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萬曆朝新時代必須配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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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應龍馬上應道:“回稟皇上,南城改造工程沒有出事,是臣私德有虧,影響了公事,特來向皇上請罪。”

    “私德有虧?”朱翊鈞盯著潘應龍看了一會,“那你自個說說,怎麽私德有虧法?”

    “皇上,梅林公任南海宣慰使,南下經略南海,蕩平安南時,臣為參軍,赴香江任事。期間梅林公受馮公所托,尋找馮府夫人欒氏之弟。

    梅林公把此事交付給臣。臣一番尋找,在廣州府增城找到了欒永芳。後梅林公奉詔回京述職,臣也帶著欒永芳一並回京。

    途中與其交談甚多,十分熟絡。回到京城後,臣送欒永芳到馮府,也有幸見到馮夫人一麵,得其相謝尋弟之情。

    後來欒永芳入崇義公學、又考入國子監,時常與臣往來,也會帶來其姐一些詩詞文稿.臣起初把馮夫人當成文友,以文會友,神交而已。

    不想前兩日欒永芳拿著一疊其姐的平日隨筆文稿,當眾塞給臣臣後來當麵質問他,他居然直言,希望臣能夠與他姐姐夜奔。”

    “夜奔!”朱翊鈞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鳳梧先生,今天難得有冬日當空,我們出去走走,曬曬冬日,暖暖身子。不著急,我們邊走邊說。”

    “是皇上。”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紫光閣,祁言、方良帶著十幾名侍衛在不遠處跟著,前麵還有十幾位淨軍。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裏,站在中海湖邊。

    “天地自然,四季各有景致。

    春天,湖水恍如初醒,湖邊綠柳抽芽,春暖它先知的小鴨在水麵嬉戲,趕早的燕子飛掠水麵。

    夏天,湖中荷花亭亭玉立,湖邊樹木鬱鬱蔥蔥。朕最愛夏日的黃昏,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麵上,波光如同燃燒的火焰,美不勝收。

    秋天,湖麵上落葉飄蕩,水草枯萎,卻也增添了一份秋日的蕭瑟之美。湖邊周圍卻滿是金黃和火紅的樹葉,五彩斑斕。蕭瑟和斑斕,居然能同時看到。

    現在冬天了,鳳梧,你看著這湖水,美在哪裏?”

    潘應龍腦子急轉,可惜一時半會搞不清楚朱翊鈞的意思,隻能下意識地答道:“皇上,臣感受到靜謐之美。”

    “沒錯了,寒冬肅殺之景鳳梧也能感受到美。

    人人皆有愛美之心。朕不免俗,馮保不免俗,你也不免俗。”

    朱翊鈞站在湖邊,背影筆直堅毅,宛如一塊石碑。

    “馮夫人的詩寫得不錯,朕最喜歡其中兩句,‘淇澳春雲碧,瀟湘夜雨寒。虛窗人靜聽,颯颯響琅玕。’”

    聲音鑽進潘應龍的耳朵裏,冬日當空,照得人暖暖的,可他的後背猛地滲出冷汗。

    消息怎麽傳得這麽快,傳得滿城風雨了,連皇上都知道了?

    不可能啊,此事一直很**的.

    潘應龍突然身子一僵,恍如掉進了冰窟一般,內衣前胸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

    幸好自己今天來了西苑,要不然就死無葬身之地。

    潘應龍看著前麵朱翊鈞的背影,不再是一塊石碑,而是一座山,一覽眾山小的泰山。

    朱翊鈞頭也不回地問道:“那你怎麽處置此事?”

    潘應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話,臣找到了鎮撫使蘇峰,請他幫忙查一查欒永芳。一是查查他背後是誰指使的,二是查查他是否有違規之處。”

    “違規之處?”

    “皇上,臣有得知,此子喜好飲酒狎妓,偏偏酒品不好,喝多了就愛發酒瘋,打人砸東西,好幾次被酒館青樓告到警政廳。後來有人告知酒館青樓他的背景,於是又悄悄撤訴了。”

    “此子品行不良啊。朕記得,國子監不得無故在外留宿,更不能狎妓。”

    “皇上英明。”

    “要是查到此廝有違規之處,你意欲如何?”

    “最近禦史台司理院出了新律,三年流配勞役罪罰,可至靜海等邊地為公學教師五年抵充。而今靜海為大明疆域,海船往來快捷,又有藥王院研製的諸多神藥,瘧疾等病都不足懼。

    臣讀過新《刑律》,欒永芳發酒瘋砸爛家私,毆打他人,又屬於累犯,當判流配勞役三到五年。”

    “他是禍根,偏偏連著馮保的臉麵,投鼠忌器。為了想出這周全之策,你煞費了一番苦心啊。

    嗯,走遠點好,禍根遠離京畿,過日子的過日子,做事的做事,大家都能安安心心的。”

    朱翊鈞回過頭來看了潘應龍一眼,“幕後那些人,鳳梧先生有什麽想法?”

    潘應龍咽了咽口水。

    平心而論,他真恨不得把這些看出殯不嫌事大的人全給埋土裏。

    張四維、沈一貫,這些王八蛋,專往雞蛋縫裏鑽,恨不得立即把雞蛋變成臭雞蛋,打開能臭暈幾十人的那種。

    如果剛才皇上沒有念欒鳳兒的那兩句詩,自己會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一定要把這些挑撥離間的混蛋繩之以法。

    現在不行。

    皇上念出那兩句詩,說明他其實心裏都有數,可為什麽不阻止呢?

    這事要是鬧出來,很有可能引發東南係與楚黨進行激烈地爭鬥。朝堂上可能會因為黨爭搞得烏煙瘴氣。

    皇上最恨的就是黨爭誤國。

    可他為什麽不出手阻止呢?

    其中到底藏著什麽深意?

    潘應龍告訴自己,必須要好好地在心裏斟酌一番,不要輕易脫口而出。

    直覺告訴他,這可能是一次機會。

    在心裏掙紮了十幾秒鍾,潘應龍答道:“皇上時常教誨臣等,花園裏必須是百花齊放、百鳥爭鳴,才能匯集成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

    朱翊鈞猛地回身,盯著潘應龍的臉看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又轉回身去看向冬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麵。

    “鳳梧,你恢廓大度,有宰相之風。”

    潘應龍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慶幸不已。

    皇上的心思,真的不好猜啊。

    “鳳梧,我們回去了,外麵雖有暖陽,也有寒風,還是屋子裏暖和。”

    “是。”

    兩人一前一後又回到紫光閣,剛坐下來,朱翊鈞就說道:“祁言,把張四維的上疏拿來,給鳳梧先生看。”

    潘應龍心裏咯噔一下。

    祁言雙手拿著一份題本,遞了過來,潘應龍連忙雙手接過。

    翻開細細一看,心裏讚歎。

    這位鳳磐老西,眼光真準,下手真快。

    他看到皇上接連頒布《大明公文典範匯集》、《大明軍政官署機關規範條例》和《萬曆元年簡體字表》,立即察覺到不同尋常的氣息。

    在題本裏張四維表示,熱烈擁護“移風易俗”,堅決支持以日常規範和公文文法以點帶麵,徹底改變大明百年官場陋習。

    他大肆歌頌了此舉的“重大意義”,還從公文文法方麵入手,擬寫了幾篇範文附在題本後麵。

    匆匆一看,確實下了一番功夫,完全符合皇上對新公文的要求:“通俗易懂、精簡準確、意思完整、條理清晰。”

    張四維在題本裏還就“移風易俗”這個眼點,衍生到對纏足、典妻、守寡、殺嬰、割股奉親等舊風習進行猛烈批判。

    這些都是糟粕和陋俗,與萬曆聖天子開創的新時代格格不入,必須要徹底鏟除。

    張四維在題本後麵熱情洋溢地寫道:“有酸儒常以今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郅治,秦皇漢武如何雄傑,漢唐前宋文學如何隆盛,洪武永樂武功若何烜赫,

    如此迂言,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

    惟思既往,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永舊保守;惟思將來,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日新進取。

    常懷過去者,好靜厭動,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為者;展望將來者,盛氣豪邁,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為者。

    萬曆聖天子文成武德,以少年之姿,建大明為少年之國,雄踞於世界,傲視古今,當為開天辟地之新時代。

    新時代當有新風氣、新習俗,移風易俗迫在眉睫。故臣建言,以新文字、新文學、新文藝先行教化,革舊鼎新.”

    張四維的建議很直白,就是以推行《公文典範匯集》、《機關規範條例》和《萬曆元年簡體字表》為契機,引領一場“新文化”運動。

    什麽事新文化運動?

    文化,以文教化。

    寫新文體,說新話本,唱新戲曲移風易俗,創立與萬曆新時代匹配的新精神、新氣魄。

    人才啊!

    他整本題本都打了標點符號,還盡量用了皇上強調的通俗易懂新文筆。

    這個老西!

    張四維為何如此敏銳,一下子就嗅察到這方麵的氣息了呢?

    張居正為首的楚黨,東南係為核心的新黨,都在埋頭苦幹,專注於務實政績。

    唯獨躲在翰林院,被邊緣化的張四維,一天到晚琢磨,終於在務虛方麵,給他琢磨出一條新路來。

    精神氣魄?

    什麽是精神?

    前漢司馬公《史記.太史公自序》有雲,“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

    前漢王充《論衡.訂鬼篇》有雲,“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

    即人的所思所想。

    樹立萬曆朝新精神,就是把大明朝萬民的思想“變新”。

    名為移風易俗,推行新文化,樹立萬曆朝的新精神、新氣魄,實際是改造億萬百姓的思想啊!

    切中要害的宏偉壯舉啊!

    正中我們一直都疏忽卻非常重要的關鍵。

    皇上最先改製的部門有太常寺,專司宣教。

    何為宣教?

    我們疏忽了!

    過去我們隻是零零星星配合做一些宣教事宜,結果讓張四維琢磨透了,抓到機會,提出以建立新文化,樹立新精神。

    這一整套做下來,足以名垂青史,搞不好比王陽明還要耀眼。

    李贄李卓吾費盡心思完善和推行新學,搞不好在青史上留下的名字,還沒張四維搞這一套新文化新精神來得響亮。

    潘應龍全看明白了,也懂得皇上的心意。

    “皇上,臣看了鳳磐公的題本,茅塞頓開,有石破天驚之感。”

    “鳳梧也覺得不錯?”

    “回皇上的話,臣覺得寫得非常好,鳳磐公不愧是老前輩,新文化運動提得非常及時,臣需要好好向他學習。”

    “鳳梧虛懷若穀。不過朕還覺得差了點意思。以新文化建設新精神,說到點子上了,但是還沒說透。

    朕覺得應該再進一步,新文化先行,建設萬曆新文明。”

    潘應龍愣住了。

    何為文明?

    “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

    皇上的氣魄遠超出我等臣子啊!

    潘應龍連忙恭聲答道:“皇上聖明,我大明之文明,當‘聖人開運億斯年,睿智文明稟自天。’以成萬曆新文明!”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鳳梧是真懂了,那朕也就放心了。好,你搞定那個麻煩精,朕幫你搞定馮保。”

    “謝皇上。皇上對臣的維護,臣銘記在心。”

    朱翊鈞擺了擺手,看著潘應龍意味深長地說道:“朝堂上的安寧,來之不易,我們要倍加珍惜。這個道理,朕希望大家都懂。”

    潘應龍心頭一動,拱手答道:“臣明白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鍾,一輛馬車從鹹宜坊豐城街馮府駛出,裏麵對坐著馮保和欒鳳兒。

    欒鳳兒身穿真紅大袖衫,披霞帔褙子,頭戴金質牡丹翟珠冠。

    馮保身穿一身飛魚服,頭戴鋼叉帽,眼睛微眯著看著對麵的欒鳳兒,神情複雜。

    欒鳳兒時而拉一拉衣襟,時而扶一扶頭冠,看著馮保惶然地說道:“老爺,妾身穿這一身,有些不自在。”

    馮保輕聲說道:“你這身三品命婦禮服,是皇後娘娘懿旨賜下的,穿著就是好看。”

    欒鳳兒目光在馮保的臉上盤桓幾秒鍾,美目露出笑意,柔聲說道:“老爺說好看,那妾身就穿著自在了。”

    馮保有些蒼老渾濁的眼睛,看著欒鳳兒,嘴巴微微一抿,“進了西苑,見了皇上和皇後,你知道怎麽說嗎?”

    欒鳳兒臉上滿是惶然,不安地搖了搖頭,“妾身不知道怎麽說,要不妾身裝個啞巴?”

    “皇上皇後問你話,你敢裝啞巴?欺君大不敬啊。”

    “那妾身當說則說,不當說就不說。”

    “那你知道什麽是不當說,什麽是當說?”

    欒鳳兒慌得六神無主,“老爺,那妾身怎麽辦?要不就告托妾身得了重病,恐病穢之氣傳到西苑,就不去赴宴了?”

    馮保笑了,“嗬嗬,你這點聰明小伎倆,能瞞得過皇上的眼睛嗎?”

    “那妾身該怎麽辦?妾身怕說錯話,給老爺招禍。”

    “你有這份心,老夫就知足了。其實很簡單,老夫告訴你,進了西苑,你這般”

    律——!

    馬車停了下來,隨從在車門說道:“老爺,西安門到了。”(www.101novel.com)