡之意。
    是棄卓氏於不顧,最好能將卓氏處理掉,以防萬一!
    “不。”
    劉據搖了搖頭,這麽坐固然保險,但貽害無窮,人無信不立,以後再想讓人為自己賣命,可就難如登天。
    不過這是心裏話。
    他嘴裏說的是:“被人猜到又如何?孤與丞相有仇,報仇有錯嗎?”
    沒錯。
    九世之仇尤可報也,是當下最至高無上的行為正確!
    “丞相與諸侯王結交,那是不可爭辯的事實,別人猜到其間有太子宮身影也無妨。”
    “甚至,猜到更好,讓他們以後再想對孤出手,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斤兩!”
    “回宮……”
    是夜,卓氏家主卓承業,入廷尉府。
    告發丞相李蔡,勾結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